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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流年》之十----

九章  怀念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

魏微

我爷爷奶奶是包办婚姻。我爷爷长到十六岁那年,做媒的就说,张家姑娘做得一手好针线,脚又小,人又贤惠。身子骨大,能生孩子。

我爷爷出身农民,他祖上是从山东过来的,本有些资产,可是赌光了。到我爷爷这一代,不得不造反闹革命。他组织了武装游击队,在江淮一带出没。后来,他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个小头目。

年轻时代的爷爷,我没能见过。我听我奶奶说,他长得眉目清楚。——她含糊地笑了,她不愿意多说自己的男人。我见过我爷爷的一张照片,摄于1949年的上海,革命成功了,他大约是为纪念。那一年,他36岁。照片中的他,穿着高领毛衣,英姿勃勃。他是容长脸形,也不带笑,更显得那张脸的神清气爽。

我爷爷曾有过一个相好,那还是早年,他的革命同志。那女人是短发,穿着灰布衣衫,腰间扎着皮带,总之,她和我奶奶是不同类型的人。她果断,略通文墨,也能言善道。多年以后,我奶奶说起她的情敌时,仍带有胜利者宽容的微笑。

有一天夜里,我爷爷借口有行动,挎枪出去了。他来到村口,他的女人正在等他。我奶奶悄悄跟着,她抱着孩子,完全凭借女人的直觉,她知道丈夫这一走,再不会回来了。她在村口看见了他们,她大声地哭着,扑倒在他们的脚底下。孩子也哭了。

我爷爷犹豫了一下,后来,他跟着我奶奶回家了。他们有了更多的孩子,也死了很多,只留下三个:我父亲,姑姑,叔叔。他们过得不错,一生平静,幸福,死了也葬在一起。

我爷爷奶奶是旧式婚姻的典型,那里头有老实和平安,结实的日子, 一天又一天,不会担心破碎。那里头的世界是完整的,男女,情感,情欲……什么都有了,一样也不缺。在这样的婚姻面前,爱情没有它的位置。爱情就像天方夜谭,像人生中的一切嘲讽,一个多余的、奢华的手势,它不朴素。——它是多余的。

它让我相信,没有爱情的婚姻也是完美的。两个不相干的男女,只因为偶然的因素,他们走到一起,生儿育女,和和睦睦地过一辈子。他们并非一定要结合,谁离了谁都能过。他们彼此没有那么强的向心力。是男女,生育,更强大的日常生活……是时间安慰了他们。

时间给与他们很多,它让他们不再敏感,奢求,它让他们麻钝,安之若素。他们坦然接受了一切,接受了,也觉得很好。

他们互相不交谈,交谈是危险的。他们只是需要。他们处在自己的角色里,角色是严密的,自成系统的。他们在角色里沉醉了。

每天清晨,我奶奶起床,洗漱,她搽百雀灵和“友谊牌”雪花膏。她向厨房走去了,手掸着衣衫,手滑过头上整齐的发丝,看乱了没有。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里,她听见了鸟雀的啁啾声。空气是清寒的,刺得鼻子有点发酸。也有一些早起的人,他们打着招呼。他们说,奶奶早!

奶奶也说,早啊!出去溜达溜达?

奶奶开始做早餐,也没什么新花样,稀饭咸菜,馒头油条。有时候,她也会换换口味,蒸小笼包子,做糯米汤团,做清蒸饺子。可是换来换去,总不出那几个花样。每日三餐,简直要了我奶奶的命。她总是问我,小蕙子,今天吃什么?我说,你问爷爷吧。她说,他也不知道吃什么。

我爷爷也起得早,闲来无聊,他便去闸上走走,回来的时候,还来得及听“新闻报纸摘要”,从630听到700。他也听天气预报,他跟我奶奶说,奶奶,最近有寒潮;或者说,奶奶,明天的气温有37度呢。我奶奶总是答应着,有数了。

他常去菜园里看看,拿锄头松松土,锄锄草。我们家的蔬菜长得特别好,绿油油的,那全是粪便浇出来的。我爷爷用自家的粪便上田。爷爷说,粪便是宝,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也喜欢手工制作。他打制日常用品,像竹椅,晾衣架子……每一道工序,每一个拐弯抹脚处,他都琢磨着,做得很精细。他有着工匠的智慧,他说,人得动脑筋,要不脑子会生锈的。他在他的工艺里沉迷了。

