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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黄梵

嗨，你没事吧

文/王传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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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若完全是无意中开始上网聊天的。

夏俊生去缅甸之前把这套房子的钥匙交给了文若，给文若留下了足够的生活费，机票拿到手的时候又给文若搬回来这台电脑。可以用它发邮件，无聊的时候还可以玩玩电子游戏。夏俊生说，这样你就不用出门了。说这话时，夏俊生一直在看着文若的眼睛。夏俊生的眼睛不大，但是很圆、很亮，包在一圈细细的鱼尾纹中，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文若发现夏俊生的眼睛里有很多复杂的说不出来的东西，文若分不清那到底是一些什么东西，但有一点可以看出来，那就是除了那种气势之外，还有一丝怜悯在里头，这是文若早就看熟了的。文若不由垂下了眼睑，说你老是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夏俊生嗤地从牙缝里笑出了声，笑声里象是还裹着一团没有化开的唾沫星，呼噜呼噜地。夏俊生伸出手拍拍文若的肩，便把目光移开了。

       文若和夏俊生在一起，从一开始便是从这熟悉的怜悯开始的。文若认识夏俊生的时候，夏俊生刚与老婆正式办完离婚手续。本来夏俊生那天并没有打算去参加小三的婚礼，小三在举行婚礼的当天早上又打夏俊生的手机，让他怎么着也要抽时间来一趟。小三在夏俊生发迹之后曾经和他有过一年多的恋情，后来两个人好聚好散，分开都好几年了，夏俊生不知道小三为什么还是坚持要他参加她的婚礼。但既然小三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夏俊生也不好意思拒绝，便去了。新娘子小三自然是没有多少时间陪夏俊生的，只是眼睛湿漉漉地看了看他，便把身材粗壮的夏俊生介绍给了文若，让文若好好陪陪他。文若记得就是在小三热热闹闹的婚礼上对夏俊生讲自己的事情的。文若一点也想不起来两人是怎么开始那个话题的，那个让人难以启齿的有关性的话题。但是文若却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对那时还是陌生人的夏俊生讲了那件事。

古南都饭店宽大的旋转餐厅外面，月城的夜景魅惑而寂寞，灯光旋出来的夜色有点象文若小时候装在塑料袋子里的萤火虫，虽然热闹，却总有点美人迟暮的感觉。但是就是这点沧桑感让文若找到了感觉，文若便在夏俊生的对面燃起了香烟。文若总是喜欢在心情好或者是心情糟的时候抽一支烟。小三那会儿正被一群人围着，在表演婚礼上的传统节目吃苹果。不时有人端着盘子站起来，碰到了椅子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发出一阵阵克郎克郎的声音。小三在挨着桌子敬酒，象征性地举着酒杯。文若的眼睛盯着小三嘴唇边的一滴殷红的葡萄酒，对夏俊生说，我讨厌男人。夏俊生抬起头，眼睛从高脚酒杯的边缘看过来，眼白便一点一点地变得斑驳起来。

小三很快就要到文若他们这张桌子来敬酒了。终于还是有人不放过小三，非要让她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不知什么原因，小三刚才还是笑盈盈的脸忽然一下子变了颜色。文若看见小三手中的杯子晃了一下，然后便落下了。虽然婚宴大厅里乱糟糟的，玻璃杯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依旧响得刺耳，让人忍不住心中一悸。文若盯着地面上象鲜花般溢开的紫红色液体，忽然抬起头对着夏俊生笑了笑，说对，我害怕做那件事。

后来，文若便与夏俊生开始约会了。先是夏俊生打的电话，问文若晚上有没有空，要是有空的话，请她出来喝茶。夏俊生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低声说，而且，还想听你继续讲故事。文若本来是要拒绝的，但夏俊生说出了一家西餐厅的名字，那里的  面是文若最喜欢吃的，便犹豫了一下。夏俊生显然把文若的犹豫理解成了别的意思，自顾自地说，晚上八点半我在门口等你，不见不散。说完便把电话挂了。这是夏俊生的惯用手法，他知道文若会来的，在夏俊生的生活中，除了十八岁那年因为争风吃醋挨过至今也不知道谁是凶手的那一刀，自从做水产生意发迹，后来又开了那家什么生意都做的公司之后，还没有哪个女人真的拒绝过他。不管是自以为高贵的养尊处优的小姐，还是为一日三餐出卖肉体的最下等的鸡，在夏俊生这里都会变得象猫一样温顺。不让文若有时间答应也不让她推辞，这是给她面子。做这样的事，夏俊生早已是驾轻就熟了。文若本来就是那种不会拒绝别人的女人。怎么可以拒绝呢？只要别人盯着文若的眼睛，她就说不出那个不字来，更何况夏俊生又是这么一个霸道的人。

两人从西餐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夏俊生把文若送到她住的那幢宿舍楼下时，又不由分说地送到了房间里。这一次，文若倒不象是真心拒绝的样子。但是等到夏俊生伸出手揽住文若细细的腰肢的时候，文若却轻轻地推开了。文若顿了顿，说天已经很晚了，我就不留你了。夏俊生似乎也并没有太介意，摆摆手，气宇轩昂地与文若握了握手便告辞了。

后来，文若又断断续续地与夏俊生约过几次会。文若发现自己并不怎么讨厌夏俊生。夏俊生那时候已经四十出头了，一副春风得意事业发达的模样，当年的困窘与落魄早已荡然无存了。谁也不会想到夏俊生当初曾经因为做生意欠别人的钱，连衣服都被扒光了，全部财产就是手中攥着的一把塑料打火机。对文若，夏俊生不是太殷勤，但也不至于冷落她，一直有点若即若离的。这倒是让文若在很长时间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夏俊生的生活中并不缺少女人，他这个年龄的有钱男人正是许多女孩子心仪的，又是少见的单身。夏俊生五年前就与那个当年为她动刀子的女人分居了，似乎也并不怎么考虑再婚的事。文若有一段时间几乎以为夏俊生讨厌自己了。文若虽然是从小就养尊处优惯了的，却一直不是个自信的女人。因为缺乏自信，脸上的表情总显得有点怯怯的，无助而娇弱的样子。但是，夏俊生却意外地向文若求婚了。夏俊生一直在不停地抽烟，笼在烟雾中的脸显得有点模糊不清的，隔着张桌子对着文若笑了笑，说文若你怎么老是低着眼睛呢？你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睛长得很漂亮吗？这是夏俊生第一次评价文若的长相。文若举起酒杯，笑了笑，没说话。夏俊生便伸过手来抚摸文若的长发，把文若挂在前额上的头发一缕一缕地顺过来，再抹过去，慢慢地把发梢缠在手指上绕来绕去。然后，夏俊生忽然说，嫁给我吧。

