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南京评论月刊南京评论论坛作者索引南京评论消息作家相册读书沙龙实验剧场艺术前沿投稿箱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生命史记——威尼斯人雅克卡萨诺瓦•德•辛加尔特史录(三)  

原著:(意)雅克卡萨诺瓦•德•辛加尔特

译者:王雪飞  

 

第三章 人们以为贝蒂娜疯了—曼恰神父—天花—离开帕多瓦

贝蒂娜可能由于不知那张纸条落入何人之手而深感绝望,所以我想帮她排解心腹之患,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我的友善了。我的侠义行动虽能减轻她的某一苦恼,但却会带给她更大苦恼。她心里明白,自己的秘密已经泄漏。坎迪亚尼写的纸条说明,她每天夜晚都在接待他,所以她为了糊弄我而编造的那套谎言如今是不管用了。我打算帮她摆脱这一窘境。早上,我来到她的床前,将回信连同坎迪亚尼的字条一块交给了她。

这个女孩的睿智赢得了我的敬佩,我不再鄙视她了。我认为她是一个由于自身原因而误入歧途的可怜虫。她爱慕男性,其唯一害处,就是后果于她不利。我由于相信自己对问题看得很清楚,因而决定做个头脑冷静的青年,而不做盲目的恋人。该脸红的是她,而不是我。我依然感到好奇的是,另外两个费尔特林小子是不是也同她睡过。他们俩是坎迪亚尼的同乡同学。

贝蒂娜一天到晚装出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那天晚上,她为参加舞会而打扮了一番,但是临时又突然觉得身体不适而早早上了床,也不知是装病呢,还是真病。全家人于是紧张了起来。而我啥都有数,巴不得出现又新鲜又悲惨的场面。我已经胜过她了,这一点叫她的自尊心是受不了的。我虽然在进入少年期之前就受到了如此绝妙的薰陶,可是直至六十岁以前还老在女人跟前上当受骗。十二年前,若不是有我的智慧保护神半途搭救,我很可能会把那个在威尼斯爱上的傻丫头娶过来了呢。如今,我相信再不会干那种傻事儿了。哎呀!我还是懊悔不已呀!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忧心如焚,因为妖魔把贝蒂娜的理智镇住了。博士告诉我说,她在说胡话时还亵渎了神灵,这表明她是中了邪,因为单纯疯癫的女孩一般是不会像她这样攻击普罗斯佩罗神父的。他决定把她交给曼恰神父。此人是多明我教派(Jacobinor Dominican)的一个降妖术士,他自称在给女孩子驱邪时是从不失败的。

这是一个星期天。贝蒂娜享用了一顿像样的午餐,但却始终处于谵妄状态。半夜之前,她父亲哼着塔索的歌曲回到了家里,人已醉得立不住脚跟了。他摇摇晃晃地来到女儿的床前,先是深情地亲了一口,然后说她没疯。女儿则说他没醉。

“你是中了邪,我亲爱的女儿。”

“是的,爸爸,只有你能把我治好。”

“很好!我是准备给你治一治呢。”

于是,他成了个神学家,希望则寄托于信仰的力量和父爱的力量。他甩掉身上的披风,一手拿起十字架,一手按着女儿的头,开口对魔鬼说起话来,看着他这副怪相,连他那头脑糊涂、脸色阴沉、脾气暴躁的老婆都一下子给逗得又笑又叫,乐不可支。在场的人中只有两个演员不笑,越是不笑就越是滑稽。我真佩服贝蒂娜,她生性爱笑,却能竭力憋住不笑。戈齐博士都给逗笑了,可他还是设法结束了这场闹剧,因为他觉得父亲的滑稽相有些越轨,亵渎了驱邪术的神圣庄重。这位驱邪术士终于回房睡觉去了,临走还说,恶魔肯定会离开他女儿,让她一夜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们吃完早饭,刚要起身离开餐桌时,曼恰神父到了。博士把他带到他妹妹的床前,全家人随后跟了过来。而我由于把目光和心思都集中在修道士的身上,竟想不起自己当时站在哪儿了。下面说说这个人的相貌。

他身材伟岸,年约三十,一头金发,两眼碧蓝,五官颇似阿波罗神像,只是不那么威风凛凛,得意洋洋。一脸白白的皮肤把两片红红的嘴唇反衬得格外醒目,嘴一张就露出整齐的牙齿。他不胖又不瘦,抑郁的表情平添几分亲切感。他的动作缓慢,举止腼腆,使人觉得他态度极为谦恭。

