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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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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之光 |
育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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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样的棋局实在是乏味透顶了。双方的攻守保持罕见的平衡,谁都不占优。三个小时的战斗没有经历任何大起大落,只有互换一些棋子罢了,红方和黑方各损失一副车马炮和一只小兵(小卒)。面对这纠缠不休的棋局,两名对弈者都想自杀,他们想上吊。之所以他们选择上吊,是因为通过某种方式他们可以吊在他们自己亲手搭建的这个既简单明了又错综复杂的棋局上。 “老杨,你看这局棋还要下下去吗?” “当然。干吗不下呢?” “我是说……” “你要说什么?你是说你赢不了、我也赢不了,是吗?不要这样,老杨,我们又不是下一天的棋,几十年不都是如此吗?” “老育,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我总可以说句话吧?” “谁不让你说话了,我堵住了你的嘴?没有,谁都不会堵你的嘴。” “不要这样说。” “怎么不这样说,那你叫我怎么说?” “我是说……” “你是说,你是说我不理解你,是吧?” “没有啊,我没有这么说。” “你是没这么说,是你嘴上没这么说,可你心里呢,大概就是这样说的吧?” “老育,你变了。” “是吗?你不耐烦了?” “今年我们多大了?” “我想是六十有八了。” “对,我记得也是这个数。还有两年,就是七十了,孔子说过,到了古稀之年,就不逾矩了。但你——老育,你怎么越来越……” “越来越什么?唠叨,无聊,残忍,厚颜无耻,卑鄙下流……” “我没说,老育,我想说,你至少有点偏激。” “我是有点偏激,那你呢?你又能独自保持冷静?可惜啊,可惜,老杨,你若不跟我在一起也许是可能的。但你永远跟我在一起,怎么可能实现你的独立呢?” “我没想过这些。我只是想叫你平静一下。” “我怎么不平静了?” “好了,我们不吵了,我们继续下棋吧!” “是啊,是啊,几十年都是如此。我们继续下棋吧!” 老育和老杨又继续下棋了,接着那个无奈的棋局,情形一如从前。再有几十个小时也难见分晓。 “走吧,时间到了。”老育对老杨说。 老杨头都没有抬,就跟老育去了。 他们在漆黑的深夜走向了空旷的原野。在这里,他们要进行他们一生一直都从事的工作。 老育用他那细长的小脚钩了钩地上的尸体,说白种人好像都没有了。 “是啊,这在我的预测之内。五天的时间足够消灭黑人,接下来,再有十天时间棕色人种就会消失。接下来,白种人,二十天。” “你的鼻子没有比以前更灵敏,你的爪子没有比以前更锋利,倒是你的预测力大为长进。” “接下来,是黄种人,八十天。” “黄种人之后呢?” “必然是地衣了,最顽固的植物,因为他们不甘于居于阴暗之地,他们疯狂地分蘖、不断地占据阳光充足的地段,这客观上必然造成其他生物的一次偶然的联合,而这联合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地衣从地球上彻底铲除。” “我们还是工作吧,不要说得那么多了。结果大家都是知道的。” “可不是吗?” 老育和老杨蹲了下来,他们面前的是个白种人。这是只老人,雌的。 “他们总是死在最后。因为打仗的时候,敌方一般都是先消灭幼小的物种,以防他们基因突变迅疾暴起,到那时失败的方向会迅速改变。敌方接着消灭的是青壮年雄性,他们战斗在最前线,也战争中必然要被消灭的一支生力军。接下来的是雄性老人,因为即便是八十岁的老人,他们还会生产出精液,而只要有精液,说不准他们还会弄出什么怪异的物种来,战争不得不多打一个回合。因而,雌性老人到最后才被消灭是有很强的科学性的。”老杨条理清晰地讲给老育听。老育也不得不点头称是。老杨是分析战局的专家,这是老育所承认的。 “可是老杨,你分析这些无聊的问题又有什么用呢?未来我们不是看不到的。” “是啊,是啊,我只是想看得更清楚而已,所以我要认真地分析一些现存的和即将要出现的问题。譬如说,地球突然爆炸了,我们会怎么样?” “你真是瞎操心,五十多亿年了,地球上从没有人或其他什么生物像你这样顽固,竟要探究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据说,地球要爆炸至少还得要十万年呢,你能活到那时候吗?” 