铸 剑
野 渡拆房子时康遇到了一件他事前没有考虑到的烦心事。百密一疏。拆房梁。旧的房梁是木头的,且给虫蛀得千创百孔。在地上康一只手能不费事地将它举过头顶,但这是搁在两墙之间。给人家拆房与上梁已不止一次了,该想到啊。也许当时人多好干事,干起来顺顺溜溜,也就没在意。这拆还好弄,往下一推就完事了。那上梁呢?换上的新梁是水泥的,重且还不是最大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上梁要两头同上。他康只能管一头啊。房子拆得快。四天下班后忙碌就拆好了。这以后就是整理了。旧房用的是小瓦,两边山墙还用,清理好堆好。旧的砖头看着还有形状的,用瓦刀削干净,一垛垛码好。不成形的也理出,做地做墙脚时有用。再剩下的就没用了。一车一车地倒到镇外河堤的荒地里。这很费时间,也很磨人性子。康整整干了二个半星期。其中还有三个星期天。放线挖墙脚。康汗如雨,心中很痛快。墙脚挖好将从镇外石矿拖来的石头大大小小铺到墙脚里。石与石之间的缝隙里用不成形的碎砖瓦塞好,用石沙铺平。开始砌了。砌第一块砖时,康的双眼一下子润了。
几个月后的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康看着砌了几个月,也折磨了他几个月的,才只一人高的墙,在苦笑中,康明白了,这房子他是怎么也砌不成的。康想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在几个月前砌下第一块砖时,康的双眼是不会一下润了的。康只是康。康不可能看到几个月后的情形。不过,康还是不断地责备自己。现在回过头去看,一切都是那么清晰,那么透明,冰晶一样。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一切都是那么的明白。那些,那些,太多了,只要稍稍留心一点,细心一点,至少在这以后的几个月中,我也就不会显得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愚蠢。康想,我现在是全镇的笑柄,酒后的话题了。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就象毛凡的手抖,就象——
康敲响毛凡家大铁皮院门时,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毛凡跟着康父亲混过。那时毛凡年纪小又瘦,打架根本不行,但康父亲还是带着他混。后来康父亲犯了人命,一枪给结果了性命,他那一群混混也就作了鸟兽散。毛凡跟康父亲混了几年,身子骨壮实了许多,心眼也长了不少,多多少少琢磨了些事情。他明白了自己这身子骨是不适合做混混的。也明白了即使有象康父亲那样的身子骨,做混混也没个好结果的。就狠了心硬生生去了这一身的混混气,跟着一个工程队,正经学起了瓦匠活。几年前毛凡离开了那个工程队,自已招了几个人单干。别看他人瘦形小,脑子却灵活,嘴也能说,他的工程队接到的活还真不少。转年他将父母分给他的一间小破屋翻成了三间楼上下,还圈了个大院打了眼水井。当年还娶了媳妇,日子一下子红火起来。毛凡对他父母说:还是我这儿子有用吧。
毛凡正在吃饭。毛凡回来得迟家中人都吃过了。毛凡的女儿和毛凡一样小头小脸却很清秀,大概四五岁,在家中跑来跑去,听有人来住了脚看来人。不认识,就盯着看。毛凡看来人不认识,以为是请他砌房的,就招呼说,你先坐一会,我一下就吃完。康看看堂屋,靠左墙有两张木椅,就在一张上坐下,等毛凡吃完。毛凡三下两下吃完饭,过来在康斜对面坐下掏出一根烟拿眼看着康说,“来一根。”“不了,我不会。”康说。毛凡点着烟,抽一口,吐出烟说,“找我有事?”“是有点事。”康对毛凡说你认识我吧。不认识?想想看。想不起来?我直说了吧。我是徐老虎的儿子。老虎是康父亲的外号。我叫康。这下想起来了吧。康说到这发现毛凡好象一下紧张了起来,挟着烟卷两指不停的颤。毛凡将烟卷塞到嘴上叼着,仍不停地颤。毛凡终于从嘴里拿来出烟卷小声对康说:你就说吧,要多少。什么要多少。旋即康明白了毛凡的意思,连说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你直说吧,只是你晓得我也不容易。康叠声说:你弄错了你弄错了。毛凡是不肯相信康的话的。打死他也不信。那样的老子还会别样的儿子。怎么可能。