我们进屋时,贝蒂娜正在(或是假装)熟睡。曼恰神父手拿一只洒水器,对她洒起了驱邪的圣水。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神父,随即又闭上了眼睛。接着她再次睁开眼睛,把他细细瞅了一遍。同时翻了个身,头一歪又睡了过去,此刻,她让两只臂膀垂在床沿,真是憨态可掬,美不胜收。站在一旁的驱邪神父,脖子上围着一条圣巾,手里捧着经书,将一只圣盒摆放在姑娘胸前。然后,他带着圣徒般的庄严神情,请我们跪下求神保佑,并如实回答他的提问:该患者究竟是中了邪魔还是生了疾病?他让我们跪了半个小时,其间他一直低声诵读经文。贝蒂娜则一动不动地躺着。

大概是因为厌倦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神父把博士拉去单独谈话。他们俩走进了卧室,一个小时以后疯女孩一阵狂笑把他们俩引了出来,而她一看见他们就把身子侧过去。曼恰神父微微一笑,把洒水器朝圣水盆里浸了好几下,接着毫不吝惜地朝我们大家洒了一遍,然后告辞而去。

博士说,神父第二天再来,还说,如果她的确中了邪,神父保证在三个小时内把它驱除,但是如果她是发了疯,神父就无法作任何保证。她妈妈说,神父一定能够给她驱邪,同时还感谢上帝让她在死前遇见一位圣人。第二天早上,贝蒂娜疯得不得了,看了真有趣。她一开始说的那些胡话,连一个诗人都想象不出。她信口开河,神父的到来也没能让她住口。神父听她胡诌了一刻钟,然后从头到脚穿戴好了铠甲,叫我们统统离开房间。他的指令立即得到了响应。门虽然开着,但即便如此,又有谁敢走进去呀?前后三个小时,除了死一般的寂静,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正午时分,他才把我们叫了进去。我们看见这位修道士正在收拾行头,贝蒂娜还在那儿,她闷闷不乐,一声不响。修道士临走时说,希望是有的,他要博士随时将她的消息传递给他。贝蒂娜坐在床上用了午餐,坐在桌旁用了晚餐,第二天行为十分正常。若不是发生了一件让我肯定她既非发疯又非中邪的事情,眼前将是另一种局面了。

事情发生在圣烛节前一天。这一天,博士照例要求我们去教区教堂领圣餐。但是为了忏悔,他要带我们去圣奥古斯丁教堂,这是一座由帕多瓦的多明我教派管辖的教堂。进餐时,他吩咐我们作好准备,后天上午去忏悔。他母亲说:“你们应该去向曼恰神父忏悔,这样就可以得到这个圣人的宽恕。我也要去他那儿。”坎迪亚尼和另两位费尔特林学生表示同意,我没有吭声。

这种安排令我不快,但我未予表露,只是暗自决定阻止它的实行。我对忏悔的保密性并不怀疑,同时我又觉得不能在忏悔中说假话。但我明白,我是可以任意挑选忏悔神父的。我才不会犯傻去找曼恰神父,把我跟一个女孩子的事儿说出来呢。那样一来,他马上就会想到,这个女孩不是别人,而是贝蒂娜。我想坎迪亚尼一定会把什么都告诉他的,对此,我深感遗憾。

第二天一大早,贝蒂娜把一条领巾送到我的床边,并偷偷塞给我这么一封信:“你尽管恨死我了,但应尊重我的名誉,我所希望的是能有一点宁静。明天你们谁都别去曼恰神父那里。只有你能挫败那个计划,而且不必问我该怎么做。我倒要看看,你所说的对我怀有某种友情是真是假。”

我读完字条,为这个可怜的女孩感到惋惜之至。但我给了她如下的回复:“我明白,虽然忏悔的戒律不可违抗,但是,你母亲的计划只会让你感到戒备。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指望我去挫败这个计划,而不指望坎迪亚尼——他已经表示同意这个计划了。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不跟他们去就是了。可我对你的恋人是不具影响力的。你得亲自去跟他说说才是。”

她的书面答复是:“自从那个让我吃足苦头的倒霉夜晚以来,我就没跟坎迪亚尼说过话。我再也不跟他说话了,即使我的快乐会因此而得到恢复,我也不去理他。我只希望把自己的生命与名誉托付给你一个人。”

