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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黄梵

谎城

（英）亚当·莱夫利    译者：王雪飞

　　这座城市常常笼罩着乌云，到了黑夜则伸手不见五指。第二天又可能突然放晴，天空一片湛蓝。云朵在空中急速飘过，宛若受惊的白兔朝楼梯上飞窜。这里的季节极其分明，但又富于戏剧效果，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宛如古代戏剧那吱哑作响的舞台布景和荒诞技巧一般。城市本身并不受季节的影响。只有那些位于较贫困地区的房屋，到了隆冬时节才会裸露出惹眼的嶙峋瘦骨来。

　　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时，接触的恰好是这些地区。我在一幢东倒西歪的屋子里找到一个房间安顿下来，我可以透过它的窗户看看街面。我裹着毛皮大衣，坐在那儿望着下面的人群艰难跋涉在雪地上。

　　城市大得很，谁也无法离开它，哪怕是死到临头都是如此。每时每刻都有人来到城里，但是城市却能把他们统统吸收过来以致膨胀开来。真可谓无穷无尽啊。譬如讲，吉普赛人是来自于他乡某地，但谁也无法肯定他们到底从何时何地而来。因而他们便为市民们所忽视了。由于他们不怎么起眼，他们当中就有不少人当了音乐家。这是因为最好的音乐家是用耳朵听出来的，而不是用眼睛看出来的。

　　吉普赛人的乐队在这座无边无际的城市游历四方，一有可能就聚起一批听众，或是投身于带有启发性质的街道集会。集会场合的光线暗得很，这是我前所未见的。有谁知道我在这些人当中坐了多久，身体还让一双又一双跺地的脚板震撼呢？有谁知道，从早到晚、从黑夜到天明，我的面前人来人往，彼此时远时近？这种惯有的消遣周而复始地进行着，一切都令我头晕目眩，快把我吞没了。就这样，我为这种表面现象所迷惑，犹如一名听众被说书人的言词迷住了一样。等我在好多天之后听到音乐时才恍然大悟。我所看到的一切，只不过是客观反应，是表面现象，而不是事物本身。

　　十个乐师随随便便地站成一组，演奏过程中，不时地对视而笑。他们的曲子粗犷，音调高亢，遇上切分音往往要出点差错。它在放肆地干嚎，那种令观众浑身纠鸡皮疙瘩的音乐节拍，则是发自一个老头子的破裂沙哑的提琴。他把琴架在弦上，按照拍子有规则地锯来锯去，拉到弱拍时，小号与铜管竟鬼哭狼嚎地把他的乐声盖了下去。由于主拍仅仅存在于这位老者的头脑里，因而音乐常常抢调，产生了狂躁紧张气氛。听上去似乎正径直朝着前方的万丈深渊滚动而去。

　　（人们怎么能够用文字来描述音乐呢？文字从书页上生硬楞直地竖起来，音乐则是从十维空间间接地运动的。音乐有如征帆破浪向前，抑或以其辛辣之味直冲鼻孔而来。恰似洞口滴水，它从描述音乐的语言里挤去水份，剩下了风干的尸体一样的干瘪文字。）

　　我被音乐深深打动了，于是就去问老者能否收我为徒。他同意了。我们一块儿坐在寒冷之中，身体朝街头的篝火所剩下的一点可怜的余烬靠过去，听他讲述个人经历。自从该城变得富裕而又太平之日起，直至如今，他搞音乐已经有了五十个年头了。现在，只有最最贫穷的人才懂得音乐是咋回事。他还告诉我，音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音乐，”他说，“就是纯洁的爱。哪怕对它有一点点歪曲都会永远俘虏一个人。一个人，听过音乐之后就会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因为人们创造了某种并不存在的尽善尽美的东西。那未，音乐是什么呢？它在哪里？它不是小提琴，因为小提琴只是奏响音乐的东西。你能看见音乐么？你能嗅出音乐么？不错，你能听到音乐。但你能否听全呢？难道它不是一直吸引着你，一直在你心中作出各种暗示、并且低声提醒你：音乐内外还有一段更为美好的奥秘？我们音乐家教育并带领人们从现有的盲目信仰之中走出来。正因为如此，我们是很危险的。我们是提供本来没有的食物并恢复被丢弃的时光的人。听过我们的曲子的人已在心中建造起原本没有的东西，音乐赋于他们更好地判断现存事物的能力。所以说，我们是空想家，因为我们否定现存者对于不存在者和尚未存在者以及不可能存在者的优越地位。音乐把我们对现存事物的欠缺的内心认识透露出来。

