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台灣文學傳播的曲折途徑

辨明從五○年代以至八○年代的台灣社會變遷,本文將進而討論意識形態國家機器 (Hall, 1986: 56-90) 如何影響文學傳播的問題。藉由阿圖塞的「意識型態國家機器」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 和葛蘭西 (A. Gramci) 所發展的「文化霸權」 (Cultural Hegemony) 概念,本節將探討文學傳播與意識型態國家機器的辯證關係,並藉此去了解文學家們如何在一個歷史階段中建構他們的意 義價值觀和主體性等複雜的社會過程(Fiske, 1992: 288; Grossberg, 1993:23)。從五○年代以至八○年代的台灣社會變遷中,我們看到的是台灣文學傳播之備受「政治力」干擾,「凡是追求真相、反映 現實的思想和心靈活動,往往反被杯弓蛇影地醜化為破壞團結的分歧份子」(李金銓,1987:203),尤其是在七○年代末期「鄉土文學論戰」爆發階段,台灣文學界以及文學傳播媒介都仍然受到政治力的宰制 ,部份文人及文學傳播媒介甚至代政府執行控制文人的角色,一如孔特 (Contor, 1980:16) 所說,這種控制表現在媒介內容的選擇、創作上的獨立決定能力受到束縛或限制之上,也表現在文學媒介守門人缺 少自主權之上(3)

就文學傳播的實際運作而言,以作為文學的大眾傳播媒介副刊為例,亦可看出它在社會變遷過程中角色扮演的尷尬。潘家慶 (1975:208-209) 曾針對戰後台灣報紙副刊的傳播功能,利用內容分析法解讀 「二十年」 (1953-1972) 年間報紙副刊的內容,發現這二十年間的副刊的三個現象是:

(一)民營報紙副刊較公營報紙副刊有更多娛樂性資料,目的在推廣報紙;

(二)經濟發展可能給社會、甚至報業帶來許多改變,但對副刊內容而言,好像無能為力;

(三)就整體而言,副刊文字中具有很強的現代化意識的仍不多見。

此一研究反證了,從五○年代以降,至七○年代初期,台灣的文學傳播表現在大眾傳播媒介之上,幾乎完全是與社會變遷脫節,其功能只剩「娛樂」。

台灣的文學傳播之所以與社會變遷脫節,原因應在於政治的結構問題。五六○年代台灣的文學傳播,一言以蔽之,「噤聲」而已。它受到了國民黨文藝政策對文學傳播功能的扭曲與抑壓,而致雖可看到 形式上的文學「傳播」假象,卻缺少真正傳播以改變社會的功能。

國民黨的文藝政策,基本上與其受挫於中國共產黨的經驗有關。劉心皇(1984:67)曾分析當時的背景,「政府檢討失敗的原因,對文藝方面應該給予極大的重視」,因此國民黨當局展開了從「反共文藝」 到「戰鬥文藝」的文藝政策綱領。而其政策之實踐,則是透過副刊、雜誌、文學社團、文學論述及政策四個層面來運作。

這股「反共文藝」熱潮因而成為戰後台灣「文學傳播」的主要內容,其運作,基本上是立基於黨國機器的需要,而不是文學界或社會的需要。各不同文學傳播媒介的守門人,一方面是在「反共/戰鬥文 藝」的時代環境下從事文學社群的集結,一方面是在政治威權結構下從事「假傳播」,意識形態的宰制,導致了所有守門人對文學媒介運作的保守運營,舉凡對來稿及作品「值不值得刊登」(價值判斷)、 「要不要刊登」(權威選擇)、「該不該/適不適合刊登」(社會控制)以及「如何刊登」(理念實踐)的評估,出於自主傳播的考量少,出自於政治的考量多。同時,「少有作家敢於公然冒犯文藝政策背 後的威權文化,以免受到政治立場不穩定的懷疑」(鄭明娳,1994:48)。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那個已經逝去的年代裡,文學傳播成為一種「娛樂」,其最高功能無非「聊供消遣」的原因,如同傳播學者馬奎爾 (McQuail, 1987:66) 從傳播學角度理解葛蘭西(Gramci)的文化霸 權理論時所歸納的「媒介霸權理論」 (Hegemonictheory of media),即媒介運作之決定因素乃是來自意識型態的霸權。而此一霸權,的確深刻地決定了五、六○年代的文學傳播運作,直到七○年代中期才受 到挑戰。

