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南京评论月刊南京评论论坛作者索引南京评论消息读书沙龙艺术前沿投稿箱
   

私事公办

黄梵

         他的名字叫陈伟,喜欢沉湎在武侠小说里,每天除了读,他从不期待写上一个字。他到我店里当店员的时候,脚上蹬着一双防雨的长统胶鞋,尽管那是六月的有点闷热的天气。当我问他为什么穿得这么古怪,他向我谈起了他的一番道理。他说昨天傍晚他站在自家小院里,看了半天云,发现了第二天下暴雨的迹象。他见我哈哈大笑,便结结巴巴地又说,“真的会下暴雨,上午没下,肯定就在下午了。”他说话的语气像孩子一样顶真,让我又惊讶又失望。“好吧,那大家就等着瞧吧。”大概见我也顶真起来,他的介绍人齐玲,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妇女,忙过来把我拉到走廊外面。隔着铝合金的玻璃门,他们能看见我和齐玲交谈的神情和口型。

          “你别见怪,他脑子有点毛病。”听了这话,我重新透过玻璃门打量他的着装、举止和神情,确实感觉不很正常。

          “那你干嘛还把他介绍给我?”

          “不过话说回来,他毛病也不大,就是脑子迂点,有时转不过弯子,可他干体力活是一把好手。”

         的确,我没指望招一个干大事的店员,店里现在需要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专管进货和发货。他的脖子几乎有脑袋那么粗,照有经验的说法,这种人劲大如牛。进屋后,我又用目光谨慎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决定用他。我事先不知道他在别处干的薪水,当我犹豫不决,考虑该给他多少薪水,不料他先把自己的老底兜了出来。“我在别处干,人家一个月给我一百五十元,只要你这儿不低于这个数,我就干。”我很惊讶他挣得这么少,我原来估计他至少要四百元的。

         “那我……我一个月给你两百元,怎么样?”

         “真的?”他露出吃惊、不敢相信的神情。

         “不过,”他眨巴眼睛又恳求道,“你能不能只告诉我父母,我在你这儿只挣一百五十元?”

          “这么说,你是想给自己留五十元喽?”

          “不,是一百元。”他面带愠色地纠正道。

          “好的,这没问题,这就随你便了。”

 

         第二天,他出人意料地打着哈欠姗姗来迟。进了门就抱怨,今天清晨他已经做了两顿饭。见大家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兴致勃勃地唠叨起来。

          “我妈七点出差,你们说,我是不是得五点起床给她做饭?我爸八点还要上班,你们说,我是不是六点半又得起床做饭?”

          “可……这跟你迟到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忍不住在旁边插了一句。

          “我实在太困,做完饭我又躺下补觉了。”说完,他缩着脖子,知错地伸了一下舌头。

      齐玲故意把正在看的帐本,往桌子上重重摔了一下,显然她对陈伟的解释很不满,这个解释漏洞百出,也让她这个介绍人丢了脸面。

          “你早上为你妈做一顿不就行了,难道你爸起来时那饭就不能吃了?”齐玲的嗓音像铜号一样响亮。

      这话似乎戳到了陈伟的痛处,他急得又结巴起来,同时摆动的双手在帮他否定齐玲的说法。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父母身体不好,我一定要让他们吃上热饭。”

         “你爸自己就不能热饭,干嘛非要你起来?”

         “嗨,你不知道,我父母依靠我做饭做惯了。”

         “好了,大家都别争了,这事不纠缠了好不好?”也许像他这样死心塌地对父母的人,已经很少见了,我劝开了和他顶真较劲的齐玲。

      我把他打发到店铺后面的小展厅里,在那里给他摆了一张办公桌。

         时不时我上厕所经过那里,会发现他在看一本武侠小说。他常常用两个笨拙的断指,夹住书页的一角,左翻翻右看看。我问他为什么不一气读下去,干嘛奇怪地把书页翻来翻去。他憨实又有几分苦涩地承认,他的记性不好。为了得到连贯的印象,他必须不停来回翻看读过的内容。我承认,他上班静静地看书,比他唠唠叨叨要好。

