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一个无名的棋手,这样那样的棋手是很多的。” 我是在厨房里听见小妹这句话的,呛人的油烟里我觉得这样的话很遥远,我满 眼只有冒烟的油锅、案板上的蒜瓣和水池里破了壳的鸡蛋。晚上有人来吃饭,而一 切都还处于混乱之中,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顶重要的事情,我很珍爱贤惠的美名, 虽然至今依旧没有哪位男士来欣赏。 说实话,我常顾影自怜,但我坚决不愿为了别人的情绪而改变自己,我喜欢固 执地生活,喜欢哼着流行歌曲在厨房里忙碌,想象自己是个快乐的家庭主妇。想象 中的角色是有点不够生动,比方你想要一瓶酱油,却没有一双大手给你送过来,也 没有个半大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帮你去买,但是这种虚幻的好处在于没有人跟你吵架, 没有各色尿布把房间弄得象联合国在开会,任何事情都是好坏参半吧。在单位里, 那些比我还小的男同事聚在一起吹牛,这样的句子是很经典的:当年要是凑合着结 了婚,我儿子现在都可以打酱油了。我小时候也常帮妈买买酱油,帮爸沽点老酒, 也渴望有一天能象父母那样威风地指使我的儿子,但是我现在觉得单身的日子很好, 父母都老了,我离家很远,每个礼拜天从超市里买酱油。 "那就是一个无名的棋手,这样那样的棋手是很多的。” 小妹第二遍这样说的时候,我不得不重视问题的严重性了。小妹并不是我的亲 妹妹,甚至比我还大五个月,我们只是恰巧飞进同一个笼子的两只鸟。我们同一年 从工大毕业,留在这古老的泉城里混日子,当我们都看中这间房子并各付了一半租 金后,我们成了舍友。有一天,她敲开我的房门对我讲了一夜的爱情故事,最后她 很痛苦地告诉我:这些故事都是她的真实经历。我早就猜到了,但是我只是拍拍她 的肩膀让她去睡,因为那些故事清一色地是一个女孩暗恋一个白马王子的传统爱情 故事,但她的故事都不是用终成眷属作为结局的,要不然,她也不会与我合租这间 寒碜的屋子了。她甚至问我该不该象《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莉香那样去追求爱情。 我对她说,这间屋子里住着两个被人遗忘的女人,但我们会过得很好,我认你作妹 妹吧。就这样,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认了一个比我大的妹妹。我其实属于小女人 那个类型,但也会时不时地冒点豪气罢了。我没有经历过爱情,但我自认为看清了 这东西,而小妹就完全是个爱情俘虏了。好在她是爱情的俘虏,而不是男人的俘虏, 她爱的是爱情本身的浪漫和精彩,而不是某个具体的男人,这样她的痛苦就轻得多, 悲欢都是来去匆匆的过客。今天,她在几分钟的时间内把那个棋手说了两遍,我就 知道她的第n个故事即将在我们这间单身女人房间里上演, 我没想到的是这次的故 事含有高科技的成分,她喜欢上了 oicq上一位叫棋手的朋友。 把一条鱼顺着锅边放进油里,鱼在锅里跳了一下,几滴热油溅到手被上,我忽 然很恼怒:别人在网上谈情说爱,而我却在厨房里跟一条鱼做最原始的斗争,它死 了,我的手上留了几个红点,依稀地痛着。虽然这是一尾很漂亮的红鲤鱼,但我不 是海明威笔下的那个叫桑提亚哥的老头,我不喜欢人鱼之争,我喜欢一道叫西湖醋 鱼的菜,味道很好。 我冲着小妹有点恶毒地说:“你又来了,知道人家是M还是F吗?” 她并不在意,还沉浸在棋手的世界里,笑嘻嘻地说:“刚才那句话是他的个人 信息上的,他说他的名字出自苏童的一篇小说,小丫头,你不是喜欢读小说吗,有 空帮我查查吧。”