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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流年》之九----

八章  杨婶出走了

魏微

我在前面已经讲过,杨婶是个安闲的中年妇女,她优越,极有身份感。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车站站长的夫人。她是有编制的人,她的编制不在微湖闸,我爷爷也管不着她。她只服从她丈夫的统管。

在小小的微湖闸,他们是贵族之家,富裕,安定,拿固定工资,是国家干部。夫妻俩正处于生命盛年,有旺盛的精力,有知识和教养。平时,杨站长在家里读书看报,家务由杨婶来操劳。她乐意的,理家方面她是能手。

他们住在精致的四合院里,院子里有葡萄架,夏天的时候,葡萄熟了,葡萄叶在院子里撒下了凉爽的阴影。他们家还养了一些花草和盆景,万年青,美人蕉……常年不败地开着。

杨婶常常给花浇水,她有的是时间。她把家里弄得干净体面,即使在七十年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他们家在吃穿用度方面也极讲究的。杨婶调制了一个食谱,隔几天吃一顿鱼,隔几天吃肉和蛋,她全有数。秋冬的时候,她还会炖红枣汤,炖鱼汤,煮小米粥,她说,秋凉了,人需要滋补的,要不身体会亏空的。

她也喜欢打扮,常常和我奶奶计划做新衣裳,什么料子,怎样剪裁,尤其是领子袖口等小细节,她总是津津乐道。她对我奶奶说,我们这把年纪,已经不能在颜色上花心思了。——我也喜欢素淡的。

总之,她即使穿一件家常衣服,也很有样子。她是妇人体态,身材不高,显得轻盈而灵巧。她不瘦,可是也不算胖,至多丰满罢了。她白暂,五官精致,年轻时是个美人。后来有些老了,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可是给人的感觉仍很美好。

她很服从她的老,毕竟,孩子都念中学了。有一次,我奶奶夸她衣服穿得好,她自嘲地笑道,谁知道呢,也许我还有几年桃花运,也说不定。

杨站长也体面得体,裤子浆得笔直,衬衫常洗常换。冬天的时候,他穿着雪花呢长大衣,脖子底下挂着围巾,那是杨婶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杨婶有一手漂亮的编织技术,她在毛线上能翻足花样。她一年四季不停地织毛衣,织毛裤,织围巾,变换不同的针形和花形。她说,织毛衣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一点都不累,是为了休息。

那时候,谁不羡慕杨婶一家呵,他们夫妻情感笃厚,人缘又好。常有人对杨站长说,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呵,你讨了个好老婆。杨站长总是笑着。

是呵,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们的孩子正在成长,个个亭亭玉立,长得跟雪人儿一般。他们成绩好,听话,温顺,孝敬。他们前程似景。他和杨婶已经计算过了,大不了再过几年,他们办个早退,好让孩子们顶职。他们希望孩子们都是正式职工,拿固定工资,一辈子由国家包着,生老病死不用发愁。

杨站长说,再把他们嫁的嫁,娶的娶,也该算对他们负责任了。我们也可以颐养天年了。杨婶便笑了。

杨婶很想早点抱孙子,她对我奶奶说,等到驴年马月啊?大女儿才十七岁,儿子又是老幺,才十二岁。我奶奶说,时间快着呢,一晃就是十年。况且,外孙也是孙子呵。

杨婶说,也是,我是不分男女的,儿子女儿一样疼。

这是我童年时代看到的杨婶,她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是活生生的,成为我美好记忆的一部分。我对微湖闸那段时光的留念,也是和杨婶息息相关的。她融入到日常生活里去了,她成为微湖闸最结实的、鲜活的背景。

说起微湖闸,谁都不会忘记杨婶,她穿门走户,说些家常。她所到之处,便会把安闲的、愉快的气氛带给大家。哪户人家没得过她的帮助?哪个小孩没吃过她的零食?哪个妇人没从她那儿学会烹调、编织的常识?——哪个姑娘没跟她掏过心里话?

她和我奶奶的关系尤其好。她和我奶奶又是不同的。她比我奶奶年轻,有见识。就拿调解家庭、邻里纠纷吧,她知道分寸感,懂得就事论事。她总是站在局外人的身份上,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她说话总是能让敌对双方都满意。她从不传话,也绝不闲言碎语。

我奶奶也知道就事论事,她也会说话,可是她一不小心,就能把自己的情感搭进去了。她这一生,也没学会怎样撇开情感行事。即使善良、圆通如我奶奶,也没能在微湖闸那五方杂处之地,捞个清净。她难免有点妇人见识,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记在心里。比如有一次,我去一户人家玩,刚走到门口,门被关上了。我奶奶看见了,大声地呵斥我回家。

她私下里对我说,你要有眼色,人家不喜欢你。——以后不准去她家。我想,要是杨婶,她就不会说这样的话。总之,在微湖闸,所有人都挑不出杨婶的毛病来。

1982年夏天,我又回到了微湖闸,我所看到的杨婶和以前并没有太大变化。稍微有点胖了,可是也没到臃肿的地步,相对于她的年纪,仍是适宜的。她的女儿们已经工作了,有的正在念职业技校,包分配的。只有小儿子还在念高中。

说起孩子们,杨婶仍有些忧虑。我奶奶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呵。儿女们都争气,工作上也没让你太操心。

杨婶说,老四太贪玩,人倒是聪明的,成绩或上或下,总要你在后面叮咛着。她笑了起来,叹口气道,也不知将来能否考上大学?