与夏俊生的婚姻，几乎和文若想象中的一样，温和而平静。夏俊生执意把新房安在了城北，这出乎好多人的意料之外。不明白夏俊生和他那个从城北老屋里出来的前妻都是住的东郊别墅，怎么倒让从小娇生惯养的文若住在狗耳巷。狗耳巷，顾名思义，既狭窄又曲里拐弯的。一直是月城的平民区，夏俊生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巷子里早年聚居着一群五六十年代到月城谋生的外地拾荒人，房子便是那些拾荒人匆匆忙忙搭建起来的。虽然低矮狭小，象蚁窝似地密密地靠在一起，寒碜得让人丢脸，但到底是个家，总算是在月城扎下了根基。于是，便密密实实稳扎稳打地过起了日子。如今，那里的房子虽然大都翻盖修补过，到底是在过去的地基上，依旧是破破烂烂的。房子的朝向也不对，哪儿有空就在哪儿盖间屋子。初来乍到的人常常会被弄得分不清方向。那里的住户也大都是当年拾荒人传下来的后代，以前或许也在厂里做过，效益不好，又遇上下岗，便又拾起了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当然不是再去拾荒，那已经不是他们这样的城里人做的事了。于是便在巷子口开起了五金店、杂货铺，或者开个小吃店什么的。也有做小生意的安徽人、苏北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吃皮肉饭的女人，租这里的房子，与他们混在一起。狗耳巷离火车站近，四下里的交通又方便，房租也便宜，渐渐地竟也成了点气候。各式各样的人混迹其间，巷子里整日里总是热热闹闹的。但是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似乎把狗耳巷遗忘了，拓宽的马路和越来越高的楼房与小巷擦了个边又匆匆忙忙地绕开了，狗耳巷依旧还是过去的样子。狗耳巷的老住户们依然冬天笼着手站在柜台后面打量从巷子里走过去的陌生人的背影，夏天则光着上身，睡在摆在门口的那把竹躺椅上，感叹怎么风越来越小，天倒越来越热了。因为几十年不变的相对固定，狗耳巷几乎有了自己的一套生活规则，那是乡野的纯朴与市井的精明微妙结合之后的产物。陌生人乍一走进狗耳巷，准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先就要为自己的冒失与唐突感到不好意思了。连这里说话的口音也显得有些特别，时缓时急的。猛一听象是这个城市的，再细细辨别，却越听越不象。快时象早起公鸡的打鸣声，满是急煎煎的精明和中规中矩的心计。慢时则是舒缓的，声音拖得绵长而舒懒，却又是低沉而铿锵的那种。如果要找出他们的语言与月城的方言之间的共同之处的话，那便是月城的俚语总会最大限度地出现在他们的口中。他们娴熟地操着那些不雅的骂人话，斜着眼睛嘲笑无意中闯进来的外地人对面前这些花花绿绿不值钱的针头线脑的谨慎。不耐烦地说，多大事啊！

狗耳巷的周围早已经被开发成了成片的住宅区，这条难看的巷子竟奇迹般地留了下来。在那些粉白或褚红的商品房的印衬下，越发显出狗耳巷的粗鄙与简陋。本来买房子的时候文若就有点不乐意买这里的，是夏俊生坚持住的。而且夏俊生买的房子尤其新奇，房子虽说是属于巷子旁边的一个住宅小区的，但其中一个单元的楼梯竟然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伸到了狗耳巷里，进出也必须要经过这条有“三多”（外地人多、鸡多、垃圾多）之称的巷子。夏俊生买下了其中三楼的二套房子，打通之后再装修一新，作为与文若的新房。也就是说，文若虽然住的是高档住宅，实际上等于是生活在狗耳巷里。夏俊生买这样的房子当然不是为了省钱，钱对夏俊生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他在东郊还有一套别墅，但不知什么原因还是执意把新房安在了狗耳巷。新房位于小区的最东边，紧挨着狗耳巷。文若后来才知道，那条直接通向狗耳巷的楼梯是夏俊生特意向开发公司多出了相当于房价的四分之一的钱买下来的。别的楼层的住户因为这事曾经扬言要打官司，也是夏俊生花钱让他们闭了嘴。据说，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开发公司曾经怀疑夏俊生的神经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文若有时候也这么想，不明白夏俊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呢？

文若站在新房的窗前，可以看见窄窄弯弯的狗耳巷里一字排开的香烟店、出租VCD的碟屋挂着的透明门帘、从屋檐里伸出一块肮脏布幡的面馆，轰隆轰隆折回去又开过来的没有牌照的马自达。一楼临街的那套房子已经被谁家改造成了一家小饭店，浓重的油烟味和怪里怪气的菜香隔着两层楼都能闻到。文若觉得连狗耳巷里的人似乎也显得比别的地方的人野气，女人们看人的目光都是无遮无拦的那种，恨不得要捋平你衣服上的褶子，看出你的肠子到底有几道弯。文若曾经在楼下的马路上散过步，街上的人看她时那副莫测高深的眼神无疑是在研究她是不是一个新来的鸡。走在街上，文若常常会有一种疑惑，会以为自己是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要是早上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她凭什么认出自己这是在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家乡呢？对这一切，夏俊生倒显出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夏俊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半天才说，不错。让文若一时搞不清他是说小饭店的菜香呢还是在评价他手中的香烟。

结婚那天，夏俊生在婚礼仪式一结束就飞到广州去了，说是有一笔生意要谈。文若拖着长长的婚纱一个人回的新房。文若拒绝别人送她，小三还以为她是在生夏俊生的气，不住地骂夏俊生是狼心狗肺，怎么能在结婚的当天就扔下新娘子不管呢？其实文若并不在意这个，这恰恰是文若想要的。文若有点冷淡地推开小三，说我还是自己走吧。新婚之夜，文若披着婚纱在客厅里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客厅里的婚礼彩灯还亮着，在白天看这些灯总有些显得怪异，象夜游人的眼，一闪一闪的。婚纱在宴席的大厅里早就拖脏了，紫红色的酒渍和污物在洁白的底色上显得很突兀，却有一点人去阑珊后堕落的美丽。文若后来才知道，夏俊生是有意躲出去的。文若不明白，夏俊生为什么要躲呢？如果他真的不喜欢她的话，又为什么要娶她呢？夏俊生一个星期之后才从广州回来。夏俊生是下半夜到家的，文若在睡梦中听到了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虽然声音极细微，文若还是被惊醒了。文若仍然闭着眼睛，她知道是夏俊生回来了。当夏俊生把装睡的文若推醒的时候，文若发现夏俊生正焦急地在她的眼睛里寻找什么。寻找什么呢？文若一直没有弄明白，夏俊生想找到渴望、怨恨或者是别的什么吧，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文若的两只眼睛象刚洗过的缎子似的，闪烁着毛绒绒的光泽。文若对着夏俊生笑了笑，说你回来了么？

文若是在夏俊生去缅甸一个月之后开始上网聊天的。文若并不知道夏俊生去缅甸到底是做的什么生意，据说夏俊生以前就在那边贩过水晶、毒品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差点连命都丢在那儿了。文若有时怀疑夏俊生现在可能私底下还在做那些生意，只是比从前更隐秘罢了。夏俊生开始还以为他老是这么匆匆忙忙地离开文若会不高兴，其实文若一点也不介意，内心里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兴奋。文若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因为那些神秘的生意兴奋还是因为夏俊生要离开她这件事。夏俊生自然是不会担心什么的，他当初娶文若也是因为她可以让自己放心。文若身上有一种能让别人安心的东西，就是这种气淡闲云的气度吸引了夏俊生。夏俊生每天毫无建树的撕扯似乎也不能破坏她的平静。文若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倾听夏俊生不规则的心跳，然后，坐起身独自整理被夏俊生揉乱的头发、零乱的睡衣，象一只温顺而隐忍的猫，安静地清理着自己的皮毛。夏俊生抚摸着文若的脸颊，说文若你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样。文若总是抿着嘴笑一笑，并不说话。文若喜欢这样的夸奖，这种若有若无的欣赏，几乎让她觉得有一点意醉神迷的，有一刻，文若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爱上夏俊生了。因此，当文若在那个叫心情驿站的聊天室遇到孤云野鹤的时候，文若也说，我喜欢你这样。

