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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主编:黄梵

 

有风过耳

文/王传宏

 

荷香离开家之前还给玉仪准备好了饭菜,玉仪说多了多了,哪吃得了这么多?我的饭量现在越来越小了,比不得从前了。荷香说吃不完留着明天吃。两人正吃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电话在荷香的房间里,荷香穿一双塑料拖鞋啪哒啪哒地出去接电话。玉仪放下筷子,侧着耳朵听荷香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慢慢地消失,想象着荷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房门钥匙。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下,那扇外面包着铁皮看不到一丝缝隙的木板门便吱嘎一声响了起来。玉仪睁开眼睛,从椅子上跳起来,把眼睛贴在墙壁上那个平时看起来严丝合缝的小孔上。动作迅速得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一点也不象是六十多岁的人。荷香的房间里零乱、肮脏,床上椅子上到处都披披挂挂地摆放着已穿过一两次的睡裙、衬衣,换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洗的内裤、短袖T恤。这要等到荷香哪天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再没有衣服可换,连她自己都害羞,看不下去,觉得女人不该这么脏的时候,才会把这些衣服整个搜罗起来洗一下。不过荷香心情好的时候不多,荷香总是高声大气心情恶劣的样子,看人也总是匆匆忙忙地扫一眼,从不跟别人的目光正面相遇,黑眼珠子少白眼珠子多的。谁也说不清荷香为什么总是这么愤愤不平的。因为老是心情不佳,当然就不会太多意识到女人是不是应该这样脏的问题,所以荷香的那些穿过的衣服便总是整整齐齐地披挂在房间里,然后一天天慢慢地发臭、变馊,变得象皮肤一样柔软无比。

荷香开门时似乎被屋子里的气味呛住了,随后便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荷香从来不开窗户,进出房间也总是随手关门。就是白天在屋子里,也必定要把那盏四十瓦的日光灯打开。荷香抬起头看那根细细长长的日光灯管,日光灯白天照在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效果,惨白惨白的,这白,荷香喜欢。荷香伸手抹了抹打喷嚏时留在嘴角上的唾沫星,灵活地穿过脏衣服,随手就把那些碍手碍脚的衣服扒拉到了一边。当然,这只是荷香手上的动作,荷香的眼睛是看不见这些脏衣服的。荷香打喷嚏的时候,玉仪也几乎被屋子里飘出来的气味激出了个喷嚏,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玉仪不想让荷香发现她在偷窥,虽说荷香接电话不是什么要背人的事,可玉仪还是忍不住要看。玉仪认为她干出这种事纯粹是让荷香给逼的,荷香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又不让玉仪沾边,这激起了玉仪前所未有的好奇心。玉仪私下里给自己争辩说这是关心荷香,是做母亲的责任,没什么不应该的。玉仪把眼睛又朝前凑了凑,可惜墙上的缝隙太小,玉仪只能在那个小孔里看到荷香的上半身和荷香挂在椅背上的一大堆衣服。玉仪看见荷香站在床头边接电话,右手握着话筒,左手从领口伸到棉布T恤里抓挠胳肢窝里的汗毛。荷香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还不回来呢?不是说好的么?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在唠唠叨叨地说明理由,荷香却总还是那两句话,一遍一遍的。玉仪有些奇怪平日里伶利齿不饶人的荷香怎么这会儿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又企求又害怕的,看起来象一只被打怕了的猫。玉仪看到荷香粘粘乎乎地叨叨着,啃着指甲愣了半天,这才犹犹豫豫地答应说好吧。荷香放下电话时,玉仪赶紧回到了椅子上。接下来就没什么好看的了,玉仪听到荷香关好门,钥匙伸到锁眼里把门保险上,再伸手推了推,证实门确实已经锁好了,这才把钥匙再放到裤子口袋里,啪哒啪哒地朝外走。荷香的房门上只有一把钥匙,那把钥匙总是放在荷香的裤袋里或者挂在裙子的腰带上。

荷香再回到玉仪的房间时,玉仪已经坐在摇椅上摇起了扇子。月城的夏天总是出奇的热,据说每年都要热死几个象玉仪这样的老太太,所以为了防止意外,玉仪的扇子总是不离手的。玉仪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问荷香打电话的人是谁,是不是吴建国?荷香摇了摇头。玉仪啧地一声,说你别骗我了,我看你还是少跟吴建国这种人来往,就是再不济,怎么着也不能嫁给这样的人。荷香的脸一下子阴了起来,一边尖起手指扯脸上新生的汗毛,一边对着镜子里的玉仪说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呢?说完便走了。

玉仪还以为荷香是跟往常一样吃完饭又到街上闲逛去了,但荷香走了之后便再没有回来。玉仪知道荷香肯定是去找吴建国了,可吴建国在哪儿呢?这可是谁也说不准的。荷香现在可能已经离开月城几千里地,和吴建国一起走在哪个偏远省份的小县城里,或许压根就没有离开月城,说不定两个人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下歌舞厅里喝酒抽烟呢。对于荷香和吴建国来说,什么事都是可能发生的,所以玉仪一直没跟人提起过这事。玉仪每天都透过那个小孔朝荷香的房间里看,荷香不在就看那部鲜红的电话机。玉仪一直期待着电话机哪一天会忽然再响起来,这样她就能知道荷香现在在哪儿。可电话却一直没有响,其实就是有人打电话来玉仪也没办法接的,因为电话锁在玉仪的房间里,而玉仪没有钥匙。

这当然是在夏天里发生的事情,到冬天的时候,玉仪差不多已经把荷香失踪的事忘记了。只有透过墙上的那个小孔看到荷香搭在椅背上的白色T恤衫慢慢地长出鲜艳的绿斑,玉仪才会想起来荷香是在夏天离开家的。月城的夏天潮湿而漫长,绵绵的雨雾终日飘浮在半空中,玉仪每天都以为自己的关节生了锈,身体象是用旧报纸糊出来似的,一动就沙沙地响。这恶劣的印象让玉仪觉得月城一年里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夏季,所以玉仪又感觉荷香离开家的时间并不长。玉仪同样讨厌冬天,玉仪在冬天的时候总是不会忘记抱怨月城的天气,玉仪说话的时候有呼哧呼哧的痰湿音,说一会儿话就要停一歇,透一口气儿。玉仪抱着一只铜手炉子,里面放了一块石棉炭,那还是玉仪几年前找熟人在燃料公司弄来的存货,一直没怎么舍得用,天气实在冷的受不住了,这才用上那么一块。石棉炭的热量隔着厚厚的一层铜皮顺着手指慢慢地爬满全身,让玉仪觉得很舒服。玉仪抬起胳膊,攒起劲松松地握了握拳头,忽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老,她的身体还行,在这样寒冷的冬天里竟然还会有一丝久违的冲动,这让玉仪觉得既惊喜又害羞。玉仪坐在屋门口稀薄的阳光里,对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说,这儿的夏天热,冬天又这么蹊跷冷。玉仪看人的时候总是眯起双眼,年轻时那表情似笑非笑的,有点近乎娇媚,后来眼睛老花了,要把头直伸到人家脸上才能看清楚是谁,再眯起眼睛的时候便象抱怨什么似的蹙起了眉头,怎么看怎么招人嫌。玉仪伸长脖子看了看走过去的那个人的背影,擤一把鼻涕,再用戴在手上的无指手套揩了揩,不作声了。玉仪的丈夫庆湘死了十多年了,玉仪还是常常以为他就坐在身后的那张蒙着紫红灯芯绒布的摇椅上,玉仪说你看见了么?月城的人还是这么不懂规矩。