我奶奶说,到时候你办个早退……

杨婶说,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啊?政策说变就变,这世道,我越来越不踏实了。

又说起大女儿的恋爱,她不太满意那个小伙子。她说,家境倒是不错,父母也是机关干部,可是他能靠家境吃一辈子吧?最主要还是人,人是木讷了些。

我奶奶说,老实人也好,能安心过日子,也不担心闺女会受欺负。

杨婶拉着我奶奶的衣袖,悄悄地笑道,奶奶你不知,现如今老实人可不吃香了,人还是要灵活,能闯荡,见风使舵,这样才吃得开呢。像我们家老杨,就吃亏在这里。

我奶奶茫然地说,那如何是好?只要孩子们合心合意,你总不能拆散他们吧?日子还要他们自己过,你又不能代替的。我就说过,人世都是命定的,你如何做得了主?好也罢,坏也罢,这么多年来,我也看得多了,相差不大的。说是幸福富贵人家……她摇头笑了起来,叹道,那都是外面光的东西,做给别人看的。外人如何知道他们的苦处?

她自知话说远了,又反过来安慰杨婶说,只是孩子们哪能体谅父母的苦心,你为她操碎了心,她也不领情的。

这话听起来,杨婶又舒服了。她说,和我哭闹噢,几个月不跟我搭话,也不回家来。只是才刚听说,两人又闹翻了……我看正是好时机,我得抓紧在她面前灌点耳边风。她笑了起来。

我奶奶笑道,只不知男方长得怎样?

杨婶拍腿嗟叹道,问题就在这里,那孩子长得有点……太那个。说丑不丑,说漂亮不叫漂亮。按说男人不能漂亮,就是丑,也要丑出样子来,让人觉得舒服。可不能像他那样……我说不上他怎么样,就是肉得很,五官全挤一块了,让人看了不愉快。

我奶奶说,相貌这东西,说不重要,也重要。

杨婶说,是呵。看你们家小洪,长得眉目舒展,那真叫帅。怪不得有那么多姑娘喜欢他。

我奶奶说,又提他做什么?

杨婶笑道,我年轻时很看重男人长相的,像我们家老杨,现在是老了,可是年轻时长得真好。站在那儿挺拨整齐,很有样子。我对男人很有识别能力的,只是我生养的姑娘倒不像我,偏那么糊涂。那个孩子,就是再过十年让我挑,我也不挑他。我看了他就想走开,也不愿意跟他说话……大概就因为相貌吧。说也奇怪,这好像不是我这个年纪的人要在乎的事情。

我刚回到微湖闸的那个下午,杨婶过来看我。我奶奶好不容易把我从屋子里唤出来,杨婶拉着我的手,惊奇地笑道,一晃四五年过去了,小蕙子长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她又向奶奶笑道,难道我们就这样老了么?我都不敢相信了。

她感慨时间,手里不停地织着毛衣,一边悄悄地打量我,笑道,小蕙子有点害羞了。

我奶奶说,她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小孩子长大了,就不好玩了。又对我说,你小时候对杨婶很亲热的,你常常吃住在她家里,你还能记得吗?

我羞缩地站在那里,觉得有点难过。我也感觉到了时间,它怎样施展于我和杨婶之间,悄悄地改变了一切。我是那么喜欢杨婶,可是我不擅长表达。我是个很“生”的姑娘,而杨婶很“熟”,总之,是个中年妇女了,对一切都是谙熟能详的。她的躯体大约已经熟透了,——她的躯体正在腐烂吗?她感到害怕吗?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是那样的安宁而活泼。她的衣衫清洁,头发是经过精心梳理的,显得很整齐。总之,她看上去亲和,淡泊,她从容极了。对于时间,她有足够的耐心。她有准备,也有坚忍心,她想和时间比赛吗?她会输给它吗?

五年过去了,时间并没有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我知道的,她仍是从前的杨婶,她织毛线衣,说些家常,她往时间深处缩了缩脖子,她笑了。

她的三女儿也跟过来看我,她是个大姑娘了。容颜丰腴,娟秀,我说过,她有点像薛宝钗,只是她身上更多了一层孩子气。她亲切,和煦,也不拿大。她对我说,我带你去走走吧,微湖闸变化可大了,你也许认不出来了。

我摇了摇头,笑了,只是沉默着。——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人。从前的小孩子哪里去了呢?三姑娘大约也感觉到了我的生疏和拘谨,她不介意地笑道,不要紧,下次我们再去吧。值得看一下的。她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也许为了消除自己的尴尬心理,三姑娘倚靠在母亲的身边。杨婶皱眉笑道,又粘着我干什么?这么热的天,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三姑娘笑道,妈妈,我看见你一根白头发了,要不要摘下来?

杨婶点点头。

三姑娘伏在母亲的身上,非常轻巧地拨弄着母亲的头发,她笑道,要不要给你买染发济?杨婶笑道,哪里至于?我还早着呢!——你轻点。说话间头发就拨下来了。杨婶把白发放在黑裤子上,看着,用手拈起来,笑道,有白头发也好,像奶奶这样子,银装素裹,也很漂亮。

我奶奶笑道,要等到像我这样,你还有一截子时间呢。

杨婶说,是呵,怕也要等二十年吧?二十年后我是什么样子呢?