我被小妹的憨厚弄得不好意思了,小妹在这一点上很讨我喜欢, 我只能点点头。 小妹知道我的出生年月之后,大有被蒙不白之冤的架势,口口声声要讨回公道, 但我们已经叫顺口了,即使我投降放弃,她也会很难习惯的,最终她不叫我姐,改 口“小丫头” ,仿佛这样便实现了费厄泼赖。总之,在这栋破败建筑物403的不规 则的两室一厅里住着两个快30的女人,一个叫小妹,一个叫小丫头。现在,空气里 有一个叫棋手的不明来路的男人,油锅里有一条伟岸漂亮的正宗红鲤鱼。 “小丫头,鱼!鱼!” “咳!我可怜的鱼,你就这么焦了吗?” “太不给面子了!” 黄昏的餐桌上没有鱼,我差遣小妹去巷口的熟食店买了一只烧鸡,好在现代人 不会在意晚餐桌子上没有鱼,我倒是有点惋惜,总觉得正规的晚宴是应该有鱼的。 不过 这帮人中并没有我的知心好友,大家只是酒肉朋友,跟鱼没什么关系。 送走客人,我冲进浴室,我热爱厨房,但痛恨这股油烟味,一个快30的女人身 上飘着这种气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更年期什么的吧。带着浴液淡淡的香味,我庸懒 地倒在沙发上,想到了棋手、苏童,想起我的确从网上下载过苏童的几篇小说。踱 回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找那个该死的棋手,这个家伙间接地毁了我一条美丽的 鱼。 一刻钟之后,我知道那个家伙的名字来自《蝴蝶与棋手》,我认为苏童的这篇 小说没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由此我倒认为那个男人有点特别,挑了一篇平常小说 里的倒霉角色,在我的眼里,这种行为需要点勇气。然而,21世纪到了,特别的男 人已经不稀罕了,何况在虚无的网络上,个性正在张扬地膨胀着。关了电脑,我要 睡了。 两个月后的周末,我在厨房里煮方便面,我就这样,可能连着几天很讲究饮食, 精挑细作,也可能某日买一箱方便面,然后靠它打发一两个礼拜。男人大概也是这 样的吧,有一段时间欣赏成熟干练的半老徐娘,隔一阵子又喜欢浪漫天真的年轻女 孩,而我总是赶不上潮流,该成熟的时候我还太天真,到了天真涨价的时候,我已 经发现了眼角的皱纹。 活该我倒霉,小妹在我把面倒入碗里的时刻冲进了厨房,并且抱住了我,我怕 烫着她, 只好紧紧地攥着小锅以防热汤溅出来,结果等我被她释放出来时,手已经 红了一片,这还是隔着厚厚的抹布呢,小妹太可恨了!可她却似乎没瞧见似的,我 把手伸到龙头下冲凉水时,她的两片厚嘴唇一歙一合地在我耳边:小丫头,棋手明 天来这儿吃饭,你做点好吃的吧。我发现,手掌被烫伤的疼痛和耳朵边的热气造成 的烦躁可以让我忘记所有的淑女准则,因为我这个时候很想骂人,但是我不知道该 用哪个词,只能怒目着那位没心没肺的小妹,这回她憨厚的笑容没有生效,我听见 了我的声音:“给我滚!”小妹真是个好姑娘,她说了声对不起就出去了。我却被 自己吓坏了,我怎么了?我从来不是那种因为一点疼痛就会失态的人,当我平静下 来,失望地发现激怒自己的是嫉妒,我原来不是自己想象的豁达女人,别人的恋情 还是刺痛了我,虽然我天天哼着: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明了,一身骄傲。我其 实还是在害怕孤独,在等待激情,我实在骄傲不起来。当小妹再次进来时,我失去 了支撑的力量,借口手痛落下了眼泪。 晚上,我告诉小妹,我会在明天变出一顿丰盛的午餐的,她兴奋地笑了,甚至 唠叨开了要从明天开始学做饭了,我逃回房间,打开电脑,想着那个叫棋手的男人。 我尽可能地想象那是个幽默精彩的男人,体贴温柔又不失阳刚之气,甚至动用了人 性阴暗面的思维:或许,棋手和我才是真正有缘分的人呢。