「地上」如此,「地下」則不盡然如此。在五六○年代,此一文化霸權及生活情境相互交錯之中,文學化傳播雖遭受扭曲,在主流媒介(特別是副刊與出版)上無法發揮文學傳播對社會變遷的功能,卻 以非主流媒介作為其發聲的管道(鄭明娳,1994:36)。相對於報紙副刊的媒介易得性及其廣大影響力,兼且相對於「反共/戰鬥文藝」政策及其霸權,非主流媒介的文學傳播基本上是由:(一)不滿於報紙 副刊所刊登之娛樂取向的「文藝」作品之通俗化,及(二)不滿於意識型態宰制及文化霸權的作家,透過文學雜誌或同人組織來進行。而這一反霸權論述形成之常模通常是先由少數作家以其文學認知、透過 創作及發表的實踐(並參加了反當代潮流的實驗作品),在傳播管道極其狹窄,受眾有限(通常不超過五○○個訂戶)的傳播情境中進行。

此外,相對於當年大量令人厭煩的「反共戰鬥文藝」,「地面」創作則朝向言情、叫座的大眾小說及抒情散文發展,六○年代〈聯副〉先後推出瓊瑤的小說,「得到讀者很大的迴響」、「連載到高潮時 ,焦急的讀者等不及報紙送到家、清晨等在報社印刷部,報紙一印出來就爭相閱讀」,三浦凌子的言情小說《冰點》,「初版二十萬冊,三天內一搶而空」(平鑫濤,1982:122-124)。

也相對於「地面」的文學娛樂,「地下」的同人雜誌及文學刊物如春筍競出,重要作家的栽培、反應社會變遷之重要文學作品的刊登,以及對於社會思潮具有領導性、批判性的論述,在五、六○年代中 ,幾乎是由這些文學及文化雜誌所負載。如 1953年,紀弦創刊《現代詩》及其後各同人詩刊的蔚起;1956年,夏濟安等創辦《文學雜誌》,對戰鬥文藝的無聲抗議;1957年蕭孟能、葉明勳等創辦《文星》 以及其後李敖接編對於「西化」論的宣揚;1960年,白先勇等創刊《現代文學》,透過對西方現代文學的紹介及創作的實踐,引向現代文學的高峰;1964年陳千武、白萩等創刊《笠》詩刊,及同年吳濁流創 辦《台灣文藝》而逐漸形成本土文學/文化之論述; 1966年尉天驄創《文學季刊》對現實主義文學之闡揚;1967年林海音創辦《純文學》,對文學創作的多元表現方式的包容等。

這一波接著一波的文學傳播,是在相對於同年代大眾媒介的副刊未能滿足知識分子(包括作家)的需求下,承載起了以菁英階級作為主導的文學傳播,並且對於當時的社會變遷(反應於意識型態上的) 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同時也成為七、八○年代台灣媒介多元論述、霸權爭奪的一個觸媒。學者蔡詩萍 (1990:462) 指出,這些小眾文學傳播的集結「都隱然埋下日後文學論戰和文學抗爭的歷史引線」,深刻 地決定了五、六○年代的文學傳播運作,並在七○年代以震動撼人的「本土化」浪潮,席捲政治,社會的發展。