老杨沉吟了一会儿,一屁股坐到了地面上,他似乎在生闷气。忽而,他又站起身来,气呼呼地对老育嚷开了: “什么?什么?你是老糊涂了吧?什么叫无关紧要的事?你说说看,哪些事是有关且紧要的,哪些又是无关且不紧要的?” 老育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用他装上锋利尖刀的左脚踢了踢地上的一具尸体。他漫不经心地划开了尸体的小腿肚,露出了红白相间的小腿精肉。按贯常的方式,老杨应迅速给予配合,趴到那割开皮肉处,用鼻子闻一闻,以确定该食物的级别和可保存时间。然而老杨没有做,显然他是在生气,或者在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没有选择的老育只好自己趴了上去,嗅了嗅那小腿。 “四级标准。死亡时间不超过48小时,物理性死亡。可保存18小时。” 老杨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不知所措地站在旷野上,迎着风正发呆呢。 “老育,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事?” “什么?什么?你竟怀疑起我们的事业?这叫什么话,我们不是早就有言在先吗?如果谁要怀疑,就说明我们俩谁都不想活了,我们得双双上吊。” “是有约定,但是老育,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吗?我们这样做的价值和意义何在呢?” “你完了,你怎么相信腐朽的人类社会的道德准则呢?为什么要价值和意义呢?那纯属扯谈。” “我也知道那是扯谈,可是我,我在不知不觉中竟想到了这事。” “嗨,完了,我们的合作看来要结束了,几十年如一日的配合将化为烟尘。” “真要出现那种结局,可不是我想见到的。” “是啊,我也不想。你怎么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什么叫穷途末路?这就是穷途末路。原因不是很简单吗?不就是人类所思所持那些东西吗?” “我不跟你讲。也许我们真的要离别了。” “离别就这么容易?难道你记不得你只是双具人中的一员吗?我和你,事实上只是一个人而已,只不过徒有两副面孔、两具尸首。” “我清楚,我知道,我在想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和你在一起而不能分开,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们是双具人,而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与你决裂。” “好吧,你和我决裂吧!不要二十四小时,我们都会死在路上。” “死亡就那么可怕么?我既然要与你分离,就不怕死亡。这么多年,我们见识过多少的死亡啊,不计其数,各式各样。” “你不是没有试过,多少年来,你不是一直在努力促使我们分离吗?可结果呢,我就不说了。” 老杨又觉得悻悻然,没甚趣味,讲不讲道理似乎并不是很重要,关键是他能否走出第一步。 老育把背转向老杨。旷野里的北风遒劲有力,老育迎着这北风,显得很豪迈。他唱了起来: 从虚无中来 到虚无中去 好像行走在旷野里 又似行走在狂风中 其实只在虚无中 我们在自身中行走 我们即是虚无 说是唱歌,其实又不是,这更像是说白或吟咏。老育就这样乏味地唱了五遍。老杨沉默不语,似乎他的四周什么也没有,既不存在老育,也不存在旷野、尸体或其他东西。 老育深深地吸了口气,准备继续唱下去。 老杨也没有做出要走或者跟老育交谈的意思,他还是呆站着,他还要沉默下去。 “从虚无中来……”老育刚唱了一句,就嘎然而止,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想起了一件什么至关重要的事。 “老杨,老杨,我想起一件事,要是我们能把这件事做完,你就可以走了,我死而无憾。我们如果能做成这件事,我们就能够分离。” “什么事?你说吧!” “我们再下一盘棋,并且分个胜负。” “下吧,但要分胜负可不容易。” “我想订一个新的规则,可以更容易地分出胜负来。” “老育,你还是挺聪明的,比起我而言。你说吧!” “你一直穿的是黑袍,那么你就要黑方吧,黑方的‘将’就代表你,或者说,你就是黑‘将’。我有时候喜欢穿红衣服,那我就要红方,红‘帅’就代表我,或者说,我就是红‘帅’。在棋盘上,谁先动,就算谁输。就是说,如果你先动了你的‘将’,你就算输,反之亦然。” “老育,你还真聪明,我看这能分出胜负。” “好了,这就开始吧!” “好,开始吧!