       玉仪慢慢地摇起了身体,摇椅便咯吱咯吱地呻吟起来,有点象小孩子的哭声,撒娇似的。这声音,玉仪喜欢听。自从荷叶死了之后,这院子里就再没有听到过哭声。荷叶从来不会象荷香那样恶声恶气的,说起话来就象蚊子在叫。那时候,荷叶真是爱哭,两只眼睛总是红红的,盈盈地蓄满了泪水。谁都不知道荷叶是因为什么事这么伤心。荷叶哭的时候总是慢悠悠地拖长了声音,中间还带着婉转曲折的颤音,猛一听,有点象京戏的叫板。因为爱哭,荷叶没少挨玉仪的揍。玉仪生气时总是拿一条湿毛巾抽荷叶光光的后背,边抽边恨道,整天听你嚎丧,我还没死呢,你就这么咒我。荷叶的哭声哇地一声变大了,即使是挨打的时候,荷叶的哭声听起来也有点象唱歌似的。

       荷叶十五岁的时候初中毕业,毕业那年恰巧城西的一所师范学校招生,那是一家专门培养幼儿教师的女子中专。玉仪把荷叶的年龄多填了一岁,又给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送了两瓶家乡酒,十五岁的荷叶就被当作十六岁录取了。荷叶上学后照例每个星期回家一次,荷叶回家的时候总要带回来一大包换洗的衣服,自然也少不了她的哭声。玉仪那时候支气管炎又犯了,一听到荷叶哭就跳起来骂,玉仪喘着气说,荷叶你再哭就滚回学校去,再不许你回来。荷叶还是忍不住,又因为委屈,哭得更凶了。不过荷叶后来倒是真的很少回来,直到寒假的时候才背着一只破旧的旅行包怯生生地敲门。邻居们还以为荷叶是在外地上学,其实到荷叶上学的那间女子中专只需倒两次公交车,在路上用不了一个小时。荷叶在寒假里倒是没怎么哭,只是喜欢躲在角落里发呆。玉仪以为荷叶带回来的是一大包换洗的衣服,打开来一看才发现荷叶已经洗过了,只是没有洗干净,白衬衣的领子都有点洗污了,袖子上的折痕还支支楞楞地没变样,玉仪便又掏出来重洗一遍。

玉仪给荷叶洗衣服的时候心情很平静。玉仪从床底下抽出那只红木盆,咚地一声放在井台上,便开始哗啦哗啦地打水。玉仪喜欢做家务,虽然累,忙起来的时候是不觉得的,只感觉到两只手在风风火火地动,手掌心里的肉贴着木盆粗糙的边角一路滑过来,几乎不象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玉仪洗完了衣服,又给荷叶洗头发,荷叶的头发里生满了蚤子,白生生的虮子象新鲜的鱼籽似的,一窝窝很茁壮的样子,玉仪这才真的生起气来。玉仪恶心的一把把荷叶推到一边,又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玉仪把荷叶从地上拉起来,硬把她身上穿的棉衣脱下来。荷叶脱了棉袄,却死活不愿意脱棉裤,被玉仪掴了一巴掌,这才勉强把棉裤脱了。玉仪发现荷叶的棉裤上糊满了经血,经血硬梆梆地腻在裤裆上,象一面墙似的,看样子已经有些日子了。玉仪的火又腾地一下窜了上来。荷叶离开家的时候还没有发育,是在那所女子中专来的初潮。玉仪当时并没意识到这是荷叶太小,又是一个人出门在外还不会照顾自己,气头上把躲在被窝里的荷叶又拖了出来。玉仪的左手拎着荷叶的耳朵,右手指着那条肮脏的棉裤,说荷叶你看看,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事。站在一边的荷香比荷叶小两岁,那时候刚上初中一年级,还不怎么懂,但本能地知道这是很肮脏很可耻的事,便捂住嘴在一边咯咯地笑。荷叶那次却意外地没有哭,只是涨红了脸,瞪着眼睛看玉仪,不认识似的。荷叶这次没有哭倒有点出乎玉仪的意料之外,玉仪把棉裤扔在地上,说你自己拆了洗洗吧。

荷叶一声不吭地端着拆好的棉裤片儿到井台上去洗,冬天的井水并不冷,水打上来还冒着热气。荷叶洗的很仔细,玉仪在屋门口能听见铁皮拎桶碰在井壁上发出的沉闷的咚咚声,看见荷叶长满冻疮的手被井水浸得通红,小馒头似的。玉仪说荷叶你过来吧,吃完饭再洗。荷叶低着头,象是没有听见。玉仪看到荷叶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象是在哭,不过也可能只是在用力搓衣服而已。玉仪昨晚在棉纺厂上夜班一宿儿没睡,两条腿象棍子似的,直僵僵地痛。玉仪有风湿性关节炎,庆湘活着时每天临睡前都要用毛巾给玉仪热敷一遍,庆湘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这么心疼玉仪了。昨天荷田托人捎信来,说劳改农场工地上的饭吃不饱,要家里寄点钱过去。荷田的媳妇桂枝跟玉仪说这话的时候,脸黄黄的,右手轻轻揉着肚子。桂枝说自打荷田出事之后就开始疼,这半年疼得尤其厉害,天天这样。玉仪下夜班到菜场买菜时遇到荷香学校里的老师,又被狠狠地训了一顿,说荷香逃学,跟校外的小流氓在一起鬼混,让玉仪好好管管她。玉仪一想到这些烦心事就胸口发堵,喘不过气儿,便转身进屋不再搭理荷叶了。第二天,荷叶跟玉仪说学校里提前补课,她先回去了。荷叶那天是穿着一条旧绒裤走的,玉仪看到荷叶不住地打哆嗦,以为她因为挨打的事还在生气呢。玉仪看了荷叶一眼,说等把棉裤套好了就给她送去,还伸出手摸了摸荷叶焦黄的发梢。荷叶躲开了,低着头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回来拿吧。荷叶出门的时候象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但看了看玉仪的脸色,到底没有说。

一个星期之后,就传来荷叶自杀的消息。荷叶死在一个废弃不用的货场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早已经僵了。荷叶身上装着学生证,这才没被当作无名尸体处理掉。那个货场在火车站附近,据说是月城黑社会的据点之一,在里面发现个把死人不算什么稀罕事。那所女子中专放假连院子都封了,当然根本就没有补课这回事。谁也不知道那几天荷叶是怎么过来的,还有她吃的那些安眠药,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玉仪坐在摇椅里,又想起了荷叶那张泪水盈盈的脸。玉仪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弄明白,荷叶那天想跟她说什么呢?玉仪看见荷叶站在十五年前暗淡的阳光里,低着头说,我走啦。玉仪能看见荷叶苍白的脸上有一圈淡褐色的汗毛,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又消失了。这时,煤球炉上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把壶盖子都顶开了。玉仪的头刚梳了一半,披散着头发到厨房灌水。玉仪说好,你走吧。

