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心灰意冷是大彻大悟的前奏。据说,在网上混迹日久终会觉悟。然而得 失之间,几人又能无动于衷? 荷风曾经说:有时候,当我们失落的瞬间,正是得到的一刻。只是我们执著于 一己的愿望,常看不到生命中那朵正在微笑的花。 凡夫如我,不能同意这样的论调。得之失之,恰成故事。 (一) 今天,荷风的文字又在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上网聊天,除了文字还有别的 么?此刻,我需要放松和忘却,头却残酷地痛。也好,就让它盖过被人摒绝的心痛。 七个月的网上共语,就那样被她定义为往事。 我必须找个地方说话!聊天也象吸毒,不经意就上了瘾。许多话可以跟陌生人 讲,却不愿意对家人和朋友说。这次我找了个完全陌生的聊天室,披挂起“涓生” 这个名字。只想胡说一气,好好发泄一下。 收到荷风的绝交信后,我不死心,又和她通了一次ICQ 。荷风依然平静温和, 最多也就幽幽叹了一次气。我也只好硬充绅士,两人礼貌周全、客客气气的就算结 束了。 我最后提出一个“看上去很美”的要求,分手前通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电话 ——既然已经到了尾声,何妨打破她不做网下交往的戒律? 可荷风当即一笑,说彼此已经了解很深,声音就不必交换了,要结束就结束得 洒脱一点。末了她居然还打一句:“请再勿套瓷。^-^ ” 这话显然不是她的口吻,她是地道的江南女子——但上网时间长了,荷风就是 不跟我学,宁财神和李寻欢之流也早把她教会了。我呆了两分钟,眼看她下网走掉。 一去不再,果然洒脱。 说起来,“涓生”这网名有点矫情,十足的“文学青年”模样。但我喜欢它所 蕴含的伤感意味,一付满腹心事无从诉的样子。所以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用它。聊 天室里,看多了书的美眉偏受不了这张忧郁的面孔,总有些温存体贴的句子忙里偷 闲递过来。这些话以前我爱听,但现在没了心情。烦。 生命不息,聊天不止,我都是涓生了我还怕谁?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 “天空不再湛蓝,逝去的不再回来……网络是牢狱,囚禁了爱情的魂灵。” 荷风说过,我这调子有一点钓鱼的嫌疑。可世上哪有不变的事理?语气心情, 尤其如此。人生失一知己足矣。 “天空也有下雨的日子,四季的交替是世界的完整。”这时候,聊天室有一个 名叫诗心的对我说话了。 这种“斯文”的聊法素合我意,我不假思索,立即回了一句:“穿过透明的伞, 抬头望洗湿的彩虹,遥不可及,渐渐散去。” 反正大家湿来湿去,言不及义。谁又真知道谁呢。 “沿着时间的长河,我们欣赏两岸无尽的风光。”诗心反应还挺快。 “我只摇舟摆渡,迎接一个前世的缘定。”我说。 “你这人说话半文半白,看了不少书吧?”“一知半解,正好最酸的那种人。” 我呵呵干笑两声。 “你怎么不和别人说话呀?”“这里欺生啊,呵呵,我是新来的。”我觉得老 垮着脸有点说不过去了。 “你的话还挺诗情画意,写诗吗?”诗心又问上了。 “诗情画意?这可是血泪的控诉啊。我哪里会写诗,从来诗兴十足,没见诗才。” 诗心一看就乐开了:“你好幽默呀!” 聊天的乐趣就是有人和你站在同一高度神侃。这一位看起来年龄经历肯定和我 不在同一重量级,但聊天室里能跟这么天真和气的人说话也真是好运气。网上的坏 人据说比生活中多一百倍不止,还好他们不能真的杀人放火。 诗心既爱哭又爱笑,看来象个真美眉。不过我现在根本不在乎聊天的对象,魔 鬼和天使在我眼里没有区别。胡聊之中,时间白马儿一样溜走了。我要的就是这种 效果吧。交谈可以无关痛痒,头脑可以依然空洞,只要打破那个不间断的思绪就好。 下线的时候,诗心大有依依不舍的样子:“我得走了,你还会来吗?今天真开 心,认识了你!” “也许还会来吧。我也很高兴。谢谢你!”我的心情的确好多了。 “谢我?收下了。嘻嘻。再见!” 再见?真的还会来?心情晦暗的时候上网找乐子,找来的多半是新的麻烦。荷 风已远,那股忧伤融入键盘,自己“无故寻愁觅恨”,却赢得别人无端同情。也许, 悲剧从来比喜剧高明……也许,我该戒聊了。 记得有人在聊天室雄心壮志地说:上网要不整一网恋,怎么能算聊过天?那么 我算是网“练”过了吧。 下了网,我陪起小心,给远在美国读书的妻子打了个电话。在报告了饮食起居 一切都好之后,又听了她温婉而千篇一律的叮嘱。 妻刚去美国的那年圣诞,哭着打回来一个电话。说整座大楼冷冷清清,只有一 两个中国学生在工作,还零星分散在不同的楼层。夜静了,很害怕。其实我知道她 是说很孤单。我问干嘛不去庆祝圣诞,电视上看着很热闹啊,不亚于中国的春节。 她说圣诞是家庭团聚的节日,感受那 份亲情受刺激。我让她找些朋友散散心,她说没有地方可去。那时我们刚分开, 还会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也难怪,三年前我们还年轻,容易激动。 去年年底我刚上网聊天的时候,有些忘乎所以,就告诉她我找到办法排遣寂寞 了。我叫她也聊聊天,我们可以在聊天室直接对话,省去长途电话费。她当时其实 挺冷淡,只是我太兴奋,没有留意罢了。她说功课很紧,哪里有时间聊天?再说聊 天散心固然好,但据说很容易上瘾。网上闹出的事情好象很多,我们不必去趟浑水。 她还说聊天室对话太没效率,本来几句话的事情,打字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她宁 可打电话,用金钱换时间。她以前说话不这样,这都是得了奖学金以后改的。 妻子的见识一天强似一天。她认为我们更适合在国外发展,但要在美国拿身份 太难了,不如移民加拿大。她一边为此奔走,一边催促我及早准备。移居国外我们 常挂在嘴上,不过是说说而已。如今她当真行动起来,我倒仓促得很。 我最担心自己的口语不好,怕到了国外找不到管理工作。纯粹搞技术我也不是 不行,不过总觉得反比在国内低了一个层次,算是一种妥协和牺牲。而令我最为不 快的是她要我放弃在国内的一切,居然连一点惋惜也不曾表示过。 妻子越来越忙,一篇论文还没有结束,又一篇论文已经开始。我们的通信和电 话越来越少,内容也越来越浓缩到只有问候和通报情况。我说想念她的时候,她总 是说“我也想你啊,我会争取回国参加学术会议。”但是这个机会就象老板许诺我 的房子,一直无影无踪。我常梦想我会双喜临门呢。 