　　我被老师的话语深深打动了。整整一个冬天，我跟随教师来来往往，穿梭于寒冷的城市。一有可能，我就去听他上课，并先后上百次地靠近篝火的灰烬同他交谈。他是一个沉默的人，老是谛听他那赖以维持生计的沉静的音乐强拍。有时，他极安静，差不多是销声匿迹了，真的，听音乐的人群对他简直毫不留意。这是因为，只有当那些伴奏者太差劲时，才会被别人注意到。我的教师在演奏时无懈可击，因而，他只有在不出场时才会出现于听众的心目中。

　　一连数月，我对老师的音乐和见解着了迷。直至春暖花开时节，我才开始转变。我恋爱了。这就发生在城内一座小公园内。当时，悲凉的乐声传进了街道，我抱着膝盖坐在一棵宽叶胶树下面，天上飘着绵绵细雨。我早把皮衣皮帽撂到了一边，因为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再有个凉爽天。她从雨中走来，在我身边坐下了。我们谈了好几个小时。她长着一头绿色的秀发和绿色的凤眼。起先，在我们交谈时，仍有音乐伴着她的话语在我的耳边回响。但是，音乐渐渐消失，听不见了。

　　她问我是谁。我还把我如何来到这所城市、如何在一次街道聚会上遇见那位老者并充当他的学生的经过告诉了她。她认为，她绝不会爱一个立志默默无闻的男人。她说，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是一个坚决把握好自己的生活，并且使之闻名于世的人。那才是一个男子汉。她站起身来，离开了我。

　　由于音乐不再对我具有吸引力，我就离开了吉普赛乐队。时间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入夜，街道一片明亮，宛如白昼，城内万家灯火，对抗着空中的黑暗。一颗颗小行星，在马达带动下，围绕霓虹太阳旋转。人们因避免了黑暗而感激不尽，不过，各自又不免出现一种不安之感。他们在酒吧中讲述的故事，是虚构起来的。

　　城市这么大，在某些地区，还讲着不同的语言。有一天，当我走进这类地区时，突然看见一位杰出政治家正沿街道匆匆疾行。他怕穷人，所以总是匆匆地走过此地，免得碰上几个穷人。我心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假如我是一名政治家，那姑娘有可能爱上我呢。政治家是引人注目的嘛。我跟随此公回府，在他住所门外等候了四天时间。

　　太阳四次行过天空，日出日落，非常准时。政治家四次离家回家。我想：我在这里见到了一个坚决把好自己生活的人。第四天晚上，正当他朝家门里跨的时候，我走上前去作了自我介绍。起初，他有些生疑。我一再请求他把我收下，做他的政治门徒。一直等他得知我是外国人、等我显露自己的天真无知以后，他才松了一口气。他把我让进了屋内。我对他百般奉承，逐一答应他的要求。他同意了，他愿意收我为徒，但作为回报，我待成为辅导他儿子的私人教师。

　　第二天，他带我上国会去。有人惊奇地打量我。难以置信的是，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关系重大。我们在议院没待多久就出现了一次议题表决活动。犹如赛跑时起步跑一样，信号一响，所有议员疾步奔到前头，握住了面前两根横杠中的一根。此刻，一片喧嚷之声。

　　事后，我问我的这位老师，进行这种奇特程序，为的是什么缘故。他回答时给我讲了一段历史掌故。原来是这么回事。多年以来，公民和议员对于出现那种与多数派分歧的现象极为不满，因而议员们不愿在还不了解多数意向的情况下就贸然投票。因为，假使一名议员老是处于失败的少数一方，他就会丢掉他的这个赚钱的美差。从此，为了每位议员的利益，要等到多数杠杆被拉过之后再投票，赞成与反对的总数就会在议院前部的记分牌上出现。后来，事情进入了一个不再有人拉动杠杆的阶段。投票即将开始时，议员们静静坐着，眼睛注视着邻座的一举一动。整整数小，议员们紧张而又沉默地坐着，时常出现由于拿不定主张而休会的局面。

