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南京评论月刊南京评论论坛作者索引南京评论消息作家相册读书沙龙实验剧场艺术前沿投稿箱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流年》之----

第二章 一个时代的背影

魏微

很多年前,我们都喜欢串门,尤其是在晚饭后,天黑下来了,该洗的洗了,该涮的涮了,我奶奶就会带上我,去杨婶家里。

杨婶家也吃过饭了,屋子里静静的,昏黄的灯光底下,杨站长坐在藤椅上,架着腿,在读报纸。都是很庄重的报纸,比如《人民日报》,《新华日报》,也许还有《群众》和《党员生活》之类的杂志。那都是单位订阅的,就像我爷爷一样,杨站长喜欢把报刊带回家,晚饭后慢慢地阅读,借以打发时光。

说是打发时光,也许不够准确,应该说是学习。这是真的。比如我爷爷,每天晚饭后,必泡上一杯茶,端坐在饭桌边;那时候,饭桌已经收拾干净了,桌面上泛着清冷的光。桌子上还有一些小碟子,盛着一些诸如水煮花生米,水煮蚕豆,椒盐黄豆之类的小菜,很下饭,平时也当零食吃。

我爷爷把报纸铺在桌子上,很认真地研读着,有时候他会大声地念出声来,很旁若无人的──反正家里除了我和奶奶,再也没有别的人。偶尔,他会在一些重要的章节上做记号,用铅笔细细地勾勒出来,以备第二天开会学习。他还有一个小本本,皮面子的,上面有金光闪闪的雷锋头像。那是一个记事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蝇头小字,大约是工作计划之类的东西。

我爷爷是微湖闸的主任,也有人叫他“一把手”。要是副主任呢,就叫“二把手”。以此类推。

我爷爷也喜欢听收音机,听“新闻报纸摘要”,从早上六点半开始,听半个小时,然后听天气预报。晚上呢,再重新听一遍。极偶尔地,他听一听京戏。他自己也会哼一哼,但不太入迷。有一段时间,他沉迷于听“说书”,说的是隋唐演义,里头的一个名字我大约记得,仿佛叫薛中贵。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开说,也是半个小时,时间一到便嘎然而止。这样一天天地听下去,直到后来他去外地出差,才耽搁了下来。

相对来说,报纸更为严正一点,那上面极少有琐屑的东西,没有娱乐,也难以看到生活。都是一些关于国内、国际形势的分析和报道,中央又下达了什么新指示,新精神,各级党委机关要密切注视新动向,诸如此类。

有时候,我爷爷也会把一些重要的时事告诉我奶奶,他说,奶奶,上面的风声又紧了;或者说,奶奶,上面又有新指示了,明天传达会议精神。我奶奶照例不懂。她坐在小竹椅上,照着一个硬纸壳剪鞋样子。今年秋天,她要做三双新棉鞋,鞋底已经纳好了,是现成的;鞋帮呢,她要用灯草绒做面子,大人用黑色的,小孩子用红的。棉花也要用新的。

她认真地听我爷爷说话,虽然不懂,她也会搭讪两句,问两声。我爷爷解释着,她“哦”了一声,便又低头剪鞋样了。

我爷爷自言自语着,看了一会儿报纸,大约八、九点钟光景,他就回自己的房里睡觉了。

那些旧报纸,搁在家里有十天半月了,我奶奶知道它已经是废报纸了,没有用处了,她就拿它包咸鱼干,包油酥饼。拿它剪鞋样子。再过了一些时日,我们就会在门口的废纸篓里看到它,一些纸片儿,碎屑,几个纸团,上面浸得油汪汪的,上面还是那些字儿,关于革命队伍的建设问题,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等等。一句一句地,句与句之间失去了连接,没有逻辑──但是一句一句地,每一句都是那么的有力,铿锵,饱满,斗志昂扬。

有时候,我爷爷走到门边,下意识地,他停了下来。──他看见了废纸篓里的那些油汪汪的碎纸屑。他背着手,饶有趣味地读那上面的字,读了两句,他背着手又走开了。

 