三年的大洋阻隔下来,我觉得我们越来越不象夫妻,倒象朋友,并且是那种正 在迅速疏远着的朋友。我渐渐对生活烦躁起来,在网上的胡说愈演愈烈。反正一网 相隔,天南地北,网友之间谁也不认识谁。 上有政策,我只好唯唯诺诺。听着妻熟悉的声音,又觉得网络一时就象火星一 样遥远,一切只是一个模糊的梦境吧。 (二) 初遇荷风,是她刚上网的日子。那时的荷风,拘谨得象个初见生人的孩子,年 龄和性别就象揣在口袋里的奶糖,被小手捂得紧紧的。别人问起的时候,她又偏偏 不够婉转。常得罪人,自己也傻兮兮沉默着。好在她冷不丁也发表一点看法,对话 不对人。就是这些只言片语,平实温润,清新幽默,引起我的注意。 记得第一次跟她搭话,我问的是:“雪莱说:是否有一个人听到了我?”她的 回答是:“阿甘的妈妈说:你不说话,没人知道你傻。” 呵呵。我当场失笑。这个荷风。居然。 渐渐可以和她聊些有趣的事情。有时候,也调侃一两句,她总是应付裕如。亦 庄亦谐,不落下风。有一阵我工作忙,说不上网聊天了,就给她留了个伊妹儿。没 想到她还真的会来信。 荷风的信寥寥数行。大意是说既然被光荣授予了伊妹儿地址,便总该写封信问 候一声,显得有礼貌些。最后还画了个笑脸符号。一如她聊天时的和气作风。 这是我第一次读她在聊天室之外的文字。聊天室跟她交谈时,好像她的和气总 透着一种孤高,读她的妹儿却感到亲近。不知怎么,我觉得荷风的笔调沉稳得近乎 沧桑。这也许是我自己在各大聊天室贪图热闹已久,整个人越来越浮躁的缘故吧。 我胡闹惯了,时常标榜上网就是要忘掉现实、隔离现实。不然,大大小小的人,怎 么上了网都不是本来面目?有网友说我消极,说我不够诚实。其实对那些无意深交 的人,又有什么必要展览自己?医生对病人,家长对孩子,政府对平民,欺瞒还少 吗?我们的心性平和宽厚时,人们说我们“迂”;保护自己时,就算滑头。真是难 以为人。 文字的游戏不过是相互扮演虚无的知己。面对面酸掉大牙的话可以在聊天室肆 虐就是一个明证。可是,遭遇荷风以后,我却收敛了很多,或者说回归了许多,上 网也有“网德”吧。她信奉表里如一,自嘲是个网上网下不分的糊涂虫。 我当即回信,美其名曰“礼尚往来”。照我的惯例,给爱读书的美 眉写信,文字尽量老气横秋。不过读过荷风的信,怕露怯,没敢写太长。 我们的信件来往就这么开始了。十几封高手过招似的伊妹儿过后,总算摸清了 彼此的虚实。 不可思议,荷风竟小我八岁。单身。大学读中文,目前在深圳一家外企工作。 我告诉她我在北京一家计算机公司做项目负责人。三十六岁,结婚六年,目前妻子 在国外读书--说了那么久,总该交代现实了。 我在介绍完自己的家庭状况后半开玩笑地问:“你该不会就此消失吧?” 荷风的回信迟迟不到。 交往到那时,我已经在日复一日的聊天中领略到她的博闻强记和敏锐细致。棋 逢对手、欲罢不能的感觉日渐强烈。 网络固是虚幻,可谁不对网友百般揣测?至少我就对荷风好奇,想知道她淡雅 无争的面具后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聊天的时候,她会提到买了一张某某的CD, 或者一本某某的新作。她会说起窗台上新买的文竹长得亭亭玉立叫人心喜,又会说 起当年喜欢走在栀子花开微微细雨的校园。她甚至会说她正沏了一杯明前龙井,茶 气氤氲,心境亦佳……这些零星的细枝末节,渐渐在我想象中拼成图案。一切不再 只是数码,网络那端的天地如此清丽,令人神往。 她对我,是否也已经有过一些想象? 我在焦躁不安中终于等到了她的回信:“我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你告诉我这些, 是你的诚实。但你那样一问,是希望我被吓跑呢,还是要我留下来成为某种影子?” “寂寞如灯,灯前愉悦于网上的文字。但自忖脆弱,也不想平白多些烦恼。上 网于我,也算每天纷忙工作之后的一种怡养性情吧。有许多东西,你恐怕已经负担 不起,何如清净说话。” 我静静地对着屏幕上的信看了好一阵子。后来给荷风写信的时候,我连风纪扣 都要系好。不敢造次啊。 (三) 隔了两天, 我又逛进上次那个聊天室。 刚一露面诗心就大叫:“你好呀!想 SSS 你了!好久不见了!” 我回道:“夸张,不就是两天没来吗?”上网聊天就这点好,什么时候都瞅着 热闹,聊一回就这样熟络了。 “我在BBS 有个帖子,《擦肩》!你去看看!”她既这么说了,就得去捧场, 这道理我一向还明白。去了一看,她贴的是一首诗: 相遇是一种偶然 就象擦肩在 长安的街 阳光 是你曾经的笑意 你的笑意是我呵护的空间 摆渡的心情 打湿了聊天室谁的眼角 伞下的未来 保护着谁不离不弃的誓约 我的世界 像你的一样 空白 寂寞中坚守着希冀和 等待 不期中 迎来了你 飘忽出现 失望里 目送着你 轻易远别 怎样的刹那 重筑起 我孤独的城啊 面对茫茫人海 微笑 凝在彼此的 擦肩 我心里直乐。想那真是个傻孩子,这就“等待”了,也不管对方值不值得她这 样。咬文嚼字酸得可爱。不过诗写的不坏,也不象抄的。难得她一聊之后,就把我 的心情琢磨得八九不离十。 其实,那天胡说的时候,摆渡的说法是跟张曼娟借来的。透明的伞倒是以前骗 美眉时自己写的,可也还是有戴望舒油纸伞的痕迹。反正名家就是名家,改头换面 抄出去照样打动人。当然,要是荷风见了,也就是轻笑一声…… 诗心一定是个多愁善感的小美眉。年轻真好,笔都轻盈。不过,这首诗传达出 一种模糊而危险的信号。我直觉一向准。 看完帖子回到聊天室,诗心问:“你多大了,可以说吗?” 我暗叫糟糕。询问是要落实想象,而网上的想象与好感亲近得象孪生姐妹。我 知道如果不想惹麻烦,就必须坚决予以打击,当下就在键盘上敲:“呵呵,风烛残 年了。” 她也不善:“是吗?那我就放心地孺慕之思了!嘻嘻。” “这不好,代沟深深,聊无可聊。” “我就愿意跟比我大的人说话嘛!”诗心有点蛮不讲理了。 “我这不一直在跟你说吗?”我则无可奈何。 “不是说这些没意思的话,给我写信!有意思的信!”说着打出了她的伊妹儿 地址。 “好的,我一有空就写。”好的,我开始如坐针毡。 “什么话?你忙啊?忙还来聊天?骗人!555……” 随着“5”的数目不同,这句话在屏幕上重复了5遍。 这就让聊天室另一位美眉看着闹心了,她说诗心闹什么闹?烦不烦呐?你喜欢 人家,也得人家喜欢你呀!我一看要坏事。本来诗心大约也就是要找个人撒撒娇, 证明自己魅力四射。听了这样的话,诗心要面子,怕要假戏真做了。果然,诗心和 对方大吵了起来。 于是,马上就有另一位网友来责备我:“都是涓生惹的祸。你给人家小姑娘写 封信很委屈吗?”看来诗心在那里人缘不坏,众网友纷纷搬出旧地图,对我一阵狂 轰滥炸。