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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黄梵

《流年》之七----

第六章  叔叔和他的女人们

魏微

我叔叔生于1955年。他生得很美，他是容长脸型，干净肤色。他长着亚洲男人特有的、好看的单眼皮，他的嘴唇端正而单薄。他体态瘦削，身材在中国人中偏高。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气息，那是很多年前，我以为那是青春的气息。

我们家的男人都生得美，他们的容颜里有一种叫女人着迷的气息。那不是后天的，跟文化和学养也没有太大关系。那是先天的，他们敏感，内向，脆弱，骨子里很羞涩。像我爷爷，我父亲，我弟弟，还有我弟弟出世不久的儿子，他生于1997年，今年才三岁。

总之，你可以看得出来的，那就像一条血液链，贯穿于他们的筋骨和脉络里，显现于他们的容颜上。这是祖辈流传下来的，千百年来也不能改变。谁没做过父亲，谁又不是别人的儿子？谁的身上不流淌着让他们痴迷的、神秘的家族血液？人是不同的人，都有独立的思想和肉身，经历过不同的时代，有的享尽荣华，有的历尽贫困和艰辛，有的在年少时就死了，有的尽享天年……可是不管怎样，他们都姓同一个姓，他们是别人的父亲和儿子，——他们是男人。有一种东西，流淌在他们的血液深处，一代一代地相承了下来。

“相像”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要不，你怎么能解释一个人面对他祖辈照片时的神往和沉思。在那一刻，他端庄，严肃，凝聚了丰盛的情感，他的血液在沸腾。他看见那个死去的人又活过来了，他躺在他的身体里。他看见自己走进照片里了。他们合而为一，他们原来是一个人，那个人既熟悉又陌生，那个人是他自己。

亲情可以解释为这样一种源远流长的情感，它隐秘，深远，在某一瞬间也会狂热。那是因为他爱自己，他把对自身的热情转移到跟他“相像”的人身上去了。

我叔叔也继承了我们家族男人一贯的美，他的容颜里有一种特质，它不是阳刚气，也绝非阴柔，应该说，它是两者的混杂。我想了一个词叫“清朗”。

我喜欢清朗的男人。在这类男人身上，你会看到某种微妙的女性气质，它友善，亲和。它也坚硬，尖锐。我想，就广泛意义上的人来说，最具感染力的还是那种雌雄结合体吧，它集聚了男人和女人的部分美质和弱点。它是中性意义上的人。

很多年前，我见过我叔叔的一张照片，那也许是我父亲的，——他们年轻时是很像的。那是一张1寸黑白照片，是工作照。他和一个小伙子正在检修机器，他是正面，那一年他十八、九岁了吧？他穿着背心，那也许是夏日的晌午，两个人正在说着什么，在镜头对准他们的那一刻，他不经意抬起了头。

或者呢，他们是专为照相而设计的，两个人肩挨肩地坐在机器旁——很多年前，检修工人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自豪的字眼吧？就这样，他笑了起来，笑得有点仓促，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展开。那完全是孩子气的、苍茫的笑。

整张照片因他的笑而生动了起来。他秀气的容长脸上有懵懂无知的喜悦，他清平的眼睛微微地眯缝着，那里头还来不及盛下内容。他那么美，天然，灿烂，不加修饰。

我还能记得我面对照片时愉悦的心情，那是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我似乎天生就懂得怎样去珍视一个男人的面容。我变得小心，景仰，充满了欢喜。我微笑，并深深地叹息着。我永远记得我的叹息声。

我见过我叔叔的很多张照片，那都是在他年轻的时候，七、八十年代。他穿着军装的样子，他在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他和我父亲站在爷爷身后的合影。他脸上的孩子气渐渐地消失了，他成了一个青年。

照片也由原来的黑白照变成了彩色，中间是过渡色，上了彩的，看上去不太自然，后来变成了纯正的彩色。照片变大了，由原来的1寸变成了通常所见的7寸。

我看着时光怎样从照片的变迁中走过了，我叔叔也长大了，他恋爱了，结婚了，有了儿子。他脸上开始有了时间的风尘，他脸上的线条变坚硬了。

我的相册里至今还保留着一张照片，那是他和妻子、儿子的合影。那也是在八十年代，1989年吧，他背着手站在自己住的公寓前，一幢临街的漂亮的公寓，黄颜色的。马路很清静，马路的对面有一家水上乐园。

总之，在这张照片里，什么都有了，风景，阳光，六角亭的拐角，还有一个美满的小康之家。他儿子站在他们夫妇中间，他儿子六岁了，正在幼儿园上大班。我叔叔面无表情，只是背着手站着。总之，你可以想像得出来的，他完全是一个父亲。他神色含糊，他的神色里既没有庄严，也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他是父亲。

这张照片被保存在我的相册里。有时候，无意间看见了，心思总要在上面停留一会儿。它引起了我微妙的、复杂的情感。你也许不相信，它甚至会让我心疼。个中原因，我至今很难说清楚。

我对我们家男人的热爱和怜悯，也许很多年前就开始了吧？

我叔叔从前也是个调皮的孩子。我听我母亲回忆说，她做新娘子的那会儿，我叔叔还是个少年，才十四五岁吧？整日无所事事，在村子里游荡，也没人管教。那时候，我爷爷只身在城里工作，把家里人留在了乡下。偶尔，他们也去城里看他，我奶奶带着三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姑姑），就这样，一家人住在一起，过上一年半载，又回来了。

这是他们的童年。

少年的叔叔顽皮，偷懒，也偷嘴。他仍住在乡下，他最亲切的记忆就是乡村，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他自由，天马行空。他常常记得的，就是和小伙子们偷吃嫩玉米。我能想像的，他们怎样在高而密的玉米地里穿行，他们奔跑，耳边一片呼呼的风声。很多玉米杆倒下了。偶尔，他们也会撞见男女偷情的场面，也来不及停留，只说，快起来，有人来了。