我奶奶说,早抱孙子了。孙子比小蕙还大吧?一家一个,也不让多生,四个孩子围着你,你和老杨也够热闹的。

杨婶笑道,也烦吧?刚弄完了儿子,又弄孙子,人生怎么就没有尽头?我等着呢,就不知阳寿有多长,能不能等来那一天?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杨婶,在1982年夏天,我整日躲在屋子里,轻易不见外人。我奶奶几次拉我去杨婶家,我终是不肯。我奶奶叹道,这孩子,越来越古怪了。你这样子,弄得别人也生疏了,杨婶也不好来串门了。

我总是问起杨婶,心里对她的善意还在着。我奶奶说,她家没什么变化,比以前更亮堂了,也阔气了。女儿们都工作了,很知道孝敬父母的。她的负担也减轻了。

很多年后,我想起了和杨婶最后的相处,她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她的风姿,她的宽厚和从容,她的伤感。她们母女亲和的一幕。因为是最后一幕,我不得不把许多细节一一地品味着,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我以为它也是重要的,带有寓言性的。

可不是吗,许多事情是有寓言性的,尤其对于杨婶。

1987年夏天,事隔几年,我又重新回到微湖闸的时候,我听说杨婶已经出走了。我惊讶得坐在沙发上,拿手抚摸沙发的扶手,久久地抚摸着,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我是个十七岁的姑娘,读高中了,有许多知识。对于人世的伦理制序正在建成。我以为,人世是有顺序的,许多事情是按部就班来的,有原因和结果,有解释。那是铁的事实,那是存在,不容易推翻的。

可是杨婶一下子就推翻了。

我问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出走?

我奶奶淡淡地说,她跟一个年轻人跑掉了,那是一个卡车司机,有一天他经过了微湖闸,她就跟他跑了。

我说,那个司机……她认识他吗?他们以前很熟吗?

我奶奶说,不知道。她不屑于谈杨婶。她打击了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简直不能适应,她不相信杨婶出走的事实。那样一个贤良的女人……她没有理由。我奶奶不能相信。

杨婶也打击了微湖闸的所有人。在1983年的微湖闸,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件丑闻里。这是一个事件,他们道德的天空因此倒塌了下来。他们的眼前一片黑暗,他们的黑暗里有一道道迷人的异彩。它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饭后谈资,他们嗟叹,回想起一幕幕细节,他们寻找事件的源头。

没有源头。

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是无意识。就像人生中一个短促而虚无的手势,杨婶是任性的,她不负责任。她仓促之间有了决定,那是她的一次心跳……她决定去实现她的心跳,她出走了。

微湖闸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天长日久,人们平静了下来。他们学会了忘却。他们又回到杨婶出走前,那漫长而温吞的日常生活里去了。

他们重新忍受。有了责任心和道德律,新的情感。许多欢喜而伤心的一天天,伴着不如意,伴着折磨,像从前一样拉开了序幕。日子过得了无生趣。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新的太阳也渐渐地陈旧了。他们失去了耐心。

有时候,夫妻之间也吵嘴,妻子就说,这日子怎么过呀?我不如像杨婶一样出走算了。

丈夫就说,你走呵,你有本事就走。微湖闸已经有了杨婶,不在乎再多你一个。

总之,什么事情都会牵扯到杨婶,夫妻磨牙斗嘴,家庭不和,男盗女娼……人们都会想起杨婶。杨婶是一个象征。

杨婶也是一片颜色,那是枯燥日常生活中一抹鲜丽的颜色。它很跳,是活泼的,超出了常规,富有刺激和挑逗性。女人们虽不齿谈起,可是谁不羡慕啊?那预视着日常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原来,人是可以越轨的。一个女人可以那样去生活。

试想,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她受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勾引,也许是她勾引了他。总之,她的肉体重新勃发出生机来,她受情欲的驱动,她是个无耻的女人,她只贪图肉体快乐。她疯狂了。

杨站长从来没让她满足过吗?

她也该停经了吗?

她和那个卡车司机做爱时,一定很疯狂吧?她简直不成样子,发出“嗷嗷”的叫声。她一生从来没有发出那样的声音吧?她和杨站长做爱一定文静极了。——能想像出来的。

两个狗男女每天都要做爱吧?他年轻力壮,又是个粗人。他总能让她满足。她时时刻刻都要满足。她是个疯子,猪狗都不如。

杨婶加剧了人们的想像力。总之,事件最终理出头绪来了:杨婶是跟一个陌生人跑掉的。她爱上他了,也许是她需要他。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傍晚,他开着卡车路过了微湖闸,他在车站门口停了下来,他提着水桶向杨婶家走去了。他想为车加水。

杨婶正在家里。——她正在织毛衣吗,还是在做晚饭,还是在收拾家务?没人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杨站长出去了,孩子们也不在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他动人的体魂一下子吸引了她。他是个青年,比她女儿大不了多少。他的长相……没人看见。也许是她喜欢的那种。她对男人的长相一向是敏感的,也很挑剔。她说过,她对男人的相貌是有识别能力的。

她倚在门框里,看着他从水池里取水。在傍晚幽暗的光线下,她的心思突然动了一下。她也许曾为她的心思感到过羞耻。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只不过是一个路人,一个普通的青年,她也不认识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她以为她早死了,她的肉体不再复活了。她沉缅于她安宁的日常生活里,她操劳,拖儿带女,她是一个体面男子的妻子。她一天天地迟钝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灯也没有开。在逐渐暗淡的日色里,她看见了一个青年的身影……他那么强壮,也挺拨整齐。他很有样子。真的,他很好看。

他抬起头看她,并笑了起来。他正在撩拨她,她知道的。她的脸红了,她的心突然狂跳不已。她自己也不能相信,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了,她经历了乱世和太平。她经历过一切。可是在他的微笑的眼睛底下,她像个少女。

在那一瞬间里,她的世界倒塌了。她的房屋和家,她精心收拾过的盆景和花,她擦过的家俱,她的丈夫和四个孩子,都不在了。它们变得黯然,微不足道,可以顺手丢弃。她不会疼惜。

一切都是没有价值的,她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生活,她的毛线活,她迫切要抱孙子的理想……全都比不上对一个青年的喜爱。天啊,她那么喜欢他。他有点坏。他看上去不像个好人。他朝她走过来了,轻声地笑着,搭讪着。