       玉仪一直认为要是那天她不是忙着干家务,听荷叶把话说完,荷叶兴许就不会死了。可是,炉子上的水忽然开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平常那炉子一点都不好使,捅开煤饼烧一壶水要大半天,那天的火却出奇地旺。玉仪现在还用着煤球炉子,炉子上还放着二十年前那只烧水用的铁皮壶,只是已经换过两次壶底了,把子上的硬塑料也早已经脱落了,玉仪用红棉线缠在上面,因为时间久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玉仪用戴着五指手套的手慢慢倒腾着铜手炉子,对庆湘说,炉子不热了,该换炭了。

 

                                                              

       荷香是在下半夜回家的。荷香把钥匙插到锁眼里的时候,玉仪又听到有人在她肚子里小声说话还有肺叶腐烂的声音。细细的,悉悉索索的,象是在找什么东西,没找到,后来便象孩子似的呜咽起来。玉仪在黑暗中大声对庆湘说你听见了么?只剩下这么一点了,他们还是不死心,还不放过我,又来了。然后荷香的房间里便传过来扑通一声,接着是一阵逃跑似的杂乱的脚步声和挣扎的声音。荷香在院子里高声说妈,是我,我是荷香啊。玉仪在枕头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玉仪听到那个老是在她肚子里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叹了口气,膨胀的身体似乎一下子收缩了起来,肺叶腐烂的声音也是在那个时候忽然停下了。

       玉仪一天天变得面色红润,脚步轻捷,玉仪又象从前那样不知疲倦地趴在墙上的那个小孔上观察荷香的一举一动。虽然玉仪熟悉荷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早已用目光无数次地抚摸过屋里的每一件东西,但现在玉仪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玉仪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荷香把吴建国藏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玉仪不知道吴建国这次又是犯的什么事,以前这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总是整天挨揍,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脸上的瘀血还没消,膀子又被别人打得吊了起来。因为总是满身的伤,看人的时候眼睛便不时露出凶光。玉仪以前就跟荷香说过,说你看吴建国那双眼,一看就知道是个流氓。荷香却并不怎么在意,一伸手就把身上穿的那件T恤衫扯了下来,啪地一声扔在椅背上,说流氓怎么了?他是流氓我是鸡,正好扯平了。荷香对吴建国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为什么这么好就谁也说不清了。吴建国天生一副瘪三相,初中还没毕业就因为跟别人倒腾买卖莫明其妙地做了谁的替罪羊,在监狱里一呆就是十年。出来后也没见谁对他知恩图报,依旧是干最下三赖的活儿。坐在敞篷车的车厢里押货一坐就是一个多星期,别人进娱乐中心洗桑拿嫖妓,吴建国就在外面放风,顶多再赏他几个啤酒钱。吴建国喜欢喝酒,又没多少酒量,每喝必醉,经常在喝酒的时候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就是这么一个人,荷香却拿着当宝贝似的。荷香每天都要做一大锅的米饭,然后装出饭量惊人的样子,明明吃不下了还要说不够,然后再悄悄把剩下的饭菜端到自己房间里去。玉仪知道那是给吴建国留的,玉仪不动声色地说你现在饭量比从前大多了,是不是在外面吃了不少辛苦?荷香赶紧说没错,是这样的,然后便开始心不在焉地讲她离开家在海南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度过的那几个月。她怎么天不亮就被饭店老板从床上赶下来,到厨房刷碗洗菜,然后上午十点的时候怎么抹上口红穿上紫红色的紧身旗袍站在饭店的玻璃门前向到饭店的每一个人鞠躬微笑。荷香说你别看穿的漂漂亮亮的,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荷香忽然住了口,情绪也忽然一下子低落起来。然后便站起身,到自己房间里去了。玉仪盯着荷香的后背看了半天,发现荷香瘦多了,腰瘦得几乎可以一把抓过来,屁股却比从前大了许多。

荷香现在很少到外面去,因为吴建国在她的房间里。每天晚上,吴建国都要把荷香恶揍一顿,然后再悄悄地出门。吴建国虽然又瘦又矮,拳头却是又重又狠的,拳拳都击在荷香的身体上,玉仪坐在摇椅上都能听到拳头与皮肉相触时沉闷的扑扑声。荷香总是毫无怨言地缩着身子承受着吴建国的拳头,半闭着眼睛紧闭着嘴唇。吴建国出手太重时,荷香才会发出低低的呻吟声,悄声说你打死我,快点打死我吧。吴建国把荷香的耳朵拉过来,说你这个贱货,我早晚要杀了你。荷香不吭声,吴建国的拳头便又挥了过来。荷香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丝丝地抽着气,说你打死我了,快点打死我吧。玉仪奇怪荷香为什么不还手呢?荷香长得人高马大的,看起来比吴建国还高出个头尖,吴建国那副尖嘴猴腮的模样都未必是荷香的对手。可荷香总是一副甘心情愿挨打的样子,就是不还手。要不是亲眼看见,玉仪绝不会相信荷香还会这么逆来顺受的。荷香挨打的声音隔着一面墙传过来有点象发脾气摔东西,而荷香的脾气总是不好的。荷香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理理头发,再在挂在墙上的那面圆镜子里照了照。荷香的鼻子被打出了血,现在血虽然已经止住了,但依旧十分的鲜艳,血迹凝固在脸上象一朵盛开的梅花。玉仪看见荷香伸出食指小心地摸了摸,然后咧开嘴满意地笑了起来。

打完荷香,吴建国便象贼似的溜了出去,马路上的人流和鲜艳的霓虹灯让吴建国浑身舒畅,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吴建国并不想到哪儿去,他也没地方可去,要不是荷香收留了他,他都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过夜。吴建国出事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那个当小学教师的哥巴不得他在监狱里一辈子不出来,早不认他这个弟弟了。可吴建国一点也不领荷香这个情,那个门窗紧闭散发着腐臭味的房间总是让他想起监狱里的禁闭室,一想到监狱他就会有那种想杀人的冲动。吴建国卯足了劲揍荷香,可荷香就是不吭声。这个女人挨打的时候从来不叫,拳头打在身上象是打在一堆烂棉花上,被她吸了去似的,这让吴建国感到愤怒不已。吴建国的额头上渗出细汗,一拳拳重重地挥过去。吴建国希望荷香叫起来,让隔壁那个老太婆知道她女儿把他这个杀人犯藏在家里。一想到那个老太婆知道真相后大惊失色的模样,吴建国便兴奋得浑身颤抖。

       吴建国把两手插在裤兜里,一边走一边吹起了口哨,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吴建国跟在一个穿黑色紧身露脐装的女孩身后,盯着她的屁股足足看了十分钟,这才转身继续朝前走。吴建国在超市买了一包香烟,看时候还早,便站在电影院门口皱着眉头研究起了海报。海报上只画了一个白肤红唇的妖艳女人和一把手枪,旁边是一大摊呈放射状的鲜血。吴建国不喜欢看言情片,那些因为爱而寻死觅活的女人在吴建国看来简直是发疯。看那个女人的样子倒象是个谈情说爱的高手,可那把手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吴建国没有弄明白。于是吴建国决定去看这部电影。吴建国已经很久没有看电影了,等到他决定要看电影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喜爱看电影。没出事之前,只要没事,吴建国就泡在电影院里,他用杀猪刀从背后捅人就是在电影里学来的。那时候他刚刚十六岁,要不是那人流出的血太多,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那个外号叫表哥的小老板一脚把他揣翻在地,说我只让你吓唬吓唬他,你他妈怎么真的把他杀了?吴建国那时候已经不会说话了,躺在地上一个劲地打嗝,心里还疑疑惑惑的不相信,他真的杀了人?这当然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后来总是跟人家打架,就是出人命的事也见的多了,对什么事就不象从前那么一惊一乍的了。吴建国不想杀人,从进监狱的第一天起吴建国就发誓再不干犯法的事了。他根本就不想杀表哥,他去蹲监狱也不全是因为他的缘故,他甚至都没有认真地恨过表哥。何况他出来之后一直在表哥的手下干活,表哥虽然没有厚待他,至少没有让他饿着。可吴建国还是把表哥给杀了,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碰到这样的事。吴建国觉得这是命,谁让表哥收留自己呢?谁让那个女人光着上身从他面前走过呢?他当时如果不对她做点什么就是对她不尊重了。虽然他明明知道那个女人刚从表哥的床上下来,表哥就在楼上,可他还是做了。要是那个女人忽然叫起来,他可能就害怕了,可她一声不吭,只是闭着眼抿着嘴笑,任凭吴建国摸弄。于是吴建国就做了他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完,他就把那个女人推开,然后上楼把表哥杀了。完成这两件事前后还不到半个小时。

