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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献给安达的吻

张 楚

我是九三年酷夏认识的安达。那个夏天除却北方跟南方集体性质的肆发洪水,也没有别的特殊纪念物。当然对我而言则是革命性的,它标榜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粉墨登场:夏天时我结了婚。婚后我和丁兰搬进西城区的机关家属楼,白天泡单位,傍晚时,我们骑着自行车跑我妈那头蹭饭。饭后如果不出意外,丁兰会陪我父母欣赏冗长拖沓的台湾肥皂剧。两位老人时常被台湾人拙劣的舞台剧式表演刺激的失去分寸,当着丁兰的面偷偷抹眼泪。而我则穿着着拖鞋四处游荡。夜市仿佛嘈杂的牲口棚,这是因为清水街有座纪念馆。本来是纪念评剧创始人成兆才老先生,后来政府开发利诱,演变为桃源最火爆的娱乐场所:跳狐步的唱评戏的开卡丁车的弹蹦床的卖冰淇零的,总之,除了麦肉的小姐,都有(孩子们还是在成先生的墓碑下捡到许些沾染不明液体的避孕套)。后来连成先生的白玉石雕像也派上用场,有个卷毛小伙子往成先生的大腿跟挂了个飞标盘,号召围观者玩一种深入浅出的赌博游戏,"两标中红心的,我给一盒石林烟!没中的,给我五块钱",他落落寡欢地教唆说,"你们干嘛蔫兔子似的光看不练呢?"
  本来中红心不易,概率极小的事情,但是人与标盘的距离相当诱人,胳膊稍微舒展都能触摸到,于是有位光头男孩沉顿着试了两把,可每次都偏,偏的不离谱,就一厘米左右。男孩掏出五元钱狐疑地说:"我瞄的贼准,干嘛老失手?"摊主狡黠地笑笑说:"小孩子总是叫让大人们失望。"
  我说:"你身上带了几盒烟?"
  摊主大大咧咧地怂恿道:"投吧哥们!还怕我说话不算数?君子一言即出,驷马难追。更何况我还是个标准的大老爷们,什么零件也不缺。"
  我投下,红心。又一下,还红心。那个卷毛当然不会知道,我上大学时曾和一个校飞标冠军打赌,结果赢了他的一块罗西尼手表。开始有人叫嚣嘘叹着拼命鼓掌,他们的掌声地刺激了可怜的卷毛。他只得陪笑问:"再玩两把?"
  我拒绝了他的邀请。我不喜欢跟我讨厌的人玩游戏。他感激地乜斜我一眼,亲腻地塞我两盒烟。这时,第一次投飞标的光头男孩踱过来问:"你说,人死后会去哪呢?"
  我盯紧他。他也正满怀期待地凝视着我。他的瞳孔有点散。有那么一会儿我妄图装聋作哑。后来我改变了主意,安慰他说:"人们常说,人死后,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然后将香烟捅他裤兜里,"你是个好人。"2第二次遇到光头男孩,也是在濡湿的夏夜。我吃了点蚬子,接着肚子就叽里咕噜闹腾开了。也许和蚬子没有关系,我妈、丁兰也吃了不少,都没有事儿,我只好撒欢似地往厕所蹿,但跑了两步就缓冲下来。弄堂里乘凉的人多如蚂蝗,都是居委会的老太太,我裸着脊梁骨套条肥裤衩露出脚丫子的德行很不雅观,毕竟是上班的人,不仅上了班,还结了婚。想到这些我强忍着慢行。也就在这节骨眼,我似乎晃着了小刀。小刀是我弟朋友,个子极纤细,走起路来象条散步的热带鱼。我就说:"小刀吃了吗?"那人走出有五六米,可能耳朵极尖,就恍惚着站停,扭过身体晃我。我只好说:"小刀散步呢?"那人犹豫着走过来。路灯下我们彼此打量着,都很认真吃惊的样子。我根本不认识他。他哪是挺酷的小刀呢?可他很欢愉地攥住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说:"你知道吗?上次你赠我的石林烟是假的!抽一口嗓子疼得患咽炎!多么高兴的事!我们都被那个卷毛给骗了!"我突得念起这个人是谁。我虚色地笑笑说:"我要上厕所,你有急事吗?"他紧握我的掌心说:"你怎么管我叫小刀?小刀我可不认识,我叫安达。"

  翌日晚餐后,丁兰待厨房里洗碗,我听见她扯着嗓子喊:"张楚!你外甥找你!"
  我小跑出来。丁兰不耐烦地嘟囔说:"有个叫安达的,说是你外甥。刚才吓我一大跳。扒着窗户,晃着张挺糙的脸管我叫舅妈。"她将碗堆摆好,"真是什么样的舅有什么样的外甥。"
  我打开门,是光头男孩。他套着鸡心领的T恤,一条漂白色水洗棉单裤,还戴着幅蛙式墨镜,像酷哥那样抽着烟。
  "我没别的事",他说,"我只是想跟你上街遛哒遛哒,想请你喝点......啤酒。你--去吗?"
  我说我刚吃过。他耸耸肩膀说:"吃过可以再吃嘛,跟人似的,离了婚可以再结婚。"
  他笑得很纯朴,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我只好说:"我请你吧。"他露出开心的表情,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你猜猜我干嘛戴墨镜?"
  我说这是时尚。年轻人都爱前卫、时髦、个性张扬的物品,比如一幅别致新潮的蛙式墨镜。
  他说"不对",然后略带神秘的安抚我说,"难怪你猜不到。其实--",他摘下墨镜。我这才看清他长的什么模样。眼睛亮得像坟场里隐约其辞的磷火,还是那种肆无忌惮的双眼皮。"其实我戴着墨镜,不像头愚蠢的驴吗?发情期的一头愚蠢的驴。"
  我默然地打紧他的嘴角。他的唇线很深,说话时夸张地弯蜷滑垂,给人一种滑稽、不着边际、暧昧甚至剑拔弩张的暗示。"我......说错了话,"他慌张着补充说,"一般人都讨厌我讲话,像苹果机那样张嘴闭嘴张嘴闭嘴......可我老是忍不住......我控制不了,有些事情我总是控制不了。"
  我搞不懂他到底想说点什么。夜凉得突然。这个低能的夏天眼看就要湮灭了,像株蚊香,对我而言并无任何意义。对面的男孩一杯连一杯地灌溉着扎啤,仰起头颅时喉结便像上下滚动的坚果。我有点精神恍惚,我说了,在日常生活中我是个沉默寡言、严肃有余而活泼不足的人,可是在这个夜晚,我跟一个蹊跷的陌生人喝了酒。这对我而言有些不可思议和放纵。本来我希望他是个开朗,说起话来成篇累牍、海阔天空的天才,那样或许气氛要松懈一些,至少能将这顿沉闷、荒诞、毫无理性可言的晚餐点缀的亮丽生动。
  "我管你叫舅,你不会生气吧?"他木然的诘问。
  "不会",我问他,"你多大?"