我叔叔后来把这情景给描述出来，我父母笑了。我奶奶也咬牙笑着，喃喃地骂着，她问，谁呀？不可能是外村人，你肯定认识的。

我叔叔说，看不清呀，月亮地里，只见两个人趴在一起，脸盖着脸……我奶奶便笑着呵斥他，把话题引开了。很多年后，我叔叔记起这一幕的时候，也忍俊不禁。他说，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饿，不停地吃，不停地饿。嘴里一定要咀嚼，要不就不愉快。对其他的事情倒迟钝了。

总之，他们用这种方式偷吃过很多东西，那都是田里珍贵的东西，未起的红署和花生，鲜嫩，爽口，水汲汲的。还有邻居家的青枣子，菜园子里的青柿子，西瓜地里未熟的西瓜。替人看守果园的时候，也偷吃苹果和梨。来不及地吃，快乐地吃，拚命地吃。吃得忘乎所以，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很多年后，我叔叔回忆起的时候，也觉得是糟蹋天良。他说，反正白天看谁不顺眼，夜里就去他家田里看看，找是否有可吃的。

我叔叔也偷懒。我母亲做新嫁娘的那会儿，因着意要要我奶奶面前表现，天不亮就起床推磨。推累了，头晕了，她就在窗前喊“小楼子”——小楼子是我叔叔的乳名。那时候，我父亲也在城里工作，家里没人可替换的。她说，小楼子，起床推磨了。

小楼子就起床了，和我母亲一起推磨。才十四、五岁的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神智也不清醒。等他清醒了，他就对我母亲说，你先推着，我去趟厕所，一会儿就来。

多年以后，我母亲笑道，你叔叔鬼着呢，只要干活，他的尿也来了，事情也多了。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又去穿衣服。总之，一不留神他就溜了。你们家的男人都是这样子的，表面上温顺绵软，骨子里却是坏的。……她摇头笑了起来。

我叔叔十五岁参军。不久后，我奶奶也带着刚出生的我，来到我爷爷工作的城市，当时叫做清江市的；后来，我们又随着爷爷辗转来到了微湖闸。

从此，我在闸上安居了下来，一住就是七年。这里远离尘嚣，风景秀美；这里交通便利，人丁兴旺。总之，什么都有了，在二十年前，这里有一部分的“中国”。机关大院，日常生活，人烟气。

我在前面的章节里已经讲过，我在微湖闸度过了我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快乐的时光。那是没有父亲和母亲的时光，那是等待叔叔的时光。

我是那样热爱我的美叔叔，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情感。我知道他在遥远的浙江，那里山清水秀。我知道他已经十八岁了，正和师长的女儿谈恋爱。

那是他的初恋，他心情愉快地被一个姑娘追逐着，喜爱着，热恋着。

带来这个消息的是他的战友，他说，李小洪在部队很受宠，师长喜欢他。师长的女儿也很漂亮。他说，李小洪前途无量的，他已经入党了，要是留在部队，说不定还会提干。

我奶奶端详着儿子的照片，狐疑地摇着头，笑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照片中的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他已经长大了，穿着黄军装，领章是红颜色的。他的照片是上了彩的，所以脸上也有一抹淡红的血色。他静静地睁着眼睛，笑了。

我奶奶说，我看别人的孩子总觉得漂亮，可是自己家的孩子怎么也看不出来。因又问，那个姑娘真喜欢他吗？

他的战友说，何止是喜欢，她简直为他发狂呢！

我们都笑了。天知道我是多么愉悦，我在床上翻跟头，把腿倒立在墙壁上，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我一天天地盼着自己长大，因为我奶奶说，我长大了，我叔叔就退伍了，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常常问奶奶，我叔叔长得跟照片上一样吗？他好看吗？

也有一种时候，我独自玩着，突然想起了叔叔，心里一阵欢喜。我跑到屋里去，找出来背心，鞋袜，手帕，我奶奶幌我做针线用的碎布片，扎成一个包裹。我对奶奶说，我到浙江看小桥去了。——小桥是我叫叔叔的乳名，他原来叫小楼，我不会叫，只叫小桥。

这件事情，一直到我成年了，仍被大人取笑着。

我叔叔终于回家了，那是在1975年，他退伍了。他思乡心切，离开了他心爱的姑娘，也毫不足惜。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我们家的男人，普遍地说，对于血统和骨肉亲情有无限的依恋，没法解释这种类似宗教般深远的情感，要追溯起来，也只能说，它是一种神秘的情感。它在骨子里，温绵，深远，有瞬间的狂热。

我们家的男人，对爱情并不用心，那就像他们单调一生中色彩斑斓的调剂品，他们喜欢女人，需要女人，某种程度上也欣赏女人，也尊重女人。

女人是什么？是人，也有思想、情感和肉身；是软体动物的一种，就像猫；是五斗橱上一只珍贵的玉器，它价值连城，贵如生命，可也只是玉器。

他们爱惜她们，某一种时候，有充沛的情感和献身的狂热。他们也把玩她们，斜睨着眼睛看着，坏坏地笑着。她们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也给他们带来了烦恼和喜悦，他们知道的。——他们分得清主次的。

凡此种种，也适应于我们家族的女人们，比如说我和妹妹。我母亲是不算的。我奶奶常说，媳妇都是外来人，她们有自己的父系家族，到另一个家族来只是为了创造和繁衍人丁，所以她们是外来人。

我想起了我自己，很多年来，一直处于血缘的迷狂之中。我困惑，变得伤感和小心翼翼。我端庄，更加压抑。回首观望我这三十年，几乎没有刻骨铭心的、无悔的爱情；一年年地、茫然地往前走着，遇到的不过都是一些男人，丑的，美的，风趣的，枯燥的，可爱的，嫌恶的，善良的，败坏的……遇上了，有的会擦肩而过，也有的会停下来，发生一些情感，或者互相取暖。

我不是说我不爱他们，可是爱过也就忘了，有的也后悔，可是连后悔也忘了。有的还能记得清他们的面容，可是这个也不重要了。所有的热情，盟誓，一丁点的感动，人与人之间微弱的温暖，都烟消云散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似乎天生就懂得遗忘，我遗忘那些在我生命中不会留下任何印迹的男人，我遗忘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有的事情是没法遗忘的，比如说，对于亲人复杂的、难以述说的情感。那是某种程度上的爱情，你相信吗？

