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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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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和他的朋友们 |
育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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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了,我一直想说一说童年的事情。但是,但是…… 但是我没有合适的时间、空间,其实这也是借口,最重要的是没有合适的对象。如果随便遇到一个人,就对他(她)讲缠绕在内心的童年,你也许觉得挺重要的、无所谓的、从理论上讲是可以的,但是对我来说则不行,这倒不是怕他们说我是呆逼,也不怕他们对我产生不可避免的厌恶之情。 我的亲戚并不少,我的父母、我的姐弟这些年就一直在我身边,我没有说;我的同学更是多得不计其数,幼儿园一拨,小学有三拨(在小学我转学两次,读过三个小学),初中一拨,高中两拨(以高二分文科理科为界限),大学一拨,虽然有这么多拨,在每一拨中也有我很亲密的同学,但我没有说;朋友也是多如牛毛,吃饭、走路、如厕都会交很多朋友,臭味相投的有之,狼狈为奸的有之,君子之交的亦有之,只是我没有说;上大学了,知道蠢蠢欲动的意思,于是就谈了几个女朋友,虽有山盟海誓、交心交底的行为,我还是没有说;工作一年后,我遇到了我最后一个女朋友,当然现在是我的老婆了,我们在一口锅里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也没有说。 总之,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讲述。从时间的角度看,我离要说的事越来越远,似乎像夜晚的月亮一样,杳渺得不知有多远,可以确定的只是我们之间拥有这冷漠的距离、拥有叫我们共同存在的时空。不是吗,我还好好活着呢,没有死去,没有让灵魂出窍,因而讲述的主体还是在的;再者,我要说的那些事至今还储存在我的大脑里,并没有因为它接近死亡或由于外界的喧嚣而出现任何故障,它仍然是一架运行得相当不错的机器。还有一点叫我的心灵越发安宁了,因为随着无情岁月的不断流淌,必然会出现转机,即便这种转机还未显露出任何征兆。我对此非常自信,因为我相信隐晦事物会走出深沉的幕帘,走向明晰之处,走到我们可以明见的舞台。就像在人类登月之前,谁会相信人类的脚步能踏上那在想像中只有碟子大小的月亮上呢?然而,这一切在1969年就成为了现实,毕竟我们与月亮之间冷漠的距离是存在的,毕竟我们与月亮共存在一个时空中。想一想,我自信能够讲述那些事情也是这个道理。 儿子渐渐长大了,瘦瘦的,鼻梁挺高的。我喜欢看儿子的眼睛,就像我喜欢听一张唱片,反反复复,不知道要听到什么时候方肯罢休。从儿子的双眼望着这个陌生世界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看他的眼睛,现在只要他在我跟前、只要他的双眼是睁着的,我就会看的。他的眼睛大大的,似乎清澈得无边无际,清澈得深不可测。如果长时间地凝望,我就会看到一个人影从他的瞳孔深处走出来,古老得很,仿佛是逝去的一个人。不过有时我觉得那个瞳孔中的人是我所熟识的,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是那么多同学和朋友中的一员,似乎又不是他们。想也想不通,朦朦胧胧的,也可以叫做“似曾相识燕归来”吧。 像大多数的孩子一样,我的儿子发育得相当正常,生理与心理都很健康,智力的发育也令我满意。在他三、四、五、六岁的生日时,我都带他去市脑科医院测智商,四次的结果差不多,基本稳定在115至125之间,据专家讲,他的智商是属于中等偏上的。我没有测过智商,但根据我现在的状况(一家人住在40平米的房子,四十七八岁还是个机关小职员,唯一的理想是拍一部电影,可是没有剧本、没有钱、没有剧组电影怎么能从头脑里下线呢?)来看,再综合我的亲朋好友和单位同事对我的看法,我得出的结论是我的智商大体上属于中等偏下的,比儿子似乎差了一节。老子的智商比儿子的低,也是天经地义的,不然哪有“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之说呢? 