　　对于这个问题，曾尝试过多种补救措施。其一，先秘密投票，再决定多数倾向，这种方法自发地产生于议员之中。议员们都各自雇用民意调查员，这些调查员在正式投票之前穿梭忙碌于其他议员之间，探听他们对议题的看法。但是，这条摆脱僵局的出路，不久就遇上充满阴谋与欺诈的荆棘，因为，为了各自的利益，议员们总想把自己的政治对手引入歧途。再说，民意调查员只不过是些雇佣者，是些很容易被人收买而从事惑主勾当的无耻之徒。议员们把所有的时间用来琢磨一张张统计资料，或者用来构思某种鉴别各自调查员忠诚与否的方案。此事颇令他们为难，于是他们就恢复了古老的安全做法，采取稳坐静观的骑墙态度，而不肯采取吃力不讨好的冒险行动。

　　其次，出于相互默许，有一阵子产生了另一种补救措施。有人发现，假如只有一名议员带头投票，他的主张往往有可能使整个表决出现所预期的一面倒的如意局面。然而，没过多久，此类跟着头鸟瞎闯的游戏便告失灵，原因就在于，那些野心勃勃，企图用这种冒险尝试以使自己的提案获得通过的议员，已不再限于一个两个了。一旦情况开始恢复到原先那种不懂结局便盲目投票的危险状况，议员们就再度自我克制，不肯急于表决。

　　因此，最终为投票表决规定了一个为期四秒钟的时限。据认为，这一间隙，对于大多数老议员来说，足以使之从座位上站起来摁杠杆，同时也足以阻止他们对表决趋势作出猜测。这正是刚才议员们纷纷涌过去投票时出现一阵忙乱嘈杂的原因。

　　我问我的导师，为什么议员们不取消杠杆和呆板的记分牌这类复杂的系统，而代之以无记名投票的做法。他的回答是，无记名投票将会违背每个人都可自由而公开表达意见的原则。

　　当然，采取了限制投票时间的做法，并未消除对秘密调查员的需求。议员们比以往更加需要这些人，我起初要学会的正是这种能力，即从议员们那儿收集意见，向我的导师回报。进入国会之前，我并没有领会到实话是多么宝贵的商品。它太宝贵了，决不能任意浪费。必须加以保护，必须慎而又慎，讲究节约。我原先以为，实话与谎话，问题挺简单。其实，它们是科学研究的对象。单纯地说“谎，”属于十足的庸俗。诸如估计不足、术语不确、使用反语、内心保留，等等，还有上千种等级与性质，我都统统学会了。

　　接下来，我就去教政客的那个狡黠乖戾的儿子。我按照事先定好的课表开始上课了。当我讲课讲累了，我就给他讲讲旅途见闻。我给他讲述外面的世界,那儿的人拽着头发,用头行走,或者讲那里的高山穿破大气，直插太空。孩子不相信我的话。但是这些实话要比我在国会里讲的那些世俗而实用的谎言更为刺激，所以我继续讲这些故事。

　　后来，有一天夜里，我的导师把我叫到他的书房。他说，议员中间纷纷议论他雇用了一个古怪的家庭教师，说我谈论了城外的地方。我申辩说，我所说的全是实话，这种地方的确存在。可我的导师回答说，假如情况属实，那只能使我格外地罪恶滔天。我被解雇了。我必须马上离开他的家，再迟就免不了蒙羞。

　　人笔道被暑天的热流烤得发烫，亮起的霓虹太阳分外耀眼。城市的闸门打开了，人们纷纷涌上了大街。那儿出现了骚动与疾病。我在茫茫人流中漂泊了几星期后，终于被冲到那位思想医师的摊点上。

　　思想医师的摊点就设在城里最拥挤地区的最繁忙的街口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可从他旁边绕上一圈。他是一位又高又胖的汉子，上身赤膊，盘腿端坐在讲台上，像个印度宗教老师。他对那些驻足听讲的人说，他会看病，他的方法不是触摸病人的肌肤，而是钥匙　摸他们的心灵。他解释道，每样东西都　有个名称，每个名称都联结着一种思想。病人之所以生病，仅仅因为他们自己说自己有病，思想医师则会称他们为“健康人”或“健壮者”，从而改变他们的思想，治愈他们的身体。思想医师边讲边伸出又长又胖的手臂把传单发给人们。传单上写着：