       这一切该怎么解释呢?这全是命,吴建国想。和荷香在一起也是命,要不他怎么会住在她家隔壁呢?怎么会在挨打的时候偏偏遇上她呢?荷香总是看见吴建国被别人揍的鼻青脸肿的,吴建国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荷香应该瞧不起他,恶心他,躲的远远的才对。吴建国已经习惯了别人不拿他当人,他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吴建国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受了伤的动物,是一条狗或者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狼,别人打他或者他被逼急了偶尔伤人,都是正常的。挨打说不上是为他好但绝对没什么坏处,反正这就是他的命,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可荷香偏偏不这样,偏偏要对他好,打都打不走。荷香坐了半个多月的火车到海南找到吴建国的时候,吴建国几乎没有认出她来。荷香两眼发直,说话的时候直咽唾沫,看样子肯定很多天没有洗澡了,光脚穿一双塑料拖鞋,身上穿的一件套头衫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荷香说行李在火车上就被小偷偷走了,连车票一起给偷走的。因为没钱补票,查票的时候被赶下来了,是一路扒车过来的。吴建国不动声色地听完荷香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先给荷香煮了一包方便面,看着她吃完,等到荷香吃完面条站起身打算倒一点开水喝的时候,吴建国伸出手一巴掌打过去,几乎把荷香扇翻在地。吴建国说谁让你来的,你有没有把警察带过来?赶快滚回去!

       吴建国出门的时候荷香就悄悄地跟了出来,荷香远远地看着吴建国到电影院里去,又看着他从电影院出来,再一路歪歪斜斜地甩着胳膊到露天大排档喝啤酒。一盘炒螺丝摊主要了他十五块钱,吴建国不高兴了,大声说哪有这么贵的?看清楚了,老子可是当地人。摊主斜眼看了看吴建国,说看清楚又怎么样?看清楚你也是当地人的孙子!没钱就别到这儿来充大头,二五!二五是月城当地的骂人话,吴建国挨了骂本想给他点颜色看看,可不知什么原因到底忍住了。吴建国没有跳起来动拳头倒是出乎荷香的意料之外,在荷香的印象中,吴建国总是到处跟人打架的,因为又矮又瘦身体不占优势原本应该吃亏的时候多,可吴建国那副不要命的样子吓退了不少人,这便长了吴建国不少的志气。荷香第一次见到吴建国的时候,吴建国正被几个人打翻在地,满脸是血,左手被打骨折了,大拇指耷拉到了一边。但吴建国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用右手抚弄那根被打断了的大拇指。吴建国忽然抬起头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荷香笑了笑,说小姐,请问你有纸巾么?荷香吓得赶紧朝后退了退,在挎包里掏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纸巾,却找到了一条半旧的手帕,便递了过去。吴建国连声道谢,擦完脸上的血忽然又笑了起来,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吴建国呀,就住在你们家隔壁,是租的房子,我每天跟你用同一个厕所。吴建国举起左手,笑了笑说,以后要是认不出我,就认这根大拇指。

吴建国在一家挂着“祖传秘方、接骨神医”招牌的私人诊所把大拇指接上了。左手打了一个多月的石膏绷带,拆开之后才发现神医把骨头接错了位。虽没什么大妨碍,但明显不如从前灵活了。神医说只能这么着了,要不然就弄断了重接。神医当然是料想他不愿意再吃那个痛,故意这么说的。谁知吴建国说不用费事了,你先把医疗费给退了再说。神医本来是不肯吃亏的,但吴建国已经摆好了打架的阵势。吴建国歪了歪嘴,伸出大拇指说,大不了再把它打断了重接,多大的事!神医虽然也是在江湖上混惯了的,但到底是有些身份的,抵不上吴建国这么明目张胆的无赖。没办法,只好把钱给退了。

这件事只是吴建国打架生涯中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都没有真动手。荷香每天在厕所门口都能碰到吴建国。吴建国总是笑嘻嘻地让到一边,说你先请你先请,然后便站在厕所门口一边吹口哨一边耐心地等荷香出来。吴建国每天都要给荷香讲他怎么跟人打架,在监狱里怎么为了一个干馒头差点出人命,出门倒腾生意的时候蚀了本,钱花光了,怎么到乡镇卫生院卖血赚路费。吴建国的口才一点也不好,那些挨打吃苦的日子因为时间长了都有些忘了,再想起来的时候便有些疑惑,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象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似的。只是一讲起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吴建国的眼睛便一下了亮了起来,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常常重重地迸出几个词三言两语便带过去了。荷香喜欢听吴建国讲这些真假难辨的历险故事,在荷香面前,吴建国有点象个没人管的野孩子,坏坏的,却坏得不让人讨厌,甚至有点让人心疼。荷香常常能在吴建国的故事里发现点自己的影子,那个四处惹祸挨揍的吴建国似乎只是换了一副皮囊,实际上就是荷香自己,这让荷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荷香笑笑说看你瘦的那样儿,你那边可以做饭么?哪天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吴建国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说我瘦么?其实我的肌肉很好的,被衣服盖住了。

       后来,荷香和吴建国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对恋人。荷香十五岁的时候就因为怀孕被学校开除了,连荷香自己都说不清那孩子到底是谁的。所有人都逼着荷香去流产,玉仪恨不得给荷香下跪,可荷香就是不去。荷香依旧整天挺着大肚子在街上逛来逛去,和那些小流氓混在一起。三个月之后,荷香流产了,当然不是在医院做的手术,是她自己不小心摔的。荷香见过那个还没有发育好的孩子,眉眼深深地凹进去,两腮象被人用刀子削掉了似的,还没有发育便已经苍老枯萎了。荷香觉得吴建国就有点象那个夭折了的孩子,一副饱受摧残永远长不开的样子。荷香对吴建国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受人关注的时候,学校的老师、同学、周围的邻居,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看她的肚子,好象她的肚子里有一个跟恐怖电影里一样的外星怪物,这让荷香感到兴奋不已。荷香每天兴冲冲地穿上高跟鞋和紧身连衣裙,夸张地突出自己的肚子。我喜欢那种感觉,荷香说。

玉仪曾经以喝敌敌畏逼荷香离开吴建国,还打过110报警,可荷香根本不听,只是让吴建国另找房子搬家。吴建国对荷香的爱就是拚命地揍她。吴建国抓住荷香的头发,拖着她在地上滚,荷香的脸便稀哩哗啦地碰在沙发上、凳子上,地上的鞋子上。打累了,吴建国就抱着荷香放声大哭。吴建国说荷香,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为什么呢?吴建国说我真不愿意做人,要是可以不做人就好了。可不做人做什么呢?吴建国觉得他现在的生活跟动物没什么两样,看来不做人做动物也没什么好的。吴建国想了想,说要是不做人,我就做一张床。然后便拉着荷香问她不做人愿意做什么?荷香从地上爬起来,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说不,我愿意做人,我愿意做一个穿铁甲的武士,这样我就不怕挨打了。

       一瓶啤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荷香看到吴建国把露天大排档的桌子一脚掀翻在地,说他妈的,刚才你说谁是二五?

