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龙布庄 刘德明正卸店堂西窗上最后一块挡板,就听媳妇敬国彩喊,德明,德明!死德 明,你听见了没有?刘德明就不耐烦地应了应声,哎哎,都几点了,还不起来。媳 妇又喊,德明,你快来看看。 刘德明不情愿地把最后一块挡板扔在一堆布料上,又滑了下来,就回过身把板 安置好,拍拍手,往后屋走去。敬国彩的一双肥脚正伸进拖鞋,右手放在左奶于上, 用中指按个不停。刘德明闻到一股汗腥味,耸鼻子,硬压了压,喷嚏才没冲出来。 大清早就叫,叫个啥? 敬国彩还是没抬头,乱蓬篷的头发披了一肩。不知怎么了,我这地方有点硬, 我早就觉得发疼,刘德明摸出根烟,点着了,说,我看看,就伸出手去摸。没觉得 呀,还是挺软的嘛。敬国彩就有些不高兴了,是硬嘛,你再摸摸看。不会是乳腺癌 吧?刘德明就说,说哪了,怎就不巴自己好。说着,边把头往媳妇的胸前靠。敬国 彩把屁股往床上挪了挪,说,大清早的,你又想来。 刘德明嘿嘿笑了,说你那没硬我倒硬了,你摸摸。把短裤一扯人就爬了上去。 在他们沉重的喘息声中.早晨的阳光绕过对面卡悯子修车铺的房顶,轻轻落到 “天龙布店”招牌上。后街义开始了一如往昔的动静。顾客们也开始断断续续才进 天龙布店,挑选他们要买的布料。 敬国彩哼着小调,和熟悉的主顾们打着招呼,出了门。敬国彩推着车,到了后 街东尽头时,回过身望了望天龙布店,就摇着铃声拐了弯,到纺织厂去上班。 敬国彩20岁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刘德明。敬国彩想起了第一次到德明家的 情景。 德明家是后街的老住户, 他父亲刘荣贵一直以卖布为生,是这个区有名的 “一丈清”。你要扯一丈布,刘荣贵边和你说些闲话,眼也不看,更不用尺于,一 丈布就扯好啦。你回到家找尺子量量,1寸都不差。 德明一大早就守着后街东边的拐弯口,等着敬国彩。一旁卖凉粉的老姜头几次 劝德明坐会儿,吃碗凉粉,都被德明拒绝了。老姜头就有些不高兴,说,你看这小 伙子,让你白吃碗粉,又不耽搁等人家大姑娘。德明忙说,大爷,不是,我怕吃蒜, 嘴里有股味。老姜头就说。我不放蒜,你吃吧。吃饱了等人才气爽。德明就坐在小 板凳上吃粉,眼还盯着小巷于。老姜头就说,那女的长得挺美的吧?德明就说,我 就见了人家一次,没捞着细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德明就见敬国彩来了,忙 小跑着去迎。敬国彩穿一身纺织厂发的劳动布工作服,脖子上还系着一块红纱巾, 那是她自己做的。德明不知说什么好,木木呆呆他说,你来了。敬国彩看到德明那 副老实样,就想笑,但忍住了。 在德明家,刘荣贵对未来的儿媳妇敬国彩显得很是冷淡。敬国彩一进门,就看 到刘荣贵站在院子中间,手电拿一把剪子,修石溜树枝。德明拉着敬国彩的手对刘 荣贵说,爸,这是小敬。刘荣贵还是修他的树,头也没抬,噢,来了,屋里进吧。 中午,也没买什么好点的菜,让老二德和到老姜头摊子上买了二斤凉粉,腌黄瓜是 自家做的,唯一像样的是一盘韭菜炒鸡蛋。一家人闷着头吃完饭,刘荣贵就说,我 们家是小户人家,也没啥好见面礼,这布你拿着,做件衣服。事后,敬国彩对德明 说,你爸也真是抠,那布也就两三毛钱一尺,做件衣服料于还紧巴巴的。 敬国彩第三年就嫁给了德明。敬国彩还让厂里的姐妹们羡慕了了长一段时间, 德明人老实不说,单是他家的大院子就让人眼红,在后街,哪家有德明家的家财大 呀。 