这种的念头仿佛是荒野 上摇曳的幽灵在敲窗,后背出了一层细汗,我赶紧关了电脑,用毛毯盖住了头。 第二天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没有鬼魅的迹象,我放心了。卫生间里,小妹 在耐心的描着眉,我把自己的那支灰色眉笔递了过去,她不知道她实在不适合那种 深黑的颜色。我匆匆梳洗一下就出门了,希望自己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个恰当的角色, 无论如何,我想做个好女人,留住高贵的尊严。 我提着一尾很棒的鲤鱼踏进了403, 立即被小妹吓了一跳,她穿了件艳黄的真 丝短袖衬衫,灰色和绿色方格的厚化纤长裙,这分明是最不能搭配的颜色,最不合 季节的着装,上衣太单薄,裙子又太厚。的确,象我们这样在书本中泡大的女人们 常常不知道如何装扮自己,何况是在爱情兵临城下的关键时刻,大概上了年纪却又 极其单纯的女人谈起恋爱来最容易犯这些好笑的错误。我委婉地劝她换了套浅灰色 的套装,不算俏丽夺目但适合我们的年纪、职业。回到厨房,看着那条鱼,觉得自 己象个要嫁姑娘的老太婆,很是心疼自己,于是回到房间戴了根细细的项链,有个 心形的坠子,曾经打算要戴着去赴第一次约会的。 我终于摆开了一顿象样的午餐,桌子中央的糖醋鲤鱼挂着亮晶晶的蜜汁,可爱 极了。小妹特意买来了青岛啤酒,一包将军烟躺在啤酒瓶旁。 “他抽烟?”我很惊讶。 “不知道,但我愿意他稍微抽两根,那姿势一定很好看。”小妹说话的时候, 门铃响了。小妹用眼睛示意我去开门,看着她脸上涌起的红晕,我似乎看见有一栋 老房子拉响了火警。打开房门,我替小妹松了一口气,不是棋手,是一位和我年纪 相仿的女士,黑色的紧身衣外面套了件墨绿的短西装,更加夸大了臀部的丰饶。手 里有一大袋水果,透过红色的塑料带,看得到杂七杂八的苹果、香蕉和一两样熟菜。 看神情似乎是到这栋楼的某户人家作客,而外表又似乎是个从菜场回来的家庭主妇, 我愣在门口,不知道她的企图。 “请问,72年住在这里吗?”她憨厚地笑。 我开始怀疑她的神经是否正常,提高了嗓门反问:“72年?” “快进来,是棋手吧!我就是72年。”我的话招来了小妹在里屋的激动,但很 快她就僵住了,同时僵住的还有门口的黑色紧身衣。一分钟后,我明白了,小妹明 白了,黑色紧身衣也明白了,以我为坐标原点,+1米的这位是“棋手”,-4米的那 位是“72年”。 下午三点钟,桌子上一片狼籍,那条漂亮的鲤鱼仿佛被天葬了一般,盘子里几 乎什么也没留下,我很庆幸做了这道菜,因为棋手已经是我和小妹的知心朋友了, 是真朋友,餐桌上就应该有尾鱼。棋手说她宁愿象小说里那样被一个蝴蝶精缠上, 被一个人在意,有一个小家。她曲解了作者的本意,但这是一个美丽的解释,我喝 了口微涩的啤酒,问:“蝴蝶精也找女的?”她和小妹都憨厚的笑了,我喜欢这笑 容,但心又仿佛被刺了一下,套句流行的话:痛并快乐着。我们三个女人喝干了所 有的酒,棋手还吸了一根烟,样子的确很好看。她看见了我的惊讶,告诉我,她是 个搞科研的,常熬通宵,偶尔吸一点提提神。 “又他妈是个搞科研的女人,来让我们干杯!干杯…”小妹醉了,嗓门很大。 “你还是个硕士呢,说脏话。”我笑。 “我还是个博士呢,可我也是个女人,我真的想好好爱一次,爱一次…”棋手 也醉了,说了这样骇人的话。 我还清醒着,但我急切地渴望象她们那样醉去,然而酒已经没有了。“我也醉 了!”我大声的宣布了我的决定后,象她们那样伏倒在桌上,泪眼里却看见一颗闪 亮的心在胸口晃动。 本作品参赛期间,请勿转载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