总之,他有着朴素的生活观,他代表着农业社会里“人人动手,丰衣足食”的理想。那是七十年代的日常中国,一切都是混杂的,泥沙俱下的。青年人“上山下乡”了。他们打起背包,到远方去。他们离开熟悉的一切,城市和街道,年迈的父母,阁楼里的日常生活,电影院,夏天的花布裙子。家对面有一家冰屋,做一口地道地冰砖,好吃极了。

他们在凌晨的火车站会别,一片激昂的哭泣声。列车徐徐开动了,很多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扬着手,也不知说着什么。有人在月台上抽烟,有人跟着列车跑。

列车把一代青年带向远方。列车驶过城市,荒野,也不停下来。远方在哪里,列车也不知道。

有的人死了,更多的人活下来。

有人在读“毛选”和《资本论》,他们读了整整十年,因为有时间,因为困惑和无聊。

有人在抄字典,从第一页抄起,抄到最后一页,一字也不漏,汉语拼音也抄下来了。

在民间,日常生活仍持续着。老农们蹲在草垛旁,说着农事和吃的。因为饿,吃显得尤其重要,吃就是一切。妇女们叽叽喳喳,袖着手在家门口晒太阳,笑得“嘎嘎”的。

我爷爷忙于开会,学习上级文件。防洪抗旱,也是微湖闸的首要创造任务。下班了,他就打开工具箱,或者到菜园里走走。他代表着那个时代的另一面,安平的,踏实的。那个时代有很多面,都是不相干的。

他也读报,那是在晚上,吃完了饭,睡不着觉。他把报上的内容念给我奶奶听,他说,这是文件,你也听听。明知我奶奶不懂,他还是说着。他常常跟奶奶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有时也跟我说。我想,他大约是孤独的。他需要说话。

他遇到什么事,打不定主意,就跟我奶奶说,奶奶,跟你商量件事……我奶奶听着,有时参与一点意见,他也未必接纳,可是说说总是好的。

他不太管家庭琐事。每个月的工资,全数交给奶奶,用了,再去要。他心情好的时候,就跟我奶奶开玩笑;他伸出手来说,奶奶,给我一点钱。仿佛他是她的孙子。

我尤其喜欢晚上,一家人坐在桌子边,爷爷听收音机,奶奶做针线活。昏黄的灯光和收音机的嘈杂声,滚进屋子的每个角落里。空间塞得满满的,空间里有老人的气息,很温暖,很安全,像太平的岁月,漫长的,没有尽头。

这就是我爷爷奶奶的婚姻。我从不追问,是什么维系了这样的婚姻;因为明摆着的,是庞大的日常生活。家俱和物件,衣食住行,儿孙和人伦……是人和人温暖的情感,再也没有比这更结实的东西,一天一天地,把他们带向远方。他们朝时间深处滑落了。

他们老了,刚过了七十,就开始计算后事。他们希望能死在一起,相隔的时间不要太长,以免留下来的人太孤独。死了也要葬在一起,这在民间叫“合坟”。

因为体质欠佳,终生咳嗽着,我奶奶从中年起,就预备寿衣,寿鞋。棺材也打好了,放在乡下的亲戚家。那时候,微湖闸提倡火葬,先从干部做起,家属也不例外。我奶奶害怕,每每向我爷爷哭诉着。我爷爷笑道,都一样的。火葬干净。烧了也不知道疼的,也由不得你的。一阵烟升上天,人就没了。

我奶奶总不信,她相信人是有来世的。她希望能投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再活一次。她希望与泥土为伴,她的肉体腐烂了,被蛆虫啃蚀了,她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她觉得安全。

闲来无聊,她常常查看她的寿衣,放在箱底,她把它拿出来,给杨婶看了。杨婶也赞叹她的好针线,针脚细密、匀称。她说,怕是要花费很多功夫吧?

我奶奶笑道,也快,三两个月就做成一套。

她想多做几套,红的,黄的,绿的,都很鲜艳,带有喜庆的色彩。这是中国人的生死观。她要在生前看到死。死是具体的,穿红戴绿的,繁盛而热闹的。中国人喜欢把丧礼当喜礼办,要不,你怎么解释,一家人在丧礼上,大办宴席,笙箫不断。

门前的小街上,时常有丧队走过,人们哭嚎着,间歇有音乐声。音乐声越来越近了,不是哀乐,是轻快、欢腾的民间小调,乍听起来就像喜乐。

我奶奶向往这样的死,盛大,庄重,不悲哀。她害怕死,可是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她常常侧着耳朵,听见丧队走过,就颠颠地走到门口。她倚在门框里,看见吹鼓手摇着身体,吹出夸张的声调来,她觉得平安,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静默。

