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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主编:黄梵

 

尖锐

文/王传宏

 

    喻珊下午下班没有及时走,有个男孩迟迟没有人来接,喻珊要等他被接走才能回家,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喻珊在贴满卡通图案的长窗前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就坐到那架蒙着紫红丝绒外罩的脚踏风琴前修指甲。喻珊的手指略微有点粗,不过还算得上匀称,两个星期前上的紫色指甲油已经有些驳落了,喻珊一点点地把它修齐。外面有人大声喊喻珊接电话,喻珊乍着双手答应了一声。

打电话的是赵子强,喻珊在听筒里就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赵子强劈脸就问,你怎么还不回来?不知道我这边忙吗?喻珊看了看表,这会儿正是第一批客人去饭馆吃饭的时间,饭馆里只有一个女服务员忙不过来,平常这会儿都是喻珊过去帮忙的。可喻珊听不得赵子强这副霸道的口气,便说我正复习考试呢,哪管得了那么多。喻珊的中文专科函授只剩下两门课,眼看就要拿到专科文凭了,虽然赵子强说这年月,谁还在乎你那野路子文凭?可心里还是有几分在意的,口气不由放和缓了些,说我这边正忙着呢,你快过来搭把手吧。

喻珊赶到常青藤活鱼锅贴馆时,第一批客人已陆陆续续散了。服务员小桂正蹲在厨房门口剔鱼鳞,见到喻珊过来便笑笑说大姐你来了。喻珊嗯了一声,站在一边看小桂干活。鲶鱼的份量不轻,大概有五六斤重,虽是早上从月满湖运来的,这会儿还十分生猛,小桂的胖手有些握不住,便站起身撅着屁股,上身穿的那件宝蓝色低领制服在胸前闪出一大块缝隙,露出里面的半截黑色紧身露脐装。喻珊看了一眼小桂肥厚结实的屁股,那屁股正随着手上的动作一动一动的,喻珊忽然觉得小桂的体形有点象个成熟少妇。小桂是赵子强招来的打工妹,当初还是个双颊赤红的乡下姑娘,这才多久,变得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喻珊不由有几分感慨。

赵子强在厅堂里喊有客人来,喻珊答应了一声,快步赶去招呼。进来的是位常客,三十来岁的模样,留一部显眼的连腮胡子,穿一身灰灰的牛仔服,总是在这个时候到饭馆吃饭,要一碗阳春面或者来一份肉丝炒饭,有时也会要一份锅贴喝一点酒,喝酒也是安安静静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象是要睡着了似的。这样的客人虽然赚不了多少钱,因为斯文,倒是受欢迎的。喻珊迎上去问,先生今天要点什么?那人理理额上的头发,并不说话,用手中卷成筒的杂志指指墙上的家常菜单,坐下了。喻珊记下那人要的菜,吩咐厨房去烧,又泡了一壶茉莉花茶,说先生请稍等,便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等到第二批客人差不多散了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了。除了包廂里有一桌客人还在唱卡拉OK,便只剩下那个常客了。喻珊今天穿了双高跟鞋,这会儿脚脖子有点发酸,见那人面前有一本杂志,便坐下来顺手拿过来翻翻。那是一本国内蛮有名气的文学期刊,常刊登一些新潮小说,喻珊有时也会买回来看的。喻珊喜欢看小说,那些男男女女的恋爱游戏还有那些谁也说不清生活中会不会存在的悲欢离合,总能赢得喻珊无穷无尽的热情。晚上从饭馆回家,洗完澡半躺在床上,拿一本小说,把台灯调到只够看清书上字的光线,喻珊觉得那是自己最惬意的时候。看完了,会深深叹一口气,喻珊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书中的故事感叹,还是单单因为看小说这件事。喻珊常奇怪怎么世间平平常常的事到了作家的笔下就那么水灵了呢?

小说刚看了个开头,喻珊听到有人叫她,回过头见是那个常客。喻珊站起身笑笑说,先生要买单吗?那人摇了摇头,指着喻珊手中的杂志说,那是我写的。喻珊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杂志。那人说对,我就是曹忆。

 

    常青藤活鱼锅贴馆离曹忆的住处不远也不算近。曹忆的房子是租附近农民的,穿过江东干道就是郊区农村了,曹忆就住在江东干道边上。本来曹忆一直在楼下苏北人开的面馆里吃饭,那儿虽然卫生条件差点,夏天厨房里的飞行物会碰人脸,曹忆常担心它们体力不支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一头栽到锅里去。可那儿的价格便宜,对曹忆这样没有固定收入的人来说,钱有时是要排到考虑问题的第一位的。

曹忆那时刚刚离开吴美娟,其实说吴美娟离开曹忆也可以,反正他们之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至少不会再维持现在这种关系,这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的。那天吴美娟站在曹忆的那张乱七八糟的床前,说哎!忘了告诉你,我昨天刚跟马小华领了结婚证。曹忆哦了一声,说是吗?你也该结婚了,拖了这么久。吴美娟没作声,眼睛溜了曹忆一下。

