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后的日子，透骨的冷，谁也不想出门。一人捧一杯热茶，一杯接一杯地喝水。没人说话，仿佛思维被冻住一样。就在这时，有人在敲门。谁呀？
开了门，我惊呼起来，站在门口的是３年未见的老朋友王采玲。她肩背两个大包，两手也没闲着，一手拎塑料水壶，一手抱一件蓝色布面的大棉袄。她模样没变，五官周正的脸上还是刻着皱纹，笑声依然是那么爽朗。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根辫子，弯几道后束在脑后。她从北京回老家芜湖过年，路过南京，到我家来玩玩。她来的这天，离2000年的春节还有8天。
10年前我和王采玲就认识了，她那时30出头，单身一人来到北京，以写作诗歌、小说度日，间或打打零工。以后每隔两三年，我们都会再见面，每次见到，我都问她男朋友的问题，我总觉得一有男朋友她的生活就会改变。现在３年未见，我关心的还是那个老问题。
哎呀，你知道吗，这一点让我特别不好意思，你曾经对我说，找不到男朋友就不要来见你，弄得我都不敢来找你。
这么多年，也不是没人爱吧，爱我的男人一个接一个，烦死了，如果交往下去，要花很多时间嘛，不喜欢的人我也没法跟他有更深的交往。男人跟你来往，最后的目的就是你的身体。那种事，也就那么回事吧。我知道，像我这样想的女人很多，陈染在她的小说里就说过，她在国内国外都始终躲不过男人的一杆枪，哈哈哈……真是形象。很多女人烦嘛，最后就走向同性恋，听说北京有一些女同性恋酒吧，那一定很有意思，我特想去看看，写一写她们，但不知道这些酒吧在哪里。如果你不是同性恋，可能也不让进吧。
参观完我的家，她很高兴，说我终于可以不用租房了，我说你也可以，找一个伴儿，生活自然就会一天一天好起来。
你是让我找个人把我养起来？他给我钱，然后我可以活得很轻松？这好像是一种交换似的，我觉得挺可耻。再说，叫我整天做饭他吃，一日三餐，我不干。我从10几岁就开始给全家人做饭，做怕了。我妈妈是地主的女儿嘛，不会做家务。我是从家里逃到北京的，当然，我待的那个工厂也没意思。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右派，他死在牢里时我只有两岁。我妈妈后来又嫁人，继父、弟弟们（同母异父）对我不错，小弟弟对我好得不得了，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我照顾了他们的生活吧，他们感到内疚，觉得我的个人生活就这样被耽误了。
其实一个人过也挺省心的。前不久，我找到一处房子，挺不错的，人大边上有很多农民的平房，你知道吗？农民把它们改造成大学生公寓，但我觉得像个军营，一排一排的，它就叫几排几号嘛。每间都只有几平米，只能放一个高低床、一张桌子，住两个人。每间月租金是400块，一人200块，这次我交了半年的租金，所以优惠到165块一个月。它离北大也很近，这样我可以经常去人大、北大听课，去图书馆、洗澡都很方便。我喜欢听课，现在每天有多少新知识啊，你不学习就觉得马上就跟不上了，人大、北大的那些老师，不像一般的大学老师，他们非常专业，他们在自己的那个专业上钻得非常深，一个不起眼的问题他们能讲得你目瞪口呆，你会想，哇，原来是这样的！
我愿意一辈子学习。只要挣了点钱，这钱够我交房租、吃饭，我就看书、写作、听课，不再去想挣钱的事。一看钱用完了，才赶紧去找活干。北京那地方，只要你想干活，太好找了，这两年，我帮人编书，挣了7000块，两本书，一本是药材方面的，挣4000块，书出来我一看，妈的，作者是别人，你就是个枪手嘛。另一本书，是把别人翻译的诗集再改写一遍，书商精得很，知道那些诗必须找人加工一下才好卖，我中文系毕业、又写了这么多年诗，书商知道我的能力嘛，这本书我拿到了3000多块钱。编书倒是容易，很快就弄出来了，妈的要钱要得你烦死了，好像是你死皮赖脸似的，一拖再拖，花了我多少电话费哟。一直到走之前我才拿到这笔钱，那天我真急了，我说你再不给我今天就不走了，我现在手里只有３毛钱，连饭都吃不了了，人家不信，不信我穷到这个份上，那天我真的就拿到钱了。回去我翻了兜，还有一块多钱呢，哈哈哈，不止３毛，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好像我骗了他们似的，哈哈哈。编书反正是一条路子吧，北京到处都贴着招贴，雇人编书，但没意思，枪手嘛。出去工作，也没意思，太束缚，受不了。我觉得一个在单位的人根本就谈不上人格的独立。
1995年她住圆明园艺术村时，因房东嫌她回去太迟（晚上9点）发生争执，被房东儿子把头打破，缝了很多针，她忿不过，去找了派出所，但人家不想多管，说就你们外地人事儿多。到头来，房东只赔了一点医药费就算了结。她又告了很多地方，都不了了之。那时我还在北京，她找我说这事时额头上还包着纱布，我为她难过，但也无能为力，只是张罗着做饭她吃，我简单地做了两菜一汤，没想到上了饭桌，她说太多了太多了你怎么能做这么多菜给我吃，一时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王采玲来，我很放松，她对生活没有要求。她这次来，我又是简单地做了几个菜，主食是稀饭馒头，她直叫太好了。
