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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如今你再这么叫试试……
地位变了,称呼也得跟着变。为了表示尊重,就得从老古董堆儿里把常四爷的名号
翻出来:常丑乐!常丑乐?嘿嘿!四爷原来名叫常丑乐!新鲜是新鲜,可要这么没大没
小地直着喊又似乎不大对劲儿。后头好像还该再挂点什么?同志?先生?师傅?都仿佛
不太合适。好在现如今流行古典式的叫法,按师兄弟排行,“四爷”一词便自然而然地
挂在“常”字后头了。常四爷?啧啧!叫起来上口,听起来顺耳,古色古香,有谱有派
几!
水涨船高嘛。
常四爷这称呼一出世,便得到了剧团里的一致首肯。管头戴、管服装、管蟒靠的伙
计们,穿把子、打下手、跑龙套的哥儿们,以致拉京胡、打鼓板、文武场面上的弟兄们,
似乎仍觉着这么称呼不够过瘾,于是干脆免了“常”字直呼其为“四爷”了。听!这够
透着多么近乎?就连过去一贯挂头牌、挑大梁、名震塞北的长靠武生——三师兄梁小楼,
也主动为他捧场,不卑不亢地改称他为“四弟”了。至于那位剧团里的灵魂,自己那位
专长青衣、擅演花旦、文弄不挡、京昆不乱的师妹尚兰芳,更是抢先改了口,早就甜滋
滋地“四哥!四哥!”喊不断声儿了。
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
但这一换不要紧,麻烦事儿也似乎跟着多了起来。过去常四爷鼻梁上画惯了豆腐块
儿,画惯了小蛤蟆,台上台下让人打惯了哈哈,平时也就总难免露出一副猫腰缩肩、猴
头猴脑儿的模样。可现在不行了,按行话说,那叫着该“端”起来了:腰板儿挺得倍儿
直,目不斜视,口不常开,举手投足,还真的有点“四爷”的架式。是有点别扭,可不
“端”行吗?且不说挂头牌、挑大梁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更重要的是,老婆还在后头
盯着呢。稍一露出猴相,回家便是一顿好骂:
“瞧你那副丑样儿,天生一副丑败兴的命!”
毋庸讳言,常四爷是有点惧内。要知道,当年常四爷的太太也长得水灵着哪!就是
嗓子总找别扭,才落得小姐演成了丫环、公主演成了宫娥。最后多亏了三师兄梁小楼费
心说合,才含泪下嫁给常四爷。虽然这几年越来越发福,连宫女丫环也显得太占地方,
被迫只好在台上桁着女扮男装当个三班衙役,但对常四爷来说仍然威力不减当年。即使
在升格为“四爷”后,依旧对太太处处言听计从。这不,太太一发火,常四爷就赶紧满
脸堆满了笑:
“您哪!这又是怎么啦?”
“怎么啦?问问自个儿!让你绷着绷着,你可好,今儿个又嬉皮笑脸向人家讨烟头
儿抽!”
“嘿嘿!这不,这不……”
“这不什么?!这不是我怕你得了癌症吗?好心没好报,好
你个没良心的丑败兴啊!”
“别、别、您别哭!我保证一盒烟抽五天还不行吗?”
“五天就委屈你啦?瞧瞧人家三哥梁小楼,烟酒不沾,多会儿也能绷在那点儿上,
哪朝哪代都是个人物儿!就是如今不挂头牌了,有谁又敢小瞧人家半毫分呢?”
“那是,那是……”
得!既然太太钦定了师兄为自己的样板儿,那可真得下点功夫瞅着点儿了。可怎么
个学啊?师兄梁小楼虽然四十早出头了,但人家可是天生的“胎里帅”!无论是个啊、
条啊、脸啊、面啊,都帅得那么那么潇洒,帅得那么正派,帅得那么恰到好处,帅得那
么让人心服口服!直到现如今,女观众的座儿还得赁人家叫呢!就连那些黄头发、蓝眼
睛的外国娘儿们,也似乎不甘落后。前一个多月,一个年轻的女者外看了梁三哥的《长
坂坡》之后,不但亲自送上台一个大花篮儿,还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往腮帮子上啄了几口,
愣把赵子龙的小白脸上涂满了口红,真让人瞅着眼馋。而自己呢?且不说这副长相就先
天不足,就是学人家绷到那“点”子上也难啊!
要知道,戏班子里混饭吃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是这么回事儿!尤其是常四爷所在这个老剧团,那就显得不容易了。遥想当年,乾
隆爷为戍边子弟在塞外修筑这座古城时,就是以老北京为模子的。老北京有的乐子,这
儿能少了吗?于是继遛马、架鹰、玩鸟、斗蛐蛐儿,随后在老佛爷临朝时又引来了这京
戏班子。转眼间就是百八十年,父业子继,师徒相;,晃晃悠悠,忽兴忽败,这戏班子
竟存了下来,头好些年,甚:还混着当了一阵子塞外的小样板儿团呢!据说是从唱《国
际歌》以来的独一份儿。板儿饭、板儿服、板儿待遇,好他妈的热闹了一阵子呢!可这
里的老礼儿特多,多到你拔不出腿来。就
连那些戏校的毕业生来这儿磨练两年,也会变得古色古香、油腻儿闪亮的。不听行
吗?至今那八十三岁的祖师爷“云里闪”老先生还挺精明呢!那可是一代名净、师傅的
师傅、剧团头衰的见证人,老人家能瞅着你败坏祖宗留下的家法吗?您哪!谁挂头牌,
谁当角儿,端端爷儿们的架式还可以,但必须端得不出格儿,端得恰到好外,端得既威
而又有人缘儿。不信您就试试?难呀!