等我对付完这些“意外”的导弹,战火纷飞中再想给诗心一个圆滑婉转的 说法时,她已经泪洒聊天室,愤然下网了。 我还真纳闷。上了网,不但美眉个个看起来灿若桃花,就连中年男人也一律让 人觉得气宇轩昂。数码网络营造出形形色色的面具,而面具之下的放肆莫非正是所 谓绅士淑女素来喜欢的把戏?在我眼里,诗心分明是一个挺单纯的“小女生”,不 该卷入这样的游戏。今天不管怎么说都伤到了她,理应写封信说点什么。 我不温不火地写道:“谢谢你这么愿意跟我说话。你的文笔很美,读得出年轻 和朝气,不象我暮气沉沉的。我们之间说忘年之交有点夸张,但也相去不远。其实, 你们年轻人的游戏年轻人玩才有意思。刚才在聊天室是我不好,惹你不开心,害你 跟别人口角。给块糖,摸摸头顶,不生气了吧?” 诗心回信很快:“你好!你不好!你好流氓呀,敢摸本姑娘的脑袋?哼!!! 不过我挺喜欢的,就不追究了。你七老八十了吗?起什么哄,还忘年之交?我年轻, 说话不顾后果,可并不代表我没有头脑。你怕什么呀?我都不怕!我今年二十二岁, 不会比你小二十二岁吧?‘昨天照在北地的阳光,今天照在我的屋顶。’你懂我的 意思吧?我们聊的不多,但我喜欢你的成熟。你不是寂寞吗?不是刚受过打击吗? 我的感受写在那首诗里。你别拿我当不懂事的毛孩子!” 她直率地告诉我她的老家在东北,大学毕业后独自跑到南方闯天下,目前在上 海一家公司做行政秘书。 她居然说:“既然你无礼‘接触’了我,我要求平等待遇不过份吧?拥抱一下, 行个外国礼!*-^ ”反正怎么可以捉弄我她就怎么来。在这样连珠炮式的句子面前, 我看来只有晕倒的份。 最后她问我:“你说,要是我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又不肯理我,我该怎么办?” 读了她的信,我觉得这位诗心并不简单。荷风走了,我需要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也许这时一个新的故事很容易上演,就象开车违章总是紧接着连续两次。但我好歹 也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反复摔倒吧?中国男足在亚洲的门槛上摔得鼻青脸肿有什么好 看?关起门来自己搞个联赛玩一玩不就结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四) 有时不禁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好笑。总是壮胆说离开了荷风,其实我哪里走近过 她? “痛说革命家史”之后,我和荷风的关系暂时稳定了下来。这种关系有点象站 在阳台栏杆上的一只小鸟,一有风吹草动,随时可以逃掉。熟了以后,我提出见见 面或至少打打电话,她却说:“我自信我的文字比我的声音美丽,我的灵魂比我的 外表美丽。” 她说话不疾不徐, 又不失女孩子的俏皮。 就连说起动容,也是这样的口吻: “你看了杨绛的《回忆我的父亲》吗?我第一次看时只觉得胸中一口血要被激得喷 出来。心口痛得惊天动地。吓得丢下几次,保命要紧也--不幸是在朋友家,人看 我眼泪直滚下来,也吓坏了,不知我一个人本来好好儿坐在角落里,出了什么事。 当时的情景,现在想想实在有趣爆笑的很。可惜能那么随心所欲放肆的朋友,现在 都不在身边了……” 荷风引经据典,话题广泛,在聊天室越来越受欢迎。我写信的时候就恭维她有 学问,总能随手赠人以妙语。我说我确信她打发文字比打发财富慷慨。 她回信说学问值得追求,但显摆学问便是掉书袋,雅一点叫“獭祭”。南怀谨 在一本书里用过这个典故,大意是说水獭喜欢把捕到的鱼虾一字排开,自己则在前 面进退有踞,就象冲它们顶礼膜拜。 她说我对她的夸赞,倒象描绘一个杂货铺老板,把所有针头线脑全摆在明面上, 一边招揽顾客,一边自娱。看到喜欢的过客,随手送些小惠什么的…… 荷风于我,实在跟路人没有两样,但文字间的亲切却又象相识很久。我不禁引 为同类,得意时不免忘形,跟她斗嘴,也遭她奚落。余光中说过,调侃朋友,最难 恰到好处。如果对方根本不在乎,则调者自调,久而无趣。如果对方十分在乎,则 反应过强,恐怕伤了和气。也许我们更像林语堂笔下的豪猪。记得林先生说,冬天 里的豪猪,挤在一起取暖却又彼此不可接触,分开合拢,反复多次,直至找到一个 合适的距离,相安无事而又暖和,这便是人类社会。 其实,网上的谎言多半由自己替对方捏造,我们唯恐线路那端的豪猪不漂亮、 不潇洒、不善解人意、不温柔体贴。 跟荷风对话像读一本好书。初读的时候也许有些遐想,但埋头书里便一切澄明。 我在荷风面前越来越透明,连我和妻子的故事也成为聊天的话题。从我们的初 识,到婚后的默契,到她出国后彼此的想念,再到感情的冷淡和目前的孤寂。 荷风打趣说我和妻子的关系快赶上网恋了。我们远隔重洋正是现成的柏拉图模 式。她话藏机锋,我却无从辩驳。 有时谈得投机,我不免探头探脑说些疯话。她要么宽容地笑笑,要么便忽然糊 涂起来,什么也听不懂了。 谈到彼此的好感,我喜欢夸大其词,荷风则不以为然:“所谓的好感,无非是 喜欢那一份平和的诉说。我们很幸运,彼此做了听众,但也 仅此而已……呵呵,若是有了别样的压力,我肯定不再和你说话。” 就是在那天,荷风给我讲了那个故事。 一位画家、一位摄影师和一位作家去了一处海滩。海面。沙滩。船骸。巨大的 枯树干。他们同被这沉寂荒凉的美震摄。 忽然,海边上飞起一群白蝴蝶,灵动的飘逸比照着空旷的静宓。 摄影师反应最敏捷,立刻奔过去。其余两位等摄影师回来后问道:“拍下来了 吗?好美!”摄影师张开手,手心里是一张小小的碎纸片。他告诉大家:“这就是 我们看到的蝴蝶。” 事实上,那个唯美主义的作家由此引出了一个严肃的命题:人寻求真实的本能, 以及面对真实的承受力。 就视觉而言,荒寂的海边蝴蝶翩飞和碎纸片飘舞的景象并无二致,天差地别仅 仅源于主观的感受。 感应与其说来自视觉还不如说来自想象。人生许多时候受着想象的蒙蔽。没有 写完的诗,没有结局的恋情,被惊醒的美梦,对山看不清楚的房舍,都是生命大海 边飞舞的白蝴蝶。不一定非要快步跑过去看个究竟。如果看清了,有了一个结局, 思慕便不再流动,蝴蝶便定格为纸片。 我倒觉得,即便是满地纸片,惟其破碎,我们反而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拾起,拼 凑组合成喜欢的图案。 现在的世界,是人都寂寞。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笔和朋友交谈,人们正在失 去组织文字的能力。