敬国彩到了厂里挡纱车间门口,想,一眨眼都二十多年了。过得咋这么快? 二、三轮车夫祁大年 祁大年嗯吭嗯吭喘着粗气,裤子挽到膝盖上,可以看见小腿肚上一团团转筋堆 在一块。车上坐着张邦邦,用一把纸扇子不停地扇风,还不停地催着祁大年。瞧你 这人,咋就这么没点力气,真倒霉!祁大年就有股子气,索性跳下车,把用尿素袋 子做的敞篷给拉了下来。火辣辣的太阳在张邦邦的头发上滚了几个来回,张邦邦用 纸扇子挡住头,骂道,你这人,不想拉就回家歇着去,怎把我给扔在街中心?祁大 年一肚子气,说,车子坏了,不拉了,有钱去坐出租!张邦邦瞧祁大年那气势,就 不敢和他争。上午十点钟了,后街上的店铺几乎难以见到什么顾客,电风扇的嗯嗯 声掺和着蝉鸣,塞满了后街狭长的空间。张邦邦看到阁楼上有许多头伸出窗子,往 街上望,就对祁大年说,算啦,多少钱?祁大年已蹲在车轮旁,说,给你省了,算 我白流这身臭汗。张邦邦看了看祁大年,就向后街东边走去,真是的,这人咋这么 大脾气? 祁大年在张邦邦的高跟鞋敲着青石板的声响中, 摸出7角钱一包的花果山牌香 烟。望着张邦邦一扭一扭的屁股,一个用玉米桔编的小包跳来跳去,心想,有什么 了不起?瞧她那骚样,弄不好是火车站前的野鸡。 祁大年没办法压下一股子气。昨晚上没睡个好觉,浑身散了骨架似的,还得忍 受老婆吉菜娥的唠叨。我没用?没用你怎嫁给我,还生俩小子?更气人的是,昨天 晚上啃了俩馒头,喝了碗白开水,还没躺倒在床,吉菜娥就回家了,问祁大年,饭 咋没做好?收工晚了?祁大年本来想忍忍,一听吉菜娥这话,就站了起来。做饭? 我天天累死累活的,还要做现成饭给你吃?正洗脸的占菜娥听了这话,也发作起来, 让你做个饭就生这么大气?有本事你去挣大钱,否则甭耍这个威风!清福还没享够? 蹬三轮车累,你于别的呀?你能干啥,会舞文弄墨还是会坑蒙拐骗?吉菜娥一串串 的词儿打在祁大年的脸上,他只有干瞪着眼的份儿。最后邓大年嗝懦着说,我不是 太累了吗,今天拉了二十多号人,腿都站不住。再说,你下班早,别去公园跳舞, 我不吃还有孩子要吃呀! 吉菜娥一听祁大年说到孩子,更气啦。孩子?你还提孩子,你在机械厂上班时, 孩子在老师同学们面前还好唬弄,说你是个什么机械师。如今,你看看,孩子们都 为你丢份儿,一个蹬三轮的! 祁大年的火又冒了上来,想反击,蹬三轮的怎么啦?不比在厂里挣的少。但祁 大年忍住了没说,脚也没洗就上床,用被单捂着脸,眼怎么也闭不上。在身子翻来 复去过程中,祁大年觉得自己有一种东西被深深地刺伤了。 一大早,祁大年就蹬着车到火车站蹲点等客,手里握着两恨油条。蹲在车旁, 祁大年想起在机床厂上班时,自己也曾风光过,年年评上先进。厂里关了门,回家 呆了个把月,总觉得自己成了一废人,还要忍受吉菜娥的冷言冷语。看到很多失业 者当了三轮车夫,自己也就买了辆半新的车。祁大年倒不怕被熟人认出来,只是觉 得自己干机修的那身功夫丢了实在可惜,但又找不着其它活干,只好于这一行了。 其实,蹬三轮子也不错,自由,还能见到各色各样的人,一天勤快点也能挣个 二十、三十的。祁大年正想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女青年来到他车旁,叫道,到后街 去不去? 祁大年听说到后街,就有点迟疑。打量了一下这女的,嘿,还蛮漂亮的,就说, 去,请上车。 路上,那女的问祁大年,后街天龙布店,你知道吧? 祁大年敏问,知道,到那找人哪?