         他对店规的践踏不止在上班看书,每天早晨开门前的大扫除,总见不到他的身影。不过,九点刚过,他像拉扯着两个孩子的单身父亲,心身疲惫地来上班了。一想到他对父母的关切,确实让我在心里感到惭愧,后来我也容忍了他的迟到。有时,他好像在试探我的耐心,把他的刻板发挥到了极限。记得有一次,他给离店有五站路远的一个银行送货,到了目的地才发现银行在三楼。银行职员不肯下楼搬货,他也不肯把货搬上楼。对方在投诉电话里气极败坏,当我责问陈伟是怎么回事,他不加思索地讲了一番道理。他说上楼已经超出了店里的服务范围,如果硬要他提供服务,就是他与银行间的事了,与店里无关,但银行不肯付上楼费,不明摆着是要白白占用他的劳动力吗?

         我知道如果硬抠条文,他的确在理,但这件事让我感到很别扭,就是因为他的刻板,那家银行差点如数退货。

      刻板归刻板,他干起重体力活来,真是一把好手。百来斤的箱子,他可以一手拎一只。他常常在我规定的时限前,就把该干的活干完了。店里每年有一个季度,是进货发货的高峰期,他忙得不亦乐乎。有时为了让小货车能多装,他把自己的座位让给箱子,自己钻进货物与车厢顶蓬间的空档里。有一次,他为了给店里省钱,硬是扛着一个纸箱从火车站走回来的。凭心而论,除了他,店里再没有别人能吃这种苦。后来,我换了不少店员,一直把齐玲和他留了下来。我知道,活干得好,又对老板这样忠诚的人,十分难找。

      到了春天,店里便消停下来。接下来的无所事事的六个月,成了我最难熬的日子。陈伟这时完全沉浸到书中的武侠世界,有时他不出声,表情怪怪地笑着,有时又哀伤地呆望着前方。午饭之前,他在读武侠小说、吸劣质香烟、喝陈茶中,度过整个上午。我的上司,总店老板,一个地道的南京城南人,注意到在业务淡季,我没有把陈伟撵回家。他坐在一个大吊钟下,把我从五里外招进他的办公室。他显出很关切的样子靠近我,低声劝我在淡季把陈伟辞了,旺季再把他招回来。我听着,感觉这与陈伟的性格不符。整体上他虽然是个二流的店员,但在旺季他当之无愧是一流的。面对这个评价,总店老板摇摇头,然后提高了嗓音。

          “别人行,他为什么就不行呢?”

          “他,他这人很特别。如果辞了他,他旺季就不会回来了。”

          “可这对你是个损失呀,你得白养他半年。”

          “但以前进出货,店里雇的是两个人,现在他一人就够了。”

      总店老板虽然被我糊弄过去了,但我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起来。正式工三天两头向我打小报告,反映陈伟的各种陋习。比如他暴躁易怒,让他帮忙去取支票,他会跟对方吵起来,结果无功而返。问他为什么吵架,他说对方故意刁难他,甚至扬言要动手。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他的确不适合干磨嘴皮子的差事。还有人反映,他每天中午都回家吃饭,说好一小时返店,但常拖到两点才来上班。我找他谈话时,他坦白了实情。有时他父母午饭吃得晚,通常他要等收拾了碗筷才来上班。有时他会绕路去借武侠小说或买体育彩票。

       买体育彩票?”

           “是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道,“有时也买一点福利彩票。”

           “你一个月买彩票大概要花多少钱?”

           “我留的钱除了抽烟,都买彩票了。”

           “中过奖嘛?”

           “中过……不过中的都是十来元的小奖。”他低下头,似乎惭愧得不敢抬头看我。

           “如果你中了大奖,你打算拿这些钱干什么?”

           “给我父母买套大房子,然后把钱存起来。”

           “就这些?”

           “是的,我想不出还能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娶个老婆?”

