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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流年》之二----

第一章 杨婶

魏微

那时候,我们傍河而居,我们的水利大院庞大而繁杂,那里头有医院,食堂,幼儿园,有农场,也有灯塔,还有灯塔的看守人。总之,那里头的世界是完整的,人民安居乐业,闲适而满足,极好地象征了那个时代。

在我们的院门口,还有车站,是一个小站,两间尖屋顶的红房子,静静地立在路边。每天,从这小站门前经过的车辆不计其数,有的飞驰而过,也有的会停下来,从车上走下来一些风尘仆仆的乘客,他们来看看微湖闸,也有的在这里吃上一顿饭,或者在供销社买一些物品,继续前行了。还有的人呢,将在这里转换班车赶往赵集。

微湖闸的人前往清江市和南京市的,也将在这里搭车。

杨站长家就住在车站的后头,是一个独门独户的、精致而幽静的院子。院子的后门正好连接着水利大院的侧门,进出很是方便。

杨站长四十多岁,戴着金丝边框眼镜,是个高佻而秀儒的中年男人。他的妻子,我们都叫她杨婶,那一年她也有四十了吧?她小巧,白皙,丰腴,年轻的时候大约也是个美人。如今,毕竟是上了年纪了,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可是当她穿上家常的干净的衣衫,比如那件青灰色的苎布衬衫,极普通的对襟式样,精致的盘扣,也不太有腰身。──当她穿上这样的衣衫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她远远地走过来了,她的一双眼睛在太阳底下细细地眯缝着,她笑了。──看见熟人,她大抵有这样的笑容。她亲热地和人打着招呼,拉着人家的手,摸摸孩子的头,谁又能说她不是一个有韵味的妇人呢?

她天生是这样的女人,她融入到日常生活里去了,可是她又能从日常生活里站出来,渐渐地凸现……很多年后,我仍能记得她的面容,那样的鲜活。就是现在,她还站在时间之巅,她的身后是二十多年前的街道和人流,某天下午的风尘,一些痛苦……这些曾和她处于同一时空之下的物件和情感,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已经渐渐地沉了下去,只有她,依旧还在那儿,并且越来越清晰。

总之,她就是日常生活本身,她的存在是那样的结实和地道,没有任何不同之处。我猜想,在每个时代,在千万年以前,或者千万年以后,这样的女人都大量地存在着。她们是那样的普通,溶入人群里,很快就会被淹没了。然而,也许正是这样的女人,在时间的深处,有一天,她们会突然冷不防地站起来……谁知道呢?也许正是因为她们,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那些曾经流逝掉的日常生活,也因为她们而存活了下来。

──这个中年女人,时间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那样的适时,也不比别人来得更早,也不更晚。看得出来,对于时间,她已经很服从了,她很安心自己的年龄和身份。这只要从她的衣着和神态上就看出来了。在衣着上,她已经很保守了,大一统的样式,长大的,宽怀的,年轻时对于色彩的追求大约已经过去了。现在,对于服装,也许她更喜欢暗淡一些的,深灰的,老蓝的,做工精致一点的。她对于一些极细微的地方,比如领口和袖子,是极讲究的。只会在这些地方,偶尔她会露出一点不老实。

在做人的姿态上,她也是笃定的,安闲的。她是有角色感的女人了,为人妻,为人母,她在她的角色里沉醉了下去,最后只剩下角色本身。

总之,我们可以想像得出来的,杨婶这样的女人。她是那样的安素,通情达理,会持家。她是站长的夫人,一个体面的主妇,四个孩子的母亲。各种美好的品质,善良,笃厚的道德感,能干,宽容,亲和力,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这时候,我们就会看到,安定和幸福是怎样有力地影响着一个女人。这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她自信,乐于助人,她所到之处,便会把愉悦的、安闲的气氛带给大家。她沉沉地坐在那儿,也许只是拉扯些家常,或者织件毛衣,一切便会显得和平而悠长,像我们一生中的无数个下午,一点一滴的,很漫长,没有尽头。

她也喜欢串门,常常是在下午,午睡以后,她穿过长长的林荫道,向院子的深处走来了。也许呢,她只是路过,外出买点东西,经过一家人的门口,看见门框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正在细细地做着针钱活。她的脚底下放着针钱匾子。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跳到她的针钱匾子里去了。

这时候,杨婶就会走上前来,在老太太的身旁蹲了下来。下午的阳光是这样的悠长,缓慢,悠长,像长长的一生。两个人就这样坐着,闲闲地说着话。老太太放下手中的针钱活,摘下老花眼镜,因说起自己的老腰病又犯了;杨婶呢,把针钱匾子搁在自己的膝盖上,身体整个伏在针钱匾子上。在她们的周围,还有一些梧桐的影子,一片一片的,静静地落在她们的衣衫上,脚边,手背上,眼睛上。