  "十九"。他的嘴角粘悬着白色啤酒泡沫,像是田鼠的胡须堆挤着粒粒脱壳的白高粱。我忍不住笑出声。
  他很意外,"十九。是十九。七四年生的,属虎,今年刚好十九岁。我长得很老吗?"
  "不",我说,"十六七的样子,眼睛有点特殊,像……像《ET》里的外星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咧唇线,然后问:"你--有30岁吗?"
  我笑得更加厉害:"我24了"。
  他茫然地停顿了几秒,像是将话题延伸劈叉似地问:"你认为上班怎么样?"不待我回答他就强迫症患者似地解释说:"我......只是上过两个月的班。可从心里讲......我多么热爱我的工作!可惜......他们后来把我解雇了。"
  我问:"你真喜欢上班?"
  他吃惊地望着我,"喜欢还有假的么?"
  我说:"当然有。什么事情都有假的。"
  他点点头颅,"也许有。你比我老,比我有经验,这是应该的",他说,"可我真喜欢我的工作。我曾经是名工人,我在春煦黄板纸厂第二车间第三小队上班。我的任务是每天把两吨的稻草推到制浆室,然后把他们倒进滚桶,当液体从滚筒里出来时,就变成那种昂贵的包装纸板---你还不知道吧?海儿家电的包装箱,都是我们工厂的产品呢。可是......我挣了2个月的工资后,他们就把我解雇了....."
  我说:"我跟你相反,我讨厌上班。"他问:"你也被他们解雇了吗?"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酒,所以事后我对我当时的夸夸其谈有点怀疑。我从来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说过那么多的话。
  我说,没人炒我鱿鱼。我说,我干得相当出色,我是名不赖的电脑专家。我们局里的45台微机除了我张楚,没有第二人会修理。我说我们局长非常器重我,虽然我不是办公室的人,但他参加宴请总是顺便把我捎上......因为我还挺能喝。一顿喝个一斤二两衡水老白干,还能若无其事地开奥迪回单位。别人就屁了,喝得脸红脖子粗喝得管服务小姐叫妈喝得尿裤子喝得胃出血喝得将酒店当洗头房,可我不,从来都不,当然局长也没事,局长没事,我也没事儿,局长就不拿我当外人。他们管我叫"大总管",因为有时候局长不听副局长的,但对我却言听计从。他们所以又叫我"大秘"。说实话,这是个很暧昧的绰号。
  安达有些厌倦。他的神色像只迷路的蚂蚁。我搞不清这只蚂蚁思考着哪种性质的问题。他客气地嚷道:"小姐,拿点餐巾纸!"餐巾纸递上来他就细致流畅地擦手,擦完手又擦嘴唇、额头跟耳朵,"你是那种......春风得意的人,"他总结着说:"你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不能--不能--......"他似乎刹那间患了致命的失语症,我注意到汗珠子顺着他的太阳穴油腻地滴哒,无疑他焦躁不安,因为他找不着恰如其分而又符合身份的词语安慰我。我被他的神态感动了,于是斟酌着说:"我不能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能一山看着一山高,不能骄傲自大,不能自以为是,不能小人得志,不能忘乎所以,不能轻狂放纵,不能猴子屁股红得不伦不类。应该夹紧尾巴做人。""对,"他干涸得咽口吐沫,"就这样子。象我。我又找了份干净的工作。我很喜欢,是真喜欢。你想知道我的新情况么?"我随便点点头,他激动着兴奋起来,"我给你敬个礼,"他说,"你是我舅舅,我给你敬礼是应该的!"他真的挺直腰板给我来个标准的陆军式敬礼,"我要站着向你汇报!我妈上班后,我穿戴齐整也去上班。你见过我的漂亮的吊包吗?包里藏着照相机,啊!我是多么喜欢我的照相机啊!那可是一架三点宽区、自动对焦的EOS50照相机!它有一个完美的十字型感应器,观景器和垂直感应器分布在左边和右边,象人的左手和右手。照相机可以自动选择对焦点,也可由使用者以手动选择。手动选择程序非常简单,只要轻轻按下焦点选择钮,然后转动主调节盘。照相机会根据选定的对焦点立刻对焦,简单快捷易举,对焦绝对准确无误……."我有点头疼,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对不起,"他低着头说,"有时候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好了。该谈谈我的道具了。因为是夏天,我的道具很容易得手。你猜,我的道具是什么东西?"
  我摇摇头。
  "是巴西月季!"他耸动着眉毛讲,"我忘记提示你,我的吊包里还有张小泉剪刀,磨得又光又快,然后我就上西环。西环路边种植着巴西月季,我喜欢白色和黄色的巴西月季,"他咬住嘴唇,"直到我的吊包鼓鼓囊囊的,里面盛满了花儿。"他眼神放射出玫丽的光芒,"工作终于开始了。""你是……个小偷。""是啊。我觉得我很喜欢当小偷。我特别喜欢那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就象我待在地窖里一样,谁也看不到我。"我话锋陡然一转问:"难道你不想清楚我讨厌上班的理由吗?"他平静审视着我,"你先说吧。你是我舅舅。大人们总是压制孩子。我已经习惯了。"
  我说,我讨厌上班只是发生了一件让我极度灰心的事件,也许称不上事件,可它对我个人而言确是致命的。本来我特别热爱我的本行,因为它变相体现了我的价值,人都希望有种成就感。我们局长说过,世上没有懒惰的年轻人。单位里我总是不闲着,就是蹲厕所也揪张《computer》溜两眼。这是跟局长学的。局长是少见的工作狂,他是属于那种被文革菅害的人,十四五岁光顾着贴大字报斗私批修,二十郎当岁忙着上山下乡的最垮的一代。所以他现在拼命地补救,像台满负荷运转的机器,晚上学习到子时。这相当不易,尤其对一个有点成就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县城里出现这样的科级干部有些可笑。可我尊重他敬佩他,我不佩服比尔.盖茨,可我宾服我们局长。可2个月前--"
  安达笑了,他仿佛注视着一个大舌头的孩子在漫无边际的夸夸其谈,"你的故事讲得很好,你应该当个小说家。你说话很有层次感。"
  我摆摆手,示意他别打岔。我说两个月前,市局人事处处长来我们局考查,市局想在我们局提拔个副局长。毫无疑问局长推荐了我,市局考查得很满意。局长的推荐词比莱温斯基质证克林顿总统的证词还富于说服力。他赞美我血气方刚,有本科学历,有研究生能力,有资深党员的魄力,总之把我夸得不温不火的同时,又让人觉得我是最具竞争力的人选。他把我捧得天花乱坠。
  "这很好啊,"安达说:"他是个很会作人的局长呢。"
  本来一次考查后,再来个二次考查,这件事就基本确凿。也就是不出意外,我将在次月底当上副局长。我将成为全桃源县各机关党委各企业事业单位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可两个月过去了,没有半点消息,对这事局长也只字不提。我很纳闷。可没有后果也无所谓,我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我的香蕉鱼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关键是--后来我接到了一个致命的电话。电话是我朋友打来的。他是我校友,毕业后又跟我分到同一系统,只不过他在市局人事处管理档案。他问我,我跟我们局长是否有过节?这怎么可能?简直是笑话!我们好得跟亲爷俩似的!然后他提示我,在市局打算对我进行二次考查前,接到了我们局长的电话。他说张楚这位同志虽然素质不错,但年轻狂妄、眼高手低、好高鹜远、冲劲有余而耐性不足,根本不适合上任这么重要的职位。事情就这样彻底扯蛋了。
  安达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问:"你感觉--被人出卖了?"