女的说,不找人,看看布料,老板是叫刘德 明的吧。祁大年听她提到刘德明,就有些来气。 祁大年和刘德明都是在后街长大的,从小学到初中毕业,两个人都是很要好的 朋友。后来,祁大年的父母从后街上搬到南郊,自己工作后结婚分了两间平房,就 和刘德明来往得少了。 去年,大年失业在家,女儿考市重点中学差5分,却非要上 重点不可,吉菜娥也极力主张,说,女儿比我们有天份,是个上大学的料,我们再 苦也要供养她有出息。祁大年一打听,上重点也可以,差一分2000元,五分就是一 万元。祁大年就泄气了,自己哪拿得出这些钱,家里那点东西卖了2000元都没人要, 最值钱的就是那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了。吉菜娥就让祁大年去借。他一想,找谁借 呀?自己的那班朋友全是一般工人,很多人跟自己一样呆在家没工作。吉菜娥说, 你不是认识刘德明吗,有一次我们在他那买布还便宜了不少呢。祁大年本来就害怕 借那么多钱,借了咋还?经不住吉菜娥的鼓动,说借5000元就行,另5000元我们再 想别的办法。祁大年在一个晚上到了后街,在天龙布店前转了大半个小时,才下决 心进去。 刘德明见到祁大年来了,赶紧让坐倒茶。谈了大半天,祁大年吱吱晤晤的就是 开不出口,刘德明见他那样子,知道祁大年肯定有事,就对他说,大年,我们是多 年的朋友了,有啥事,你尽管说。祁大年脸都红了,说,我想借钱,5000就行。刘 德明一听说他要借钱,就有些犹疑,对大年说,大年,真不巧,前天我刚去常熟进 了一大批货,存钱用了不少,不知道你嫂子国彩那还有没有。 德明进了里屋,和敬国彩哺咕了大半天,才出来。祁大年正坐卧不安,见德明 出来了,忙说,你要是不方便,也就别为难,你做生意也要钱。德明说,大年,我 们一直是好朋友,去进货用了2万多元,国彩又翻了翻存钱,还不到1000元,要不, 你先拿着这1000元,到月底你再来看看。祈大年一听这样说,忙推辞,这钱我怎么 也不能拿,要不,我月底再来看看。祁大年心想,到了月底,女儿那个名额早没啦。 出了门,祁大年就听院子里哗的一盆水倒在地上,敬国彩的话好像故意说给他 听的,穷酸样,我们家又不是银行! 祁大年听了这话,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摸回家,一进屋就倒在床上不吱声。吉菜 娥看他那样就知道钱没借成,又骂了大年还有布店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吉菜娥从 娘家几个姐妹弟兄那凑了钱,女儿才上了重点中学。 这事使祁大年一直抬不起头,有时也恨起自己真没本事。 祁大年躲在敞篷后,怕见人似的,瞄着那女的进了天龙布店。他当然不知道, 那女的叫张邦邦。 祁大年垂头丧气蹬着二轮车,进了小巷。 三、画家莫山 莫山是后街上唯一有文化品位的青年。后街上的老人们这样说。瞧,莫山画的 画儿,在省里得过什么奖呢。我们后街也跟着出了名。想当年,后街在海属地区出 名着呢。但莫山这小子,整天游手好闲的,夜里又乱喊鬼叫的,搞得四邻不安。老 人们倚着墙角,往往会这样评价莫山。总之,对莫山毁誉参半。后街上的小青年们 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已经不错啦。 莫山忧心忡忡地在后街上走来走去。莫山看见刘德明家的二小子歪嘎正趴在石 板上,就问歪嘎,嘿,小子,你干啥来着?