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 |
|
栏目主持：黄梵
|
国 宾 |
|
（爱尔兰）弗兰克·奥康纳 译者：王雪飞 |
|
|
（一） 黄昏来临的时候，大个子英国佬贝尔彻总要从炉灰中拖出两条长腿，换一换姿势，同时嘴里问道：“喂，哥们，怎么说？”这时，要么是我，要么是诺布尔，接过话茬说：“随你的便，哥们”（我们早已把他们那些奇怪的说法吸收过来了），于是小个子英国佬奥金斯就动手点灯发牌。有几次天一黑，杰里迈亚·多诺万就凑过来看我们打牌，奥金斯牌技太差，杰里迈亚直为他着急，对他大叫大嚷，仿佛把英国佬当成我们自己人了：“奥金，你这个蠢驴，咋不三张连着打的？”其实，杰里迈亚同大个子英国佬差不多，也是个可怜虫，虽然头脑清醒，但又不免自鸣得意，之所以有人瞧得起，还不就因为会写写材料什么的，要是谈起打牌，我敢发誓，这小子还差一截哩！他头戴一顶小小的布帽子，他的裤脚管偏长，上面裹着宽大的绑腿，两只手老是插在裤袋里，难得见他把手抽出来。人家同他讲话时，他的脸就红了，脚尖脚跟来回不停地向上翘，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自己那双乡巴佬的大脚板。他讲话带有又浓又土的口音，这正好留给我一个难得的笑柄，而我则是个城里人，你一听就知道。 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像我和诺布尔这样的人竟然同贝尔彻和奥金斯混到了一块，因为我一直认为，不管把这一对活宝放到什么不毛之地，他们都会像野草那样生根发芽。在我短暂的生活历程中，我还从未见过哪两个人像他们那样来到这个国家呢。 起初他们是由二营移交给我们看管的，当时寻找他们的风声正趋紧张。诺布尔和我本人年轻力壮，顺理成章地担负起这个差事来了。出乎意料的是，瞧那小个儿奥金斯的样子，对此地农村的熟悉程度比我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就是那个名叫波拿帕特的家伙啊？”他对我说，“好啊，波拿帕特，玛丽·布里吉·霍康内尔还问起你的呢，还讲到你是怎样把她弟弟的一双袜子拿走的呢。”照他们的说法，二营好象还举办过一些小型晚会，邻近不少女孩子也被吸引到场啦。我方那些年轻士兵瞧这两个英国人挺正派的样子，也就不忍心冷落他们俩，进而邀请他们参加晚会，来了个你好我好大家好。奥金斯告诉我说，有一两个晚上他还学会了跟《利默里克城墙》、《恩尼斯之围》和《托利党浪潮》等乐曲跳舞，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不可能回请二营的小伙子们，因为那时我们的士兵原则上是不跳外国舞的。 所以，贝尔彻和奥金斯把在二营享受到的优待统统带到了我们这儿，头一个夜晚过后，我们再不装模作样地监视他们了。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翻不了天，而是因为他们带有明显的外乡口音，上身穿的是卡其布军装和大衣，下身则是便裤和靴子。我甚至还偷偷想过，他们绝不会产生逃跑的念头，他们对自己的境遇还挺满意的哩。 此刻，去看看贝尔彻如何讨好房东大娘，倒还挺有意思。她动不动就骂人，甚至对我们都板着脸呢，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对我们的“宾客”开口，贝尔彻早已把她看作终生知己了。当时，她正在劈柴，而这个贝尔彻进屋还不到十分钟，就从座位站起来朝她奔过去了。 “让我来吧，太太，”说着，他极不自然地笑了笑，“请我让来吧，”于是从她手中接过斧头，而她大为惊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从那以后，贝尔彻老是跟在她身后，提木桶，拿篮子，或是搬灰炭，有什么干什么。正像诺布尔说的那样，老太婆每要做一件事，贝尔彻都得帮她出谋划策一番，她要热水或是什么细小物件，贝尔彻都会事先替她准备好的。这么个五大三粗的人（我身高５英尺１０英寸，个子不算小，但还得抬起头来看他）竟然有个不爱说话的毛病。他进进出出像个幽灵，从来不吭一声，对这一点，我们过了好久才有所适应。