 

                                                              

荷香出门追吴建国的时候,玉仪又听到了身体里肺叶腐烂的声音。细若游丝的臭味顺着喉管慢慢地飘了出来,熏得玉仪头晕眼花的。玉仪听到她身体里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又在慢慢地叨咕着什么,这声音荷叶死的时候就在她肚子里说话,一直不知疲倦地说到了现在。

玉仪觉得家道就是从荷叶死了之后开始败落的。荷叶下葬那天,荷田特意请了假,从离月城几百里之外的劳改农场赶回家。那是一个大型水库的工地,据说为了修水库,抽调了附近五个县的几百万名民工,还有象荷田这样的劳改犯。荷田在工地上表现不错,准他几天假也是有点奖励的意思。算起来,荷田到劳改农场已经五年多了,要不是因为当初贪欢,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时候,玉仪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骂桂枝,说是桂枝害了他。荷田那时候刚跟桂枝结婚,小两口好的如胶似漆的。三朝回门的时候,荷田用脚踏车载着桂枝回娘家,桂枝把脸偎在荷田的后背上一路踩到城南。两人见过了桂枝父母,桂枝便带着荷田到左邻右舍转转,当然也免不了牵着荷田的手指头到做姑娘时的小姐妹家露露脸,这多少也有点炫耀的意思。荷田长的仪表堂堂一表人材,一身簇新的藏青色西装朝人前一站,桂枝的脸上便忍不住溢出笑容来。两人在外面转悠了一天,晚上回来却让怎么住宿给难住了。桂枝家住的是那种老式的平房,桂枝的父母和三个女儿就已经把房子挤的满满当当的了。桂枝没出嫁时是和两个妹妹挤在一个小套间里,因为不方便,以前两人谈恋爱时都是荷田把桂枝约到外面说话,很少有在家里的。现在新闺女婿荷田上门,总不能再跟两个妹妹挤在一起吧。可要是分开住,桂枝和荷田又都有点不愿意,新婚燕尔,一刻值千金呢。虽说桂枝的身体荷田早就摸熟了,可是因为总是在外面,又总是偷偷摸摸地怕被人看见,荷田老是觉得没有尽性似的。荷田便把桂枝拉到一边,说咱们今天还是跟从前一样,到外面去,好么?桂枝知道荷田的意思,虽然有点害羞,脸一红,倒是同意了。

       荷田穿一件棉大衣站在树底下,两手一伸便几乎把桂枝整个儿包了起来,再朝身后的杨树上一抵,桂枝立时就轻声呻吟起来。荷田喜欢这呻吟声,象一只受了伤的猫,娇声要把伤口指给别人看,又怨声怨气地恨着,埋怨着,象潮水似地涌动着,挣扎着。荷田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这潮水淹没了,可这旋转的感觉荷田又是那么喜欢,终于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桂枝的叫声几乎在一瞬间迸裂了出来,呻吟声也变得绵长婉转起来,你个冤家呀!以前谈恋爱时桂枝从来不敢这么叫的,当呻吟声在寂静的夜空中腾起的时候,荷田终于无可救药地兴奋了起来。荷田后来在劳改农场又很多次看到了那年冬天的情景,被棉大衣罩住的两个赤裸的身体,象两只动物似地嚎叫着,然后,不幸便降临了。那年月城的冬天出奇的冷,嘴里呼出的热气都象要结冰的样子,荷田却感到浑身躁热难耐。

桂枝的呻吟声引来了巡逻的警察,荷田感觉到有人在拍他光溜溜的屁股。就是在那一刻,荷田意识到那汹涌的潮水已经把他彻底淹没了,他出不来了,再也出不来了。桂枝羞的连头都不敢抬,躲在荷田身后一动也不敢动。荷田一边用手挡住手电筒射过来的刺目的光线,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荷田说我们是新婚夫妇,因为家里不方便才到外头来的,不是在外面随便乱搞的露水夫妻。警察把手电筒直对着荷田的眼睛照,又扫了扫桂枝乱蓬蓬的头发,说怎么证明你们是夫妻呢?你有结婚证么?警察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慢悠悠地数摸着腰带上的扣眼。小警察忽然笑了起来,说你骗鬼啊,夫妻有这么叫的么?这么冷的天你他妈的怎么硬得起来?然后又把手电照在桂枝脸上,把手中的黑色警棍抵在桂枝高耸的胸脯上,问桂枝干这行多久了?不等桂枝回答,小警察把警棍缩回来又伸了过去,警棍一动,桂枝柔软的胸脯便颤悠悠地弹一弹,这动作显然让小警察感到了乐趣,桂枝听到黑暗中有轻微的笑声。桂枝觉得那根黑色警棍带着一股电流迅速穿透了她的皮肤,那种麻酥酥的感觉竟让桂枝在一瞬间有点疑惑起来,她是站在警察面前还是依旧躺在那件棉大衣的下面?桂枝几乎被这感觉噤住了,桂枝听到自己尖声嘶叫起来。桂枝的叫声在深夜里听起来有一种骇人的惊悚,象玻璃碴子揿入皮肉似的磨割着周围人的听觉,有一种血淋淋的尖锐和迟滞的惊骇,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桂枝的叫声显然刺激了荷田,荷田一下子变得疯狂起来。荷田的衣服后袋里有一套小型的电工工具,平常都是随身带着的,荷田抽出了一把电工刀,扎了出去。荷田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个小警察,可是当电工刀扎下去时,手臂却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荷田能听到锋利的刀锋切割皮肉时的沙沙声,清脆而悦耳,音乐似的。

玉仪是到厨房做饭的时候看到荷田的。玉仪看见荷田正站在菜橱子面前吃东西,荷田的头几乎伸到了橱子里头,右手捧着什么东西正在往嘴里送。荷田明显见老了,也比五年前离开家的时候瘦多了,脸和手都晒成了黑红色,倒显出手掌心两大块白煞煞的皮肉,象生了白癜风似的。荷田吃东西的时候两只手在微微地颤抖,听到身后的动静时身体一振,做贼似的,见是玉仪,直僵僵的眼神这才变得柔和起来。荷田的嘴巴还在手掌心,眼睛朝玉仪这边转了转,算是打了个招呼。荷田的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噜声,玉仪问荷田,你说什么?荷田忽然一下子愤怒起来,一把夺过玉仪手中的篮子,玉仪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篮子里的馒头片儿就被荷田风卷残云似地一扫而光了。