歪嘎理都没理,莫山突然来了兴趣,也 弯下腰,歪嘎说,嘿,别和我们小孩子玩,把太阳都挡住了。莫山缠着歪嘎,小子, 你会玩啥呀?我家里有很多小人书,想不想看?歪嘎拒绝了,不,我要玩蚂蚁。 蚂蚁?莫山的腰又弯了弯,瞪着眼,哪有蚂蚁,我怎没看见。歪嘎说,蚂蚁全 让你吓跑了,不和你玩了。说完,爬起来就跑走了。 莫山还盯着石板,说,哪来的蚂蚁?这么热的天蚂蚁肯定躲在洞里。莫山忧心 忡忡地摇了摇头。后街呵,后街,我该把它走完吗? 莫山昨晚在楼上的“空空画屋”面对画板,站了一夜。一开始,莫山的脑子里 有种激情汹涌澎湃,使得拿画笔的手都颤抖不已。但随着夜深人静,莫山觉得脑子 里变得空空洞洞。激情过后没留一点残存的迹象。第二天早晨,画板上还是一片空 白。听见街上有刷马桶的声音后,莫山才仿佛刚刚睡醒,把一碗碗有些凝结的油彩 往画板上泼去。 莫山说,真像竖起来的后街。 莫山遇到了夹着文件包的毕连升,就拉住了公务员毕连升,说,后街会从画上 消失。毕连升刚刚升了科长,成了后街唯一做官的人。听了莫山这话,鄙夷地哼了 一声,神经病。 莫山说,我不是神经病。我是清醒的人。 现在,莫山关上家门,开始睡觉。没有人在乎莫山的胡言乱语。 莫山梦见一列列蚂蚁吞没了后街。 四、金龙布王开业 刘德明收拾好店面,就觉得今早的后街和往日有些不同。街上还没有一个人走 动,各家的门都紧紧地关着。刘德明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啦?夜里没做啥恶梦呀。 刘德明嗅了嗅鼻子,一股土味钻了一鼻子。 刘德明走到街中间,看见尽西头的老张茶馆没有一点动静。这几天没见到老张 人影子,据说到南京二儿子家去了。刘德明还对人说,老张也是的,挣点钱没处花 了,还要重新装装门面。刘德明想,这两天没得空过去喝茶啦,说不准装修了一下, 茶味都变了。 刘德明回到家吃早饭。 9点左右,刘德明正给一位中年妇女量布,一阵鞭炮声 震得他的手哆索了一下,剪子一歪,把布给剪豁了。中年妇女不让了,不要这块布。 刘德明忙赔礼,说,重剪一块,重剪一块。 鞭炮的浓烟夹着火药味裹满了后街。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 刘德明的店里没有一个顾客,他在柜台后面烦躁地走过来走过去,手里提着把 剪刀,两眼看着外面不时有人向西头走去。一般来说,后街上有新的店开业,每家 都能接到一张请帖,会被邀去,吃吃喜酒什么的,这是后街多年的规矩,外来人到 后街租了店面,更是注重这一点。刘德明扔下剪于,想,怪呀,这家子也太没礼数 了,这几天也没听说有什么店子要开业呀? 刘德明几次想出门去看看,都没迈起脚。天龙布店在后街是数一数二的店,准 人不知?看来这家新店没请客,说不准是外人开的。没接到帖,也不好去呀。 刘德明听到对面李瘸子修车铺吱呀一声,看见李瘸子穿了一件皱巴已的中山装。 刘德明这才发现,往日几乎和布店一起开张的李瘸子现在还没搬出修车的家伙。莫 非李瘸子今天有事,李瘸子一拐一拐地走到街心,两个手正在扭扣子,看到德明伸 着脖子看他,就问德明,德明,你还没收拾着去呀?刘德明说,去哪?你没听见西 头炸鞭了吗?有新店开业啦。李瘸子得意他说,听说中午在大三元酒店请客呢。德 明就问,是准家开业哪?李瘸子一拐一拐进了德明的店,说,咋?你不知道?没给 你发帖?是金龙布王呢!我估摸着也和你一样,是卖布的吧。