那一年她五十岁,一边做着丧服,一边沉浸在日常生活里。这两者都能给她愉悦。死似乎是件遥远的事情,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哪天就临头了。她看着她的丧服,深远地笑了。

活着也很好,她是日常生活坚决的拥趸者,她从来没有背叛过它,因为不晓得背叛,因为没有气力和心智,因为觉得很好。

她活了很长,卒年88岁。我母亲笑她是“弯扁担不折”。

她晚境凄凉。我爷爷死了以后,她独自撑了十年。她常常想起在微湖闸的日子,有爷爷和亲爱的孙女,门前的老榕树每年都要开花,她记得的。那是她生命的盛年,她有钱,也常常接济别人,她受人尊敬。——对于别人,她是有用处的。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什么都齐全了。针线活,和杨婶的友情,她的小儿子还没有结婚……她忙于一日三餐,缝补浆洗。谁家遇上“红白喜事”了,她也去出份子。

我爷爷健在时,她就开始烧香。她在睡房里供奉了香炉,香炉摆在五斗橱上,是铜的。虽然家人反对,她也坚持下来了。正餐前,她必净手,端立于香炉前,嘴里也不知念着什么。有一次,她对我说,她是保佑家人平安,儿孙富贵。她也保佑自己能多活几年。活着总是好的。

这渐成了她的信仰,她靠这个活下来,她不能没有希望。

爷爷死后,她跟我父亲生活。我父母禁止她烧香,她也不说话,一个人回房间里淌眼泪。她不恨她的儿孙,他们是这个家族的血脉,渊源流传下来的,她不计较。

她只是恨我母亲,空洞地恨着,虽然能找出很多坏话来,她也轻易不说。她节制着。再说,她老了,也恨不动了。她和两个儿媳相处冷淡,她年轻时气盛,对她们苛刻也是有的。现在她们报复她,她很知道。总之,人老了,需要别人照顾。很多姿态,她不得不放低。她对她们有点谄媚。她更加难过了。

她晚年,意识很清醒,是个有自尊的人,也不愿吃“嗟来之食”。她靠养老金生活,儿子不要她的钱,她便为他们做饭。她做的饭菜不合他们口味,她便讨好地笑了,很无耻的,她知道。

她坚持自己洗衣服,再是病体缠身,每天也要换内衣。她想做个干净的老太太,体面地死去,她不想招人厌烦。有一次,我看不过,帮她洗了,洗了又生气。我为她做饭,先还是愉快的,后来又不高兴了。也常刺她。她是个累赘,这是不言而喻的。

在我成年以后,我和她的关系是暧昧的。一方面爱她,可是我的爱是空洞的。我没气力表达。看见她,鼻子总是发酸,仍不住想淌眼泪。一方面是成长的力量,一方面是衰败的肉体。——我没有气力。我继承了我父族的冷漠无情,我对我最爱的奶奶也不过如此。

我嫌弃她,更加爱她。我被与她的关系折磨着。我希望她能死去。

她也常常盼着死,活着如此受煎熬,精神的,肉体的。她越来越虚弱了,也不能干活了。她成了一个废人。她住在高楼上,儿孙们都上班去了,门也反锁了。空洞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听得见。

她打开阳台的窗户,看见楼底下的草坪边,有几个女孩子在跳橡皮筋,她们的影子在阳光底下一晃一晃的。有个男人,骑着自行车,一路的铃声摇过去了。身外的世界是如此美好,她想多看几眼。她贪恋着生。

她喜欢晚上。一家人团聚了,儿孙满堂,屋子里充满了声音和光亮。她觉得温暖。吃完了饭,大家回房去了,她仍依依不舍,她想和他们呆在一起,听他们说说话。隔壁房间里一有笑声,她就赶过来了,倚在门框里,他们倒不笑了。

她有些黯然。他们的欢笑与她是不相干的。她在欢笑之外。

我很不忍。把笑话又复述一遍,她也笑了,轻轻地抹眼泪。她感激的。

她的头发更少了,仍梳得很整齐,在脑后盘鬏。有一次,我母亲说,你奶奶白毛娑娑的,站在那儿,怪吓人的。她听见了,虽有些不高兴,却也笑了。类似的打击,她大约已习惯了吧?

