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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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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的忿怒 |
育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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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我的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每天下午,我会例行去散步。路线几乎是不变的,是我参考城市交通图精心计算过的。一般来说,从我的住处出发,走1号线去市中心广场,在广场一带溜达一圈,然后走2号线回到住处。1号线是我自行设计的,即走小路、穿小巷,总共有三段四五百米长的小路,都在老工厂的围墙外,也没什么汽车和行人;其余的都是小巷,真正的无车马之喧,因为这些小巷往往只有两米宽,有的甚至只是一米多一点。在这条路线的设计上,我的原则是避开马路、新兴的住宅小区、小商业区,选择的是快停产的工厂边的小路、陈旧不堪尚未改造的老居民小区。2号线就相对简单多了,从市中心到住处边的公交车站,是百分百的马路,基本上与公交车走相同的路线。对于2号线,我是这样考虑的,如果在路上或广场上有什么事情耽误了时间,我可以顺路乘公交车,能够保证我在下午五点半之前到家。这样的散步基本上是一成不变的,总共大约要四个小时,来回在路上各四十分钟,东张张、西瞧瞧连同在广场上耗掉的时间也有两个多小时吧。 最近,我隐隐约约感到我身后的这双眼睛并不是善意的。 但是我不害怕,因为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不管从哪方面讲,我都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甚至连隐秘的道德规范和社会价值取向我都相当尊重,并尽力地与它们协调一致。 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我相信一切皆有因,万事万物的存在必然有其合理的原因。而如果有人要盯梢我,我则认为这里找不出多少能经得起推敲的原因。你想想看,我不是什么政治人物,我没有参加任何政党,我也不是有影响的无党派人士;而且我不是任何组织的成员,因为自从我被曾经加入过的某协会开除后就再也没有参加什么社团或协会了。他们盯梢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政治目的可以实现,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是与政治绝缘的人。你想想看,我不是什么大款,我没有什么钱,有点钱也只是仅仅能够维持生活而已;我没有什么财产,我也没有从什么大款父母或远在国外的富亲戚;我以前也没挣过多少钱,因此我存折上只有很小的一个数字,而且我在股市或房产中也没有任何投资。可以说,在这样一个突飞猛进、日进斗金的社会里,我只是一个有饭吃的穷光蛋,但我不是赤贫的。对于我这样的人物——社会上可有可无的小白点,盯梢是毫无价值的。你再想想看,我不是科技人员,不是机关人员,不是军事人员,盯梢我的话,不能获取任何有价值的科技、政府行政或军事方面的情报,说白了,这样的盯梢没有意思。文化上呢,还得从文化的角度考虑一下,是的,我曾经是一名不大不小的名人,可是现在人们早就忘记了,在同一领域内,有数不清比我还要出名的人都被人们抛弃了,何况像我这样的小白点(还是小白点)呢?以上都是从大的方面来找原因的,从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立场上看我的,是宏观地看问题。那么,要从微观上讲呢?其一,我个人没有什么感情纠葛,清清白白,一眼望到底,与我的妻子感情很好,我无外遇,妻子亦无外遇,跟爱相关的盯梢是可以排除的。其二,从人际关系上说,我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没有朋友,因为我接触的人很少,除我住处旁的理发师、水饺店的老板外,我几乎不认识任何人;我是从外省移居到目前居住的这个城市的,我在这儿没有亲戚;同学也没有,因为我没上过大学;没有同事,因为我只在家上班,有人说这叫自由职业者。完了,就这两点,我没什么问题,就是说,某人或某组织根本就没有必要对我进行盯梢。 我罗里不嗦地跟你讲这么多,就是要证明一个问题:我没有被盯梢的必要。同时,把它讲出来,是有利于身心健康的举措,可以释放心中假想的压力。真的,盯梢一条狗也是好的,也许那能对研究动物的习性或仿生学的发展有益呢。