李瘸子的眼意味深长 地瞥了瞥刘德明。刘德明心里不知有股啥味,说,我正忙着呢,帖我也收着了,过 会儿就去。李瘸子说,那我先走了,瞧那么多人,很气派呢。 刘德明看着李瘸子失去平衡的身影晃动在街上,心里挺乱。金龙布王瞄上了天 龙布店?还没给我送帖子,不对劲,下对劲。 刘德明实在站不住了,就对坐在角落里翻一本旧杂志的阿福交代了几句。阿福 是乡下的一个远房亲戚,临时过来帮帮忙。德明踱出了店堂,沿着街边,小心地向 西头踱过去。 五、张邦邦 张邦邦在后街人的嘴上挂了很长时间。 张邦邦就像一个陌生人,突然闯入了一片属于别人的领地。但张邦邦在稍有不 适之后,就喜欢上了后街。张邦邦在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拉上金龙布王的铝合金大门 后,心里说,我喜欢后街。暮色已在后街的店铺、房屋、青石板上浅浅流动。我喜 欢这地方。 站在后街人的面前,张邦邦起初有种别扭的感觉,但她从人们的目光中读出了 善良、纯朴,就变得自信起来。看来后街并不拒绝陌生人,一个外来的女子。 张邦邦在拥挤的人群中,落下了剪于,红绸布结成的花朵轻轻飘动,被人们在 半空中传来传去。 张邦邦在欢呼声中拉开店门时,觉得背后有一种冰凉的东西在爬。她回过头来, 透过人群,她看到了屋檐下的刘德明。刘德明的眼中燃烧着怨恨的火苗。怨恨不是 因妒嫉而来,不是因同行竞争而来。张邦邦觉得自己被那种目光的得很疼。那目光 是一种自尊受到伤害之后而射出的毒箭。 那天,张邦邦走进了天龙布店,看见刘德明正扎一把碎布头,张邦邦当时想, 也许是扎拖把用的。刘德明看见妙龄女子进了店,忙扔下布头,站了起来,双手在 胸前荡了几下。张邦邦注意到刘德明的指甲缝中还留着几根布料上的纤维,很细, 几乎看不出来。 刘德明被张邦邦看得有点不自在,忙说,小姐,你买布呵?你挑挑,我们店刚 进了很多货,大商店都买不到呢? 张邦邦笑了笑,说,老板,你姓刘吧? 刘德明没想到张邦邦会问这样的话,愣了一下,才说,噢,我姓刘,小姐不是 本地人吧? 张邦邦摸着一块淡绿色的料子,说,我是外地来的,早听说你店很有名呢。 张邦邦在看布料时,特别仔细看看纸牌上的价格,布料的放置,又不为人注意 地观察了一番店铺的格局。 张邦邦特别注意到铺子与后房之间挂了一块黄布帘子,黄布帘上沾满了发黑的 手印。 最后,张邦邦买了一米淡绿色料子,还问刘德明,老板,我用这做条裙于,好 看吗? 好看,好看。德明忙不叠地应承。邦邦已经离开了,德明还站在那老半天没动。 张邦邦的金龙布王开业一个月来,生意兴隆,刘德明的天龙布店的顾客渐渐少 了起来,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老主顾,偶尔会来站站,闲聊半日。 金龙布王的名声明显遮住了刘德明。 六、寿衣店 吃完晚饭,两个孩子睡下了。德明对敬国彩说,生意不行了。 敬国彩也心烦意乱,扔下手中的毛线,是呵,这个月没赚着钱,周转金也少了。 德明叹了口气,晦,全怪那个什么张邦邦。 敬国彩说,那个骚蹄子。德明,你说那女的是不是成心跟我们过不去?要不, 市里那么多好地段,偏偏跑到后街和我们争? 德明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也捉摸过,要说竞争吧,也没什么,原来不也有 人开了布店,还不是最终关了门?再说…… 敬国彩抢过话头,别再说再说的了,我看她是想成心挤垮我们。 