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台灣文學傳播困境初論:
一個「文化研究」向度的觀察

林淇瀁

《中文摘要》
壹、緒言
貳、台灣社會變遷過程中的文學傳播
參、台灣文學傳播的曲折途徑
肆、七、八○年代台灣文學傳播的現象
伍、困境:「有力的」傳播,「無氣的」的文學
陸、結語:從與文學讀者「磋商」重新出發
註釋
參考書目
英文摘要

《中文摘要》

台灣文壇進入九○年代之後,傳出一波波「文學已死」的聲音,形成文壇熱門話題。到底問題出在哪裡?文學的傳播在多元化的台灣社會中依舊進行著,但多元化似乎已使得文學的生命萎弱了,這是文 學的無用?或是文學作為傳播的無力?顯然值得文學社群思考,也值得傳播學界從「文化研究」的向度,對於此一現象提出一些觀察與論點,並有所擴張傳播研究的傳統領域。

本文嘗試以戰後台灣的社會變遷為背景,耙梳近五十年來歷史發展下台灣文學在傳播過程中走過的曲折路徑,藉以分析台灣文學家如何在歷史脈絡上建構文學的傳播意義及其價值觀;其次,在橫切面上 ,本文進而以七○年代後台灣報紙副刊改革對應於社會變遷,探究兩者緣於傳播過程所產生的互動,並解析台灣現代文學的傳播困境所在。

最後,作者試圖指出,文學如果真有「死亡」現象,也是因為文學傳播被文人圈單向地將之依賴於大眾媒介之上。大眾媒介對文學的傳播固然有著推波助瀾的功能,但格於其媒介工業特質,對文學的書 寫亦相對造成傷害。台灣文學工作者必須辨明此中的弔詭,以文學書寫對抗消費文化的挑戰、以文學專業媒介(雜誌及出版)的整建,發展新的傳播系統,抵抗媒介工業的收編,並以「磋商」(negotiation) 策略,鼓勵大眾的參與和解讀,讓讀者成為主動找尋意義的創造者,而非被動的受訊者,才能真正突破當代台灣文學的傳播困境與危機。

壹、緒言

約當台灣進入九○年代之際,「文學已死」的聲音開忽然像潮浪一樣,一波一波地襲捲此地的文壇。隨手找出當時刊在主要文學傳播媒介(如《文訊》)的文章,可以發現這種「潮聲」正撼動著文學工 作者的情緒。

──一九九二年七月,《文訊》雜誌刊出「詩歌文學的再發揚」座談會紀錄,編者案指出,「詩選停編,詩刊沉寂,詩人轉行。詩,難道真的死亡了嗎?」;而與會的詩人,在發言中也多流露出了對現 代詩表現在閱讀與出版市場上的傳播困境之憂慮。

──同年八月,《文訊》雜誌針對文學傳播的主要媒介,又推出了「變革中的報紙副刊」專題,其中,作家也是出版人的隱地,對於當前副刊的「躲避文學」提出了異議;詩人也曾任副刊主編的向陽, 則就報禁解除後報業經營策略的轉變,分析文學副刊無以為繼的困境,並強調,「當報紙副刊不存在時,文學的深刻化、長遠化及其意義方才存在」。

──一九九二年九月十二∼十三日,〈聯合副刊〉策畫「文學又死了嗎」專題,邀請學者、作家,會診文學傳播的問題;不只標題,編者案也透露出媒介守門人對文學傳播的焦慮與不安。

這三個日期十分接近的文學媒介議題,都集中在文學是否已「死」的討論上,而涉及的對象顯然與文學傳播者、文學媒介與文學市場有關。總的來說,這其實不是文學是否已死的問題,而是文學傳播面 臨困境,有推展不開的條件限制的問題。其中最明顯的原因之一,詩人、學者張錯一語道破,「那是一種文藝困境,因為大家都為商業主義所枷鎖……,現在文學家面臨最大的困擾就是向商業性文學妥協」 (1)

顯然,進入九○年代後的台灣,政治的解禁(deregulation),多元化與民主化社會的形成,以及商業資本主義的高揚、文化消費力的增強,乃至本土化的社會趨勢等,並未如文學家所預期地帶來文學 的存活空間;恰恰相反的是,台灣的文學工作者反而感覺到文學在這個年代中的深沉的無力。以文學傳播最主要的管道副刊為例,比對於八○年代之前,「報紙只有三大張的時代,倒有一整版的『文學副刊 』。今天報紙已經擴到十大張,週末和星期天,有時擴版到十五大張,浩浩蕩蕩六十個版面,卻容忍不下一版『文學副刊』」(隱地,1992:15-16)。這種感慨,可說代表了絕大多數文學創作者、出版者、閱 讀者共同的心聲。