　　　　　为净化你的事业与信奉

　　　　　为消除你的疾病

　　　　　特邀专家、思想医师

　　　　　于今天晚上（！！！！）

　　　　　在旧中心会堂献技

　　　　　务请光临！

　　　　　入场票价：５元

那天夜里，我去了旧中心会堂。我发现有许多人在广场上转来转去，等候开门。我坐在一堵矮墙上，注视着阳西下，它先是变成桔黄，然后变成血红，最终渐渐黯然失色。蓦地，人群中出现了我上次在胶树下面遇见的那个姑娘。她和我并肓坐在墙头上。我们交谈起来。我问她为什么来这儿。

　　“我在寻找自我，”她说，“我要到处寻找。”

　　她站起身来。这时，会堂的大门打开了，人群纷纷朝前涌去。她消失在人流里不见了。我没有料到，会堂内是那么观壮。会堂本身倒还简朴，但它为了今晚的活动而装饰一新。香烟缭绕，香气扑鼻，人们一走进里面就觉得此地给人以神秘的　许愿。会堂后部，大门上方的楼座里，乐师们用提琴、小号和深沉、响亮的鼓，演奏着幽雅的哀乐。下面一条过道里，人们已经自然而然地排成队列，开始了行进仪式。前头走来两个少年，手里　动的银钵翻涌出缕缕香烟。烟雾袅袅上升，在他们的头上形成串串小花冠。他们的胸前挂着大镜子。在他们的身后，思想医师和着音乐的节奏，摇摇摆摆。缓步走来。他那肥胖的身体上套着一件拖到脚面的、华丽夺目的白布长袍，袍子上面缝着上千个小镜子。不时地反射着大吊灯的光辉，常使全场闪动着一阵阵璀灿的银光。思想医师身后跟来十几个贴身门徒，每人胸前都别有自己的相片。台下的人群只要着一眼前面的场景，就会从领队的大镜子里照见自己的身影。这里的一切仿佛都被放大了。

　　这些人在大厅内绕行一圈之后在前面停下。思想医师转向人群说道：“走过来吧，你们这些自以为有病的人。”

　　说着，他张开两臂，人群出现了窃窃私语和些微动静，他们开始向前走去。每次走过去一批，他们在他跟前跪成长长一排边。他依次从一个个人的面前走过，用几秒钟时间发给每人一面小镜子，同时说道：“拿着这面镜子照照吧，每当你觉得有病了，就这么照照，以求回忆你可能变成的样子。

　　求医者们诚恐地照了照镜子，然后立起身来，穿过一大群等候的人，跌跌冲冲地退回到各自的座位。等大家都饱览了各自的身影之后，思想医师走回高高的讲坛。他立在紫色的光束中间，手舞足蹈，侃侃而谈。

　　“我的朋友们，我们今天在此聚集，寻找自己，与此同时，我们周围充满了毁灭与疾病。当一个人在城里迷了路，他就没法回到他出发时的地点。我们所需要的就正是这么去做，我们必须恢复孩提时代的视野。小孩子们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他们有似眼珠，坦白无欺，他们开诚布公，他们看得到所有的一切，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美好的。忘掉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的主人、你的奴仆。他们都不过是你们眼中见到的客体而已。他们说：‘我们是特殊客体呀。’但是，我们为何听信他们呢？一个人在现存事物面前必然是孤独的，但他将不再孤独，因为宇宙将会找到他，他也将会找到宇宙。”

　　“那末，你们的兄弟、朋友、主人、奴仆又是什么呢？他们是单词， 而运用单词的恰恰是你。单词犹如你的双手，可以伸去抓住世间万物，想捏成啥就捏成啥。也像这紫色的灯光，可以泻入大厅的每个角落，并且改变你们的视象。也像人的面孔，微笑的时候可以照见一张笑脸。是的，就这么接近。一个人如果做出某些动作，譬如你微微一笑，那末，另一个人也会这样做的。微笑吧，我的朋友，你们会好的。笑笑吧！”