德明说,我看我们店也得改改了,就说这门、墙吧,灰叽叽的。 国彩说,是得改改了。我去过那女的店,瞧装潢的,没有柜台,墙上全贴了花 墙纸,安了两面大镜子。那女的还会服装设计、裁剪,客人买了布就在那做,几乎 不收工钱,客人当然愿意啦。 德明若有所思地说,是得改改了。 德明第二天就上街采购装修用料,小工由敬国彩找熟人做。第三天,德明见对 面的修车铺来了一摊子人,还带着两辆三轮车。那些人把李瘸子的家当都搬到车上, 李瘸子站在旁边指手划脚指挥。 德明就冲李瘸子喊,李大哥,怎么,要搬家呀? 李瘸子说,是啊,要搬家,铺子租给别人啦。 德明就问,好好的,怎么租给别人啦? 李瘸子向德明店挪了几步,说,修车也修够了,也不赚钱,还不如租出去。人 家每月出300块呢。 德明也就没在意。一早,德明躺在床上赖着不起,就听到媳妇敬国彩喊,德明, 你快来看,看哪。 德明不耐烦地下了床,说,大清早的,又鬼叫个啥? 德明掀起帘子,走进铺于,看见媳妇站在门口,就问,怎么啦?手还揉着眼角, 抹下一块眼屎来。 敬国彩手一指,你看李瘸子家的铺子。德明就看,没看到啥,说,没什么呀。 敬国彩就叫,你眼瞎了?这不明摆着欺负我们吗! 德明伸长脖子又看,一看,当时就叫起来,李瘸子,你出来! 李瘸子的门还关着,半天没动静。 原来,他们看到李瘸子原先挂的招牌换了,写着寿衣店三个字,门媚上方还挂 着一个白纸扎的小花圈。这在后街,是最忌讳的,谁家愿靠着卖寿衣、花圈的店呵! 刘德明冲到门前,拍门,里边还是没动静。这时身后响起几声自行车铃响,德 明回头一看,是祁大年,就问,大年,有事啊。 祁大年不紧不慢地把车子放好,说,没事,以后咱们就能常说说话了。 德明有些不解,就问,啥意思?祁大年掏出钥匙开门,说,昨晚上也忘和你打 个招呼了。我现在也开店啦,这不,租了李瘸子的店,你还没见着这招牌吧? 德明一听是祁大年开的寿衣店,气得说不出话来。敬国彩就不让了,说,姓祁 的,你找晦气找错地方了。敬国彩看到看热闹的人围了上来,就壮了壮声势,说, 大家伙评评理,他在我们店前开寿衣店,这不是咒人吗? 祁大年依然不紧不慢,说,我开寿衣店犯哪条法了?我这执照是工商局批的, 我在哪开还要和你们家里商量啊。 一些看热闹的人也就瞎掺和,说,对呀对呀,又没听说不能开寿衣店。 德明和媳妇只好回家。下班后,德明用眼瞄瞄对面,见祁大年正坐在小竹椅上 扎花圈,就想过去再和祁大年商量商量,能不能换个地方。但想了想,就没过去。 祁大年这家伙明摆着是和我过不去,上次没借钱给他,他一定是记仇了。一上午没 见一个客人,刘德明越想越气恼。吃午饭时,小儿子歪嘎手里拿着一朵小纸花,德 明就问,歪嘎,哪来的花?歪嘎说,是祁叔叔扎的,可好看厂。德明气得一已掌甩 过去,打得歪嘎大哭。德明还叫,让你去玩!以后再去,我打死你。歪嘎扔下花, 哭着跑出去了。 后街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阴云。刘德明觉得自己从小长大的后街开始在梦中塌陷, 青石板一块块飞舞起来,碎成粉未,埋没了自己的双脚。 七、搬家 天,渐渐凉了。后街在尘土飞扬中就要迎来冬天。 中午,刘德明多喝了几杯酒,趴在柜台上,他闻着布匹散发出的一股股味道。 过去,他闻闻味道,几乎就可以分辨出不同的布料,但今天,莫非真的喝多了? 刘德明觉得布料有些湿,刘德明对自己说,我怎么哭了? 是啊,刘老板,你怎么哭了?张邦邦站在刘德明的面前。 刘德明一点都没发觉张邦邦是什么时候到的。