老规矩,红不占先,你先走。” “炮2平5。” “马八进七。” “车9进1。” …… 2 老育的研究工作是莫名其妙的,谁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到底在研究什么,当然连老杨也不知道。每隔一段时间,有时候是一天,有时候是一星期,有时候是一个月,甚至是一年,老杨总会问老育: “你在研究什么呢?” 老育总是说:“没什么。” “那你整天坐在这儿想啊想的,到底想什么呢?” 老育总是说:“没什么,没什么,什么都没想。” 现在的情形仍一如从前,除去干一些日常的工作和下棋,老育总是坐在某一处(地面上或者土丘上)沉思冥想,而且常常是一言不发。这时老杨就觉得特无聊。他无所事事,不知道干什么是好。很久以前,老杨就想过,假如要像老育一样,沉浸在某项莫名的爱好中,那该有多好啊!但是呢,他尝试着各式各样的兴趣或爱好,就是没有一项能让他第二天还想去做的。所以说,假如要说老杨真有一项爱好的话,那就是爱好无聊。老杨在原地转来转去,向南走五六分钟,再向北走十来分钟,然后再向南走五六分钟,当然又回到原地了;他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他向东跑了半小时,向西跑了半小时……总之他不停折腾着,而老育则始终坐在原地,一言不发,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有一天,老杨还是照例地问老育:“在研究什么呢?”令老杨惊奇的是,老育并没有说“没什么”,而是一本正经地说:“我正在写一本地球史。” “天啊,这将是多么大的工程啊,你怎么能完成呢?” “不,我能完成,因为我确信我们消亡的那一天也正是地球和其他生物灭亡的一天。” “我不信。” “当然,这太复杂,我讲给你听,你也不会懂的,虽然我们是双具人。”老育顿了顿,叹了口气,接着说,“这跟我们的棋局一样,永远是没有结果的。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我想我永远也不能解决。” “什么问题呢?连地球史都能写得出来,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 “问题是,我写了地球史给谁看?” “给我看好了,虽然我不大情愿,我还是想把你的书翻一遍。” “关键是,我写好该书的时候,正是地球毁灭之时,也是我们俩归西之时,你怎么可能看到呢?” “说得也是啊,那我怎么能看到呢?” “就是这个难题。” “那你讲一讲梗概也是可以的吗?” “怎么讲?我告诉你,该书讲述了恐龙的性生活史、心灵史,你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吗?我跟你讲有一种低智慧生物的幸福生活,并且他们是地球上迄今为止最幸福的生物,你能懂吗?” “不明白。不懂。” “嗨,我干嘛要写这样的东西呢?” “我说嘛,你痛苦了吧,你烦恼了吧?” “老杨,你听我说,其实我并不想写什么书,我知道这没有必要。但是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所以就想借助于写书来求证。”老育语重心长地对老杨说道。 “什么问题?我看你的脑子有问题。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啊?”老杨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老育怎么总有无穷无尽的问题。 “你知道,我们之所以能够在这荒凉而冷漠的星球上苟延残喘地活下来,全是因为我们拥有信仰,而且这种信仰是最为高级的。我们信仰虚无。” 老杨黯然垂泪,他站了起来,抬头收腹挺胸,唱起了那首歌: 从虚无中来 到虚无中去 好像行走在旷野里 又似行走在狂风中 其实只在虚无中 我们在自身中行走 我们即是虚无 老育禁不住也唱了起来,不过他的声音要比老杨的更为响亮,时而铿锵激越,时而婉约哀愁。在一般的情况下,如果说老育是个歌唱艺术家的话,那么老杨只能叫歌星;相对的,如果你说老育不过是个歌星,那老杨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歌手。但是这一刻的情况不同了,无论是老杨还是老育都是杰出的艺术家,他们的演唱情感真挚,饱含着对这首歌深刻的理解和无限的阐释。 他们共同把这首歌唱了九十多遍,直到他们累了不能唱了。他们真的累了,后来,他们躺在旷野的草丛中睡着了。在睡梦中,老杨的嘴角流下一些口水,在月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一切都显得静谧而恬淡。熟睡中老育则紧锁眉头,似乎还在思考什么难解的问题,也许这是他痛苦的缩影。