有一瞬间,两人像是沉默了下来;他抬起头,很偶尔把眼睛看到她的眼睛里去。杨婶便笑了,她倚在门框里,完全能够懂得:这么一个小猴崽子,长得毛茸茸的小胡须,神情鲜活得快要从脸上淌下来……

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一切都是第一次。五十年的光阴算是白活了。她第一次开始做女人,她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也不是少女……她是一个女人。

她喜欢他,她需要他。原来做女人是这样子的。原来做女人,——你只要喜欢一个男人,你就想跟他做爱。马上。迫不急待。

最终,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了。他把她往床上推,她撕扯他的衣服,她咬他。他的舌头含在她的嘴里,他的嘴里有年轻的气味。他的舌头在她的嘴里温柔地搅动着。他接吻也让人舒服。

他的身体好极了。他是为她度身定做的,他适合她。每一次动作都像再生。他能使她上天堂,下地狱。他有这个能力。他是这方面的老手。相比之下,她倒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好在她慢慢苏醒过来了,她迎合他……他正在带动她。

他那么富有经验,他掌握了一门绝好的技巧。他熟练地运用它。他有力,也舒缓。他知道张驰有度。他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她舒服,他不让她一下子舒服,他让她等待。他熟练地掌握了时间的刻度,他突然换了一个动作。她一下子哭出声来。她感激他。

如果没有这个晚上,如果不遇上他,她就不知道,男人的身体竟是这么好。也许他的身体并不总好,可是对于她,那是好。他们彼此都觉得合适,他们默契。他们天生应该在一起。她早生了三十年,她应该在三十年前就和他相遇。

为了他,什么都不足惜。为了他,她愿意抛夫别子,远走他乡。她愿意背负恶名,被人唾弃。她不在乎,只要她能快乐,她的快乐来得太迟了。她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真的,杨婶在当天晚上,就和一个青年私奔了。促使她如此冲动的原因,大约很大一部分就来源于身体的“相宜度”。她床单的凌乱可以作证。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收拾床单,就匆匆地拎着皮箱走了。

杨站长很晚才回家,家里没人,大门已经上锁了。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走进院子里去。他穿过长长的、残葡萄叶搭成的甬道,他把手抄在大衣的口袋里,像往常一样轻声地咳嗽着,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屋子里没开灯,他咦了一声,心想,她哪里去了呢?莫不是又去串门了,因事拌住了腿脚?她生病了吗?他记得,前一阵时期,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她总说腰疼,那还是她做月子时留下来的毛病,他当时也没介意。

他打开灯,走进卧室里去,他脱了大衣。他看见床很凌乱,他怔了一下。当时心思也没往那方面想。很多年了,她跟了他,他对她的习性很了解。她不是那种人。

他打开衣橱,她的箱子也不在了,那是一只柳箱,还是很多年前结婚时,他送给她的。他迅速地打开衣橱的一扇扇门,里面空落落的,一些她平时爱穿的衣服,夏衣,冬衣,春秋穿的薄棉夹袄……都看不见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抽屉是打开的,椅子跌倒在床边。他一下子慌了。他打开写字台的最底一层抽屉,他看见了他的存折,他放心了。不管怎样,她并没有取走它。那一瞬间里,他的身心里有一股回潮般的温暖。

她真的出走了吗?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许看孩子去了吗?

他在床沿边木然地坐着,脑子里有无边的空洞,也不是紧张,也不成为羞辱,他的身体是空的,空的身体从他纷扰的身体里走出来了。两个身体奇异地对峙着。

他的脑子里开始充血。他抽烟了,刚点燃了,又掐别了。她总该留下纸条吗?这是她惯常做的,每次外出,她总是告知她的去向,她留下片言只字,告诉他,饭菜已经做好了,在厨房里温着。窗沿上有一双棉拖鞋,别忘了拿进来。她去谁家串门去了,赶一件针线活,晚点回来,别等她睡觉。

他起身去找字条,很茫然地,每个角落都找遍了。他甚至弯腰向床底下看着……明知不可能的。可是他需要一张字条,他需要解释。

这个疲惫的男人躺倒在床上,他拿手枕着头。他越来越狐疑了,他被他的狐疑折磨着。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她私奔了。他是男人,对于床笫之欢再熟悉不过了。在那被褥凌乱的床上,他闻得见男女交媾的气息。

他一下子跳起身来,细细地打量着床铺,在灯影之下,一切都昭然若揭了。在他离家的这个下午,家里发生了一桩丑事。一个男人睡在这张床上,他甚至能看见这个男人的身影,他怎样把自己的床铺弄皱了,他也弄皱了他的女人。

那是他的女人,他和她生儿育女,相亲相爱。他待她不错呀,她的孩子姓他的姓。她已经五十岁了,她没有理由呵。

他的身体软塌了下来。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看得见的。他拿着烟缸向客厅走去了,他在沙发上坐下来。隔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卧室里去拿烟。他不能走进卧室去,他感到害怕。那里有他女人淫乱的气息。灯光昏沉沉的,灯光把物体的影子撒得满地都是,到处都是影子,狰狞的影子,疯狂的影子,情欲的影子,一个受污辱的男人虚弱的影子。

灯光有点不太真实,一切都是假的吧?像做了一场恶梦,第二天他还会醒过来吧?醒过来的时候,他准会笑自己的无聊和虚弱。

他看见自己扶着墙壁,一步步地向客厅走去了。他把烟放在嘴唇边,烟一翘一翘的,他还能记得让自己,怎样习惯性地咳嗽着。有一瞬间,他像是站在自己的身外,他的羞辱和痛苦与他的身体是隔离开来的,它们隔得很远,彼此是不相干的。

他在客厅里等她。他等她回家。她是个贤良的女人,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

他总相信,他是多疑的。他不是个疑心病很重的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追根究底,看见她和别的男人站一会儿,说两句玩笑,他也受不了。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很自信的。

可是这一次,是他错了。他一定见鬼了,人老了,糊涂了,什么心思都会有的。这一阵时期,他心情总不是很好,快要退休了,大概有点失落吧?