他抬起头来,看着打扮妖艳的张 邦邦,夹着酒气,说,你,凭什么来这里?我要关门了! 张邦邦轻轻一笑,说,刘老板,于吗发这么大火呀?我是有事才找你。 刘德明警惕地看着张邦邦,间,你有什么事? 张邦邦说,你也看见了,你这店生意不好,我们金龙布王却越来越好,顾客现 在都爱到我们那去。 刘德明看着张邦邦,说,有什么事就直说,别打弯子。 张邦邦说,那好,我就直说了,我想买你的店。 刘德明清醒了许多,说,笑话,我凭什么卖店? 张邦邦说,这大半年你没赚到钱吧?你想,你留着这店还有啥用?再说,休租 出去,收点租金,也不一定划算,不如卖给我。我出10万。 刘德明瞪大着眼,10万?100万我也不卖!你走吧,别耽搁我干活。 晚上,刘德明也不说话,又喝了半斤酒,上了床就睡过去了。敬国彩叹了叹气, 也就没说什么。 过了阳历年,刘德明正在家中整理布料,就听有人喊,刘德明在吗?原来帮忙 的阿福早回了乡下,里里外外只靠德明一个人忙。刘德明听见有人叫,马上跑了出 来,一看,是妻子单位的工会主席老钟,就说,钟主席,你有事呵! 钟主席说,刘师傅,是这样的,你要有思想准备呵。 德明被弄得糊里糊涂的,就问,钟主席,你说啥? 钟主席就说,刘师傅,事情是这样子的,今天我们厂组织女工到医院检查身体, 结果,你爱人被查出患了乳腺癌,已是晚期……。 刘德明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半天没醒过神。大半天,他问,钟主席,没弄 错吧? 钟主席说,一开始我们也不信,又请了专家复查,最后才确诊,你爱人现在已 住院了。 刘德明想起这些日子敬国彩老说乳头那发硬发疼,也没在意。天哪,怎么会这 样啊? 刘德明马上关了门,和钟主席到医院。到了医院住院部,媳妇敬国彩躺在床上, 很安祥的样子,正和厂里的几个姐妹说话,见到德明来了,就说,德明,你知道了? 德明鼻子一酸,说,国彩,你现在好点了吗? 敬国彩说,德明,你不用太担心,我,一时还没啥要紧。是祸躲不过,还不如 认命的好。 房子里就剩他们两口子后,德明才忍不住,哭了起来。 敬国彩住院化疗,德明更是顾不上布店。有一天,他和国彩说,国彩,我心里 有件事想和你说说。 敬国彩说,德明,你有啥事就说吧。 刘德明就说,我跟医生打听过了,你这病虽然治不好,但只要照顾好了,说不 准会有好转。我要一心照顾你,布店就顾不上了,正好有人想买我们店,我估算了 一下,租出去还不如卖了,治病也要花钱,儿女大了更是要备些积蓄。 敬国彩想了想,说,德明,你操持布店也二三十年了,也该休息休息了,累死 累活的,到头来也不一定落个好场子,卖就卖吧。后街那地方,我也呆够了。 刘德明就在一个晚上找到毕连升科长,说,毕科长,你见的世面多,又做官, 我们想把店卖了,卖了好价钱也不会亏待你。毕连升深沉地思索了一下,说,听说 张邦邦那女的想买你的店?德明赶紧说,她要买得再加2万,12万,少了不卖。 过了几天,毕连升找到刘德明,说,德明,我找张邦邦谈过了,她说,价钱没 问题,但现在她想连你住的后院也想一起买。她说她在闹市区有一套二奎一厅的房 子可以转让给你,连店面的钱再付你18万。 刘德明一听说她连住的地方也要买,就说,我得回去和媳妇商量商量,这地方 是祖传的,不能说典就卖。 德明回去和敬国彩商量,敬国彩说,德明,反正那地方我也住厌了,换换环境 也好,再说咱也不吃亏,闹市区两室一厅也要值六七万。