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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黄梵

 

寻找托马斯

文/崔曼莉

 

我把刚分来的护士叫进我的办公室,她长了一张娃娃脸,身材丰满,伶俐的眼神有些警惕,我嘱咐她,如果遇到问题可以寻找托马斯。

她有些不明白,但礼貌地没有再问,又或许因为她在进医院之前就听说过我的怪名声了吧。

在她告辞之后我取出办公桌里的素描本,画出她的躯干,每一块骨骼都精确无比,骨骼上肌肉的比例小于脂肪,当然,这也促使了皮肤的油腻,她的比例并不黄金,头有些大,应该是一比六,手指倒是有些纤长,脚藏在宽大的运动鞋里,但我以为脚趾必定细弯紧密,脚底的弧线轻巧向里勾起,后脚跟厚实但小,在脚踝处突出半个圆。

然后,我把本子放进抽屉里,锁上锁。

今天我值夜班,在办公室里漱洗完毕后,我穿上白大褂,走进手术室里的单人休息间,打开白被子,躺上去,秀丽走了进来,满面愁容,轻轻地坐在我的床边,我不想问她为什么,就闭上眼睛假寐,过了一会儿,她啜泣起来,喉咙里呼呼作响,再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便向里挪了挪,一条光滑的女人身体便钻了进来。

我闭着眼睛,在刚开始作爱时我从不睁眼,我用手指迫使她们兴奋,和女人作就象是动手术,第一次就象熟悉一个新病例,到了第二次就可以准确无误、条理清楚地达到预想的高潮。这是天赋,在我进入医科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引起了老师的关注,我超忽寻常的记忆力、理解力和领悟力使我对人体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我打开病人的身体,切除多余的,安装能用的,把血淋淋的器官导来导去,病人对我顶礼膜拜,但我不认为我比一个橱师高超多少,所不同的,他们作猪、羊、鱼、蔬菜,我作人而已。

现在我在作她,她开始还抽抽两声,但她的娇小的乳头已经竖起,下体湿润,并在我的身体上扭擦,我象其他男人一样勃起,实际上她帮助了我,我又回到了人间。

我睁开了眼。

她的长发散乱地密布在我的枕头上,肩胛骨抵着枕沿,腋下递得干干净净,双手半举向空中,因为躺着,乳房几乎与胸口平行,只有淡粉色的两点还突出着,她的皮肤很白,但不细腻,眉毛修得整齐,她就是个整齐的女人,平时穿着一丝不苟,既不和其他同事交杂,也和领导亲近,她喜欢压抑自已,在我以为她是那种喜欢受虐的女人,这在作爱中得到了证实,她的敏感在很深的部位,希望我大力,再大力。我总是适可而止,我要她释放出来 ,引导她的渴望,她呼吸沉重,嘴角向下,显然不悦,这正是我要的,终于,她忍不住地低声呼喊:“重点。”我不说话,加重了一些,她的脸在我的计算之下越来越红,胸口潮红,她吭吭哼着,并胡言乱语,她的嘴向上张着,头抬起,看她的部位,她象个疯子,不停地向我索取,改变姿势,最后我的手拼命拍打她,劈啪作响,她用疯狂的动作和呼声回应我,我们达到了高潮。

我累了,倒在床上,待会儿可能有各种病人,我需要立即休息。她试图一两次和我说话,但我不理她,她叹了口气,没有打扰我,她是最早寻找托马斯的护士之一,她熟悉我。

她抱着我,带着深深的满足睡去。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我抓起电话,是楼下医生打来了:“喂,一个男人撞伤了自己的老婆,是脑溢血,快不行了,已经派人送上来了,请尽力吧。”

我推醒秀铃,立即穿衣服,从楼下坐电梯上来大约需要三分钟,我和她都训练有素,在两分四十秒的时候我们打开了手术室的大门,十秒钟之后,电梯门开了,病人用推车推了上来。那个新来的小护士跟在旁边,进了手术室。

手术立即进行。我打开她的被子,才清楚楼下那个蠢货为什么说请尽力吧,她的脑浆已经渗了出来,沾在头发上,枕头上印红了血,秀铃接上了血压机,朝我望了一眼,我不用看机器,就在她的眼神里读出了无望的信息。

我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打开手术室的大门,对守在门外的穿西装的男人说:“准备后事。”

他突然把背直起来,一把抓住我,他的个子很高,手指有力,头发被他揉成乱七八糟的一窝,他瞪着我,说:“刚才的医生说有救的。”

我看着他,简单扼要地道:“他不懂,没救了。”

他把我向旁边一推:“你他妈的,”然后又冲上来,秀铃立即挡住他:“请冷静一点。”

他吼:“我老婆死了,凭什么要冷静?!”