曹忆和马小华都是月城大学毕业的,后来马小华读研究生留校当了老师,曹忆毕业换了几个单位,都没有弄好,成了时髦的自由职业者。曹忆至今也弄不明白那些单位的领导怎么都看他不顺眼。曹忆基本上算是一个不知道怎么与人相处的人,虽然在内心里也希望能与周围的人搞好关系,因为笨拙,常常会把小事也搞得复杂起来,让人觉得这人有点心术不正。曹忆是个敏感的人,周围人的反应很快便能被他察觉,又想不出办法补救,只有沉默了之,于是越发让人觉着有点阴毒。上大学时,周围的男同学不是忙着追女孩子就是迷足球,这两样曹忆都不行。虽然曹忆跑起来的速度不算慢,可他不习惯大家一起去拼抢一只球。他从小就不擅长跟别人抢东西,除非送到他手上,那才会认为是自己应得的,装在身上也觉着妥贴,去抢,算什么呢?在女孩子面前,曹忆同样没感觉,除了上小学时有过一次让他神魂颠倒的性兴奋,曹忆至今也找不到毛头小伙子的那种冲动与狂热。

曹忆天生一部络腮胡子,胡子的生长速度大约是每天一到二公分,虽然他每天极勤奋地刮,胡子却如沐春风一样层出不穷,因此脸上总是带着一部昂扬的大胡子。曹忆的胡子是在读高中二年级时初具规模的,那正是曹忆身体开始发育的时候。每天看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发生变化,曹忆觉得既厌恶又害怕。成为大人的恐惧几乎压倒了所有生理上的冲动,曹忆不记得那时对哪个女孩子有过兴趣。那是曹忆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上个学期做的上衣,袖口很快就巴巴地缩到手腕上,新买的球鞋不几天便被大脚趾顶了个窟窿,头发象杂草一样长起来,因为疏于洗理,硬硬地弄出许多刺头来,星星点点的头皮屑显眼地落在上面,生了虮子似的。胡子和阴毛也犹犹疑疑地长了出来,终于在一天清晨,曹忆发觉自己遗精了。那天,曹忆在床上躺了很久,全家人都以为他病了,曹忆也觉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是大人了,这念头使他充满自卑和厌恶,他从心底里嫌弃自己的身体。这之后很长时间,曹忆一直精神萎顿,而他的胡子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疯长起来的。

为了胡子,曹忆挖空了心思,镊子拔,刀子刮,他甚至试着用过沥青,那是过年时家里收拾猪头给他的启发,只是因为受不住痛,这才作罢。曹忆没有想到他的胡子在大学校园里竟赢得不少女生的青睐,那时候硬汉电影正风行,曹忆的胡子和冷淡正好符合不少敏感女生的想象。与曹忆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就对他颇有好感,有意无意地流露出那种意思,曹忆似乎没怎么明白。女同学找机会跟他说,想约他到江边去玩。

江边风景区虽然也是月城的一大旅游胜地,因为离市区远,游人很少光顾,倒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女同学抓起曹忆的手从领口送到胸脯上,曹忆还有几分恍恍惚惚,待到她褪下短裤撩起连衣裙的下摆时,曹忆这才意识到自己该做点什么。曹忆熟络地拥起女同学,几乎没费什么事便进去了。曹忆半跪着,心惊肉跳地说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热?女同学不吭声,只是吃吃笑着,手指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曹忆能听到扑扑的心跳和她抑制不住的呻吟声。这是曹忆第一次与女人做爱,连他自己都吃惊怎么会做得这么干净利落,象个情场老手似的,更奇怪的是他一点都没有做这种事应该有的兴奋。女同学半天才从那种近乎昏晕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劈手甩过来一个嘴巴子。恨道:曹忆你这混蛋,我要杀了你!不知是兴奋还是懊恼,女同学嘤嘤地哭了起来,曹忆这才感到有些害怕,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这时,曹忆看到了躲在石头后面草丛里满脸通红的马小华。

马小华的脑袋上沾了一头的草屑,象被蝎子咬了一口似地跳了起来,用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逃走了。马小华半道上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曹忆听到他摔倒时发出一声锐叫,声音嘹亮而尖锐,显然不是因为疼痛发出的。曹忆哆嗦了一下,怕冷似地缩了缩肩膀。女同学一边整理裙子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曹忆忽然觉得厌倦透了,把短裤扔到她面前,说哭什么呀,又没有死人!

曹忆第二天上课时才见到马小华。在这之前,曹忆一直担心马小华会不会把这事汇报给辅导员。马小华斜背着一个松松垮垮的黄书包一路走一路兴奋地甩着响指,初秋的太阳已经不象夏天时那么有劲道了,曹忆看到马小华嘴唇上的绒毛在阳光里投下一圈暗淡的阴影,有细小的汗珠亮亮地停在上面。马小华在教室门口站住了,两人四目相对时,马小华忽然咧开嘴笑了笑,曹忆在马小华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案犯心照不宣的默契。曹忆伸出手拍了拍马小华的后背,马小华并不做声,只是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两人便一同进去上课。后来,女同学又找过曹忆几次,曹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曹忆忽然发觉几乎无法克制那种厌恶感,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厌恶那个女同学还是厌恶做爱。