文若开始聊天的时候打字速度很慢，文若还以为没有人会有这样的耐心等她。但是，孤云野鹤却对她说，没关系，小姑娘，我等你。那时候，月城已经是深秋了，书房里有一点冷，文若没有开空调，文若觉得连呼出的气息都有点硬梆梆的。但是这搓手搓脚的冷却有一种清新健康的气息，文若便给自己取了一个昵称：冰凉的小手。孤云野鹤说，你的名字是不是那出歌剧中的咏叹调呀？然后，孤云野鹤就开始跟文若聊音乐，自顾自地说他听音乐时的感受。偶尔才会象刚想起什么似地问一声，你在吗？孤云野鹤不象是在与人聊天，更象是一个人在喃喃自语。孤云野鹤打出来的字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出现在屏幕上的，很干净也很费力，里面没有一个错别字。文若想象他应该是一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会在这么晚上网聊天吗？当文若把自己的疑问告诉孤云野鹤的时候，孤云野鹤说我确实老了，四十岁相对于你这个年龄是不是太老了呢？文若说不，四十岁并不能算老的。在孤云野鹤面前，文若觉得自己象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因为青春勃发而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就拚命地向这个略显沧桑的男人飞着火辣辣的媚眼。文若能感觉到肌肤被电脑屏幕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碰撞后产生的细微而强劲的火花，这让文若兴奋不已。这感觉让文若有点害羞，而孤云野鹤总是宽厚地对她说，很好。后来，孤云野鹤说天太晚了，你该休息了，睡眠对于女人保持青春很重要。

文若一直希望再遇到这位儒雅的先生，能在他面前再做一回纯情少女。但是后来却再也没有遇到过。在很长时间里，文若总是在那个时候去聊天室等他，还问过无数个叫坐看云起、孤云独去闲之类名字的人，甚至还在BBS上发过寻人启示，都杳无音讯。文若想，可能他因为什么事再也不能来了。文若记得他说过自己有很严重的支气管炎，一到秋天的时候就要住院，不久前刚到医院做过检查，医生怀疑他得了肺癌。现在冬天已经过去了，外面虽然依旧有些冷，但是已经能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了，孤云野鹤依然没有出现。有时，文若甚至有点怀疑，那个温文尔雅的老男人是不是还活着？也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文若坐在电脑前，侧着耳朵倾听着手指敲击键盘时发出的轻脆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文若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她宁愿他是有意躲她，只是换了个名字，每天都与她擦肩而过。

文若很快就发现，在网上，名字就是一个人的脸。换一个名字就等于是换一个人，换一种活法，文若很快就爱上了这种千脸百变的生活。文若喜欢给自己起各式各样不同的昵称，她叫过丫丫、大四女生、丰乳肥臀、寂寞女人、大小姐，甚至还叫过留守女士、帅哥什么的。这些不同的名字代表着不同的生活，那都是她曾经迷恋过的，只属于她自己的。有时连文若自己也有点怀疑，这些青春逼人、优雅成熟、忧怨淫荡的女人，哪一个更象现实中的人。

                                                               2

张晋把电脑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张晋这个星期打算在自己主持的专栏上就网恋作话题做一个专版，急需有一台电脑在夜里上网。张晋白天在网上聊天室里呆了一会儿，发觉那里基本上都是些和他一样在办公室蹭公家电脑的人，要不就是逃课的学生猫在网吧里拚命地朝屏幕上扔炸弹，象走马灯似的，没说几句话人就不见了，几乎什么事也做不成。有人告诉他，白天在这里的都是菜鸟级的，要想遇到那些铁杆网虫，只能等到晚上。张晋本来并没有自己掏钱买电脑的打算，可一想到他这个月要是再完不成工作量，奖金拿不到还好说，又该看别人的脸色了，便狠狠心把电脑抱了回来。

张晋所在的那家报社是一张专业报，以前也是风光过的。这二年因为搞改革，没了大锅饭可吃，又不如那些大报的牌子硬，出去混饭吃的时候就难免有点灰头鼠脸的。好在张晋的脸皮厚，又是那种自来熟的性格，外面一帮子能把胸脯拍得山响的酒肉朋友不少，倒也混得八面玲珑的。但是张晋的毛病是太懒，又有点志大才疏，看不起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说话自然仍旧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作派，但是真正做起事来又没有那种脚踏实地的耐心。就为这，常常完不成工作量。张晋是跑社会新闻的，因为晚上在歌舞厅里多泡了会儿，耽误了第二天采访一座公厕，就挨了管他的人的一顿臭哭。平日里躲在屋里不出门，当人民需要你的时候，又不知跑哪儿去了！这样的冷嘲热讽虽然有点小题大做，道理却象是一大团乱七八糟揉在一起的钢丝绳，虽然坚硬零乱，那准确无误却是明摆着的，把个一贯能言善辩的张晋也弄得一时哑口无言。可不？既然是公厕，就是大家都可以去的地方。人民当然是需要上厕所方便的，需要方便的时候却不能用公厕，岂不是要憋坏了？憋坏了人民，你还敢嘴硬什么？张晋觉得在这坚硬的逻辑下，自己已经变成了嘎嘎作响的压路机下的一只小虫子，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团稀脏破碎的莫名其妙的东西。

因为挨了骂，张晋在聊天室里便象举着一挺冲锋机一样，把愤怒哒哒哒地射向身边的每一个人。开始只是试探性地随便敲几句脏话，见无人应对，便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张晋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骂人话都一古脑地敲了出来，看见一串串脏话象血滴子似的飞出去，张晋对着屏幕上刺目的白光开心地笑了起来。终于有人看不过去杀将过来，一个号称捕快的聊手说，TMD，你这桃花眼，想跟谁较劲？还没等张晋反应过来，捕快已经在屏幕上刷出了一大片，夹杂着各式各样难懂的符号，速度快得惊人。张晋这才意识到，他是遇上了职业骂手。据说这些职业骂手的专长就是在网上骂人，他们的电脑里各种骂人的文本多得惊人，只要需要，随时可以调出来，粘贴、复制，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整屏整屏地刷出来，直骂得你两眼发直，口吐白沫。张晋顿时泄了气，与这些职业骂手相比，他手指痉挛错字连篇打出来的那几句脏话显然只不过是幼儿园大班的水平。

张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马上就变成了一个绅士。张晋对所有人说，这世界真是疯掉了。

张晋很快便发觉在网上做个绅士也不错，虽然他在生活中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撒谎、懒散、肮脏，脾气躁，笑起来又阴又坏的，怎么看都象个流氓，或者是心理阴暗的落魄倒霉蛋。但是，这并不妨碍什么。张晋在网上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的，温和而智慧，咧着一张宽阔的大嘴似笑非笑的。张晋对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说，你相信网恋吗？几乎没有人搭理他，偶尔会有人停下来与他说两句话，告诉他网恋是需要用心的，但是这里的人只会用脑子。张晋不服气，两人便争论起来。争论的时候张晋也是悠闲的，一派十足的绅士风度。张晋说二者有什么区别吗？那人便认真地告诉他区别在哪里。用脑子的事情都是可以事先算计出来的，成败利弊一目了然。用心的事情则是一条巷子走到头，撞上南墙也不死心的那种。需要用脑子的事都是理性的，安全的，不掺杂半点私心杂念。用心的事则是盲目的，剧烈的，但是也正因为其盲目，所以才会爆发出闪光的东西，才会让普通平庸的事情在一瞬间变得楚楚动人起来。用脑子的事一般是与感情不搭旮的，不是不能，是不需要。要是你把感情夹杂其中，那就不是用脑子的事，而是变成用心的事了。这番话在张晋听来简直有点象脑筋急转弯，半天也没有明白过来那人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张晋说什么什么？人们常说的用心做什么事不就是指的用脑子么？于是那人不耐烦了，说算了，你还是自己在网上试试吧。