与荷风的对话,一夜一夜。诉说,倾听,空明而宁静。 (五) 我字斟句酌回诗心的信,告诉她我是三十六岁的已婚男人。我承认第一次见她 的时候我刚好很寂寞、很失落,也承认那是网上本来不该发生的一个故事。但那并 不意味着我一定要寻找新的平衡,因为通过那件事,我终于明白谁都没有权力戏弄 生活,哪怕是在网上。假如我当时说的话造成了她的误解,我愿意诚恳地道歉。 她飞快回信说她才不要我道歉。她根本没把我的年龄放在心上。我的婚姻、家 庭和收入对她都很遥远。那些存在于网络以外的事实,她犯不着过问。她感兴趣的 不过是她和我两个人的聊天空间。她先说我骗她,有家的人怎么成天泡在网上?我 告诉她妻子在国外,她就问没人看着我我还怕什么呀?诗心说话一直嘻笑,我常不 能确定哪些话是她所谓的玩笑。 诗心寄来一篇她写的小说,典型的爱情加车祸流行模式。纯情的笔写缠绵的恋 爱,酸得一塌糊涂。不过,文中还是有几处触动了我。她说“你的生命线上不仅系 着你自己。”结尾处引了不知是谁的名句:“于是,走过这里的人,都染上无名的 相思。” 可惜,诗心的大人腔维持不了几分钟。她平时说话简直全无机心。她在ICQ 上 一会说“今天我上班穿小裙裙了,好酷哦!”一会又说“中午吃坏了,小肚肚不舒 服!”她抱怨说跟同龄的男孩子在一起,大家谁也不让谁,没法撒娇。还是年纪大 的人体贴,让她有做女人的感觉。我啼笑皆非,疑惑她要做的究竟是女人还是女孩。 她无遮无拦地说:“只要你的感情还有空白,我就要涂抹。你放心,我不要求 你做什么,我只要一份真感情。如果你不喜欢我,如果你对我没有真情,我不勉强 你!你坦白告诉我好了,我很坚强!” 难道我还不够坦白吗?再坦白不就是伤害吗?不知道诗心是不是真的坚强,但 我知道自己不坚强,经不起这样诱惑。我不能放大她的年龄,但是,渐渐地,我缩 小了自己的年龄。我不知道这算放纵自己还是成全自己。 妻很条理。刚收到的伊妹儿被她编号为HOME-292,第292 封平安家信。这些信 短小精悍,每一封几乎都是上一封的COPY&PASTE。 妻也很敏锐。她知道我上网聊天以后,不时为我摘一些计算机和工商管理的报 章网址。她说:我知道你喜欢浪漫,注重生活的品质和情调。不过,从某种意义上 讲,浪漫相当于一辈子长不大。而我们已经到了收获的年龄,该对社会有所贡献, 也该对自己的一生有所定位和交代。我知道,她又在提醒我别忘了跟她移民加拿大。 事实上,我最近每周三次去英语班强化口语。什么“大嘴英语”、“疯狂英语”都 快让我成了疯狂的大嘴了。我明白,妻的专业需要她在国外发展。可我出国却不见 得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不过我们这个家历来由妻子规划远景。她总是对的,当着外 人说话也从不扫我的面子,我倒落得省心。 我们赞同两人世界,一直没要孩子。三年以前,随着她的出国,两人世界成了 一人世界。 门窗和墙壁围起我空洞的世界,好在我还可以打开另外的窗户--比尔盖茨的 WINDOWS 。有人说过,生命在孤独中显得格外漫长,人不是企望长寿吗?人又何以 那么害怕生命的延长? 人都有逆反心理。从夫妻变成朋友,已经很乏味了。再从朋友变成师生,我的 日子还怎么过?于是,我拼命在网上疯闹。聊天时间长了,很容易沾染玩世不恭的 痞性。 “黑与白交,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香与臭混,臭能胜香,香不能敌臭。此 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势也。”至悟的人自然可以无人相无我相,彻底的坏人,似乎也 相去不远,大忠大贤和大奸大恶一向如此。 网上有不同版本的防狼手册,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种大尾巴狼。我自然修练不 到什么高段位,想来属于那种可以轻易被捉住的坏人。 我跟清纯的美眉谈理想,跟白领丽人谈沧桑,跟读书不多的女孩子胡侃街头巷 尾的流言蜚语,跟文学青年嚷嚷“不要总跟我四个字四个字地说话”,然后在她们 优越感冉冉升起的时候,我再打过去一些生僻的诗词警句。对热情无羁的女孩子, 我可以跟她们说BB&KK, 就是“抱一抱、亲一亲”的意思。对眼睛朝天傲气十足的 美眉,我可以保证把这些 话说的比她们还要晚。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我与荷风开始了常规的通信。我从同荷风的交往中获得启 示。胡侃乱聊索然无味,寻找刺激也没有意义。偶而上网认识几个朋友,讨论一些 平日无法与人言的思想,大约是最好的享受。男女间的友谊可以像古董般令人怀念。 不过一旦涉及到情爱和欲望,古董就碎了。 诗心出现了,而且一“网”情深。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打破了我刚建立起来的心 理平衡。我和她的关系发展飞快,象小软件的安装进度条。 三周之后,她已经在和我讨论先交换照片还是先打电话了。结果她寄来照片, 我打去电话。 诗心的照片很耐看,赏心悦目。相形之下,荷风的照片却是百求不得一见。按 理说,我喜欢美丽的文字胜过美丽的女人,因为文字的美丽可以陪伴一辈子,而女 人的美丽通常不可以。问题是,很多时候这些要素并不对立。 诗心的声音很甜,可她的态度在电话里依然咄咄逼人:“哼,你骗人!你根本 没有你说的那么老!声音这么好听,顶多不过二十几岁嘛!哪,我这可不是在拍马 屁哦,我从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没有骗你啊。”话虽这样说,我到底有些飘飘然。毕竟,年轻人人向往, 即使只是电话中声音给人的感觉。 几句话过后,诗心的声音竟妩媚起来。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了——也许压 根儿就没有听过吧——妻子从来不这样说话。耳鼓猛然被这陌生的柔音振动,我一 时慌得手足无措。心里想,这样的声音说出来的一切大约都是不能拒绝的吧。好在 第一次通话,大家究竟还都拘谨,十分钟就挂了电话。 回到网上,我才醒过神来。为掩饰尴尬,我调侃诗心:“你不是有一大箩筐好 听的话吗?怎么真打电话,我一句也没听着?不过,你的声音倒是——真好听。” “我才没骗你呢!原来想好有话说的,可一下子对着电话,全忘了!不知道要 说什么,直傻笑,只好收线了。别笑我呀!你也差不多嘛!” 有了ICQ,大家就偷懒不愿意写EMAIL。