马小华和曹忆成了朋友,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秘密,这似乎从江边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了。马小华有过几个女朋友,做过几次爱,曹忆几乎一清二楚,马小华也知道曹忆每个女朋友身上最隐秘的私处。曹忆有时觉得自己不是在向马小华倾诉什么隐私,而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他顺着自己的思路一路说下去,许多忽然而至的灵感常常令他激动不已,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只是他灵感突发时的想象。

曹忆就是在马小华那里认识吴美娟的,那时马小华已经研究生毕业留校,曹忆为讨回自己在广告公司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正准备打官司。吴美娟是马小华同专业的师妹,因为家在外地,考虑到将来的毕业分配问题,正对马小华频频放电。马小华私下里对曹忆说,哥们儿帮个忙,这女人吃不消。马小华拍拍曹忆的肩,说你行,人家说胖人长肉瘦人长鸟,这女人归你了。曹忆捏了捏马小华胸脯上一块块雄纠纠的腱子肉,便很仗义地把吴美娟带了回来。

那天,吴美娟在曹忆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说我饿了,曹忆就到楼下面馆要了两碗面。吴美娟皱了皱眉,说你这人真小气,哪有第一次请女人吃饭吃面的。曹忆便掏出几张钞票让他们炒几个菜,再带几瓶啤酒上来。喝酒时,吴美娟象被谁搔到痒处似的咯咯咯地笑,马小华曾经告诉过曹忆,这是她进入状态的前奏,曹忆便试探地伸出手摸了摸吴美娟笑得乱颤的胸脯。吴美娟推开曹忆的手,笑着说,曹忆我知道你,我知道你胡子每天长二厘米,左屁股上有一块圆形胎记,阴茎硬起来的长度是十公分。曹忆站起身,一声不吭地把吴美娟抱起来,扔到了床上。   

 

     吴美娟盘腿坐在曹忆的那张小床上,面前摆满了各种食品:盐水鸭、清蒸鸡、红烧猪脚,还有一大堆苹果香蕉,足够五个人吃的。吴美娟问曹忆吃么?曹忆摇摇头表示没有食欲,吴美娟便开始大吃起来。毫无节制地大吃一顿,这一向是吴美娟表示悲伤的唯一方式。吴美娟一声不吭不断地把那些油腻的吃食塞进嘴里,几乎来不及咀嚼便一口吞了下去,曹忆听到她的胃腔里不断发出一阵阵隆隆的咕噜声。吴美娟忽然张开油腻腻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曹忆我发觉自己老了,我该有个家了。曹忆看到吴美娟的脸忽然变得象她手中的食物一样毫无表情,曹忆从未见到她这样伤心过。

曹忆伸出手,扳住她,吴美娟一边护住手中油腻腻的食物,一边红着眼睛用胳膊肘抵挡他的爱抚,这在她也是绝少发生的事。吴美娟不出声地挣扎了一会儿,忽然停下了。

吴美娟身上的沟沟坎坎曹忆早已经摸熟了,没过多久,吴美娟便开始模模糊糊地呻吟起来。吴美娟的呼吸急促而灼热,有点类似面包房里的气味,只是因为好些日子不做面包了,有一股子积年沉下来的变了质的香味。曹忆把手伸到外套里面去搂着她,隔着薄薄的一层内衣和叮挡乱响的挂件,吴美娟的身体似乎要从衣服里蹦出来,怎么弄都不合适。一会儿伏在曹忆的胸口,一会儿爬起来把下巴抵在他的脖子上。窗外正下着雨,蒸汽似的雨雾从门缝里钻进来,连两人的鼻息都是湿濡濡的,分不清是吴美娟的眼泪还是她在路上淋的雨水。曹忆不禁有些心动,他一直不知道吴美娟是爱他的。从一开始起,这就是个游戏,游戏玩到最后,也会认真的么?

一种沉闷的类似昆虫的气味,慢慢地在小屋腾起,象千条腿的体液似的。曹忆从小便对各种气味十分敏感,他能在棉花地里闻到邻居家新媳妇若有若无的腋臭,夏天蚱蜢的口水味,花露水的小便味。上小学时,曹忆曾经小心地问体育老师是不是生病了,因为那天他发觉体育老师身上的气味怎么有点象他家那只吵得全家睡不着觉的叫春的猫。曹忆忽然住了手,从远处咳嗽了一声。不行,他说,我要到卫生间去一下。

曹忆上楼时,吴美娟已经走了。他知道,他已经失去她了。一种类似失败的绝望慢慢浮了上来,让他心里热了一下。可是,这也许只是因为吴美娟先离开他,要是他先主动的,就是另外的样子也说不定。曹忆坐在床沿上想了一会儿吴美娟潮红的面颊,竟一点也回忆不出以前与她做爱时是什么样子,而他竟然能忍受那样一种气味这么久,这真让他觉得有些奇怪。曹忆站起身舒了个懒腰,响响地打了个喷嚏。本来曹忆该到楼下面馆吃饭,可他发觉自己一点也没有胃口。可能是刚才在面馆的厅堂里呆的时间太长了,闻了太多的酸菜味,喉管里有一股粘粘的逆流在转。曹忆决定出去走走。