可人家梁三哥却作到了。
首先人家娶了个好老婆,当年剧团七代班主,塞外须生泰斗杨老先生杨越楼的小孙
女。丑是丑了点儿,可听话,百依百顺,就像个没嘴儿的葫芦。而且杨老先生为了弥补
孙女的形象的不足,尽把一身绝活儿当嫁妆赔送给了孙女婿。不用多说,三哥就成了剧
团里的正宗传人。再加上人家那为人处世,那学着就更难呀!让从小板儿团团长的位置
上给拨拉下来,愣没半句废话,一出《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又连踢带打地给自己踢开
了场子。再说人家和师妹尚兰芳那档子事儿,快十六七年了,任你背后眼馋地嚷嚷开了
锅,人家就是从不解释,更不避嫌,而且仍然接近得那么干净、那么清爽、那么丝毫不
带荤腥味,让瞎嚷嚷的人们也感到自己下作。就拿昨天早上在小树林里吊嗓字来说,人
们瞅着师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永葆青春的好腰身儿,又偷偷盯上三哥了。可人家却像
没瞧见似的,还是那么厚道地迎了上去:
“师妹!嗓子还好吧?”
“还行。”更是有礼儿,“多谢三哥惦记着。”
“瞧您说的,妹夫昨个儿还给我拎来一瓶好酒呢!”
“那不应该吗?”头儿垂得更低,“嫂子心疼他闹脚气,头些夭还给他做了双千层
底儿布鞋呢!”
“谁和谁呀?”
“也是。”声儿更感人,“替我谢谢嫂子。”
“您呀,又见外了,您嫂子知道了会生气儿。”
“嫂子真好……”
听听!人家两家人这关系?就是把弟兄们馋猫似的眼神儿织成一张网,也捞不出人
家梁三哥一丝半毫的差错儿。一句话,三哥梁小楼端得有板有眼儿,绷得有根有底儿。
似乎人家浑身长满了那让人说不清、摸不着的“惨”毛儿,让人敬,又让人
可自个儿呢?
常四爷越想越害怕。他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演了一辈子丑,浑身连半根惨毛儿
也没有,镇不住人,生怕自己绷出了格儿、端出了祸害。好您哪!戏班子里这碗饭是好
吃的吗?四周的老少爷们是好惹的吗?过去,伙计们的包银是随着挂头牌的角儿走的,
角儿越红,包银分得越多。可现如今这年月,一人一份子薪水,捧你还不是凭着点人缘
儿吗?要是得罪哪位、搅了大伙儿的和睦,不是文场上把胡琴的码子挪挪位,让你摸不
着调儿,变着法子把你的嗓子“别”了,就是照着你的腮帮子上来一锣锤子,叫你踩不
到点儿上,非让你当众栽到台上不可。
端着、绷着、不但难,而且玄呀……
但在戏班子里挂头牌、挑大梁,不端着绷着似乎又不行。这行当的人们见不得好脸
儿。爱犯踩着鼻子上脸的臭毛病。让这些爷们捏着了软硬,您就在台上过安生日子了。
挂头牌成了他们手中的玩物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拿你开“涮”。您哪!历朝气并不缺
少好嗓子、好作派、好功夫的能人儿,可熬到挂头牌的绝没几个,就是因为这个理儿!
得!常四爷还得绷着。
多亏了太太在舞台上杵着当惯了三班衙役,早从戏文里摸索到一套绷的人生哲理,
由她当场外指导,常四爷总算端着架式绷下来了。可绷着绷着,常四爷就产生了一种异
样的感觉。首先,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板儿越来越不对劲儿,脖梗子发硬了,个头儿一个
劲儿往上蹿。不、不不!这不仅仅是感觉,是事实。瞧瞧!头些年扫着脚面的长裤,现
如今快成了大裤权子。头些年包着屁股的制服,现如今仅能遮住腰眼儿。常四爷有点儿
愕然:四十出头了还长上儿?可太太却很满意,难得地亲了他一口,说:
“总算把你那猫腰缩肩、猴头巴脑儿的丑败兴毛病改过来了!”
“还不是全凭着您指点吗?”常四爷赶忙感恩戴德。
“昨儿个尚兰芳还咬着我的耳朵悄悄他说,想不到四哥还自带几分帅呢!”
“嘿嘿!”常四爷有点得意忘形。
“犯贱!我可事先给您敲明了,你要是刚伸直了腰板儿就敢招惹哪个骚货,老娘可
跟你没完!”
“不敢,不敢!”常四爷迅速保证。
“记住!还得绷着、端着、拿把着!”