我说过，我的身体里空剩下了爱情，那是留给我们家族的男人们的。它那么丰盛，繁杂，我从不动用它。它是我终其一生也取之不尽的财富。我要保全它，让它在我的身体里静静地开花。那都是一些饱满的花儿，开得灿烂，开得鲜活，开到凋谢。我不让它结出果实来。等到我老了，死了，那些花儿也跟着我的身体一起凋谢了。

你很难想像，那是怎样一种善良而端庄的情感，它温绵，执着，无私。它也脆弱，天生就要受到伤害。它也深沉，因为不着边防，难以言表。它也倍受压抑，因为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至今，我和妹妹说起家族的人和事时，仍禁不住地淌眼泪。我们只会淌眼泪，因为无力。

很多年后，我已经忘了我和叔叔当年相见的情景。那是在1975年，我叔叔二十岁了。我听我奶奶回忆说，我怎样躲在大人的身后，瑟缩着头朝叔叔看。人们把我拉开出来，介绍给叔叔说，这是你的侄女，叫小蕙子，成天念叨你，喊你叫小桥。

我转身朝屋里跑去了。

众人都笑了。就有人说，怎么了？不好意思了吧？一清早就闹腾着，说不知穿什么衣服好，也不知该怎样招呼你。现倒好了，害羞跑了。

我叔叔也笑，只是惊奇着。很多年后，他回忆说，他当时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小孩子就这样凭空立在他的面前，他少小离家的时候，她还是个虚空；五年过去了，她已长成一个小姑娘，扎着羊角辫，穿着碎花布的罩衫，躲在人群里寒缩地笑着。

他的父母都还健在，只是老了；兄姊在远方，富足平安；他出门在外的这几年，家里多了一口人丁……生命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我奶奶也不能相信，他的儿子已长成了青年，他眉目明朗，身体偏于瘦弱。她希望他能结实些。她笑了，轻轻地侧过头，拿手抹眼泪。

从此，一家人就齐全了，我，爷爷和奶奶，还有叔叔。我们住在三套间的平房里，屋子里窗明几净，屋外的老榕树每年都要开花。白天，爷爷和叔叔上班去了，奶奶在屋子里做着针线活，我坐在窗沿底下，玩蒸馒头的游戏。

偶尔，我也会和奶奶搭讪着，并不为什么，我快乐地笑出声来。临近晌午了，我奶奶便拍拍手掌，掸掸衣裳，起身做午饭了。再也没有比这平安的一天又一天，岁月是如此的悠长，缓慢，没有尽头。人们在岁月里沉睡了。人们觉得安全。人们不会担心，有一天突然醒过来，这样的岁月就到了尽头。

岁月又恢复了原有的样子，只是对我来说，它多了一个美叔叔。

我叔叔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来到我的生活里，他在微湖闸工作，过日常生活，他有了新的朋友。在我的视线所及之处，他和那段时光一起盛开了。那是他的青年时光。

那是七十年代中期，他才二十岁，他蓬勃，恬静，富有情感，有过剩的精力。他笑得灿烂，有一口好看的白牙齿。他的肤色是那样的洁净，在阳光底下泛着柔和的光。在阳光底下，他的四肢上也生长着细密的、金色的绒毛，那年轻的、柔软的绒毛呵！

我叔叔恋爱了，和赵集的一个姑娘，在微湖闸做临时工，我们都叫她朱姑娘。朱姑娘很美，这是不言而喻的。我叔叔这一生交往的女人都很美，除了我前面所说的小佟，小佟不美，可是她有身体，这也是不言而喻的。

我叔叔说，女人一定要美，这是她们的天职。

说这话的时候，我叔叔还很年轻，是个腼腆的、倜傥的青年。他一向很少发表言论，尤其避免谈论女人。可是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跟我描述一个姑娘的美。

他说，是这样子的，她的手很美。……他咬了咬嘴唇，说了一通我听不懂的话，便笑了。

可是有一个姑娘的美，他最终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朱姑娘。朱姑娘美得含糊。你也可以说出她的大体轮廓来，比如说小方脸，大眼睛，微黑皮肤，匀称身材……可是你描述出来的是另一个姑娘，她不是朱姑娘。

所有美的概论在朱姑娘身上都不适用，她是个独一无二的姑娘。在这个姑娘身上，你不会只看见大眼睛，匀称身材。你看见的是平淡的五官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神奇的组合。

她美得那样淡定，羞涩。她不觉得她是美的，所以有些迷糊，她的姿势也不够坚定。她大约常常是自卑的。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一个土生土长的小镇姑娘，方圆几百里地的美人。她父母都是地道的渔民，家里有几只小船，她常常织网，手里拿着梭子，动作麻利得很。

她梳着当年流行的黑而粗的长辫子，有时候也把辫子盘在头上，更衬出那张脸的秀丽端庄。她衣着淡雅。普通的塑料凉鞋，淡灰色的确良长裤，鹅黄色衬衫，都是当年姑娘们爱穿和样式和颜色。她穿了，却比别的姑娘们更有气质，显得协调，洋气，美好。

总之，她从她的小镇脱身而出，把她放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都市，她也不会显得落伍、土气。很多年后，我想着，造物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造物主偏爱一个姑娘，给她一副好的容颜，然后把她放在荒僻的乡村，使她与知识和物质隔离开来，——非常轻易地，再使她从这隔离中走出来。

她十八岁那年，她父母托关系把她送到微湖闸做临时工，无非是希望她找个好婆家，转正成机关工作人员，一个吃皇粮的人。

就这样，命中注定的，她遇见了我二十岁的叔叔。他们恋爱了。谁都羡慕这对金童玉女的组合。我叔叔把她带到家里来。就像一切旧式妇女，我奶奶把恋爱和婚姻等同起来了，她问了朱姑娘的生辰八字，并开始细密地计算婚期。

有一天晚上，从不过问儿女私情的爷爷，也和奶奶说起了朱姑娘。他说，人看上去倒是老实。我奶奶附和道，家境也殷实，是可靠人家的姑娘。我爷爷说，只是户口问题……我奶奶抢先道，总是可以转的，我不是也转了吗？说完看着爷爷，试探性地笑。