       接下来的几天,荷田的食欲让全家人大开眼界,荷田几乎每一分钟都在喊饿,从早上一睁开眼睛,荷田便开始吃东西。荷田回来之后,玉仪把全家人每天的饭量增加了一倍,每次做饭都要煮满满一大锅,足够七八个人吃的,可荷田一个人就几乎吃掉了大半锅,而且还是一副明显没有吃饱的样子。荷香有几次回家晚了都没吃上饭,弄的荷香大骂碰上鬼了。荷田对身边能找到的所有食物都有兴趣,变了味的馊米饭,几天前的干馒头,玉仪烧汤时做调料用的半生不熟的虾米皮。荷田每天都要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搜罗干净,荷田甚至还吃过玉仪存下来喂鸽子的带皮的稻粒。有一次,邻居家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到玉仪家玩,手里拿着吃剩下的半只煮鸡蛋。那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已经吃完早饭两个多小时了,午饭刚刚开始做,玉仪把米淘好刚放进锅里。荷田那时正一边叽哩咕噜地吞咽着口水,一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荷田发现孩子手中的半只煮鸡蛋时,眼睛一下子亮了,几乎在一瞬间,那半只煮鸡蛋就到了荷田的肚子里。荷田迅速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残存的鸡蛋渣,拨开哇哇大哭的孩子肮脏的小手,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玉仪实在弄不懂荷田这到底是怎么了,除了吃东西,荷田似乎对什么事情都失去了兴趣。荷田自从回家之后就不怎么搭理桂枝,都说久别胜新婚,两人又是刚结婚就分开的,按说连亲热还来不及呢,荷田对桂枝却跟陌生人似的。玉仪开始还以为小两口时间长不见面闹别扭了,谁知桂枝却向玉仪哭诉,说荷田除了睡着了以后不喊饿,即使夜里醒来,也必定要找点什么东西放在嘴里,实在找不到就拿桂枝解恨。桂枝还让玉仪看她胸脯上和大腿上一块块紫红色的血印子,骂荷田是畜生,不是人。玉仪开始还好言相劝,见桂枝还是骂声不绝的,便拉下脸,讪讪地笑道,做女人的都是这命,就是皇帝的女儿也逃不过,要是你愿意,倒是有一招能逃过这一劫的。桂枝停住抽泣,问是哪一招?玉仪收住笑,冷冷地说,去做尼姑。

荷田的假期早满了,劳改农场已经打过电报来催,措辞严厉,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玉仪看到电报后吓得整夜睡不着觉,荷田却一点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见荷田这个样子,玉仪也不敢贸然逼他走。玉仪写了封信,说荷田得了吃不饱的怪病,要在城里治病。劳改农场显然是不相信这一套,没几天便派了两个人来调查这事。来人那天,荷田恰巧出门不在家,玉仪正张罗着留队长吃饭的时候,荷田回来了。玉仪陪队长在客厅里说话,等到发现荷田的时候,荷田已经把玉仪做好的半锅米饭和刚炒出来的几个菜全吃光了。荷田一边打着嗝,一边伸出手指把嘴角和下巴上的米粒一粒粒地拣起来往嘴里塞,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身后还站着人。玉仪把两只手捏成拳头紧紧贴在胯骨上,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瑟瑟发抖,人站在门槛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队长看了一会儿荷田吃东西时的样子,让玉仪抽空去办一下保外就医手续,客气地跟玉仪打了声招呼便走了。等人走了之后,玉仪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玉仪下决心给荷田治病。玉仪早上摊了一脸盆的面糊煎饼,又把煎饼包上肉馅子,在炉子上烤的焦黄松脆。整个上午,院子里都飘荡着一股诱人的香味。荷田已经不可收拾地发胖了,整个身体象一只吹了气的布口袋似的撑了起来,一双眼睛总是躲躲闪闪的,看人的时候却象锥子似的,锋利得能割人。玉仪跟荷田说要带他出去一下,荷田连头都没有抬,没有听到似的。只要有吃的东西,荷田似乎并不在意带他到哪儿去。荷田的嘴一刻也没有闲着,从早上到现在已经一口气吃下了十几只馅饼。等到荷田吃第十六只馅饼的时候,玉仪和桂枝已经带荷田来到医院门口了。玉仪看到医院大门口围了一圈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坐在地上哀哀地哭,手里还捏着一只婴儿穿的那种红色软底鞋。女人哭得很伤心,边哭边诉说着什么,玉仪和桂枝都被女人的哭声吸引住了,拚命挤过去想看个究竟。等到她们意识到荷田还在外面的时候,荷田早已经不见了,和荷田一起不见的还有他吃剩下的半只馅饼。桂枝的病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发作的,桂枝捂着肚子慢慢地蹲到地上,象是一下子累了。玉仪看到桂枝似乎一下子变的身轻如燕,象是要整理一下被揉皱的衣服前襟,手伸在半空中要抓住什么似的抽了抽,然后就象一片树叶似的落下了。

       荷田是在玉仪做晚饭的时候回家的,玉仪不敢想象她要是不回家做饭,吃不上饭的荷田会做出些什么事来。玉仪把米饭盛到碗里,端到荷田面前,一边听着荷田吧叽吧叽的咀嚼声,一边对荷田说,桂枝病的很重,医生说是癌症,已经扩散了,让准备钱做手术。荷田停止了咀嚼,抬起头看玉仪的脸,没听懂似的。然后,荷田便放下碗,站起身,把玉仪拉到亮处,说妈,你说什么?这是荷田回家这么多天第一次叫玉仪妈,玉仪忍不住哭了起来,说荷田,桂枝病了,需要钱做手术。

       荷田吃不饱的怪病就是那天晚上不治而愈的。荷田对玉仪说妈,我用自行车带着你,咱们现在就去医院。

 

                                                              

 

       荷香直到火车开走的时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车厢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荷香知道自己正在离月城越来越远。吴建国是最后一刻才决定上这趟车的,荷香只知道它是朝北方开的,根本不知道终点到哪儿。荷香被吴建国拉着跑到车站的时候还在担心那个躺在地上的大排档摊主是不是还活着,吴建国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骂了一声贱货便转身走开了。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对荷香说,你得给我弄点钱来,我要离开这儿,现在就走!荷香说你要到哪儿去?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一起走。吴建国先是死活不同意,后来把荷香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行。

       荷香在火车上很快就睡着了,半夜的时候又被吴建国叫醒了,吴建国拍了拍荷香的后背,说到了到了。荷香原来还以为至少要坐一二天的火车呢,荷香站起身穿过车厢里一个个横七竖八呲牙咧嘴的身体,直到站在一个陌生小站的站台上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吴建国敲开车站附近一个小旅店的门,把荷香安顿下来之后就不见了。半个小时之后,吴建国带来了一个陌生男人,跟荷香说是以前做生意的朋友,还给荷香带来了几罐饮料。陌生男人似笑非笑地对荷香说小姐真漂亮,到底是大城市来的。然后便盯着荷香的脸看,看了一会儿又看荷香的胸脯,正面看完了又让荷香转过身去,看荷香肥硕的屁股,还伸出手揣了一把肥瘦。荷香当即甩出去一个嘴巴子,荷香看到陌生男人的脸似乎阴了一下,然后附在吴建国的耳朵上嘀咕了一句什么。饮料里显然是有些明堂的,荷香喝完饮料后便开始犯困了,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吴建国在跟那个陌生男人因为什么事讨价还价,两人压低声音吵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安静了下来。吴建国摇了摇荷香的肩膀,说他有事要出去一下,让她安心在这里等他,有什么事就找老四照应。吴建国指了指陌生男人,然后伸出手摸了摸荷香的脸,咧开嘴笑了起来。吴建国走了之后,那个叫老四的陌生男人便开始对荷香动手动脚的,荷香想反抗,却发觉手脚一下子变的象面条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想大声喊叫,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老四在黑暗中反反复复地揉摸着荷香的身体,象一个耐心而高明的面点师,因为兴奋,不时把鼻涕抹在小旅店肮脏的被褥上。朦胧中,荷香能听到老四粗糙的双手在身体上划过时的沙沙声,下雨似的。那一夜,荷香睡的香甜极了,做了一夜的梦却一个也没有记住。