曹忆在常青藤活鱼锅贴馆门口停下了,曹忆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形时,一点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让他停下的。那时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常青藤活鱼锅贴馆和别的饭店没什么两样,一样亮着灯,餐桌上铺着干净的白台布,地上铺着原木的地板,地板上打了蜡,在灯光下亮亮地反着光。曹忆后来才发现,常青藤的特别之处在地面上。一般的饭店是不用这种木地板的,因为不耐磨,又容易脏,总是用那种廉价的地板砖代替。小饭店比不得大宾馆,来吃饭的都是些中低收入的,平时出来吃饭的机会不多,更何况花的是自己的钱,吐痰剔牙打喷嚏,花钱图个爽气。吃饭时的残渣剩饭和食客们东倒西歪的脏脚印落在地上,地板砖的优势就显出来了。

曹忆闻到了常青藤活鱼锅贴馆飘出一股香味,但却不是饭菜的香味,而是干净温暖的太阳的味道,曹忆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儿能闻到中午青草地里那种恹恹的香味。这时,饭馆的门帘撩开了一条缝,走出一个穿搭袢布鞋的女人,女人身上有一股子擦洗干净的青枝绿叶的味道,散发出属于平民百姓的那种温暖洁净的气息。女人对曹忆笑笑,说干吗站在外面?进来呀。

 

       曹忆的地址夹在那本杂志里,喻珊过了两个星期才发现。那是一张过期的日历纸,背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西江村124202室。喻珊在吧台前站了一会儿,很想找个人聊聊这事。可赵子强一大清早就去乡下买鱼去了,就是在也未必对这感兴趣,小桂吃完午饭就被同乡叫走了。喻珊有些扫兴,把那张日历纸举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看上面一个个象蝌蚪一样的铅笔字,觉得那些字象被水泡过似的,显得有点肿。喻珊想起了幼儿园里做教具用的纸偶企鹅。

       喻珊把餐桌上的台布一张张地换下来,交给勤杂工去洗,又到厨房关照他们别忘了把鱼池里的充氧机打开,免得昨天没用完的鱼死了。活鱼锅贴最讲究的就是鱼,许多人到这个门脸儿不大的饭馆就是冲着活鱼来的。赵子强刚起家时也是打的这块活鱼招牌,每天跑几百里地到渔民手中进货,除了图便宜,也是为了新鲜的缘故。活鱼锅贴是月满湖边的一道民间特色菜,讲究个纯正地道,据说用的配料都是自己调制的,轻易不示人。赵子强在月满湖的一户渔民家住了几个月,撑船拉网带孩子,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那渔民才答应来做常青藤的厨师。渔民除了烧得一手好鱼,做出的锅贴香脆可口外,并不会做什么别的菜,但常青藤却渐渐有了些名气。生意做的顺了,有人也曾劝过赵子强在用料上别那么死心眼,月满湖的鱼在月城又不是买不到,没必要那么讲究。赵子强却总怕砸了自己的生意,还是每天天不亮到月满湖买鱼,顺便带回渔民老婆调制好的专用配料。

喻珊忙完了饭馆里的零碎活儿,在吧台上又看到了那张日历纸。喻珊忽然决定去找曹忆。在这之前,喻珊从没想过她和曹忆之间会有什么瓜葛,她甚至都很少想起他。饭店老板和食客之间最忌讳论交情,那样生意就难做了,这是他们这一行不成文的规矩。喻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曹忆,这念头来得这么突然,可来了就有点丢不掉的样子,她自己都有点被这个决定吓住了。

       喻珊敲门时,曹忆还在睡觉。曹忆穿一件宽大的老头衫,上面密密地印着类似骷髅样的图案。见到喻珊,曹忆一点也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挠了挠头皮,说你来了。喻珊还了书想走,曹忆愣了愣,说急什么,进来坐坐嘛。曹忆的房子要算那栋两层小楼中最不讲究的一间,墙面上还露着盖房时候的毛坏,呲牙咧嘴的。屋子里的陈设都很大,大床大书柜大脸盆,有一种大大咧咧男性化的随便。床上团着一条乱糟糟的毛巾被,离床一尺远的地方,却当空横着一张中学生用的窄面桌,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些稿纸、旧杂志。曹忆问喻珊饭馆生意怎么样,发财了么?喻珊笑笑说现在苦钱哪有那么容易的,开饭馆这行苦的就是辛苦钱,这边的零碎事哪一样不要操心?还要顾到学校那头,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点地的。赵子强每天要跑上百里路到月满湖买活鱼,一忙起来就没个好脸色,有时候觉得真不如安安静静地过穷日子好。曹忆笑了笑,说你这个苦字用得好,挺形象的,你是月城人么?月城人好象不大用这个词。喻珊说你别笑话我了。曹忆给喻珊冲了一包速溶咖啡,坐到喻珊对面,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蛮面熟的,后来想想还是没见过,可能漂亮女人容易让人觉得面熟。喻珊说你又笑话我了,我知道自己丑。曹忆说你可不丑,要不赵子强怎么会看上你呢?喻珊的脸红了红,说我们可不象你们读书人,大学里的女孩子哪一个没有人追过?不知你信不信,我都没谈过恋爱。我二十岁刚过我妈就整天请人给我介绍对象,二十五岁的时候就认定我嫁不出去了,要不怎么赵子强对我勾勾手指头就把我勾去了呢。曹忆没说话,似笑非笑地瞟了喻珊一眼。