  我说是的。一次考查后,局长得到消息说,如果任命我当副局长,根据流动制原则,只能分配至外县。这就意味着,他将失去一条胳膊。没人原意失去一条胳膊。更何况他要留这条胳膊对付哪些老奸巨猾的副局长。我难过的地方在于,我不幸知道了内幕,而你知道,内幕虽然吸引人好奇心,同时又会折磨人的好奇心。我们局长以为我蒙在鼓里,对我还像从前那么好,可你知道--我对他的感觉--很难受的--总是......
  "像吞了一只油腻的绿头苍蝇,"安达温和地说,"你心里很不安,是吗?"
  他接着说:"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也许他的话是真确的。你并不适合这位子。你这么年轻,让你干你也会干得很不随心。你像只初出茅庐的老鹰,总想逮只肥硕的老母鸡。可这是多么笨的想法。我这样说,你不会不开心吧?"
  我迟疑着摇摇头。我警惕地发觉,我沉郁许久的心情舒畅了很多。这多么不可思议!安达扔挺脱地站着。他纹丝不动矗立在桌的边缘,像株独立思考的向日葵。他还戴着墨镜,T恤的拉裢敞着,露出干枯苍白的脖颈。我突然明白我在哪儿,我在跟谁讲话,我在表达些哪种心境。这多么意外。我不得不正视我谈话的对象。我突然问他:"安达,你知道他们解雇你的原因吗?"
  "......"安达夹了块猪肝,捅进嘴里机械咀嚼着,"我方才忘记告诉你",他喝口啤酒,体贴似地逡巡着我,"它们......它们......这群疯狂的瞎蝙蝠认为,我是个精神病患者。你相信吗?张楚舅舅?"

  3那顿晚餐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戴蛙式墨镜的光头男孩。夏天滑了过去。秋天也快被埋葬。秋天没有什么诱人的风景,只是风黯然地紧,天空吊着没心没肺的粗糙的雨,梧桐树秃得仿佛患了溢脂性脱发的病人。我的生活没甚改变,也就是说,我的生活没有脱轨或脱臼的地方,单位里我还是那只不停旋转的皮猴,家里则是个喜欢做爱的正常男人,唯一不顺心的在于,我跟丁兰的关系比较松弛,或者具体来讲,我发现我并非像想象中那样爱她:这是关键性的矛盾。我越是否认我的厌倦,我越是发掘出我对她的冷漠。我开始后悔结了婚,她面目可憎,昏昏噩噩地吃喝拉撒睡,即没有特殊的爱好也没有哪怕高尚那么一点点的理想,这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是恐怖的陷井:我很快想象出她年老以后的悲惨面孔--衰老、机械、迟钝,呈现出帕尔金综合症的模糊表情。我试图着改变她,可我缺乏革命的信心和铁腕政策。我后来想,当初恋爱时她可不是这个样子。她勤快、温柔、体贴、不仅喜欢织美国大平针,还喜欢读玛格丽特和乔治.桑的小说。总之我认为她是个有品味的女人。可事实是,她即不热爱工作(她经常设想着办退休手续,尽管她才21岁),也不钟情小说,她迷上了香港电影。她开始整日整夜地看那些粗制烂造的恐怖片、功夫片以及僵尸和鬼怪片,甚至总结出许些无聊的知识:比如月圆之夜是僵尸出棺的时辰,比如屈死鬼怕糯米而恶鬼惧关公老爷的神像--总而言之,我对她彻底失望了,即便是我们过夫妻生活的时候。我这才发觉婚姻的可耻之处:我变成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这么年轻就慌里慌张冲进围城。可是,当时我为什么要结婚呢?我总是事后总结经验。可这经验已经没有丝毫的用处。我甚至开始怀念起我的初恋女友。她是个个子高高的姑娘,春天时喜欢穿着牛仔裤,套着那种露肚脐的紧身背心,肩膀上披着件薄羊毛衫,身上散发着橘子香水的味道。那时我在乡下工作,每天早晨我去等班车时,都会遇到她,因为每天早晨她都会到我等车的附近去健身。那是家新开的健身房,所以我见到她时,她总是汗水淋淋地站在车站牌下,朝着我笑。我喜欢那种被人等待的感觉。我很快爱上了她。可是接下去的事情改变了我的想法。夏天的时候,我们去成兆才纪念馆跳舞,有个男人老偷偷跟着她,后来问她,小姐,一宿多少钱?当她咯咯笑着把它当作笑话讲给我听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有一次我和她去书店,我挑了本《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结帐时,听到两个收银员嘀咕着说,瞧见没有,那个抹着黑色唇膏的女人,肯定是个小姐。另一个说,是啊,只不过和她一起来的那个嫖客倒是很斯文呢。夏天还没过,我就和她分手了,我想我不能和一个老被人当成小姐的姑娘结婚,因为我不想老被人误以为是个嫖客。可是如今想起来,我倒是怀念她身上那种橘子香水的味道。
  有天下班时,我在街头遇到了一对母女。那个母亲是清水街最著名的疯子。她的头发扎成红卫兵年代那种意气风发的羊角辨,还插绾着黄色蝴蝶结。她女儿是个正常的小女孩,天天跟在疯女人屁股后头,她妈上哪她上哪儿,像疯女人无法逃脱的影子。那天一群男孩正咯咭咯咭地傻笑,因为他们不停朝疯女人投掷石块,有的击中她的脸,有的击中她的乳房,可她还是温和、讨好的痴笑。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她女儿身上。她女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她目睹了整个恶作剧的过程。开始时她只是冷眼观瞧,像是沉默的局外人。没谁料到在神秘愕然的刹那,这位六七岁的女孩仿佛一头热情洋溢的猎犬蹿了出去。她的动作果干、野蛮而富于冲击力:她一把就抓住了投石子最多最烂的那个男孩子,然后熟练自信地攥紧了他的裤裆。男孩像野猫一样尖叫着拼命挣扎,可是他所有的行为都无济与事,当他发现这条事实时,他哇啦哇啦地嚎哭起来。而女孩则顺势收手,扶着她母亲蹲蹴屋檐下,颇有兴致地欣赏男孩丑陋卑鄙的哭声。
  我的心被马蜂蛰了下。我想,这个安静的秋天,安达作着什么样与众不同的梦呢?4
  我再次见到安达时正在粉刷我的客厅。丁兰说她不喜欢那种米黄色,于是我把墙壁按照她的意图换成了粉红。多么暧昧的颜色,我从来不知道丁兰竟然喜欢这种恶俗的颜色。等我刷到一半时,我点了根香烟。我突然不想继续干了,因为我最喜欢米黄色。当我刚为自己的决定有些迷惑时,门铃响了。
  我开门时,看到了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孩。他说:"舅舅,你好吗?"