要是在晚上,我和奶奶去杨婶家串门的时候,杨站长也在家里看报纸。那时候,像杨站长、我爷爷这样的人都在读报纸。他们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还要看报学习。他们跟形势跟得很紧。他们关心时局和政治,是党的忠实的信徒。及至很多年后,他们老了,世风日下,他们看不惯很多东西,可是当说起组织、信仰这些字眼时,他们的内心仍充满了敬畏。他们有时甚至热泪盈眶,为命运多舛祖国和人民。他们的信念始终没有动摇过。

那时候,杨家静静的,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杨站长坐在藤椅上,架着腿,他把报纸展开,遮住了一半的头脸。有时候,他也会放下报纸,静静地听我们说话,偶尔他也会插上一两句,大概觉得很有趣,他轻声地笑起来。

他坐在灯光底下,灯光黄黄的,很混浊;灯光照在他的侧体上,光线把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了,明的,暗的,灰扑扑的。从某一个角度看上去,他似乎与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光线把他推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他静静地坐着;有时候,他也会换一下坐姿,把报纸弄得簌簌作响。他折起了报纸,并摘下眼镜,他把它拿到嘴边,轻轻地哈着气。

他认真地擦起眼镜来了。他的眼镜布是黄色的。他把眼镜举起来,迎着光,检视镜片上是否有圬垢。在灯光底下,他的刀削的脸也是黄色的。

在房间的另一端,靠近窗户的一张床上,坐着奶奶、杨婶和我,我们在做针线活儿。杨婶在织一件毛衣,是杨站长的,灰绿色的毛线,是去年的毛衣拆了,洗了,今年又重新织成半高领的样子。

我奶奶呢,她在捻棉绳,她做针线用的棉绳、麻绳,都是她自己捻的。市上卖的那种她嫌不结实。

我在做布兜子,就是把手掌大的一块布缝合起来,里面装上米,黄豆,沙子之类的东西。一个晚上,我能缝五个,这样我就可以自己玩游戏了,叫做“抓沙袋子”,还有小曲儿伴唱,仿佛是“嘛格,乙格”,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唱起来很好听。

有好几次,杨婶停下手里的活儿,端详我手里的布兜子,跟我奶奶笑道,小蕙子也会做针线活了。小蕙子长大了,也会给自己做新娘衣了。

我奶奶也笑,她把棉线团从身上拿开,掸掸身上的棉絮;又抬起手臂,把另一只手伸到胳膊底下,轻轻地捏着,捶着。说道,等到我孙女儿做新娘子了,奶奶怕也要进棺材了。

杨婶笑道,小蕙子快告诉奶奶,就说还早呢,小蕙子做新娘子的那天,还等着奶奶给梳头洗脸上妆呢!

我坐在床边,那时候大约已经懂事了,觉得这样的场合不便说什么,所以一直低着头,木着脸,针线活做得越发勤快了。

有时候,我们也不说话,屋子里静静的,在某个瞬间里,似乎能听到隔壁房间里闹钟走动的声音。隔了很长的时间,我才抬起头来,做活的时间太长了,脖子有点酸,眼睛也很花了。我活动了一下手指,伸伸脖子。

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样的情景。我抬起了头,看见了那昏黄的灯光底下,坐着的几个人物,一些家具和物体,他们都是静静的,他们的影子在灯光底下,长的,短的,瘦的,变形的,它们互相交叉着。──刚抬起头的那一瞬间,眼前是黑的,眼前有金色的沙子,它们纷纷坠落了。它们就像雨花一样,细细地披了满头满脸。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认真地看着那些物体,瞪着眼睛,我以为我是看到物体的深处去了。那些素朴的红漆家具,是笨拙的,端庄的。五斗橱上有一只万花筒,还有一只手电筒,它们并列站立着。

屋子的正中放着一把藤椅,孤零零的,很端庄。藤椅上散乱地堆着一些报纸。看报纸的那个人不知哪儿去了。

杨婶和我奶奶又说起了什么,嘁嘁喳喳的,声音就在耳边,听着仿佛又很远,中间隔着无数道的灰尘幕,时间,距离……并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