我叔叔对这桩恋情到底抱着怎样的态度，我后来才知道。想起来，那只不过是一场普通恋爱，一个阔公子遇上了一个本份人家的姑娘，他喜欢她。她是他生命中最初的几个姑娘之一，他的恋爱期才开始不久，他不想就这么结束了它。

他不太考虑未来，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他是个温情的、倜傥的青年，也似乎不太有野心。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开始的，他的生活由他父母照应，他的父母还健在，他觉得很安全。

他才二十岁，身体长足了，心智还是个少年。他常常笑起来，在阳光底下，他的好看的单眼皮灿烂地、茫然地眯缝着。你不能责备他。

一切于他，就像流水一样地开始了，他遇上了她，他喜欢她，仅此而已。他富有同情心，也善良，他喜欢美丽的姑娘。有一种时候，你得承认，他是贪心的。他曾经说过，姑娘的美有很多种，但是给你的愉悦感只有一种。他说过的。

很多年后，当他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他曾自嘲地笑起来。他说，我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有女人缘，这是命定的吗？他到处被人追逐，有很多女人为他发狂，他呢，也只是从她们的生命中轻快地、微笑着走过了。

有一次，他跟我说，他要在三十岁结婚。他笑了，眼睛看着前方，下嘴唇稍稍往外凸起。说起前途的时候，他总是这么一副淡淡的、嘻皮的神态。

我说，那你会遇见很多姑娘，谈很多次恋爱吗？

他拿眼睛看着我，手摸着下巴想了很久，这才说，也许吧，——不知道。他又笑了起来。

他带朱姑娘去看电影，就像很多年后，他带小佟去看电影一样。他用自行车背着她，在黑夜里走很远的路。那是冬天，他穿着军大衣，戴着棉手套和帽子，朱姑娘呢，头扎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鼻子来。

天真是冷呵，两个人靠得那样紧密。我叔叔骑着自行车，在风中穿行。他弯下腰，身体几乎贴着自行车的把手，以减轻风的阻力。手脚冻得冰凉，脊背上冒出冷的汗珠来。

有时候，他也停下来，问她冷不冷。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让她把手伸进他的大衣里，抱住他的腰。她犹豫着。我叔叔笑了，不由分说地拿起她的手，围在他温热的身体上。

他们看的是露天电影，叫《闪闪的红星》，就在赵集镇上，原定在公社礼堂放的，正逢礼堂拆迁，就在公社大院放映了。银幕前挤挤挨挨地坐着观众，袖着手，不时地发出咳嗽声。放映机旁围绕着一些少年，他们不看电影，只看光束怎样投射到银幕上，变成了人和树木，人在奔跑，树木在流动，并且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们惊叹不已。

有些人起身去小解，站在银幕背后，他们看见银幕上的人物是反向的，就像左撇子，他们笑出声来。风吹起了银幕，发出哗哗的声音。银幕上的人物挤在一起了，并没有撞倒，仍在一递一声地说着话。

那个小解的人也不理会，拾起家伙抖了抖，收起来，又弯腰回到座位上去了。

多年以后，我叔叔跟我讲起看露天电影的场景，讲起他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总充满无限的憧憬。他们是看露天电影长大的一代，一点点微小的细节也记忆犹新。他尤其记得的，就是有人总喜欢在光束里伸开手指，晃了晃，或者突然站起身来，又坐下，这样银幕上就会投下他们的身影和手指印子。

很多经典影片伴随着我叔叔那代人长大成人，成为他们青春时期最有力的见证。有一些片子，像《闪闪的红星》、《铁道游击队》，我叔叔不知看了多少遍，连台词都会背了，总也看不厌。自己看过了，又陪着同伴们看，又陪着姑娘看。

为了看一部电影，我叔叔他们能步行走几十里的夜路，也不觉得累，“说话之间就到了”。有时候也骑自行车，小伙子们虎虎生气，在夜路上赛跑。要是单独约会姑娘呢，则是另一种情景了。

多年以后，我叔叔跟我讲起《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他说，这部电影我看了五遍，四遍是露天电影，一遍在电影院里。陪过多少人看过呵，正着看，反着看。从少年看到青年，少年时喜欢接台词，总被人骂。青年就笃定了，把手抄在裤兜，看电影，也看姑娘。他笑了起来。

我静静地听着，也不答话。我想起了朱姑娘。我不知道叔叔是否也想起了朱姑娘。也许他真的忘了。在离开她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提到这个人的名字。他容易健忘。他有着我们家族人的无情和冷血。

她陪他看过《闪闪的红星》，那是他的第几遍电影呢？她陪他走过了他生命中最年轻的黄金年华，只有两年时间，在于他，是似水流年；在于她，则是刻骨铭心的一生。

朱姑娘该永远记得那年冬天看电影的情景，那是在她的小镇。她跑回家找了一条长板凳，两个人紧紧地坐在一起，他拿大衣裹着她，他把她搂进怀里去。她闻见了他身上的温香，那是一个青年的体香。她该记得的。她跟我说起过。

她说，你叔叔身上是有香气的，他是靠这个来吸引女人的。她说着笑了起来，拿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我至今还能记得她当时扭曲的、调皮的神情。她什么都跟我讲，没有他在身边，她跟我说起的总是他。

那天晚上她没有看电影，她只看他。她躲在他的怀里，不时地抬起头来，借着电影微弱的光，看他。她看不够他。她和他在一起，她还想他。

她不知道怎样去爱他。怎么做也不够。她看他的时候，她就淌眼泪，也不是哭，也不是伤心，只是淌眼泪。

他常常约会她，在星期天的下午。他们坐在屋后的地震棚里，那大约是1977年夏天，全国上下掀起了“防震热”，家家户户都搭起了简易草棚。他们坐在草棚里，身底下垫着报纸。门是敞开的，从门前走过的人，就会看见朱姑娘端庄的坐姿。她并拢着双腿，拿手抱住膝盖，她把下额抵在膝盖上。

逢人走过了，她就会抬起头来，也不答话，只是笑着，算是招呼了。我叔叔呢，闲闲地坐在一边，抽着烟，向空气中吐着烟圈，心情愉快地数着。他对她总是一副欢喜的、闲定的态度。