聊天室里总是缤纷热闹的，每时每刻都有各式各样的人进来，也有各式各样的人离开。他们有的是这里的常客，有的只是偶尔路过这里，匆匆忙忙地停下来向四下里打量一番，说几句话，然后又离开了。那些常客们则不同，几乎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家，每天至少泡上三四个小时。他们虽然有时也希望在这里能遇上点什么有趣的事，给生活增添几分乐趣，但是却并不抱太高的期望值。在生活中，他们有各式各样不同的身份。在整洁的环境里做轻闲工作的办公室小姐，领导不在身边的机关干部，即将要到一个陌生的国度里生活的等签证的人，逃课的大学生，把聊天当成休息的IT人员，被别人养起来的美丽而寂寞的女人，梦想着轰轰烈烈爱一次的不再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在聊天室里与别人交谈、调笑，消磨着象空气一样柔韧而又臃肿的生命，无所顾忌地发泄着自己的激情与愤恨。即便如此，他们也是有节制的。疯狂的时候，他们总是喜欢变换自己的昵称，也就是说，那些疯狂在他们的心目中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平常的时候，他们总是愿意在那里表现出一个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英俊儒雅的，智慧温情的，或者是激情而肮脏的。有时，他们还会不自觉地带出几分在生活中早已习惯了的世故，透着几分精明与俗气。那是他们抹不掉的印迹，已经浸到了骨子里的东西，几乎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个，倒让聊天室变得有人情味了，有点让人依恋。

张晋很快便和他们一样，爱上了这里。张晋的那一期专栏早就做完了，有热心人把自己的网恋故事告诉了他，张晋几乎只字未改就做出了一期很漂亮的专栏。张晋那个月的奖金也首次突破了二千元。但是张晋依然有点舍不得离开这里。没事的时候，张晋总喜欢到聊天室里转转，遇到相熟的就聊几句，或者是站在一边看别人聊。看腻了就长长地打个哈欠收线，连句招呼都不打就转身离开了。张晋在聊天室里只用一个昵称，那是为了让别人记住他。渐渐地，竟也成了那里的熟客。他不在的时候，会有女孩子向别人询问他的行踪，给他留言。以后，只要他在聊天室里一露面，便有女孩子咋咋呼呼地涌上来。张晋则一副大将作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游刃有余地与她们周旋着。对喜欢撒娇的女孩，张晋显得成熟而宽厚，对幽默的女孩，则以满嘴的俏皮话应对，表现出无尽的风趣。你喜欢说话，他是一位忠实的听众，你喜欢倾听，他就会侃侃而谈。但是张晋从来都记不住那些叽叽喳喳纷纷攘攘的小女生，谁能记得住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呢？

开始的时候，那些象小妖精一样无视任何规则的小女生多少满足了张晋的虚荣心，有女孩子被张晋的谈吐所迷恋，频频向他示爱，连张晋也觉得自己在网上简直充满魅力。这感觉有点让他轻飘飘的。在生活中，几乎没有哪个漂亮女孩会正眼看他。虽然他在生活中与在网上一样的智慧和风趣，却没有哪个女孩子觉得他魅力四射，会因为这些喜欢他。张晋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恶狠狠地想，那些为他的男子汉魅力所倾倒的女孩子，大概不会想到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吧。渐渐地，张晋开始有点讨厌那些不知世事艰难的小女生了。她们知道什么叫活着吗？她们了解他的生活吗？在生活中，他既不英俊也不潇洒。每个月要完成上万字的工作量，天天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月城的大街小巷里乱窜，象一条训练有素的警犬，搜寻着那些正经人所不齿的市井新闻。辛苦一个月也就一千多块钱的薪水，还要拿出工资的三分之一付房租。每日里要看领导的脸色行事，还要忍受那些被他刺探到隐私的人们的冷面孔。这些浅薄而张狂的小女生哪里会知道，知道他的稳健谈锋背后所隐藏着的苦衷呢？除了女朋友郑丽君，谁会喜欢他呢？其实就连郑丽君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张晋也是拿不准的。他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郑丽君算不算是自己的女朋友。虽然郑丽君每次从他那里离开之后还会回来，回到那条乱七八糟的小巷子里。那是因为在她身边都是些想沾她便宜的人，她除了到这里来无处可去。张晋其实也是想沾郑丽君便宜的人，只是相对于那些人来说，郑丽君觉得张晋比那些人要安全可靠些罢了。

但是张晋依然没有离开这个聊天室，有时连张晋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他已经感到没意思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张晋觉得这有点象是在追问生命的意义一样，既深刻又无谓。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这个世界是丑恶而肮脏的，又有几个人是因为鄙视而放弃生命的呢？不，我们依旧活着，虽然并不热爱，却并没有放弃努力，还发明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比如电影，比如广告，比如网络。竭力在那些凡庸的东西身上发掘出昂然的诗意，找出更多让我们活下去的理由。

因为厌倦又因为无所逃避，张晋的谈吐在不知不觉中便带上了几分隐忍的成份，这越发增添了他在网上的魅力。有人在网上把他爱得火烧火燎的，说你知道吗？你的冷漠真让我心动。面对满屏的柔情蜜意，张晋毫不动心，只是淡淡地说，是么？我怎么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张晋觉得自己象是在等待着什么，但到底在等待什么，张晋却并不怎么太清楚。有时，连张晋自己也不禁有些疑惑：他是不是有点老了？

                                                               3

文若就是用露肩女人这个昵称与猎人相识的。那天，文若用这个名字在聊天室一出现，便引来了一大群人。有人问她除了露肩之外还露别的地方么？只有猎人很正规地与她打招呼。然后，他们便聊了起来。聊天的内容一点也不稀奇，只是两个在网络上偶然相遇的人好奇地打探各自的身份。文若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谈话方式，说你怎么有点象查户口？屏幕上马上打出一行字：因为我是猎手啊，你不喜欢？文若不高兴了，那么你是把我当成猎物了么？猎手说，相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双重身份，既是猎物也是猎手。被捕获的快感并不一定只有猎物才有。

他们的聊天总是在这有点火药味的调侃中开始的。在生活中，文若不怎么会说话，甚至有点笨嘴拙舌的，在网上却变成了一个快乐而风趣的女人。文若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喜欢上这种聊天了。文若原本在一家广告公司里做文案，后来单位里搞改革，人走得七零八落的，效益又不太好，所以现在索性就不去公司了，反正她现在有夏俊生养着，也不在乎一个月那几百块钱。因为不用上班，有一段时间，文若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在电脑屏幕前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累了，就到外面散一会儿步，顺便到楼下的那家小饭店里吃饭，回来之后再继续上网聊天。小饭店的厨师显然是北方人，饭菜偏咸又辣。开始的时候文若有点不习惯，吃的多了，发觉那种重浊的口味细细品起来也不错。那是一种直截了当、痛快淋漓的味觉感受，从舌头慢慢地浸透到整个口腔，象大热天刚打出来的一盆井水，兜头浇到流着热汗的身体上，刺激中夹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夏俊生临走之前给文若留下的钱足够她奢侈地花销了，请个钟点工做做家务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文若不喜欢在屋子里见到陌生人，所以宁愿到外面去吃饭。至于打扫卫生，反正文若也没什么朋友，就是脏一点也不会有人看见的。文若不在乎脏，有时连衣服都懒得换，每次洗澡的时候只换内衣，等到脏衣服积了一大堆才会下决心彻底洗一次。这在从前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文若小时候就有洁癖，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越发地严重了。后来一直断断续续地去看心理医生，也没起什么作用，没想到现在竟然不治而愈了。文若发觉自己现在除了上网聊天，对什么都不在乎。是的，为什么要在乎呢？