我郑重地告诉盯梢我的某人或某组织,你(或是你们)失望是必然的,不要怪我没提前告诉你(或是你们)。 也许,也许我只是多疑了,我的感觉出了毛病,出现幻觉了。我希望是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并不影响我的生活,我还是一如既往。每天下午一点半出发,沿1号线去市中心广场,在广场附近溜达溜达,四点五十分返回,沿2号线。这是我的惯性运动,是我周而复始的幸福生活。 一点半到了,我得出发了。到达广场后,我买了张报纸垫在花坛边石凳子上,一屁股就坐下了。但我不看报纸,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报纸了,连电视也不看网也不上,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有五年了吧。今天是星期五,没有多少市民在广场上休闲。特别是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大家都在办公室里拼命地干活,表现给老板看,好为下周一发放周薪加个码。 有几个老头在卖报纸,他们的穿着相当得体,举手投足能看得出他们的儒雅,显得很有涵养。我接触的新事物比较少,而且少得可怜。最多的新事物就是在我例行散步中见到的新工程的崛起和新公司的开张,也就是说,只是在我的视野里平添一些钢筋混凝土、玻璃、彩色的贴墙砖而已,比如说在2号线边上又多了一个什么娱乐公司,我知道,数目繁多的宣泄欲望、夜晚消费的地方又多了一个。相对来说,这些卖报纸的老头倒是不折不扣的新事物,因为以前卖报纸的人大都是一些文化层次相对较低的下岗职工,是政府安排的二次(三次,也许是第N次)就业。但今天这些卖报纸的老头文化层次显然很高。我估计不是他们自发的,或者他们一不小心头脑发热就来卖报纸的,应该是一种有条不紊的安排,是一种严谨的社会秩序的体现。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个老头,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很高兴地对我说,他是某大学的中国古代文学方向的教授,他是上面安排来的,这是一项新的改革,他是老人更要走在时代的前列,作年轻人的榜样。果不其然,我明白了,这是改革,改革上的问题有什么好说的呢。对,这就是改革,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改革,是成千上万的社会改革措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被我询问的老头兴致挺高,过了一会儿,又跑到我的面前说:“年轻人,你该好好干活,在大学里,你就会升为教授、博导;在工厂里,你会成为高级工程师的;只要你好好干,在其他各种领域内,你都会成为杰出人才的。到你退休时,你会得到无上的光荣,像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样,能够在广场上卖报纸。”我不想说什么,但是他还想说。我不客气地对他说:“滚,我不想卖报纸。”他还是不依不饶,对着我的耳朵大声说:“改革,你知道吗?年轻人,首先要改革你的大脑。” 我不敢再说下去,也不想在这广场继续呆下去,只好选择逃之夭夭的老办法。你不在我眼前消失,难道我就不能在你眼前消失吗? 因为时间尚早,今天我选择来时的1号线,想在小巷里溜达溜达,慢悠悠地晃回去,就像人们说的从前的那些北京城的遗老遗少们一样。当我走到三条巷中间的时候,看到路边有条更小的巷子,路口上写着“状元里”的路牌名,我便走了进去。 这巷子里居民住宅破旧得难以想象,真是触目皆惊心。现在科技日新月异,社会生活蒸蒸日上,越来越发达。连我这样基本上赤贫的人(当然这主要依靠我妻子)都住上大型套房了,而这儿的大部分居民却仍然是一家四五口人住在三四十平方的小窝棚里。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为寒酸的住房,也是我小时候学习历史时在历史教科书上看到的我们先辈们悲惨的生活境遇的真实写照。我明白,在我们这个巨大的城市里,这样的居民不多了,他们是真正的边缘人群,绝大部分人都不会知道有他们的存在。状元里,这个好听的名字也不会再长久,这里的居民(特别是孩子和年轻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逃离这个街区,那些老人嘛,会慢慢地死去,越来越少,直到所有的居民都从这里消失。想到这些,想到未来空无一人的小巷,我不禁怅然若失,好像我就是那些将在这里无可奈何地等待着慢慢死去的老人们中的一员。 我在巷子里悠闲走着,这时巷边一家门面房内传来了争吵声,我停住了脚步,凑凑热闹吧,反正时间还早呢! 我听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嚷道:“什么烂碟也推荐给我看?我要你赔我精神损失费。” 