       第二天早上,老四告诉荷香,他花了五千块钱从吴建国那儿把她买下了。吴建国急等着钱用,所以把她卖给他了。荷香不相信,要出去给吴建国打电话,却发现吴建国的手机早就停了。老四对荷香说你别忙了,吴建国这会儿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荷香放下电话,发现老四正笑嘻嘻地看着她。老四其实并不算老,虽然四十不到身体就发福了,头顶上的头发也秃了半截,却不怎么象是在生意场上混的人,一脸的斯文相。脸上的皮肤是营养过剩的那种,油腻而红润的样子,露在外面的手脚也是强健有力的,铁疙瘩似的肌肉上覆着一层暗黑色的汗毛。老四拍拍荷香的肩膀,说只要你对我好,我不会亏待你的。荷香把老四放在肩膀上的手推开,转身跟老四要了一根香烟,呼了口气,对着老四的脸吹了一口烟圈,眯起眼睛说你怎么不亏待我呢?

       老四从来不打荷香,说话也是轻言慢语的。老四的老婆是他老家卫生院里的护士,五年前就跟别人跑了,那时候他还在一家乡镇玩具厂做技术员,因为厂里亏损,头天晚上厂长刚跟他谈过要他下岗的事,第二天老婆便把离婚协议书签好了。女人把所有的家具都搬走了,还留下了一张纸条。老四说他并不心疼那些家具,那本来就是他老婆置的。他想不通的是那张纸条。荷香问纸条上写了什么?老四看了荷香一眼,说我已经记不全了,大概是说她从来就没爱过我,因为我是一个无能又窝囊的男人。总之一句话,她要走了,就这么回事。老四停了一会儿说你猜她后来嫁给谁了?荷香问谁?老四笑了起来,说她嫁给了玩具厂的厂长。那时候她还没过三十岁生日,那老头都快六十岁了,有严重的前列腺炎,头秃的一根毛也不剩,还有哮喘病。老四住了口,停了一会儿又有点疑惑起来,说谁知道呢?或许就因为这些她才嫁给他也说不定,女人的事谁能说得清呢?老四忽然转过脸来,针尖似地看了荷香一眼,问荷香,你为什么要跟吴建国在一起呢?

老四对做生意并不怎么在行。老四身上有点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那么点儿厚道,当然这多半是装出来的,可因为装得太象了,便常常要被别人利用的。老四说他还没坏到那个份上,他做生意纯粹是给逼的,他一点也不喜欢骗人说假话,连生人都不爱见,可不说假话哪赚得了钱?老四的理想是做个小本生意赚点辛苦钱,找个可心的女人做他老婆,疼他爱他对他好,给他烧饭持家生孩子。可这太难了,现在的女人都是他妈的只爱钱不爱人的,给了她钱你就是她的心肝宝贝,让她叫你爹都成,没钱你就是一堆臭肉。老四说荷香,你们女人怎么都变得跟牲口似的?老四一边感叹一边摸荷香身上的伤疤,荷香便一一向老四介绍,哪些是吴建国打的,哪些是别人留下的。荷香说她一点也不怪吴建国,那是个没人心疼的人,他做什么她都不怪他。老四说要是吴建国不是把你卖给我,把你卖给人贩子呢?你也不恨他?荷香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这我可没想过。荷香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可一说出来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就是原来的感觉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是不确定的。那么她还有什么理由离不开吴建国呢?那个把她卖了五千块钱的男人。

 

                                                       

玉仪到现在还记得荷田被带走时的情景,那时候桂枝已经死了,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荷田因为欺骗组织,没有按期回劳改农场,被加了刑。荷田离开家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直到被戴上手铐的时候才转过脸来,对着玉仪笑了笑,然后便被带走了。玉仪就是在那一刻里忽然明白了,荷田的病是他装出来的,所有的人都被荷田骗了。可是荷田为什么要骗他们呢?而且,既然要骗为什么不一直骗到底呢?荷田每天象个疯子似地吃东西的时候已经算不上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而是变成了个装各种食物的口袋。做口袋并不容易,玉仪很清楚这一点。唯一的解释是,荷田是为了桂枝才装病的。桂枝死了,这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所以荷田又变成了一个人。其实,人和口袋之间又有多大的区别呢?玉仪觉得荷田这是一时没有想通,这才又做了一件傻事。

荷田被带走的时候,荷香还没有回家。荷香以前虽然也不象话,但至少晚上还回来睡觉,自从荷田回来,桂枝又住院开刀,荷香便见不着人影了,几天不回家是常事。吃完晚饭的时候荷香回来了,玉仪正在洗碗,问荷香吃饭了么?荷香看了一眼玉仪手中的碗筷,说吃了。玉仪知道荷香没吃,但假装没有看出来,说学校里怎么样,功课紧不紧?马上要考试了,你不能总是这样懒懒散散的。荷香伸手把厨房里的菜橱子打开,想找点什么吃的东西,边找边说好,不管玉仪问什么,荷香总是只回答一个字,好。玉仪说你是不是没吃晚饭?要是没吃,去煮一包方便面吧。荷香的脸忽然阴了一下,看了玉仪一眼,说不,我吃过了。说完便去睡觉了。

荷香总是撒谎,毫无意义地撒谎,玉仪实在弄不懂荷香这么撒谎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显然,什么好处也没有,可荷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撒谎几乎成了她的一种习惯性动作。荷香那时候正值青春期,整日愤怒而不安的样子。家里的一切都让荷香难以忍受,玉仪的咳嗽声,屋里灰扑扑的家具,电唱机里传出来的扬剧段子。那是玉仪唯一的爱好,偶尔高兴了,玉仪还会边听边跟着唱上两段。荷香一回家就觉着后背发紧,拚住劲才能忍住想逃出去的冲动。玉仪整日高门大嗓地吆喝,不知什么原因总是跟别人吵架,不是跟邻居吵就是跟商店里的营业员吵。在家里也是骂人的时候多,开始是骂荷田,后来是骂荷叶,等到荷叶死了荷田被抓起来就骂荷香一个人。荷香站起身把电唱机嗒地一声关掉了,对玉仪说你为什么总是听这些老掉牙的东西?吵死人了。玉仪沉下脸,又把电唱机的开关打开,说你不爱听么?要是你每天晚上给我做饭,侍候我好好的,你听什么都可以,但现在是我做饭给你吃,所以你就没有权利选择了。然后玉仪就开始在饭桌上讲单位里的事,车间主任怎么跟一个浑身骚气的女人好上了,派活儿的时候就专拣轻快活儿给她。两人怎么在上班的时候眉来眼去的,下班了还留在厂里不走,结果被那女人的丈夫当场抓住。玉仪说你没看见车间主任当时那副熊样儿,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玉仪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是在跟自己女儿说话。荷香说你想干什么呢?已经够烦的了,你不能老拿这些破事来影响我的情绪。