我觉得,这个女孩比我所读过的传奇故事里塑造的所有人物还要不可思议。在我看来,她是在蒙骗我,真是厚颜无耻。我心里明白,她这是再次设法把我拴起来。我虽然不能指望他们与我保持一致,但我决定尽绵薄之力拿出慷慨行动。贝蒂娜觉得自己有成功的把握。可是我想,她如此透解人心,到底是在什么学校学到这个本事的?是阅读传奇小说的结果吧!也许,阅读传奇小说有可能毁了不少女孩,但是,阅读好书可以教会良好的举止与合适的品行。

于是,为了向这个女孩表明我真心怀有一份善意,我在睡觉前对博士说,凭着自己的良心,请他原谅我不到曼恰神父那里去做忏悔,而我又不想在行动上有别于其他同学。他回答说,他理解我的意思,他打算带大家到圣安东尼奥教堂去。我吻了他的手。事情就这么定了,中午我看见贝蒂娜带着满意的神情向餐桌走来。

我推说身上害冻疮而卧床不起,博士带着同学们去了教堂,把贝蒂娜一个人留在家里,她来到我床边坐了下来。我意识到,终于有机会把事情的原委讲讲清楚了,对此,我并无憾意。

她一开口就对我说,她想借这个机会与我谈谈,不知我是否介意。“不,”我答道,“因为你让我有机会告诉你,既然我对你只怀有友情,你可以放心,从此以后,任何让你心烦的事情我都不愿去做。因此,你想咋办就咋办。我本来是可以爱上你的,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你转眼之间就掐灭了一种美好情感的火种。那天坎迪亚尼踢了我一脚,我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开始忌恨你,接着就鄙视你,而你也变得对我冷漠了,最后,当我看到你所具有的意志力时,我就克服了自己的冷漠态度。我已经成了你的朋友,我原谅你的缺点,此外,我因为已经习惯于原汁原味地看待你,所以对你的智力是极为钦佩的。你的智力使我上了当,但这没有关系,因为的确存在这种智力,它令人惊异,神乎其神,我对它是倾慕的,对我来说,我之所以对此折服,是出于珍惜对该智力拥有者的那份友情。我希望得到同等的回报,真诚相待,不耍花招。因此,别再废话了,你已经从我这里赢得了你所期望的一切,一想到‘爱’字,我就恶心,因为只有在肯定自己被人所爱,而又没有情敌时,我才打算去爱呢。你假如把我这种穷讲究的原因归咎于我的年龄,那就悉听尊便,我也没办法。你信中说不和坎迪亚尼说话了,如果你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同他一刀两断的,我就真的感到抱歉了。为了你的名声,你应该与他重归于好,今后我得处处注意,不让他有一点点找茬的机会。你也想想,如果你用同样的办法勾引他爱上了你,那你就是犯了双重错误,因为有这么一种可能:他要是爱你的话,那末你就给他造成了不幸。”

“你所说的一切,”贝蒂娜回答说,“都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我不爱坎迪亚尼,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早就恨他,我还在恨他,因为这人的确可恨,我要让你心服口服,不管表面上对我有多么不利,至于‘勾引’二字,求求你别用这么下流的字眼来指责我,你也想想,你自己如果没有勾引我,我是绝不会做出使我后悔不已的事的,你并不知道我后悔的原因,我现在就给你解释。事先对你这种又没经验又没感激之心的人估计不足,因而没能料到事情会对我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仅仅因为这个缘故,我所犯的罪孽才这么深重。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竟敢用这种字眼来指责我。”

贝蒂娜哭了。她刚刚这一番话,在我听起来倒也蛮有道理,感觉挺舒坦的。但我看得太多了。不仅如此,她所想到的,并且对我剖白的这些内容,使我更加坚信她是有意在欺骗我。她之所以数落了这一通,完全是受了自尊心的驱动。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当着我的面认输,那就太丢面子了。

我铁了铁心,回答说,她刚才谈到了关于她在那场让我对她产生恋情的小小游戏发生之前的心理状态,我觉得是可信的。因此我还向她保证今后不再把勾引者的名声加到她的头上。“但是你得承认,”我说,“你当时的炽烈感情不过是转瞬之间产生的,只要轻轻吸一口气就足以把它扑灭下去。你的美德只是短暂地出轨,而恶念转眼就得到了控制,这也是值得赞赏的。你先前还曾喜爱过我,转眼之间,对我吃的苦头(我不是没有让你知道)置之不理。事情摆到我面前,我从中懂得了这种美德对你来说竟是如此宝贵,相反,坎迪亚尼每天夜里都在亲手糟蹋它。”