阳光是一寸寸地弱下去了,在某个静静的瞬间里,有风从门框前吹过了,非常轻微的风,并没有吹起落叶,倒像是阳光在微微地跳了一下。

老太太把手够到身后,轻轻地捶着,杨婶因说起赵集有个名医,得了治腰病的一个偏方,据说很灵。老太太攒眉笑道:看了多少个中医了,吃了一辈子的药,就是不见好。我就说,这病怕就要带到棺材里去了。说完乐观地笑。

老太太新做了一件白府绸衬衫,短袖,对襟,杨婶探过身去在前襟上只捏了一下,说道,就是比的确凉好,软,凉快,不沾皮子。老太太说,箱子里还有一块料子,是去年秀英在南京剪的,藏青色的,我穿也不大合适,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你拿过去做件衣裳吧。晚上我找出来给你送过去。杨婶客气地推辞了。

老太太笑道:这有什么呢?将来你有好衣料,再还给一份给我好了。我如果看见合适的,说不定也张口向你要呢!我做得出来的。杨婶也笑。

杨婶自己有一块布料,也叫不上名目,大概是混纺的,压在箱底很多年了,一直想做件斜襟褂子,宽袖,立领,盘扣,想了很多年,一直也不敢。老太太笑道:这有什么呢,你这个年纪正是穿衣服的时候──她看着杨婶,笑道,我年轻时候胆子可大了,什么衣服都敢穿的。现在是不行了。说完摇了摇头,又是笑。

杨婶静静地坐在那儿,拿手抿了抿头发。有一瞬间,她的眼睛是看到阳光的深处去了。她微笑着。──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她那一刻的神情,那样安笃,祥和。她在想些什么呢?也许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或者呢,还在想着那件今生也穿不成的衣服。

我确实能记得那一刻,杨婶,我奶奶,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坐在门框里,有一搭无一搭说话的情景。她们说着生计,穿的,吃的,用的,也包括男人和孩子,也包括女人,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情感的,伦理的,道德的……一些细节。总之,是女人之间常见的那种闺阁闲谈,漫山遍野,顺手拈来。

有时候,她们也长长地沉默着,在那初秋的午后,昏黄的日光底下,人们都睡着了。她们静静地坐着,仿佛也倦了。思绪很紊乱,到处都是。脑子里有金的阳光,一点点地往下坠着,坠着。她们听见了彼此的呼吸声,还有风声。针透过黑色的灯芯绒鞋帮,一不小心扎进了手掌里,这才一激灵,醒了过来。

只有当说起一些特定的话题,比如服装,饮食,男女,她们才会充满新的兴趣。她们吃吃地说着,也没有方向,也没有逻辑,话与话之间是跳跃性的,片断的,没有连结。也没有多大意义。说完也就完了,并不曾留下什么。

可是,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在我们空旷一生的某个下午,无数个下午,我们曾有过这样的闲谈,和几个闺中女友,和一些老人和孩子,我们的气息从胸腔里吐出来,和空气发出微微的震颤,它成了声音。

我们谈的是人生里最不重要的细节,吃穿用度,一些情怀。偶尔,我们的心思会在一些字眼上停留,比如一件衣服,一只钮扣,袖子的式样……谁说不是呢,这些都是极漫长人生的组成部分,它代表着人生里温软,外在的那部分,说起它的时候,任是百岁老人也要动容吧?

总之,在那个昏黄的、日光迟迟的下午,那两个女人,杨婶,我奶奶,她们坐在一起,静静地说着话;也许她们再也不会想到,在她们那些琐碎的、没有见识的话里,其实囊括了人生里至关重要的一些东西,活着,以及活着的一些细节。在那短短的三两个时辰里,她们活了长长的一生。

 

 

杨婶家是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四方形,院子的当中有一个小花圃,自生自灭开了许多小花,有喇叭花,有鸡冠花,还有牵牛花。夏秋的时候,月季也开了,月白的颜色,在窗户底下,发出淡淡的清香。

葡萄呢,我记得也是有葡萄的,绿色的藤叶,从几根架子上爬下来,在地上探起了头;在有阳光的日子里,也会看见一些叶子的影子,一片一片的,在水泥地上铺开了,很有点细细森森的感觉。

至今,想起杨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仍能想起这些细碎的场景,她们家的院子,葡萄架子,阳光,还有屋里的摆设,墙上挂的画儿……都是一些极普通的场景和物件,然而在它的背后,我却看到了一个活泼的、具有生命气息的女子,她静静地存在着。