特别是由于奥金斯一开口就像是在对全排士兵训话一样，所以，当大个子贝尔彻一边把脚趾从炉灰中抽出来，一边楞头楞脑地说着“劳驾，哥们”或者“很对，哥们”时，我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贝尔彻唯一乐此不疲的就是打牌，我可以这么说，他的确是打牌高手。假使我们输给他，奥金斯输给我们，奥金斯又拿着贝尔彻给的钱继续同我们赌牌，贝尔彻可以不止一次地把我和诺布尔的钱袋赢个底儿朝天。 奥金斯输给我们，是因为他打牌时说话太多，现在我想我们输给贝尔彻，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奥金斯和诺布尔常常为各自的宗教争吵得唾沫横飞，直到第二天凌晨才住嘴。人们发现，这个英国小个子老是谍谍不休地拿各种各样的怪问题，来为难年轻的诺布尔（诺布尔的哥哥是位牧师），他那些问题甚至连红衣主教大人都不容易答得上来呢。更为可气的是，奥金斯在谈论这些神圣话题时竟然带有悲观情绪，我还从来不曾遇见过哪一个人像他这么样，能把五花八门的粗言秽语揉进一个最最简单的话题当中。哦，奥金斯这个小个子确实令人可怕，尤其是他那张利嘴！他从来不做一点事情，而当他找不到人说话时，他就开始对那个老太婆磨嘴皮子去了。 我可以欣慰地讲，他在房东大娘那儿遇上了对手，有一天他把话题引到了旱灾上，想叫老太骂骂老天，谁知老太竟然把旱灾归咎于朱庇特·普鲁维斯（这个天神的名字，我和奥金斯都没有听说过，但据诺布尔讲，那是异教中司雨的神仙），这一下可让奥金斯服输了。还有一天，又是这个奥金斯，开口就骂资本家发动了德国战争，就在这时，老太太把熨斗往下一搁，小瘪嘴一努一努直饶舌：“奥金斯先生，关于战争，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以为我是个无知的老太婆，就可以任意诳骗么？可对于战争的起因我还是很清楚的，那是因为意大利伯爵把异教的神威从日本寺庙里偷出来了，随之而来的不是别的，只有不幸与贫困，这样就把潜在的列强搅得鸡犬不宁。”哦，这个老太婆，人也怪，话也怪！ 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块儿喝茶，奥金斯把灯点亮了，我们大家坐下来打牌。杰里迈亚·多诺万也走了进来，他坐下看了一会儿。尽管此人腼腆而又寡言，但还是不难看出，他不怎么喜欢这两个英国佬，要不是有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还不一定看得这么清楚。事情是这样的， 围绕资本家、神父以及热爱祖国这些话题，奥金斯又同诺布尔争论到很晚。 “资本家，”奥金斯愤愤地咽下一口茶，说，“资本家付钱给神父，叫他们对你们讲什么来世，于是你们就不注意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干些什么勾当了！” “胡说，哥们，”诺布尔发火了，“资本家早就被认为是相信来世的人嘛。” 奥金斯站起身来，就像是在布道的样子。“哦，他们是这样的，对不对呀？”他不屑一顾地说，“你所相信的东西，他们都相信，你说的是这个意思么？你相信上帝造出了亚当，亚当造出了闪，闪又造出了约沙法？你真的相信关于亚当夏娃还有苹果的愚蠢神话么？那好，你听我说，哥们。要是你认为值得坚持你的愚蠢信仰，那我也认为值得坚持我的愚蠢信仰。我的信仰就是，你们的上帝首先创造的，就是狗日的资本家，他们又讲仁义道德，又有豪华汽车。对不对呀，哥们？”说完，他看了看贝尔彻。 “说得对，哥们，”贝尔彻一边回答一边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把他的长腿伸进壁炉，用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小胡子。看见杰里迈亚·多诺万要走，我也就拿起帽子同他一块走出来了，也不知道那两个家伙的宗教之争，要到啥辰光才会结束。我们步行来到村上，这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像往常那样，嘴还没张，脸就先红起来了，脚尖脚跟轮流翘动，他说我应该折回去监视那两个俘虏。突如其来地听他这么一说之后，我就问他监视两个俘虏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并且对他说，对我和诺布尔来说，与其这样，不如让我们离开这儿，去谍报队当差。