再说,那老宅也有德和的 份,你爸死的时候,让我们照顾好德和,故意说什么也没留给他,气得他后来出走, 至今也没个音讯,现在想想,我们要那么多干啥?卖就卖吧。德和回来我们把属于 他的那份再给他,想来他也不会怪我们。 刘德明听到媳妇提到老二德和,脑子里咋咯一下,响了一声,但没细想,就去 找毕连升。 毕连升又找到张邦邦, 双方谈了半天价格,张邦邦同意再加2万元,手续托毕 连升都办好后,双方又到公证处进行公证。 刘德明拿着支票,在天龙布店门前转悠了大半天,回到屋,把每个角落都看厂 个遍,躺在床上,发了一下午呆。这段日子,他实在大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 了。 八、老二刘德和 刘德明站在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房子前,紧张地盯着后街西端。天龙布店已变成 了金龙布王分店。祁大年的寿衣店看来也关门许久了。清冷的月光把刘德明的影子 在石板上拉得很长。 影子突然哆唆了一下但马上又静止不动,好像印在了石板上。 后街西端冒出了另一个人影。刘德明知道那是自己的弟弟--老二刘德和。 昨天,刘德明收到别人送来的口信,老二刘德和要和他晚上见面,就在后街。 他们都熟悉的后街。 那影子愈来愈近,到了后街正中,停下来了。刘德明又盯了一会,才甩开步子 向那影子逼过去。刘德明能听得见自己的双脚踏在石板上发出的细微响动。 后街上只有他们弟兄俩。 两个影子慢慢地压到了一起,又不动了。两个瞪着眼,目光都硬硬的,碰在一 起,又溶化在月色中。 还是刘德明先开了口,说,你回来了。我早该知道这一切都是你背后做的。 刘德和望了望莫山家的阁楼,阁楼里传来莫山的呼噜。德和说,是,是我。 德明猛然叫了一声,为什么! 德和嘿嘿笑了两声,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从小什么都是你的,而我呢? 我却什么也没有,甚至爸死的时候,连尺布都没留给我! 刘德明说,所以你就找来张邦邦开店来挤我,找祁大年开寿衣店来咒我?现在 爸传下来的又属于你了,你该高兴了吧? 刘德和哼了一声,我在外面闯荡,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吗?我就是要看到你受罪 才高兴。 刘德明本来想把爸死时的遗嘱说给弟弟,但看到德和那狰狞的脸,就没说。 德和又说,你没想到会今天这样子吧?告诉你,后街这地方年底就要拆迁了, 划作新商业区,我买了你的房子至少要卖60万,你以为我这样做是报复你? 那你想错了。我从家里出走的时候,是想着一定要报复你。但后来,我出去闯 荡了一番,想通了,恨你干啥?恨能换来钱? 刘德明说,你真混蛋。就在刘德和的狂笑中走了。刘德明在风中对自己说:我 也是混蛋吗? 画家莫山后来在一幅画中,画了一列列巨大的蚂蚁舞动着爪子,吞食着青石板。 莫山在画上写道:后街消失。 九、关于后街 关于后街,我只能写下这点微不足道的文字,而且模糊难辨。那只是我记忆中 的后街。 现在,你已找不到关于后街一丝残留的东西。你看到的只是如火柴盒般的巨楼, 挤在空中。几年时间,这里已成了繁华的商业区。 其实,后街很短。从东头到西头不到1000米。慢慢走,用不了10分钟。 这就是后街。 本作品参赛期间,请勿转载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