　　听到这里，人们欢呼起来，（他们的病体因痛苦而抽泣）一切都会好的。

　　然而，我不禁想起我的老朋友、那位曾经教导过我的老音乐家。他一辈子都不被觉察地生活着。一想起他，我猛然站起身来，对这位思想医师喊道：

“我们是不可能看到一切的。我们只是因为物体周围有空间才会看到物体。把物体呈现给我们的是空间。它们才是最最重要的东西。但是，它们却是看不见的！

听众中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思想医师在动。他慢慢转过头朝我这边看，他的目光犹如仇恨之戟向我剌来。

　　“把他轰出去，”他恶狠狠地说。

　　我的手臂被从身后扭住，接着就被拉到大厅后头。袭击我的是行进队列里的两名侍从。我记得在他们拖着我走过人群时我的头是怎样咚地一下撞在他们胸前的镜子上。我的双脚重在地板上拖,我不时踢倒一些椅子表示一点无济于事的反抗。 有好几次，他们用脚踢我，用拳头揍我，然后狠狠一推，把我摔出门外，我一下子滚下了阶梯，身体滚动时两臂像风车一样。

　　太阳渐渐远离了这座城市，城市本身则运转得越来越慢。这些变化在一点一点地发生着，谁也没有加以注意，只有到一定的时候才显出一些意义。眼下的细微变化只不过象是官僚体系的调整而已。只是当这年夏天要无限推延下去时，白天才第一次显得比以往更长了。由于一天天地转热，成千上万的人纷纷涌向想象中的城郊田野。这些人无论如何是派不上用场的。

　　高耸入云的建筑群，穿过夏日的薄雾延伸开去，宛如我记忆中的另一个世界的秋收后的残茬。我爬上一座高楼，俯瞰远处许多人通过一扇宽大的金属门，成群结队走向田头。他们通过大门时，每人都先停留片刻，然后走到前面，在塑料草坪上躺成几排。我问一位站在我身旁的妇女，那边咋回事，她告诉我说，大门里面安了一种装置，向四周释放脉冲电磁。这种脉冲可以微微改变所有通过大门的人的脑电波。

　　她谈到大门的用途时进一步解释说，就其性质而言，我们所体会的时间不是一种指着一条直线的线状的连续时刻，而是交织着滞留与延续、记忆与期望的不断变化的格式。正如一首民谣，开始只在作为整体的民谣的全部含义中流露；同样，时间随生长、运动、希望而产生。大门里的电子装置的妙处，显然在于打破上述格式，把死缠着我们的过去与未来的可怕联系加以分开。所有通过这扇大门的人可以领略到一种永在未来的飘逸境地的滋味。

　　他们都乖乖地躺在草坪上，仰望着蓝天。越来越多的人川流不息地通过大门，涌到田头，加入已经整整齐齐躺在那里的几千人的行列，我越来越感到惊奇。这时，我依稀看到他们的上空有些东西在酷暑里泛动微光。起初，我闹不清那是啥玩意。过了一会儿，它终于显露在我的眼前，躺在田里的一群顺从的人朝天空凝望的原来是一张全息图。人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的就是它。它以随时记录、随时投射的方式，将广阔、平坦的田地上发生的每个细节、每个微小动作都复制出来。它所包含的最最重要的细节则是天空中的全息图，即人们仔细凝望的那个自我形象，紧跟着第一位，招来了第二位，再由第二位引来第三位，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就像置身于一座镜宫，卧地者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然而，这种出现于空间的繁衍增生景象只是一种幻景。这种形象，本身在进行着内部爆聚、增生、直至无限。它具有经院哲学家们归因于上帝的那些属性：“单一、简洁、自生自长、不可估量、无边无际、无法理解。”

　　我侧耳倾听。田野静得可怕，死一般无声无息。排排楼房屹立于城市的热雾之中，仿佛在默默地议论这一尊幻象。当我扫视下面好几千人的时候，目光在那位绿头发的姑娘身上停留了片刻。她正全神贯注地朝上凝视着。也许她已经找见了她自己。透过炎热的静谧，我可以听见她周围的一切正从她身边消退，她的耳朵也失去了听觉。她的两眼被深不可测的嘀哒声音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问站在我身旁的妇女，他们在看什么。她沉闷地笑了。

　　“现实的图画呀。”她说。

　　我回眸望着田野。时间静止了，失去了轻快的节奏。空间在现实与可能之间闭合了。被挤出去的是音乐，是想象。田野陷入了绝对的沉默。我把头发向下拽了拽，走下楼来，继续赶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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