荷香知道玉仪这是在嫉妒,玉仪喜欢那个车间主任,荷香已经有足够的敏感分辨出女人之间复杂的情感了。玉仪是寂寞的,自从庆湘死了之后就没有哪个男人碰过她。玉仪当年也算得上是厂里数得着的漂亮女人,咬着牙守寡似乎也没几年,却说老就老了。荷香知道玉仪其实是不甘心的。玉仪年轻时有过相好的,那男人是个坐机关的,整日穿一件洗白了的中山装,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天上掉下片树叶也要研究半天看看后面是不是有什么用意,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玉仪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人为什么会偏偏喜欢上这样一个人。那男人自然也是喜欢玉仪的,但这喜欢顶多是在中午的时候偷偷到玉仪家坐坐,在一边看玉仪做事,拉拉手,扪扪玉仪柔软的胸脯,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玉仪那时候虽然已经生过三个孩子,腰身还象个姑娘似的。后来这事不知怎么让那男人的老婆知道了,吵着要到机关去告状。男人盘算了一下轻重,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反正他们之间原本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玉仪为这事私下里几乎死过一回,后来虽然表面上把男女之间的事看的淡了,心里却始终耿耿于怀的。玉仪甚至喜欢荷香带回家的男同学。玉仪夸奖男同学的肌肉真好,跟个小大人似的。玉仪说你别拿我当是同学的妈妈,让我们做个朋友好么?荷香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玉仪还拉着同学的手问他家里的情况,几岁上的学,在家里排行老几,晚上做功课到几点。玉仪让他以后常来玩。我做好吃的给你们吃,玉仪说。玉仪转过脸来问荷香想不想要一辆自行车,跟那个男同学一样的一辆新自行车。荷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不久前刚为要买新自行车的事挨过玉仪的揍。玉仪打发荷香到超市买酱油,等到荷香回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男同学已经走了。玉仪若无其事地对荷香说男同学的家里有点急事,打电话来让他回去的。荷香始终不知道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能做什么呢?可那个男同学后来却忽然不理她了,见到她先是脸红脖子粗的,再后来就跟仇人似的。

玉仪关上水笼头,高声说发生了什么事?跟我说说看。荷香摇摇头说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

 

                                                       

荷香是在跟老四生活了一百四十五天之后决定离开老四的,荷香觉得要是她不走的话,准会发疯的。老四半个月之前就开始跟平常一样出门做生意了,不再担心荷香会不会跑的问题。老四在小镇上开了一家公司,自然是那种什么业务都不做但又什么生意都做的公司。老四出门当然少不了喝酒嫖妓,但晚饭是必定要回来吃的。老四带回来劲道十足的老白干,小心地倒出两小杯,老四从不在荷香面前多喝酒,但酒却一定是要喝一点的。老四说因为这才象是在家里。老四边喝酒边对荷香的手艺赞不绝口,虽然荷香只会用电饭煲煮米饭,只会做西红柿炒鸡蛋或者丝瓜炒鸡蛋,老四却是一副感动得想流泪的样子。老四说我以前的老婆是一条母狗,见到男人就起性,还喜欢老男人,越老越起性,荷香你才让我体会到了家的温暖。老四跪在荷香面前,把头扎在荷香的怀里,扪着吻着,把清鼻涕一滴滴地抹在荷香的胸脯上。老四说荷香你嫁给我吧,给我做老婆好么?吴建国是有眼无珠,幸亏他把你给卖了我才得到了你,咱们明天就去登记结婚,好么?老四仰着脸看荷香,几乎分不清眉眼,只能看到流着涎水的半张着的嘴巴和一大片团团的肉色。荷香不由感到一阵恶心,就象一条狗伸出舌头舔自己脚指头时的感觉,厌恶中夹杂着一点兴奋。女人都是喜欢被男人宠的,就是叫花子向自己示爱女人虽然表面上受了羞辱似的,心里还是有几分骄傲的,可荷香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荷香从小就害怕成为一个普通人,害怕跟别人一样。不好好上学跟小流氓鬼混,怀孕流产,甚至喜欢上吴建国,这些都是为了跟别人活的不一样,为了做点除了吃饭睡觉上学工作结婚生孩子之外什么不一样的事情。荷香顶着鸡的恶名鬼混,心甘情愿地挨吴建国的揍,跑几千里地去见一个杀人犯,甚至吴建国为了钱把她卖给一个陌生男人她也毫无怨言,这一切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做一个普通人。可老四,这个花五千块钱把她买来跟她睡觉的男人,却向她这个做过鸡的女人求婚,而且是要她做他的妻子。不是因为她漂亮,只是为了要一个持家烧饭的老婆,一个整日守着他、在家等他、给他生孩子的普通女人。荷香牺牲了自己的青春,不惜做个烂女人,老四却还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普通女人的特征。十年了呀,她拚了十年,满身的伤口和疲惫,却还是站在原地没动,荷香不由打了个寒噤。荷香咬着牙根推开老四,站了起来。不,她不能这样,不能!她得做点什么,不然她觉得自己会疯掉的。

老四又出门喝酒了,荷香找了一把螺丝刀撬开抽屉,她以前见过吴建国从那里边拿过钱,打开之后却发现抽屉是空的。看来老四还是没有完全信任她,荷香的嘴角不禁露出点笑意,这就对了。荷香一脚踢翻了床前的凳子,打烂了一面镜子,又把放在客厅里的饭桌掀翻,然后便开始在屋子里找可以带走的东西。这套房子是老四临时借来金屋藏娇的,除了一些锅碗瓢盆和几样用旧了的家用电器,几乎没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老四表面上对荷香一团和气。在银钱上却扣得紧,荷香到现在也不知道老四的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再说偏僻小镇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连一点零用钱都不知道该朝哪儿扔。荷香几乎有些绝望了,最后还是发现了点值钱的东西。老四把手表忘在桌子上了。老四的手表看起来不起眼,链子却是纯金的,荷香歪着嘴笑了笑,顺手就把手表装进了挎包里。

已经是冬天了,天黑得早,小镇上的人吃完晚饭大都偎在被窝里看冗长的电视剧。各家各户早早地关上门、放下窗帘,连一丝灯光都不漏,整个小镇就象死了一样。只有火车站还活着,远处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声让荷香觉得兴奋不已。荷香已经听到了火车进站时的轰鸣声,那是在这个末等小站唯一停下来的慢客。只停两分钟,两分钟后,一切又将复归于平静,这个小镇又将重新被黑暗淹没。荷香不知道这列火车要开到哪儿去,她也不想知道。到哪儿去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她只想爬上去,离开这儿,离开老四,离开这个散发着油烟味、寂廖沉闷的小镇。荷香在黑暗中飞跑起来,呼呼的风声从耳畔吹过,象柔软的云彩一样把她托了起来。荷香跑得双颊绯红,通体舒畅。荷香已经能看到火车站悬在门顶上的那盏昏黄的路灯了,象夜游人的眼睛,冰冷的外表下其实是包着一团热乎乎的东西的。

荷香忽然莫明其妙地兴奋起来。

 

 

                                                                                           2000 夏至  于南京

 

 

作者简介:王传宏,女,1969年出生,江苏连云港人,文学硕士。现为南京某报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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