  我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应该是安达。
  安达抿抿嘴唇。他套着件鸡心领的厚毛衣,红颜色,特别撩拨人的眼睛。他说:"我属猪。猪的嗅觉比狗灵敏。你不知道吗?"
  我让他进屋。他说不必了。他问我舅妈在家吗?我说她回娘家了,这时间我们关系比较恶劣,像两只更年期的蟋蟀,如果不出别的转机,开春时就去打离婚。
  "打离婚不好,"安达说,"喝酒好。我请你喝酒。你还认识我吗?"
  我说"不认识了"。他的笑容有点僵,显然他很快就调整了情绪,"不,你认识我,我是安达。我是你外甥安达呀。" 我只好按了按他肩膀,他欢快地笑出声。他说:"我浑身是痒痒肉,我真担心小敏要是亲我,我该接受呢,还是拒绝?"
  "小敏?你女朋友吗?"
  "不。不算是。"安达说,"到今天她还不认识我。这真有意思。"
  我们去吃涮羊肉。安达提出喝白酒,我满足了他。"你过得还舒服吗?"他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过得挺不错。近来我很忙。"
  我问他:"你找着别的工作吗?"
  他说:"还是以前那份。"
  我说:"推稻草?"他回答说:"不",他吃惊地逡巡着我说:"你忘了吗?"然后结巴着分辩,"剪--剪子、巴西月季、书--包、照--照相机。"
  我说我真的忘记了。最近我记性很差,总是突然想起某些人,又突然遗忘某些人。
  "那可不太好。你应该多睡觉。保持十个小时的睡眠。"安达说,"可无论如何,你不该把我的工作忘了吧。"
  我说我还是记不清楚。
  安达说:"我把巴西月季捆绑成束,插在别人家的门逢里。"
  我狐疑地凝视他。他的眼睛燃烧着微微了了的烟花,"如果是你,下班时在门缝里发现了一束鲜花,会不会很害怕?"
  我说会的。我们老渴望着生活有点意外,但当意外真的发生时,我们会不知所措。
  "嗯。"安达说,"英雄所见略同。所以我通常变成一只蝙蝠,飞到某户人家的屋顶,等待着主人回家。然后等他们看到我的礼物时,我把他们的表情偷拍下来,"安达嗫嗫地说:"这有点不正常,是吧?就在他们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时,我将他们内心的慌张不安拍摄下来。你瞧,"安达掏出一叠相片,甩上酒桌。他的动作自然流露出某种成就感,"我欣赏别人的恐慌,但他们却看不到我,我......我.......有种疯狂的安全感。真的,很安全......我拥有你所不能理解的一种......一种......"他瞅着我,鬼魅地笑起来,"我总是辞不达意,因为我......有语言障碍。我说话喜欢用书面语--这不好,"他低头说:"你想获悉关于你的秘密吗?喏。"
  他麻利地抽出其中的一张,迟钝着递给我,"这是关于张楚的部分。"
  我笑了。这是我的照片。照片中的张楚捏着束硕大丰满的月季,放在鼻下陶醉地嗅着。"一个例外,舅舅,"安达说," 你对生活中的偶然好象一点不吃惊。正因为这样,你可能已经忘记了这码事。"
  "不,"我说,"我记得这回事,我还把这事写成了一篇日记。我幻想是爱幕我的姑娘们心血来潮的小把戏。"
  "你还写日记?"
  "有时候而已。尤其是我比较开心时。"
  "哦,"他有些吃惊地说,"我以为只有小学生才写日记呢。"
  我笑得不伦不类,"这么说在我投掷飞标之前,你--就认识我,不仅认识我,还自以为了解我。简直......像个间谍。"
  "随便你怎么认为。"
  "你跟踪过我吗?"
  安达摇摇头,有气无力的争辩说,"你怎么产生这么无聊的念头?你跟小敏就是不一样。你们是两种脾气的野猫。"
  安达不说话了,开始望着涮锅里滚烫的汁水和羊肉。我张了张窗外,竟然飘了鹅毛雪,不是很肥,相反,在高脚路灯昏黄的笼罩下,一朵一朵轻盈冷静地雪花飞旋着,映衬的酒店格外暖和。"哎……小敏……"安达略带悲愁地说:"自从我看见她后,我的心就乱了,她长得不漂亮,很朴素,留着学生头,像只田鼠那样土里土气,"安达不相信似地说,"可我喜欢上她了,多么不可思议啊!每天七点半,我盘旋在她家的附近,候着她。她推着一辆26型森林牌公主车,猫悄猫悄跨上去,目视前方,跟个忧郁的中学生要去上课去似的。中午12:10她准时到家。她对每天中午出现的巴西月季已然习以为常,总是随手扔进垃圾箱--她想象不出,为了大冬天买巴西月季,我得省吃俭用多少天!有时迫不得已,我还寐着良心偷窃我妈的钱,我为了道具已经到了堕落的地步。可是小敏......小敏再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对冒然出现的花儿表现出惊喜--她怜惜地闻了又闻,后来竞将巴西月季别在衣领。我想只有那次,她被意外彻底打动了。"
  "你可以追她,"我说,"你是个不错的男孩。你跟别人一样。你甚至比他们聪明得多。"
  "不,"安达说:"我不能。小敏已经结婚了。她丈夫又高又帅,工作也好,是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
  我们都沉默了。我续上一支烟,安达哭了。我没料到他会在酒店里像蜂鸟那样嘤嘤着哭泣。我安慰他说他不该这样。
  "他们说我......是精神病患者......一个神智出毛病的......一个笨蛋。"他抽噎着讲道:"不过,有时候......我确实有点犯糊涂。"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盯着我说,"舅舅,我想走到墙上去歇会,我喜欢站在墙上睡觉。"我觉得说什么好象都不是真实的了,我甚至怀疑起,我现在是在做梦呢,还是真的在和一个奇怪的男孩子喝酒。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也没看就关掉了。安达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舅舅,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我都走到地窖的墙上,再从墙上走到地窖的屋顶睡觉。我现在走给你看看吧。我想要是有一天我失业了,我可以到马戏团走钢丝,我可以在线绳那么细的东西上走,而且保证不会摔下来。我会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走钢丝大师。你知道哪里有待遇好些的马戏团吗?"我突然害怕他真的走到墙上去。我想我必须先稳住他。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也是个走钢丝的高手。"安达狐疑地问,"是吗?"我说是啊。我走给你看好吗?安达摇摇头说,"我不想看到你从房顶上掉下来。我问你,你喜欢过我舅妈以外的女人吗?"我说有的。安达说:"我的那只猫要是知道我喜欢上别人,肯定会杀了我。""你喜欢猫?""不喜欢,可是,我必须和它一起生活啊,因为它才是我真正的女朋友。"安达盯着我问,你不舒服吗?我说我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一个女人。是不是每个男人的生活中,都会有一只不属于自己的野猫呢?安达摇摇头说,"我想听听你的婚外恋。我还是个孩子,你们大人的事情,我还没有机会了解呢。"于是我说,今天夏天,也就是我刚结婚不久,我去参加朋友的婚礼。酒桌上我遇到了一个陌生女人。她是浅水湾某家房产开发公司的经理,看样子已经三十多岁,不年轻,也不是很老,更谈不上漂亮。你知道所谓的女强人从本质上讲更需要安全感。我们眼神互相扫射时,我的心竞"嘭"地动了下。她不是很健谈,对一群陌生人来说,也没有健谈的必要。我们的生活中经常出现此类不可或缺的聚会。可我确实没料到在这个夏天,我的生活将地被一个大我十多岁的女人打扰。她自我介绍说,她是新娘的表姐。酒过三巡时,我再也忍不住,她似乎也在暗暗审视着我。我于是壮胆走过去说,我想敬她杯酒。她笑着说好吧,我先干为敬。说完她就喝了一盅。这是件不一般的事情,因为女人一并来讲是不和陌生人喝酒的。接着她说我再反敬一杯,还是先干为敬。这样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里,她意外地喝了两盅白酒。
  "她在引诱你",安达说:"这女人很会挑情。当时你应该......"
