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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黄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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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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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传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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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完全是无意中发现那些信的。信和日记被随随便便地夹在书橱里的一大堆英文资料中，用一只硕大的牛皮纸袋装着，开始月白还以为那是张萌刚译完的小说底稿。牛皮纸袋的搭扣脱落了，长长的白色尼龙线带下来一小块纸头，月白顺手想把它理平，眼睛便在破洞处扫了一眼。我渴望你猛烈的冲撞。月白心头一颤，手便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张萌还在隔壁房间里睡觉，月白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出去，找一个看不见别人也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地方看完这些信。 已经是六月了，外面的阳光很灿烂。月白坐在操场旁的小树林里读信，每读一行，心跳便加快一点。等到读完信，月白便呆呆地瘫坐在草地上。有人从月白的身边走过，月白本能地想去掩盖那些信。其实这完全是个多余的动作，并没有人注意到月白面前的这些信。在这个诺大的校园里，没有谁会在意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坐在六月的树荫下。 月白坐了很久。在很长时间里，月白的脑中一片空白。要不是旁边操场上传来几声哨声，月白不知道自己还会呆坐多久。哨声提醒了她，现在是下午五点钟，该是做晚饭或者是到食堂打饭的时间了。月白的脑子一下子变得清醒起来，那个叫做阿蓉的女人娇弱无耻的呻吟立时便把月白的怒火引了出来。信中流露出来的和谐和恋人间无忌的挑逗有点让月白脸红。因为太相熟了，这些相熟的言语和小伎俩张萌也曾用在月白的身上，当年月白正是因为这些才跟张萌结婚的。张萌用这些月白熟悉的调情去应付另一个女人，月白觉得被深深地伤害了，那是自己的领地被别人侵犯了的感觉。月白忽然想到了一个成语：鸠占鹊巢。对，她现在就是那只被赶出了窝的喜鹊，一只失去家园的喜鹊。 阿蓉，月白是见过的，张萌只说是朋友，月白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张萌总是能博得不少女人的好感。那次，阿蓉是带着五岁的儿子一起来的。阿蓉。张萌随随便便地向月白介绍。阿蓉笑了笑，一双不大的眼睛在镜片后面转得很快，有点躲躲闪闪的。阿蓉伸出手摸了摸儿子毛绒绒的脑袋，让孩子叫月白阿姨。男孩儿理了个寸头，一头略微泛黄的头发齐刷刷地竖着。男孩儿白了月白一眼，转过脸问阿蓉：为什么？月白当时虽然对阿蓉并没有多少好感，但也没什么坏印象，只觉得以阿蓉的年纪，举止未免太稚气了些，当着月白的面依旧嗲嗲地捏着嗓子跟张萌说话。月白也没怎么当回事。阿蓉是来向张萌借英文资料的，女人有求于人时总是免不了这些举动，倒也不一定是调情，月白自己有时也会这样。告别时，阿蓉站在门口连声说不用送了不用送了，张萌还是坚持要送到楼下。张老师你太客气了。阿蓉觜上虽然这么说着，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灿烂了。两人四目相对时，月白感到了一种陌生的默契。月白记得当时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 阿蓉后来成了月白家的常客。阿蓉有那种南方女人特有的细心与体贴，每次去月白家都会很随意地带上些礼物。时鲜的水果、女人用的保健品，或者是一束刚上市的鲜花。月白并不是那种爱沾别人便宜的女人，拿别人的东西总觉着欠了别人什么，执意不要又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为此，月白曾经颇有些为难，不过还是对阿蓉的周到有几分感动。月白后来特意请阿蓉吃过饭，那次阿蓉是带着丈夫一起来的。阿蓉的丈夫长得五大三粗的，几年前辞职经商，现在已经很有些商人的派头了，几杯酒下肚，便满面红光、双眸发亮。