“这两人对我们有啥用场呢？”我问他说。 他朝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们把他们当作人质看押着呢。”“人质……？”我表示不太理解。“敌人，”他用惯有的着重口气说道，“抓了我们的俘虏，现在说是要枪毙他们。假如他们枪毙我们的俘虏，我们就要枪毙他们的俘虏，这样才说得过去嘛。”“枪毙他们？”我说，直到此时我才开始认识到这种严重的可能性。“是要枪毙他们，没错，”他说。“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说，“你还对我和诺布尔保密，是不是太叫人感到意外了？”“为什么呢？”他问。 “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正在担任看管他们的任务嘛。” “你们难道从来没有猜到过这种可能性么？” “我们没有，杰里迈亚·多诺万，我们是没有猜到。这两人交在我们手上都这么长时间了，叫我们怎么知道呀？” “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敌人也把我们的俘虏关了这么长时间，甚至更长一些，不是么？” “区别可大啦，”我说。“有啥区别？”他厉声问道。而我没好把区别给他讲出来，因为我一下子给打懵了，竟然不知如何说才好。 “那末什么时候才会放我们走呢？”我说。“有可能就在今天夜里，”他说，“或者明天，最迟后天吧。所以说，假如你们觉得呆在这儿闷得慌，那末很快就会自由啦。” 此刻我无法讲清楚我当时是多么伤心，但在我折回到那间小屋时，整个人都陷入了愁云惨雾之中。进屋的时候，那两人还在磨嘴皮子，奥金斯说来说去还是坚决否定来世的存在，诺布尔则像牧师那样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来世是存在的。然而我却发现奥金斯已经作了最大的克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哥们？”他面带讥笑说，“我觉得你同我一样，根本就不相信。你说你相信来世，其实，对于来世，你和我差不多，也是一无所知。什么是天堂？你不知道。天堂在哪里？你不知道。天堂里都有谁？你不知道。你懂个屁！我再问你，天堂里的人带不带翅膀？” “很好，”诺布尔说，“我来告诉你，他们带翅膀的。这下够了吧？他们是带翅膀的。”“那他们从哪儿弄到翅膀的呢？翅膀是谁造出来的呢？有没有一家造翅膀的工厂呢？他们那儿有没有一种小店铺，你一手付钞票，一手取翅膀呢？你回答这些问题呀。” “哦，跟你这个人讲道理太费劲了，”诺布尔说，“现在听我说……”。于是，这两个活宝又继续争辩下去了。 直到半夜过后，我们才把英国佬锁在屋里，然后上床睡觉。我熄灯时把杰里迈亚·多诺万的话转告给诺布尔，诺布尔一声不响地听着。上床将近一个小时之后，他问我要不要把这情况告诉给那两个英国人。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并且还想过许许多多其他问题，然后对他说“不”，因为我觉得英国方面根本不会枪毙我方战俘，再说，旅部的人老在二营转悠，早跟那两个英国佬混熟了，说啥也不会下令把他们杀了的。“我也这么想，”诺布尔说，“这个时候去对他们透露这些，未免太残酷了。”“不管咋说，杰里迈亚·多诺万真是让人感到意外，”我说，此时此刻虽然诺布尔没有出声，但我觉得他是听出了我的话意。 就这样，我半宿没睡着觉，左思右想，由于想象到自己将和年轻的诺布尔一起去找旅部指挥官，设法阻止他们枪毙奥金斯和贝尔彻时，我都急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你手上要是没有 枪，你就别想叫旅部那些小子照你的意思做什么、不做什么，而且在那种时候，跟兄弟们翻脸，对我来说，无论怎样都等于犯了大罪。我在后来领教得更透彻了。 就在第二天早上，我们见到贝尔彻和奥金斯时脸上实在没法挤出笑容来。我们整天在屋里打转，很少说一句话。贝尔彻对我们没怎么在意，他像往常那样，一边把脚伸到炉灰里取暖，一边静静等待着任何意外情况的发生；而小个子奥金斯则出言不逊，又是挖苦，又是提问，把我们缠得够呛。他见诺布尔不肯予以反驳而感到很不是滋味。“你咋不敢像个男子汉一样应战的呀，哥们？”他说，“你，还有你的亚当和夏娃！