灯光在某一瞬间暗了一暗,就像火焰在微微跳了一下。灯光把屋里的一切染成了暖色调。深秋的夜了,有点寒意了,膀子在绒衣里面有些凉嗖嗖的,酸麻的。

屋子里的人,懒懒的,打着长长的哈欠;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中年夫妻,老人。屋子里的家具呢,也旧了,晦暗的颜色。一只老猫,它躺在木椅上,睡着了。世界在那一刻是那样的太平,安稳,虽是寒凉的秋夜,也有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在屋子的左墙上,靠近五斗橱的上方,贴有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他们神态含蓄,温和,明净。他们每个人都是端庄的,目光炯然,却不太有表情。毛主席的画像在正中央,他微笑着,他的目光温厚,宽容,就像上帝在看着他的臣民一样;他的目光遍及四野,到处都是。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他,他都在端视着我们。

他注视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一天又一天,他看着我们慢慢地成长,衰老,他看见了我们每个人的苦痛,我们的无聊,一点点微小的快乐,我们的挣扎……可是他是无能为力的。

他看见我们的小动作了吗?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只能做给自己看的小动作,我们的隐私。──他是一目了然的。

他倾听我们每个人说话的声音。

在他的注视之下,男人们在谈论政治。青年人在谈恋爱。

农民们呢,他们蹲在草垛旁,袖着双手,看见漫山遍野的阳光,金色的,灿烂的。他们眯缝起了眼睛。他们从胸袋里掏出烟枪,在地上磕了磕。他们开始说吃的问题。

女人们呢,就像杨婶和我奶奶,她们安然地做着针线活儿。她们是不懂时局和政治的。有时候,她们也静静地说着话,窃窃地笑着,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挠痒。她们喜欢的是人生里的安平与浮华,琳琅满目的各种小物件,欢声笑语,气象繁华。

说起男女私情,即使我那年老的奶奶,也会表现出足够的兴趣。她吃吃地笑起来,她摘下了她的老花眼镜,拿拇指和食指捏她的鼻梁,久久地捏着。

有时候,她们也会说起养生之道。即使在贫寒的岁月里,她们也没忘了在秋冬来临之际,拿红枣、山药熬汤喝,很补的。极偶尔的,她们会做猪肝汤,汤很鲜美,猪肝吃起来又嫩又滑又软,也不知怎么做的。鱼汤倒是常喝的,在微湖闸,鱼儿,虾儿,都不是什么艰难品。……

 

总的来说,微湖闸还是平静的,安宁的,人们有计算地过着小日子。革命年代里的种种风潮,并没有太大地影响到这个地处偏僻的水边大院。这里既没有武斗,也不常发生政权更叠的现象。我爷爷很安稳地坐在他的位置上。他是个严肃的老人,常常背着手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人们和他打着招呼,很谦恭的。他呢,也点点头,就走过了。

他夏天常穿着一件白府绸衬衫,是短袖的。下班回家了,就换上一件老头衫,也叫套头衫,是棉布的,很旧了,后背上甚至有些破损。我爷爷说,家常穿穿,不碍事;又说,旧衣服穿在身上,舒坦。他会做一些简单的木匠活儿,家里的小凳子,小竹椅,晾衣服用的衣架子,都是他亲手打制的。

他有一个工具箱,木制的,里面盛有很多器具,有钳子,扳子,斧头,刨子,总之,那里头的世界是完整的,它代表着一个很遥远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人们习惯于手工制作,从吃的,穿的,到用的,凡是身边可触摸的,都可以用一双手打造出来。就像我奶奶手里的针线匾子,那里头的丝线,剪刀,鞋样子,绣花手帕,哪一样不是齐全的?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工业社会的种种迹向,在那个年代已初显端倪。可是在日常生活方面,人们还保留了从前的传统。这其中的空档被无限地拉大了。最活泼的思想,最古旧的生活,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揉合进了那个空虚的年代,竟然相得益彰,真是不可思议。

我爷爷是典型的贫民出身,他参加了游击队和八路军,是赤手空拳打出来的天下;后来呢,他在这个太平的世界里安定了下来,被封了一官半职。一个小小的官儿。最盛世的时候,他曾做过地委的组织部长,后来呢,不知为什么,被发配到了微湖闸,一呆就是二十年,一直到他离休。