他打算向她承认错误,他要对她更好。真的,夫妻一场不容易,一辈子坎坎坷坷地走过来了,虽说没经过什么大磨难,可挫折总是有的。她扶佐他,他念着她的恩情呢。她对这个家是有贡献的,孩子们都知道。孩子们也少不了她。

他打算向她开玩笑,就说,嗳,怎么那么迟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跟哪个男人私奔了呢!她便笑了,放下毛线活,嘴里嘟噜着什么,他也听不清楚。

或者呢,他打算向她开诚布公,就说做了一个恶梦——可不是恶梦么?他把梦描述给她听。她就笑道,哪里至于?这么一把年纪了,我要私奔,早私奔了。

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原谅她。他等她回家,她总会回家的,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他等得起的。她回家的时候,他也不责备她,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就当她是去串门的,他不想点破她。点破了就没意思了,是不是?

她是个迷途的孩子,受了坏男人的蛊惑,她经不起诱惑的。女人都是孩子,女人一生都在犯错误,有的人早一点,有的人晚一点。你不能以常规去要求女人,她们莫名其妙的,她们的身体里有蛇,她们会受蛇的控制。你不能跟她们计较的。

她会向他做解释,那都是借口,他知道的。他需要借口。

她只需撒一个谎,哪怕漏洞百出,他也认了。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他什么都认了。

他还打算和她合谋,骗过孩子们。就说,你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死了,她奔丧去了。他打算替她遮丑。毕竟,她是个要面子的人,儿女都大了,她做出这等丑事来,叫她怎么在儿女面前抬起头来啊?

他承认,他会恨她的,他们之间将会蒙上一层阴影。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和她该怎样相处呵?这是一个问题,这太难了。他不能忘记他所受的屈辱,他耿耿于怀。他将带着这个屈辱死去,抱憾终生。

他会折磨她吗?也许会的,他不能克制自己。他暴躁,冷漠,对她冷嘲热讽。说真的,他瞧不起她。一个女人,身上有了污点,那就是污点,她洗不净的。

可是,在以后漫长的日常相处中,他也许会被感化的,他是个善良的人,也曾爱过她。他会想起她从前的好处的,毕竟,人非完人,孰能无过?也许正因为这点过失,她会无怨无悔地服侍他。她是个好人,也有良心。

他们渐渐地老了,有了孙子,每个星期天和节假日,他们设盛宴,邀请儿孙们回家来。他希望和儿孙们在一起,儿孙就像一副新鲜剂,可以调剂他们已经枯死的生活。

他要享受天伦之乐,他要抱着遗憾死去。总之,家里没个女人可不行。

 

 

关于杨婶的出走,还有一个说法。在微湖闸,有关杨婶的说法总是很多的,有的可靠,有的不可靠。人们只是凭空猜测罢了。当事人一家保持了尊严和沉默,不久以后,杨站长也退休了,他很少外出,他把自己关在院子里,院子里空荡荡的,孩子们也很少回家来。

孩子们把父亲接走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回来过。很多事情也没法对证了。

但是,我以为,有一种说法是可信的,它较为接近情理。

杨婶并没有在事发的当天晚上,就和那个青年私奔了,她又隔了一些时日。他们约好的。他答应她,他会再来看她,等他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他在车队工作。他住在另一个小城里,其实并不远的。

他给她留了地址和电话,他说,我跑不掉的,我喜欢你……你的身体真好。他是附在她耳边说的,杨婶的心跳了跳。他喊她“妈妈”,杨婶把他搂在怀里,身体只是贴着他。她总觉得还不够,她换了一个姿势,把自己更紧地贴在他的身体里。

他是她的儿子,他是她的男人。他勾起她身体里复杂的、张狂的情欲。她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情欲,既是男女的,又是母子的。她全活了。

他这就走了么?真快,才短短的一个下午,就像一瞬。她还会再看见他么?很难说,这样的露水情缘,她还能指望什么呢?他是个司机,跑过很多城市,也见多识广惯了。他有过很多女人吧,都是像这样,在路边顺手拈来的,也不当回事。

也曾海誓山盟过,就像今天这样,他答应她的。可是走了以后,也就忘了,都丢在路上了。

她觉得自己不能忍受了。她不能没有他的日子,她会死的,她说到做到。

他笑她傻。

她哭了,他拿舌头舔她的眼泪。他说,怎么会呢,我已经离不开你了。除非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我还是要来看你!除非你告诉我,你不愿意再见到我,你讨厌我,你害怕我破坏你的家庭,那我就要考虑一下了……他笑了。

她不让他说下去,拿嘴堵住了他的嘴。

他有力地吻她。她快喘不过气来了,身体又开始躁动了。他把舌头舔着她的牙齿,嘴里“嘟嘟”地吹着气泡,她又笑了。他终是个孩子气的人。

他最终还是走了。她竭力挽留他,说道,不要紧的,我去招待所给你开个房间,晚上再去看你。他逗她说,我可是累了……你知道,我的身体不好。

她生气了,窘然说道,你什么意思?看看你也不行吗?