娇小的阿蓉钻在粗壮的丈夫的胳肢窝底下咯咯咯地笑着，大声地骂他现在是堕落了，整个象一个乡镇企业家。当时月白颇有些眼热心跳的，暗地里一个劲地对张萌说，瞧瞧人家。 对阿蓉的出现，月白倒是想到过。出去进修二年，虽说有寒暑假，平常也可以回来，但是男人的寂寞有时还是需要补偿的。月白以为张萌会对中文系的哪个小女生感兴趣。凭着张萌的才气和一副怜香惜玉的派头，应该是颇能吸引女孩子的，没想到张萌会喜欢上阿蓉。月白把自己跟阿蓉比较了一下，不觉便生出了许多优越感。月白没想到张萌的眼光会这么次。 明白真相以后，许多事情便有了解释。张萌对月白若有若无的冷淡，还有夫妻之间那种外人难以察觉的摩擦。月白对那种事本来就不是很热心，可张萌对她的漠视还是让她产生了几分疑惑。也许是分开太久了，过一段时间可能会好一些。月白有个习惯，遇到什么事总是习惯于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找来找去，便找出几分丧气来。刘琦就曾经劝过她，说那样会让她赔掉许多自信，但是月白总是改不掉。 月白一再告诫自己，忘掉那些信，还象从前那样对待张萌，但是在举手投足间还是会不自觉地带出些情绪来。张萌大概是觉出了什么，阿蓉现在已经不登门了，书橱里的那只牛皮纸袋也早已不知去向。这多少让月白觉得有些安慰，但是张萌的情绪却一天天变得低落起来。月白本来就是那种敏感的女人，在外面遇到点什么事受了委屈，偷偷流泪是常事。开始时，张萌当作是天大的事，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过安慰几句还是少不了的。但是这一次，张萌竟然一声不吭地坐在书桌前摆弄那把缺了根E弦的吉他。那把吉他还是张萌上大学时的心爱之物，后来一直挂在书橱旁边的墙上蒙尘积垢。月白的愤怒几乎在一瞬间便爆发了，这让月白自己都感到吃惊，月白甚至怀疑那个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的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在第一声尖叫之后，月白便后悔了，她事先并没有想到过要这样做。月白说那个女人是谁？别以为没有人知道你们之间的那点肮脏事。你可真够贱的，怎么会喜欢上那么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你也不怕我因此瞧不起你？月白冷笑了一声，说那些信呢？怎么没了？收起来了还是又物归原主了？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怕什么呢？月白吃惊地倾听着自己的声音，那个在房间里游走的声音，圆润而流畅，中气很足，月白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大声说话时声音会这么好，月白几乎是有几分陶醉地欣赏着自己。一阵奇怪的刮弦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没想到你会这么龌龊。张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鄙薄立时让月白收了声。月白坐在沙发上时还在不住地打着哆嗦，这是怎么了？原本主动权完全是在自己手中的，怎么忽然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月白觉得整个事情几乎全都弄拧了，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还有她突如其来的愤怒，月白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怎么会是这样？
刘琦的电话是下午打来的。月白事先一点预感也没有，她以为他们之间的事早已经结束了，并没有想到刘琦还会给她打电话。月白那时手头上正好有一份材料要写，是处长中午刚交给她的。处长给她布景任务的时候一再叮咛她这材料很重要，要抓紧时间写。处长那时候刚从某一个基层单位的宴请上回来，面色红润地站在月白的办公桌对面，一边打着饱嗝，一边隔着张桌子伸出手拍月白的肩膀，让她好好写，不仅要写精、写透，而且要写出水平来。月白的身上不住地泛起鸡皮疙瘩，刘琦的电话就是那时候响起来的。 月白能和刘琦走到一起，连月白自己也觉得颇有些意外。刘琦的成熟与宽厚对于象月白这样不愿意长大的女人具有一种永久的吸引力。刘琦的那种单身男人的朝气在那群进修生中是很醒目的，月白并不知道自己对刘琦的欣赏中其实一直隐藏着一种期待的成份，这种期待一直延续到最后一学期那次聚餐后的深夜散步。被年轻的单身男人爱慕多少让月白感到了一点骄傲，所以当刘琦的手靠在月白的胸脯上时，月白并没有过多的反抗。刘琦厚重的呼吸让月白感到亲切，月白记得自己还主动向刘琦的身边靠了靠。刘琦发现后的惊喜和故作老练的紧张让月白感到有点害羞，其实，刘琦比月白还大两岁，月白几乎不忍心面对他的手足无措。 月白有时会遗憾这次相遇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呢？