他自己回忆说,他这一生只杀过三个人,有两个是日本人,还有一个是中国人——那是在解放战争期间。很多年后,他还能记得那个中国人的脸,他是个青年,个子很高,皮肤很白,总之,长得很干净的样子。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结果了他。

他说的时候很平静,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他是把它当作一件事情来回忆的。他的一双眼睛很定然地睁到空气里去了。偶尔,他也会咧一下嘴,拿舌头去舔腮边的一颗坏牙。──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四九年的时候,他在上海照了一张半身像,是两寸的,黑白的,那一年,他才三十六岁。那张照片一直保存得很完好,它让我看到了年轻时代的爷爷,他长着一张清癯的脸,五官端正,表情严肃。客观地说,我觉得他长得不错,很英俊。

他穿着一件高领的套头线衫,头发短短的,很精神。也很洋气。那时候,他身上的农民气质已荡然无存。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气宇轩昂的革命者,而事实上,他也是。

他的晚年生活过得平静而单调,我甚至觉得,他很孤独,但他一直在克制着这一点。他是个平白而坦荡的人,正直,无私,犯过一些微小的错误,不是原则性的,也得罪过一些无辜的人──然而人的一生中,谁没有犯过错误呢?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日常生活里的他。下班以后,他常常坐在自家门口,打开他的工具箱,在里面拨弄着。他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擦擦自行车,修修藤椅;在我们的门前,还有一块空地,他把它整了,锄了草,施了肥,种上辣椒,西红柿,南瓜。他又围上了篱笆,用小树枝一根根地插上了,很有田园的感觉。

他不定期地给田里浇水,施肥。肥也是我们自己家的,茅厕就在屋后,是一间砖砌的小房子,只有一个茅坑,男女共用。平时,我们只上自家的厕所。要是别人路过了,间或也来上厕所,这时候,不管是厕所里的人,还是厕所外的人,都要咳嗽一声,重重地吐一口唾沫,这其实是一种信号,可以免除尴尬场景。

在我的印象中,田地里还有一个稻草人,小小的,很俏皮。他站在一根竹竿上,头戴草帽,向远方招着手──跟童话里的一模一样。

我爷爷也会砌鸡舍,红砖红瓦,一间精致的小房子。他是个出色的泥瓦匠,他把一切都做到了细处,从刀功,到弥缝,一招一式,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地道,流畅,得心应手。他做得非常有乐趣。

他还砌得一手好灶台,用石灰弥得白白的台面,既清爽,又干净。

总之,这是日常生活里的爷爷,他是那样的朴素,本色。偶尔,他也会发脾气,冲着我奶奶,大声地说着什么。他摔过筷子,就像孩子一样,他把碗一推,转身朝屋里走去了。有时候呢,他心情很好,唱着小曲儿,逗我奶奶说些俏皮话。我奶奶看着我,笑道,这个老爷爷,真是不害臊呢!

我听了,觉得很快乐,大声地笑出声来。

 

政治生活方面呢,我爷爷一生也算风平浪静。各种政治风潮从他身边经过了,都拐了个弯,丝毫没有伤害于他。在“文革”中,他安然地坐在他的位子上,每天读报,开会,学“毛选”。在春夏、夏秋季节,他开始布署防洪、抗旱工作。这时候,微湖闸处于一级战备状态。甚至在夜里,也有人员在值勤。

我爷爷也被“下放”过,在外地的一个小闸口,当看门人。半年以后又官复原职,重新回到了微湖闸。

他主持的唯一一次批判大会,是在他即将离休之际,那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了。我记得是在77年,或者78年。批判对象是储小宝,一个青工,理由似乎很不相干,是“作风问题”。

总而言之,在那个年代里,他和他的职工们都活得较为尊严,他们善良,平凡,清白。他们几乎躲过了所有的劫难。有一种时候,也许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相信,他与那个乱世截然地分开了。他是他,乱世是乱世,它们彼此是不相干的。