我跑回家去，就像报告一件喜事似的，迫切地对我奶奶说，我叔叔和朱姑姑在谈恋爱。——至今，谈恋爱这个字眼，在我脑海里具象的表现，就是很多年前的地震棚里，一对青年男女并坐的场景。

那时候，我已经喊朱姑娘叫“姑姑”了。在家里，她是被当作家庭成员的一分子看的。她住在我们家，因为家在赵集，每天上下班不方便，我奶奶便在家里腾出一间房子。她和我们同吃同住，她温顺，孝敬，清洁，整齐。她争着做饭，做家务，洗碗洗衣裳，“里里外外一把手哩！”我奶奶说。——她正盘算着儿子的婚期。

朱姑娘对我也很好，她常常带我进城去，为我买各种零碎的小玩意。我记得的，就是她送我的一打花手帕，12只。每只图案都不一样，有牡丹花，月季花，至今，这些图案在我的眼中仍是鲜活的，不败的。它们盛开过。

有时候，我也会在商店门口停下来，看一个老人在吹糖人。他会做各种形状的糖人儿，那些糖人都是用熟面做成的，也能吃，甜滋滋的。他拿一根细竹管插在糖人身上，只轻轻一吹，那些糖人就活了，有圆圆的身体，笑着，皱着眉头，哭着。

朱姑娘和我一起看着，也笑着，也买下了。

在商店门口的另一侧，还有一个人蹲在地上，脚边放着一盆水，水里漂着十几只塑料小鹅，那些神态各异的、可爱的小黄鹅呵！卖鹅的人逗我说，小姑娘，买几个带回家吧，放在水里养着，瞧，多可爱的小鹅呀！

我不知道现在的老城区，是否还有吹糖人的，卖塑料小鹅的，这些都是我童年的一部分，而我童年的一部分，也是和朱姑娘联系在一起的。

朱姑娘最终离开了我叔叔，也离开了微湖闸，她又回到了她的小镇，赵集。她在那里结了婚，嫁的也是渔民，她生了三个孩子。

总之，在离开微湖闸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她，也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偶尔，在微湖闸打短工的赵集人也会零星地说起她，我奶奶怕听，借故走开了。有时候，我奶奶也忍不住打听，得到她的一些信息都是支离破碎的，也不能肯定。

我听我奶奶说，她过得不好，她是仓促结了婚的，她男人是老实人，懦弱，卖力，可是家境贫困，家徒四壁。说这话是在1987年夏天，我回微湖闸过暑假。我叔叔已经结婚了，有了儿子，生活平庸而幸福。

十年过去了，一个姑娘就这样逝去了，一个青年渐渐安生，一段恋情也烟消云散。

很多年后，我想着爱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几乎是从童年时代开始，我就看着一桩桩爱情从我眼前流逝了。我看见它们像花一样地盛开过，在那些灿烂的日子里，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它们给了一代青年血的滋养。他们从它那里得到过真正的愉悦。

那是我叔叔那代人的黄金岁月，毛茸茸的小胡须，篮球场上的接传和奔跑，活力，友情，看老电影，在夏夜的闸上，听成年人讲色情笑话，朝闸底下的姑娘的吐口水。

那也是我的黄金岁月，暴戾，多情，得到了所有人的爱护，那是我一生的温暖。提早到来的性意识，提早苏醒的身体和心智。我想，对于人世的认识，也许从那些年就开始了吧？我为此种下了我一生的基调。

我看见我叔叔那代人的爱情，和时间，和年华一起凋谢了。我迅速地成长起来。

有的爱情是无疾而终的，我看见的，像我叔叔和朱姑娘。有的爱情呢，像储小宝和吴姑娘，他们是奔着目标而去的，他们结婚了，生了儿子，活得索然无味，形同路人。

他们离婚了。

像小佟呢，她是个真正的尤物，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她和我叔叔，和陈森森，和微湖闸的所有青年男子之间，到底存在着爱情，还是友情，还是某种母性情结，我至今也不得而知。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男女关系呢？

还有朱姑娘，我不知道她怎样捱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她被人抛弃了，不是吗？那一年她才二十岁，正是一个姑娘把爱情当作生命的那种年岁。她是把他当作生命去爱的，总也爱不够，什么都不足惜。

他简直要了她的命，他是她的初恋。他曾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牙齿，她的呼吸，她的四肢和手指头。他是她的习惯。少了他，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会疼痛；少了他，她还能活下去，可是很勉强，懒惰，她活得费力，自暴自弃。她是个残疾人。

在那些暗淡的岁月里，我猜想，她和我一样，从不敢去想“他”。我们都是女人，不是吗？我们都曾受过伤害和摧残，那是一种毁灭。我们的天空都曾因为男人而暗淡了下来。

所不同的是，那一年她才二十岁，比现在的我年轻多了。她决定拿她的一生去赌，她迅速地结了婚，她不服输，她要报复。可是这种报复，对于我叔叔来说，已经无济于事了。他忘了她，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从未想起过她。她的一切与他是不相干的。

我想，朱姑娘要是再等几年，到了我这样的年岁，她就不赌了。我已经过了赌气的年岁。我心平气和地生活着，和男人相处，从他们身上得到愉悦。我对一切都很吝惜，包括钱财，爱情，前途，我斤斤计较，抠得很。现在的我，是把爱情当作钱财，一分一厘去计算的。

我想朱姑娘再过几年，也会这样子的。

朱姑娘会后悔吗？不知道。也许她后悔过，可是接下来连这后悔也忘了。她来不及想太多了。有了孩子，每天出航打鱼，生活的重担像黑暗一样压下来。花一般的年华已经过去了，和一个花花公子的爱情就像一场梦。

这都是代价，很平衡的，拿一生的辛苦去换那两年灿然的青春。没什么可抱怨的，这都是命。

我听我奶奶说，朱姑娘后来把辫子给绞了，总之，是个中年妇女了，刚过了三十岁，人已经老得不行。我能想像的，她坐在船头，船在平镜一样的河面上流行，她男人正在撒网，她呢，一手拿着桨，一手托着孩子，那是她的小儿子，才过了周岁，还没有断奶。她看着她的儿子，她的眼睛里有无限的疼爱。