  "防范,我不该放纵"我说,"我们把酒喝完后,彼此对视一笑。我并非是个喜欢粘花惹草的男人。可她确实从骨子里吸引了我。我震惊的地方在于,她很大方地告诉我,她也是夏天结的婚。她比我早半个月结婚。她的名字叫苏棉。苏棉。"
  安达依然恢复了平静,他对我的故事似乎很感兴趣,"你们…….做……做爱了吧?。"
  我笑得很暧昧,我说:"第二天我呼她,她自己开着车过来了。我们去了我的办公室,非常刺激。"
  安达说:" 第三次呢?"
  "第三次我们去了一家国营旅馆。"
  "第四次?"
  我叹息着说,"没有第四次。"
  安达抽着烟。他似乎猜到了故事的结局,兴趣反而不大,只是敷衍了事地说:"没劲啊。"
  我咳嗽两声,我并非故作深沉,"第三次她来时,飘着大雨,但是那天苏棉却骑着辆单车来的,也没有带伞。苏棉说她的车借给了朋友。我们本来约好的,晚上7点1刻,花满楼国营旅馆。但傍晚突然下起的疯狂大雨阻止了我们的兴致,或者说,那天的天气起到不可忽略的副作用。苏棉是抽雨歇的空来的,我一看到她,一股从未有过的柔情席卷了我......我们纠缠着跌跌撞撞冲向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我接着说:"苏棉走时,仍下着雨。我劝她雨停后再走,或者干脆跟我住宿旅馆,可她固执地拒绝了我。她说她丈夫在家等她。"
  我:"晚上十点钟,我估计她到了家,就call她。第一次没有回电话,我就继续呼,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总共CALL她十三回。这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安达冷漠地问,"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否已经安全到家--就这么简单的愿望。她干嘛不回电话呢?她没带伞,穿身套裙,肯定被拍得像条鲶鱼,极有可能要感冒,一想到她会感冒,我的心就'嘭嘭'地跳!第二天我又呼她,还打了手机,可就是没有消息!我更担心了,会不会昨晚回家时,天黑地暗的,不留心遇到车祸?这个念头折磨得我彻夜未眠,于是在那个星期天,我租了辆桑塔纳去浅水湾找她。"
  安达宁静地呼吸着,脸上滑晒出痛楚的表情。
  我说:"我按照她给我的地址翻遍了浅水湾,也没找着苏棉。"
  我:"说实在的,我可能爱上了这个神秘的女人。从那次以后,我再未见过她,直至今天。后来我干脆厚颜无耻地向我朋友的妻子询问苏棉,可是她说,她从没有叫苏棉的表姐。而且她强调,更没有一位女亲戚捣卖房产。
  "我相当痛苦。这痛苦是具体的,它叫我吃不香睡不熟。我甚至到电视台登寻人启示,寻找一位离家出走的女精神病患者--我相信苏棉要是从电视里看到那条寻人启示,她会明白我的意思。可这管狗屁用!我只想得到她的纪念物。后来,我在我的办公室,床底下,发现了一根体毛。那是一根卷曲的黑色的体毛,顶端细小,闪着幽幽的光。"
  安达的脸在灯火下抽搐起来,他慌张着问,"你真的试图抓住些实在的纪念物吗?有时候,纪念物是虚的,一根体毛代表不了苏棉,相反,这会加剧你的毁灭感。你是疯子。"
  我像条不能停止游泳的金鱼,我说:"可毕竟是实物,有了这根苏棉的体毛,我就拥有了一切。有时我在灯光下研究它,它让我的生活很充实……真的,我触摸它时,仿佛就在触摸苏棉。你不相信吗?"我掏出钱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个精巧的米黄色的塑料袋,"我把它藏在这里,你想看看吗?我不介意你看,因为你是我外甥。"
  安达突然对我说:"你......你......是我舅舅吗?......我要回家了,我忘记告诉你,我逮了一条野猫,就关在我们家的地窖里。我觉得,你的故事对我很有启发性。再见,张楚舅舅,我想告诉你真相,苏棉是被你的激情吓跑了。"
  5
  年前这段时间我没见到安达,这段时间我并不幸福。最本质的理由便是丁兰偶然怀上了身孕。这很嘲讽地刺激了我的自尊心。再说我的本意也并非如此,本来我打算到了春天时就办离婚手续,可人的意志总要被某种偶然力量瓦解,同时派生出噩梦似的结局:腊月二十二的晚上我跟同事喝了点红酒。关键性的失误出场了,丁兰那天对我出奇地温柔,而且在我莫名其妙的怂恿下放了段欧洲一级,这样问题明朗多了:我们在外诱下导致了内诱的爆发,我们很随便地上了床。我至今闹不懂这是否为一种毛骨悚然的阴谋,夜晚、欲望端倪的氛围、酒精、黄片、房间的气味、服饰(丁兰套了件粉红色睡衣,看起来比萨朗.斯通还性感),甚至呼吸的频率都变相地成为帮凶。这让人心碎。孩子就在那个迷人而破烂的夜色诞生了,这是上帝开的狗屁玩笑。