最令我满意的是,儿子喜欢听故事。现代基因科学业已证明那句古老的俗话——有父必有其子。小时候我也喜欢听故事,一有机会就听,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刘兰芳演播的《杨家将》,有老屋里大仙知恩图报的狐狸系列,也有大地和天空告诉我的无限的秘密。我把《杨家将》、把狐仙系列讲给我儿子听了,可我没有办法把天空和大地讲给我听的再讲给他听,因为儿子的眼中没有天空,也没有大地,只有高楼和水泥。 事实上,我是想写我的剧本。毕竟我的一生只有一个理想,努力总比不做好吧!我的剧本什么时候能写出来?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这种事情急不得,无论如何说写剧本该是件创造性的工作,不是说写就写的事。几十年来我没把剧本写出来,不是由于我写不出来,而是担心写出来的不是我内心想要的。这是谁也保证不了的事,文学之神缪斯和全能的上帝也不例外,等你的剧本出来以后,你又会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是我想要的东西呢?我就在这想写剧本与巨大的担心下走过每一年的每一月、每一月的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小时、每一小时的每一分钟、每一分钟的每一秒。但结果呢?我划满整整三纸箱的笔记本,也没有出现一行我满意的文字、一句能获得我内心承认的台词。今天我在这里杂七杂八地拉扯了一通。都快六点了,儿子要回来了。 一刻钟过去了,我如同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我似乎觉得我坐在某一航天器里正在太空中飞驰,正向冷冰冰的月亮驶去。这时儿子到家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望无垠的大海边,有一个一望无垠的大森林,在这个大森林的中央有一个不大的池塘。有一只年轻的青蛙居住在这儿。 ——爸爸,儿子的头抬得高高的,凑过来问我。那不是青蛙王子吗? 他不是王子,就是一只很平常的青蛙,与我们在动物园里看到的青蛙是一样的。在这个池塘里还生活着许多动物,像龙虾啊,黄鳝啊,四足蛇啊,癞蛤蟆啊,大黑鱼啊,等等。他们大都是青蛙的好朋友。青蛙和他的朋友们和睦共处,互不侵犯,共同构成了美丽的世界。 小时候,我与其他同学一样,喜欢去河里游泳抓鱼,喜欢在雪后的冬夜捕鸟,我还喜欢上学,到村子东头的小学校去。有的同学非常热衷于逃学,似乎不上学就是他的光荣,同时也能证明他不把学校和先生放在眼里。但我不喜欢,我总是准时到校,不迟到、不早退。因为在学校里我有二十多个同学,还有三四个朋友,这使我觉得在学校过得很充实,不会孤单,而且去学校上学几乎跟学习没有什么关系。没有家庭作业,先生上课时很少提问,提问了不会回答又没什么关系,在课间和上学放学途中可以和好朋友在一起玩。 人物主要有: 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老童。 镇上的摄像师小吴,二十八岁。 养鱼的老方,四十三四岁。 村小学的蔡校长,四十五岁。 (其他人物在需要时另行安排。)
画面一 小吴的摄像机对准老童的嘴巴,对它进行特写。画面的效果将是:巨大的影幕上只有两片嘴唇在动,上下嘴唇缓缓地不紧不慢从影幕的中间分别向上下移动,等影幕上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口腔时,又会有两片嘴唇从黑暗的影幕外缓缓地移向影幕的中央。这样的过程重复数遍,直到最有耐心的观众厌倦时为止。老童的口只发出两个字的语音,他只说“从前……从前……”。
画面二 老童在蔡校长的陪同下参观了村小学,虽是村小,可其设施设备俨然已接近现代化了,蔡校长兴致勃勃地领着老童,指着塑胶跑道、电脑房中的电脑、教室里的闭路电视说:“您看怎么样啊?”老童未置可否,只是大步向前走,一句话也没有说。走了一会儿(时间为两分钟),老童掉过头对蔡校长说:“那间教室建好了吗?”蔡校长连忙说:“建好了,建好了。”小吴扛着摄像机跟在老童旁边跑来跑去。 在一个漫长的暑假过后,我们不能整天泡在河里钻在田间了,又要背着两三本书上学了。新学期开始,有两个明显的变化发生了。说实在的,这点变化对于我们而言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一是教室从校内的后排搬到了前排,只是位置变了一下,教室里面的陈设与原来的一模一样。