我是个共产分子，或者说是个无政府主义分子。我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分子。”一连几小时，他在屋里来回踱步，感情一冲动就嘟哝着：“亚当和夏娃！亚当和夏娃！” （三） 我说不清楚是怎样挨过这一天的，好歹是把这一天度过去了，下午的茶点用过之后，撤走了茶具，这时总算松了口气，贝尔彻语气平和地说：“哎，哥们，怎么讲？”于是我们围坐桌旁，奥金斯动手发牌，就在这时，我听见路上传来杰里迈·多诺万的脚步声，一个不祥的预感掠过我的心头。我从桌旁不声不响地站起身，赶在他进门之前伸手把他挡住。“你要干什么？”我问他。 “我要你的两个士兵朋友，”他红着脸说。 “是不是就那样处置，杰里迈·多诺万？”我问。 “就那样处置。今天上午，我们有四个小伙子上了西天，其中一个才十六岁。” “真不幸，杰里迈，”我说。 这时，诺布尔出来了，于是我们沿着小道边走边轻轻地说着话。当地情报官费尼依然留在大门口站岗。“这事儿你准备咋办？”我问杰里迈·多诺万。“我要你和诺布尔把他们带出来，就跟他们讲还得转移。这是最不张扬的办法。” “别叫我下手吧，”诺布尔突然说。杰里迈·多诺万严厉地瞪了他足有一两分钟。“也行，”他和气地说，“你同费尼去棚子里拿点工具来，然后到沼泽地顶头挖个坑。我和波那帕特二十分钟后就来。不过，你们不管干什么，都别让任何人看见手中的工具。除我们四个人之外，谁也不得知道。” 我们看见费尼和诺布尔绕到工具棚，身子一闪就进去了。我顿时觉得眼前的一切影像都在摇晃，于是往那里一坐，怎么也不吭声，随便杰里迈用什么花言巧语去对人家解释。他对他们说，要把他们送回二营。奥金斯一听就骂骂咧咧起来，贝尔彻虽没说啥，但他显然感到忧心忡忡。房东太太不管我们怎么讲，硬是要把他们留在她家住，要不是杰里迈·多诺万发脾气把她臭骂一顿，她那张嘴还就没法闭上呢。这时，屋里已经暗得看不见了，可谁都没想起点灯，两个英国人摸黑披上军大衣，跟房东大娘告别。“就好象在一个倒霉的地方垒窝似的，”奥金斯握着她的手嘟哝道，“司令部一些狗杂种生怕你过得太舒服了，硬是要把你转移开去。”贝尔彻深情地握住房东太太的手，说：“千百次地感谢您，太太，为您给予的一切千百次地感谢……”口气似乎有点做作。 我们一块儿绕到房屋背后，径直走向该死的沼泽。这时，杰里迈·多诺万把藏在心里的话讲了出来：“我们有四个小伙子在今天上午被你们打死了，所以现在要把你们崩掉。” “够啦，”奥金斯怒气冲天地说，“别拿这事儿吓唬人，你小子骗了士兵却像没事人一般。” “就这么回事，”杰里迈·多诺万说，“对不起，奥金斯，但事实就是这样，”接着便滔滔不绝地大谈什么我们奉上司命行事之类的大道理。“住口，”奥金斯很不耐烦地说，“别罗嗦了！” 多诺万发现没人相信他的话，就把话茬儿扔到我这边来了。“问问波那帕特好了，”他说。 “我不必问波那帕特，我和波那帕特是哥们儿。” “我刚才说的是不是事实，波那帕特？”杰里迈·多诺万转过脸来一本正经地问我。 “是的，”我沮丧地说，“是事实。”奥金斯停下脚步。 “现在，看在上帝份上……” “我不骗你，哥们，”我说。 “听口气，你不是当真吧。你心里有数，你并不当真。” “唔，他不当真，我可是当真的，”杰里迈·多诺万说。 “你到底为什么要枪毙我，杰里迈·多诺万？” “你们的人为什么要把我们四个人俘虏过去，而且冷酷无情地把他们枪杀在操场上？” 我可以感觉到杰里迈·多诺万通过激烈的言辞给自己壮胆呢。 杰里迈还抓住小个子奥金斯的膀子，把他朝前拽着走，但就是没法让他相信我们此时说到做到。从这里，你可以想象我的处境多么为难，一边用手碰碰“史密斯－维森”牌手枪，一边又想：假如他们俩与我们动手打起来，或者逃跑（从内心讲，我倒是希望他们这样呢），我又该怎么办？我拿定注意，假如他们逃跑，我绝不朝他们放枪。 “诺布尔有没有参加？”奥金斯问道，我们说参加的。他哈哈大笑。可是诺布尔为什么要枪毙他呢？我们为什么要枪毙他呢？他有什么对不住我们？我们不是哥们（这个字眼始终残留在我痛苦的记忆中）么？难道是么？难道我们不了解他们，或者他们不了解我们么？我们彼此有没有设想过，他会不会因为英军某部某位旅长一句话就把枪杆子对着我们呢？ 暮色之中，我已感觉出自己踩到了荒凉的沼泽边沿，这里将是他俩告别人世前的卧榻呀。我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之中，没法回答他那一连串的问话。