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辽阔,那里面有很多空泛的东西,革命和理想,还有主义。热血青年们急于缔造一个新世界,他们手捧“红宝书”,把手按在胸脯上(宣传画里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们茫然地睁着眼睛,那空洞的眸子里空有鲁莽和热情。

可是这一切,跟微湖闸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蜇居在一块四方的天底下,那么安稳、踏实,沉着。他们工作,每个月靠微薄的工资生活。他们常常进城去,也许去百货公司买一副有机玻璃卡子,桔红色的,夹在辫子上像横躺着的“8”字,别提多漂亮了。他们并肩走在城市的林荫道上,一家三口,夫妻俩带着一个孩子,很体面的。他们的穿着也很干净,朴素,符合那个时代的对于美的要求。

他们的孩子,也许是个女孩子,那一年也不过才五六岁,是个学龄前儿童,在幼儿园里上大班。她梳着羊角辫,穿着及膝的花布裙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她父母的中间。有时候,她也会挣脱父母的手掌,向前跑去了。跑到一棵树底下,她站住了,回头看她的父母。有时候呢,她也会抬头看天空,纯粹出于好玩,她把身体向后仰去,一点一点地,她就要跌倒了。

走至一家电影院门口,他们也会进去看一场电影。

或者呢,他们逛公园去。那时候,公园是不收门票的,公园里也没什么看头,有一些游廊和假山,逛了一圈就出来了。

再或者呢,他们去饭店吃饭,饭店也不大,却是国营饭店,还算干净,里面的服务员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她们的神情懒懒的,却很矜持。那也是自然的,都是国家的主人翁么。──这一家子人,在饭店里要了两样小炒,一份汤,米饭是用粮票换来的。总之,也难得上一回饭店,也花不了几个钱,也觉得很好。

像我奶奶呢,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平安地做着她的针线活,她的每一个针脚都做得特别的精细,匀称。偶尔,在做针线的间歇,她也会抬起头来,习惯性的,她拿针尖在头皮上轻轻地划了两下。

那些年她也有六十多岁了吧?头发是花白的,做细活的时候需要戴上老花眼镜。她戴眼镜有一种自然明朗的态度,很好看,显得她那张扁平宽敞的脸端庄,尊严。

那时候,她并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有时候也听我爷爷零星地讲起,有时候呢,她想起来了,也会认真地问起。我爷爷解释给她听,她点着头──可是她仍是不明白的。

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女红,做饭,做家务,伺候我爷爷的日常起居。对于男女情事,闺阁生活,婚丧嫁娶,人情世故,她也是敏感和精通的。她在微湖闸生活了二十年,被所有人尊称为“李奶奶”。每当她急匆匆地走在微湖闸的大道上,她拐进了一条甬道,走进了一户人家,人们就知道,她是去调解纠纷了。……她是小脚,慢性子。个子呢,却是高高的,驼驼的,也几乎不识字。她的世界是那样的狭窄,长长的,通向一个有微弱光线的地方。……

总之,这就是我看到的微湖闸,我爷爷,我奶奶,杨站长夫妇,以及很多不相干的小人物(在以后的篇章里,我将继续描述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世界,彼此的话题,生活观,趣味都显得大相径庭。可是把他们放在微湖闸,一切又显得是那样的协调,和睦。

    在某一种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与那个时代隔着很遥远的距离。我是说,他们生活在那个时代里,他们的衣着,日常器具,房屋的构造都是那个年代的。──他们仅仅生活在那个年代的物质里,相对贫乏的,困窘的,饱食终日的。

思想呢,我猜他们是从来不思想的。他们在阳光底下走着路,是冬天的阳光,冷,明亮,白颜色的。他们袖着双手,在太阳底下深深地咳嗽了两声。或者呢,他们跑动起来了,布棉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嚓嚓”沉闷的声音。他们看见了自己在太阳底下的影子,矮小的,肥的──实实在在的人的影子。天真冷呵,家里的火炉子还在烧吧?家里的孩子呢,大概正在喝热汤取暖吧?