       喻珊离开时已是傍晚了,要不是饭馆里的事没人照应,喻珊可能还会多呆一会儿。喻珊说曹忆,以后你到饭馆吃饭给你打折,你可要常去。曹忆连忙点头,一定一定。

       喻珊发觉自己在曹忆面前一点也不紧张,其实她并不怎么会跟男人打交道。喻珊的朋友中没有男人,男人对喻珊来说只有两种人:陌生人和自家人。和赵子强结婚时,喻珊只知道赵子强开了家饭馆,赚了些钱,人据说还不算出格,长相也还过得去。母亲说,干他们这行的不是嫖就是赌,赵子强这样就算好的了。喻珊知道母亲是穷怕了,没说什么。

 

       喻珊是跟着母亲和姐姐长大的,父亲长什么样从来没有过印象。那时住在前院的区工商局的一个科长老是到她们家去,科长长得很体面,身上一件藏青色中山装洗得都有些发白了,总是和和气气的样子。科长的老婆身体不好,常年吃中药,两条细细的眉之间老是掐出一块乌紫的血块,象特意点的胭脂似的。因为老婆生病,科长的家里总是乱糟糟的,科长就请喻珊的母亲帮忙。每次喻珊到科长家去拿要洗的脏衣服,总是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甜丝丝的中药味。科长老婆看到喻珊来了,会无声地叹一口气,转过脸去,把脸对着床里的墙。喻珊对科长的印象一直不坏,直到十四岁那年发现科长和母亲赤裸裸地躺在蚊帐里。

       喻珊的午饭都是在学校食堂吃,那天因为有点中暑,老师叫她回家休息。喻珊家住的是那种老式的大杂院,表面上看起来人来人往的,其实各家院门一关,彼此并没有多少来往。平常喻珊家院子里的大门都是锁着的,那天不知怎么没有锁,母亲的卧室却关的严严的,门口一只湿淋淋的水桶正滴滴答答地淌着水。隔壁的房间是喻珊和姐姐喻芳住的,那天不知为什么门是敞着的,两个房子之间有一个用布帘子遮住的窗口。那还是喻珊小时候,有一次,夜里发高烧没人发觉,差点出了人命,后来母亲就请人开了这扇窗。喻珊走进房间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呻吟声。那时侯母亲已经四十多了,依旧象少女似地梳着两条松松的长辫子,前额用生发水抿得溜光水滑。隔着薄薄的纱眼蚊帐,母亲的脸象刚打了一层胭脂,两只眼睛亮的吓人,殷红的唇叼住科长身上的肉,一吸一个清晰的紫印子。科长含含糊糊地说别别,让她看见就有话说了。母亲斜眼眄了他一眼,说怕什么?停了半晌,母亲忽然伤感地躺到一边,说其实我知道你嫌弃我,你是嫌我老了,你们男人都喜欢小女人。科长赌咒发誓说不是这样,母亲就是不肯相信。喻珊看到母亲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右手痉挛似地抓住科长的胸,说我把喻芳给你吧,这孩子十八了,长得有模有样的,我知道你喜欢她。喻芳那时候没考上高中,在家待业快两年了,是科长把她安排到区工商局招待所做服务员的。喻珊听到科长吃吃地笑了笑,说不,我要你!

       不知什么原因,科长到底没有打喻芳的主意。科长到喻珊家却越来越少了,据说是科长老婆的病忽然见好了。那段时间母亲明显见出了老态,喻珊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母亲不停地唉声叹气,对两个女儿的态度却明显和善了许多。把喻芳嫁出去之后,母亲就开始盘算喻珊的婚事。喻珊那时已经从一所职业中学的幼师班毕业,在一家街道幼儿园当保育员。喻珊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办法跟男人打交道,在他们面前,喻珊脑子里常常一片空白,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个夏天蚊帐里的情景一遍遍地在脑子里转,让喻珊觉得既无耻又渴望。

       母亲不断把一个个小伙子带回家,喻珊却一概拒绝。只有喻珊自己才知道她内心其实有多么强烈的渴望。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渴望什么,但她却知道这渴望与这些陌生的男人无关。每天下班后,喻珊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喻珊学会了抽烟,喻珊发觉自己的烟瘾大极了,但只要离开那个房间,她的烟瘾便不治而愈。闭着眼躺在床上,右手的两根手指夹住香烟,腾腾的烟雾弄得兜头兜脸的一身。喻珊看见了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她一遍遍地安排房间的布置,挑选家具,自己跟自己争论选择什么样的卧室摆设。喻珊看见自己累了,坐在阳台上休息。她能感觉到身后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干净健康的呼吸,那人伸出手抱住了她。在亲吻时,时间是不是停滞不动呢?喻珊握着干燥烫手的香烟,奇怪自己竟没有一点冲动的欲念。