我们摸黑沿着泥淖边缘往前走着，奥金斯不时地心血来潮，一再把我们叫住，大谈哥们义气。而我却近乎绝望地想：别无办法，只有等他亲眼看到挖好的无情墓穴才能让他相信我们绝非戏言。然而，你不难明白，无论如何，我是不忍叫他送命的。 （四） 我们终于看到远处摇曳闪动的灯光，于是朝那儿走去。诺布尔提着灯，费尼站在他身后的黑暗中，不知咋的，这两人一声不响地站在沼泽地里的可怖身影，在我眼里恰恰同死神带来楚痛心境相仿佛。贝尔彻认出诺布尔之后，用往常的平和口吻说：“你好，哥们，”奥金斯则赶到诺布尔这个可怜兮兮的小伙子面前，又对他发起了舌战，然而诺布尔无话可说，他打着绑腿立在那儿，灯盏就在他两腿之间晃荡。 搭话茬的却是杰里迈·多诺万。奥金斯显然百思不解，他的问题已经问到第二十遍了：有没有哪个人认为他会枪毙诺布尔？ “你会的，”杰里迈·多诺万简短地答道。 “我不会，去你妈的！” “当你知道，违令者将被处决时，你还是会动手的。” “我不会，就是处决我二十次，我都不去杀他，他是我的哥们。贝尔彻也不会的，对吧， 贝尔彻？” “说得对，哥们，”贝尔彻和气地说。 “我说啥也不杀他。谁说诺布尔不杀我，他自己就要被杀？如果我处于诺布尔的位置， 你认为我会怎么做的？我们不是来到了野外这个干涸的沼泽地中间么？” “你会怎么做？” “我会跟他一块儿走，随他上哪儿去。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同他共用最后一分钱，还要同他寸步不离。” “这事我们讲得够多的了，”说着，杰里迈·多诺万就举起了手中的左轮手枪，“开枪之前，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转告？” “不，没有，可是……” “你想祷告么？” 奥金斯冷冷地说出一句话来，连我听了都大吃一惊，只听他又转过身去对诺布尔说：“听我说，诺布尔，你我是哥们儿。你不站到我这边来，我就站到你那边去。这样不就公平了么？你就给我一支步枪，随你上哪儿，我都跟着你去。” 谁也没有答话。 “你听明白没有？”他说，“我对这种事都看透了。我就当个逃兵，或者随你怎么叫我都行，从今以后，我就成为你们的一员。话都说到这一步了，你还不相信我说得到做得到么？”诺布尔抬起头来，可是当多诺万开口讲话时他又不声不响地低下头去。 “最后再问一次，你有什么话要转告？”多诺万声音冷酷而又亢奋地说。 “啊，住口，你，多诺万！你不了解我，可这两个人了解。他们是我的哥们儿，他们支持我，我也支持他们。我们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是资本家的驯服工具。” 人群里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多诺万“威布力”手枪对准了奥金斯的颈背，与此同时，我闭上眼睛，竭力祷告了一句。奥金斯正想换个话题说说，还没开口，多诺万就扣动了板机，听到“砰”的一声，我睁开眼睛，看见奥金斯两膝一晃，慢慢地栽倒在诺布尔脚下，就像一个小孩那样恬静，昏惨惨的灯光映在他两条细腿和一双铮亮的农用靴上。我们大家默默无语，久久地看着他在地上挣扎于最后的痛苦之中。 这时，贝尔彻悄悄拿出一块手帕，开始往自己的眼睛上蒙（我们由于过分激动，竟忘了给奥金斯一块手帕），由于发现手帕嫌小，扎不过来，贝尔彻就向我借手帕。我递给了他，他一边将两块手帕系在一起，一边把脚朝奥金斯那边伸了伸说：“他还没死，最好再给他来一下。”的确不假，我们看见奥金斯的左膝又在灯光下抬了起来。我弯下身子，用我的枪指向他的耳朵，然后在贝尔彻的搀扶下，使劲地站直了身体嘴里匆匆嘀咕了几句。贝尔彻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先得给他补一枪呢，”他说，“我不会介意的。可怜的杂种，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哩。”这时候，我又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动作娴熟地对奥金斯开了最后一枪，让他永远解脱痛苦。 正在笨手笨脚地系手帕的贝尔彻听到枪响，发出一阵大笑。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放声大笑，他在自己的老朋友惨死之际发出这种笑声，多么不合时宜呀，笑声直朝我的脊梁骨钻了下去。