在聊天室里，文若发现象她这样泡在网上的人并不少。那个叫nobleasia的香港人曾经对她说，他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都在这里。要是没有网络，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还有那个自称网络聊天如吸毒的人，也是文若每次来都能遇到的。这里是一个与现实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没有现实中那些无处不在的规则。人们在这里相遇、交谈、分手，用语言碰撞着各自的心灵。每一次相逢都是一种新的可能，每一次断线也许就意味着永别。文若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至少少了生活中那些无处不在的不彻底的平庸。简单、直接，边边角角都是硌硌愣愣的底线，是非曲直全是界限分明的，连喜爱与痛恨也是一目了然清澈见底的，有点象孩子眼中的世界。文若便问猎手，你也喜欢这样吗？猎手说谈不上喜欢，我是在网上工作的人，只是因为需要才到这里。但是你想在网上寻找什么呢？只是想做个自由人么？但是网络并不能给你带来什么。文若说不，我只想在网上再活一回。于是，文若便开始给猎手讲她自己的故事，发生在二十岁那年的初恋。这多少让文若有点不好意思，现在的二十岁女孩子早已久经情场历练了，可文若直到二十岁才有了第一次恋爱。文若不喜欢和她同龄的小男生。看着他们挂着青春痘的泛青的小脸，文若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的青涩。这青涩，是与爱情无缘的。文若的爱情应该是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成熟面孔上一抹沧桑而温存的微笑，残阳如血的那种。于是，文若爱上了那个总是在校园里孤单散步的男人。据说那个男人的妻子出国不到一年便嫁给了一个老外，他却还是固执地守着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婚姻。学校里有关他的传言很多，说他是一个虐待狂，有人还作证说亲眼见过他打老婆。也有人说他是一个性无能者，所以老婆才跟别人跑的。文若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是爱，她只想把自己交出去，但是那个男人却拒绝了。文若对猎手说，你知道什么叫羞辱吗？猎手说我不知道，那个男人真是个傻瓜。文若说结果我把自己给了另一个人，一个比我大二十岁的男人。猎手说那个男人为什么不是我呢？文若说你真讨厌。

文若喜欢这些半是事实半是想象的叙述，她在叙述中构筑着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文若在网上又看见了那个站在十年前明媚的阳光里的二十岁女孩，女孩脸上的表情已经被时间驳蚀得有点模糊不清了，几乎难以分辨那笑容所包含的真正含义。那时候，文若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悲哀的女人，瘦弱、肮脏，衣着难看，象个刚从乡下进城的小保姆。其实那个散步的男人什么也没有说，文若甚至都不太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自己在说什么。文若是从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发现了他的拒绝，又从他的拒绝里悟出了自己的微不足道。文若觉得他完全有理由拒绝自己，拒绝一个傻里傻气一点也不美又不知道撒娇发嗲的女孩。但是，这一切难道真的发生过么？还是仅仅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文若只记得她与他一起在草坪上散过步，那人的目光象往常一样的旁若无人，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象是在听一个女孩向自己表达爱意。她当时真的对那个男人说过什么么？文若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文若只记得自己的悲哀，象空气一样无边无际的悲哀。她几乎一下子就被淹没了，在悲哀的重压下变成了一只连嗡嗡声都发不出来的苍蝇。谁会希罕一只苍蝇的爱情？

后来便发生了那起强暴案，只有文若一个人知道那是强暴。那个在校食堂打菜的大块头几乎是每一个学生仇恨的对象，骂他的勺子上长了眼，在他那个窗口排队的人总是最少。文若从来不敢在那个窗口打菜，因为大块头每次给她打的菜都比别人多，这让文若觉得既难堪又羞辱。在校园里偶然相遇，大块头的眼睛里满是赤裸裸的欲望，文若能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就象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严严实实地将她罩了起来。文若自己则立刻在瞬间变成了一条柔弱的鱼，无论她怎么挣扎也难以挣脱出去。

那天文若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大块头正在操场旁边的小树林里练气功。文若喜欢晚上一个人跑步，本来文若并没有打算到这里来，但是文若平常常去的那个操场那天正在举行一个露天晚会，满操场都是人，文若只好到小树林旁边的操场跑步。文若那天晚上的心情不错，仲春的夜风从脸上吹过，象有无数根手指落在上面。文若几乎感觉不到脚上的那双运动鞋的重量，脚掌落在细碎的煤碴跑道上的声音就象夜虫在叫，卖力又悠闲的那种。和着夜虫的叫声，文若也轻声哼起了歌。文若已经绕着操场跑了三圈，身体开始微微地出着细汗，文若打算把这一圈跑完就该回去洗澡了。文若的腿抬得很高，柔软的身体在夜色中发出优美的挞挞声。有一瞬间，文若觉得自己简直可以飞起来。然后，飞翔着的文若便感觉到有人从身后把她提了起来，文若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巴已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文若一点也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拚命地想把堵在嘴里的东西吐出来，耳朵里充满了一片含糊的锐叫。文若在黑暗中又想起了那张巨大而细密的网和在网中挣扎的鱼。有一瞬间，文若甚至有点疑惑，她是不是还活着？大块头练的气功很少见，发功时会发出一种类似某种动物的嚣叫声。那天晚上大块头象狼一样的叫声也没有被偶尔听到的人当回事。文若后来查过资料，才知道那种功法叫猿啸功。

文若的嘴巴里很久都有那种挥之不去的类似肮脏咸鱼的味道。文若记得自己甚至都没有哭，文若坐起来，用手指把头发抹匀，穿上衣服的时候又在地上摸到了两粒扣子。然后，文若便把那两粒扣子放在裤子口袋里，慢慢地向前走。因为流血，文若走得很慢，身体忍不住一阵阵打着哆嗦。文若整个晚上都呆在卫生间里，不停地冲澡，不停地刷牙，直到身体冻成了青紫色，刷得满嘴出血才停下来。文若后来并没有去告发，失恋让她失去了最起码的判断力。文若把那当成是一种惩罚，惩罚她唐突而卑微的爱情。