二是换了先生,我们学校里的先生(不管是男先生还是女先生)有一个特点,他们从来不换年级,一年级的先生会一直教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也是如此。换先生是命中注定的事,但是不认识的人总会对乡下孩子有吸引力。而且我们听说我们的先生是新来的,不是本村的老先生,年龄不大,在城里上过学。 画面三 用黑白胶片。蔡校长领着老童到学校的一个别院,在那个别院的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间房屋。这间屋子的墙是由黑砖夹黄泥(反映到画面上是黑对黑,没有黄色了)砌成的,房顶由茅草覆盖。这时观众会看到门:是独扇的木板门,圆木削成的门轴突出于整块木板,在门框的上下两头有两块砖头掏成的圆洞状门窝嵌在砖泥墙中,门轴恰好卡在这两个门窝中。老童用一只手(右手)去推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老童迈步向这房子里走。一进门就会看到一张破旧的桌子,事实上,它就是一块由三根木棍支撑起来木板。房子里横躺着一列列的泥垛,泥垛的两头与墙壁都有一段距离,够一个人走的,摄像时要求小吴从第一排从左到右慢慢地拍,接着第二排从右到左拍,接着第三排从左到右,接着第四排从右到左,接着第五排从左到右。老童用一只手(左手)摸着泥垛从第一排走向第五排,通过镜头的切换,画面是不间断的,并且他的手从没离开泥垛。老童走到最后一排泥垛后,停住了,他的脸正对着后墙壁,他的鼻子与墙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厘米。
画面四 接画面三。改回用彩色胶片。老童的鼻子与墙壁足足对峙了三分钟。(影幕上只有一只鼻子对着粗糙的砖泥墙面。鼻尖有一点钩,鼻梁高挺。)鼻子开始转动了,轻缓地移向前壁。当他的脸掉转一百八十度以后,摄像机的镜头随着他的双眼向前看去,在前壁的墙上有一块黑板。这块黑板其实就是一块长方形的水泥墙,上面涂了黑墨水,不过其表面还较为平整。很多地方已斑驳,色彩呈现出多样性:有黑有白有黄,并互相渗透。在黑板的右下角,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字“青蛙朋友”,字与字之间的距离是单个字本身的三倍。 你说他不是王子,其实又胜似王子。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示出他的优雅与高贵,他在水里游过时,后腿不紧不慢划过水面;他的鸣叫也是清脆悠远,像诗人在抒情吟咏;他在青草地上跳跃的身姿又是多么的矫健啊!与他的朋友们不同之处倒不仅仅局限于此。他了解更为广阔的世界,他知道池塘以外的事和物。青蛙不光有这些在池塘范围内活动的朋友,他还有其他朋友,像小松鼠、小麻雀什么的,他们的活动范围可大啦!小麻雀就告诉他,在森林的尽头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池塘,叫大海,望不到边,海边有五颜六色的贝壳,海里还有小岛。因此青蛙常常说一些他的朋友们不能理解的话,比如说,他说要去看看大海,他的朋友们就会说“什么是大海啊大海能比我们的池塘大吗”诸如此类的话。 画面五 老童来到一个乡间的池塘边。在池塘边有一个小窝棚,窝棚里坐着一个老头,他看起来很老,满脸皱纹。老童走过去,那老头站了起来,两个人各伸出了右手,轻轻地握了一下。老童轻声地说:“老方,你还好吗?”老方过了好一会儿(两分钟),顿了顿说:“还好。”随后,老方掏出香烟,扔了一支给老童,自己拿了一支。两个人蹲在池塘边吸起烟来。影幕上出现两缕扭曲的蜿蜒向上的烟,时间长达六分钟,与实际吸一支烟的时间一样长。后来,两缕烟越来越淡、越来越薄,渐渐成为两缕丝。这时,摄像的镜头从高处慢慢拉向低处,直到看到两只夹着香烟屁股的手:一只有血色、青筋暴起,显得粗糙有力;另一只苍白,皮肉松弛,显得有气无力。这时摄像机镜头移向老方的嘴巴,特写下颚,观众会看到:下颚在上下运动,布满深深皱折的皮肉在收缩与扩张。特写上下牙齿,从老方的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这些年还好吗?”老童顿了两分钟,说:“不大好。” 青蛙也许只是说说而已,他从来没有离开池塘一步,他怎么可能到大海边呢?池塘里的朋友们尽情地嘲笑着他。青蛙并不在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嘲笑变得相当可怕。朋友们开始排挤打击青蛙了。当青蛙从水里游过时,黑鱼对他说,你又不是水生动物,又不是鱼,你干吗要从水里游啊,这不明摆着是想污染环境吗?当他在池塘的岸边跳跃时,缩头缩脑的四足蛇对他说,你又不是爬行动物,干吗占据着岸边宽广的草地呢?