推广开去,通了电话,自然也就不再满 足于ICQ 。于是网络生活转化为日常生活,各种由于自己喜欢而随意加在对方身上 的品质便开始慢慢剥落。 我懂得这个道理,但总让我用拼音去和诗心专业水平的五笔对垒,却实在是一 件苦事。看来只好增加电话费的预算了。 诗心的心情变幻很快,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B型血,天生的!” 接触到诗心以后,我觉得我和她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地球,却不是同一个世界。 她千方百计要我改变到她们那样的活法。如果说我在妻子面前还常常自诩不保守, 那么我在诗心面前差不多就成了原始人类。我所拥有的,是我们那个年代的道德和 所谓精神上的财富。我不愿看到自己被时尚所折服,以致故意带着一丝睥睨。但是, 网上年轻的冲击波,越 来越强烈地动摇着我的人生观。 这个“新新人类”说得明白:“别刻意扮演苦行僧了,是真情就该勇于表达, 我看你吞吞吐吐才真可怜呢。” “可是,爱情终归是纯洁的。”我怀疑这该被算作以守为攻。 “谁说爱情不是纯洁的啦?但不一定是唯一的是不是?林肯不是说要敢于说不 吗?我们的口号是:要敢于说——是!” “要么不曾拥有,要么天长地久。”我叹口气,“这是我们的信念啊!” “我真的不在乎,不在乎付出,不在乎回报。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多简单。 要什么天长地久?”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诗心与荷风是截然不同的,而我也似 乎面临另一种进退两难。 “可是,我不能……” “嘘!什么能不能的?又没有人逼你离婚!谁不愿意寻找一份一生一世的完美 爱情?可是,现实吗?爱情不可能总是满满一杯水。蒸发了,就需要重新灌注!就 说你吧,你不是说婚姻还算美满吗?怎么也会喜欢别人?” “不是有种说法叫‘七年之痒’吗?”自然而然联想到荷风,我不禁又掉书袋。 “什么‘七年之痒’?”诗心果然没听说过。 “就是说一段婚姻的感情危机出现在第七年前后。”“哈哈,现在的说法是三 年!再加一年觉悟时间,最多四年!你家那位出国已经……嘿嘿。” “算了,别老是说我,没劲。” “就说你,就说你!在我之前,你不是也喜欢过别人吗?” “唉,动心是一回事,真的怎么样又是另一回事。” “你总不会是存心逗女孩子玩吧?让人家动心了,你又道学起来?”诗心的问 话尖锐得象冰凌。 “也许,我这号人也就算伪流氓吧,连流氓都比不上。”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诗心怔了一下,“我不是那意思!” “不,你说的在理。在这个问题上,我一向很糊涂。” 在诗心开朗活泼的包装下面,天知道还有多少令我吃惊的想法。假如荷风看到 这样的谈话,真不知她将作何感想。 刚在英语班学了句成语:“Out of sight, out of mind.”翻成中文就是“别 久情疏”吧。看来我把感情从妻子身上转移到荷风身上也不是没有理论根据的。而 荷风的退避,象一幅狂草,虽然看不懂字义,书法是好的。 诗心恰逢其时的出现,天不怕地不怕式的表白,大为挽救了我的虚荣心。只是, 我越来越迷茫,现实与网络的故事纠结,不知道自己会走向哪里。 (六) 我负责的那个项目要交付用户了。我带领项目组一行三人离开北京去“蹲点”。 系统试运行需要一个来月,走前我给诗心打过招呼。去了之后,一来忙,二来上网 不方便,我一直没有机会查伊妹儿。这中间我跟诗心通过几次电话,很仓促。身边 总是有人,几乎没法说话。 回到北京已是深夜,三个人都累坏了。我直接回家,一头栽到床上,昏睡了将 近一天。等有机会开机时,信箱里悬着诗心长长短短九封妹儿。 最后的一封写道:“涓生:不好!你不好!你出差就等于失踪吗?你不在北京 没法回信还说得过去。 你都回去了, 竟然连个字也不给我回, 电话也没人接! 55555555!你一点都不好!你这臭家伙!--诗心哭诉” 电话线插在计算机上,电话机忘了接。手机撂在一边,早没电了。 清锅冷灶。尘封的空屋。 温润忽然漫上心头。我立即拨通了诗心的手机。诗心的声音在线路那端不容辩 驳地说:“我要见你!” “我也要见你!” 电话里卿卿我我在所难免,彼此猫猫狗狗地称呼着。仿佛天地忽然缩成一个温 暖的小巢,里面只有两个人,还都醉了。 “我快乐,我的心象年轻一样地飞!”诗心忽然一本正经念起了诗。没头没脑 的,我不知她又搞什么花样。“哈哈哈哈!今天太晚了,就这样吧,再见!”她恶 作剧地边笑边挂断了电话。 我煮了两包方便面。顺手收拾乱糟糟的屋子。妻子在的时候,这些事总是她做。 她走了,我才发现家务实在可以累死人。现在很无耻,想到妻子时,要么想偷懒, 要么在心虚。 妻子的电话每月大约总有一次。她不时问及网聊和网友的问题。我则总在含糊 其辞。上一封信中她话里有话,少有地感慨道:“爱情不过是生命表面的诱惑。两 个人在一起,合适不合适比相爱不相爱更重要。”每逢遇到这种说教的时候,我就 觉得头顶有她布下的阴云。 跟荷风在一起的时候,不过是她向我表示了好感,我向她表示了爱慕,连“精 神外遇”都算不上。我根本没有仔细考虑过网恋与婚姻的冲突。诗心则态度明朗, 完全不在乎我的婚姻状况。但我这次却不能不考虑了。真的见了面,假如两个人你 好我好,不想分开了,那么有人无可回避地要受伤害。我的思绪十分零乱。但是现 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临行前一天,诗心很兴奋。她紧着问我:“我好紧张呢。见了面是什么样啊?” 我说:“你见到我,自然双臂一张就扑过来,双手紧环着我的脖子。然后发觉自己 双脚离地,整个身体在空中旋转。”她乐了:“嘻嘻,你以为机场有那么大的空间 呀?” 嘻笑归嘻笑,我何尝不紧张?至少,那天难得我在镜子里对着自己认真打量了 几眼--我是她想象中的涓生么? 我对镜子做了一个夸张的笑脸,长春藤立时爬满了荒凉的额。 妻在给我寄一种生发药,约两美元一小粒,每天一粒,至少需要吃一年。我已 经服用了半年,发际居然真的长了好些细毛出来。头发稀少与看书多少聪明与否并 无直接关系,而是由遗传和一种叫做DHT 的特殊荷尔蒙共同决定的。人的头发平均 每月长一厘米,每根头发持续生长两到四年为生长期,接下来停止生长两到四个月 为休息期,然后它就会脱落。这时,在原有的毛囊上,又会有一根新头发生出。满 头的毛发就按照这样的规律不断重复。