大块头失踪了一段时间，见没有什么动静又回来了。反正他原本就是食堂里的临时工，没有人想到要查问他的行踪。文若却再也无法在学校里呆下去了，虽然四年大学只上了一年半，文若还是坚持办了休学手续。文若的强迫症就是那时候得的，肮脏咸鱼的味道几乎让她窒息，文若在很长时间里几乎什么东西都不能吃，每天不停地呕吐，吐完了就拚命地刷牙，口腔里很快便皮开肉绽血糊糊一片。没有人知道文若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班里的同学都对她的突然离去颇感意外。在文若离校的前一天，一个一直暗恋着她的男生向她求爱，希望能用爱情挽留住她。文若不动声色地听那个男生红着脸断断续续地说话，看他低垂着的脖颈上旋起的发根。男生说话的声音有点象过街雨，时缓时急的。拚命地想告诉别人什么，又怕别人误会了他的意思，于是便抬起头，用又圆又亮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文若。文若一直不知道有人喜欢她，对她如此痴情，会象她一样因为惧怕而不敢表白。可是，这一切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尘土的味道。因为晚上系里有活动，同宿舍的几个女生还没有回来，房间里静悄悄的。文若住的那张床上的铺盖已经卷起来了，光光的床板上明天不知又要铺上谁的行李。他们大概不久就会把她忘了，包括面前这个爱她的男生，用不了多久也会把她忘记的。文若的家就在月城，本来住校的时候就少，现在又忽然无缘无故地走了，走得匆忙又干净，不着一点痕迹。这正是文若所喜欢的。文若轻轻呼了口气，因为口腔发炎，文若连说话都十分困难，但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文若的父母一直不了解内情，还以为女儿真得了什么病。医生诊断什么的都有，也没有弄清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倒是弄得认识的人都知道她身体不好。文若在家里吃了几年闲饭，便到了那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因为有身体不好的名声，虽然也有条件相当的男孩子喜欢她，到底有点缩手缩脚地不敢追，文若的态度又不怎么积极，便错过了许多机会。文若依旧是不当回事，倒是父母有些着急了，频频托熟人给她介绍朋友。文若本来最讨厌见陌生人，出了那事之后尤其害怕陌生男人，但是又觉得自己给父母惹了这么多麻烦，不忍心再让他们伤心，便硬着头皮去见。开始的时候，文若只是为了让父母高兴，心里多少有点不愿意，对见面的人总是一副挑剔的目光。后来，渐渐地竟变成了一种习惯。偶尔遇到感觉很不错的男人，文若也总是不给人家机会。问起原因，也不解释，只是低着头红着脸一声不吭。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便没有人再肯帮忙了，连父母也感到一筹莫展。

文若很快便发觉自己几乎不能恋爱。即使遇到她喜欢的男人，只要那个男人碰到她的身体，她便忍不住产生呕吐的冲动。在现实生活中，文若活得检点而刻板，连父母看着都有点过意不去，劝她与外界多接触，甚至答应她一个人在外面住，给她谈恋爱提供方便，但文若却依旧活的象个修女似的。没有人知道文若内心里的秘密，知道她内心的恐惧和隐秘的渴望。文若很快便步入大龄青年的行列，不少象她这个年龄的早就做母亲了，文若却连男朋友都没有正式谈过。文若的父母已经对她的婚事彻底失望，决定撒手不管了。文若依旧十分美丽，又因为滤去了欲的成份，这美丽便越发显得非同凡响。文若有时还会想起很久之前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文若几乎已经忘掉了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大块头的目光，恣肆大胆的目光，象探照灯似地落在她裸着的皮肤上。文若隔着厚厚的时间的帷幕遥望黑暗中依旧新鲜生动的创痛，那创痛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一天天地长大，充满了她周围的每一寸空间，挤压着她敏感的肌肤，让她辗转反侧，呼吸困难。文若几乎要被这硕大无比的秘密淹没了，她觉得必须要把这件事说出来，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与谁说一说，要不然她会被憋死的。

现在，那个沉睡在她内心深处的女人终于复活了。文若欣喜万分又惊讶不已地注视着她。那个在网上的女人虽然早已成熟，心智却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那年的春天。女人象风一样游走着，风情而冷漠，谈锋犀利却又笨嘴拙舌。女人有时象一团火一样，热情地撩拨着猎手，拚命地对着那个想象中的男人展露着自己细嫩的肌肤、殷红的唇和柔软的胸脯，象一个不知羞耻的妓女。有时又象一个不解风情的处女，因为陌生而手足无措，又因为卑微而欲罢不能。文若对猎手说，我恋爱了。

                                                        4

张晋回到他在城北租的那套临时宿舍的时候，郑丽君已经走了，张晋只看见郑丽君换下来的一件洗旧了的雪青色长裙，象弄脏了的血块一样卧在床单上。郑丽君没有给张晋留晚饭。以前，不管郑丽君在外面是不是有饭吃，总是要把张晋的晚饭准备好才出去的。张晋打开冰箱，发现里面是空的。厨房里除了几只方便面的空袋子，几乎一无所有，连电饭煲都不见了。电饭煲是郑丽君带过来的唯一一件家用电器，电饭煲不见了，就意味着郑丽君可能又象前几次一样离开自己了。张晋转身打开卧室里的衣橱，果然，衣橱的一半是空的，郑丽君的衣服都不见了。张晋骂了一句，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了只面包，边啃面包边在心里把郑丽君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遍。

其实说郑丽君是张晋的女朋友也有点勉强，连张晋自己也有点说不清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郑丽君是张晋在采访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郑丽君刚从农村出来闯世界，一时找不到工作，又吃不了工厂里那些打工妹的辛苦，便在一家歌舞厅里混饭吃。郑丽君以前在老家的一个草台班子里唱过戏，歌舞厅里的热舞虽然没有跳过，倒是一学就会的。因此，郑丽君便在月城的舞厅里陪客人跳舞、聊天什么的。但是这样的工作到底不固定，收入也是时好时坏的。有时一个晚上就能挣几百元，但要是遇上那种泼皮无赖，白陪的事也是经常碰到的。郑丽君常去的那家歌舞厅挡次不高，地界也不好，出入的大都是附近的小混混，要不就是偶尔因为赶车误了钟点耽搁在这里的外地人。因为生意难做，郑丽君有时白天也到一家小饭店里端盘子。张晋有一期专版的内容就是做的有关歌舞厅里的伴舞女郎的生活，有人便向张晋推荐了郑丽君。那是一次很普通的采访，郑丽君端盘子的那家小饭店就在张晋住的宿舍的楼下，张晋在小饭店里点了几个菜，跟郑丽君简单聊了聊，问了几个问题，又看了一下她的住处。郑丽君住的房子是歌舞厅里的老大租的，郑丽君和几个跳舞的女孩再从老大的手里转租过来。除了房租，每个月还要再交给老大一点钱，算是保护费。房子已经很旧了，采光也不好，大白天屋子里也开着灯。几张小床乱七八糟地摆在一间屋子里，里面到处都是刚换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洗的花花绿绿的衣裙，过期的化妆品瓶子扔得满地都是。一面被水渍浸坏了、照上去有点变形的穿衣镜很显眼地摆在过道上，上面被谁用口红涂满了各式各样的心形。让张晋感到有点意外的是，郑丽君在这样乱糟糟的地方那副镇静自若的神态，丝毫也不觉得害羞或者是不好意思什么的。张晋后来还在文章里就此发过一通感慨。

从郑丽君的住处出来之后，张晋又到舞厅与和郑丽君一起跳舞的几个女孩子见了面，很快便把稿子写完了。郑丽君的名字在报纸上也没有出现，只用了一个代号Z。那次采访对双方几乎都没有什么影响，郑丽君还是晚上在歌舞厅里跳舞，白天在小饭店端盘子。张晋依然每天背着一只大书包满街转，腰间的BP机嘀嘀叫着，象个日理万机的青年才俊。张晋白天从小饭店门口经过时，有时会看见郑丽君闲散地靠在门框上，便点点头打声招呼。郑丽君的眼睛则始终看着别处，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他。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相似的，昨天和今天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明天对于今天也不会有什么期待，生活依旧自顾自地向前流逝着。只到有一天张晋在宿舍门口的楼梯上看到拎着一只大旅行包的郑丽君。张晋一下子几乎没有认出郑丽君来。张晋每天都要见各式各样的人，郑丽君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过客，他完全没有必要记住她的，但是郑丽君那双充满自信的眼睛吸引了他。那是料定自己不会被拒绝的神情，是漂亮女人对自己容貌的自信。张晋恰好又是那种有点喜欢沾女人便宜的人，虽然很少真的有什么成果，倒象是在言谈之中成了一种习惯似的。象郑丽君这样主动送上门的漂亮女人，虽然有点出乎意外，但还是下意识地有点不愿意错过。于是，张晋便把郑丽君让进了屋。郑丽君便毫不客气地住了下来。