“那是,那是!”常四爷马上响应。
是的!常四爷是绷出了个头,绷出了风水,可是也绷出了麻烦。过去,常四爷混在
弟兄伙里打哈哈,吃饭不管闲事,低头哈腰什么也看不出来。可现如今这一绷出个头来,
就觉得阴的、阳的、黑的、白的、还有那粉不嘟的,什么都爱往眼眶子里钻。加之脖梗
子一发硬,不知为什么脑瓜仁儿就转得分外快,这事儿就更不好办了。比如,师妹尚兰
芳,那么水灵拔的人物儿,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嫁给打小锣的窝囊废呔呔刘?过去只当是
师妹图个厚道老实,从没在心眼里放过。现在可不这么看了,
一瞅见呔呔刘那三孙子模样儿,就不由得想起了又是梁三哥的天作之合,并由此而
又联想起自己老婆的来由。就为了这,常四爷第一次失眠了,半夜竟能从太太绵乎乎的
怀抱里咬牙挣脱出来。
但常四爷绝不会吭声儿……
要知道,比这大的事儿还多着呢!戏文里怎么说来着?脏唐、臭汉、大清龙凤一母
生!常四爷想到这里,又赶忙钻回了太太热乎乎的被窝里。您哪!气儿是有那么点儿,
可不想不就没了,犯傻的才去捅这个马蜂窝。前面说过了,戏班子这帮老少爷们不好惹,
勾勾挂挂黏乎着哪!说把你嗓子毁了,说把你砸到台上,这都还算小事儿。弄不好,自
己找顶绿帽子戴着,这辈子就别想再在戏班子里混个人儿了。好不容易熬到“四爷”这
个份儿上,犯不着。
您瞧!常四爷精明着哪!
就连大伙儿也感到有点儿惊奇:哟嗬!怎么着?士别三日该刮目相待啦!这小子过
去可是个猴头巴脑、嬉皮笑脸、没大没小、浑打浑闹、专爱喝个蹭酒、讨个伸手牌香烟、
嘴尖毛长的主儿。没想到,这么一绷,还真绷出点觉悟、绷出点水平来,出息得有点
“四爷”的架式啦。得了!又不碍着自个儿开工资,多一个四爷就多一个四爷吧!
但就在这时,常四爷却走魔入邪了……
唉唉!全怪武丑鬼小伍勾引常四爷去打什么猎。瞧!兔子没打着,倒引出只狐狸来。
这年头儿谁听说过城郊还有这稀罕物儿?您说,这能是个好兆头吗?
得!一连串祸患就从这儿开始了。
有人说,这是因为常四爷绷得过劲绷出鬼来了……
这似乎有点冤枉,自从常四爷觉着自己绷得长了个儿,什么事儿都爱往眼眶子里钻
之后,这小子就战战兢兢特意为自己备了副墨镜儿,决心目不斜视,把一切乱七八糟都
挡在漆黑的镜片儿外头。并且嘴里还不住地默默念动四字真言: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但无论常四爷绷得怎么有礼有节,怎么有分有寸,还是架不住事情自个儿找上门来。
您哪!这就叫在劫的难逃。
说真格的,就在出事儿那天早上,常四爷还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跟着鬼小伍去打猎。
他只是为了摆摆四爷的谱儿,难得地转悠到大裤裆胡同的小茶馆吃早点去了。可谁又能
料想到,他嘴角带着烧饼上的两粒芝麻刚刚回来,就让老祖宗“云里闪”给喊进西小屋
了。
当时,他就感到有点不对劲儿……
老爷子屋里,暖气片和火炉子同时并存,互不干扰。大烟袋、小药罐、浓茶缸子、
痰盂儿和古典式的夜壶一应俱全,和睦相处。虽然一跨进门几就闻到一股混杂的烟味儿、
药味儿、脚汗味儿、尿骚味儿,但常四爷仍然感到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好您哪!少了
这一切还能显出老祖宗的份量吗?也唯有如此,才能把老祖宗皱成核桃皮儿的那张脸,
衬托得使人更加琢磨不透。
常四爷更感到不祥。
但那时的常四爷可没犯糊涂,别看也算个挂头牌的名角了,还是一躬到底,恭恭敬
敬地用老爷子的电子打火机点燃了老爷子三尺二的大烟袋,然后规规矩矩地站立在一旁,
洗耳恭听这
位祖师爷的吩咐。
老戏码儿里还缺这类教导吗?
“丑儿——啊!”老爷子缺牙窝嘴,还这么叫他。
“在!”头儿半垂着,“您有什么吩咐?我听着哪!”
“小子!”老爷子走风漏气他说,“如今丑角这一行在戏台上走红了,年轻的主儿
都愿在戏园子里傻笑取个乐子,那咱们可得对着他们的胃口上戏码儿!”
“您看得准!”
“那是!”老爷子颇为得意,“为这,昨儿个你三哥又从我肚子里掏腾出一出戏!”
“哪出?”
“四四《五花洞》!”老爷子的嗓门几不愧当年是唱花脸的,“一个丑儿不过瘾,
咱们来四个!四个潘金莲,四个武大郎,就听戏园子里那满堂彩吧!”
“这……这……”
“你小子这又是怎么啦?”声儿更高。
“这、这又让您劳神了!”
“别尽捧我!”老爷子似乎不太领情,“我是不放心你!”
“不、不不!您说,我敢吗?”