他笑道,不行,看看是不行的,我要做。我要和你在一起……他在她面前撒娇。他又解开了她的衣服,把头伸进她的衣服里去,他拱她,她的身心里有一阵潮湿和温润。她的孩子。她的心都碎了。

我不知道杨婶怎样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没有他的日子,一切都是暗淡的,没有颜色的。她这一生再也没有经过这样的等待,她等待一个青年的到来,她等待他的施舍与赐与——她等待他的判决。

日子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她洗衣做饭,浇花除草,星期六的傍晚,她做了盛餐,等孩子们回家来。她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她必须加倍地补偿他们。每一次晚餐都是最后的晚餐,她把所有的灯都开着,桌子上铺了台布,收音机里有一个女中音的低吟声。

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美人蕉和万年青就摆在窗沿上。她三女儿回家来,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拿手去拨美人蕉的针刺。她对她母亲说,妈,今年的美人蕉开得真旺,也不死的。

她父亲接口道,你懂个屁!你妈费了多少心思,你看见了?

他朝她笑了,他的笑里有轻微的谄媚。他这一阵心情似乎特别好,也不知为什么。大约看见她比以前更辛劳了,家里总是出乎意外的好。每次回家来,他都发现新的不同,床单换了,屋子里有清新剂的气味。被褥晾在院子里,那里头有太阳的气味。

家俱也变了,隔三差五,家里又添置了桌椅和新沙发。他责怪她,说,买这些做什么?留点钱给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虽这么说着,他心里还是高兴的。

她给他买衣服,从衬衣到内裤,从头上戴的,到身上穿的,都齐全了。她为他买过一打袜子,12双呢。她说,质地很好的,又暖和,又结实,总能穿些年头。他说,能穿到老呢,到死都不用买了。

她黯然地走开了。

她这一阵时期,脾气有点古怪,时常一个人坐着,在屋子里出神。她的脸上偶尔会绽放出笑容来,也时常叹息着。他总觉得她比以前好看了,脸上有了光泽,就打趣说,你最近怎么搞的,好像年轻了,是不是回光返照了?

她生气了,抢白了几句,便哭了。他只是惊奇着,她这是怎么了?脾气阴晴不定的,很难捉摸了。他想着,莫不是到了更年期了?据说到了更年期的女人,总是暴躁的。

他把头探到她脸上去,笑道,生气了?原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话的。她把头侧过去,躲开了他,只是嫌恶着。她拿眼睛看着窗外,挂着脸,她脸上的一堆白肉全塌拉下来了。

他自觉没趣,搭讪着走开了。

她总说腰疼,这一阵子,也不常走动了,也不织毛衣了。他就说,你出去串串门吧,在家坐着会烦闷的,也影响健康。

他要为她做按摩,她也不让,皱着眉头说道,别碰我。

她又说,老杨,我待你不错吧?

他没听清楚,从被子里探出来头,问道,什么?你说什么?她倒又不说了。

夜里,她滚进他的被筒里,拿身体贴着他的背,她紧紧地搂住他。她哭了,轻声地抽泣道,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孩子们。

恍惚之中,他只感觉到一个女人的肉体,周身散发着温暖。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她正在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楚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就这样,杨婶神智不清地过了两个月。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迷糊了,这两个月,她是怎么过来的?一天天,一分一秒,她处于煎熬里。她的身心分开了,五马分尸般地,有无数种力量在撕扯她,让她往这个方向走,让她往那个方向走。她只是疼痛着。

她想着,他再也不会来了,他没有任何音讯。两个月前的某天下午,对于她,就像人生中的一场春梦。她越来越相信那是梦,太不真实了。在那光线幽暗的下午,他来家里取水,他站在她的院子里,他是个高个子的青年。他朝她走过来了……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躺在床上,跌落到地上,爬到沙发上,简直疯了。她随他摆布,有时她也要求他,他按要求做了,她舒服极了,发出猫一样的呻吟声。她呻吟了,他也跟着呻吟。他做爱时会叫的,就像狼一样,就像哭。他的声音大极了,他汗渍淋漓。

她第一次知道,男人也会叫。老杨从不叫,他们安静极了。她在他面前总害羞,她害羞了一辈子,渐成了习惯。有时候,她以为,这就是自己。

她不知道,她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她深藏在她的体内,她长时间地睡着了。是一个青年把她唤醒了,她醒了,那个从前的“她”就消失了。一个新的自己站在她的面前,她放荡,无情,贪图肉体享乐。她准备抛夫别子。

她身上的两个人完全是隔离开的,一个是道德的,温顺的;一个是暴戾的,荒淫的。她的生活全由这两个女人来掌握,她自己做不了主的。她的角色变了……一切也就跟着变了。

她有两个人生,这两个人生是不搭界的。它们按着时间顺序颠换着,一个走完了,另一个到来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她躲不了的。它在她的体内。

她再也不能相信,这中间竟没有过程。一个女人的蜕变来得如此迅猛,她也没有准备。她摇身一变,就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她更加自由了,她要飞到天上去。

她在他面前,真是自由的。她任性极了,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对他,就像对待一个隐身人,就像一抹空气,就像对待她自己。她不需要矫饰。

她不觉得害羞。

她勾引他,挑逗他。故意做出各种姿势,就像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比一个人还自由。她的发挥超过她的想像力。他是她的想像力。

他是她的空气……一抹新的空气,它滋养她。有了他,老杨身上的气味简直不能闻了。他身上是有味道的,嘴里也有。也不是臭,只是衰老,腐朽。从前,她母亲身上也有那种气味,她不喜欢,常常躲着。饭后用过的碗筷,洗了不算,还要撒上清香剂。

她也知道,不该嫌弃的。人老了,难免会有味道。——她也有那种味道吗?她自己是闻不出来的。她倍加小心了。一天刷三遍牙。时常拿手盖住嘴,深深地嗅着,也嗅不出来。

和他接吻时,她注意他的反应。那个青年一如既往地顽皮着,她放心了。她也闻她身体的气味。她总担心。她是个讲卫生的人,可是那种气味跟卫生是没有关系的。贴身穿的内衣内裤,每天都要换,换了就凑到鼻子前闻着。

