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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班车上

朱也旷

  陶旭松了一口气,他到底望见那辆熟悉的红叶牌班车了。不过他依然不敢减速,有一回,他就眼睁睁地看它开走了,尽管只落后了五六十米。他在后面穷追猛喊了一阵,惹得路人对他刮目相看。

  班车停在一排高大的杨树下,它的背后嵌有两块方玻璃,远看上去,像两个黑黑的洞口。当然,到了近处,就能看见后排的座位和乘车人的后背了。这是十月中旬的一个早晨,一路上只听见秋风把头顶上的树叶吹得飒飒响动。自行车道的两侧都是这种树。因树皮发灰白色,它们便有一动听的名字,银白杨。

  差不多每天早晨,陶旭总要火急火燎地赶这班车。从住处到上车的地点,骑车不过二十来分钟。只要闹钟提前五分钟响,时间就很宽裕了。但陶旭觉得早起这五分钟太无谓了,没有丝毫的价值。而早晨的每分每秒都是香甜的,少这五分钟,就宛若少睡了五小时。其实,只要能按时起床,路上别太堵,总是来得及的,甚至还能多出三四分钟。这天闹钟响后,他在床上迟疑了一下。也就一两分钟吧。偏巧路上又不走运,虽说只有四公里的路,却要过七个红绿灯。此外,为了避免逆行,还要横穿两次平安街。平安街的路面宽,每个行车方向有三个车道,加上车流量大,横穿它有时竟要比过两个十字路口还费事。好容易这个方向的车过去了,到了路中央的两道黄线那儿,另一方向的车又涌来了,潮水似的没有尽头。陶旭第一次就在两道黄线间卡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碰上了六个红灯。第二次穿平安街时,陶旭着实急了,因为过了街后,还要逆行百来米,还要存车。他不知道到点了没有,他已不习惯戴手表了,在单位拨117,回到家看闹钟。等到车流出现了小小的间断,只有靠里的车道有一辆皇冠突前,陶旭心一横,推车就过。随后传来了尖锐的刹车声,陶旭心里发毛,不由得扭了一下头。那辆黑皇冠停在了一米开外的地方。他看见司机的嘴在玻璃后面大开大合,却没有声音。看来车窗是关着的。假如司机从侧面的车窗探出半个头来,就能听见了。其实只要看口形,就知道在说什么了。人人都能为他的口形配音。

  在S署的大门口,王莉正与一穿毛蓝色上装的女人谈什么。她那样子, 似乎不准备坐班车了。王莉的眼睛斜瞟了过来。陶旭在自行车上点头一笑,王莉也点头一笑。但她的笑很淡,陶旭隐约有些不安,想了想,没想出哪个地方得罪了她。不至于吧?陶旭安慰自己,竭力拂去那抹阴影。穿制服的门卫站在靠西的一边。陶旭看了他一眼,把右腿撇到左腿的一侧,在地上点一下,做一下车的姿态。他要把车存到办公楼后的车棚里。这时一股风吹了过来,车速减了许多。在S署的大门口,少有没风的时候。外面刮小风,这儿便刮大风。在闷热的夏天,倒不失为一乘凉的好地方。到了冬天,北风一呼啸,往里走的滋味真不好受。前年曾有过这样的事: 一新来的一小伙子中午去食堂吃饭,打这儿过时一不小心,饭盆从手中吹脱了,叮里咣啷往外跑。小伙子在后面追,追了二三十米,快到平安街了,才逮住了它。捡起来一看,买来没几天的瓷碗已是疮痍满目了。有人做了番研究,认为院子里的几幢楼位置不尽合理,在门口形成了一个具有放大效应的风洞。

  车上坐了六七个人,前排空着,几个年轻的女士坐到了后两排。她们喜欢在一起聊天。每天差不多都是这么多,尽管面孔有所变化。除开车的赵师傅外,来得最勤的要算老黄和陶旭了。假如人都来齐了,得满满一车呢。但即便是发工资的日子,也只是稍多些而已。大家虽然喊穷,却没有人等那点米下锅。陶旭鞠着身子,笑吟吟地上了车,在进门往左的头一个座位上坐下了。谁也没有排过座,但这位置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专座。其他人不往那儿坐,陶旭呢,也极少往其他地儿坐。陶旭已养成这样的习惯了,上车时尽量微笑着,目光不往某一特定的人身上落,免得与谁的视线碰上后,打了招呼,而怠忽了其他人。唯一需要特地招呼的是老黄。他坐在驾驶室的右边,一般还招呼不上。再说,老是那样的话,也容易招他人反感。