一阵风吹过，她的头发乱了。她对衣着，也不像从前那样讲究了。她的脸上有雨打风吹后沧桑的痕迹。河面上有阳光的反光，她眯缝起了眼睛。她的眼角有时间刻下的流痕。她拿眼睛盯着河面，暴阳之下，虽是深秋，天还是嫌热了些。——在那一刻，她大约什么也想不起了吧？

我奶奶常说，我们家对朱姑娘有愧。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简直不能提起她的名字，一说起她，她就会低头抹眼泪。

她又疼惜自己的儿子，年轻人的事情她全不懂。她这一生也没体会过那种狂暴的爱情。她全不懂。照她看来，男女是注定要在一起的。结了婚，生了孩子，慢慢有了感情，就什么都有了。她和爷爷就是这么过来的，她也觉得很好。

她不明白，年轻人为什么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

我爷爷也臊得很。他晚年最恨男盗女娼。他不久前还主持了一场批判会，那是关于男女作风问题的，讲的是储小宝，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可是他不能批判自己的儿子。再说，他已经退休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了。他老了，他那个时代过去了。

他曾找儿子谈过一次，他很知道，在这类事情上，他作不了主。他只是臊得很。

总之，我叔叔的恋情结束了。他又恢复了自由身。他在阳光底下静静地生长，他从胸腔里吐出陈旧的气息。他并不知道，他怎样伤害了一个姑娘，他毁了她的一生。他才二十二岁，他这一生还很长。

他也不知道，他该怎样打发他这长长的一生，他从不计算。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有时也太快了，他来不及做很多事情。他简直想飞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空剩下了力量。有时候，走在林荫道上，他忍不住纵身跃起，去够树丛深处的一片叶子。他吹着唿哨，手抄在裤兜里，在广漠的夜空下发出狼一样的嚎叫。

他心情很好，即便一个人坐着，手括着下巴，他也会发出孩子气的、单纯的微笑。也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

他惟一的心思，大约是用在怎样摆脱姑娘。总是有姑娘来纠缠他，有时他也纠缠姑娘。说真的，姑娘还真少不了，多了也烦，好不容易摆脱了，清静了几日，心思又回来了。

他喜欢漂亮的姑娘，像朱姑娘，以及他后来认识的陈姑娘。他们互相善待过，不是吗？他还能记得在那些冰天雪地的日子里，他怎样步行走几十里地，手里提着网兜，网兜里塞着零食和糖果，他是去看他心爱的姑娘。他想和她说说话，逗她开心。

她哭了，他便把她圈在怀里。他最怕女人哭，莫名其妙嘛，才刚好好的。——他也不会哄。有时候不耐烦了，他也不说话，只在她身边大踏步地走着。他生气了。她又反过来哄他。她粘住他的身体，把嘴放在他的耳边吹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心就软了。

这一幕幕，他总记得的。想起来的时候，身心里有一阵恍惚的温暖。

他总不能让姑娘们满意。她们喜欢跟他谈婚论嫁，他头就大了。他不能说，他不想结婚；一则怕伤她们自尊，二则呢，有些事情跟姑娘们是说不清的。她们就会问，为什么不想结婚？人总是要结婚的。我有什么不好吗？

他没法回答。遇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口吃，他躲闪。姑娘们的烦人之处也在这里。

有些事情，其实跟自己也说不清楚。很多年后，他都不能解释，他为什么害怕婚姻，婚姻又不是老虎。只不过是两个人一起平安过日子，生儿育女，慢慢地老去。只不过是做了父亲了，负有最起码的责任。

他简直害怕负责任，他也不想做父亲。他怕自己会老去，变丑，身体不再有力量，他怕被人怜悯、照料。他害怕时间，他怕时间会毁了他的一切。他是个腼腆的、孩子气的年轻人，有着秀朗的笑容。他常常笑起来，笑得单白，羞涩，开怀。他喜欢打篮球，他喜欢汗水和运动。他看一切体育赛事，现场的，电视的，直播的，录像的。

他看乒乓球，篮球，曲棍球，田径……他看拳击。这些流动的、风一般的画面在任何时候都会吸引他的眼睛。他喜欢看人在足球场上奔跑，那里头有力量和汗水，有技巧，有光荣和失落，有梦想，有心碎。那里头有一切。他常常和他的朋友们议论着。

你再也不会想到，很多年前，我叔叔怎样在篮球场上奔跑。他是个技术娴熟的高中锋，运球，过人，击掌。他的身体是那样的灵活，柔软，他从人群里穿过，一扭身，他简直像在舞蹈。他投篮的姿势也好看极了，一举手，一投足，干净利落。他应该进国家队。

你也不会看见，当年我叔叔骑自行车的样子。他一口气能骑几十里，他从一个城市骑到另一个城市，单纯是为了消耗体力。他还喜欢比赛。是这样子的，如果在路上遇见了一个陌生人，大约也是小伙子吧，双方扌票上了劲，也不吭气，两个人埋头干活，你追我赶。

他们追风，他们在风里穿行，田野，河流，树木，就像风一样，从他们身边迅疾而逝了。为了速度，他们甚至闭上了眼睛。他们把身体伏在自行车的把手上，脑子有一瞬间是空洞的。身体凭空脱离了出来，就像离弦之箭。

试想，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呵。一边飞，一边回头望着，挑逗性地笑着。后来，我叔叔说，我终于把那小子搞倒了，他不追了，也许他疲倦了，他心服口服，速度慢了下来。——我也就慢了下来。他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叔叔怎样摆脱了朱姑娘，费了点力气，这是真的。那大约就像骑自行车一样，也是力量和速度的较量。可是那里头有伤心和恨，我叔叔倦了，乏了，多年以后，他都不再提起。

我只看见过一次。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坏了，我叔叔推着自行车，朱姑娘跟着，拉住了他的车座。我叔叔回过头看着，含着脸问，你想干什么？朱姑娘瑟缩地放开手，只是站着，脸上有固执的、难堪的笑容。