她的家很干净。屋子里有古朴而笨重的家具,有箱子,柜子,穿衣镜,桌子和椅子,总之,那是七十年代,我们能够记起来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我们的日常生活的物件也就限于这些东西了,另外还有一些,比如自行车,缝纫机,手表,闹钟,雅霜和百雀灵。

那时候,我们生活在这些物件之间,过着简朴的生活。谁没搽过雅霜和百雀灵,那拙朴的、温暖的香气一直长存在我们的记忆中;谁家的床头柜上没有那八字脚的闹钟,它清脆的声音震落了墙上的粉尘;还有那“蝴蝶牌”缝纫机……杨婶就是用它来缝缝补补,做几双鞋垫,为她的儿子改制旧衣衫,还有她的女儿们,已经发育了,得赶早为她们缝制紧身胸衣了。

对于自行车,我也是有记忆的,我记得是杨婶家的自行车是“永久牌”的,硕大而笨重。常常去杨婶家里,看见杨站长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擦洗自行车,这个形象我一直记得,他佝偻着身体,把擦布用小手指顶着,够到一个极细微的地方去了。

在他擦车的当儿,我就会坐在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偶尔他也会侧过头来,和我说上一些话。他是个和蔼的人,但是不善言辞。他的黑头发里有一些白头发了。在太阳底下,他的影子蜷缩着,就像一只猫。

我记得有一次,杨婶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骑车的人是杨站长。我永远记得那一幕,杨婶端坐车后的样子,她双腿并拢,她的神态是那样的安详,就像年轻姑娘一样。有时候,她也会把头从杨站长的身后探出来,和熟人朋友打着招呼,没说上几句就笑起来,她的笑声是那样的明朗。

那时候,他们是多么的恩爱呵!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都喜欢去杨婶家里串门。秋冬的晚上,夜渐渐地长了,吃完了饭,睡不着觉,我奶奶就说,走吧,去杨婶家“擦呱”去。──“擦呱”是江淮方言,也就是说闲话的意思。

我还能记得自己,那时候也不过才四五岁吧,穿着格子布的笼统的罩衫,方口布鞋,尼龙袜子,很安心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奶奶的手掌里,随着她一起去杨婶家里。我们穿过宽敞的林荫道,路灯的光圈细细地照在我们的身上。我低着头走路,看着自己的鞋和袜子,我觉得自己是侉气而快乐的。

有时候也一个人去杨婶家里,是在大清早,刚起床不久,有些怏怏的,所以我就跑到杨婶家里,倚在门框里看着她。杨婶正在梳洗,她从脸盆里抬起头来,满脸的水珠子,她笑了。我想那一刻她真是很美的。她自己并不晓得,她身上的某种气息是温暖的,具有扩张性的,因为她的存在,附带上她周围的空气也通融了许多。

有时候,她也觉得奇怪,问我,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吗?又说,又是笑嘻嘻的,小孩子总有那么多高兴的事么?

我还能记得那天清晨,我静静地倚在门边,看着她周围的一切;刚扫完的地,地上撒了清水,空气里有微微的灰尘的气味,清冽又有些刺鼻。我深深地呼吸着,觉得很满足了。──我喜欢杨婶家里的很多东西,院子里的清晨,院门是洞开的,杨站长下早班了,从门口走进来;我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还有沙沙的脚步声。

客厅的五斗橱上有一只白瓷鼓,里面盛有我喜欢的糖果,桃酥,还有各种花色的小饼干;在瓷鼓的外围,绘有一些蓝色的小古人,肥胖的,富裕的,快乐的──不大看得出来,然而细细地眯着眼睛,想必也是快乐的。

我记得她家有一只玻璃杯,方口,短而粗,质地很厚重。不知为什么,多年以后,总记得这只杯子。如果是有阳光,那杯子便会落下影子,在桌子上,有一种很神秘的、无边的感觉。

要是在午后,恰逢也有阳光,屋子便显得很空明。阳光静静地照在物体上,地上和墙壁上。下午的阳光是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同时也是短促的,匆忙的;同时也是缓慢的、悠长的,给人今生今世、光阴的感觉。

很多年后,下午的阳光总让我想起杨婶,那空明的屋子里,广泛的、无限的时空,阳光的反光,冷静的物体,物体的影子,时钟的点滴的声音。──杨婶。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长大以后竟是如此地害怕下午时光。一个人的屋子,客厅里的长沙发,阳光跳到脚底下了,明亮的,无所事事的,幸福的,饱闷的,实在难以想起什么人和事情。有一个静静的瞬间里,听见了骨骼的清脆的扭动声,也不能确定,也许是木质家具所发出的腐朽的声音……

