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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葛红兵

永恒与一天

河西

在华东师大任教期间，格非一度抱怨影视班的学生对电影的拙劣品位。这使我印象中的格非总是双眉紧锁、面色苍白。他们甚至在期末考试的试卷上对老师的选片标准提出质疑。对此，格非显得无可奈何，他在选择去了清华大学之前的私下谈话中仍然流露出内心隐隐的担忧，他说：“也许，到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区别。”

事实上，在他离开华师大的最后一堂影视鉴赏课上，我见证了学生纷纷逃离现场的残酷一幕，对于一位久负盛名的老师来说这无疑是极大的心理创伤。有一位学生再次重复了她的前辈——那群饱受艺术电影摧残的师兄师姐——的一句名言：“又是让人看不懂的。”而那天上映的影片正是希腊导演安哲洛普洛斯1998年荣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名片《永恒与一天》（又译《一生何求》）。

我记得2000年12月的那天下午阴云如晦，文附楼214教室散落着10几位还算耐心的学生。电影影像具有浓重的怀旧意味，格非不断地试图将彩色电影的原貌呈现在观众面前，但不幸的是那台老式录象机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于是他只能耸耸肩膀，向学生们表达歉意——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观看一部冷冰冰的黑白影片也许正是上帝的安排。

影片显得非常漫长，2小时10分的长度是现年67岁的安哲洛普洛斯电影生涯中最简练的一部。难怪上海的影评人孙孟晋对安氏的冗长风格不以为然。希腊诗人塞非里斯的诗句：“从一开始就是旅行。”是安哲洛普洛斯最喜欢引用的一句话，对于我们来说，看电影就是一场严峻的旅行。

影片讲述一位名叫亚历山大的希腊诗人与一名阿尔巴尼亚流浪儿童的在诗人生命的最后一天中的经历。和他以往的作品相似，影片着意于诗意的表现，一种抽象的、天马行空般的幻想风格和庄重高贵的悲剧气质的融合也许是他作品的一大标签。从影片开始一直到结尾，主人公亚历山大总是用低沉而有磁性的男低音讲述他的生命轨迹，他的语调平缓、迟滞，隐隐透露出一个濒死的病人无法向人吐露内心痛苦时的忧郁和恐惧。安哲洛普洛斯后来说他不想过份哀怨，但是事与愿违，《永恒与一天》仍然被笼罩在阴雨绵绵的气氛之中，一个没有阳光的国度始终纠缠着他，使他无法看到生活的亮色。

和伯格曼的诗意风格相似，长镜头和空镜头的运用使整部影片建立在空白、寂静和静止之上，亚历山大总是在走动和旅行，但是镜头的静止使他仿佛又是在匀速地不紧不慢地享受最后的生命时光。即使是在儿童被非法团伙诱拐，他去救援的那场戏中，他的表情仍然平静、从容不迫。另外，在追忆往事的场景中，亚历山大保持着他灰白色的小胡子，保持着匀速地步调；而女主角法国演员伊萨贝尔·雷诺一人饰演亚历山大的妻子和女儿两个角色，都仿佛在论证时间也是静止的，这一天就是永恒。

影片最出彩的地方也许要算结尾处亚历山大和小男孩一同乘公共汽车那段，空空荡荡的汽车车厢里上来又下去了各种各样的乘客——拿着红旗的革命者、收集文字的诗人和在车厢中演奏音乐的音乐家——他们和两位主人公没有任何言谈和交流：拿着红旗的革命者昏昏欲睡；收集文字的诗人一袭黑衣、落落寡欢；而演奏音乐的音乐家仿佛只是在为音乐本身而演奏——这些人包括两位主人公都是极端孤独的，他们稍聚即散，在生命的旅程中相遇又错过。正如卡夫卡在《乡村医生》中的一句伤感的话所描述的：“我带着一个美丽的伤口来到世界上；这是我的全部陪嫁。”影片中的每个人物都既安闲又痛苦，既柔和又尖锐，是的，在寂静中的呐喊是最震撼人心的。

当影片落下帷幕，我开始懂得格非的孤独。我走向他的身旁，与他握手道别。也许，这一天对于我们来说也是“永恒与一天”。我知道我们可能再也不能见面，现在我们轻声寒暄，正是为了以后各奔东西。

20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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