另一声音说:“你不是要看艺术片吗?我推荐你的可是顶尖的艺术片呀!” “狗屁艺术片?一片沙漠黄土和一个无聊的老男人,整整近两个小时就是这个东西,还艺术片呢?正宗垃圾。” “那你要看什么艺术片?” “难道你不明白?你以前也曾推荐给我几部好片子,真正的艺术片,像《泰坦尼克》和《红磨房》什么的。” 该店的玻璃推拉门贴满主营方向的不干胶:“批发零售”、“出租”、“CD VCD DVD”。 他们又争吵了一会儿,后来年轻人忿忿离去。当他离开这个影碟店之后,我不由自主地跨进了该店的门槛。我进店以后,装模作样地看看贴在墙面一周的影碟。有的片子我是看过的,但大多数都闻所未闻,因为我已经五年多时间没有接触这些东西了,五年啊,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全世界会生产出不计其数的电影,还包括那个孩子所说的震撼人心的艺术大片《红磨房》什么的。 老板是个二十七八的姑娘。 我说:“老板,是什么片子让刚才的那个朋友如此激愤?” “伊朗的,你想看看吗?”老板对顾客表示了她应有的尊重。 我说:“好吧!这儿可以看吗?” 她说:“可以的。你到里屋套间里,我放给你看。” 这个影碟店是两间房子,外面一间是门面,招揽顾客的;里面有个套间,小房间,不大,十几平方吧,有沙发、电视和影碟机,并配有一套简单的音响,是个视听间。 我进去了,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片子。老板在外间招呼她的生意。 片子的片名叫《樱桃的滋味》,导演是伊朗的。 A面看完了,我从里间出来了,我对老板说:“挺好的。老板,谢谢你。今天的时间到了,有时间我再来看。” 老板不好意思对我笑了笑,说:“别叫我老板,我不是很老吧?我姓王,就叫我小王吧!” “好的,小王,谢谢你,片子确实很好。我会再来的。” 我走出了影碟店,踏上返回住处的路途。 (另:为了方便读者,或者主要是方便我自己,我把今天确定为一个起始时间。因为我的一些琐事就是从这里说起的。今天的片子挺好,就叫《樱桃的滋味》第一日吧,可以简称《樱桃》一日。如同公元纪年一样,是从耶稣诞生那一年算起的。) 《樱桃》二日 当我在市中心广场坐下的时候,昨天的那个老头又跑过来,我知道他想向我兜售他“努力干活退休就可以卖报纸”的生活信念。我怎么不明白他所说的事实呢?但是我不相信这种真理,所谓的幸福人生难道就像他所说的那样?虽然我不清楚幸福人生到底是什么,但我决不信奉他说的那一套。 逃吧!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社会越来越文明,更注重人们的思想品德和道德修养。我打他是犯法,我骂他是犯上,因而我不能打他也不能骂他;我拒绝他就是不尊重老人,这同样也是触犯社会准则的,最后的惩罚不会比打骂所受的惩罚轻。我不会做那样的傻事。我能逃呀!我比他年轻,这是我唯一可以利用的武器了;虽说我的身体比较嬴弱,但我的腿部肌肉经过长时间的徒步行走已经变得相当结实而有力量了。 我跑了,他甚至装着要追我的样子,也许他是礼节性、象征性的,以表示他对我这样的年轻人的关心。我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到了状元里。在巷口我停了下来,回头看看,他并没有追上来。 我大喘了一阵粗气,站在原地歇了十多分钟。 脸上的汉干了,我已经变得心平气和了,于是我又向小巷中走去。 到了影碟店,我刚在里间的沙发上坐定,小王就摁了一下遥控,电影开始了。 今天放的是《樱桃的滋味》B面。那个男人还是坐在他那破旧的小汽车上,在德黑兰的郊外转悠,寻找一个可以帮他的尸体埋入黄土的人…… 片子结束了。 时间也要到了。 我跟小王道别:“实在要谢谢你!片子挺好,明天有时间的话,我还想看。” 小王一句话也没说,对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樱桃》三日 天气晴好。 《樱桃的滋味》A面。 《樱桃》四日 晴转多云。 《樱桃的滋味》B面。 《樱桃》七日 我还在看《樱桃的滋味》。我放不下,因为我不知道除了这部片子还能有什么片子可以这么简单或者说单调。我生来就喜欢简单的东西,我的天性就是趋向于简单,就像很多昆虫拥有趋光性这一天性一样。我喜欢它主要是因为它的单调,单调就意味着纯粹。从头到尾都是黄土,色彩上再简单不过了。从头到尾只有简单的对话,一问一答,随便地唠唠家常,如此而已。 小王呢,还在做她的生意,不比以前好,也不比以前差。每天下午我在影碟店的时候,只有一两个顾客光临。 《樱桃》八日 三点二十分,我又到小王的影碟店了。今天我要看的是《樱桃的滋味》的B面。 我坐下了,小王摁了遥控。然而不是我熟悉的《樱桃的滋味》,而是另外一部片子。我想问问小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随即又改变了念头,这又不是在我家,我有权这么问吗?小王又不是我什么人,亲戚、朋友、情人,什么都不是,我凭什么就能够责问人家呢?我忍住了。我静静蜷缩在巨大的沙发上,看着陌生的画面迎面向我扑来,听着陌生的片头音乐在我的耳畔悠然地响起。