“可怜的瘪三，”他低声说道，“昨天晚上还对这事儿充满好奇呢。多不可思议呀，哥们，我老在这么想哩。现在他总算知道了人家要他知道的一切了，昨天夜里他还一直在黑暗中讲这个呢。” 多诺万帮他蒙住眼睛，系好手帕。“谢谢，哥们，”他说。多诺万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转告。“没有，哥们，”他说，“我没有。你如果想给奥金斯的母亲写信，你可以从他兜里找出一封信来呢。我的女人八年前就离开了我，跟另一个人走了，孩子也带走了。我是挺希望有天伦之乐的，你可能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可是从那以后，我就没能再次成家。” 由于此时他再也看不见我们，我们这些人立在一旁就好像是一群傻瓜蛋。多诺万看看诺布尔，诺布尔摇了摇头。接着，多诺万再次举起“威布力”手枪，与此同时，贝尔彻又发出令人心惊胆颤的怪笑。想必他是以为我们是在议论他呢。多诺万这时竟又把枪头往下放了一点。“请原谅，哥们，”贝尔彻说，“我觉得我谈我自个儿……谈我怎么会干家务……谈得够多够傻的了。可是，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你会原谅我的，我敢肯定。” “你不想祷告么？”杰里迈·多诺万问。“不，哥们，”他答道，“我认为那是不起作用的。你如果要想就此了结，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得明白，”杰里迈·多诺万说，“并不是我们要这么做。可以说，这是我们的职责。”贝尔彻像瞎子一样仰着头，灯光之下只能够看到他的鼻孔和下巴。 “我一直不明白我的职责是什么，”他说，“可是，如果我没误解你的话，我想你们都是好伙伴。我并无怨言。”诺布尔带着绝望的表情，朝多诺万使了个眼色，多诺万忽地一下举枪就射。大个子如同粮袋一样倒了下去，这次没有必要再补打一枪了。 我已经记不清是怎样掩埋他们的了，不过，这事比什么都讨厌，因为我们得把带有余温的尸体搬移好几码远，才好丢进空旷的沼泽。置身于漆黑的夜幕之下，我们只有孤灯一盏，也是够凄凉的了，而那些被枪声惊醒的鸟雀又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诺布尔还得把奥金斯母亲的来信从他身上找出来。我和诺布尔填平坟坑，不留一点痕迹，然后收起工具，告别另外两人，默默地走过变幻莫测、罕无人迹的沼泽边沿，回到驻地。我们将工具放回棚里后返身进屋。厨房里跟我们离开时一样，漆黑一团，寒气逼人，老太太却坐在壁炉前面数她的念珠。我们经过她身边走向里屋，诺布尔划着火柴点灯。就在这时，老太太悄然起身来到门口，再也不像以往那么放肆和絮叨了。 “你们怎么处置他们的？”她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这时诺布尔好不容易划亮的火柴在他哆嗦发抖的手上熄掉了。“你说什么？”他没顾得了转身就问。 “我听到的，”她说。“你听到什么？”诺布尔问，他的口气表明不打算骗谁。 “我听见的。你以为我没听见你们把东西放回工棚么？”诺布尔又划起一根火柴，这次终于把灯点亮了。“你们就是用那玩意儿对待他们的吧？”她说。诺布尔没有答话，其实还能讲啥呢？ 上帝呀，她两腿一软，朝门旁一跪，兀自数起念珠来；一两分钟过后，诺布尔也在壁炉那儿跪了下来。我就从老太太身边走到门口，遥望着星空，谛听着鸟鸣。说来也怪，当时当地的感觉，事后竟然无法描写出来。诺布尔说，他觉得眼里看到的所有物体一下子放大了十来倍，除那两个英国人僵硬在一小块沼泽之外，别的什么也觉察不到。我的感觉则又是另外一种样子，好像那块留着两个英国人的沼泽远在千哩之外，就连身后的诺布尔和老太太的喃喃自语，以及所有的鸟雀与寒星，统统都隔得很遥远，我本人竟也变得又渺小又孤寂。那以后发生在我身边的事，都再没有当时那种深切感受了。 |
|
|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网站设计：王俊 瘦叟 制作、维护：瘦叟 悠晴 e-mail:webmaster@njpinglun.com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