刘琦作为男人的包容让月白感到无比依恋，这是张萌所没有的。月白在张萌面前常常会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就连这次进修，也是月白自己找关系弄来的名额。张萌对月白的事总有那么点冷漠，这让月白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 去还是不去？月白有点拿不定主意。刘琦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下，嗓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我等你。刘琦说出了一个地址，月白呆了呆，那边的电话却已经挂断了。刘琦没有留宾馆的电话，月白打电话到查号台问，回答是没有登记。也就是说，如果月白不去，连个告别的机会都不会有。整个下午，月白的脑子里始终转着刘琦的影子，人也显得恍恍惚惚的。月白没了主意，没主意的时候月白喜欢玩一点小花头，月白决定听天由命一次。抽屉里恰好有一副吉普赛游戏扑克，月白根据引签的提示抽出了自己的命签：坚强将带来幸运，切勿彷徨不定。月白一时有些弄不明白，怎样才算坚强呢？是说坚强一点不要接受诱惑呢，还是坚强些走出与张萌的婚姻关系？月白一直认为刘琦并没有对她的婚姻构成威胁，要真是一种诱惑的话，月白在毕业时就可能离开张萌了。一想到张萌，一股恶气便直冲脑门，月白就在那一刻里打定了主意。 月白化了个淡妆，换上一条淡色的油丝长裙，再配上一条装饰性很强的手工挂件，很像一个秀雅的女大学生。路过和平路的时候，月白特意买了一束鲜花。捧着鲜花时，月白觉得自己有点谈恋爱的感觉了。 和平路一带是过去的使馆区，花园洋房很多，宾馆却少，月白有点奇怪刘琦为什么会住在这儿。直到找到刘琦留下的地址，月白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刘琦。 月白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按门铃，却发现锈迹斑斑的铁门上夹了一张粉色信笺。上面写着：欢迎你，女主人！旁边还龙飞凤舞地画了一只扬起的手。月白不由笑了笑，这个刘琦，就是会玩这些让人心动的噱头。 推开镶着铁皮边的厚重的木门，月白便被门后伸出来的一双手抱住了，月白不由闭上了眼睛。刘琦身体高大，从后面揽住月白的腰，娇小的月白便整个都倒在刘琦的怀里了，那种温暖妥贴的感觉月白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但是这感觉几乎在一瞬间就消失了，月白的脑中忽然闪出张萌那双淡漠的眼。月白轻轻挣了一下，刘琦便放了手。刘琦从微波炉里端出一只盘子，笑了笑说，这是我们的晚饭，我知道你还没吃饭。端起酒杯的时候，月白心软了，以前经常和刘琦这样对酌的。随便在校园附近找一家小餐馆，饭菜也不讲究，偏咸又辣，开始时月白有点不习惯，吃的多了才觉得这有些粗劣的重味也蛮不错。刘琦经常要等到老板来催才肯起身，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与老板熟络地开着玩笑。只不过才一年，怎么就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了呢？刘琦低着头喝酒，并不怎么说话，嘴角积了一圈的啤酒沫儿。月白不太会喝酒，心情好的时候能喝一点，现在只能看着刘琦喝。刘琦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她。 刘琦感觉到了月白的僵硬，竭力想让她放松。刘琦早已非读书时可比，动作娴熟老练，但也少了几分当初的稚拙与可爱。月白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分成了两半，身体在慢慢地松弛，在回应着刘琦的热情，灵魂却象一条受了惊的松鼠一样浮在半空中，悄悄地注视着自己的堕落。最后那一刻，月白忽然听见一声类似痛苦的呻吟，那声音，月白以为是刘琦发出的，月白歪过头看了一眼刘琦，刘琦已经伏在一边闭上了眼睛。月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头脑会这么清醒，她并没有那种报复的快感，相反，却有一种苍凉的感觉慢慢地浮了上来。 刘琦递过来一支吸了一半的香烟。两人谁也不说话，都觉得有什么东西横在两人中间。月白并没有烟瘾，却喜欢抽烟时的感觉。一年多不见，刘琦已经有点发福了，脸上的线条也有些发硬，不象上学时那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刘琦抽烟的样子很投入，深深地吸进去，又徐徐地吐出来，悠悠闲闲又象有万千心事的样子。月白不喜欢男人抽烟，大多数抽烟的男人都有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但刘琦却似乎是个例外。 怎么样，活得还好么？