也就是说一个人头上随时都会有不同状态的 发丝,有新生的、休息的,也有脱落的。 首都机场。 我穿了条浅色牛仔裤和一件半旧的“雅达”衬衣,站在“国内到达”出口前面 的人群里,心神不宁地等着班机的降落。我没有举“欢迎诗心”的牌子,完全有把 握认出她来。 旅客差不多走光了,还是没有见到诗心。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低头一看,是诗心的号码。拿起来:“喂?” “你是涓生?”一个熟悉的声音犹疑地从身侧传来。 “诗心?”转头一看,一位高挑的姑娘站在面前,五官与诗心提供的照片大致 相符。“剪头发了?怪不得没有认出你。”我说着伸手接过了她的行李。动作自然 得自己都惊讶,好象诗心只是出差归来。 诗心比照片更漂亮。也难怪,再高明的摄影师也无法拍出动态的美。 我被喜悦和兴奋煽动,脑袋里一片茫然。居然涨红了脸,大约眼睛也是闪亮的。 “对不起,我刚去洗手间了,晚了一点。你——真的是涓生?” “呵呵,如假包换。”真切地瞥见失望在她眼中一涌,又被匆促掩饰下去。那 眼神似乎在说:完蛋了,这可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不禁呆了一呆,立刻被打回原形, 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我们去哪里?”诗心问道。新补的妆,在阳光下略显隆重。 “先去酒店住下来,然后看你的兴致,再决定去什么地方吃饭。怎么样?” “好呀。”只有这声音是熟悉的。 诗心坐进车里,淡淡的香水味立时充满了整个车箱。她也穿一条牛仔裤,脚蹬 一双方头粗跟鞋,上身是一件紧绷的白色T 恤,胸口上机绣的品牌熟悉又醒目。青 春仿佛有了形骸,透过她的身体灼烧着我。距离如此地近,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渗出 微汗。 我看看她,她恰好转头看我。大家笑笑。 我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再笑笑,没有抽回。 我再笑笑,就这样僵硬地握着。从网络,到眼前。 一直把诗心当小孩子。在网络的虚拟世界说些擦边的话原本算不了什么,不曾 防备这些话以及它们附带着的感情竟在我心里蜷伏下来。我人性中脆弱的一面不知 何时已经错步上前。现在,不再是天涯海角各不相干,不再可以闭上眼睛张开想象 胡说,她活生生地坐在我的身旁。她的年轻无情地映出我的荒唐。显然,我和诗心 是“不合适”的。只是,我仍希望,她或者真的爱上了“我”——网络的与现实的。 不过只怕求之弥笃,去之愈远。 (七) 回想与荷风网上交往的日子,我常常自以为是。有人批评三十岁年龄段的男人 缺乏责任感,说我们无限放大自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既不如二十岁的男人热情 无忌,又不如四十岁的男人返扑归真。 荷风小我八岁,却显得比我成熟。有时候,我们的谈话不象谈话,更象智力游 戏。 我曾经问她:“你是中文科班出身,为什么不写一点小说?哪怕是网络小说?” “学了中文并不一定要写小说啊。正相反,写小说的常常倒不是中文系毕业的。” 她呵呵一笑,“你为什么不写呢?” “说的也是。陈村说网上发表一两篇小说就象去唱卡拉OK。只管自己过瘾,不 必考虑听众的情绪。可是象我这样的网虫,恐怕也就象后宫的太监:虽有机会,却 无能力——不是我说的,是钱钟书老先生说的。” “呵呵,那我就算黄集伟笔下的太监吧:总嫌别人做不好,自己却做不了。” 荷风破天荒也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有一天晚饭招待客户, 我喝了一点酒,深夜才回家。爬到网上,荷风还在ICQ 上。 “细雨敲窗,孤枕难眠。真希望我们有机会围炉共话。”虽然酒劲已过,但我 说话仍然有些管不住自己。 “如果你只是一阵风,就不要吹落我的叶。”她的话语义分明,不给我任何多 余的想象。 荷风那次出差以前,我们一直相安无事。等待不但考验人的耐心还膨胀人的勇 气。我等着等着沉不住气了,就写了下面的话。 “你出差的这半个月,日子被拉长了。清宵独坐,邀月对饮,释不去心头郁闷。 有时候觉得自己脆弱得不可救药,你一天不写妹儿来我心 里就怅然恍惚。那感觉不是孤独,不是寂寞,也不是被忘却后的遗憾,而是一 种很复杂古怪的情绪。你有没有?” 假如我写到这里停下来,事情大约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我偏偏不知 死活地多写了几句: “其实,这种情绪是什么你很清楚。我虽然有妻子,可你知道她远在天边。我 和她的关系已经脆弱得随便加一根稻草就可以压垮。我多么希望你理解并应和我的 感情。” 卢梭曾好心关照过,好的情书必须从“不知道说什么好”开始,以“不知道说 了些什么”结束。我写的这封信,格式先自错了,内容更是离谱。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我,荷风出差前的一封妹儿,低徊不尽,语意朦胧。最后几 句是:“问余别恨今多少?落花岁暮争纷纷。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及。这是谁说 的啊……明天我将远行,抛离种种牵念。”听得 萧瑟,看罢惊心,琢磨了就出错。 荷风终于回信了,语气平静得如一泓清水。她好象在领奥斯卡奖,左一个感谢, 右一个感谢。她感谢这段日子我对她说了很多有趣的话,也感谢我耐心听她说了很 多无聊的话。但遗憾的是现在她再也不想说下去和听下去了。最后,她请求我原谅, 说还是做回陌生人吧。 我真后悔给了她这个领奖的机会。我企图逼近美好,看到的却是幻灭。缘份可 遇不可求,荷风不是我求来的,我也不能求她什么。她不奢望,甚至宁可错过,于 是也不失落。也许,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捍卫着自己的准则,所谓“人到无求品自 高。”不过,那个“无”字不妨改成“不”字。依我看,荷风并非全无感觉,她只 是一早决定了要退避。 荷风的退避也许保护着她的孤傲,而孤傲的退避终究参杂着无奈吧?分开了, 并不能还原以前的平静;拒绝了,也不能回归早先的寂寞。然而,这终究是以己度 人,一切都无从证实。永远的谜。 翻翻手边的报纸, 居然有一位女孩子登广告寻找公共汽车上邂逅的男孩子。 “不愿因为一时的矜持而失去自己喜欢的人。” 