我叔叔说，你回家去，给自己留点面子行不行？朱姑娘便哭了。

我叔叔叹了口气，温软了下来，说道，又来了，我说过不行的——你要跟着就跟着吧。

就这样，他们推着自行车远去了，我叔叔在前，朱姑娘跟后。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一幕情景。我看见他们的影子在夕阳底下拉得很长，疲惫，拖沓，不干净。也不知道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我叔叔是在1982年结了婚，那一年他27岁。他大约是迫不得已，他让他新任女朋友怀孕了，她后来成为我的婶婶。

在我婶婶之前，他大约还有几任女朋友，我也没有见过。总之，我奶奶对新媳妇不甚满意，大概就因为，她最终做成了她的儿媳妇。我婶婶出身世家，年轻时有一双漂亮的、炯炯的眼睛。小圆脸，是个通达的、可爱的姑娘。

我叔叔对这桩婚姻到底持怎样的态度，起先，大约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我听我奶奶说，最初的两年，他有些不太适应。

我能想像的，我那亲爱的美叔叔，一向单身惯了的。半夜里醒来，看见身边突然躺着一个女人，也许他要想半天，才能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着身边的女人睡着了，她蜷缩着身体，发出静静的呼吸声。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认识她。她是陌生人。他不太习惯和一个女人同床共眠。从此以后，他们要睡在一张床上，每天晚上按时就寝，过一辈子，他简直不能适应。

这就是1982年，我来微湖闸过暑假时看到的情景。他们分床而居了。他们住在我们的隔壁，一个带有双套间的平房里。我婶婶住在里间，他住在外间。起先，我怎么也不能明白，一对新婚夫妇，竟是这样的情景。

我问奶奶，他们感情还好吗？

我奶奶淡淡地说，还好吧。你看她整天欢天喜地的样子。一睡睡到天晌，饭菜捧到面前，她还有什么样不高兴的。

这倒是真的，那是我婶婶的蜜月期。她和她爱的青年结婚了，她冲破了父母的阻力，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一个对什么都不能肯定的人。她获得了小小的胜利。她有一种对未来生活茫然的、狂热的献身精神。她想着，再不济，她也是悲壮的。况且，她还幸福。

他是个淡然的青年，有时也很迷糊。她简直弄不懂得他。可是这不懂也是她喜欢的。偶尔，他也有心情开朗的一瞬间，他逗她说一些天真的、孩子气的话，她也不理他，只是笑着。——他是个孩子。

他把手伸到她的怀里去，说，给我焐焐。他开始挠她。她怕痒极了，尖叫着笑着。他把手伸进她的脖子里，胳肢窝里，她喘息着笑道，不行了，我要死了，你住手，要不我恼了。他方才住了手。他很听话的。他什么都听你的，正经话，不正经话，你跟他纠缠，他也不恼。他的脾气好极了。

你跟他说起一些严肃的话题，他便听着，点着头，脸上有淡然的神情。他打了个哈欠，把手握住了嘴。她说，你没在听话。他认真地说，听了，我刚才没打哈欠，是打喷嚏。她便笑了。他把她的话又重述了一遍，她又笑了。

他突然翻身跌落到床上，仰面躺着，说，我困了，明天再说行不行。他拿眼睛看她，脸上有无赖的、哀求的神情。她叹了口气，起身给他解鞋带子，脱袜子，给他端来洗脚水。她愿意服侍他。有一种男人，你今生为他做牛做马也愿意的。

他们有了儿子，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起先，我叔叔简直不能相信，是他造出这么一个小生命出来。他什么都不缺，小鼻子，小嘴巴，小鸡鸡。他哭了，会吃饭了，会撒屎撒尿了。我叔叔简直惊奇极了。他把手塞进他的脖子里，喊来妻子说，你看，他也知道痒了，他也笑着咯咯的。

什么都是真的。他能在床上爬了，睁开眼睛奇妙地看这个世界了。你教他说“啊”，他便说“啊”。你教他喊“爸爸”，他也说“啊”。他简直好玩极了。

他喜欢儿子，他像极了他，他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是他的再造版。

他喜欢搂儿子睡觉，他妻子不让。她说，你会压死他的。他整天粘着她，她终于同意了。现在，一家人终于睡在一起了。

我叔叔仍酷爱运动，他每天下午都去打篮球。下了班，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换运动服，抱着篮球就往外走。吕建国他们已在篮球场上等他了。那是在1982年夏天，我看见他的身影仍像从前一样，在篮球场上飞舞。他说，接着，一边跑动着，一边把球传到同伴的手里。他打得有板有眼，跟结婚之前没什么两样。

他说，人是要运动的，要不就会胖起来。

他又说，人已经老了，快有点跑不动了。这两年明显地感觉出来，也不知为什么。

说第二句话时，是在1987年夏天，我又回微湖闸过暑假了。五年过去了，我看见叔叔的身体有了变化。我不是说他胖了，那时候，他的身体还没有发福。我只是感觉到了一点变化，那也许是他容颜上的，他脸上的孩子气没有了。他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可那皱纹也是好看的。他更加成熟了，稳重了。他是一个男人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脱离一个男人对于世界把玩的态度，比如说，对于女人。那是他们的本能。他常常往小佟家里跑，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小佟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微湖闸的任何一个青年男子都能从她身上捞到一点好处。她不拒绝他们，她就像一个母亲。

她能轻易搞定所有男子，使他们跟她发生关系，又使他们和善相处，不为她争风吃醋。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也有这个能力。她促成了他们的友谊，她和他们都是心照不宣的。

我叔叔也带小佟去看过电影。我想，他大约真是无聊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下来，也没什么新鲜事。妻儿已经有了，这一辈子就这样定了。年少时的理想也没有来得及兑现，年少时的热情还残存着。过往的爱情都丢在风中了，现在想来，简直恍惚得很，什么都不记得了。况且，她也是个可爱的女人，也有身体。

这件事情被我婶婶知道了。我那天真的、曾经为爱情献过身的小婶婶，突然从婚姻的碎梦里醒过来了，现在，她长成了一个女人。她厉害之极。有一天，她拿着一把刀，站在公用水池边剖鱼。她大声地说，她要用这把刀把一个女人的下体给剜掉。——这是书面语，她说得也没那么好听。她是用土话骂出来的。

她没有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她骂的是小佟。小佟在屋子里听着，铁青着脸。她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她后来委屈地说，她为什么不骂李小洪，单单骂我？又不是我一个人去看电影的。