当他在夜晚鸣叫时,癞蛤蟆会怪声怪气地说,你唱得多么难听哦,像孤魂野鬼在嚎叫。 画面六 老童站着,作沉思状。一片波澜壮阔的大海(运动的大海)与“画面三”中的教室(静止不动)两幅画面在影幕上不停地切换,渐渐地作加速度的闪现,而后又作加速度为负数的切换,越来越慢,到最后30秒切换一次。切换时间前后达九分钟。 青蛙再也不能忍受了,与其在这池塘里屈辱地生存着还不如一死了之呢?他痛下决心: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池塘,不管到哪里去,只要离开此地就行。青蛙憧憬着大海,他一直想去的地方就是大海,既然要离开池塘了,就不如先到大海边看看吧。青蛙就这样前思量后思量想了好几天,他决定向大海边跳去。他不想悄无声息地离去,在他离开之前,他把池塘里的朋友们召集起来,一来告诉他们他要出走的消息,二来也可以叙叙旧,谈谈朋友之情。 ——爸爸,青蛙后来到大海边了吗? 新来的先生姓杨,我们就管他叫杨先生。杨先生不过二十出头。他会讲普通话,就是跟收音机里的人讲的话差不多。这一点叫我们十分佩服,至少比我们村里的老先生们洋气,莫怪他叫杨(洋)先生呢?杨先生像其他的先生一样既教语文又教数学。杨先生不仅如此,如果只是与其他先生一样的话,也不能称其为洋先生啊。杨先生在星期六的下午开了门故事课,当然也是占语文课的课时。本来嘛,星期六下午只有一节课,逃课就成为绝大部分同学的选择,正常的话,二十几个人的班级会只剩下五六个人的。自从杨先生开了故事课,逃学的同学几乎没有了,出勤率完全超过了校长的预计,也叫我们自己暗暗吃惊:都星期六了,还坐在教室里,自己是不是白痴?所有的疑问都被杨先生的故事所化解。起初,他给我们讲各色各样的故事:有楚汉相争的故事,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有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也有聪明的徐文长的故事……后来呢,杨先生叫我们去讲,每次叫两个同学讲他们听到或看到的故事。我不想讲,也不会讲,所以每次杨先生叫到我的时候,我总是以不会讲或者没有准备好来搪塞他。在拒绝和搪塞杨先生的同时,我也拒绝了同学们对我的邀请,辜负了他们对我一片希望。我坐在教室里,感到越来越陌生,好像有一层纱或一堵墙跟我与其他的人分隔开来,杨先生似乎对我有看法,我的朋友们也不想再跟我玩了。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青蛙鼓动着他那已经沙哑的喉咙,对池塘里朋友们说:“我郑重地告诉大家,我决心已定,我要离开这个池塘,到大海边去。”整个池塘一片死寂,谁也没有发言说一句反对或赞成的话。青蛙又说:“朋友们,你们说话呀,我会想念你们的,你们说呀,你们也会想念我的吧?”仍然是无声的对答。乳白的月光笼罩在这个沉寂的池塘上方,似乎一切都已凝滞,包括时间。当月亮渐渐偏西之时,青蛙的朋友们开始四处走动,仿佛在酝酿着着什么。突然,癞蛤蟆跳到青蛙的跟前,他猛的一跃,把青蛙撞翻在地。在青蛙翻倒的一瞬间,四足蛇把他恶毒的信子探向他的身体,而龙虾则举起他那两个可怕的大螯向他夹去。青蛙不行了,无力地滚落到水中,而水中的朋友们早就在那儿等候了,黑鱼、青鱼、鲤鱼等朋友一起冲了上去,把青蛙撕得七零八落。青蛙的血染红了池塘边的青草地,染红了池塘里的水。 画面七 接画面六。最后一次的切换:画面定格在破旧的教室上。老童再一次推开木板门,走进室内。他摸着泥垛走到第三排,迟疑了几秒钟,他坐上了泥垛,抬起头盯着黑板看。摄像机架在老童的身后,影幕上只看到老童的背和模糊的黑板,在黑板上有隐隐约约的四个字,是歪歪斜斜的“青蛙朋友”。 ——爸爸,青蛙死了吗? ——是的,他死了,死在他的朋友们中间,死在迈向大海的途中。 后来,我屈服了,我讲了一个小故事。我跑到水泥黑板前,拿着粉笔写下了四个歪歪斜斜的字。故事讲完了,同学都不说话。杨先生对我说你走吧,我说上哪儿,他说你给我离开教室。我离开了教室,我的同学我的朋友则用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这一切,看着我离开教室。 故事的名字叫《青蛙和他的朋友们》。 我儿子今年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2001年5月于朝月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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