  关于我跟丁兰本应大书特书,可它是如此乏味,我相信任何关于它的语言都味同嚼蜡。从本质上讲,丁兰是爱我的,当然这爱中性爱占了很大的比重,其余的爱我想只是附加成分,也就是说,把我换成另一个男人,只要两天陪她做爱一次并使她达到高潮,她照样像从前那么快乐。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宁可做张楚的妻子,只是要幼稚的报复他,她的话很深刻的说明了她是个感性、愚昧、认死理的人,她是这样描募我们的关系的:"你为什么嫌弃我?我知道你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就是不离婚,我就是不给你自由,我死皮赖脸拖住你!拖一辈子。让你一辈子活在监牢里!"她使用"监牢"一词让我伤心不已。因为听上去我真的成了一个囚徒。她让我体验到什么是恐惧,什么是选择的失败。另一方面,她患了自虐狂和虐待狂,她经常当着我的面,神情抑郁地用剪刀把过去的衣服绞成一缕缕碎片,有一次,她说想吃白条鸡,于是她一刀就把鸡头剁了下来。她干净麻利的动作让我怀疑她以前是个屠宰场的熟练工人。我甚至怀疑起结婚前我所认识的温柔女孩和现在的丁兰是否为同一个人。
  这样的日子贫血而贫穷。我总是抽空回忆那个苏棉。苏棉的形象很大程度上安慰了我。我想起那个大雨之夜,我们在花满楼国营旅馆的204房间的谈话。我激动地抚慰着她,她很快就湿了。我抑制不住满天飞旋的幸福感,我在黑暗中甚至看不清她的表情,而我却是多么渴望欣赏到她陶醉的、飞翔的嘴唇、牙齿、耳垂、瞳孔......我甚至想,如果能一辈子这样拥有她,该是多么快乐的事!哪怕是偷偷摸摸的偷情,哪怕是卑贱肮脏的幽会,我都不会在意。
  然后我情理之中的对她说,我打算跟她要一张照片。我以为这是很正常的请求。可是她很随意的拒绝了我。她拿着惊奇的腔调说:"不行。照片是随意给别人的吗?"我立刻就崩溃了。原来在她的眼里我只是跟她性交的陌生人,除此之外,我们不具备深层意义上的交往。现在我细细琢磨起苏棉,我会发觉,我真是一名可耻的求欢者。至少,她会这样评价我,没准她还会把这位小情人可笑的请求告诉第三者。她会对另一个人说,瞧,他多无聊,多卑鄙,还想拿着女人的照片单相思,或者手淫。
  夜里我经常黑暗中行走。或站到阳台,像猫头鹰那样淋漓着怪嚎,虽然这无济与事,丝毫减轻不了我的忧郁。我快疯了,日子也快疯了。然后在星期五的清晨,当我在办公室里发呆时,警卫递给我一封信。信竞然是安达的!他的字非常小,像一窝蚂蚁在草丛中爬过来爬过去。我在冬日的艳阳下读了封不知所以然的信:
  张楚:
  我是安达。想念你!近来我的工作忙得要命,没空去探望你。因为我逮了只野猫,就囚禁在我家的地窖里。每天我都坐窖口守候着,怕它逃跑。它长得像婴儿那么漂亮,有条粗黑黝亮的尾巴。它力大无穷,我喂它食物时它经常像老虎抓伤我的皮肤。可它又很温柔,懂得体贴我。比方说它会亲吻我的嘴唇,使用它的舌头搅拌我的舌头,还会用耳朵蹭摩我的手背。更多时候它粗暴狂妄,我只好用条麻绳捆绑紧它的四肢,迫使它像蜜蜂那样纯情、安静、甜美,我很爱它,我想跟它结婚,你高兴吧?你外甥要同一只野猫结婚了,你来当我们的证婚人吧!结婚没有坏处,虽然你跟我舅妈关系恶劣,可这并不否认婚姻的完美和它铿锵的力度,你不该因为炒鸡蛋时该不该放花椒面而同丁兰大打出手。这不好。这只能证明你的虚伪矫情,你不爱它(她)干嘛跟它(她)结婚?好了,不再噪舌,你打算什么时候来看我?我将和你外甥媳妇迎接你!它近来体质有些虚弱,我们可能做爱做得过于频繁,可这构不成威胁。安达还买了幅猫式墨镜,黑暗中我戴上它,跟我的妻子跳上屋脊看星星。
  安达
  九四年正月十五

  我没有给安达回信。给莫须有的外甥写信只能无条件加深我玻璃般的痛苦。安达可能疯了,他变得面目全非。我怀疑那只猫也是他杜撰出来的,根本不存在这样一只性感的野猫。他的工作也同样乏味乖唳,守住地窖看管母猫?我将信揉巴揉巴捅进炉坑。纸很快燃焚成黑色的憔悴蝴蝶,上面的字仿若囚徒的眼神消失在黑暗阴漓的水面。我没烧信封,上面有安达的地址。
  我有个打算,等我离了婚,就去看看安达,毕竟,他是我天赐的外甥。
  6
  《晚报新闻》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八日第六版
  《一消费者被骗》 近日消费者高女士面部红肿来到桃源县消费者协会,不等询问,她开口道出从使用"自由女神牌20天祛斑"的化妆品后,造成面部伤痛的经过。......该商品包装即无厂名厂址,也没有任何使用说明,更没有任何中文标志,违反了《产品质量法》有关规定......精神补偿费500元整......查处。
  《一熟睡户被盗》 三月二十六日晚,家住新月居民楼二层的居民刘胜利之妻王翠花临睡前随手关上了北厨房内改造后的推拉式窗户,一时疏忽未插窗闩,之后上床就寝,第二天晨起发现刘胜利的皮衣不翼而飞......周围居民说,屋内一家三口俱在,贼竟敢下手行窃,真是胆大包天......