“终于,”她带着胜利在望的表情对我说,“你终于认识到了我希望你认识的要害了。我没办法通知你的就是这一点,由于你拒绝与我见面,我一直没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一点。我约见你的目的不为别的,就为让你了解真相。”

“坎迪亚尼,”她接着说,“来我们家才一个星期就表露了对我的爱慕,他准备在学习结束后叫他父亲来我家提亲,希望我同意他父亲的请求。我回答说,我对他还不太了解,我也没这份心意,还请求他别再提这事儿。他装出一副就此罢休的样子,但是没过多久,有一天他叫我来帮他梳头,我就发现他根本没有罢休。我回答说没有时间,他就说,还是你比他幸运。对他的指责和他的疑心,我付之一笑,因为屋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在照顾你嘛。”

“在我拒绝不肯为他梳头的两星期后,我就和你发生了那件不说你也知道的事,因而点燃了感情的火苗,让你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联想。这事使我感到非常开心,我是爱你的,所以顺其自然,让自己的情欲占了上风,事后并不懊悔。我迫不及待地期待第二天早上跟你相会,不料当天晚饭后,倒霉的时刻就首次降到了我的头上。坎迪亚尼往我手中塞了一张纸条,还有这封信,我后来把这封信藏在墙洞里,目的是为了瞅空拿来给你看。”

说到这里,贝蒂娜把信和纸条递到我手上。纸条上说:“要么最迟让我今晚到你房里去,你只要让通往庭院的门半开半掩就行;要么你就考虑好明天怎样向博士做解释吧(我将给他一封信,现将此信抄写一份让你过目)。”

这封信上写的是这个卑鄙无耻、恼羞成怒的告密者的声明,它很可能带来最最不幸的后果。信中说,就在博士外出做弥撒时,他的妹妹和我度过了几个暧昧而又罪恶的早晨,而且还保证要给他提供细节,使他没有怀疑的余地。

“经过一番思考,”贝蒂娜说,“我觉得,当时的情况使我不得不决定给这个恶魔一个面谈的机会。我半掩着门等他来,口袋里藏了一把我爸用的鞋锥。我的房间同我爸的卧室中间只隔一层板壁,于是我等候在门边,以便在那儿同他说话。

“首先,我围绕他在那封说是要交给我哥哥的信中所诽谤的事,与他进行对责。他回答说,那不是诽谤,因为他事先在阁楼楼板上钻了个洞孔,正好在你床铺的上方,我一进你的房间,他就对着那个洞孔偷看,那天早上亲眼看见了我们俩在一起交谈的情形。最后他说,我要是继续坚持拒绝让他享受我所给你的那种优待,他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哥哥和我妈妈。我义愤填膺,把他痛骂了一顿,我叫他懦夫、间谍和造谣分子(因为他所看到的仅仅是两小无猜的嬉戏动作)。我最后赌咒发誓说,随他怎么威胁恫吓,都别指望我会让他如愿得到那种优待。于是,他口气软了下来,一再求我多多原谅,还申辩说,他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我的态度冷漠,要不是在我的吸引下产生如此无法抑制的激情,他是绝不会采取如此下策的。他承认他那封信属于造谣中伤,他说他充当了内奸。他向我保证,他只想通过坚贞不渝的爱来赢得我的芳心,决不诉诸暴力。我只得跟他讲,我将来可能会爱他,还答应他说,当博士不在家的时候,我不再到你的卧室里去了。我还答应他,往后可以经常在同一地点跟他谈话,这使他满意而归,可他临走时没敢亲我一口。

“我上床后想到我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我既不能跟你相会,也不能向你解释,怕就怕后果严重——这使得我陷入了绝望之中。这种情况持续了三个星期,我的遭遇真是出乎意料。你却一个劲地催我,而我又再三地让你失望。我甚至怕和你单独在一起,因为到那时我就难保不把自己改变态度的原因告诉你。此外,我至少每星期一次去门旁的小胡同跟那个流氓周旋,还要好言好语地应付他!”