家里有客人来,她搭讪了两句,主动回避了。她是极有礼节的,很懂得待客之道,只是未免太热情了,总让人不舒服。她那一套是过时了,显得老土。我母亲也烦她这一点。

她在卧室里听着客厅的喧哗,欢声笑语。她静静地做着针线活,像要睡着了。

她越来越多地沉睡了。一天能睡12个小时。她跟我说,今年的精力就不比往年。我弟弟的孩子出生时,她做了老虎头棉鞋,做了足足半年。在灯光底下,打着哈欠,强制自己不睡觉。她说,要是在往常,我半个月就做好了。现在眼睛也花了,针也穿不上了,手也哆嗦了。我说,你也不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自知话说重了,我有些难过。

她说,我也盼着死呢,小蕙子。活着一点情趣都没有,对别人也是拖累。

我哽咽道,谁说你是拖累了?要死,要活,也不是你说就算的。

她说,再过明年吧,我感觉时间快了,我常常梦见你爷爷。

23岁留在省城生活,平时极少回家。我不知道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怎样熬过了艰难的每一天,有吃,有穿,儿孙满堂,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她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激灵一下睁开眼睛。她盼着儿孙回家,可是回家了,也不是那么回事。

她成了一个废人,她敏感,清醒……活着对她是折磨。

我春节回家了,问起奶奶(她住在我叔叔家里),我母亲说,她活着呢,比谁都能吃。我母亲又笑道,她怕死呢,一点伤风头痛,就闹着去医院……我沉默了。我讨厌我母亲的刻薄,可是也能理解,毕竟是婆媳,你能指望一个媳妇做什么呢?

我去叔叔家礼节性地拜访。在我成年以后,我对亲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礼节性的。我冷漠了,这是真的,我更加坚强。再没有温暖和痛苦能打动我。我把情感更深地埋在体内,我学会了忘却,我从不做什么,包括对我奶奶。

我婶婶向我抱怨着:你奶奶现在大小便失禁了,总爱偷偷地洗澡,一洗澡就拉肚子,可苦了我们。我叔叔笑道,她已经有半个月没洗澡了,她爱干净的。

我婶婶说,现在干净了,满屋子臭味。

我搭讪着走开了。生命是这样的乏味,无奈,充满着伤心和妥协。我希望她能早点死去。

她看见了我,显得异常高兴。孙辈中,她最疼我,从小是她带大的,她有感情呢。从前的小蕙子是她晚年回忆的一抹亮色,她常梦见一个扎着抓髻的小孩子,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她啃着手指头,穿着向日葵的罩衫。她的脾气很古怪的,动则就发火。——她记得呢,也常跟人说起。

她说,难缠呵,三个月就被我带在身边,也没有奶吃,就裹我干瘪的奶头,裹得疼呵。她笑了,拿手擦眼泪,又说,那孩子命苦,托生那么大了,也难得的。

有一次,我叔叔来信说,你给奶奶寄张照片吧,她想你,常常哭了。她记不清你的样子了。我拖了足足半年,这才挑了几张模糊的、难看的照片寄过去,算是敷衍了。

后来,我也不知道,那些照片她收到没有?她看到她孙女了吗?她感觉到她的冷淡和不负责任吗?她寒心吗?所有的温情都不在了,一点点地走了。她一生做了很多善事,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她要的是一种有尊严的死,温暖,正大,欢乐……不是这样子的。她总也不死。

她难为情了,因为诺言没有兑现,她不好意思再见到我。她安慰我说,快了,我都听见声音了。过了冬,到明年吧,我就死了。

这话又说了很多年,每年都说,后来她就不说了,因为说烦了。她讪讪的,有点汗颜。

我越来越少回家了,几乎有三年,我不再见到她。我常常想起她,也内疚,也心疼落泪。——可是落泪了,也不回家。

她死在我姑姑家。我姑姑家贫穷,孩子多,一家人挤在几间平房里,她觉得温暖。有孩子跟她说话,有无穷的烦恼……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那久违的尊严。

我父母偶尔去看她,她说,把我接回去吧,我想死在儿子家。我母亲说,快了,我在装修房子。再说,你不是很好吗,有孩子陪你睡觉,又不寂寞的。——她害怕独自睡觉。

她说,他们脏。

我母亲说,你就不要嫌弃了。小蕙子倒是干净的,可她不愿意跟你睡。她也不在家。

她沉默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两年,她不再提我,哪怕一个字。我想她是怪我的。

我想起亲爱的奶奶,一生富贵,尊严,娇弱……她住在平房里,夏天忍受蚊虫的叮咬,门前有死水腐臭的味道。她每天地倚在门口,盼着儿孙接她回去,他们总也不来。

她死在凌晨,头一天晚上吃了很多,脸突然红润了,饱满了,有一些光泽。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死期到了。第二天清晨,我姑姑叫她,她没应。我姑姑向厨房走去了。她家的小孙子走到老太太面前,拉了她一下,她的手耷拉下来了。