  《一妇女被杀》 三月十四日,桃源县清水镇一清洁女工打扫职工俱乐部垃圾箱时,发现一条塑编袋,袋内鼓鼓囊囊,女工怀着好奇心打开,却是一具女尸,清洁女工当即昏倒,醒后立即报110。经公安部门初步调查,死者身份已经确凿,系桃源县手套厂女工岑小敏。其夫周京福为该县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系下夜班途中被人以绳索擂颈窒息而死,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之中,望广大上夜班的女工注意人身安全。

  7
  立春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点小小的变革。这变化或多或少影响了我的判断力。我被提拔为县局信息科的科长,对于一个有点想法年轻人来讲这是不错的兆头。我跟局长又恢复了那种鱼水关系,这并不意味着我老于世故,因为打心底讲我已彻底原谅他。我总是陪局长外出巡游,我的酒量又上层楼,连我自己都有些担心,这样喝下去会变成一条酒精密度严重超标的虫子。然而这忧虑远构不成威协,丁兰的肚子也构不成威协。我留意到那个我的未来的孩子像绽放的花瓣在她的子宫中自然伸展,萌发出牛奶纯净甜美的乳香。丁兰对我的战略发生了革命性的改变,可能出于她矫柔造作的母性荷而蒙。她不再留心我的感受或者想法,她认为只要有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我们的生活多多少少要平静和幸福一些,另外她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实施胎教,这关系到孩子的远大前程。报纸上的信息提醒了她,未来的神童在母亲的子宫和羊水中浸泡时,就应该学习线型代数、美学理论、英语和韩语、氧气的分子结构和平衡大定律。她对我的态度也大为改观,比如说炒鸡蛋时她不再将蛋羹捣碎,而是按我的口味炸成蛋饼。春天到了,一种沉渴惺松、沉淀着碎银子的鳞爪阳光笼罩了清水街,墙脚匍匐着婴儿似的野菜,孩子们则拽着回忆性质的风筝缠绕着麦子地颠簸流淌。我陷入了熟稔的松动,正过来说,我的脑筋有点烂漫了。
  我再没见过女房产商,她的沉淀物(她的生理结构/肢体语言/......)稀释成一枚金币,安静地躺在火炉边缘。只有当回想性质的阳光照耀房间时,她才点射出黄色的、跳跃的、诱惑性感的火焰。对她不经意的思念构成了我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是不道德的,因为当我办公时也要回味关于她的标识符,而且,说老实话,我身体的某部分器官随机张牙舞爪地膨胀。这样的状态持续着。我极力作出模范丈夫的嘴脸,我试图以理性压倒欲望本质的感性。我跟丁兰不再上我妈那头和她妈那头蹭饭,我们放弃了打游击战的权利。自己做饭派生了些小乐趣,丁兰的饭量呈阶梯状上升,她的胃似乎昼夜间就变成了超级储存室,或者说是艘航空母舰。有天傍晚她吃了一只"张飞熏鸡",另外还搭两根"佩而森"火腿肠。她丰润圆美,手指一碰就冒出油腻的汁水。我们经常偎依着睡过去,或者象两只腥气的蜗牛慢慢吞吞地做爱。尽管这受制约,可快感不言而喻。我把自己弄得疲惫比堪。我想象着某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就悬挂在我触手可及的天空,可当我真的象拳击手那样挥舞臂膀时,我发现,我想要的只是比锡箔还脆弱的、肉眼看不到的失望和其他......我说不出的难过。有天我剜着墙角发楞,然后我目视了我爷爷伸着空荡荡的舌苔像爱因斯坦那样睿智的笑容。这样我患了妄想症。我竟然晃着了我爷爷,而他在十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后来我到了医院时,那个精神科的医生推推眼镜对我说,"以我多年的经验,你患了妄想症。你必须积极主动地配合我,进行科学治疗,我会给你开一些镇定性药物。如果你想早日康复,必须保持充足的睡眠和愉快的心情。你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你自己控制不住的。"他的话让我想起了安达……安达…….我把医生开给我的药物扔进马桶里,随着"哄隆隆"地水流声,那些白色的黄色的药片被我打发到了下水道。我不需要这些治疗精神的药片。我的生活继续充塞了各式奇型怪状的奇迹和无稽之谈。我骑着自行车上班时,我感觉到地球正以锐角23.5度围绕着地肘"咯吱咯吱"地转悠,而我若想保持平衡,根据力的平衡定理,就必须命令车轴左倾23.5度。在岗楼转弯处我发现愚蠢的交警正同肇事者谈判,他肥硕的双腮像庸俗的大丽花迸发出磁器的褶皱,我幻想他发觉我闯红灯时,他举着200瓦的电棒放马过来,当他靠近我时,我则像刘易斯那样朝霍利非而德挥出毁灭性的拳头。而观众席则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绯红色掌声。在办公室我闻到了背叛的气息。三个副局长象老猎狗私下议事,神态缜密而又不折不扣延伸出黑帮开会的神秘感,我在他们瞳孔里则变幻成克洛勃间谍,为局长打探各种非官方重大信息。拆电脑时我甚至目睹了基努.李维斯从保护屏里缩退而出,仿佛一条自由状态下的鲇鱼蹦跳出河面,戴着一幅美仑美奂的蛙式墨镜,赫然竞是《二十一世纪杀人网络》里的男主角......我无限悲伤地总结到,蜜蜂跳舞了,泥土腥松了,野猫交媾了,日子被幻象机械而完美地诱奸了。
  血淋淋的绝望并未摧毁我,相反我似乎被涂抹了进口润滑油惯性地旋转起来。我的工作已上正轨,科长并不难当。这说明一切都事在人为。我领导着6名下属,5男1女。他们表面上都很尊重我,丝毫显露不出瞧我不起或者跟我摆资格的意思,尽管我比他们要年轻将近20岁。如此看来这世界四平八稳总有些公平之举。他们"嘿嘿"着替我点烟,晨起时还替我打两壶开水,并使用墩布把大理石地板擦得油光鉴亮。没人猜度出我老气横秋地笑着,心里却盘算着歇斯底里的、具有阴暗纹络的凸兀结局。所以说,当我决定这么做时,我不得不佩服我的勇毅。
  我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绛红色信封。我晃住刺眼的阳光,朴素的毁灭感蜂拥而入:一行蠕动的汉字:
  桃源县清水街鹌鹑巷183号 安达