“谅你也不敢!”老爷子很满意,“可得提醒你点!你师妹可抢着应承演个潘金莲,
还打保票尽力拉把其余仨!你哪,学着点儿!四个武大郎一定要演得一模一样,真假难
分!你、你小子又走神儿啦?”
“哎、哎,我听着哪。”
“记住!”老爷子又一次提高了嗓门儿,“你小子一定要多收着点儿,矮子步,比
其余仨谁也不能高出一截儿,戏台上要的就是武大郎。”
“哦!……”失声惊叫,就像遭到雷殛似的。常四爷退出来了,缩着肩儿,猫着腰
儿,个头又猛地矮了回去,好像现在就准备去扮演武大郎似的,他明白自己遭到算计了,
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敢回拨老祖宗半点什么吗?不敢!一切都显得那么顺情顺理
儿。他只觉得在偶然间眼前总闪现着梁三哥的身影。可是不论自己怎么琢磨,那身影总
是帅得那么正派,那么从容,那么令人心头发惊。
他不敢再住下想了……
常四爷越走就觉着自己越低,心头只留下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酸不溜溜,苦不叽
叽,差点从嗓子眼儿里涌了出来。可是他一咬牙,又硬硬地给咽下去了。他知道为什么。
走着走着,竟回想起自己有一次演的那个酒保。那回,他专门在自己鼻梁上画了把酒壶。
一只眼睛是酒壶把儿,一只眼睛是酒壶嘴儿。等演到那动真格之处,他猛地一手端着真
酒杯,一手提着假壶把儿,头一歪,那脸上的酒壶嘴儿还真往外滴酒呢。顿时,迎来个
满戏园子的碰头好。谁都明白,那酒壶里落下的是泪,不是酒,可观众们还是扯开嗓子
那个乐啊!
人们要的就是这个。
常四爷越走越慢了。虽然来往的弟兄们还一个劲儿“四爷!四爷!”地打着招呼,
可是他就是再端不起四爷的架式了。绷,也想绷,可就是怎么使劲儿也绷不起来。但他
似乎还不甘心,总想找谁掏腾个主意。心烦意乱间猛地眼前一亮,对!秤杆儿离不开秤
舵,男人离不开老婆!这事儿只能钻进一个被窝儿商量去。”
他又一次感到了太太的难能可贵……
真没想到,愁眉苦脸的常四爷一跨进家门儿,屋子里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师
妹尚兰芳也难得地来了,正指点着自
己的太太练身段儿。哒、哒哒哒哒……呔!哒、哒哒哒哒……呔!师妹轻快地念着
锣鼓点儿,太太正面对着穿衣镜扭前、扭后、困难地舞动着过于丰满的腰肢。在别人看
来或许会感到惨不忍睹,但太太的自我感觉却绝对良好。胖乎乎的脸庞儿上渗满了小汗
珠儿,挤小了的眼睛里闪着美不滋儿的光彩。虚心、勤快、百折不挠。常四爷越瞧就越
傻了眼,多亏师妹甜滋滋地迎上来了:
“四哥!您回来了。”
“是哪!这、这这……”常四爷赶忙发问。
“瞧你那德性!”太太抢先回答了,“这得谢三哥!”
“又是三哥!”常四爷失声而出。
“怎么着?”太太埋怨了,“当四爷就忘性大了?那年你演刁小三,就顾自己出风
头,弄得台下笑个没完。你当了反革命不说,连累师妹也差点没唱下来!”
“都过去了!”师妹忙打住了,“还提这个干嘛?”
“干嘛?”太太还要说,“要不是三哥那郭建光叫得响,说话算数,硬把你给保出
来,你小子那小命儿在里头经得住折腾吗?”
“是啊、是啊!”常四爷顿时天良发现。
“是个屁!”太太更不客气了,“听你那口气!”
“我、我、我只是问这……”常四爷又慌忙解释。
“这什么?”太太更来火了,“跟着你多会儿沾过光?你当你的四爷,我跑我的龙
套!还是三哥惦记着我,这不,人家刚一开排四四《五花洞》,立马就让我来个潘金莲!”
“哦!”常四爷又失声惊呼了。
“怎么着?”太太大为不满,“吃了耗子药啦?”
“四哥!”还是师妹懂礼儿,“四嫂这些年窝得够可怜了!凭您现在这影响,四嫂
再不上还说得过去吗?就是三哥不提,大伙儿也不让!”
“你听听!”太太感激涕零了,“我把你个没人味儿的丑败兴!”
“来!”又是师妹拦住了,“四哥这是高兴的,咱们姐俩继续练!哒、哒哒哒……
呔!”
高兴,是高兴!自己成了武大郎,老婆成了潘金莲!