我一定要见荷风!尽管网络赋予荷风厚实的面具,尽管她对我实行不给照片、 不打电话和不见面的“三不”政策,但我仔细分析了她的伊妹儿地址和聊天时的IP 地址,还是找到了线索。 我先查出她们公司在美国总部的网址,然后又在分支机构里查到了深圳办事处 的地址和电话。碰巧她的姓氏还比较特别,在公司里多半不会重复。所以我几乎有 百分之百的把握找到她。我把荷风的地址电话记在随身的通讯录上。等待一个机会, 还我一个奇迹。 可是,没有找到时,荷风终究是心中美好的回忆,找到之后呢?我又能如何? 一场相思未分明。 惊心动魄、生死相许早已不属于我的年龄。一旦事到临头,谁都不敢担保自己 是不是叶公。 (八) 诗心到达当天的那顿晚饭,我们吃的还不错。灯光晕晕,音乐轻轻,客人不多, 食物可口。 朦胧之中,诗心的轮廓分外柔和。眼睛亮而大,睫毛很长,鼻梁挺直,嘴巴不 薄不厚略向两侧拉,耳朵微微招风。昔日无数的嘻笑应答,这时突然具备了鲜明真 实的形象。细看网络天地里走出来的一个真人,格外令人有一种震动。 没有网上的自在,也没有情侣间的亲密,尴尬面对窘迫。幸好我们全在聊天室 练就了与陌生人打哈哈的本领,再加上诗心毕竟天性活泼,气氛很快热烈起来。说 话的节奏也变得欢快,大有在键盘上的感觉。说到高兴的时候,她竟扬手招来服务 员,问有没有上网的电脑,我急忙拦住她,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谁也不准上网。她 挺挺身子坐回去靠住椅背,笑笑说:也是,上去就下不来了。她笑的时候左颊有一 个酒窝,据说有酒窝的人心软。 只觉得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时在我额前掠过。 回到酒店的时候,我们已经聊得十分投机。许多网上来不及印证的推想和猜测 都在这时澄清。比如辨明某网友的性别,比如落实某网友的女朋友是不是某某网友, 又比如揣测某个恶毒的帖子是不是由一个大家熟悉的聊友冒名写的。不上网的人, 大概也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诗心词锋犀利,尤胜网上。 我们花了所有的时间谈论我们知道的人,唯独没有提到自己。 我曾经设想了这次见面的种种可能,但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次气氛愉快内心失 望的见面。我敢打赌,诗心曾经盼望的绝对不是这样的会面,我们那些亲热得近乎 肉麻的对话昨天还在说起。 隔了网络,与诗心热闹的说笑间,我的动心若隐若现。直到她当真来到面前, 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很喜欢她。命运就是这样弄人,我对她怦然心动之日,恰好是她 对我大失所望之时。她喜欢的实在只是涓生的文字、涓生的语言、以及她自顾自想 象出来的涓生的形象。 我其实很理解她,甚至同情。这样的网恋对她根本就是一种残酷。可是对我来 说呢?即使虚幻,谁不期盼被关心、被想念、被爱恋?无为有处有还无。 现实是网络的天敌。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忘却。 夜沉似水。一打黄玫瑰躺在电视机旁的桌面上。电视机的屏幕变幻着五颜六色 的新潮广告,声音完全关闭。 我站起身来,对她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诗心慢慢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怔怔地注视着我,无辜的眼神。 空气蓦地凝重起来,仿佛听得到彼此的呼吸。一呼一吸为一念。一念之间,世 界本可以彻底改变。 “涓生,就这样突然见到你,实在是不习惯。对不起。”一霎间,她的眼睛蓄 满泪水。 我们终于面对真实。曾经千方寻求、百计证实的答案就在我们眼前。是谁说, 不到黄河心不死? “我知道,其实你这次来,也就是整理一下这份感觉。现在有答案了,你也就 安心了。”我努力扮演温厚平和,回避了感情这个词。 “不!不!不是的!”诗心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下子扑到我肩上,“刚开始 不习惯,现在好多了。我们说了这么多话,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好像我们还 在网上。” 诗心的身体压迫着我,淡淡的香味从她的头发和身体逸出。 “可是,我们下网了。”我声音发涩,扶她到旁边坐好。 “不,我们在线……”诗心垂首低语。无助地坐着。她真的是个孩子。女孩子。 夜还是那样沉,灯光还是那样柔和,只是眼前没有熟悉的键盘。 “诗心,不要试图说服自己。我们的梦到这里已经很圆满。你见到涓生了。” “可是, 我好像很小人耶! 都是我不好,拖你下水,然后自己跑掉。”诗心 “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们不是讨论过这个问题吗?你看,感情有时不由我们自己控 制。”我慌不择言。 “涓生,我真的不是假道学……” “我知道……” “那么,我认你做哥哥吧?”诗心仰起脸来,睫毛上缀着泪珠,当真我见犹怜。 “呵呵,我最怕认个哥哥妹妹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还是做朋友吧。要么,就 叫我叔叔吧,我早说了是忘年之交嘛。”年龄给我最大的好处,是知道自己在什么 时候,最好笑一声。 “臭家伙,又占我便宜!” “呵呵……” 我驾着车孤独地滑进微雨的夜。街灯分外明亮,我却闯了一个红灯。幸好夜深 车少,路上也没有警察。 回到家中,天也就快亮了。我没有上网,和衣而卧。睡梦之间,恍恍惚惚。仿 佛妻子不言不语注视着我。荷风穿一袭白衣来去如风。诗心在敲键盘。飞机起起落 落。玫瑰迅速枯萎。 (九) 接下来我客串导游。 眼前这个女孩子,可能今生也就只见这一面。想到网上曾经的疯言疯语、曾经 的温暖,我尽心尽意,想要让她开心。 前门,我们吃烤鸭时,诗心一边说太腻,一边拼命往薄饼上抹着甜面酱……看 看我的表情,又嬉皮笑脸替自己圆场。 靶场,诗心头戴耳罩,弯眉微耸,一脸专注。准星,靶心,枪响,弹洞。 草地,诗心骑一匹栗马。时喜时惊,不敢放蹄。 迪厅,诗心在“蹦”,我坐在一角。 酒吧,诗心微醺,朗声大笑。 一个叫诗心的网友。我默默注视她年轻的笑脸。年轻就好。快乐就好。 