       二十五岁的时候,喻珊遇到了赵子强。母亲敲着墙壁说,你不能再挑了,嫁吧。喻珊闭着眼晴想了一会儿赵子强的模样。赵子强其实和那些小伙子没什么两样,喻珊发觉自己不喜欢他也说不上讨厌。赵子强高个,穿一件半旧的西装,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对,总显得有点粗俗。理了个寸头,暗赤色的方脸,厚嘴唇,整个头颅恰好是一个规整的正方形,象用木头刻的玩具偶似的。见面那天,赵子强对喻珊勾了勾手指头,说怎么老不见你笑?见喻珊不说话,兀自笑了起来。

喻珊一边抽烟一边打量这间屋子。那扇窗户早已经堵上了,但那条暗红色的窗帘还在,因为时间长了,已经看不清上边的图案是什么。喻珊每天都能从床上看见上边挂下来的一串细碎的毛边,可从来没有注意到它已经变成今天这种颜色。

       好吧,就是他了。喻珊对着隔壁的母亲说。

 

       喻珊躺到曹忆床上时,显得十分平静。当曹忆从身后抱住她那一刻起,她便一下子平静了。喻珊闭上眼睛,舒了口气。从十四岁起,喻珊便开始等待了,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反而没有多少想象中的兴奋。似乎她期待这么久,就是为了躺到这张吱嘎乱叫的床上,为了闭上眼听一个陌生人在耳边絮絮地说话,至于这个人是谁和说些什么反而不重要了。曹忆的手指隔着衣服从身上划过时,喻珊感觉自己颤抖了一下。一切都显得有些陈旧,缺乏激情,象每日例行的一杯开胃酒。喻珊能感觉到停留在身体上的那双手的迟疑与倦怠,有点象相濡以沫的老夫妇。喻珊觉得和那双手已相识很久了,她甚至能看到手心里淡淡的红晕和手背上一条条苍老的纹路,这感觉很快让喻珊变得湿润起来。

       喻珊醒来时发现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盖在身上的被子有点僵,有硬硬的毛刺扎人,喻珊便用手一点一点地揪那些毛刺。已是傍晚了,该是准备晚饭的时候了。赵子强这会儿该到处找她吧?一想到赵子强急吼吼到处打电话的样子,喻珊就有点想笑。这一切多象一场梦,她和曹忆怎么就走到一块了呢?喻珊心中涌出一丝类似报复的快意。这念头一冒出来倒把她噤住了,她是为了报复才找曹忆的么?可赵子强并没有做错什么,喻珊不相信自己真的会生赵子强的气。结婚五年了,赵子强虽然脾气有点急,倒从来没和她吵过。甚至喻珊执意不生孩子,赵子强也暗自忍下了。有时喻珊成心找事,赵子强却偏偏不理那碴儿,弄得喻珊自己倒有些兴味索然。赵子强初中毕业便自立门户做生意,有自己一套活着的道道儿。喻珊有时觉得他们象是在两条平行线上行走的陌生人。不和睦就有碰撞,有碰撞就说明有交叉点,喻珊觉得赵子强的话从来就碰不到她,所以他们总是客客气气的。喻珊的烟早戒了,离开从小住惯的那间屋子,烟就不抽了,她不愿意自己躺在床上闭着眼抽烟时,旁边还有个人在看着她。喻珊就是那时侯开始读小说的。除了看小说,便一小时一小时地发呆。

       窗外的天已全黑了,曹忆还没有来。喻珊经过堆满杂物的楼梯时,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胸口扑扑地跳。喻珊用手捂住胸口,站住了。

 

       喻珊离开时,曹忆正坐在苏北人开的那家面馆里喝啤酒。喻珊身上那件紫红色金丝绒连衣裙被风鼓得满满的,在曹忆的眼中闪出一片红色。曹忆记得自己上小学时,邻居家娶的新媳妇就穿了这样一件紫红色紧身裙。当新娘子从解放牌卡车驾驶室中走出来时,人群中发出一片赞叹声,曹忆闻到了那片柔软的紫色在阳光下散发出一股平易近人的香味。闹新房的时候,曹忆趁着人多拥挤,大着胆子上前摸了摸新娘子宽大的裙裾。那种滑爽腻润的感觉立时从手心传到了头顶,曹忆不由打了个激灵。那时一群闹新房的光棍正把新娘逼到了墙根,新娘一把把曹忆拉过来挡在了他们中间,曹忆的脸便紧紧贴在新娘的左乳和腋窝之间,曹忆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狐臭味。若有若无的气味与头皮上滑爽腻润的感觉混杂在一起,曹忆忽然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这是曹忆的第一次性冲动,恐怖而兴奋。曹忆仰起脸注视着新娘腋窝中柔软的沾着水珠的汗毛,右手在新娘子的左臀上一点一点地移动,眼睛里充满了耀眼的红色。曹忆分不清这是新娘子裙子反射的红光还是自己眼中流出的血,终于恐怖得大哭起来。