刹那间,常四爷蔫了、傻了、呆了,只顾得眼瞅着屋里头这两个一憨一俏、一怒一
笑、一胖一瘦、天差地别的潘金莲,腮帮子哆嗦着楞头巴恼儿地笑,就是没有一句词儿。
这一手儿来的真绝!正的、反的,明的、暗的,非把你逼下台不可。完了,完了,好日
子就此算完了。说?说什么?舌头没脊梁,反转都是理儿。只能佩服:绝,这事儿作得
绝! |
但就在这时候,常四爷还没胆儿犯浑……
要知道,这一招叫“光荣退休”,再不知好歹,那下招儿就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常四爷有气,窝火,甚至暗下操祖宗,可他明白这个理儿。戏台上那事儿都是哄人上当
的,你真照七品芝麻官那样去作,那非把小命儿搭进去不可。
常四爷准备认命当武大郎了……
但就在这时候,武丑鬼小伍找上门儿来了。这小子空怀一身绝活儿,跟头、小翻儿、
各种高难动作,翻得高,翻得快,翻得飘,翻得帅,可在台上竟没有一天走红过,这回
的武大郎也有他一个。不过这小子可鬼呀!转眼间便从医院开回个病假条儿:腰肌劳损
外带严重关节炎,没法儿猫腰身子。再加上这家伙刁钻古怪,外头还混着一群混混儿朋
友,就连三哥也拿他没辙。这小子台上的戏不好好唱,成天尽变着法儿到外头找乐子。
这不,他刚把常四爷拉在屋外,就指着手里的猎枪煽忽上了:
“丑儿哥!”他还这么叫,“与其窝在这儿等着当那武大郎,
还不如跟着哥儿们去外头舒展舒展呢!”
“我不会这洋玩艺儿。”常四爷闷着头儿说。
“您哪!”鬼小伍感叹上了,“这比在戏班子里混饭吃可容易多了。一扣这儿,震
天上响,也炸炸身板儿上的晦气!”
“我、我没这洋家伙。”常四爷还想推脱。
“给您备着哪!”鬼小伍继续煽忽,“还有香肠儿、面包、好酒、牡丹烟卷儿。嫂
子就顾演潘金莲,还舍得给您备这些吗?”
得!常四爷顿时觉着酒虫儿蠢动、烟痛大发。
随之,屋子里又传出两个潘金莲练唱腔的声音,一位婉转悠扬,一位声嘶力竭。但
你可以听出,后一位的自我感觉还特别好。这一下不要紧,常四爷就像被这两股音儿推
着,刹那间就跟着鬼小伍踏上征途。
一出门才知道还有小面包车。
看来鬼小伍和他社会上那群狐朋狗友,早憋着劲儿要到郊外找这次乐子了。有一位
名丑儿供大伙儿开心,当然就更使这次乐子增加了光彩。鬼小伍这帮朋友什么人物儿都
有,什么个体户、改革家、待业青年、高干子弟、以至刚解除劳动教养的临时工,七八
个人,一应俱全。还没到地儿,这帮小子就打着哈哈,你一杯,我一杯,把常四爷灌了
个够呛。常四爷也乐得一醉解千愁。临完,口袋里还落了好几包带把儿的洋烟卷儿。
到了……
常四爷晕晕乎乎,只见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儿的大沙窝子。老高的沙堆子一个连着
一个,这儿长着几株野沙蒿,哪儿长着几丛骆驼刺。满眼死气儿,连个鬼影儿也见不着,
可下了面包车,再跟着鬼小伍往里头一走,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沙漠深处,豁然开朗。
好密好密的芨芨滩,大片大片的水泡子。蓝是蓝,绿是绿,中间还长满了带刺儿的各色
野花儿。人一走动,这儿惊
起一只野兔,那儿惊起几只野鸭,直搞得常四爷心惊肉跳的。
您哪!酒劲儿上来了……
可鬼小伍一见着猎物儿就顾不上常四爷了。刚才需要的是乐子,现在需要的是猎物
儿。于是这小子塞给常四爷一支猎枪,简单教了几下打法,便伙着狐朋狗友一哄而散了。
只留下常四爷端着支猎枪,晃晃悠悠直打酒嗝儿。周围这个静啊!沙窝子里没有沙哑的
潘金莲,更没有委屈的武大郎,只有个即将“光荣退休”的七品芝麻官儿。常四爷真想
把审诰命夫人那大段唱词儿再痛痛快快唱一遍,背着人好好出一出心头的闷气、怨气、
怒气!可他仅仅是晃悠了两下,便抱着那只猎枪倒在草滩里了。
常四爷睡着了……
不对!常四爷没全睡着,他还眯缝着眼睛哪!似乎有什么声音从草窝子里窸窸索索
传来,声儿不大,却使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麻苏苏的,好像轻轻触了电似的。随之,
常四爷只觉着一片火红的颜色从眯缝着的眼前一闪,这窸窸索索的声儿就没了。代之而
来的却是另外一种声音,像自己刚结婚时的太太在耳朵旁出气儿,轻柔,细腻,还带着
一股香喷喷的脂粉味儿。常四爷一个愣怔,头发根儿马上就竖起来。荒沙窝子哪儿来的
娘儿们?常四爷一咬牙,猛地把眼睛睁大开来。
老天爷!原来是一只狐狸……
常四爷虽然抱着支猎枪,却刹那间变成了一尊躺倒的泥胎木偶。只见那家伙也一动
不动,竖着两只耳朵,噘着一张尖嘴,瞪着一双眼睛,拄着两条前腿,距离自己顶多不
过五步远,正稳坐在那条火红的大尾巴上,歪着头儿直愣愣地瞅着自己呢!常四爷几乎
要下意识地失口惊叫了:狐狸精!但猛地瞅那家伙的下胯处,却又惊诧地给掖回去了。
不对!这家伙还长着那玩艺儿呢……
但不管公的或母的,这只火红的狐狸还是把常四爷吓了个半死不活。好您哪!老祖
宗传下来的戏文里还缺少这类事吗?“云里闪”老爷子就不止一次说过,他小时候那戏
园子的后台就住着一只狐狸,美着哪,天天晚上偷偷钻他的被窝儿,差点把他给吸干了。
后来多亏了请老法师给拿了,要不能活到今儿这八十多吗?是啊,是啊!哪本戏里都这
么说狐狸这玩艺儿鬼着哪!你不把它灭了,它就一定把你毁了!要不然,自个儿身边为
什么乍猛出现了四个武大郎、四个潘金莲呢?