我叔叔也觉得没意思透了。只不过看了一场电影，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他又不能责怪妻子，她成天在家哭着。他也懒得去说她，从此撂开手算了。

我叔叔从此再也没有找过女人，他身上的坏习气都被我婶婶给纠正了。她发扬了他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善良，正直，温厚。他还有责任心，也上进。他知道疼惜妻儿了，有重要的事情，他总是和她商量着。他惟一的毛病就是有点大男子主义，可那都是在外表上。他粗心，大踏步地走路，有时也凶她。他发起脾气来真是怕人的，她也哭。

可她知道，这是不当真的。她愿意在他面前做小伏低，她什么都听他的，她也愉快。可是在重要的事情上，她知道，她能左右他。

她说，我要辅佐你，叫你做成喜欢你喜欢做的事情。我要帮你实现你的理想。

我叔叔斜着眼看她，冷冷地问，你知道我有什么理想？我没有理想。我的理想就是女人。

她笑道，女人是不行的，玩也不行——我知道你是喜欢玩的。

她知道他是有理想的，有一次，他无意间告诉她，他想做一名警官。她有点感动，也为他的孩子气笑了。她一语中的地揭穿了他，说，大概还是为那身警服吧？

我叔叔也笑了，说，不全是，还有权利和气势。还有枪，手拷和皮带，领徽和领章，还有猎犬。——这才是一个男人要做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我叔叔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迷恋于去做一名警察。他为此甚至求过爷爷，打探他的熟人中是否有公安局的，是否能转行。

很多年后，我弟弟做了警察了，我叔叔还想起他的理想，唏嘘叹息着。他说，也不知为什么，当年是那么羡慕，简直眼红得要死。不过没什么，你代我实现了它。

我婶婶没有帮丈夫实现他的理想，他在微湖闸滞留了下来，仍从事他的水利事业。但是她确实帮了他。她站在他的背后，教他从基层一步步地做起，转正，提干，时期成熟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微湖闸，到一个更大的水利部门就职了。

现在的叔叔是一个中层部门的领导，有车，手里掌握着几十口人的生存问题。他混得不错，整天绞尽脑汁，疲倦，有时也愤怒，拍岸而起。他累极了，不停地应酬，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倒头就睡。

可他有时候也得意，他有一点成就感，不是吗？男人一生要什么，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感。就像喝醉的感觉，有点晕乎乎的，身体就要飘起来了。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管。只知道往前走着，很茫然，第二天醒过来就好了。

你再也不会想到，我现在的叔叔是什么样子。他胖了，也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可他确实是胖了，高大，臃肿，脸上红光满面的，有很多肉。

他有了啤酒肚子，买衣服都挑大号的。他不再运动了，这个习性在他三十五岁以后，就戒了。 只在周末，逢着他不外出，偶尔打开电视的体育频道，他沉静地看着。他看见那些年轻的身影，就像很多年前的他一样，在球场上汗渍淋漓地奔跑。

这一幕幕，他太熟悉了。看到忘我处，他也会拍腿站起来，大声叫好。——只这个习惯，他至今还保持着。

我不知道我叔叔，坐在电视机旁，曾有过怎样的感想？他伤怀吗？他无比怀念那段时光，他跟我说起过的。他说，什么都换不来的。如果必须有代价，他愿意抛弃他现有的一切，他愿意穷困潦倒，愿意赤身裸体走进那段时光里去。

那是怎样的时光呵，才十年时间，他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换。他说，换不来的。他把身体深陷在沙发里，食指和中指按在沙发的扶手上，交叉着往前走。他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里有瞬间的光亮和沉迷，他笑了，下嘴唇习惯性地凸起。只在那一刻，我看到从前的叔叔又活了。

我看见从前的叔叔走在那段光阴里，他对那段光阴曾投入过无限的情感。他有充沛的体力，他挺拨，倜傥，面目姣好。他迷糊，没有心事。他挥霍，不负责任。他从不考虑未来，也从不疼惜钱财。他常常笑起来，你再也不会想到，我叔叔曾有过怎样年轻的笑容。

我那亲爱的美叔叔，我那曾经是花花公子的美叔叔。有多少女人为他痴狂，有多少女人为他伤心欲绝，下嫁他人。我想现在，再也没有女人爱他了，他老了，也胖了，他曾经旺盛的情感线也断了。

他现在是个中年男人，平庸，健全，对家庭负有责任。面对正在成长的儿子，他常常找不到话语。他落伍了，很多新鲜词汇，他听起来也刺耳得很。他承认，他们父子是有代沟的。

早晨起来，他站在穿衣镜前看自己，他对妻子说，有白头发了。他妻子正在厨房做早餐，听了他的话，也不答腔。她早就知道，他有白头发了。每天理床铺，她总能在枕头上找到几根他的头发，白的黑的都有。她捡着，把它团起来，扔进垃圾袋里。她从未跟他说起过。

他对妻子说，早餐做得素净些。他是个素食主义者，也喜欢简单的、寒朴的生活。他说，不要让儿子吃得太胖。他最恨肥胖，人看起来蠢得很。

他讨厌妻子为他挟菜，挟肉，他讨厌她不节制的爱，他一天天地麻钝了。他说，你让我自己吃——好不好？我又不是孩子。

有一天，他突然扔下了筷子，带笑不笑地说，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上次得肝炎，要不是你鸡汤鱼肉地灌我，我能像现在这样子吗？——他对容貌一向很介意的。

他自知话说重了，补偿性地笑了。他把头探到她的脸上，问，生气了？你现在总该放心了，吃成这样子，再也没有女人麻烦我了。他笑了起来，她也笑了。

总之，幸福生活一点点毁了我叔叔，在那天早晨，他显得那样的疲倦，无奈，老态。他自己也觉得了，起身去厨房漱口，又踱到阳台上，就像孩子一样，他把身体整个探出阳台，朝楼底下看。他会看见一些什么呢？

在他的身后，是他温暖而干净的家，他的妻儿，他的幸福婚姻，他的已经靡烂的、失去知觉的日常生活，他整个青春年代灿然的记忆。那一年，他45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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