其实也不是害怕,只是不愉快,也许还有一点恐怖,总之,是日常生活里可以忍受的那种,所以,懒待动了,服从了,等着天色渐渐暗将下来。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明白很多事情,包括杨婶。我所看到的杨婶,她是那样的明亮,活泼,优雅,她的存在是那样的结实和正大,她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丰盈的东西,那也许是一种气息,也许呢,是某种温暖的情感。

那时候,杨婶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再也不会知道,她身上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时候,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她蜇伏在她的身体里,有一天,她醒了过来。

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温良而端庄,她自己也计划着,她要把他们抚养成人,给他们良好的教育,帮助他们成家立业;她要亲自替三个女儿穿嫁衣,为最小的儿子迎娶新娘子……她掸掸手对我奶奶说,那时候,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她计划着要做新衣裳,关于布料、样式和剪裁,已经和我奶奶商量好了。有时候,她也会自己画样子,在白纸上,用铅笔仔细地勾勒出来。她的设计很好看,也很“不一样”,甚至有点大胆……然而当真做成衣服时,已经走样了。她想着,总有一天吧,她胆子足够大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可以做一件衣裳……谁说妇道人家就不可以穿得时髦一些呢?

那时候,她再也不会知道,她在人们心目的位置,她代表了某种理想,本色的,温暖的,生活化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这样去做了,她做得很舒坦。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不知道很多年以后,她是否还能记得这个午后──她和邻居的一个小孩子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她在为她梳辫子,一条一条的细细的麻花辫,她把红头绳编在辫子里。她搭讪着讲了一些话,有的也不太重要,只是一些闲话。

下午的阳光照在屋子里了,有一些物体的影子落在她的裤脚边。还有一只玻璃杯,方口,短而粗,里面盛有半杯子水,静静的,清洁的,死的。

屋子是那样的空明,时间一点点地走过了,在下午的阳光底下,一切都被放大了,天地,喘息声,无聊感……很狰狞。

这一幕,杨婶肯定是不记得了;在她的前半生里,她不会注意到这样的情景。她坐在空明的屋子里,她的世界是那样的完整,丰满,安全。她没有任何危险。她在为一个小姑娘编辫子,她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去了。房间里到处有她的气息,温暖的,丰华的,实实在在的人的气息。

她轻轻地搭讪着话,并不为什么,有时候也会笑出声来。

 

 

她的四个孩子,那时候已经念中学了,在市一中,平时寄住在学校里,只在周末和寒暑假回家。他们是好人家的孩子,听话,温顺,老师给的操行评语从来都是“优”字。

长相也好,也不是美,只是干净,优越,整齐,和平;总之,教养很好的样子。还有他们的穿着,现在想来也很普通,不过是布衣布衫,夏天穿上淡雅的花布裙子,塑料凉鞋,庄重一些的场合,还会在凉鞋里套上一双纱袜子。

他们的一身行头是那样的朴素,却有身份感。他们的神情也是安素的,谦逊的,矜持的;最主要还是他们的气质,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说不清楚,总之,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使得他们与周围庸常的孩子区别了开来。

我奶奶常说,杨家的孩子就是洋气,不是穿出来的,乍一看也看不出来,是天长日久,慢慢感觉出来的。

他们也和其他的孩子玩耍,说说悄悄话,谈谈理想和人生,他们似乎有许多苦恼,为一些空洞的东西能沉默了半天。总之,进入青春期了,世界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他们的神情也始终是淡淡的,坦荡的。

四个孩子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大和老三,老大眉清目秀的,皮肤白,五官精致而匀称;她是典型的邻家少女,文静,亲切,利落,那一年她也有十七岁吧。

老三呢,她是个小胖子,肌肤微丰,肌骨莹润,很有点薛宝钗的风韵;她是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子,也有十四岁了吧,却和我玩得最好。她时常带我去郊外的野地里,采摘野花野草,碰到野果子,自己先吃起来,也让着我吃。

她喜欢接替午睡的母亲,坐在售票窗口前(杨婶也在车站工作,负责售票和验票)。常常地,她把头从窗户里探出来,东张西望的。候车室里的人不多,几条长椅上躺着一些昏昏欲睡的乘客。逢着客车进站了,或者有人来买票了,她便飞也似地跑回家,一路喊着她的父母。