常四爷猛地端起了猎枪……
但那只狐狸仍然动也不动,还只顾歪着脑袋瞧着常四爷。似乎特别欣赏常四爷那手
儿抖着、气儿喘着、下嘴唇儿哆嗦着那可乐的模样儿。常四爷更慌张,忙眯着一只眼睛
瞄准这厌物儿。可架不住胳膊打颤儿、准星晃来晃去。刹那间,眼前的狐狸一只晃成了
两只,两只晃成了四只。
哦!正应了四四《五花洞》……
常四爷更觉得毛骨悚然了,猛一闭眼,恶狠狠地扣动了扳机。只听嘣的一声巨响,
再睁眼一看,狐狸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一片翠绿的芨芨草。但刚等他松了一口气,就听
见身后传来一阵子幽幽的嘲笑声儿。再一回头,天哪!那狐狸又拄着前腿儿、坐着大尾
巴出现在自己身后了。不好!老祖宗说得对:你不灭它,它必毁了你!这?这?这总不
能眼瞅着叫它给毁了!
常四爷一咬牙豁出去了……
追!一场恶追就这样开始了,不到片刻功夫,常四爷就被引进了大沙窝子布下的迷
魂阵。窜进了乱草弯子,钻进了野树林子,而这家伙总是你跑它也跑,你停它也停,像
和你逗着玩儿似的,害得常四爷四处乱放空枪。最后,累得常四爷只好扔了猎枪,仰天
一声长叹:天灭我曹!天灭我曹!随之,两腿一
软,便倒在沙堆子旁失声痛哭起来。泪眼中,常四爷看见那狐狸那个乐啊!摇头摆
尾,越凑乎越近,最后竟想上来舔他那画惯了白豆腐块儿的鼻梁子。操你八辈祖宗!老
鼠急了还咬猫呢!常四爷猛地再次抄起猎枪,冷不丁地就扣动了扳机,又是一声炸响,
只见眼前骤然腾起一片血光,那狐狸竟意外地被炸破肚子躺在那儿再也不动了。常四爷
这份儿狂喜,又是栽跟头、又是打把式。他娘的!泪水儿不行,还得动硬的!
鬼小伍他们闻声赶来了……
这帮老少爷们实在搞不清:这位名丑今儿这是怎么了?大白亮天的,硬说自己打死
了一只狐狸,草滩上还留下一滩血。大伙儿都说看不见,他竟摆起了谱儿楞发起四爷的
脾气。这带着名丑打猎找乐子可打出漏子了,还是趁早收摊子回家吧!鬼小伍头一个抢
先顺着常四爷的话音忙搭茬儿,愣说自个儿也血糊淋拉地看得明白,总算把这位即将
“光荣退休”的“七品芝麻官”,连哄带骗地拖上了小面包车。
瞧瞧!酒劲儿还不小呢……
到家了。鬼小伍更鬼了!自个儿煽忽常四爷打猎打出鬼来的事儿,他对谁一个字儿
也没提。只是把这位即将上任的武大郎,全眉全须地送回到胖乎乎的潘金莲身边儿。奇
怪!常四爷自个儿也对人什么都没说,只把那死狐狸在心里闷着,一时间变得让人摸不
着深浅了。
您哪!常四爷已经走魔入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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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不在,常四爷也在家里乖乖地坐着,总觉得一会儿传来了师妹委屈的哭泣声,
一会儿传来了三哥愤怒的脚步声,一会儿传来了太太刻薄的叫骂声,一会儿传来了老少
爷们幸灾乐祸的嘻笑声。常四爷心里头这份儿乱呀、怕呀!竟莫名其妙地暗暗臭骂上了:
好你一个贱狐狸!勾引人家闯出漏子,自己竟消没声儿地溜了!
不好!果然有人朝这儿走来了……
常四爷一听这脚步声儿,脸就吓了个煞白。像是梁三哥的!您还别说,怕什么来什
么。一推门儿,只觉着眼前咧的一亮,来人正是梁三哥!常四爷这个怕哟,小腿肚子都
不由地直打转儿。哑了!只顾得从头到脚打量着梁三爷。瞧瞧人家那一身打扮儿,朴素、
大方、干净、利索。就像第一流的衣架子,披上条麻袋也能衬出帅!再瞧瞧人家那张脸
儿:头发留得正派,剑眉挑得爽快,眼睛亮得亲切,嘴角弯得和蔼。满脸竟没一条皱纹
儿,当然就更挂不住一丝邪气儿。
没了狐狸围脖儿,常四爷只剩下傻了……
“四弟!四弟!”倒是梁三哥首先打上招呼了,“你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我?我?”常四爷觉着这话里有话。
“你呀!”梁三哥一叹气儿,“老四,老四!让三哥怎么说你啊!”