  王莉的笑容又出现了,然后叠上了另一幅画面。那是皇冠车的司机。司机的脸形早已模糊了,但挡风玻璃后那张大开大合的嘴却很清晰。陶旭心中不快,神思恍惚,连在后面聊天的几个声音也没听进耳。他觉得坐了很久,猛地发现车还没开。驾驶台的电子计时器上,几个黄色的数字显示,已过了开车的点了,差不多有六分钟了。陶旭好生奇怪:嗳,今天怎么不开了?赵师傅回头说,老黄还没来呢?陶旭一瞧,可不是嘛,驾驶室右边的位置还空着呢。这个老黄同志咋回事?要求我们按时到,要求赵师傅准时开,自己却时不时开小灶?陶旭想怪腔怪调地开个玩笑,逗一逗大家,话到嘴边却止住了。他忽然想起,这话传到老黄耳里,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倘使老黄在场,说一说倒是无妨的,既活跃了气氛,也显露了才智。再说老黄本人也喜欢来点小幽默,小点缀。问题是老黄不在场。这种玩笑是开不得的,类似的亏不是没吃过。唉,早知如此,何必那么急呢?白挨了顿骂,——操你大爷,你丫的找死,活腻了你,或者你找残废啊你,反正是诸如此类的话。有几回坐面的,就听司机这么骂过。那时自己在车上,还觉得骂得过瘾,那帮人可恶,该骂。

  他这一侧的车窗挨着绿花带,由刷了绿漆的铁栏杆隔离成。除了近旁粗大的杨树树干外,里面还可见到月季花和一丛丛叶片尚绿的小树和灌木。月季花有红、白和粉色的。由于花叶上积了灰尘,看上去似乎萎靡不振。绿花带外的人行道上,栽了一排槐树。隔着这些望平安街的车,宛若在丛林中穿行似的。向另一侧的车窗望呢,则可见到匆匆闪过的骑车人,银白杨的树干和S大院的围墙。 熹微的晨光松松垮垮地涂在灰白的水泥围墙上。陶旭注意到,已有不少人戴手套了。他想起,这几天早上骑车一直冻手,也该把那副洗得发黄的白手套找出来了。

  “习习前天被狗咬了。”

  “啊?”几个惊讶的声音。

  “在哪儿咬的?”

  “在他姑姑家。那狗拴在桌子的腿上,看上去挺安分的。习习去招惹它,把它惹急了。”

  “你家的习习胆子够大的。我家元元,见了狗就往我身后躲。”

  “你怎么让他去逗那狗?”

  “我们在屋里打麻将。他没事干,就去逗它玩。”

  “拴着的狗不能逗。容易急,咬人。”

  “打针了吗?”

  “哪能不打?虽说咬得不狠,只破了点皮,回到家,爷爷奶奶不干了。昨日个去防疫站,折腾了一上午。”

  七嘴八舌。每天都听她们聊,什么旦旦、晨晨、习习、元元的。谁是谁家的,是男是女,多大了,上几年级,陶旭再熟不过了。此外还有孩子的公公婆婆,功课作业,学校的老师啦。再不就是谁家的那位怎么啦,他单位又出了什么新鲜事。或者,哪儿的商场买什么便宜货,哪儿的自助餐合算等等。别看范围狭,很少听她们聊重过。

  王莉在车门口出现了。陶旭怕刚才打招呼时也不够热情,便说:

  “您可来啦!我们就等您一人,否则赵师傅早就开车了。”

  说这两个“您”字时,陶旭感到有些别扭。虽然在京呆了十几年,仍不习惯用这“您”字。

  王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等我?俺算老几?”

  传来一片笑声。陶旭也笑了。

  王莉往车后走,陶旭侧过身来,目光落到了她那小巧的手提包上。手提包上有一些金属饰物。王莉坐到陈宏伟的旁边,倒数第三排的位置上。

  “老姚的爱人告诉我,老姚快不行了,脸都浮肿了,除非换肾。”

  “是吗?那我们得去看看他。”

  “换肾?那要多少钱?”

  “少说也得几万吧。”

  “加上服药的钱,一、二十万未必下得来。”

  “换了肾还要服药?”

  “怎么不服药?全靠服药维持。那肾是别人的器官,身体有排异反应。”

  “那药咋这么贵?”

  “是进口的吧?”