我示意秀铃拦住他,走进手术室,关上了自动门。

他在外面又哭又叫,我看见新来的护士不知所措地站在手术台旁,嘴上挂着口罩,望着我,我笑了笑:“没事,等他安静下来,你帮刘秀铃把尸体运出去。”

她还是望着我,一动不动,我愣了愣,一般毕了业的护士不会害怕死人,但她好象是被吓住了,我走过去,拍拍她:“没事。”

她似乎要倒进我怀里,又似乎竭力使自己冷静,最后,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地从我身边挪开,挪到手术室门边,站在那儿。

电话响了,我示意她接,她喂了一声,转过头看着我,我走过去接,是楼下的那个医生:“怎么样了?”

“死了。”

他沉默了几秒种:“对不起,我不应该让她上来,是救不活的。”

“是新来的?”

“是。”

我安慰他:“慢慢就好了。”

他挂了电话,外面的男人开始放声大哭,我笑了笑,对新来的护士说:“把尸体推出去吧。”

她面无表情,使圆圆的脸看上去有些不象她了,她严肃地打开门,那个男人正拉着秀铃的手,哭着,秀铃把手抽出来,走进来,他茫茫然地要跟进来,秀铃道:“在外面等。”他也真得不走了,站在门口,秀铃关上门,我朝她笑笑,说:“对你有好感了。”

秀铃没有说话,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小护士,这就是我和她的不同,生活中我爱说话,她不爱,作爱的时候她想和我说话,我不想。

这一夜的十个小时,我缝了两个人脑袋,一个人的手指,把一个被人砍得遍体磷伤的家伙修理整齐,他一帮手下守在手术室门口,他开始假作坚强,一言不发地半卧着,等缝到肚皮的时候他就老是打断我的手术,他哇哇叫着,问:“没伤着里面吧?”“没伤着里面吧?”

我看了看他,又继续缝,痛疼使他暴跳如雷却又不敢乱动,他哼哼着:“我要操了他。”

等我把他身上每一道小伤口都用酒精擦洗干净,天已经亮了。

他的手下在外面东倒西歪地睡在地上和板凳上,象一群死在早市里的鱼。

今天是星期五,我和自萍都在白班休息,这是个约定,我换好衣服走出医院大门,秀玲默默地跟在身后,已经到了上班高峰,我们走到汽车站时分开了,她上了3路,我上了87路,车上的人很多,秀玲的丈夫是个赌徒,昨天大约是为了这是不开心吧,我想着她默默的样子,独自一人挤在汽车里,我怎么也愉快不起来。

自萍的家在市中心闹中取静的小区里,她是长沙人,家里条件优厚,出钱给她买了公寓房,一个人独居,布置得很漂亮,但她不是个喜欢做家务的人,各个橱柜里都乱七八糟,但是表面上还很干净。

我喜欢她家所在的位置,穿过闹哄哄的大街走进小路,周围立即安静了,然后是花木掩映下的几幢小楼,我走到最后一幢,上了三楼,按响了门铃。

没有人开门,我又按了按,才发现门是虚掩的。我心里一惊,又喊了两声,无人应答,我慢慢地推开房门,

自萍特别喜欢出人意料,每次我来时她的打扮都独树一帜,她扮演过希拉里、李香君甚至还珠格格,当然我就是这些女主角的情人,但这一次似乎不象是演出的开始。我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往里进,客厅里一片狼籍,沙发把上挂着胸罩、座垫上扔着内裤,一只玻璃杯在地上打得粉碎,里面的房间门虚掩着,没有声音。

我抓起斜靠在门边的一把网球拍,脊背缩起,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到了房间门前,我又喊了两声,还是没人回答,我推开门,自萍浑身是血地斜躺在床上,我双腿一软,几乎坐倒在地,然后我冲上去,抱着她:“自萍?!自萍?!”