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老育那痛苦的额头上时,他缓缓地苏醒了。在很多具体的生活细节上,老杨和老育是同步的。这时,老杨也缓缓醒来。 “老杨,我是想知道,虚无的对立面是什么?或者说虚无的反面是什么?” “虚无的反面当然还是虚无啦,这还用问吗?” “一切事物均有其对立面,或相对,或相反。” “你真是越陷越深了,你一定是在研究地球史中的人类思想史时迷路了,而且迷得不知东南西北,简直就是不可救药嘛!” “你不理解这些,我明白,因为你没研究过。但是我说给你听,现在是白天,那么相应的应该有一个夜晚。这你该明白吧!再说,我们下棋,一方是红方,那么必有另一方是黑方。我常穿黑袍,而你常穿红袍。就是这个道理。” “那我问你,下棋是不是该有个胜负?” “是啊!应该有胜负。” “那么,我们下了几十年的棋,不知道几千盘几万盘了,怎么没有个胜负呢?” 老育被老杨给问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老杨的问题是好。 旷野上一片寂静,除了一些陈旧的尸体外,没有什么生物是活动的。新的战争又要开始了,有一种细菌将在太阳正射到地面之时(即一件竖立的物体——比如说一颗树——的阴影最小之时)发动对其他动植物的袭击。 老育和老杨远远地躲开了这场战争,他们跑到一个悬在半山腰的山洞里。 老杨坐了下来,默不作声,他在思考老育刚才所讲一切。他深深地陷入沉思,这种情形就像以前的老育一样。 而老育,则不停地在洞内走动着,并不住地说:“完了,我从来就没有研究过什么,我也从没写过什么。” 老杨有时候会停止思考,对老育说:“你从来就只知道虚无,你怎么能知道别的呢?” “不,不。”老育喊了起来,“我研究过地球史,我记得这件事;我研究过爱因斯坦和他的相对论,你知道吗?” 老杨似乎不肖与老育争论,他静静地盘坐在山洞中一块石头上,双目紧闭,好像入定的僧人。 多少天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多少天。老育时而不时地会问老杨: “你在研究什么呢?” 老杨总是说:“没什么。没什么。” “那你整天坐在这儿想啊想的,到底想什么呢?” 老杨总是说:“没什么,没什么,什么都没想。” 3 “啧啧啧,我乃是——” “嗯,我接着唱。啧啧啧,我乃是茫茫宇宙间唯一发光发热照耀大地万物的太阳。” “好。停。‘太阳’二字的力度还不够,要像尖利的呼啸声迅疾划破长空。好,再来一遍。” “啧啧啧,我乃是茫茫宇宙间唯一的发光发热照耀大地万物的太阳。” “啧啧啧,我乃是浩浩太空里无二的反射他人之光推动潮涨潮落的月亮。” …… 老育和老杨正在排演一出戏。这似乎是一出有关太阳和月亮的戏。 “老杨,你是专家,你说这戏的关键或者说核心在哪儿?” “我说你又犯病了吧,这出戏本来就没有关键,也没有核心,就是说没有什么重点不重点之说,整个这出戏唱到那就是那,想唱到什么时候就唱到什么时候。”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这演戏啊就跟我们下棋差不多。” “演戏是演戏,下棋是下棋,怎么差不多呢?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从它的正面、反面和里面看,确实是差不多的。废话少说,继续排戏。排到哪儿?” “说到太阳也很寂寞,想离开地球和月亮到大宇宙间去游玩一通。” “对,是这样的。老育,你说说看,太阳就那么轻易地成行了吗?显然,地球和月亮不会同意的。地球离开了太阳将一团漆黑,无昼无夜,万物也将络绎死去。月亮没有了太阳,他就名不副实,生不如死。” “老杨,我有个问题,不知该问不该问?” “有话快讲,有屁快放。何必吞吞吐吐?” “你演月亮,我演太阳,那么,我们说来说去那么多的地球该由谁演啊?” “我们去请一个人来演啊!” “请谁呢?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人呢?最近几场挺厉害的战争恐怕已经把他们消灭殆尽了。” “不可能。总会留下几个吧!况且我们只要一个就够了。” “好吧,那我们就出去找一找吧!” 老杨和老育裹上厚厚的袍子就出了山洞,走到旷野之上。现在已是薄暮时分,所有的战争均已停歇。几乎看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只有累累白骨和发出血腥恶臭味的衣服,所有动物的血肉大概已经被某种细菌吞噬了。老杨很失望,委倒在地。老育的嘴角不经意地挂着一丝笑意,他似乎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并且他看到了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老杨,不要再找了,也别再排什么戏了。” “为什么?” “为什么?