有时候,她也学她母亲的样子,把验票手册放在手臂上,用胸脯抵着,略沉吟了一下,端庄的,意气飞扬的,拿铅笔在手册上划了一杠。这个动作她私下里常常练习着。

逢着寒暑假,杨家便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杨婶也常常报怨着,说道,吵死了,所有的东西都不归槽道,巴不得他们立马就开学。她轻轻皱着眉头,隔了一会儿,自己先笑起来,她大约也知道,她这话里软弱的、幸福的口气。

为了打发孩子们,她组织他们卖茶水,在车站后门口,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棵老槐树,就在树底下摆上一张小桌子,几张凳子;白开水一分钱一杯,要是茶水呢,则二分钱一杯;来客要是不喝茶水的,也可以在这坐上一会儿,乘乘凉,擦擦呱。

茶水摊点只坚持了一天,因为没有顾客,就草草收场了。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情景,因为有一种很鲜活的、市井的感觉。

我和老三坐在树底下(其他的孩子不屑卖茶),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行人;有时候,我们自己也喝茶,手里摇着钱罐子,里面的铅币发出铿锵的声音。杨婶呢,她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拐角,正和几个妇女说着什么;她双臂交叉抱胸,不时地侧过头来看着我们,很笃定地,她微笑了。我以为,她这微笑是很狡黠,很幽默的。

总之,杨婶把母亲做得很生动,她陶然自得,也很享受。她教孩子们最基本的生活常识,衣食住行,做事的分寸感,说话的语调,一个眼神和手势。她告诉他们生活的艰辛,以及对付艰辛的达观的态度。她说,摔倒了不怕,人的一生中谁不摔跟头?但是摔倒了得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或者把血渍擦掉,还要继续走路。

她又说,假如有一天,我和爸爸,还有你们身边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那会怎么样呢?到那时候,伤心已经没有用处了,那你们也只会擦干眼泪,像现在一样生活着。

她说这话时有一种很沉凝的态度,声音很苍老;又像是自己身外的另一个人在说话,能够撇开自身的一切情感,说得很轻快。她坐在门洞里剥豆角,时间长了,指甲挣得有些疼,她把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地咬着,吹着气。她笑了起来。

有一次,她带我去市一中,去看她的女儿们。我们走进了一间宿舍,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没有人。我们站在屋子里看着,杨婶指着其中的一张上铺,对我说,这是老大的床。她微微皱着眉头,很难为情似地看着我,笑道,被子都不叠!

她帮女儿叠了被子,就像在自家一样,又拿起扫帚扫了地,又洒了水,这才带着我离开。

很简单的一件小事,任何一个母亲在这种场合,都可能做到的一件事情,很多年以后,我想起来的时候,仍感恩在心。

在她和儿女们相处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一些细节,我也记得很清楚。比如有一次,她的小儿子,不知因为什么,一路发着脾气,哭着,很娇嗔地,朝她走过来;她呢,倚在门边,大约刚吃完午饭,拿小手指去够牙缝里的菜叶。她看着他,微微合上嘴巴,挂上眼睛,像有许多委屈似的。偶尔,她也会侧过头来,朝我们挤挤眼睛,微笑了;趁他不注意的间歇里,她又剔牙去了。

有时候,她也会撒娇,模仿她的儿女们,很轻微地,她自己先笑起来。她沉浸到某种亲和友善的氛围里去了。她做母亲做得这样愉悦,照我说,已经超脱了诸如爱,无私,奉献等抽象的词语。我只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如此生趣地、恰当地表达她的情感,对于她的孩子们,她的男人,她的家庭。她是如此的生机勃勃。

她把一切都做到了细处,她在她的世界里是欢腾的,无所不能的。她的触须直指物体的深处,某个细部。它们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枯燥的日常生活在她的染指之下,竟变得如此的辽阔,生动,细微。

还有她的四个孩子,那时候,他们还是少年,他们有着苍白的额,细细的胳膊,他们说话声音轻轻的,有时候也会在躺倒在床上,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们有很多烦愁吗?小布尔乔亚式的,关于爱情和生活,还有很多空泛的理想。对于未来,他们大约看不到更远的地方,谁知道呢?

在母亲的悉心照顾之下,他们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暖色调的,太阳黄黄的感觉。太阳快要掉下来了,阳光很重,压得人抬不起眼皮子。一切都很缓慢,……他们等不及地要长大。

在那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大约也感觉不到母亲这个人的存在,只知道她是个女人,很含糊,有时也很具体,她的身上有暖香。有她在的场合里,他们觉得温暖。那时候,他们并不以为这是幸福。

很多年后,当他们回忆的时候;──也许他们极少回忆,可是在某个日光沉沉的下午,或者一个人的深夜里,非常不小心地,他们的心思在这段时间上停留了一会儿,那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呢?──他们将如何去回忆呢?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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