“哦!”常四爷心头连喊:要坏!要坏!
“跟我来!”梁三哥再不说什么了,一甩手儿率先走了出去。
常四爷吓晕了,迷迷糊糊跟上去了……
刚一醒神儿,突然发现已经来到了梁三哥家门口儿,再一细看,师妹尚兰芳也从里
头迎出来了。虽然仍然是那么甜滋滋
儿地向自己笑着,但常四爷一想起烂醉如泥的呔呔刘,还是一下子从头冷到了脚后
跟儿。完了,完了!看来王金龙和玉堂春,要在这儿给自己来个“二堂会审”了。
常四爷完全绝望了……
“老四!”耳边飘来了梁三哥的声儿,“你忘了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哦,哦……”常四爷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四哥!”又是师妹甜滋滋的声音,
“您哪!今儿个是老祖宗八十五大寿!”
“哦!”常四爷刹时舒了口气儿,像看到了一线曙光:他妈的!原来是为了这啊!
但几乎与此同时,他又开始有点惊慌起来。要知道,怠慢了老祖宗那也是个大漏子啊!”
“老四!”又是梁三哥的声音,“上头不让搞铺排,可咱们能吗?老爷子心疼的就
是咱们仨。哥哥我对他老人家说了,借我这地儿,这是咱们师兄妹仨合伙儿安排的!”
“四哥!”又是师妹的声音,“老祖宗见咱们这么齐心,高兴得直流老泪儿!”
“哦、哦……”常四爷只觉句句话直戳自己的心窝子,躲着似地就想进门儿。
“就这么空手儿去吗?”师妹拦住了。
“这、这……”常四爷暗暗叫苦。
“跟我来!”师妹在前头引道儿了。
他怕,可还是跟着去了。又是一转,到了师妹家里。心头有鬼,几乎是闭着眼睛跨
进门儿的,可睁开一看,却见呔呔刘正醉卧在那漂亮而整洁的席梦斯床上,脑门儿上搭
着条湿毛巾,身子上盖着条毛巾被,床头柜上还放着桔汁和浓茶水。哪有什么烂铺盖卷
儿和小厨房?那舒但的大爷架式,真让常四爷眼馋得直掉口水儿。
“师妹!这……”他更底虚了。
“没什么。”师妹竟完全不当回事儿,“您妹夫什么都好,就是有这么点毛病,往
日只在家里,今儿个丢人丢到外头了。可您千万别搁在心上,他可是个难得的好人,只
是心眼儿实了点儿。”
“这、这……”常四爷一时没词了。
“这您等着,”师妹进小厨房了。
常四爷傻了。往日间他或许能看出什么,可今儿个没了狐狸围脖儿就什么都完了,
只能直勾勾地眼瞅着师妹端着一大盘白生生的大寿桃儿,笑盈盈地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身
边儿。八十五个大寿桃,得多少富强粉啊!点着红的嘴儿,网着红的纸条儿,上头还挂
着个金色的大寿字。这得花费多少心思、花费多少钱儿?更重要的是,这是多么大的情
份啊!
常四爷一时感激得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别谢我!”可师妹却这样说,“这是梁三哥让给四哥准备的!”
“哦!”常四爷一时感谢得失声惊呼了。再一回头,只见梁三哥恰好也应声出现了:
左手拎着两瓶儿茅台,右手抱着两条带把儿的大中华,一脸正派,两目关怀,一随手儿
便把这两样贵重物儿递在了常四爷怀里:
“拿着!老祖宗就喜欢这个……”
没有多余的话,却早把常四爷的泪水儿挤出来了。而人家却当看不见,一转脸儿就
又去给呔呔刘喂桔汁儿去了。谁想窝囊废哇的就是一下,臭哄哄地竟吐了梁三哥一身。
可人家还是不当那么回事儿,给呔呔刘又是擦脸,又是漱口、又是热毛巾。那份厚道劲
儿,比对自己的亲兄弟还亲。常四爷的鼻梁骨发酸了,斜眼一看,师妹的眼睛也噙着泪
水儿显得更水灵了。
常四爷突然感到了自己是那么下作……
但片刻功夫,梁三哥就收拾得恢复了常态,长兄似地带着常四爷和师妹,返身回自
己家给老祖宗祝寿来了。这还不算,等常四爷跟着进了客厅,这才更体会到梁三哥的能
耐够有多大了。只见这个头头,那个脑脑,这位名流,那位专家,满腾腾地挤了一屋子,
正众星捧月似地捧着那位寿星老呢!常四爷顿时觉着,自己就像进了大庙似的,一股庄
严肃穆的气氛直从脚后跟儿涌向头顶。随之便感到两腿发软,还没站稳,就两眼一黑向
老祖宗跪了下来。
哈哈!一片赞扬的笑声……
“丑儿——啊!”老祖宗虽很满意,还是拖长声儿一叫,“怎么今儿个来晚了?”