“最后,我发觉你也在威胁我,这时我决定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我就叫你男扮女装去跳舞,到时我好把所发生的烦恼事儿统统地透露给你,让你去想好一个对策来。和你去舞场必定会得罪坎迪亚尼,但我主意已定。你知道我的计划是怎么流产的。我爸我哥的出门,使你们俩都产生了同一种念头,我本来答应去你房间的,不料却收到坎迪亚尼的信,说是要到我的房间来,而不是叫我去跟他约会。我既没时间去劝阻他别到我的房间来,也没时间去把我改在半夜过后才来见你的想法通知你,因为我心里有把握:可以有一个小时跟他说说话就把他打发走。谁知他对我絮絮叨叨地谈他酝酿了好久的终生大计,结果拖了很长时间,我又无法摆脱他。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听,耐着性子整整听了一夜。他牢骚满腹,没完没了,而且还言过其实地回忆了自己遭遇过的种种不幸。

“他还怪我不同意他的计划,说是我如果爱他的话,就该欢迎这个计划。他的计划是,在复活节前一周带我逃往弗拉拉,他有个舅舅就住在那儿,可以收留我们,还可以代他前去把他的父亲说服,这样我们就能幸福地过一辈子了。我表示反对,他则就如何顺利克服困难一一加以回答和解释,絮絮叨叨地讲了一整夜时间。我自始至终想着你,心里都在流血。我没有什么好自责的,我不该受到你的鄙视。只有当你认为我刚才所说的都是谎话时,你才会拒绝尊重我,但要是那样的话,你就错了,你就不公平了。我假如可以下决心为爱情作出牺牲的话,说不定可以在那个奸细进来一个小时后把他撵出我的房间,可我宁死也不肯采取这种可怕的应急行动。我怎么猜得到你当时就在门外的风雪中挨冻呢?我们俩都很可怜,而我又比你更可怜。这一切都是老天注定的,我自己并不能肯定什么时候再发抽风老毛病,我本来就只是偶尔拥有一点健康和理智,如今还硬是要遭到剥夺。他们说我中了邪,完全被恶魔控制住了。我自己清楚,根本没这回事。不过我的的确确是个活活受罪的女孩。”

这时,她说完了,痛痛快快、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她讲给我听的事情是有点可能,但还不太可信。

此事抑或是真,但又不太可信

——若以理智正常者的目光来看

Forse era veroma nonpero credibile

A chi del senso suo fosse signore

而我恰恰属于理智正常者。让我动了感情的是她的眼泪,她目前的惨状容不得我怀疑。我认为,她痛哭流涕,其原因在于强烈的自尊心。我必须等到自己心悦诚服之后才会作出让步。信任的建立并不是取决于动听的说辞,而是取决于显见的事实。我不相信坎迪亚尼会那么克制,不相信贝蒂娜会那么耐心,也不相信谈论一个话题会用去整整七个小时,然而,面对她递给我的这一堆假钞,我在接受时内心还是相当得意的。

她擦干了眼泪,一对秀目朝我顾盼,想从我的眼神里寻觅到足以表明她已大获全胜的证据。可我把她在申辩中巧妙掩盖了的一个环节搬了出来,把她吓了一跳。修辞学利用大自然的秘密,与那些描摹大自然的画家完全相似。虚假便是他们笔下最美的产物

这个女孩神思敏捷,未经雕凿,常被视为纯洁质朴,她便有意利用这种优势。对此,她有相当的认识,而且要利用它达到更远大的目标。但是,她这种心态,给我的强烈印象就是,她太聪明了。

“好啦,我亲爱的贝蒂娜!”我说,“你讲的整段故事打动了我,我就不说在驱邪术士作法的时候你所表现出来的那些着魔症状(对此你虽已承认是持有怀疑态度的),为什么那么巧合,但是,你怎样才能让我相信你的惊厥和谵妄真的是自然发作呢?”