她想着,将来在一起,要是遮不住的话,她就搽香粉和花露水。

他总也不来。

她等在门口。每天,从车站门口经过的车辆不计其数,也有的会停下来,摇下车窗玻璃。从驾驶室里走下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她的青年。夜里,听到卡车的嘶鸣声,她都会坐起身来。

她觉得自己老了,真的,她已经等不起了。短短的两个月,在于她,就像长长的一生。他又有了新的女人吧?他再也不会想到,在小小的微湖闸,一个不起眼的小站上,他萍水相逢的女人在为他受苦。她每天都在等他,她望眼欲穿,她丰腴的肉体正在受煎熬。

她需要他。他曾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他走了,她身体的那部分也跟着走了。是他,使她的身体活了,只活了一个下午……她难以忍受。

想起那个下午,她的身体总在颤抖。他是她身体里的一个物体,他是她的五脏六腑。他走了,她的身体是空的,她不适应。一个人的时候,她躲在被子里,光着身体,她拿手,代那个青年握住了自己的身体,她温柔,也狂暴,总还是不够。她哭了。

她拿起他写的字条,那上面有他的地址和电话,拙劣的铅笔字。白纸黑字,都是真的。

她准备打起包裹去找他。她常常有这样的冲动,她必须按捺住这种冲动。

她给他打电话,隔了很长时间,他来接了,只“喂”了一声,她的眼泪便淌下来了。他的声音很温软,有点惊喜。她放心了。

电话里有嘈杂声,机器的轰鸣声。他的声音反显得远了。他说,电话里不方便说,我再去看你。他又说了一些什么,大约是“外省长途”,“才刚回来”,她也没听清楚,便挂了。

很长时间,她的脑子里全是他声音的轰鸣,迫迫切切,都是真的。这一下,她信了。它不再是梦了。她的肉体真实地发生过。

她又回到她的日常生活里去了,一天一天,循环往复。有时候,仅仅是出于无聊,她想尝试一下,看两个自己是否能合二为一?老实说,有点难,努力一下,却能做到。

她一方面为离家做准备,另一方面却沉迷于日常琐事里。毕竟,很多年了,也有了感情。她对日常生活的拐弯抹脚处,怕比别人更懂得欣赏,也知道它的微妙的好处。有时候,她也觉得烦闷,平淡的岁月里,四季的轮回,太阳升了,落了。风花雪月的天气里,人们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人情来往……何时才到尽头呵?

可是有时候,她又是欢喜的。离开了它,她觉得不踏实。

她在这方面无所不能。她把家照顾得更好了,她疼惜丈夫和孩子们。她爱他们。这样一天天地过下来,一切似乎又恢复到那天下午之前……她仍是从前的自己,一个温良的妻子和母亲,微湖闸人心目中的杨婶。

有一种时候,她简直恍惚了,她想,那个青年,她能忘掉他吗?她会跟他走吗?她能回到从前的生活里来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能吗?

也许能吧。她犹豫着,含糊地笑了。

 

 

杨婶最终还是走了。那个青年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知道答案了。她扑到他的怀里去,那是在晚上,八、九点钟光景,他在路边按喇叭,她听见了,起先她犹豫着,也不能确定。他一遍遍地按着,她借故走到门外去。她看见了他的车,她的心温热地跳了一下。

他们是第二天走的,她没有留下片言只字。

杨站长一家,在一个星期之内才确定了这个事实。孩子们在母亲出走的第二天,都回家了。他们在一起商量对策。起先,他们以为母亲是被拐卖了,或者迷路了,便向院子里的人打听着。消息就是这样传出去的。

他们寻找母亲出走的蛛丝马迹,虽然疑惑着,也还是相信了。这种事情,瞒得过外人,瞒不过丈夫的。杨站长也略微记得,在那天晚上,他听见了卡车的汽笛声,很有节奏的,响了很长时间。杨婶出去了一会儿,第二天就失踪了。

他还能记得,她的种种反常行为,她的暴怒,莫名其妙的微笑。有一天下午,家里床单乱了。有一个深夜,她抱住了他,哭了。他似乎听见,她在说“对不起”之类的话。

孩子们沉默了。他们觉得难堪和羞辱。他们的母亲……都五十了。她的大女儿都谈恋爱了。

一个星期之后,杨婶仍没有回来。一家人相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子就说,不准去找她,就当她死了,我们没有这个母亲。三女儿说,她回来了,我们也不承认她,赶她出去,不给她好颜色看。——她哭了,她还能记得,她帮母亲拨白头发的那一幕。那是在夏天,她倚在母亲的身边,她能感觉到母亲身心的温暖。

杨站长老了,一个星期之内,他老了十年。他的头发全白了。原本不爱说话,现在更加沉默了。他和孩子们计算着未来,他说,这个家算散了。好在你们都懂事了,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他转向大女儿说,你的婚事自己定度吧,你觉得好,你就跟了他罢。现在,再也没有母亲来反对你了。

大女儿扑到父亲的脚边,她摇着父亲的身体,哭道,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摇了摇头,惨然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手里还有一点存款,感谢你母亲没有取走它。不多,也派不上用场,你们几个人分了吧,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孩子们不死心。儿子就说,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的。大姐快要结婚了,二姐和三姐都参加工作了,我明年会考上大学的,我再也不贪玩了。家里一片哽咽声。

女儿说,明天我们去派出所,把她的户口注销了。你再去法院,申请离婚,你再找个伴吧,我们都会回来看你的。

杨站长笑道,这些事都太远了,再说吧。我最不放心还是你们,现在,没有人来照顾你们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不久,从院子里又传来消息,杨婶是跟一个青年跑掉的,因为眼见得,在某个下午,一个司机去杨家取水,滞留到晚上才出来。杨婶也跟一个姑娘聊起过,问她,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杨家愤怒了。孩子们把母亲恨得牙痒痒的,杨站长躺倒在床上。他病了,这一病,就没再起来。他患了癌症,住了一年的医院,后来回家了,人整个变形了。又隔了几个月,他死了。

一家人迅速地分崩离析了。大女儿迫于情势结了婚,也不知幸福吗?她还会相信幸福吗?她能相信那种白头偕老的婚姻吗?庸常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下来,她能理解她母亲的选择吗?很多年后,她也是个中年女人了,她能理解一个中年女人身体的骚动吗?她相信一个女人突发的,难以遏制的情感吧?