曹忆在回忆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时,眼晴里又闪出了那片耀眼的红色。曹忆抱住喻珊的后腰,只是为了摸一摸那件紫红色金丝绒连衣裙。当曹忆的手指从紫色纤维中游过时,却忽然一下子变得兴味索然起来。粗糙的颗粒状纤维在手指的压迫下发出一串微响,像一乍一乍跳动着的喘息,曹忆犹疑地打住了。然而喻珊的身体却变得柔软异常,一波一波的欲望把那张薄施脂粉的脸逼得通红。这张脸倒不是个为人妻的样子,象还没有发育全的孩子似的,有一种稚拙的畏缩与新奇,曹忆一时几乎忘记了肉欲的成份。可是,既然是自己找上门的,不要也是白不要。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何况他是绝对不会认真的。

曹忆看到喻珊犹犹豫豫地下了楼,在楼下的冷饮摊前停下了,要了一杯冷饮,站在那儿喝完了,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喻珊回头看了一眼,那目光因为没有聚上焦,显得有些散,却有点说不出来的内容在里头。曹忆以为她一定看到自己了,不由把头缩了缩。面馆里的灯亮起来了,昏黄的灯光浮在空中像飘着一层雾,墙上卷着一只角的招贴画在灯光下看上去象是蜡做的,油油地反着光。面馆里到处都是油腻腻的,绦纶布面的铁柄椅子,坐的人多了,当空凹下去一块,露出里面的淡黄色海棉。月白色的塑料板台面上也腻着一个个灰色的手指印,有人在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爱你,我想跟你上床。象是毛头小伙子的呓语,既明明白白又直截了当。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的,思维都是直线的,要什么就是什么,连弯都不会拐,以为那就是最好的。因为年轻,就是这样赤裸裸的直白别人也不见得会怎么奇怪。长大了就不行了,旁边的一首打油诗就透着几分看过世间烟云后的彻悟。从小缺钙,长大缺爱,好不容易谈次恋爱,又闹得不愉快。结婚是错误,生小孩是失误,离婚是悔误,再婚是执迷不悟。三言两语便把一个人的一生给打发了。可不管怎么着,还得活下去呀,于是又微弱而苍茫地感叹,唉,做人真难!

曹忆觉得自己似乎就没有年轻过,虽然也胡闹,到底是有分寸的。和女同学,和吴美娟,那都是些事先就看得见结果的事情。虽然排山倒海似地来了,象轰隆轰隆开过来的火车,再怎么气势汹汹的,因为知道是顺着铁轨而来,也会沿着轨道而去,心里倒是踏实的。有时候,他也会有点疑惑,这就是爱么?可因为有太多肉欲的成份,总显得有些下贱,连最初的那点感觉都让人觉得讪讪的。那么喻姗呢?对喻珊,毕竟有些不同,曹忆倒真有几分感情,但因为太容易上手了,却让他有点疑疑惑惑的。或许是她爱上了什么人,想跟丈夫离婚,便故意做下了个圈套让他钻也说不定。到事情闹穿了,喻珊的目的能不能达倒还在其次,他还要落个第三者的恶名。做第三者,曹忆并不在意,可让别人拿自己当傻瓜,却实在不上算。这么一想,喝下去的啤酒便热辣辣地兜在胸口。

曹忆咽下最后一口啤酒时,已是晚上十点了,该是面馆打烊的时候了。曹忆在桌子上磕了磕空酒瓶,顺手在收拾碗筷的女服务员的手背上捏了一把。女服务员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右手擎着一只只剩半个壶嘴的茶壶,并不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皮。曹忆舒了口气,她会痛苦么?这念头在曹忆的脑中一闪便消失了,难道她对命运还能期待比痛苦更有意义的东西么?这说不定是她平庸一生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曹忆想起了喻珊的丈夫,那个从来不会在意喻珊脑子里转什么念头的男人,一股淡淡的优越感慢慢地浮了上来,和啤酒一起停在了舌尖上。

       曹忆对面馆老板招了招手。付钱时,曹忆指了指喻珊刚走过的那条路,对面馆老板说,那女人是谁?你认识么?

 

       喻珊是回家换衣服时发现赵子强和小桂睡在一起的。喻珊推开门时最先看到的是小桂肥硕的屁股,喻珊开始并没有认出那是小桂的,直到小桂跳下床扑倒在她脚下时才认出是小桂。小桂抱住喻珊的一条腿说大姐饶命,我知错了,我再不敢了!中午的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小桂光光的身上,喻珊看到小桂的胸脯上有一块显眼的紫红色血印子。喻珊伸出手摸了摸那块血印子,咧开嘴笑了,说小桂疼不疼?小桂回头看了赵子强一眼,又迟疑地看了看喻珊,摇了摇头说不疼。喻珊到衣橱里找衣服,转过脸对一声不吭的赵子强说,别太狠了,这乡下丫头还要嫁人呢。

       面前发生的事喻珊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这情景她在结婚前就想过了。只是来的太迟了,早失去了当初那种血淋淋的刺激。饭馆老板与服务员之间发生点皮肉关系,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她都有些奇怪怎么赵子强会这么有耐心。小桂实在算不上漂亮女人,要是赵子强真存了这份心,当初怎么不找个漂亮点的呢?喻珊不由在心中感叹,这赵子强的眼光实在有点次。喻珊推门离开家时,赵子强一伸手拦住了她。赵子强说我他妈的不好这个,都是因为你我才走了这一步。喻珊推开他的手,一声不吭地出了家门。