她听了这段话以后,整整五、六分钟都没有吭声,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我看。后来就垂下眼皮,痛哭起来,抽抽答答之间夹杂着“我好可怜!”我感到进退维谷,最后问她要不要我帮她做些什么。她声音凄楚地回答说,要不是我有意提醒,她竟想不起要对我问点什么了。“我原先以为”她说,“我能把我曾经左右过你的感情,如今却已丧失殆尽的那种力量,再次给找回来。现在,我再也不是你关心的对象了。你还是这么对我不客气,而且继续认为我所经受的痛苦是装出来的——我的痛苦是你造成的呀,而你还在加剧这种痛苦。事后你会懊悔的,等到懊悔的时候,你就开心不起来了。”

她要走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呀,——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我把她叫回来说,要想再次赢得我的爱,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一个月不抽风,也不需要叫那个漂亮的曼恰神父来装神弄鬼。“那是由不得我做主的呀,”她回答说,“可是你说曼恰神父漂亮,有什么用意?你是不是猜测……”“不,不,没什么,我并不想猜测,任何猜测都会使我显得有些妒嫉了。但我要告诉你,附在你身上的那些恶魔宁愿让这个漂亮修士来施用法术,而不喜欢丑陋的圣方济各会托钵僧。这事很可能引起不利于你的议论呢。不过你觉得怎么合适就去怎么做嘛。”

她走了,一刻钟以后,全家人回来了。吃过晚饭,女仆没等我发问就告诉我,贝蒂娜的床架已经搬到了厨房间,与她妈妈的床靠在一起,她睡觉前拚命地打摆子。她这次发高烧虽属正常,可我还是有些不相信。她可能不打算恢复过来了,否则势必让我有理由相信,她先前所说的与坎迪亚尼“关系清白”这句话是在骗我——我对此十分肯定。我相信,她把床搬到厨房,不过是玩了个同一种性质的花招而已。

第二天早上,内科医生奥利沃看到她在发高烧,就对博士说,这事有些蹊跷,可她说胡话也许是由高烧引起的,而不是邪魔在作祟。结果,贝蒂娜整天神志不清,而博士听了医生的话,对母亲的抱怨置之不理,并没有派人去请那位多明我教派神父。到了第三天,她的热度升得更高了,皮肤上出现了天花点子,这些点子在第四天破裂开来了。坎迪亚尼和他的两个尚未出过天花的费尔特林同学当即被安排到别处去住了,而我没有必要害怕,也就没搬走。可怜的贝蒂娜浑身布满了天花点,结果,到了第六天已经是体无完肤,惨不忍睹。她两眼紧闭,头发也得剃光,生命业已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嘴巴和喉咙都布满了天花,除了喂几滴蜂蜜外,其余却都滴水不进。现在唯一看得见的动作只有进气出气。她妈妈绐终守在床边,寸步不离,我把我的桌子和本子搬了过去,这一行动博得了赞许。这个女孩子的脸比原来肿大了三分之一,鼻子都凹得看不见了,样子真可怕,即使现在痊愈,样子也是惨不忍睹。最让我感到难受但又不得不忍受的,是她那一身刺鼻的汗臭。

    到了第九天,教区神父来给她做赦罪祷告,在她身上涂了许多的油膏,然后说,他要把她交到上帝的手中。在这一悲凉仪式进行的过程中,贝蒂娜的母亲与博士的对话令我忍俊不禁。她问那个附在女儿身上的魔鬼能不能让她这时发一次疯;还问,假如贝蒂娜现在死了,魔鬼会怎么办,因为她觉得魔鬼不至于那么傻,竟然会继续守着这么恶心的尸体吧。她问魔鬼会不会占据这个可怜的女孩的灵魂。可怜的博士说起神学来头头是道,无所不知,此时在回答她这些问题时,言辞则完全违反了常识,反倒使可怜的老太太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第十到十一天,大家都生怕她随时都有咽气的危险。她身上的痘子统统都发黑冒脓,使得周围充满了难闻的气味,把屋里的人呛得不亦乐乎,唯有我是个例外,因为我为这个可怜虫的病情感到难过。正是由于她的严重病情,唤起我的怜爱之心(这在她康复后得到了体现)。

到了第十三天,她完全退热之后,由于奇痒难熬,她浑身拚命乱动,这种痒是无药可治的,只能像我这样好言抚慰会奏效。我不停地对她复述着这番话:“记住,贝蒂娜,你会好起来的。可是,你如果胆敢抓一抓痒,那你就会变丑,丑得没人喜欢你。”只要让一个天生丽质却奇痒不堪的女孩子知道,任何不慎挠痒的动作都难免有变丑的危险——我敢对世上所有医生夸个海口:若想有效阻慑挠痒动作,非此法莫属!