  无人回答。车内出现了少有的沉默。

  原来那个穿蓝衣服的女人是老姚的爱人,怪不得王莉笑得那么节约呢。自己去医院看过两回,只碰上了他女儿,一脸的愁苦。她女儿,鼻子两侧有不少雀斑,因而给人印象深刻。老姚也够倒霉的,才当了半年的副主编。他女儿怎么会有雀斑?是不是他老婆脸上有雀斑?陶旭竭力回忆那女人的形象。骑车进门时,只看见了她的背影。出门时她似乎还朝他看了一眼,他却没注意。她的脖子上好像系了条带白点子或蓝点子的纱巾,此外就没什么印象了。这时传来了倒车的鸣笛声。陶旭扭过头来,从陈宏伟旁边的窗口望过去。一些人络绎地往办公大楼里走。顷刻又一辆大轿车进了大门。陶旭回过身来,看到了驾驶台上的几个黄数字。八点十分,正是上班的高峰期。陶旭又朝自行车道望了望,果然见到了熟悉的面孔。还有人是步行的,走在围墙与白杨树间的那条狭窄的人行道上。

  在这儿闲呆着真他妈无聊,陶旭烦燥了起来。这个老黄搞什么名堂,耽搁大家的时间?陶旭真羡慕那些有事就来,没事随便找个借口就不来的人。可不是吗?在报社,这样的人也不算少数。

  老黄来了。他没有坐到通常坐的位置上,而是坐到了前排的左边,与陶旭隔一条走道。老黄扭过身来,向后看了看,焦灼地说,双榆树的班车怎么还没到?元元的母亲说,可不是嘛,谁像咱们开这么早!陶旭问,老黄,什么事?老黄侧过脸来说, 拿一下新署长的简历,人事局的小黄那儿。陶旭想了想:“噢——,对,今天是截稿的最后期限,否则就要等下一期了。”老黄点点头。

  我说什么事呢?昨天才宣布的,这个老黄就……,陶旭想。

  老黄点了支烟,不时朝向车窗外,把后脑暴露在陶旭的眼中,因为陶旭也不时朝那个方向望一眼。老黄后面的白头发真多,尤其是耳旁的那两块。烟抽了一半,老黄下车了。

  车后面嘁嘁促促地谈开了,声音小了些,仿佛不让陶旭听到。原来老姚的老婆来这么早,是来部里要钱的。老姚住院半年,报社已花了好几万了。再换肾,非得把大家卖了不可。老姚这一走,腾出个副主编的位置;志新提一级,把主任腾出来;王莉提一级,把副主任腾出来。

  唉,都三十三了,还没捞上个副处。当初在学校里,听说这些事,还觉得挺可笑的。现在却轮着自己了。看周围的同学,出国的出国,发财的发财,升官的升官,最牛的已在Y部当上了署长秘书,副局级了。就是这个破副处, 至少有四个人盯着呢。陈宏伟就是一个。他跟那帮人关系不错。这王八蛋是男人吗?整天婆婆妈妈的,对足球赛、拳击赛一点也不关心。不过志新跟王莉有矛盾,他拍王莉,未必有他的好。何况关键在老黄。瞧他那口气,一、二十万也未必下得来。这话有味道,有味道。他还要去看老姚。老姚毕竟还有口气嘛。这小子懂得挺多,还知道什么排异反应。

  一辆桑塔那在自行车道上逆行。两个骑车的拐上了围墙边的人行道。围墙上,阳光和阴影的对比度加深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慢腾腾地走着,手里还挎一包袱。骑自行车的只好跟在后面。过了一棵树,他们又回到了自行车道上,一歪身子,开始加速了。桑塔那最后停在了北京切诺基前,只露一点暗红的车身。从车上下来两个穿西服的人,前面的夹一小黑公文包,后面的拎一麻褐色的大公文包。在切诺基和班车间,还停了一辆奥迪,一辆凌志。来S署办事的车,是进不了院子里的。好在门前的自行车道比较宽,停一排车毫不碍事。

  沿墙根走来了一清洁工,走几步便把簸箕搁到地上,往里面扫一扫。有时她也走到自行车道上。行人都绕着她走。那簸箕是白铁皮的,一点也不像簸箕,倒像被斜切了一刀的长方形的盒子。背上肩时,盒子的口朝上;搁下去,那最大的一面躺到了地上,口也朝向了地面。她戴着白帽子,白口罩,蓝上装外套一橙黄色的大背心,手里拿一长柄扫帚。那橙黄色是清洁工的标志。有一家外国服装公司卖名牌T恤,结果橙黄色的卖得最差。外国老板问,why?人家说,你到街上转一转,就知道啦。

  在路上总能见到他们。他们是班车上常见的风景之一,平凡而深刻的风景。大多数是女的。由于戴了口罩,你看不见她们的面容。但她们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人们所说的扫地的老太太。也许她们没那么老。偶尔也能见到男的,他们似乎不戴口罩。从理论上讲,他们是最不应该在上下班时出现,因为那时的交通最为拥挤。陶旭不清楚是自己印象混乱呢,还是事实就是这样,仿佛这是无关紧要的。