这就是一个平凡人的死,她是无疾而终。她的死轻如鸿毛。

她死于2000年春天。那时,我的小说刚刚开始,我奶奶已风烛残年;现在,我的小说写到结束了,所有人世的欢腾都近尾声了,她的尸体已被烧成灰,成烟,在2001年的上空看不见了。

家里举行了盛葬仪式,我回去了。我在殡仪馆看见了她,她静静地躺着,神情端正,没有怨言。只是脸色白得吓人。才刚死了两天,她的身体就缩小了,像个孩子。她穿着两年前新做的寿衣,红绸鞋,绿裤子。

我在她身旁跪下了,我抚摸着她的手背,轻轻地说,奶奶。我的喉咙涩得发疼。

我陪她回乡下去,那儿是她的家,那儿有爷爷。我们跪在荒地里,看着村人把两人的骨灰装在一起,放进棺材里。她的衣衫也烧了,我取出来她的黑夹袄,把手伸进她的衣兜里,那儿有阳光的温暖,就像她的体温。我久久地焐吸着。

坟被平上了,荒野上一览无余。荒野上会长出草来,人们踏草而过,人们不会知道,下面睡着两个老人,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更漫长的人世,更温凉的人生,那浮华,欢娱,悲伤……仍在重复着。他们是看不见了。

 

 

我爷爷死于1990年,那一年78岁。他患了癌症,在医院里熬了两年,隔几天灌肠洗胃,他是个坚强的老人,只是忍受着。他盼望能活下来。

我不知道洗肠的痛苦……据说,那比死更让人惧怕。每次洗肠后,我爷爷总是拒绝吃饭,他呕吐,他一天天地枯竭了。他是星期三洗肠,星期一就念叨着,又要洗肠了。有一次他对我父亲说,他不想洗肠,他想平静地死去。

我父亲说,这是不能够的。

他听从了。他晚年很听话。他听任一切人的摆布,他的肉体不属于他自己。孩子们体面,孝道,他要让他们赚足面子。他相信医生,可是医生不给他生命,只给他痛苦,他至死都蒙在鼓里。

他被摆布和折磨,他身体的油灯快要耗尽了,医生说,还是带回家吧,还有三四个月时间,做点好吃的,陪他说说话。

我爷爷回家了。强打精神坐在门口晒太阳,有一段时间,他似乎强壮了,也能拄着拐杖四处走走了。倍感孤独。

他的孤独感,是从退休开始的。也许男人一生都是孤独的,并不分前后。只是老了,气力从他的体内消失了,他被排除在社会之外,他成为一个无用的人,被别人同情,照顾,他不能适应。

他的身份感也消失了,人们不叫他“李主任”,只叫他“老李”。许多待遇也自然而然地取缔了。他时常一个人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那时候,他还没有离开微湖闸。他背着手,许多陌生的面孔从他面前走过了,他也叫不上名字。总之,他的时代过去了,在新时代面前,他是个外人。他有点拘谨。

牙齿松动了,只能吃稀软的食品;耳朵也聋了,配耳机也听不清楚,声音嗡嗡的。他和人谈话时,不得不把耳朵侧近点,人们大声着,他也大声着,彼此都很吃力。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索性很少说话了。

他只看报,一字一字地读,很认真的。他研究国事,这是他们那代人的传统,对于政治很敏感。他怀念毛泽东时代,对毛很敬仰。他无比忠诚于那个时代。

他也理解新政策,每次开老干部会,他都去学习,也常议论着。他说,还是要发展经济,现在人民生活好了,国力也强盛了。中国离了共产党就是不行,还是要实行民主集中制。什么自由主义,全是扯淡,在中国行不通的。

他只是看不惯世风,越来越败坏了。人简直下流,只向钱看,也没有志向。他说,这样看来,毛时代的优点又显出来了。

他喜欢和我妹妹玩,我妹妹也是闲人,正在念幼儿园。说完了饭,他就说,小敏,打牌吧。我妹妹喜欢打牌。祖孙俩你一张,我一张。有时他故意偷牌,赖帐,我妹妹就闹了,缠在他怀里,他说,你喊爷爷。我妹妹说,爷爷好!他便笑了。