我想从来就不存在三个人的戏,就是说有三个角色的戏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你的戏就不必再排了,它是永远完成不了的。” “不见得吧!你难道不记得《三国演义》的故事了吗?那不就是三足鼎立吗?魏蜀吴各算一个角色,不就是三个角色的戏吗?” “不,他们的戏是暂时的,不是永久的。你不清楚,那种局面在几十年时间里不就改变了吗?” “永久的戏?什么事物是永久的?永久的戏是什么?” “譬如说,我和你,俩个人上演的生活剧就是永久的戏,这必然是俩个人、两个角色的戏。再如,你我之间的棋局也是一出永久的戏,没完没了。没有尽头的戏才是可能存在的戏。” “那好,我们把剧本给改了。只有两个角儿。一个太阳,一个月亮。” “好吧,总之试试看吧!” “我喊开始,你就唱,你就走起来。” “好!” “预备,开始。” “啧啧啧,我乃是茫茫宇宙间唯一的发光发热照耀大地万物的太阳。”老育挺着他那圆滚滚的大肚皮,沿着虚设的一个环型剧场绕着圈。他用的是传统戏曲中的小碎步,但他走得毫无韵味,生硬而滞涩。 老杨在老育绕完一圈之后,也动了起来,他的走步、举止以及神态颇有点专业水准,有点像轻浮风骚的老女人,也有点像扭扭捏捏的小姑娘。老杨扯起嗓子唱开了:“啧啧啧,我乃是浩浩太空里无二的反射他人之光推动潮涨潮落的月亮。” 老育继续唱下去:“我燃烧,我一刻不停地奔跑。我生命的过程就是要失去,失去我唯一的生命。我以唯一的面孔站在地球面前,我烧给他看。” 老杨:“我沉默,我缓步走在太空中。本来我是无名的,只因为我吸纳了太阳的光,我才成为我自己。地球的黑夜给我以生命,我沉默着,他看得见。” 老育的步伐越来越迟缓了,他有气无力地唱道:“我燃烧,还在燃烧,我燃烧的是我的生命,还有不可排遣的寂寞。” 老杨的脚步越发轻盈,甚至有些飘逸起来,他字正腔圆地唱着:“我喜欢沉默,我的本质就是沉默。我静静地走,可我的脚步越来越轻盈。我也是寂寞的。” 老育:“我的生命快要结束了,我的寂寞太多太重,几乎无法再跑。” 老杨:“我想飞,是的,我飘了起来。漫长的寂寞给我插上了翅膀。” 老育拖着他的双腿,几乎粘在地面上,他就要抬不起腿了。老杨飞快地转着圈,时而不时,他双脚就离地,顺势飞了起来。 接下来的是对白,纯对白,没有任何唱腔。 老育:月亮,月亮,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杨:知道,知道,我的身体就是由你照亮的。其实我是你的一部分。 老育:不,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我的一部分呢?我宁愿成为你的一部分。 老杨:如果你愿意承认,那我们就作为一个统一体,怎么样? 老育:你是说,白天以热光的形态而存在,夜晚以冷光的形态而存在,其实太阳和月亮就是我们的两张脸而已。 老杨:是,是,是。我正是这个意思。我们甚至可以给我们冠以‘道’之名,古人云:一阴一阳之谓道。我们不正是一阴一阳吗? 老育:可是…… 老杨:可是什么? 老育: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作为一体怎么相离得这么远? 老杨:事实上,空间是不存在的,我们就在一起,我们就是一体。 老育:事实上,空间的概念不光是理论,而且是现实存在的。我们从来就不可能是一体。 老杨:退一步说,我们永远不可分离,虽然我们相隔万里。没有你,就没有我。 老育:退一步说,我们真是不可分离的,没有你,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你,就没有我。 老杨:没有你—— 老育:就没有你。没有你—— 老杨:就没有你。 老育:没有我,就没有你。 老杨:没有我,就没有你。 4 “我们下棋吧!” “我不想下,总是那个棋局,半死不活,无输无赢。” “那我们跳皮筋吧!” “好,这是个好主意,绝对是个好主意。我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跳过,很好玩。” “我想你会喜欢的,我知道这很好玩。” 老育拿出了绳子,(因为没有皮筋,只好将就着用绳子代替。)并把它绑好在两棵树之间。而且这两棵树的距离既不远,也不近,大约有一人长,一米七一米八左右。这样的距离可以使绳子保持足够的弹性,但不至于过于松弛,相当完美,绝不亚于一副上好的皮筋。 老杨也很积极。他拿出绳子,把老育的双脚绑了起来。老育又找了根绳子把老杨的双脚绑起来。 “好了,我们跳吧!”老育精神焕发,字语间充满了喜悦。 “好,我们一起跳,看谁跳的回合多。” 