           “嗨,都四十多岁了,再说我对和女人睡觉已经不感兴趣了。”

      我惋惜地为他摇着脑袋,知道他说的是实情。齐玲是店里的会计,虽然进入中年了,但皮肤白白的,丰腴又性感。她常穿戴露着肩头、大腿的裙子,惹得店里的男人喜欢凑在她身边。这些男人大概都做过追逐她的梦,被她的肉体弄得发疯。我一直留用齐玲,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原因。每次她拿来一沓发票,让我签名报销,我都能闻到她的体香。我故意不看她,好像只专注地在发票上试验签名的技巧。当她拿着发票走开,我的眼睛又忍不住打量她颤动的大腿、丰臀和高耸的乳峰。

         可是在齐玲面前,陈伟毫无奇怪的反应,似乎和他打交道的是个男的。他说话粗着嗓子,不懂得在女人面前应该有所收敛,显得毫无风度。他时常在宽大的体恤衫外面再套一身西装,把要看的书塞进体恤衫里。经常地,当着齐玲的面,他把体恤衫从皮带里拉出来,让书直接掉到办公桌上。我一直细心观察他,发现他从不为找不找老婆,眼前有没有女人晃悠之类的事不安或心焦。但几年来,他把心血用在了一个更恰当的地方。他收集裸露的女人挂历,尽管他有所掩饰,我还是知道他的房间里布满了这样的画面。

         有一次,乘别人都不在,我同他像老朋友一样聊起来。我问他如果经常看那些刺激的画面,他不是更不容易熬住了吗?

         “老板,你说得对呀,如果换了别人,确实更容易出事,但……但换了我,”他把头低下去,显得有些犹豫,然后用舌头舔了舔起皮的嘴唇。

         “只要一看到那些画面,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望梅止渴了。也许对别人,事情只是才开始。”

         “你是说……你一看到那些画面,反而没有反应了?”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问道。

      陈伟有些沮丧地点着脑袋,一屁股坐在桌角上,他说,“其实你一听就明白,我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会不会,”我进一步试探地问道,“会不会你以前弄错了,其实你心里更喜欢男人?”

         “这个……这个问题我从没想过。”

         “别怪我直率,你可以试着想想这个问题。”

      我看见他踌躇着,不知所措的双手不知放哪儿好,最后不好意思地动了动嘴唇,“好的,老板,我试试看。”

     从那以后,他在我面前变得更加古怪和敏感,抑郁的神情与他邋遢的衣着倒很协调。他避免与我深谈,又对我毕恭毕敬,似乎我看上去比以前更让他害怕了。虽然他两眼紧盯着书本,如果发现我在打量他,他的眼珠会游移不定地荡起来,仿佛在考虑怎样从我眼皮底下逃到别处。

         “陈伟。”有时我打趣地对着他的背影喊上一声,他受刺般浑身颤一下,然后惊慌失措地望着我。

      陈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断指是怎么回事?”没话说的时候,我就故意刁难他,我知道这是他的隐情,不会告诉任何人。听了这话,他把断指更紧地蜷在手中,仿佛在恳求,别问了,我已经感到头疼了。他的表情有时挺吓人,把我想搞点恶作剧的念头一扫而光。他对我喊他的目的,似乎有预感。有事要办的时候喊他,他会露出另一种令人愉快的表情。他把书本往体恤衫里一塞,站起来格格朝我笑,然后等着我吩咐。

      接下来的那年夏天,洪水把南京许多地段都淹了。大约在清晨五点,我接到总店的求援电话。当我带着全体店员赶到那里,总店内外已经一片汪洋。许多怕水的物品被临时架到桌子上,空气中荡着江水的泥沙气味。男人纷纷脱了长裤,下到水里,把物品搬往半里外的高楼里。不过,让我惊奇的是,陈伟把长裤刚褪到膝盖,又马上拉了起来。他的动作奇快,许多人都没注意到他里面穿了一件花裤衩。他害怕地向四周看了看,结果发现了我的目光。他红着脸,在水边愣了一会,然后尴尬地向浑水中的总店螳去。似乎他不能原谅自己出的这个错,在转运物品的途中,他时不时神情紧张地打量我。很快,总店屋里的气味变得很难闻,为了防止有外人乘乱偷窃,需要一个勇敢者守在屋里。陈伟自告奋勇担当了这个角色,似乎为了避开我,他宁愿守在臭气熏天的屋里。