到底問題出在哪裡?文學的傳播在這個多元化的社會中依舊進行著,但多元化卻使得文學的生命及傳播空間被窄化了,這是文學的無用?或是文學傳播的無力?顯然值得文學社群思考,也值得傳播學界 從傳播研究的向度加以關心。本文試圖藉由「文化研究」的向度,以歷史分析途徑,就當代台灣文學的傳播問題,提出一些觀察與論點,藉以解析文學作為傳播的可能困境所在。

貳、台灣社會變遷過程中的文學傳播

台灣當代文學的傳播,是與台灣的社會變遷相互作用的。在戰後五十年來的歷史發展與社會變遷過程中,台灣從早期的農業社會,過渡社會,進入到工業社會,其間的社會系統(包括政治、經濟、教育 、大眾傳播、家庭)等也都有著相形的變遷。文學作為其中的一個部門,當然無可迴避。

五十年來,台灣的文學傳播主要是由報紙副刊、文學雜誌、以及以文學作品為重心的部份出版社所支撐。這樣的一個文學傳播系統,從大眾媒介的「文藝副刊」、「文學/文化副刊」,到極其小眾的各 種詩刊,以及作為文學產品流通中介的出版社,都扮演了一如法國文學社會學家埃斯卡皮(Escarpit, 1958) 所謂的「文人圈」的角色,「搞文學的全是文人,其文學活動也都是在一個內部封閉的交流圈中 流轉運作」,並企圖透過各種傳播管道彰顯其對社會變遷可能發揮的功能(2)

因此,要瞭解九○年代台灣文學的傳播困境,就必須先探討從五○年代到八○年代歷史脈絡中的台灣社會變遷,及其舖陳的「生活情境」,始能對照出文學傳播對台灣社會的意義所在,及其在今日台灣 已形成的大眾消費社會中產生「傳播」障礙的真正原因。

近五十年來,台灣的社會變遷不外兩個面向,一是社會層面的變遷,二是政經結構的變遷。這些變遷,構成了台灣文學傳播的歷史條件。

就社會層面的變遷言,學者林嘉誠 (1992:187-201) 曾從人口、家庭、教育發展、社會團體、職業結構、社會階層與社會流動及生活素質等七個社會變遷指標加以研究,並指出:

截至八○年代止,台灣社會在「人口變遷」上,國內人口流動比例,呈往都市集中趨勢,其中又以台北市、台北縣及高雄市的人口成長率為最高,都市人口占全部人口之百分之卅五;

在「家庭變遷」上,已由早期農業社會的折衷家庭或大家庭制度轉為工業化、都市化下的小家庭制度;

在「教育發展變遷」上,以識字率為例,至八○年代達百分之九十,顯示教育普及,國民知識水準提高;

在「社會團體變遷」上,在全國性社團方面,由六○年二六二個至八○年代中期 (1987) 為一二○○個;區域性社團,由六○年代四三○○個,至八○年代中期 (1987)為八七○○個;

在「職業結構變遷」上,農業人口呈大幅下降趨勢、工業人口上昇、服務業人口更是大幅上升;

在「社會階層及社會流動變遷」方面,八○年代自認屬於中等階層者已約占總人口數之百分之六十五,若使用客觀評估法,八○年代國內中產階級約佔百分之五十左右,兩者加總,中產階級的比例已為 社會階層首位,社會成員的向上層社會流動相當普遍;

在「生活素質變遷」方面,至八○年代,住宅自有率百分之七十五、供電普及率百分之九十九、每戶電視機數超過百分之百、電話普及率百分之八十五、報紙雜誌及通訊社、出版社家數約五七○○家, 每百戶家庭訂報比例,達約七十份。

這七個社會指標的變遷,顯示出台灣社會四五十年來各層面的情境變化,「頗符合現代化理論所指陳的,都市化、小家庭、社會流動加速、教育普及、生活素質提升、中產階級崛起」的要素(林嘉誠, 1992:200-201)。根據此一實證研究,按理,這樣的情境應該有助於文學傳播環境之改善、文學傳播的空間也應大為寬廣才是,然而事實卻又大謬不然,而有九○年代「文學已死」的窘境,其原因殊堪玩味。