要是夏天呢,他们就去闸上乘凉。闸架在宽阔的河面上,长长的,像桥。它是上下两层。上层叫天桥,底层是一座双桥,分别叫里桥和外桥。这里空气清新,景色怡人。尤其是在晚上,更是水波荡漾,清风徐来。

就这样,吃饱了饭,闲着没事,女人们在家里收拾家务的时候,男人们呢,就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拿着芭蕉扇,慢慢地往闸上走去了。想一想,那真是一幅生动的“安乐图”,在这样的图景中,还有一些人,他们是打着赤膊的,他们的肩膀上挂着一条汗巾,一边走着路,一边把手够到腋下轻轻地捋着。

你瞧,在院子的林荫道上,又走过来两三个人,他们一步三晃地,就像蚂蚁搬家一样,他们趿着拖鞋,腋下夹个小板凳,或者手里卷张细席子,慢慢地走近了。有时候,经过一家人的门口,看见这家人正在吃饭,他们大声地打着招呼,脚并不停下来,就走过了。

──“还在吃啊?”

──“是噢。来家里再吃一会儿?”

──“不了,到闸上凉快去。”

就这样,他们出了后门,往闸上走去了。天也不过是刚擦黑,闸上的路灯已经亮了。在朦胧中,他们还能看见各自的脸,含糊的,在夜光下静静地睁着眼睛。……

有风从水面上吹过了,那样的凉爽,带有水的气息。风落进了他们的衣衫里,发出“哗哗”的声音。他们中的一些人,随着风起,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叫,声音就像唿哨一样,流传了很远。

有两个小伙子,突然在赛跑,他们扛着席子,胳膊底下夹着板凳,他们朝闸上奔跑。他们的身姿放松而难看,拖鞋在水泥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们“咿咿呀呀”叫唤着,诅咒着,笑得“嘎嘎”的。

那些先期而至的人们,已选好了落脚点,安顿了下来。他们抱着胳膊,抽着烟;也有的人,他们倚在桥栏上,侧身看河面上荡漾着的光圈。也许他们互相之间会谈些什么,比如姑娘,政治──他们把手指伸进鼻孔里,掘宝似的,挖出一大堆鼻垢,然后把它轻轻弹向空中……

 

在这一章里,我本来要写的是,很多年前的时代背景,它怎样伫立在我们的身后,静静地打量着我们。

我的用意再明确不过了,我想简略地说一下那个年代,我出生在那里,我生命的最初几年,是和它一起度过的。似乎也可以说,我对它怀有某种浓厚的兴趣。

关于那个乱世,它所留下来的印迹,它的喧嚣和骚动,它的无聊和不安,它的震荡。总之,它肯定在我生活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些印迹。我没准备写很多,只是蜻蜓点水,一掠而过。

我想,我的小说得有一个背景,它真实地、隐约地存在着。它可以支撑起我们的生活,我小说里的一切人物,他们的欢爱,疼痛,无聊感,贫困。

可就在这时,我的小说出现了障碍,这种障碍维系了两个月,一直不能跳过去。一旦我的思绪触及到所谓的时代背景,我就会变得很茫然。

我只能说,对于那个时代,我的记忆出现了空白。也许对我来说,“文革”它压根儿就不存在。我现在所能记起的,只是一些人物,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它们是如此的庞大,细碎,具有很多微妙的细节。它们生动地、细致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它们和我达成了某种默契,为我设置了灵动的开关,我的记忆一旦触碰到它们,它们便“腾”地打开了,一切全活了。

我想,我只能服从某种真实。我应该诚实一点,把我所看到的东西记录下来,仅此而已。

而我所看到的东西,就是生活。它跟时代没有任何关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微湖闸的人们,比如像杨婶和我奶奶,把她们安置在任何一个时间段里,都显得再恰当不过。她们就是女人,只不过,她们恰好生活在微湖闸,又恰好跟着时间一起流到了七十年代。

像我爷爷,杨站长,马会计,卢主任这些男人,他们显然是党员,也在关心时局和政治,可是他们是那样的安静,和善,通晓人情;革命年代里的一切,在他们身上似乎渐渐睡着了。而且,我所见到的他们,都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们走路的样子,他们坐在自家的门槛里,他们笑着和人打招呼,他们腊黄着脸,侧转过身体轻轻地擤鼻涕。