她的弟弟也不知是否考上大学了?他早该结婚了,他过得还好吗?很多年后,他母亲的阴影还会影响他吗?他也许忘了。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睡不着,起床抽烟。在那一瞬间里,他的心思是否会在某件事上停留片刻?他感到害怕吗?——他不愿意回忆?

他该怎样评价他的母亲?从一个男人的角度,他怎样回忆在少年时期,发生在家里的一桩丑事?他感到燥热吗?他怎样对他的孩子说,你的祖母……也许他会说,你没有祖母。她很多年前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杨婶……她还活着吗?近二十年过去了,她老了,她也有七十岁了吗?她早该像我奶奶那样满头银发了。她羡慕我奶奶的白发,也曾焦虑过。我还能记得,她坐在很多年前的院子里,为自己的一根白发耿耿于怀着。

她还想抱孙子,只可惜没有等来那一天。她和那个青年会结婚吗?他们有了儿子?她是把儿子当作孙子来哄的,老年得子,她大约也会疼得欢喜。

她过得还好吗?穷了穷了些。冲动过去了,肉欲也满足了,她又回到日常生活里去了。这个日常生活和那个日常生活有什么不同吗?也不过是缝补浆洗,人伦道德……转了一个圈,她还会回到人伦世界里去吧?

她能想起在微湖闸的岁月里,她家里的那盆万年青?满院子里的葡萄,在阳光下滴下了影子。她常出去串门,穿着碎花衬衫,手里结着毛线活。那时候,她很年轻,体态也轻盈。她是个体面的站长夫人呢!

她能想起自己的丈夫吗?她的四个冰雪聪明的孩子,现在都成人了,也结婚了。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她看不见他们,她想他们呵,时常在黑夜里哭着。有一次,她去看过他们,找到儿子的学校(他当时已经念高三了),他拒绝见她。他跟传话的老师说,他没有母亲,他母亲很多年就死了。

她哭了,躲在树丛里看他,他长高了,是个青年了。他很像他父亲,挺拨整齐,很有样子。她想着,再过些年,怕也有很多姑娘喜欢他吧?

她也回过微湖闸,偷偷回去的,并没惊动很多人,只是看望了一些老朋友,比如我奶奶。她又哭了一场,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很窘然。我奶奶安慰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也很窘然。总之,那次见面很无趣,她也后悔的。

她去家里看了一眼,院子已经荒废了,没有人烟气。原来的小花圃长满了野草,她伸手拨了几下,也懒得动了。她对我奶奶说,该有人住的,要不太可惜了。她只是唏嘘着。

她又走了,也不知去哪里了。对于她的去向,她总是不说。

关于那个青年,她也不置一词。也许他们早分开了,这种露水姻缘,很难说的。我奶奶总相信,是那个青年抛弃了她。她说,杨婶过得不好,这才几年,她就老了。她的衣着也没有从前讲究了,看得出她一直在颠簸着。很凄凉的。她大概又跟了别的男人吧?——女人总是要有男人的。

我说,杨婶还是怀念微湖闸的。

我奶奶说,是呀。正因为过得不好,她才会怀念的。

我有点难过。我想起了杨婶,那个从幸福生活里出走的女人……她背弃了从前的一切,她形单影只,她的身后是没有背景的。她走在另一个城市的街道上,老妻少夫,大约要背负很大的世俗压力吧?她勇敢极了,也从不后悔。她忍受贫困和不幸,——她忍受一切屈辱。

一个女人,再怎么着,她希望她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可是再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仓促地老了,她的肉欲消失了。她的爱情就像午夜的焰火,开过了,就灭了。她背着行囊,跟着一个个男人云游四方,最终也没能安定下来。

她大约变泼辣了,生命力更加旺盛了。在她老年生涯的某一天,——假如她能等来那一天的话。她坐在屋子门口晒太阳,很多人从她面前走过了。人们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安宁、昏沉的老太太,她曾有过怎样的一生。在她中年时期的某一天,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从此,她平淡的一生裂了口子,再也没有弥合过。

她从日常生活里逃离出来,辗转起伏,最终又回到日常生活里去。她操劳,肥胖,臃肿。侍候男人的日常起居,必须算计着花钱,度日。为一点小事斗嘴,有很多不愉快。即便当下,她在屋檐底下坐着,抽空想为自己织件毛衣,她把毛线绕在自己的小手指上,一针一线的,很缓慢……再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的,一切邋遢之极。

我奶奶对杨婶仍不肯原谅,她觉得她欺骗了她。她说,不管怎样,她不该瞒我。她在我面前温言软语,她骗了我几十年。她又说,女人犯错误总是有的,可是她不应该抛夫别子,那是她的根呵,她怎么忍心?

她继而慨叹世态炎凉,做一个贤良女人,组建家庭的重要性。她说,不要骚包,女人骚包会有报应的。一切都要平静,坦荡,忍耐。这样才会有好果子吃。

杨婶走了以后,我奶奶更加孤独了。她晚年,虽然家里有亲朋走动,她也照样客气而热情,可是我想,她有提防心了。她再也不相信任何女人了。她说,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藏得深着呢。——她被伤害了。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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