要究明原因,我們顯然必須一如哈特 (Hardt, 1992:30) 所強調,「要了解傳播研究的歷史條件」,藉由反應在實證研究之中的文化、政治、經濟等環境加以觀照。換句話說,我們不能不進一步由社會 變遷的結構性因素來看。

事實上,從五○年代起到八○年代之際,台灣社會層面的變遷,有點類似德區 (Deutch,1961: 463-515) 所說的「社會動員」 (social mobilization),舊的社會的主要約束及內涵逐漸被拋棄,新的 行為和文化逐漸被接納,而在此一過程中,由於大眾接觸了現代生活、傳播媒介增強、遷移、都市化、放棄務農、識字率提高、個人所得提高等因素,都造成了「社會動員」的達成。這種「社會動員」,與 「現代化」 (modernization)無異,但亦如史美舍 (Smelser, 1981:465) 所指出,它還牽涉到社會內部經濟、政治、教育、傳統、宗教等的持續變遷。

學者徐正光 (1989: 37) 曾從階級關係的轉變看台灣社會變遷,他認為影響最大的是五○年代土地改革,及六○年代開始的快速資本主義化過程。土地改革改變了建立在土地所有權上的生產關係,製造 了大量的小自耕農,使戰後的台灣可以在小農階級為主導的社會結構上,重新形塑新的階級關係。同時,撤退來台的國民黨在改變了本土的階級關係後,終於在農村建立了社會基礎,而使其政權穩定下來。 至於六○年代的變遷,則是台灣的經濟在美國的卵翼下以五○年代初級工業化作為基礎,而於六○年代進入國際市場體系,取得了一個邊陲的地位。這兩大影響的背後,實則又與國家機器的運作有關。

這種運作,不僅表現在社會階級上,同時也表現在政治、文化、傳播的領域中。自一九四九年來台後,中華民國政府為了有效控制台灣,制定「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授予總統頒布緊急處分權,宣 布戒嚴,並凍結了中央民意代表機構的定期改選,而在地方自治方面也全部加以凍結;在文化傳播方面,則透過了出版法、廣電法及相關的行政命令,限制傳播媒介的發展、創設及其內容。這使得在整個五 ∼七○年代中,台灣的社會受到嚴格的控制。台灣的經濟發展,是在此一政治、社會受到宰制下,而得以依據國家機器的需要及其經濟策略達到現代化的結果;但相對地,政治力及文化力則在漫長的三十年 間呈現出被扭曲、被宰制的畸型面貌。

日本學者若林正丈 (1988:204-207) 對此有深刻的分析,他認為,「戰後的台灣社會到一九七○年代為止,在強權性國家之外,整個社會可以說既微弱又片斷化(fragmented)的」; 學者辛旗(1991:3-11) 也指出,在台灣的政治「惰性穩定期」(1950-1960) 中的社會基本趨向是,「政治力」壓過「經濟力」和社會力」,在「異化嬗變期」(1960-1985),權威政治體制被納入西方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後,「傳統的 儒家文化價值體系仍為主導,但是經濟制度中西化因素避開了『政治力』干擾,以經濟行為中的『公平交換原則』、『多向選擇原則』、『理性評價原則』、『自由競爭原則』先完成了經濟領域中價值觀念 的西化,並逐步地滲入社會組織及政治體制之中。」

也正是由於五、六○年代以政治力鞏固國家機器、發展資本主義形成了一個牢固的政經網絡;因而延伸出七、八○年代的經濟力的茁壯,進而引發來自社會階層及本土在野政治力量,對於宰制性意識型 態國家機器的反撲。而其最具體的反應是在七○年代的大眾傳播媒介之上。這之前,固然有五○年代末期雷震及其《自由中國》雜誌的組黨要求,有六○年代來自《文星》雜誌的「西化」論述、《台灣文藝 》的「本土」論述等小眾乃至地下媒介對威權體制的挑戰;進入七○年代的同時,固然也有《大學》雜誌的「革新保台」論述,以及其後眾聲喧嘩的各種「黨外」雜誌傳媒對國民黨的批判,但是,最後改變 台灣政治社會結構的要因,到底還是由大眾傳播媒介所掀起的「鄉土文學論戰」、以及「美麗島事件」發生之後大眾傳媒對審判過程鉅細靡遺的報導,導致了公眾的談論與省思,也促使來自在野的力量及知 識分子(中產階級)的反撲,使台灣的社會變遷更加快速,而後終於在一九八六年民進黨成立、一九八七年戒嚴令解除的大變革下,台灣從此走上了民主資本社會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