他关心我和弟弟。我弟弟成绩不好,我叔叔家的孩子也贪玩,他忧虑极了。他说,那是李家的两条根呵。他叹息着。

他过问我的成绩,也不知能否考上大学。他希望我前程似景,幸福,安宁。我觉得无味极了,倚在书桌旁,待笑不笑地看书,也不理他。我奶奶私下对我说,你应该对爷爷好一点,他老了,时日不多了。她哭了,我也哭了。

他的最后两个月,总在门口等人,直等到最后一个人回家了,他才放心。我弟弟骑着自行车向他冲过来,他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毛里毛躁的!我弟弟也不理他,径自骑过去了。

他年轻时曾有过健实的肉体,一个人能骑几百里的路,赶回来看我的父母。想起来,那一幕就在眼前,他常常说起。

我父亲说,他不过这个冬天……我奶奶抱怨地看着他,沉默了。

他确实死在那年冬天。他跟我奶奶说,他想再活两年,到八十岁了,还想过个整寿……他受病体的煎熬,只是捂着胸,疼,也喘不过气来。他很少起床了,也吃不下饭。他说,奶奶,我这病。只是摇头。他开始立遗嘱,并把奶奶郑重地托咐给两个儿子,说:我走了,你们要照顾她。我奶奶哭了。

有一天夜里,他起来小解,他爬下床,拒绝我奶奶的搀扶,后来跌倒了。上了床以后,就死了。我奶奶过来砸门,哭喊我父亲的名字,我父母沉睡了。

我听见了,知道他死了,又挨了一会儿,这才起床。

我母亲不敢去他房里,只是敦促我父亲和弟弟,把他衣服脱了,又换上新的。我去了,因为知道自己要写小说的,要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的身体很沉了,两个男人都架不动。我弟弟闭着眼睛,身体抖得厉害。他后来对我说,爷爷的内裤上有尿,我说,那是一口气接不上,蹩出来的。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他是我亲爱的爷爷,我受过他的恩泽和呵护,我生命里最幸福的一段,是和他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平静极了,很清醒,有一种对细节过份的注重。也很悲伤,可是悲伤也是清醒的,像站在自己的身外。

也不知这一切从何而来,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葬礼是有级别的,我父亲请来市府领导,开追悼会,举行告别仪式。放的是哀乐,哀乐和车队一起,走过整个小城。哀乐伴着爷爷升天了,我们看着烟囱里冒出青烟,一缕缕的,被风吹散了。阳光很灿烂。

我是看着爷爷被推进火炉的。炉门打开了,炉火烧得很旺。工人推起他的床就走,我姑姑拦住了,哭着。工人说,你们这样子,我还怎么工作?

有人过来劝说。我跪着,迅速地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爷爷,你走了,你能保佑我吗?你保佑我平安,幸福,不要早死,学业顺利。一边也谴责自己的麻木和自私。

骨灰不久取出来了,只是一部分。我叔叔蹲在地上,把它捧进骨灰盒里。也有几根骨头,没有烧尽的。我站在一旁看着,想起生死,只是落泪。

我叔叔喃喃地说,爷爷走了。我点点头。

我看见从前的美叔叔(他是家族里最孝顺的儿子),想起久逝的时光,我的爷爷奶奶,微湖闸的那棵老榕树。我的庞杂的情感。……

我婶婶说,爷爷没给儿女造麻烦,他只是苦了自己。两年呵,他是怎么忍过来的。

我们回家了。姑父不知说了什么,大家都笑了。我觉得刺耳。我姑姑苦笑:他是家族的外子,被人取笑是应该的。

我不再说什么了,把眼睛眯缝进阳光里;我安然地坐着,看见阳光一片片黑下来,感觉到彻骨的阴冷。

 

 

现在,让我把时间再往前推,推到七十年代的微湖闸,回到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里。让我再重温那段岁月吧,那里有生命的盛年,孩子的,老人的,人们在榕树底下睡着了。那里有叔叔们,亲爱的杨婶,现在他们也睡着了。

那是怎样温暖的日子呵,所有的情感都是舒展的,静静地发生着,还没来得及破碎。在一个小孩子的眼睛里,光与影折射着,一部分的世界在她眼前打开了,它是那样的生动,活泼,具有局部的完整性。许多微妙的、像虫子一样的细节。许多时光慢慢地走过了。

青黄的梧桐树叶高高地挂在天空,风起时,叶子摇曳着,发出“娑娑”的声音来。偶尔,叶子里也会露出一两块青白的天空,很像人的眼睛,睁着,又闭上了。

她看见一排排的房屋,在阳光底下打着盹;窗户是开着的,窗户里坐着人,在轻轻地挠耳朵。食堂的烟囱冒烟了,才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师傅们开始做晚餐了。