走进隔壁王有才家,康一扫几个月的郁闷和苦恼。跟着毛凡工程队干了近半年,康也郁闷苦恼了近半年。康的郁闷苦恼是毛凡的郁闷苦恼引发的。从毛凡的言语举动,康明白毛凡的郁闷苦恼是因为康。因为毛凡对康的疑虑。康想帮毛凡清除心中的疑虑,但他发现自己努力的结果适得其反。算了,从明天开始我不再来了。这样的想法时不时出现在康的脑中,但另一个想法立即就淹没了它。回头看时,康觉得自己对毛凡是有愧的。虽然在几个月的交往中,康知道毛凡也不是个东西。抠屁眼吮指头的货。康父亲和毛凡曾有过特殊的关系,可以说曾有恩于他,康跟他干了几个月,毛凡一分钱也没给过康。尽管这是康和毛凡开始说好了的。尽管康也完全可以这样想,毛凡的紧张郁闷苦恼都是咎由自取,但这些终究是康引发的。康又看到那天晚上自己第一次去毛凡家时的情景。康看着毛凡嘴里不停抖动着的烟卷。康又感受到了自己那时的心情,是厌恶与羞耻共存。后来羞耻占了上风。这是一种康熟得不能再熟的感受。康就是在这种感受中泡大的。康父亲死后,康指着父母的灵位发誓说,我要做另一种人,一个和你们完全不同的人。不管多难。现在康明白了,这羞耻感是无法摆脱的,就如胎记,就如已深入骨髓的毒药。自己当时及以后对毛凡的所有的解释,包括这些解释所包含的善良愿望都是无用的。后来几个月中康跟着毛凡工程队跑时的郁闷苦恼心情,以及他走进隔壁王有才家时的轻松心情,都是无用的。
走进隔壁王有才家时天已黑透了。康听得王有才家的洗碗池发出了声响,才从家里出来,来到王有才家。王有才正在抹桌子。听有响动回脸一看,楞住了。康家和王有才家是从来不走动的。康父母还在时就是如此。王有才四十几岁,是和康父母一辈的人。康喊了声,“王叔。”王有才这才回过神来,忙向厨房里喊了声,“老顾,你出来下子。”王有才的老婆姓顾,王有才喊她老顾,街坊也喊她老顾。王有才在街上开了个小杂货铺,胆小怕事了一辈子,一遇上事,话都说不清。家中大大小小事都由他老婆作主。老顾嫁了老实巴焦的丈夫,更显其本色。那年和康父亲因为房檐的雨水落到谁家门口的事,一直闹到镇上,直到陶镇长出面请客才将事情平了。老顾自此也赢得了“母大虫”的称号。老顾比王有才高出一头,年轻时在镇煤炭店做装卸工。一个词:膀大腰圆。这两年不再做装卸工,负责清点,身体一下胖了,走路时路面直似要陷下去。“什么事。”老顾在厨房说。老顾的声音高得刺耳。“康兄弟来了。”“哪个康兄弟。”“隔壁的。”“什么兄弟,那是你侄。你让他坐一下,我碗洗好了就来。”
康就坐了等。康知道王有才是个烟鬼,特意买了包云雾山。康打开烟,接一根给王有才。王有才连回不抽。老顾在厨房说,“让你抽就拿着。”老顾系着一个大围腰从厨房出来。这围腰看上去得要三尺布。康对老顾说了他的来意。康的话直到说完,老顾一直阴着的脸才动了动说,“你说完了。”“说完了。”“没别的了?”“没别的了。”“没别的那你就回吧。”康一时给她说楞了。康说,“我说的事你还没说行还是不行呢。”“什么行不行的,反正你不能动这墙。”老顾说话也干脆,一口回绝。康没法,只得告辞出门。出了门康看到对面陈家谁的头伸了一下,一见他出来就缩了回去。康知道上下的待街坊们的耳朵都在各自的屋里支着呢。进了自家门听得隔壁一句话传了过来,“咄,别人怕他徐家,我老顾偏不怕。”
康回临时小棚喝水。刚下完一车砖,康口渴得厉害。康的到来惊动了正悠闲自得的居民们,“轰”地一声大大小小的红头蝇四散飞去。康的小屋紧贴着一个大垃圾堆。垃圾堆不封顶,左右各砌着半人高的墙,以防止垃圾的泛滥。远近小巷的生活垃圾都倒这儿。在拆房之前,康就选定了这个地方,用从小镇四下捡来的破旧石棉瓦油毡毛竹草帘搭起了一个棚子,搬来日常用具安了营。康也想选一个好的地方,但哪有啊。这小街小巷,是一房连着一房形成的小巷,是一巷连着一巷形成的小街,能有这么一块空地就不错了。为这康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刚住进的一个月,康是断断续续拉了一个月的肚子,直拉得康两眼发花四肢发软。后来是适应了,有了免疫力,却留下了一个纠缠他几个月的物件。
住进小棚后,康就开始拆房。开始拆房后,康就开始拉肚子。那天康正在屋顶上揭瓦。因是一个人干,不可能象人多时那样,有揭的有传的,形成一个流水线。康一个人只能一片一片揭,揭了摞在屋顶结实处,然后站在梯上往下拿,只能这样。那天康正搬着一摞瓦顺着梯往下走,一下觉得不对。来势是又急又猛。两脚站在半空,手中还捧着一摞瓦的康,面临这种形势怎么办?能怎么办,憋着。下梯,放下瓦。想一步回到房间。房间里有痰盂。但康已不能快步走了。康一步步在挪。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丝丝下来了。第一天拉了四次。第二天拉了三次。第三第四天吃药好了些。第五天又出现了反复。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康瘦了十八斤。房子得拆。不能只拆了一半就停了啊。康头昏眼花,干活时不断地提醒自己,慢慢来别着急,出了事就麻烦了。房子拆好了。拆下的砖瓦整理好堆好。垃圾运走。放线挖墙脚。墙脚挖好了。没出一点事。康很高兴。做什么事都得小心,小心没错的。康拖着板车去镇东郊的白云石矿,拉打墙脚的石料。一次在搬石料上车时,一块石料掉下来,擦过康的左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