这就是我看到的那个年代的人们的生活,它是那样的单调,平安,没有戏剧性。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地重复着。有时候,它甚至让人感到害怕和绝望。可不是吗,时代以惯常的速度滚滚向前,而他们仍生活在原来的地方,那样的微小,谨慎,认真,永常。

 

对于那个时代的标志性事件的记忆,我也是有的,只一件,在这里,我简略地说一下,作为这个章节的结束。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爷爷从城里回来,他脸色阴沉,显得那样的沉痛和悲伤。我奶奶在墙角削土豆皮,我爷爷走至她身边,蹲了下来,他拿起来一只土豆,看了很久。他说,奶奶,周总理没了。

我清晰地记得,他说的是“没了”。他声音哀伤,压抑,在我的印象中,我爷爷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说过话,似乎他的世界都坍塌了。

我们也很难过,我指的是我和奶奶,因为我们也是爱着周总理的。也许爱的方式不尽相同。比如说我爷爷,他是拿他当“总理”来爱的,他是人民的好总理,一般意义上我们总是这样说的,他克尽公职,鞠躬尽瘁,具有中国人的一切美好而朴素的品质,他接近于某种理想,是那个时代的神话。

而我奶奶呢,也许她的爱,更多地来自我爷爷的影响。再说,她是爱着一切人的,她善良,富有情感,在她的一生中,除了和两个儿媳妇不能平安共处,即使对一个陌生人,她也是和善而通达的。我猜想,她是拿他当一般意义上的人来爱的,他的死,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死,也许让她想起了曾经亡故的一个亲近的朋友,有血有肉的,干净而练达的;也许她会想起自己,那一年她已经六十三岁了,头发白了,背有些驼了,因为身体不好,寿材早于十多年前就预备好了。──她轻声地哭起来。

而我呢,我的爱是抽空的,单纯的。我只能说,那是我来到人世间的最初的几年,所有的情感对于我来说,都是第一次的,很茫然地、盲目地、无条件地就发生了。很多年后,我想起自己,即使是生命中最亲近的人的死,比如我爷爷,我奶奶的死,也没让我有刻骨之痛。可是在那年冬天,19761月,一个对我来说很抽象的人,──他在我视力所及的生活之外;他的死,让我淌下了眼泪。

那是第一次,一个人的死,它在我的身上造成了如此鲜明的反应,它让我觉得寒冷,静默,无力。我还能记得当年的自己,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睁着眼睛,拿舌头舔干燥的嘴唇。我把手伸进袖子里,贴肤搁着。一直搁在那儿。我觉得世界在那一刻,是那样的无边,麻钝,悲伤。

我奶奶呢,她一直在哭着,即使下厨房做饭了,她也会腾出手来轻轻地抹眼泪。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喃喃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她抬起头来,看玻璃窗外的天空,晴冷的天气,阳光灿烂,可是使人寒缩;也许她什么也没看见,在那一瞬间,她又拿起了刀,开始削土豆了。这对她来说再自然不过了,情感代替不了吃饭;悲伤总是难免的,可是吃饭,它永远是吃饭。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有目共睹了。全中国人民沉浸在哀悼之中。我奶奶连夜缝制了黑孝,为我缝制了一个小的,是红色的,她的理由是,小孩子戴红孝才吉利。第二天,微湖闸的人们自发买了许多花圈,所有人都戴孝。每个人说话声音轻轻的,脸色沉重而哀伤,还有一些人眼睛肿得厉害。

总之,那是全民性的忌日,人民痛失了他们的总理,他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心目中的神。很多年后,我想起了那个年代;我想着,一个伟人的死,造成的全民性的悲痛,只有那个时代才会有。

这是我对于政治年代的唯一记忆,可是,它又是和情感联系在一起的,它是那样的低沉,朴素,黯然。

我见到的“文革”都在这里了。一个时代的末梢,在1976年,国家一下子痛失了三个主要领导人,只不过,毛主席和朱德的死,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想,那时候,微湖闸肯定也举行哀悼仪式了,但是我已经没有印象了。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网站设计:王俊 瘦叟 制作、维护:瘦叟 悠晴 e-mail:webmaster@njpingl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