她终于睁开了美丽的眼睛,她的床铺已经更换,她也搬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由于颈部有个囊肿而卧床休息到复活节。受她传染,我也生了八到十个天花疱子,其中三个一直留在我的脸上,成了永不消除的麻点。这些麻点对我很有用,它使贝蒂娜认识到,只有我才值得她的喜爱。她的皮肤留下了红斑点,直到一年后才消失。从那以后,她爱我爱得毫不做作,我爱她爱得界限分明,内心的偏见让我消除了采花之念。两年后,她嫁给了一个名叫皮戈佐的鞋匠,这个无赖带给她的是贫穷和苦难。为此,她的博士哥哥不得不接济她。十五年后,博士被任为圣乔治村的副主教,于是,把她带到了圣乔治村。十八年后我去看望博士时,发现贝蒂娜衰弱多病,濒临死亡。1776年,在我到达那里二十四小时后,亲眼看见她撒手人寰。我将在适当的情况下谈谈她的死。

与此同时,我母亲从彼得堡回来了,女沙皇安娜·伊万诺夫娜认为意大利喜剧不怎么有趣。剧团都已返回意大利,我母亲是与丑角演员卡利诺·贝尔蒂纳齐(此人于1783年死于巴黎)同路返回的。她一到帕多瓦,就让人给戈齐博士捎了口信,博士当即就带我赶紧到了母亲下榻的旅馆。我们一起吃饭,临别,她赠给他一块毛皮料子,还让我带给贝蒂娜一块山猫皮。半年后,母亲把我叫到了威尼斯,她要在动身去德累斯顿之前再看我一眼,她在那儿得到了波兰国王奥古斯塔斯三世(Saxony Augustus III)选举官的终身聘用。她把我那年方八岁的弟弟乔万尼带在了身边,乔万尼与我分手时哭得死去活来,这使我怀疑他是不是智力有问题,因为这次分手并不值得悲伤嘛。乔万尼虽不是我妈最宠的孩子,但他一生受益于母亲的恩惠,超过我们另外几个子女。

此后,我又在帕多瓦度过了一年,专攻法律,在十六岁时获得了博士学位,我的民法论文是《遗嘱论》(de testamentis),教会法论文是《犹太人能否建造新的犹太教堂》(utrum hebrei possint constrere novas Synagogas)。我适宜于攻读医学,以便当个开业医生,对此我怀有强烈的爱好,但我却被迫学习法律,这使我极为反感。普遍认为,唯一能够使我发迹的就是当个辩护律师,更糟的是还要让我当个宗教法庭的律师,因为我被认为富有口才。我想若是恰如其分地考虑这个问题,那就应按我本人意愿,让我当个内科医生,因为行医要比处理法律事务更能使巧舌如簧的口才发挥效力。结果,我这两样都没做成,命该如此吧。

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当我碰巧遇上法律纠纷时从来不愿意雇律师,当我病魔缠身时从来不愿意请医生。我想:在法庭上摇唇鼓舌不仅不起支持作用,反而毁掉更多的家庭;被内科医生治出毛病的人,远远超过了治愈康复的人。由此看来,倘若没有这两种人,人类就会少吃不少苦头。

我得进帕多瓦大学生听教授们讲课了,为此,我需要单独行动,这使我大为高兴,因为在这以前我从来不曾被当作自由人对待过。为了充分享受我所拥有的自由,我尽量在声名狼藉的学生中结交最坏的朋友。声名狼藉者莫过于嫖客、放荡不羁、赌博成性、声色犬马、酗酒闹事、道德败坏、奸污民女、暴力斗殴、坑蒙拐骗以及行迹恶劣之辈。因为我和这种人同流合污,我才得以从实际经验这本大书中了解了世界。

我想:行为学说之于人生,犹如指标之于人类,只有在阅读此书之前就投身其中才会有用。等他读过之后,他所掌握的只能是主题本身。我们从大人们的训导、箴言和故事中所受到的道德教育就是这些内容。我们全神贯注地听,而当我们听从各种劝告而面临获益机会时,我们就产生了这么一种愿望,要看看事情会不会像我们听说的那样发生变化,我们亲眼去看了,结果只会懊恼。我们所获得的一点回报就是,此时此刻我们觉得自己变明智了,于是可以教导别人了。接受我们教育的那些人不折不扣地做着我们做过的事情,到头来,世界停滞不前,或者越来越糟。

贺拉斯说:“父辈不如祖辈,我辈不如父辈,一辈不如一辈,天意注定难违。”(Aetas parentumpejor avis, tulit nos nequiores mox daturos progeniem vitiosiorem.