她一声不吭,但我立即放开了她,愤怒使我退后两步,望着她。

她的体温十分正常,衣服上的血迹没有一点血腥气,显然,她又在搞鬼。

她突然举起胳膊,扔过一团白色的东西,我本能地接住了,她开始低声呻吟,并呼唤我:“大夫,大夫,救命啊——。”

我抖开手里的一团,原来是件白大褂,我看着她,她继续呻吟着:“救救我,托马斯。”

我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穿上白大褂,那雪白的职业色对我本已无任何刺激,我和护士们作爱,在医院里,她们大都身着这个颜色,我既不觉得神圣,亦不感到自豪,对我而言,它就是一件方便工作的衣服,脱去它我和她们才是赤条条的人,我们的细胞开始兴奋,我们的皮肤和身心都受到良好的刺激,从医学来说,这应该和幸福等义。

但是今天她突然浑身染满鲜红,并用呻吟表示重创,她要我,以救的名义,我走上前去,问:“你扮一个病人吗?”

她闭着眼睛:“在急症室,和一个漂亮的女病人作爱,医生救了他,用托马斯的方式。”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睁开了眼睛,望着我。

“这超出了游戏范畴,自萍,我是个医生,不能和病人干。”

她的眼睛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你?为什么。”

“我看见他们的时候只会恶心,我的职业使我克制,但是我不会有感觉。”

“你不觉得这很刺激吗?”

“不,因为病人不会感觉幸福。病人不该作爱,”我努力地笑了笑:“尤其象你这样的重病号。”我拍拍她:“你该好好休息。”

我向大门走去,自萍只喊了两声,就再无动静了。

我感到身陷某种悲哀。穿着白色大褂,走上了市中心的街道。

“用托马斯的方式,”这是什么样的宣言?我和许多护士都有过作爱的历史,在她们悲伤或寂寞时,她们的性意识在我身体的帮助下得到了充分的宣泄,有一个喜爱文学的护士说有本小说书里的男主人公叫托马斯,也是个医生,特别喜欢和女人作爱,所以她用这名字为我和她们的行为定义,称之为“托马斯的方程式,”:我+她们+性=幸福。但这方程式逐渐变了,最老的一批明白托马斯方程式的护士有的结婚生子了,有的辞职,有的远走他方,只剩下秀玲等几个人,秀玲是在我坚定的无动于衷下结得婚,因为无论是方程式或方式,我坚持我的原则,我只和她们作爱,不谈生活。我和她们的感情保持在生活之外,我注意她们的身体,资助她们金钱,但没有生活,生活是诊室,它在那里。

对于自萍而言,“托马斯的方式”等于“我+性=她们+快感”。

我一个人走着,白大褂把我和其他行人隔开,风吹得它飘飘荡荡,却裹着我的身体。

我转身走向一个大型商场,它刚刚开门,柜台前冷冷清清,营业员们正在整理货物,我在它三楼靠窗的一个休息区坐下,叫了一杯咖啡和几片面包,阳光正逐渐照耀过来,一排一排的桌椅被阳光破获了生动的密码,它们的颜色开使从绿变成了淡绿、嫩绿、粉绿,轻柔软绵,静谧地躺着,装咖啡的镶红边的杯和碟在我手指的挪动下轻声碰撞,在光线物理的行动里,我享受它们的声音:叮,叮,叮。

我闭上了眼睛,嘴里品着淡淡的咖啡的香气。但是有另一种更清脆的碰撞声从邻近传来,它好象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被人用力撞击而出:叮咚!砰!