  还有什么深刻的风景呢?差不多每天都碰到一两起交通事故,五花八门的交通事故。最轻的是碰破了一点漆,或是后车啃前车。最重的是地上有一滩血,自行车和汽车成了变形金刚。有一回,一辆切诺基骑到了立交桥两尺高的护墙上,轮子还在刷刷地打转呢。也许能见到更离奇的。大千世界,什么事儿没有。但愿不是这辆红叶,或者那天碰巧不在车上。有这种红叶的单位还挺多的,经常见到一模一样的红叶从另一条车道上超过去,也有从另一方向驶来的。车上坐的都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有的昏昏欲睡,有的摇唇鼓舌,有的把茫茫然的视线投向窗外。依维柯的车顶很高,至少看上去很高,两侧的装饰线条也很独特,是所有的车中最好认的。也有坐大客车的。有钱的,像电视台一类的,坐豪华型的。没钱的,像研究所一类的,坐寒酸型的。坐豪华型的,未见得有多神气。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吧,各单位有各单位的苦衷吧。谁说不是呢?印象最深的风景说来可笑,那是一家特殊的商场,商场顶上的几个字……

  “LUPINGLUPING,”老黄回到了车上,低语着。

  LUPING,陆萍?陶旭好生奇怪,老黄怎么会认识她?也许是另一个叫陆萍的吧。陆萍是他爱人单位的打字员,上周还在他家玩过一回。旋即,陶旭明白了,朝向老黄,笑问道:

  “简历拿来了?”

  老黄正看一张A4大小的复印纸,见陶旭问,把扬起的纸摆平了,说:

  “小黄说还要让路平署长看一下,看完后他们用车送。”

  “噢。”

  按理,不应称他路平署长,而应称王署长。但S署有两个王署长,另一个王署长叫王路力。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哥儿俩呢。有一阵子,他们也的确像哥儿俩。当初只有一个王署长,即王路力署长。老黄就是他一手提拔的。后来王路平也当了署长(当然都是副的)。因排位在后,人们便称他为路平署长。谁知再后来,那位“路遥知马力”的署长竟然名实不符了,路平署长排到了前面。人们可就犯难了,总不至于那个“王”字只配王路力一人享用啊,仿佛路平署长姓路不姓王似的。于是统统抹去了姓,这样就平等了。后来呢,就没有再变称呼,沿用至今,即便路平当了正署长,也相安无事。

  “我说我先复印一份。要没什么改的,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用车送呢?他说老黄这主意好。”

  “那还等什么?快开吧!”元元的母亲笑着说。

  “嗨,既然等了,就再等会儿吧。看那东西,要多少时间?”陈宏伟说。

  “路平署长倒没在,不过秘书说他马上就到。”老黄说这话时,声音有些湿,仿佛过意不去似的。他似乎也曾打算抬屁股下车,往前面的老位子上去了,只是受了陈宏伟的启发才没动窝。

  这话惹得陶旭心中不快,他又想起了皇冠车司机的那张变形的嘴。

  有意无意总要拍一下,争一斗,斗一下。还有更复杂的,更微妙的,更精彩的呢。三十六计,七十二变,都不够用。除了作家外,谁都知道,谁都清楚,谁都有体验。也许你刚出校门,没体验。用不了几年,甚至用不了几个月,你就有体验了,就习惯了,就会有意无意地干点什么了。而作家呢,作家是大笨蛋,一百加一百五,只会摆弄些塑料花和稻草人。一切都是为了他妈的副处。就是当了副级,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副处罢了。即使当了主任,当了主编,又怎样呢?可是所有的待遇都是与你的职务挂钩的。且不说分房子这样的大事,就连坐这班车,副级处的屁股也比普遍的屁股多补助十块啊。退一万步,不当副处(当然更当不了正处、 副局了),你又能干啥?要么你就爬上去,要么你就甘当人梯,甘当低头弯腰的孺子牛。唉,还是老丈母娘的一句话精辟:他就不死?每当我们谈起某人怎么怎么了,她总是插上这么一句,惹得我们每回都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你知道,要是笑话的话,听第二遍、第三遍就不笑了,但每回我们禁不住都要笑。她老人家是个大哲学家。可懂她的女儿、女婿没有哲学基因。不过,假如她女婿捞个一官半职,她老人家也不会不高兴吧。陶旭的眼前忽然现出一个活蹦乱跳的老姚,他已换上了一个身强力壮的死囚的肾,说不定还是一个强奸犯的肾呢……

  “小陶,你看这消息怎么处理?”