张晋与郑丽君过了一段很平静的生活，张晋几乎拿郑丽君当自己女朋友了。郑丽君是因为牵连了一宗流氓斗殴案才躲出来的，对张晋竟是少见的体贴。每天早早地起床给张晋做饭，晚上做好了晚饭等张晋回来。张晋不在的时候，就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电视。郑丽君对张晋好，除了有寄人篱下想讨好他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张晋在这期间替郑丽君打赢了一场官司，让她陡然间对他刮目相看。郑丽君的哥哥在老家帮人盖房子，没把钢筋捆好就让小工把钢筋拉直，结果钢筋松开打伤了人，被告上了法庭。郑丽君为这事愁得整夜睡不好觉。郑丽君的哥哥是家里的主劳力，要是他出了事，郑丽君就只好卷铺盖回家了。这是郑丽君最害怕的事。那时候张晋刚把郑丽君弄到手，两人正是如胶似膝的时候，情急之下便答应帮郑丽君打这场官司。答应之后张晋便有点后悔了。张晋到律师事务所咨询过，人家都说责任人就是郑丽君的哥哥。张晋对法律是十足的门外汉，但是既然答应了，又不好反悔，只好事先到法院里找熟人临时充一下电，又到省质监局找了几份文件，便匆忙上阵了。原告请的是月城出了名的律师，对法律知识一无所知的张晋靠简单的逻辑推理和生活常识竟然打赢了这场官司。张晋辨护时所采用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逻辑推理。先把对方的阵角弄乱，再牵着他的鼻子走，让他陷进连他自己也莫明其妙的泥潭里。张晋先问房子是不是盖起来了？既然房子盖起来了，那么盖房时使用的钢筋肯定就是被拉直的，钢筋能被拉直，就说明是事先被捆好的。张晋在法庭上当场用一根弹簧做试验，并讲了一通物理学上的力学原理，说明如果钢筋没有捆好，就不可能被拉直的生活常识。张晋在法庭上侃侃而谈，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提问，搞得大家一头雾水，竟然驳得对方哑口无言。乡下人见的世面毕竟有限，张晋好赖也是个省报的记者，报纸虽差，要是给谁曝下光，影响也是有的。原告请来的律师还想交张晋这个朋友呢，也没怎么给他为难。于是，原本毫无指望的一场官司就这样意外地打赢了。

张晋属于那种长相很普通的男人，五官虽没什么毛病，因为身高不占优势，整个形象因此便大打折扣。虽说是记者，说起来名声好听，实际上这种职业跟妓女差不多。用得着你的时候把你捧上了天，用不着的时候弃之如蔽履。张晋又是江北农村里出来的，月城的女孩子多少有点瞧不起江北人，因此婚姻便一直成了个大问题。现在，郑丽君这么竭尽全力地讨好张晋，颇让他有些感动。张晋有一段时间曾经认真打算过与郑丽君结婚，但是郑丽君却忽然在那时候一下子失踪了。就象这一次一样，事先几乎没有一点迹象，在某一天的下午便忽然消失了。张晋找遍了月城大大小小的歌舞厅，依然一无所获。但是等到张晋已经放弃努力，开始要把郑丽君忘掉的时候，郑丽君却忽然又回来了。郑丽君声泪俱下痛哭流涕，向张晋描述了一个类似被拐卖的故事。听得张晋义愤填膺的，打算利用职业身份为郑丽君打抱不平，郑丽君却死活不同意。说这就是她的命，她可能前生欠了老大的情，所以必须要在今生还债。再说老大在这些天里连她的一根毫毛也没有动过，她应该感激他才对，怎么能忘恩负义呢？张晋只能作罢。当然，郑丽君说的这些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也说不准，张晋也不敢冒然行事。后来，郑丽君又失踪过好几次。这样的事发生的多了，张晋渐渐地也有点习惯了，结婚的念头自然也从此打消了。

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张晋常常会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以前对爱情多少抱着几分幻想，至少有许多期待的成份在里头，现在则心平气和多了，甚至对郑丽君的背信弃义也能做到视而不见。虽然郑丽君回来找他的时候他还会收留她，甚至还会跟她上床，但却不会象从前那样在意她了。现在，张晋依旧和郑丽君生活在一起。张晋陪郑丽君逛街，星期天一起做饭，熟稔地开着玩笑，逗得郑丽君一路咯咯咯地笑。偶尔晚上有事耽搁了回不来也会给郑丽君打个电话，至少留张纸条，让她晚上不必等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张晋甚至会对郑丽君产生一点依恋感。在外面忙了一天，一想到在那条乱糟糟的巷子里有一处地方是属于自己的，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自己，便会在心底里涌出一丝安逸的感动。有时，连张晋也不禁有几分疑惑，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

张晋在网上遇到那个总是不断变换昵称的女人时，正是郑丽君又从不知哪个男人那里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时候。张晋发觉，郑丽君这一次显得有些反常，既没有象往常那样痛哭流涕，也没有一点在风月场上获胜后惯有的趾高气扬。把自己安顿下来之后，郑丽君就开始梳洗打扮，把嘴唇抹成鲜艳冰冷的暗紫色，眉毛扯成细细弯弯的两条，再在眼睛上打上浓重的雪青色眼影。张晋以为郑丽君又要出门，谁知她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发呆。郑丽君长久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遍地给自己补妆。郑丽君说张晋，我是不是老了？我对男人还有吸引力么？张晋那时候正坐在电脑前，那个女人肯定又变换昵称了，张晋拚命地想把她从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字中找出来，悄悄地给聊天室里的每一个人都送上一束鲜花，那个女人却依旧没有回答他。张晋相信她肯定因为什么事没有来，或者是有意躲起来与他捉起了迷藏。张晋疑惑地从键盘上抬起头，试着用一个普通男人的目光去看郑丽君，但是很快便发现这很难做到。张晋现在看郑丽君的时候已经掺杂了许多感情的因素在里头，或者说他把郑丽君真正当成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他几乎看不出郑丽君与他们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有什么区别。张晋说不，你仍然很美。其实连张晋自己也知道这么说多少有些违心。因为，他已经不知道郑丽君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了。郑丽君把手中的口红扔到地上，忽然哭了起来。郑丽君说不，我在舞厅里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请我跳舞了。张晋，他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郑丽君流泪的样子很难看，嘴唇咧得很开，眼睛便被逼成了一条窄窄的缝，浓妆被眼泪冲开，有许多条小溪在脸上恣肆地流过去。张晋不动声色地看着郑丽君哭泣，心里并没有厌恶和反感。郑丽君美么？毫无疑问，当初他就是因为她的美才与她在一起的，可他现在怎么忽然一下子无法分辨了呢？那么，这是不是说明郑丽君的漂亮与否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既然不重要，郑丽君为什么还要为此悲痛欲绝呢？张晋寂寞地看着郑丽君，这样寂寞的目光是属于丈夫看到晚归的妻子回家时的表情的，充满了悲哀和无助的爱情。不，郑丽君并不需要这个，因此他强调说她美也是徒劳的。她需要的是不相识的男人那种粗野的目光，被她的美貌吸引后充满淫欲的目光。没有礼貌、不加掩饰，肆无忌惮地一下子把她淹没掉。但是这一切现在忽然都消失了。这意味着在郑丽君将来的生活中将不再会有期待，不再有奇遇，甚至不再会有意外。郑丽君的目光将会一天天地变得游移不定，那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短处而一下子变得不确定的目光。郑丽君会一天天地衰老，慢慢地，会变得象狗耳巷里那些穿大红棉拖鞋散步的女人一样的琐屑、计较、鸡零狗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会一天天地变少，最后，只剩下他张晋或者是别的一个什么人。