正是由于戈齐博士准许我一个人出门,我才走上了探求真理的道路——这些真理我当时不仅不知其内容,而且也不知其存在。看到我这副模样,老手们突然朝我袭来,把我叫了出去。他们发现我什么都不在行,就设下种种圈套,迫使我掌握本领。他们让我学打牌,他们把我身上有限的一点钱全部赢去之后还不罢休,他们还要把我留在赌场,让我在欠帐的情况下继续赌博;然后又教我暗中作弊的本领,以便有钱还清欠款。我开始懂得陷入困境究竟是咋回事了。我学会了警惕提防所有当面讨好的人,决不相信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我学会了与吵吵闹闹之流相处,假如你不想老是面临被毁的危险,你就得回避这些人。至于职业娼妓,我倒是没有落入她们的圈套,因为我觉得她们谁都不如贝蒂娜漂亮。可是我又不由自主地追求一种勇于玩世不恭的虚荣。

在那段岁月里,帕多瓦的学生享有广泛的特权。这些特权由来已久,早就合法化了,几乎所有的特权都具有这种本性。它不同于一般意义的法权。事实上,学生们为了保持自己的特权而去作奸犯科。他们的罪行不会依法得到惩处,因为考虑到国家的利益,不得采取如此严厉的手段,免得使那些纷纷从欧洲各地涌向这所著名学府的学生人数出现锐减现象。威尼斯政府的原则是给知名教授支付很高的津贴,给前来听课的学员提供最大的自由。学员只需对一个名叫“辛迪加”的学生组织头目负责。他是一个外国侨民,负责就学生行为答复政府质询。学生们犯了法,他得把他们送交司法部门处理。他们接受他的决定,因为只要他们有一点理由,他也会给予辩护的。于是出现如下情形:他们拒绝海关官员搜查行李,普通警官也不敢逮捕学生;他们随意携带任何违禁武器;他们任意追逐体面人家的女儿,并且乘虚而入,将她们勾引到手;他们经常夜间活动,搅得公众不得安宁。总之,他们是一帮子放荡不羁的青年,成天只知道想入非非,玩耍搞笑。

有一天,一名警察走进一家咖啡馆,里面碰巧有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学生命令警察出去,警察置之不理,学生掏出手枪对他射击,结果没打中;警察开枪回击,打伤了学生,然后扬长而去。学生们在帕大集合,分成两组去追查这名警察,以便报仇雪耻。不过,在一次遭遇战中死了两名学生。于是全体学生集合宣誓,一定要武装斗争到帕多瓦不再有警察为止。政府出面干预,辛迪加也出来劝导学生说:既然警察有错,那末,只要他们偿还了血债,学生就该放下武器。结果,那个开枪打伤学生的警察被绞死了,从此平息了事端。但就在恢复平静前的一个星期里,由于全体学生都发了枪,在帕多瓦周围活动,我不想比别人表现得胆怯,于是积极投身其中,不管我的神学博士怎么劝阻,我和同学们每天提着手枪,挎着卡宾枪,四处搜寻敌人。令我极为失望的是,我所在的队伍连一个警察都没有遇上。战斗结束后,博士把我奚落了一通,而贝蒂娜则夸我勇敢。

为了不在新朋友面前露穷,我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身边的所有物品卖的卖了,当的当了,还欠了不少难以还清的债务。这些成了我的第一烦恼,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可算是最痛苦的经历了。

我给我的好外婆写信求援,她虽没有回信,却带上钱亲自赶到帕多瓦来了。外婆向戈齐博士和贝蒂娜道了谢,然后在1739101日带我返回威尼斯。

临别的时候,戈齐博士含着泪水把他最心爱的宝贝赠送给我。他把某个圣人留下的一枚遗物挂在我的脖子上(要不是它上面镶有黄金,我也许至今还保留着这件圣物呢)。当我急需用钱时,它奇迹般地帮了大忙。每次我返回帕多瓦集中修习法律课程时,我都住在博士的家里。但我一看见那个要娶贝蒂娜为妻的无赖就总是怏怏不乐,这小子似乎比我走运。我深感遗憾,竟把贝蒂娜让给了他。这是我当时抱有的一种偏见,好在不久我就把它丢之脑后了。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网站设计:王俊 瘦叟 制作、维护:瘦叟 悠晴 e-mail:webmaster@njpingl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