進入七、八○年代之後,台灣當代文學的傳播終於開始得以反應台灣社會的變遷。在政治結構變遷上,我們看到了七○年代的文學傳播透過「鄉土文學論戰」的反思,加速了「本土化」、「台灣化」的 過程;在經濟結構的改變下,我們看到了八○年代的文學傳播配合著台灣逐步邁向工業化、商業化的路途,而走向一個依賴大眾媒介、趨向大眾文化的「生產/消費」模式。

肆、七、八○年代台灣文學傳播的現象

正如同金耀基(1980:366)所說,「一旦經濟開始發展,並且是快速的發展,則可以對政治及社會文化發生重大的『果』」,而自七○年代開始後,「台灣的工業化帶來的不止是經濟結構的變化,也帶來 政治結構的變化」;其中又有一個突出的現象──即「政治化」現象更見加深,且在年輕的一代尤其顯然。

事實上,台灣的文學傳播在進入七○年代之後,就已相當程度地驗證了此一社會變遷的結果。它的整個時代背景,一是快速轉變的工業化資本主義社會已然形成,另一則是政治改革運動也因台灣國際局 勢的衝激,新一代知識分子的崛起而形成力量 (如《大學》雜誌),同時也反映到文學傳播及其論述的層面。(葉石濤,1987:140) 即強調:

七○年代(台灣)總共受到六次的政治性重大衝擊,這些衝擊有時是足以動搖國本的毀滅性的衝擊,使國人提高了反省的層次,也使得社會上層建築的文化掀起了壯大的覺醒運動:此運動首先肯定政治 體制必須迅速改革……文化上必須確立承繼民族傳統文化發揚光大的姿勢,積極推展鄉土色彩的文化。

就文學傳播的場域來看,在小媒介上,青年詩刊的蔚起,正是其中一個文化新生代集結發聲的顯明現象;在大眾媒介上,副刊的大變革,更是其中最受矚目的現象。1973年,高信疆接編「人間副刊」,從此 開展了台灣文學傳播的另一個新年代,且影響到社會文化、媒介經營、副刊論述,也辯證地使傳播中的文學產生了新的困境(向陽,1992a:56)。

受過新聞專業教育及訓練的作家高信疆,在七○年代台灣社會變遷走到「本土化」改革的浪潮中,透過副刊,發揮了文學傳播的功能,走出了舊有的副刊「文藝」格局,開創出一個與同年代社會、大眾 同一呼吸的「文化副刊」天地(向陽,1992b:184)。另一個造成文學傳播媒介運作強化的因素,來自報業本身的改革,陳國祥與祝萍 (1987:155-157;176-180)指出,七○年代「國內外環境巨大的變化,激起 民眾對國家前途、政局發展和個人福祉的深切關懷。資訊需求的日益迫切,導致閱報人口增加,而報業的發展環境更愈趨豐沃」;同時「各報的編輯走向,受到國內外政經情勢的影響,也普遍改變了重點方 向」,這提供給了副刊一個「改變」的契機,具體而言即是副刊內容的蛻變,「一改過去純文藝、休閒性為主,或雜燴式的內容,進而治文藝、學術與生活於一爐。題材也常機動性地配合新聞動向,作意義 的詮釋與評論。另在編排上運用美術編輯技巧,發揮現實的美感與新鮮感,使副刊與新聞、評論鼎足而三,成為報紙內容的主幹」。

五、六○年代台灣的報紙副刊多屬「傳統型副刊」,其特色不外:(一)以「文化為體,文藝為用」的編輯原則,走文藝、綜合性路線;(二)強調副刊的教化功能,同時並提供青年人訓練寫作的園地; (三)在編輯作業上,強調副刊「守門人」功能,重視閱稿、退稿、改稿、壓稿及發稿過程之控制;(四)副刊內容不拘一格,不以「純文藝」自限;(五)副刊的版面內容有一定結構,以其刊登內容言,不外短 篇小說、趣味性短文、說理性短文及可讀性高的批評文章、連載小說等五類(4)