月白咧了咧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刘琦拍拍月白乱蓬蓬的脑袋，停了停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站在门口时我就想，怎么回事呀，这么瘦，裹在裙子里都快没有了，再瘦下去会化掉的。真的么？月白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泪花，月白差一点就要说出张萌的事情，最后还是忍住了。月白拿不准刘琦会怎么看。月白觉得身体的亲密反而让他们蔬远了，如果刘琦只是一个普通朋友，月白也许早就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现在，流泪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月白觉得眼中的泪在一点点地变冷，心却开始一点点地变得柔软起来。这会儿张萌在干什么呢？一个人在那个偌大的校园，在那套狭小的屋子里，月白忽然有点心疼起张萌来了。张萌其实是那种很脆弱的男人，虽然许多女孩子是因为张萌的才气才喜欢上他的，只有月白知道，张萌其实很脆弱。张萌并没有多少酒量，却偏偏喜欢酒，每喝必醉。喝醉了酒的张萌一定会躺在阿蓉的怀里流泪，阿蓉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她会象对待自己的儿子那样心疼张萌的。月白发觉自己这会儿在想到阿蓉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恨意，这真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几个小时之前还不是这样的。现在，月白只是有点不明白，阿蓉为什么要喜欢张萌呢？ 月白包里的拷机嘟嘟响了起来，上面只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晚饭准备好了。月白看了看表，已经快到深夜了，一定是张萌打来的。月白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到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重新化好妆。月白进进出出的时候，刘琦一直在抽烟，大团大团的烟雾笼住了脸，几乎看不出脸上的表情。身后的门嗒地一声碰上了，月白犹豫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站在马路上时，月白听到屋子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只花瓶或者是一只酒瓶，在地板上滚了一下，然后又犹犹疑疑地破碎了。月白这才有点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 月白在马路上站了一会儿。月光从树缝里泻下来，能听到露水滴在树叶上的声音。一群手搭肩膀骑单车的年轻人从月白的身边飞驰而过，其中一个向月白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这是些城市里的夜游者，他们年轻的笑声里有一种没有被时间剥蚀掉的舒展。月白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刘琦。这座满面风尘的洋房是刘琦辗转从朋友手中借来的，卧室里的东西都是刘琦新买的，刘琦知道有洁癖的月白是无法忍受使用别人的寝具的。为月白，刘琦私下里会不会觉着有点不值呢？ 月白到家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卧室的门虚掩着，有低低的音乐传出来。张萌还没有睡。月白忽然莫明其妙地惊慌起来，要是这时候张萌进来，一定会见到一张娇艳无比的脸。月白知道，只要推开那扇门，哪怕只是做出一个和解的姿态，他们还会象从前一样，生活还会按步就班地继续下去。可月白忽然有些害怕这样。要是没有刘琦，这或许正是月白所渴望的结果，那么现在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后半夜的时候，月白觉出了身边的动静，不用睁开眼月白也能感觉到是张萌。张萌的脸很烫，张萌的颤抖让月白有些不知所措。我爱你。这时候在张萌的口中听到这几个字真让人吃惊，可月白知道张萌是真诚的，这她能感觉到。月白觉得自己正在被淹没在一片乳白色的海洋之中，温暖的泡沫让她昏昏欲睡。月白觉得自己快变成一只螃蟹了，那些乳白色的泡沫就是她吐出来的气泡。泡沫越聚越多，象一座山一样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月白伸出手去，半空中有另一只手握住了它。 是张萌的手么？月白的唇边流出些笑意，又安心地睡去了。 2000年9月 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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