我心里一动,会是自萍吗?我睁开眼睛,一个穿着粉色毛衣的女孩正拿着咖啡杯敲击着咖啡碟。她正朝我微笑着,象面包一样甘甜。

我看着她,迷惑地想,我认识她吗?她为什么这样对我。

她站起身,把咖啡、面包、外套等全部拿到我的桌前,并在我对面坐下,当她在从那张桌到这张桌的运动时,我认出了她:她的比例并不黄金,头有些大,应该是一比六,手指倒是有些纤长,脚藏在宽大的运动鞋里,但我以为脚趾必定细弯紧密,脚底的弧线轻巧向里勾起,后脚跟厚实但小,在脚踝处突出半个圆。我朝她微笑着:“下班了。”

她甜蜜地向我笑,和昨晚判如两人。我的手指纤细有力,神经质地在杯碟上微微颤抖,这是一夜未眠后神经紧张的表现,我悄悄地把手挪到茶杯后,她的视线不能触及的地方,我累极了,她脸上的表情使我更觉一种寂寞,我一言不发地坐着。

她开始说话,絮絮叨叨,无非是一些院里的琐事,等我有了感觉时我已经告诉了她譬如主任和院长的关系、主任对年轻人会起到的作用、护士长的嗜好、秀玲家庭的不幸等各种事情。她的眼睛距离稍稍有些宽,这更使她显得专注入神。在阳光里,她秀气的小鼻子腻腻地闪着光,象橡胶定型冷却后安上去,我伸出手在上面拧了一下,她尖叫起来,我的手指有力而准确,如果它是假的,它已经掉了下来。

她捂着脸,从手指尖上惊恐地望着我,旁边的侍者不知出了什么事,朝我们张望着不敢向前。她的眼睛露出委屈、惊惧、不能相信等各种心理信息,晶莹的泪光逐渐凝聚起来,在圆的眼框里打转,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她吞吞吐吐:“你,你不是说有问题可以找托马斯的吗,”她把食指蜷起来,抹干眼角的泪水,这个动作使她看起来更象个孩子:“秀玲告诉我,你就是托马斯。”

我不想再说一个字,但我必须对一个孩子解释清楚,我问她:“你知道托马斯是谁吗?”

她怀疑地看着我,继续捂着脸,道:“是你的英文名字。”

我扑哧笑了起来,呵呵呵、哈哈哈,我两手摊开,担在桌面上,腰椎朝下弯曲,我开怀大笑,不能自已,她莫名地看着我,我几乎捧着肚子:“哈——!哈哈哈哈!”慢慢地,她也松开了双手,轻笑了起来。

这一场大笑耗尽了我仅存的能量,我喘着气,靠在椅背上,我还能说什么?

她呼唤我的英文名字:“托马斯,你没事儿吧。”

我摇摇头,对她说:“你走吧。”

她也摇摇头:“不,我和男朋友约好了。”

我有些不明白,看着她,她还在甜蜜地笑:“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every day。”

我看着她,原来偶遇是有另外的原因。她的声音约有些沙哑:“every day的意思就是说从我上班开始见面,直到他娶我,或者,我们分手。”

我笑了一下:“考验他?”

她耸了耸肩,不知道是说对还是不可置否,这时有个染着金色头发的少年走了过来,他警惕地望着我和她柔美的脊背,我看着少年,那么瘦,象一根矗起的面条,穿着黑色的软料子的半长不短的西装,他一屁股坐在她的身边,说:“Hi.

她惊喜地:“Hi,”然后她大大方方为我们双方介绍:“这是托马斯,这是迈克儿。”

坐着的面条,就是迈克儿也大方地向我伸出手:“你好托马斯。”

我只得伸出手跟他握了握,当然,有些绅士。

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滑到了她的右腿上,并游走不定,她假装缩了缩,便随便他了,在桌面上的脸,还在镇静地叙说:“托马斯是我们院的主治医师,很照顾我的……。”

我把身体再向后靠,脖子也向后,我想把脸别到另一个空间,我审视她,她和他肯定不再是纯恋爱关系,她圆润而刚刚成熟的身体和这个“男人”交合过,而她却故作不知托马斯的意义向我打探,或者,她早就知道了,她只是不知怎么办而已。

她不是一个孩子,显然,她是那种会寻找托马斯的女人。

我起身告辞,我等着她。

在我去收银台结帐的时候,听到他们的对白:“你怎么脸色不好,昨晚上哪去了?”

“我还能去哪儿,上了一夜网。哎,你昨天怎么样,头一天上班呐。”

“没什么,死了一个人。”

“男的。”

“女的。”

我看了他们一眼,她依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正逐渐向上升。

 

 

 

崔曼莉

2001年秋于南京南园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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