是因为她么?她有多久没有尽夫妻之道了?喻珊已经记不清了。喻珊走到街上时才想起来,赵子强并没有问她到哪儿去。喻珊从口袋里掏出那张HCG试验呈阳性的化验单,在医院拿到化验单时,为了弄清HCG的意思,她还特意请教了妇科医生。自从那一次离开之后,她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到曹忆了。有很多回,喻珊悄悄给曹忆准备好了炒饭,以为他还会在平常那个钟点到饭馆吃饭。喻珊几次动过去找曹忆的念头,可那本杂志还掉之后,喻珊便失去了找他的理由。虽然他们做过一次露水夫妻,这反而拉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喻珊发觉,这距离经过一个多月的稀释,变得越来越远了。

喻珊到江东大道去敲曹忆的房门时,发现楼下的面馆里不时有人伸出头向上看。喻珊敲了很长时间,后来终于有个老太太上楼来,老太太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找曹忆吗?他早不住这儿了。喻珊问你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老太太连忙摇头,说你千万别问我这个,我可不知道。喻珊想起曹忆给过她一个拷机号码,可寻呼小姐说这个号码欠费好几个月,早停了。

 

       已是秋天了,午后的阳光还是一片耀眼的炽热。白花花的太阳照在身上让人眼晕,似乎遍地的阳光都在发抖,因为时候不对不知所措似的。喻珊坐在花园广场的台阶上,时不时地站起来,踮着脚尖到路边的树荫里乘凉,然后,再回到广场的台阶上坐下。一个满脸倦容的女人锁着眉头匆匆忙忙地从喻珊身边走过,象是急着赶回家给孩子喂奶。喻珊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天,猜测她可能是哪家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或者是做钟点保姆的下岗女工。推着四轮车的报贩在她身边停下了,支起了广告遮阳伞。喻珊注意到报摊上除了晚报导报外,还有新到的小说期刊。喻珊犹豫着,要不要买一本。

她实在是喜欢那些小说中的故事,爱上了便要死要活地在一起。要么就把自己弄得愁肠百结,蓬头垢面,满腹的心酸把美人折磨得象错了季的桃花似的,让人从心底里生出怜惜。有时候,喻珊都有点分不清小说与现实,到底哪一个更真实。比较起来,喻珊觉得还是小说里的人生更好些,现实中的爱情都是想象出来的,有几个不是事先算计好的,为将来的生活精心打点着零零碎碎的感情。真遇上了,想恋爱一场的时候,却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或者原本就是个笑话,让人掴了一巴掌似的。

       喻珊站起身,在电信大楼的玻璃钢幕墙上照了照,发觉自己虽然脸色有点苍白,还是显得很年轻的。那套剪裁得体的灰色连衣裙很优雅地勾勒出柔软的腰肢,她很满意刚才回家换的这套衣服。喻珊觉得有点饿了,胃里有酸水一阵阵地往上翻。该是到饭馆帮忙或者回家做饭的时候了。喻珊犹豫了一下,她不想回家,那干吗要回呢?这念头几乎是一下子就从脑子里冒了出来,让她觉得既兴奋又紧张。喻珊找了一家看起来挺不错的饭店,要了一瓶啤酒。冰镇的啤酒从食管一下子滑到了胃腔,有一点点尖锐的刺痛慢慢地洇开,喻珊不由打了个哆嗦。喻珊发觉整个心脏似乎收紧了,舌尖上的泥土味和一种模糊的孤独感把偶然冒出来的念头逼得象铁一样硬。明天,该到医院去看看了。听说人流手术并不十分痛苦,即使痛,喻珊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觉得这是她任性的代价。

喻珊老到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饭店的门面不大,却布置得十分雅致整洁。门口堆着几个一米多高的瓦罐,上面贴着大红福字,据说那些香喷喷的小瓦罐就是从那里煨出来的。瓦罐旁边挂着一块木板,上面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瓦罐之妙在于土质陶器,其秉阴阳之性,得天地之灵,故可日久弥新。有风雅食客吟诗为证:民间煨汤五千年,四海宾客常留连,天下奇鲜一罐收,过了此店无此鲜。旁边还画了一只手,夸张地做着邀请的动作。喻珊的嘴角不由露出些笑意。看来,这里的老板很有些经营头脑。

喻珊要了一包香烟,年轻的饭店老板老于世故地对她点点头,殷勤地问她要火吗?喻珊微微点点头,饭店老板便递过来一只点着了火的打火机。喻珊呷着冰冷的啤酒,从鼻孔里慢慢地喷着烟,舒了口气。想想看,几个小时前她还希望能拥有让她体验到冲动的激情,可现在,她发觉自己什么也不想要。喜欢这个地方还是那个地方,活鱼锅贴还是瓦罐汤,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普通就是她的长处,要是她连这点长处都没有了,她还有什么呢?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喻珊面前的酒喝完了。喻珊细心地抹好口红,对着化妆盒独自笑了笑,象个有福气的人。出门时,喻珊忽然想起来,早上忘记把饭馆鱼缸里的充氧器打开了,不知昨天的活鱼死了没有。

 

 

 

19997   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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