  8我承认有一段时间,我忘记了那个女房产商,相反,我对安达的思念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一个陌生人占据了我生活的中心位置。我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一个人。我极力回忆我和安达交往的点点滴滴,以此证明安达的真实性。比如,安达和我初次喝酒时,戴着一副黑色的蛙式墨镜,他形容自己是头"发情期的愚蠢的驴", 当他提到他的EOS50照相机时,他使用了晦涩的专用术语,为了保持谈话的顺利性,他还把观景器和垂直感应器比喻为人的左手和右手。这一切似乎都证明了在我的生活中,安达确实存在过。另外他还吹嘘自己是个走钢丝的高手,他甚至说,他能走到墙面上。第二次喝酒时,他提到一只野猫----就是后来和他结婚的那只猫吗?答案也许是肯定的,当时他就提到那只野猫是他的"女朋友"。可是这些能印证什么?我只是怀疑,在医生验证我确实患了"妄想症"之前,我已经就是个妄想症患者了。我多么想再次见到安达啊!我多么想和他再次喝喝酒抽抽烟说说话。有一天我甚至捏着安达的信封哭了起来。望着他歪歪斜斜的字体,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把安达抱在怀里亲吻他的念头。这个念头让我羞愧不安。后来我自己喝了半瓶劣质白酒。酒精让我变的思维异常清晰起来。我想起了很多我似乎已经遗忘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是多么重要。比如我曾问过安达是什么学校毕业的,他说他只上过小学二年级,"我八岁的时候就休学了,以后再也没有进过学校。"而根据他的叙述,他曾经在一家国有大型企业当过工人,而那家工厂的工人,最起码也是中专毕业,一个小学没有毕业的人不可能胜任那里的精密仪器和车床。我还问过他父母是做什么职业。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我爸早死了,我妈是个疯子。"我当时留意到在提到他的双亲时,他眼睛里有种诡异的神色,后来他又吱唔着解释,"我妈……我妈……谁知道她活着,还是死了…….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过她了。"对于父母的冷漠曾经让我怀疑安达是个喜欢撒谎的问题少年。而且他在谈话中几次提起过他的地窖。"我在地窖里生活了十一年,"他曾经笑着说,"地窖是个多么美好的地方啊。我在里面吃喝拉撒睡,看不到太阳和星星。地窖里只有一个书柜和无数的藏书。真是美好的日子呢。"如果我没有记错,他还承认每天晚上,走到地窖的屋顶睡觉。我的头脑又无休止地恍惚起来………我的思维总是在似乎即将揭示问题真相的刹那间短路。安达的纯净的眼睛开始在放大镜下由远及近地逼近,而我在他的瞳孔里,却一无所获。我想到了《晚报新闻》上那则震惊桃源的凶杀案。或许,这个意向的结局,正是我妄想症的极致:是安达杀了小敏。9
  事实是,我确实找过安达。清水街节略干瘪,象老女人空洞忧伤的乳房,可这并不防碍它迷宫似的掌纹。一处处北京平被分割成豆腐块,野鸽子似的眼神引逗着春情勃发的商品楼,看上去幢幢房屋犹如座座雄浑单调而唯心诞生的水库。它们纸币似的刮得满眼为患,骑着自行车上报的工人甩着铃声急促赶路。后来我绷直身体打个懒惰的哈欠。我似乎管窥到了安达清澈燃焚的瞳孔。我终于安详地按了门铃。
  "找谁呀?"一位老太婆探出头颅瞄住我。
  我说:"安达住这儿吗?"
  她极迅速地否认道:"这片没有叫安达的!街那头倒是有个叫马达的。"
  我诱导她说:"安达,个子挺高,双眼皮,大眼睛。过年就二十岁了。"
  她狐疑着说:"让我想想。"
  我失望起来。我很想回家,要不就去喝点酒,总之我极力想否认我真的寻找过安达。我疲惫地最后一次盘问道:"你---真的不认识安达?他喜欢戴副蛙式墨镜,夏天时剃着光头。说话有时结巴。"
  她好奇地审视着我,摆显出一名老人应有的耐心说:"这爿全是保险公司的房,我在这住了十八年,打76年地震后就住这儿,从来就不知道还会有夏天留光头的男孩子。再说了,这片没有姓安的。"
  "这怎么可能!"我大声宣布说:"安达!一个患精神病的小伙子!"
  老太婆拉开铁门。她套着件旧夹袄,眼睛麻冷的仿如春夜里的坟场,她的手指滴哒着鲜血。"我在杀猫,"她局促的笑了笑,"猫有九条命。吃猫肉福大命大。很香的。"
  我辞别了鹌鹑巷。这里没有安达的家。安达到底住在哪呢?
  11
  九四年之后我再没遇见过安达。许小敏被杀一案仍是悬疑。他的丈夫不久前倒是一夜成名。许小敏死后,他娶了名化妆师。故事的起因缘于化妆师的敏感和嗅觉。晨起时她不见了丈夫,于是直接到一名理发师家找寻。象某些节外生枝的桃色新闻必需的情节一样,理发师家的门没有关。理发师是个刚离婚的女人。化妆师透过玻璃窗发现了男人跟理发师躺在一个被窝。"于是她失确了理智。'捉奸捉双,捉奸在床'的念头刺激了她,她立刻报警。110来了人,破门而入,竞发现两人中了煤气。只好又打120。救户车来后,抬了二人就走。男人被救醒后爬起来,竟然发觉自己赤身裸体。生殖器露着,被一帮人抬过来抬过去!多丢人!县委办公室的主任呢!才28岁!多好的大好前程就毁了!再说了,找个什么样的情人不好?偏找个36的!又老又丑!36岁的理发师后来裹条被单光着脚回家了。"丁兰笑着说:"她打的回去的,一个裹被单的裸体女人!"她满意地总结说,"世间自有公道。"
  我的儿子张安达是个语言天才,这对我和丁兰来说是致命的打击。我们两个语言平庸,肚里盛不下二两油,张安达小小年纪竞压轧我们似乎患了失语症。他天生好吃,喜欢一切甜食。如果他要"娃哈哈AD钙奶",他会直着嗓门嚷:"张楚!丁兰!我的胃在唱空城计!"如果他想吃"德芙"巧克力,则会安慰我们说:"我现在需要1100卡热量。"我怀疑是丁兰的胎教起到了意料中的作用。张安达九个月时丁兰经常彻夜背诵化学公式。
  九八年五一劳动节,我牵着张安达漫游星河广场。这个新建的广场很大程度缓解了成兆才纪念馆的卓越功能。广场人满为患。广场中心是座后现代雕塑:我拉着张安达狐疑地转了三圈后,我仍没辨认出它的象征意味,这令我紧张地抽了根香烟。这时有个套皮裙的女人走将过来,把一个精致的标盘麻利地挂在雕塑突兀的肌体部分,扯着嗓子嚷:"你们干嘛老家雀似地围看?嗯?谁插中红心,我就输谁10元钱!"
  她得意洋洋的表情若得我很不开心。我接过飞标,然后它张开翅膀飞了出去。它的姿势完美坚韧,毫不吝啬。女人呆瞪着说:"你再投两把!"
  我投下,红心。
  再投下,还红心。
  人群喧嚷骚动起来,它们嗡嗡的呻吟象是飞机盘旋着掠抢过广场。这时有个男人犹豫着踱过来,揪着我的衬衫问,"你说,人死了以后去哪呢?"
  我的目光碎成不可分割的弥留状态。这个男人留着络腮胡,戴着顶漂亮拘谨的棒球帽,正热切而犹豫地凝望住我。我只好说:"安达,我是你舅。你好吗?"
  他滑稽地耸耸肩头,拍拍我的臂膀说,"我不认识你。不过你的飞标技艺,当真是天下无双了。"
  我慌乱着抱起张安达对他说,"这是安达哥哥,亲亲安达哥哥。"
  张安达甜蜜地搂紧了男人坚硬的头颅,咬着他的耳朵深情地吮吸两口。后来张安达扒着我的耳窝小声嘀咕说,"爸爸,这个小孩很甜,有种月季花的香味。"

  1999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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