老育和老杨面对面地站着,随后他们错开了一个人的位置。他们跳起来了。可是他们跳一下,摔倒一下。老育和老杨的水平旗鼓相当,看不出哪一个技高一筹。这个倒下了,那个站了起来;这个站起来了,那个倒下了。他们不停地倒下,又不停地站起来。他们不停地站起来,又不停地倒下去。 “老育,我看我们是不分仲伯了。而且我们的体力和技术都是相当的,我们只能倒下去,又站起来,这不会分出胜负的。”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过呢?” “何况我们从来就不在乎输赢呢?虚无的世界观里哪里有什么输赢呢?” “是啊,我是出现了返祖现象,糊涂了。我们不论是非,不知生死,怎么还斤斤计较于输赢呢?” “对,你要记住,我们永远是一对双具人。” 他们还在跳。越来越乏味了,像那些乏味的棋局一样,到最后直叫人想吊死在这皮筋游戏上。但跳皮筋要比下棋简单得多,它并不想过分地纠缠当事人,只不过是我们的当事人一相情愿地死缠着它不放。老育和老杨跳了两天两夜,他们谁都记不得到底跳了多少个回合,摔了多少次交,因而他们也无法判定谁输谁赢。这是一场不了了之的比赛,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游戏。后来,他们累了,于是倒在地上,又睡了。 不知睡了多少时日,他们又醒了过来。 “老杨,老杨。” “我不是在这儿吗?喊什么。”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是在我们之间一直存在的问题。” “不要说了,我明白了。我们不是已经试验过无数次了吗?” “我知道。我们一直在否定各种方案,外部世界也在不断地否定我们。” “这个过程你难道不明白?否定,否定之否定,对否定之否定的否定。就这样,反反复复,但结果呢,不还是回到了原地?” “不,这次不一样。我的方案,怎么说呢,相当独特。” “有成功的可能?” “我想会有的。” 老杨不作声,坐在地上,他似乎预见了什么。老育也沉默不语,他在酝酿他的方案。 “老杨,我想是这样的,我们要做的事比较复杂。” “怎么个复杂法?”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仅仅是相对来说。” “是吗?我知道没有绝对的事物。老育,我明白你的事将是接近绝对的,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离绝对的距离永远是一样远,我是没有能力拉近它们之间的距离的。你说呢?” “道理是这样的。可是……” “可是什么?” “我讲不清楚。也许这是一种终结,对于某些具体的事物来说是极限。” “极限,好,我喜欢这个词。我们也许是走向某种极限、某种不知所终的终极。” “那你说吧!什么事?” “现在我不想说。” “那是为什么?” “我想我们再下一盘棋吧,下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再说。因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不会的。时间会很多,只要时间不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别说了,下棋吧!” “马8进7。” “兵七进一。” “象7进5。” “炮八进五。” …… 一如从前,没有什么改变。老育和老杨,谁也赢不了棋,谁也没有输掉棋。 “老杨,我想——” “说吧,说吧,棋也下了,也该轮到你说了。” “我们是双具人,是吧?” “又来了,说吧!我听着呢!” “我们是一对双具人,看起来是俩个人,其实呢,只不过是一个人具有两副臭皮囊而已。” “是,是,是。” “我想我们如果要分离,就必须各自都拥有人格。因此我的方案就是分裂我们的人格,把它一分为二。” “分裂人格?分裂人格?”老杨惊叫起来。 “老杨,不要激动吗?虽然这有些极端,但我看很可能奏效。” 老杨呆呆地趴在地上,老育也静了下来。静下来想一想,会对事情的发展有所帮助的。 突然老杨跳了起来,大声地对老育说:“老育,我看,你杀了我吧!这样,一切都会得到解决的。” “老杨,你又错了,我们是双具人,我杀了你,就等于我杀了我自己。” “是啊,你的方案又落空了。” “我们是双具人,只有永恒的虚无之光才把我们照亮。我杀不了你,你也不会死的。” “对不起,那你的方案……” “没有对不起。我们还是下棋吧!” “马二进三。” “象3进5。” “相三进五。” “马8进7。” …… 2001年11月于朝月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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