我现在用一个小煤气炉做饭。我没有电饭锅，煤气炉又不好做干饭，所以只能吃稀饭，每天，我把红薯、苹果削成片，加上红枣、大米，煮成一锅稀饭，早上吃，中午吃，晚上还吃，营养丰富，什么维生素、纤维素的都有。因为天天吃稀饭，后来就爱上稀饭了，到哪里都找稀饭吃，没有它还不习惯了，哎呀，你这稀饭煮得太好吃了，我再吃一碗吧，哈哈哈。
你知道吗？后来我信佛了，有人对我说，我的命不好是因为前世造了孽，让我念佛，于是我整整两年时间没吃肉，现在想想我真够可以的，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有了很多白头发，觉得这样不行，才又重新吃肉。
我离开北京之前，得到过她送给我的诗集《爱你，向你倾诉》。她说那是她早期的诗作。我问她国外的诗人中比较喜欢谁，她说，光看翻译很难评出谁谁怎么样，除非自己能读原文。我又问，国内的诗人谁最好？
我最好。我是最优秀的诗人，哈哈哈。真的，北京的诗会我经常参加，当我念完我的诗时，大家都说好，里面有一股豪气。我还是有点名气的，写诗的没有不知道我的，当然，我指的是30岁以上的。
南京还有诗会吗？鸡鸣寺的诗会？87年时，南京的诗会很火，星期天我经常从芜湖赶来看诗会。在树林子里，挂着一条一条的绳子，诗就挂在这些绳子上，阿呀，我觉得好了不起啊，那时，看见走过来一个人，就小声地问，你是写诗的吗？弄得很神秘的样子，多有意思，哈哈哈。在诗会，我看了很多人的诗，后来我问，我的诗能不能挂，别人说可以的，谁想挂都可以挂不用谁批准的，我好激动，也弄了根绳子把诗挂了一长串，很多人来看。第二个星期，我再来南京时，听见有人议论，说那个就是上星期挂诗的安徽的女诗人挺厉害的，哈哈哈，我还跟一个叫裘卡的诗人认识了，裘卡一米九的个子，南大毕业的，人非常好，见我从外地来，请我去他家住了一夜，现在也不知他在哪里，只知道他后来去了深圳。
妈的，当年那些人现在还有谁在写诗？！要么做生意去了，要么人家早就是名人了。我跟你说，那些成名的诗人，他们的诗绝对没有我的好，有的女诗人，就靠一帮男评论家为她写诗评，你也写，他也写，就这么名气越来越大，但那诗，真不怎么样，一首我也不喜欢，那些诗我通通读过，所以我有这个发言权，它所有的句子都不给你写清楚，你不知道他（她）在说什么。我的诗好，但很少发表，我没有那些女诗人长得漂亮，没有她们那样好的人缘，这些东西很重要的。她们要名气有名气，要男人有男人，要钱有钱，什么都有。
现在我已经很少写诗了，写一首诗，投稿，寄费就花了一百块钱，总算有一家新疆的报纸用了，45行诗，妈的就给18块钱，因为老搬家，我没有固定的通讯地址嘛，就托人帮我收转信件，人家说有汇款了，我赶紧过去取，取了这18块钱，又觉得过意不去，请人吃了一顿饭，花了30块，哈哈哈，你说我他妈尽做亏本的生意。小说我也写得少了，谁发呀。你说写文章？也累，出去采访，然后整理，写出来后也没地方投，登了以后半年也见不到稿费，急都急死了。不知怎么的，编辑发了我的稿，我总觉得欠了人家的人情，这样我就不愿意写文章了。有时候我觉得还是画家好，妈的实在穷了就卖画，或者借了钱还不起就给一张画，写诗的就惨了，谁要你的破诗？诗也能收藏？还真有一个人要收藏我的诗稿，谁知真的假的，害得我还要把诗抄一遍，我连投稿都不愿再抄的人，你说这烦不烦，哈哈哈。
北京我还是要待下去的，我喜欢北京。在北京，什么人都有，大家都不靠关系，都是外地人，凭本事吃饭，没本事的人根本就站不住。在北京，你做点什么很轰动，一下子全国都知道了，而在老家，你做得再好，有几个人知道你？我的一个朋友，写了很多年诗，出了几本诗集，但谁知道他？如果他去了北京就不一样了。
夜里，我一边给她铺床，一边自然地又想到了她的个人问题，我在寻找适当的词，但没等我开口，她自己说话了：“有时晚上一个人，真是孤独哇……”于是，我抓紧时机说到了“性”。
你的意思是说没有精神光有肉体也行？那太可怕啦！我不能想象。不是我传统，没有我爱的人嘛。
像我这样的人，要想找个男人，太难。他比你差吧，你肯定看不上，他对你多好都觉得不行。找个名人？找个强一点的，他可能又瞧不起你，而且他身边少不了有女人围着，你还得吃醋，累！像我这样的，不知怎么的，有时一句话，就觉得受了伤害，所以今天还好好的，明天就不爱了。
离开我家时，她差点忘了带上她的大棉袄。我说把它穿在身上吧，省得拿着。她说太紧穿不上的。穿不上为什么要一路带着？原来，这是坐硬座夜里用来盖在腿上的。她说，那些什么也没带的人夜里冻得缩成一团，而她则很舒服。
我们一路说着话到了公共汽车站，一辆车正要开走，她先上去，我再把她的包往上递，司机不耐烦地催着。车门关上的刹那，我开始担心，我忘了为她准备好一元的硬币，这是无人售票车。当她询问时，一定会受到司机的训斥。年关到了，城市的人流里，充满了打工仔打工妹，有谁知道一身土气的她是个诗人？
2000年2月2日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