七、八○年代的副刊則與此大相逕庭。1978年後,「人間副刊」與「聯合副刊」均已朝向「新型副刊」發展,隨後各報副刊陸續跟進。新型副刊的出現,使得副刊主編(傳播者)可以主動設定議題,乃 至建構議題,掌握讀者期待的媒介內容,這不僅改變了傳統副刊的既定概念,也創造了一個新的文學傳播模式。根據作者的觀察與歸納,此一區別在於:

(一)相對於傳統副刊的「靜態編輯」,新型副刊採取的是「動態編輯」的作法。副刊編輯不再只是來稿的整合拼版者,而是稿件的邀約者、發掘者和組織者。他巧妙地運用新聞編輯「議題設定」 (Agenda- Setting) 功能,運用副刊作為大眾傳播媒介的特質,對於某部份社會議題加以凸顯、報導,從而引致社會及讀者的重視 (McCombs& Shaw, 1972:176-187)。

(二)相對於傳統副刊的「文藝/消遣」取向,新型副刊改採「文化/思想」取向。大量引進學者專家談論思想、學術及文化問題,使各類知識與讀者接觸,使學術、文化的深度討論進入大眾媒介之中。

(三)相對於傳統副刊的「疏離社會」態度,新型副刊採取了「介入現實」的編輯態度。透過「報導文學」,經由新秀作家對現實社會的敏銳感應新起的攝影工具,大篇幅報導台灣城鄉問題,打破副刊「 編輯室」的閉鎖。

(四)相對於傳統副刊的「忽視本土」,新型副刊以「觀照本土」的視角切入台灣既有的生活情境中,試圖建構來自土地與民間的文化形象,不問其為藝術、音樂或民俗,均加以論述,予以肯定。不過, 這也使得一般作家的發表園地銳減,文學傳播的影響力弱化。

(五)相對於傳統副刊的「迴避禁忌」,新型副刊勇於「試探禁忌」。政治議題、社會黑暗面以及各種社會、生活的「禁忌」,一一在副刊上被暴露出來,文學作品不再獨領風騷。

(六)相對於傳統副刊的「文字編輯」版面模式,新型副刊特重設計觀念,而開創出「美術編輯」版面模式。美術編輯可依據其平面設計專業認知,將文字視為圖形要素,由視覺上的點線面性能建構出圖 文形象合為一體的版面革命,副刊版面不再只是文字或媒介內容。

副刊的這種大幅轉變,當然影響到了八○年代後文學界的發展,也使傳統的「文人圈」逐漸模糊,寄基於大眾媒介的「大眾圈」則愈來愈形清楚。

副刊的轉變,除了相應於台灣社會變遷之外,也與台灣的報紙媒介發行數量呈高度成長有關。陳世敏 (1990:143) 的研究指出,光是由1972年至1977年間,「報紙銷數在五年間增加了一倍,六十六 (1977) 年底達到一百六十幾萬份」,「估計應為二百餘萬份較為合理」;而同時,在如此的媒介數量中,已經顯現出了「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自由企業型態。「少數獨大」成為報業自由競爭的結果,「大報為 了增加銷數,不得不走大眾化路線,以爭取不同階的讀者為目標,尤重迎合中低階層,注意力集中在量的增加。小報為爭取銷數,也模倣大報的通俗格調」。這一趨勢也使得台灣的大眾文化逐步形成。

但儘管如此,副刊對報紙內容仍然佔有重要地位、對文學傳播也還是扮演重要角色,除了媒介內容的改革之外,在七、八○年代之交,也與「報禁」限張政策有關,當時台灣的報紙,每天出版張數最多 三大張十二版,而副刊(特別是主要報紙副刊)以全版型式居其版面數之十二分之一,如扣除報紙廣告版面(約佔四版),即為八分之一,其對報紙發行、及廣告之影響自屬重大,對文學作家、文學論述的 傳播而言,亦見重大衝激,自然可以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