我不乐意接受新的事物,包括新的影碟。但是今天我接受了,可能是我在潜意识中已经接受小王这个人,进而接受她的推荐。 这是一部法国片,中文字幕显示其片名叫《37°2》。 57分钟之后,A面结束了。我站了起来,走出里间,对小王说:“时间到了,我该回去了。”小王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微微一笑。 《樱桃》九日 《37°2》B面。总的印象就是两个子:疯狂。这是一部关于疯狂的片子。我不喜欢疯狂,因而我也不喜欢这部片子。总之是消磨时光,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何必去较这个真呢?根本就毫无必要。看了就看了,看了就忘了,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当我准备从巨大的沙发中起身的时候,小王进来了。里间没有灯光,小王站在门后的幽暗处。我看不清她的面影,但听得清她的声音,从那幽暗深处传来的清越之声。她说她看过我的照片,在一本已经不再出版的文学杂志上。我说你看错人了吧。 我不敢再呆下去,我不能想象她还将对我说些什么。那些事我早就遗忘了,在文学杂志上刊登的照片什么的,那都是驴年马月的事了。也许是气愤,真的,我真的生气了,我大声地(仿佛我已经我把我身体和灵魂一起喷出来了)对她说: “时间到了,我该回家了。” 小小影碟店被我洪亮的声音震得微微颤动,我甚至感觉到无辜的小王在幽暗处瑟瑟发抖。我不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而且是对一个可爱的姑娘,一个跟我几乎毫不相干的人。我不知道这是否触及到我隐秘的痛处,而且还是在我不清楚我隐秘的痛处在哪里的情况下。 我离开了影碟店,一路小跑着向住处奔去。 《樱桃》十七日 屈指算来,我已经一个礼拜没去影碟店了。我今天决定去一趟,我想给小王陪个礼、道个歉。 三点二十左右的时候,我又走进了小王的影碟店。我像巴浦洛夫的狗一样,一走进影碟店条件反射迅速形成,不由自主地又走进里间,蜷缩在巨大的沙发上,等待着影片的开始。 是《37°2》。我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片子。 这时小王进来了,她竟然对我说:“你有小说手稿吗?” 我懵了,她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我头脑一片空白,就像人们所说真空那样,什么东西都没有,那时我没有思维没有感觉。 “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问她一句。 “我是说,你有没有小说手稿?指你创作的作品。” “没有,我已经五年没有写小说了,也没有写其他东西。”我斩钉截铁地说。 “不,你一定有,像你以前写的,没有发表的或没有出版的。” “他们不需要。” “有的人需要。” “你不知道,现在人们根本就不需要小说,像我一样,每天看看影碟就行了,他们有丰富的文化生活。退一步说,他们至少不需要我的小说。不要说了,让我看碟吧!” “不,有人需要你的作品。我就是你的读者,但是令我失望的是,多少年来,我未在任何出版物或网上看到你的新作品。甚至连你原来的作品也不再出版了,亏我保存了一些你的作品。这些年来,我只好反复地阅读你的有限的几部作品。我想,你一定是写了,只不过没有拿出来而已。你拿给我吧,让我把它们放在网上。” “不,没有必要。所有该写的作品均已写完。” 《樱桃》十八日 多云转阴。 《37°2》B面。 《樱桃》十九日 我刚走到影碟店,小王就对我说:“这儿有部老片子,你看不看?” “你说说看。” “就是那董存瑞炸碉堡的故事,片名就叫《董存瑞》,国产老片,像你这么大的人应该记得起来。” “可是,我实在记不得有过这么一部片子。” “怎么可能呢?” “那我大概已经得了健忘症了。” “那你还是看看吧!” 当A面结束的时候,我站了起来,对小王说了声时间到了,就走了。 《樱桃》二十日 接着看《董存瑞》。那些土枪土炮、刺刀、炸药包、碉堡构成的主要战争场景相当精彩,相当于冷兵器时代里的一场决斗,一场血雨腥风的大比武。 “如果你是董存瑞的话……”小王进来说。 我不容她把话讲完,就截住了她的话:“怎么可能呢?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就希望我做这个时代的董存瑞吗?” “不,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我告诉你,这个时代不需要董存瑞,只需要邱少云。” “什么?谁是邱少云?” “不知道就算了,他一声不吭地趴在地上,被活活烧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做董存瑞,至少有与他们同归于尽的机会呀!” “你是说,我要像董存瑞那样。不可能。