诗心与荷风生活在各自的世界。可惜她们的世界不能长久地刻入我的时间轴。 相逢一笑即是擦肩的瞬间。这样想来,我倒阿Q 式地松了一口气。忽然,没来由地 想到初识诗心时,她的那首《擦肩》,不禁怵然心惊。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又到首都机场。这次在“国内出发”大厅。 “等我走了才可以看!”诗心递过一个信封,语气不容置疑。 “这不太老套了吗?你怎么用我们那个时代的方式告别呀?”我接过来,动作 夸张地掂一掂,“这么沉,你要交多少饭钱啊?” “对于我,它的确很重很重。”诗心的神色暗淡了一瞬,随即又是满面春风, “好呀!那就按我们的方式告别吧,吻我一下!” “免了吧,可不要让我因为这一吻以后牵肠挂肚的。”我扮怪脸。 “嗨!别那么老土了,这可是我们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哦!我都不嫌弃你 又脏又臭的,你还犹豫什么呀?” 我在她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唉呀!没劲!我就知道你会吻这里。完蛋了!认识你以后,我都学会叹气了。” 诗心又换回了她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口气。 “你该进去了,一路平安!” “好的,再见!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自己?我为这四个字心里一愣。 网上的喜乐温馨一闪而过。 到停车场坐进车里,我迫不及待打开信封,熟悉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诗心的信字迹娟秀,写的很整齐。 “涓生:你好! 这一次我准让你失望了。我可没想伤害你哦!这三天你陪我热热闹闹,很开心 的样子。可我们都是装的!你我一样失望。 你总说我们不合适。而许如芸却在歌里唱道:‘真爱无敌’。这次见你,总算 明白了一些事情。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太太特别喜欢‘雅达’衬衣吗?刚见到你时 我进入不了角色,是因为人家不习惯和你一下子贴得太近嘛。后来我觉得一切都好 了,见面完全是网络生活的自然延续。可是,三天三件雅达!你好夸张哟!你的生 活里处处烙上了她的印迹。我无法说服自己装作她不存在,我也不忍心破坏你现在 的生活。 哥哥妹妹就不认了。你说的对,好畸形的。 以后我们不必再来往了。我会把你的EMAIL地址BLOCK,把你从ICQ 上删除。你 也删啊!当然,聊天室里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从心底里感激你,你让我懂得了感情并不一定就 是简单的得到和给予。我还要从心底里感激你,因为,那些个夜晚,我其实很想留 你。事实上,我至今还后悔,总觉得自己的梦没有圆。但我也明白,也许就是这样 的残缺,才使我更深刻地记住了这一切。永远。 涓生,你已经拥有了幸福的家庭,也已经拥有了另一个小女孩内心深处的倾慕。 很成功了,对不对?你并不是自己说的那种坏蛋,我一直相信你! 曾经非常想见到你,于是见到了真实的你和真实的自己。‘只是,分手之后, 我听到你的足音,和落叶混在了一起。’ 我爱你,但到此为止。希望你也这样!留下我的住宿费,吃喝玩乐我就不管喽, 嘻嘻。 就此别过! 诗心” 我立即拨通了诗心的手机。一个礼貌而机械的声音回答我:“对不起,您拨叫 的用户没有开机……”看看时间,她还没有登机。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徐志摩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阿Q说:“记着罢,妈妈的……” 寂寞永远比热闹具备更多的和谐。热闹可以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生活,也可以是 一种聒噪不安的忙碌;寂寞可以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苟且,也可以是一种清明理智的 退避。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风动幡动,人心自闹而已。我对自己嘿嘿发笑, 搞不明白是苦笑,还是冷笑。 驾车返回的路上,思绪也一样急急驰骋。诗心与荷风,见过的,没有见过的… … 车里放着那首《真爱无敌》: “The city is so empty..... 只因为这里没有你 The city is so empty..... 这天地彷佛要失去了主题 The city is so empty.... 只因为这里没有你 The city is so so empty... 可是我依然相信真爱无敌” 人与人之间,真能体会了解的部分总是不多。诗心的信里,有些事说来说去未 必见得真明白。但她还年轻,一个梦醒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好的,我也不必再去做 什么剖析和解释了。 三天来,我带着诗心玩,逗她开心,周周到到。真正的喜欢与宠爱,也就是呵 护而已。那么荷风的退避,也并非真的无情。 纳兰性德有词云:“情到深处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薄情并非无情,清 淡之处,转见情重吧。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细细的雨在车窗上横流,映照得这个世界闪闪烁烁五彩 缤纷。市区越来越近了。家就在前面,还有我的电脑…… 想着网络的虚幻,虚幻之中的真情。亦悲亦喜。纸片和蝴蝶的假想已经模糊得 不可区分。追究与不复追究之间,我知道这个城市没有你。 天涯存梦。 也许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雅达衬衣。 我的心终于温暖,世界这样的好。月圆如画,月缺如诗。 寂寞依旧,但我不再想见荷风了,已经不再需要证实什么。 不会忘却,不再追寻。 2000年8月于渥太华、蒙特利尔、因特网 本作品参赛期间,请勿转载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