张晋忽然有点被感动了。

5

夏俊生已经离开家二个多月了，在这期间，夏俊生没有打过一次电话，也没有写过一个字。文若一点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夏俊生可能会和上次一样，在某一天的夜里悄悄地把门打开，也可能永远不回来了。文若坐在电脑前，仔细地回忆着夏俊生的模样，发觉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文若的身后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照，照片上的两个人眼睛空茫地看着镜头，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文若很快便发现婚纱照上的男女都是相似的，眉眼看起来都有点似是而非的，俗艳的色彩把每一个人都弄成了半是明星半是自己的陌生人。这是夏俊生么？文若记得夏俊生在照相馆里曾经因为女服务员拿错了照片而大发雷霆，不由轻声笑了起来。这是文若与夏俊生的唯一的合影。不知为什么，夏俊生不太愿意照像，所以除了婚纱照，家里连他的一张照片也没有。文若发觉，她现在对夏俊生几乎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她象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结婚照上的夏俊生。那是一个肥硕粗壮的男人，有点象港片中经常出现的肥佬，脸上的红光连那些浓重的色彩也掩不住。那个男人，可以是任何一部胡编乱造的电影中无关紧要的配角，或者是大街上面目模糊的过客，但无论如何不应该是她的丈夫。文若竭力想回忆她与夏俊生在一起时度过的有限的时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真的已经结婚了么？嫁给了照片上这个陌生的男人？可她在二分钟前还在与网上的那个男人谈情说爱，倾注着真诚与投入。只有文若自己才知道，她是认真的。她在深夜里向那个男人讲述着那个恐怖的夜晚发生的事，回忆着每一个最难启齿的细节。把十年的恋爱情事集中在那个瘦弱的女孩身上，让那个女孩在陡然间便变得智慧而沧桑起来。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美丽的二十岁女孩身上，想想那样娇柔的美丽，却要承受着如此尖锐的磨难，每一个男人都会为此动心的。文若能感觉到那个陌生男人的感动，因为文若的信任，也因为那些新鲜而真实的痛楚。微弱的、细若游丝的感动从屏幕上流出来，纤细得几乎难以分辨，但是文若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文若说，可惜你出现的太迟了，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出现呢？

怨愤就是这时候忽然而至的，文若发觉，她恨他，她恨那个从未谋面却洞察她的心灵深处每一个最隐秘角落的男人。这仇恨来得迅速而猛烈，简直让她有点猝不及防。秘密因为有人分享而在瞬间一下子膨胀变形了。因为要重温那些血淋淋的痛苦，文若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多雨的春天。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那个无影无踪却又无所不在的陌生人。开始的时候，那个自称为猎手的男人是一个极好的听众，很有耐心地倾听着文若颠三倒四的讲述。因为时间久远和难以启齿，文若的讲述充满了迷乱，常常时序颠倒，前后矛盾。文若常常把与夏俊生在一起时的情形当成十年前那个女孩的经历，或者把那个女孩深夜的呕吐当成是刚刚发生的事情。文若说，我刚从卫生间里出来，嘴巴里还有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当文若在屏幕上打出这行字的时候，鱼腥味便从文若的嘴巴里慢慢地溢出，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然后，文若继续浑身哆嗦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忆着。陌生男人总是仔细地倾听着，不时提几个问题，也不外乎是针对文若当时讲述的情形而问。很快，陌生男人便把文若零乱的叙述整理好，脉络清晰、条理分明地打理出整个故事的框架，然后问文若，是这样么？文若简直有点目瞪口呆，陌生男人不仅把她类似呓语的讲述梳理得干净整齐、滴水不漏，而且把她没有说出来的内容也用推理的方式整理出来了。男人细细地剖析文若反常行为的根源所在，并且让她立即去看医生，医生会给她一些专业上的建议。然后，猎手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应该让你男朋友与你分享秘密才对。文若当即闭了嘴。

是的，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她有什么理由让一个陌生人来分担这些真伪难辨的破事？她本来已经开始平静地生活了，虽然她并不爱夏俊生，但夏俊生不能象别的男人那样伤害她，这是文若对这段婚姻最满意的地方。而且，他还给了她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家。文若已经很知足了。文若忽然发现，虽然她不能确定夏俊生是不是爱她，但他无疑是喜欢她的。他与她结婚，心甘情愿地养着她，便是一个明证。文若以前一直以为那条通向狗耳巷的楼梯是夏俊生设下的一个圈套，是摆在她面前的一个诱惑。但是为什么不可以认为那是夏俊生为了怕她寂寞，有意想把她从那个封闭的世界中拉出来的一种努力？这就象他给她搬来的这台电脑一样，是另一种方式的体贴。要是没有这个陌生男人，说不定十年前的那段经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消失掉。是这个男人又重新勾起了她的记忆，而这记忆恰恰又是文若最想忘掉的。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还要上网聊天呢？难道只是为了让这个男人羞辱自己么？

文若忽然一下子落寞起来。

6

张晋后来再也没有在网上遇到过那个女人。虽然有时也会觉得有点可惜，但很快便忘掉了。让张晋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张晋已经正式决定与郑丽君结婚，婚期就定在五月一号。张晋的单位里新换了领导，正在搞改革，双向选择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的，连平日里最没心没肺的张晋也有些紧张，怕落聘下岗。两天前，张晋又因为一篇不起眼的新闻稿被告上了法庭。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泡在网上了。而且，张晋发觉上网的费用也有点让他吃不消，虽说他时不时地能通过关系弄到几张上网优惠卡什么的，但电话费还是需要自己掏的。虽然钱并不算多，但是天长日久，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等到张晋在单位里旗开得胜，出乎意料地做了部门主任的时候，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张晋与郑丽君的婚礼请柬已经陆陆续续发出去了。直到婚礼的前二天，张晋才发现郑丽君没有请她以前跳舞的那家歌舞厅的老大，便又急忙去补。郑丽君本来并不愿意在婚礼上见到老大的，但是既然张晋坚持，也就没有吭声。

张晋匆匆忙忙到邮局去寄请柬，下楼的时候看见一个穿黑色风衣的女人坐在三楼的台阶上抽烟。女人大概刚从超市回来，身边摆了一兜子易拉罐饮料、牛奶、蔬菜之类的东西。显然是有点累了，在开门之前又临时决定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张晋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能看见从垂在面前的长发里露出来的低垂的眼睑、秀挺的鼻梁和头顶上浮起的一圈淡淡的烟雾。女人指缝里的那根香烟一下子将她从狗耳巷乱糟糟的环境中隔了出来，也把自己与周围人拉开了距离。张晋的心中不由一动。从女人身边走过时，张晋的鞋子碰到了她垂在地上的风衣角，张晋赶紧让到了一边。张晋本来是想借机打声招呼的，谁知女人对张晋的道歉连眼皮都没有抬。

到楼下时，张晋发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雨。张晋在雨地里站了一会儿，开始担心举行婚礼的时候会不会有好天。

                                                                                           2001年3月   于南京

作者简介：王传宏，女，江苏连云港人，文学硕士。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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