我没有战友,因此站在我身后的人也是我的敌人,我只有一个身躯,怎么可能同时炸掉我面前的敌人和身后的敌人、还有碉堡呢?” “你是我的作者,而且是唯一的作者。不管怎么说,我不希望我的作者去做你所说的邱少云。” “不是你希望不希望,而是他们要求你必然成为邱少云,你以为我就愿意成为被活活烧死而且没有任何反抗的时代英雄吗?我不想这样,但是我又别无选择。” “也许,您真的别无选择。” 我不想说了。我站起身来,说时间到了我该回家了。 《樱桃》二十一日 生活一如既往,形成的习惯不容易改变。我仍然例行去中心广场散步,仍然去影碟店看看片子。 今天的片子是我曾经看过的,也是历史上的一部经典片,名叫《本能》,是莎郎·斯通演的。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看这部片子的情景:虽然我接受的是现代文明高水准的道德教育,但我还是觉得莎郎·斯通这小妮子是个真正的骚货,全世界最顶级的浪女,精品中的极品,能跟她上床定是件赛过活神仙的事。当时简直把持不住,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尴尬的。五年前一直到很多年以前,我曾反复观看此片,我甚至认为那是我享受幸福生活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秘密的方式。一旦成为秘密的方式,其乐趣当然就不同一般了。因为当时人们并不看这种片子,这不是主流,只有一些老贫民区的文化层次不高的人才看这种无聊的东西,因为他们已经被公众社会排除在外,他们不在乎自己的道德水准。我反复看,也是因为我不在乎。但是后来,我不再看了。也许事物总要有些改变吧,不是我自己作出改变,就是社会生活在无形中改变了我,总之我不再看《本能》了。有些遗憾,但不仅仅是遗憾,说得明白一点,也许有些残酷的成分夹杂其中。 我不清楚我的本能是什么,是像片子中人一样疯狂作爱吗?我似乎对此并不很感兴趣,我作爱更多时候仅仅是例行公事,当然也有生理本能的作用。这部经典片好像运用了弗洛伊德的理论。老弗洛伊德曾经迷倒过几代人,但我们对他是不肖一顾的,像我们及我们以后的数代人生在道德水准极高的社会环境中,根本就不会相信他那一套鬼把戏的。 我的本能是写东西吗?不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了,但是仍然过得挺好,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小日子过得挺滋润”。没有写东西,我并没有要死要活,我也没有多大的失落感,因而可以断定:写东西并不是我的本能。 我的本能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许我真的有某种强大的本能力量,只是我自己懵然不知而已。 《樱桃》二十二日 继续昨天的《本能》,老规矩,一次只看半部。今天当然是下部,即B面。 我甚至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小王放这片子给我看的意思。但是我不想。 《樱桃》二十三日 下午三点二十,影碟店。 一进门,我就对小王说:“放个《董存瑞》吧!”这是我这么多天在小王的影碟店里第一次提出我要看的片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想再看看《董存瑞》,一部年代久远的黑白片。 上部我只是很快了看一下,基本上是快进浏览,随即就换了下部。我觉得最后挺刺激的,能让我这样一个平静的人热血沸腾,想摩拳擦掌干点什么,不管是什么,就是耍耍羊癫疯也不错。 我正在津津有味地欣赏董存瑞抱着炸药包通过敌人层层的火力封锁线。小王进来了。 她站在幽暗的门后,望着我,望了多久我不知道,直到片子结束。小王轻声细语地对我说话,好像生怕惊着我似的,她说: “你真该炸掉你心中或者说灵魂深处的碉堡。”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也想,可是我不是董存瑞,而是邱少云。我的本能是成为邱少云。”我苦苦思考的东西竟然脱口而出,是啊,我的本能就是成为邱少云。 “不,你骨子里就是董存瑞,所以你应该成为像他一样的英雄。” “错了,小王,你还小,你还不明白我的本能就是成为邱少云。本能,你懂吗?” “不懂。也许我不懂。” “我不是训斥你,小王,我是说你可能真的不理解我,特别是我在现在社会中的存在。” “我只能告诉你,我是有点理解的,我只希望你成为董存瑞,而不是邱少云。” “对不起,小王,我令你失望了。今天的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随后,我又回去了。 《樱桃》二十四日 下午,我又到了影碟店。 小王给我放的片子仍是《本能》。 片子正在放映的过程中,小王进来了。与以往不同的是,外面的门被她锁了起来,看来影碟店已经打烊了。今天她没有站在门后的阴影里,而是站在我的正前方。