  陶旭抬头往左转:“什么消息?”

  “就是署长上任的消息。”

  “噢,我想想。”陶旭转过来,两眼望着前方。

  一辆小面包车迎面驶来,停在了白杨树下,靠墙的一边。它在自行车道上产生了一个瓶颈。由于骑车的人不多,也未见有明显的瓶颈效应。

  “我想想,嗯,这消息得慎重。搞显眼了也不好,总不能让他自己不好意思吧。”

  老黄点头。车后面的说话声大了。

  “放二条呢还是三条?还有字体?字号……”

  一辆自行车过了瓶颈。骑车人回望了面包车一眼。

  “这样吧,把以前的旧报纸找出来,看李署长上任时是怎么登的,最好跟它一样,不过字号也可稍大些。”

  反正李署长卸任了,陶旭想。

  “还是小陶能干,小陶能干。”老黄边说边把复印纸递了过来。

  陶旭正看着,感觉有一影子站起了,俯过身子来取那简历,便本能地松了手。老黄迅速地下了车。

  原来是路平署长来了,后面还跟了一群人。不知是由于那辆面包车的遮挡,还是一时的疏忽,老黄竟然发现晚了。因为署长已走过了人行道,快到大门口了。不过,要追上他们,只需斜穿过自行车道就行了。陶旭隔着车窗,见老黄大步地走。一辆自行车猛地减速,从老黄身后擦过。也许是遇上了风洞效应,老黄的西服像汽球似的鼓胀了起来,两片前摆也不住地往后翻。路平署长似乎感觉到了那个斜插过来的人,停下来,微笑着转向老黄。身后的那群人也停下了,微笑着看老黄。老黄略一抬起右手,那张A4大小的复印纸便在手中哗啦啦直响。老黄把手放下,纸的声音和形状也就消失了。署长的西服看来是扣好的,风只翻起了前摆的一个角。身后的那群人中,有穿裙子和风衣的,便在风中抖动得格外利害。

  老黄和署长边谈边走。在门卫的注视礼下,一群人进了大门。

  陶旭回头,正好看见路力署长从面包车后闪出了,两手插在裤袋里,脑袋晃动时露出了稀疏的额角,身后只有常秘书一人。

 

  印象最深的风景说来却很可笑。那是一家特殊的商场,谁也猜不着,那家商场就是“大钟寺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十一个大红字焊在钢架或铁架上。架子呢,则立在一排低矮的楼层顶上。那楼也许有三层呢,不知为什么却很低矮,至少从车上看是低矮的。在路上,得经过许多立交桥,许多大商场,许多有特点有格调的建筑,不知为什么,那十一个字在印象中最为深刻。每天早上,只要坐这班车,就能看到。从未见过它们从眼皮底下溜过去,好像回回都必须受它们教育似的。那天下大雪,周围的建筑物仿佛都给淹没了。汽车在茫茫的雪原上慢慢地走呵,慢得仿佛时针在倒转。突然间,这十一个大字顶天立地出现了,每个字下面都站着一个人、一个斯巴达勇士甚或一个神在举着它。

  一辆军用卡车驶了过来。开到瓶颈处,停下了,像是在思考能不能通过。从后面看,卡车显得很宽。靠驾驶室的一头,立一高高的纸箱,看上去装着冰箱,但上面没有一个中文字。车上站了一个军官和五六个士兵。军官个子较高,又站在车上,因而看不见他的肩章。由于很少朝后,他的领章也看不大清。但他的大盖帽至少能表明大致的身份。此外,他的服装的颜色也要深一些。那是呢子的,与普通士兵的不同。军官走到车厢的东北角,弯腰跟驾驶室里的人说了几句,然后跟士兵说了几句,他们便分成了两拨,站在车厢的两侧,手扶着挡板,勾着脖子向下望。军官站在朝南的一侧,亦即停车较多的一侧,姿势与士兵一样。卡车开动了,开得很慢,仅让你感觉到它在开。面包车旁的那棵杨树,在路中央斜伸着低低的枝条。那枝条从驾驶室上方刮过,接着被抬高了,刮过高出车厢大半截的纸箱,随即猛地一弹,颤抖起来,落下了两片树叶。当卡车终于过了这一关,两侧的人都直起了脖子,转身往中间走。那个军官转过身来后,还拍了拍手,仿佛在掸去灰尘的同时,顺便也庆祝一下胜利。

 

 

 


主编:黄梵  吴晨骏    本期主编:黄梵   本站站长:瘦叟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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