她看见很多很多人,走在晚春的街上,天嫌燥热了些,人们的脊背上冒出汗珠来。人们走着,嗑着瓜子,渐渐失去了知觉。

要是在冬天呢,室外是冷的,可是家里升着火炉子。炉子上炖水,隔一些辰光,水就响了,滋滋地冒气泡。她奶奶说,这叫水蒸汽。开水是不响的,响水不开。

奶奶又在客厅里放置了一口铁锅,很大,铁锅里燃着锯削和煤炭,能烧一天一夜呢。第二天清早,一锅的白灰,就像雪。

她喜欢看窗户上的冰凌和霜花,那就像童话里的世界,她总不忍心破坏它。正午时分,霜花就没了,化了。她总有些伤心,她还淌过眼泪呢。

那是她来到人世的最初几年,她空有很多情感。一切都是新鲜的,第一次的,她睁着眼睛看着。她常常坐在家门口,她的背后是红色的砖墙。正午的阳光底下,有人袖着手,跺着脚,从她面前跑过了。他们说,小蕙子,吃了没?她说,还没呢。

他们又说,冷吗?她点点头,说,冷噢。她往后缩了缩脚,脚也是冷的,麻的。

有时候,她也把看到的告诉给奶奶,奶奶便笑了,“原来是这样……”很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奶奶又问,那后来呢,你还看到什么没有?她说没有。

她的世界越来越广阔了,男女,情感,情欲,生死……她学会了沉默。她明白了很多事情,人世不过是那么回事,有几件极重要的东西,比如吃,生死,男女和情感,还有身体。

一些偶然的细节充塞其中,填充它,丰满它,让它变得生趣,有动人的颜色和声音,有快乐和光华,有伤心……

她老了,才五六岁的孩子,心里有很多沉淀。她有了成人的隐秘,变得成熟和伤感。可她有时候也是快乐的,像个真正的孩子。你再也不会看见,很多年前她在阳光下的脸,苍黄的,像贫血的颜色。她扎着羊角辫,她的辫发黄又长,直拖到屁股。她奶奶把她辫子卷起来,绕成两股,三股,看上去漂亮又利落。

因为碎发多,奶奶又为她梳了抓髻,脑门上一边一个。谁都说,小蕙子的头发真漂亮,谁给梳的?她就说是奶奶。有时她也疑心着,别人是在哄她,她便生气了,回家冲奶奶发火。

有一次,爷爷把她头发剪了,梳成短发。她又哭闹了一场,她伤心呢。

她是细米牙齿,长得不甚整齐。她常常笑起来,很爽朗的。那是一个孩子的笑,莫名其妙的,为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也能笑上半天。

她把眼睛更深地眯进阳光里,她苍黄的脸在那一瞬间,是天真的,茫然的,无知的。晚上,爷爷闲来无聊,逗奶奶说话,他把手伸进奶奶的胳肢里,痒她。她弯下身体,大声地笑了。爷爷奶奶也笑了。

奶奶对她说,这个老爷爷,有点老不正经,是不是?

她说,不是,那是爷爷喜欢你。

睡晚觉了,奶奶洗漱完毕,坐在床头发呆。她站在奶奶身后,把自己挂在奶奶的脖子上,她说,奶奶,我们皮麻吧。“皮麻”就是取闹、游戏的意思。她一用力,奶奶的身体就向后跌倒了。两个人笑做一团。

她喜欢这个游戏,也常常做着,总不嫌烦的。

有一次,她病了,睡了几天了,也不见好。奶奶坐在床头,往她头上敷热毛巾,奶奶说,我的孙女做小狗了。奶奶不说“病”,只说“做小狗”,这是迷信说法,含有心疼、去灾避邪的意思。

她迷迷糊糊地躺着,看着夏日的低空,有一群鸽子飞过了。绿色的纱窗上粘着一只苍蝇。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呼吸也困难。她想,她就要死了么?再也看不见亲爱的爷爷奶奶了……她的眼泪淌下来了,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有一天,她郑重地说,奶奶,我要对你好。奶奶笑道,那又是为什么?