虽然说岁月磨蚀了我对女人的敏感,但小王站我眼前的一瞬间,我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和小王作爱的时候,我想到了董存瑞,我想象自己正抱着个炸药包向敌人的碉堡冲去,而这时的小王的身体无疑就是我面临的碉堡了。“对,就这样冲起来,你就是董存瑞。”小王叫了起来,“我就是那碉堡,你就是董存瑞,你的本能就是成为董存瑞。” 我犹豫了,我琢磨着自己的本能。我坚信我的本能是成为邱少云,但是今天由于小王的加入,我似乎正成为一种董存瑞,至少是性活动中的董存瑞。这样想着,这样琢磨着,不知不觉中我的炸药包就停了下来。 “怎么啦?又变成邱少云了?”小王失望至极,她哭了起来。 “对不起,小王,时间到了。” “你的时间又到了,总是那么准时。” “小王,我告诉你,我决定要成为董存瑞,一切都不可阻挡。” 《樱桃》二十五日 今天是二十五日,可以把它设定为我的圣诞节。这似乎预示着,在我的时间里,将发生一件重大的事件。我不指望神圣的有大智慧有大神通的人物(像耶稣一样)在今天诞生,以便来拯救我。因为我没有什么要拯救的。 我作出一个重大决定:我决定成为一个像董存瑞一样的人,去炸敌人的碉堡,哪怕我现在就死。 决定跟日常生活并没有冲突。我还是照常去徒步散步,还是去市中心广场。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我还是到了影碟店。 “小王,小王,今天放个《董存瑞》看看。”我一踏进门就对小王嚷开了,言语之间充满了自信。 “好的,马上就放,你先歇一会儿。” 片子又开始了。 董存瑞把炸药包塞进碉堡,而敌人把它扔了出来。 小王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董存瑞再一次把炸药包塞进碉堡,狡猾的敌人又它扔了出来。 小王走进了里间。 董存瑞还在努力,把又一次把炸药包塞向碉堡的洞口。 小王开始脱衣服了。 敌人,那可恨的敌人又一次把炸药包从洞口扔了出来。 小王开始脱我的衣服了。 董存瑞决定用他的身体作为支点,紧贴在碉堡的墙壁下。 小王和我缠到了沙发上。 董存瑞的嘴唇在动,他好像在喊着什么,就在这时,炸药爆炸了,董存瑞的身体和敌人的碉堡一起飞了起来。 小王和我向高潮冲刺而去。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们从战场上拉了下来。小王穿起衣服,出去开门了。 来人并没有购买或租换碟片,而是径直地走向了里间。 她是我妻子。她拿出了一副手铐,对我说: “你被捕了!” “为什么?” “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触犯了哪一条法律?” “我告诉你,你无所事事,这就是你触犯法律的原因。” “什么?有这项法律条文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能知道呢?这是项秘密的法律,绝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而且他们也不需要知道。只有当事人触犯了该项法律,我们才会告诉他。” “你搞没搞错,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即便我对你不忠,你也不能不顾情面把我抓起来啊!” “我跟你有什么情面?我跟你结婚,是上面人派我这样做的。你知道,五年来,你没有爱过我,我也没有爱过你。” “什么?上面?你说,我们是假结婚,而你是被派来监视我的。” “是的,就是这样。你早就被监视了,我查过你的帐户,你所有的财产,都在赤贫线以下。五年来,你没有去过人才市场、职介所,也没有去过任何一家公司或机构去应聘。不错,你曾经是个作家,但这五年来你连一个字都没有发表,你也从来就没有写过任何东西。你是个无所事事的家伙,是个社会寄生虫,我们必须要惩罚你。” 我怔住了,刚才我还雄心勃勃地想成为董存瑞呢,而现在呢,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要申诉吗?”那个曾经是我妻子的女人平静地对我说。 “我没有。我只不过是一只沉默的羔羊。我的申诉也不过是羔羊的忿怒。对了,小王,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小王眼泪汪汪地走到我的面前。 “小王,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正准备创作一部小说,要是我能出来的话,你就会看到它的。”我兴奋地对小王说道。 “是什么内容呢?” “我想把它命名为《未亡的恐龙》,或者叫《羔羊的忿怒》,至于内容嘛,你去想吧,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有动笔呢!” “走吧!”那个女人拖着我离开了影碟店。 2001年12月于朝月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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