      那天,转运完物品不久,天上又下起了暴雨。运河两边的一些公寓一楼也进了水。陈伟慌神似的又往他家里赶,他家的平房正好在运河南边的宽阔的平地上。其他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法歇着,大家心神不定地赶往分店。好在运河北边的地势比南边稍高,分店只湿了一层地表,损失不大。透过雨幕,隐约可见离店最近的那根电线杆。蚕豆大的雨滴落在柏油路上,溅起银色的一片水雾。天暗了下来,整个分店处在被淹没的危险中。齐玲雪白的大腿被水浸泡后,显得更加光亮迷人,淋湿的裙子紧贴在胴体上,隐现出丰腴的臀部和双乳。我没强求大家为分店守夜,可大家都留了下来。我意识到,是齐玲那令人销魂的胴体帮了忙。大约到晚上十一点,雨渐渐地小了,街上的下水道才发挥作用。

      第二天,陈伟没有来。第三天,齐玲告诉了我刚从陈伟家里得到的消息。他父亲在朋友家里搓麻将时突发脑溢血,据说没受多少罪,倒地半个小时就去世了。大家二话没说,出份子合买了一床帐子,让齐玲代表大家送过去。这个消息让大家沮丧了一会,很快就过去了。我突然有一股冲动,想去看看陈伟的办公桌。下雨那天,他的桌子被我们抬到了地势较高的仓库里。桌上到处滴着蜡油,和用圆珠笔写的模糊不清的字。除了书名,我辨认出一些男性人名。忽然,我变得有些惊慌,在一个无法再小的图案旁边,我发现居然写着我的名字。那个图案虽然被涂改过,但我认出是阳具状的一排柱子。滴在桌面的蜡油,都像是从柱顶喷出的。蜡油的意味是显而易见的。

      第五天,料理完丧事,陈伟情绪低落地来上班。他无心和大家交谈,说要理一理货,一人去了仓库。办公室里已经感受不到丧事的气氛了,大家打着呵欠,翻看着当天的各种报纸。我对陈伟越了解,便越担忧,就像我要为他不标准的发音,向听不懂的人作解释,一旦对方弄明白,一定会惊骇地跳起来。借着上厕所,我好奇地绕到仓库门口。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亮着灯。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他啜泣的声音。我把眼睛贴到门缝,还看见他嘴唇颤抖地说着一些话,声音被仓库里飘散着霉味的空气吸收了。在一片孤寂中,他正下着什么决心,又有些迟疑。我想,这一定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几个决定之一,他似乎希望谁最后来推他一把。他不停揉着有两根断指的左手,像揉着一个废纸团。后来他不揉了,把左手的无名指放在箱子上打量,禁不住又哭了。他边哭边把右手伸到西装口袋里,当他高高地举起右手,我才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没等他把砍刀往下劈,我推门大喝一声:“住手!”大概他以为听到了鬼叫,吓得浑身一抖,砍刀落到了地上。

      我赶到他跟前时,看见他哭得鼻毛都露了出来。他发现是我,气得不得了,埋怨我坏了他的好事,说着又想挣脱我,去捡那把砍刀。他的鼻孔由于激动张得老大的。他叫喊着:“你走开!你走开!”我不知该用什么话劝慰他,但我死死地抱着他的双肩。不知所措中,他又恳求我,“我两个指头已经埋在两个姐姐的坟墓里了,这个指头我也要埋在父亲的坟墓里。”他的痛彻骨髓的声音让我禁不住也流下眼泪。我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表示,我绝不会让他再砍下第三个指头。

      我感到双臂酸麻,浑身快要僵硬了。他似乎陷入了幻觉中,浑身肌肉一点一点松弛下来。他用双手箍紧我的背,下颚不再颤抖了,刚才钟摆一样晃动的头,极其自然地搁在我的肩上。我如释重负,他不再挣扎了,最后在我的怀里像墓碑一样静下来。原先怒张的鼻孔缩了下去,衣领里散发出少许香水气味。他闭着眼,似乎(谁知道呢)开始享受另一种感觉,有点依依不舍。

                                                                                                                                             8.15.

 

 

 


主编:黄梵  吴晨骏    本期主编:黄梵   本站站长:瘦叟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本网站由阿里巴吧网络技术服务中心制作维护   e-mail:hgzdh@163.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