她看着自己的手,拿小手指甲剔另一指甲的灰垢,说,我不叫你老。你老了,我也要照顾你,给你买好衣服穿,给你做好东西吃。我要照顾爷爷……她哭了。

奶奶把她搂在怀里,疼惜极了。奶奶说,我的孙女懂事了。奶奶等着那一天呢。后来,奶奶总把这些话回述着,讲给很多人听。

她爱爷爷奶奶,那时候,她的爱还没有破碎。她的情感世界是完整的,她有力,脾气有点古怪……奶奶说,小蕙子是善良的。

她喜欢在微湖闸的那段岁月,她受到了爷爷奶奶的呵护,那是人世间最初的温暖。很多年后的今天,她想起他们,还会默默地淌眼泪。再也没有比这更伤怀的情感,她没有能力。世界上她最疼爱的两个人都走了,她没有能力。

她在光阴里静静地成长,总也长不大。日月是无边的,漫长的……光阴消蚀了她很多东西。她变了,也不知这变化从何而来,她冷漠,更加坚硬。也许,这变化就在她的骨子里?也许,它预示了一种更强大的真实?

她不知道。

总之,从前的她走了,从前的岁月也跟着一起走了。那是怎样温暖的日子呵,想起它的时候,她还会淌眼泪。它伤害了她。它是用日后的疼痛去铺垫的。它让她有回忆,对幸福更加渴求。——她把幸福留在了那些回忆里。

每天晚上,爷爷听完了新闻,就回房睡觉去了。他有时问,小蕙子今晚跟谁睡?他希望她跟他睡的。他喜欢搂着她,教她唱儿歌:

小大姐,洗白手,绣花鞋。

绣了花鞋给谁穿?

给了外乡的小四川。

她喜欢跟爷爷睡觉,他的身体暖和极了。可那时她已经懂事了,觉得男女不便睡在一起。才四、五岁的孩子,也不知哪来的心思?她委婉地拒绝了他。

爷爷也不多说,他搭讪着睡去了。她有点难过。她们家的男人,总是敏感和害羞的。

爷爷也带她去洗澡,他站在夏天的河里,用毛巾捋背;他说,下来吧,水浅,不害怕的,有爷爷呢。她总是摇摇头,坐在岸边看着。她看见正午的阳光,掉在河面上,和波浪一起涌动着。她数着波浪,数到爷爷的身边,就没了。爷爷的身边环绕着水藻,他就像从水藻里长出来一样。她喜欢看见这样的情景。

爷爷喜欢她,虽然她暴戾,动则就发脾气。她三岁就背唐诗了,也学写很多汉字,那都是爷爷教的。他说,这孩子聪明,将来必有大出息。很多年后,她辜负了爷爷的希望,她的青春期愚钝之极,做一切都很吃力。

——不管怎么说,在微湖闸的童年,确实是我生命中的黄金年华,我早慧,多情,敏感,有力……一切的一切,全被我提前用光了。我释放了它们,太早了些,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的我,平庸之极,我活得很乏力。

爷爷也打我,因为我的无理取闹。我总是不快乐。我不快乐了,就摔筷子,绝食,躺倒在地砖上。我爷爷说,不准理她。我奶奶要是劝我,他就凶她。

他中午下班了,看见我仍躺在地上。他二话不说,把我拦腰抱起,对我奶奶说,把她扔到茅厕里去。我哭了,挣扎着。我看见茅厕的粪缸里有蛆,许多苍蝇扑面而来。我吓得噤声了。爷爷说,下次你还闹吧?我说不闹了。就这样,他又抱着我回来了。他对奶奶说,她好了。我站在地上,捂着脸哭了,又笑了。

很多年后,奶奶对我说,从前你是个难缠的孩子,不知挨过爷爷多少打?

我点点头,笑了。我觉得幸福。因为爷爷和父母是不一样的。爷爷在我身上没有留下伤痕。他爱我,从不歇撕底里。他不折磨我。

这是真的,我一生如果说有幸福,那是在微湖闸,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我怀念那些日子。我看见那些日子飞起来了,它们长出了翅膀,乘风而去。

看看这一家三口的照片吧,都是黑白的两寸照。在七十年代的微湖闸,在榕树前,在饭桌边,在日常生活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们笑着,在阳光底下皱着眉头,侧过脸去和人说着什么,都被照了下来。

有一张照片,爷爷奶奶坐着,我站在他们中央。那是冬天,我们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我把手伸进爷爷大衣的夹缝里,那里有白色的卷羊毛,一圈一圈的,很舒服,无边无际。

照片中的三个人都笑着,非常矜持的。照片中的小孩子微微缩着脖子,一阵风吹过,天大约有些冷吧?不过,她还是笑了,很茫然,有一种不自知的快乐。

这张照片定格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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