“这、这……”梁三哥赶忙上前护着师弟,“为了孝敬您老人家,四弟到处掏腾这
份儿寿礼,这才不歇气儿地赶回来嘛!”
瞧!显眼的寿桃,珍贵的寿礼……
“哦!哈哈哈哈……”老祖宗仰着脖梗儿笑得更畅开了,“好小子!好小子!”
常四爷更不敢抬头了,只觉得心头这份愧啊!是谁给了自己这份儿体面?是谁给了
自己这份儿荣耀?可、可自己竟背后干了那么一手儿!这、这鬼迷心窍是怎么搞的?让
自己变成了这么个昧了良心的王八蛋!
他妈的!全怪那只鬼狐狸……
“丑儿!”老祖宗好像也立马心灵感应到了,“我听你媳妇儿说你见着狐狸了?
“哦!”常四爷倒吸了一口凉气儿,猛地瞅见自己的太太也在这里。大概刚才被大
人物们挡住了,虽然那么胖,自己竟没有发现。现在经老寿星这么一提,却一下子显得
分外突出了:眉
梢儿挑着,嘴色儿撇着,刹那间变成了个卖了男人的真正潘金莲,常四爷一愣,顿
时便觉得胸脯儿堵得慌。
糟了!又要走魔入邪……
“哈哈哈哈!”但老祖宗却像得到了乐子,“狐狸?别说现如今早没了,就是有,
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儿,你那长相配吗?别是你小子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做梦给自
己寻开心吧?哈哈!”
哈哈哈哈!四周果然乐了个前仰后合……
常四爷在笑声中抬不起头儿,只觉得心头越来越堵,气儿也越出越不顺当了。稍一
收神儿,啊!只见胸脯前又出现了那毛茸茸的大尾巴。不知为什么,一瞧见这个,他那
脸上的羞肉便没了,竟合青四周围的嬉笑声自己也乐了起来。
哈哈哈哈!有了猴儿戏,大伙乐得更来劲了……
“够了!够了!”老祖宗笑得喘着气儿说,“这就算乐够了!今儿个我难得高兴,
大伙儿也难得地高兴,这全凭着什么?瞧瞧!咱们只顾着乐了,“把这屋里糟害的这样
儿!长寿面、庆寿酒、一桌又一桌的大鱼大肉,这得开销多少钱儿?说是丑儿、小兰芳
领的头儿,可我老头子却知道是谁垫的底儿。还是我大师哥有眼力,这、这、这孩子从
小就厚道……”
虽然没点名儿,大伙儿的眼神儿还是喇的一下全去找梁三哥了,巧就巧在人家偏偏
又不在,就只给大伙儿剩下感叹了。唯有常四爷顾不上瞧。他又突然发现,胸脯上连那
狐狸的尖嘴儿也露出来了。到后来老祖宗落泪,大伙纷纷上前劝说,他就更不知道了。
您哪!身不由己,又糊涂了……
“没、没事儿。”老祖宗的声音,“我这是乐的!我只是想告诉大伙儿说:昨儿个
小楼这孩子落实政策,又批回了个副团长儿……”
哦!常四爷低头一看,那狐狸围脖几一下子全了。
“借这酒儿,”还是老祖宗的声音,“求大伙儿赏我老头子一个脸儿:多扶持小楼
一把!能、能听他的,就算孝敬我了。我老头子死了,也、也好给我那大师哥有个交待……”
又是眼泪、劝说,还有感人的纷纷发誓……
常四爷还是顾不上,只顾得瞅着绕在脖子上那狐狸围脖儿。全了!尖嘴儿死咬着大
尾巴,攀得紧围得严,箍得几乎把眼珠子憋出来。但也正因为如此,看东西也格外奇怪,
一切事儿都打着颠倒。而且随着出不上气儿,那嘻嘻哈哈的怪念头儿闪了出来,似乎愣
逼着人去喊、去叫、去出怪相、去变着法子捣乱,要不就不痛快!
得!常四爷要捅漏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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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人揪心的是,破窗户上还不断闪现着白眼儿。一闪而过,只留下那幸灾乐祸的
窃笑声儿,常四爷这个委屈啊!自己这不成了头拴着的发情小叫驴吗?他真想哀告着向
大伙讲清楚了,可这又有什么用?老少爷儿们喜欢的就是这种乐子。荤的。而又不花钱
又不惹祸,说不一定还能讨到谁家的好呢!
常四爷骤然想到了梁三哥……
但脑子里刚一闪出梁三哥那帅气的身影,常四爷便骤然觉得眼也直了,腿也抖了,
心也凉了。天哪!人家哪来的那么大能耐?自个儿只不过不愿意一辈子窝窝囊囊当个武
大郎,就落得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可人家却头牌挂了,女人玩了,官儿当了,
名儿有了,还落得这么个厚道正派!自个儿本以为谁的屎盆子往谁头上扣,谁想到人家
的屎盆子竟扣到自个儿头上来。神了!
常四爷落进自己张开的口袋里了……
一连好几天,常四爷就像遭了霜打的蚂蚱:蔫了!尤其是当他听说,鬼小伍竟顶了
他的武大郎,四四《五花洞》又重新开排之后,他就更变得迷迷怔怔少气没力了。眼前
只留下一片死气儿,他就像成了个等待宣判的犯人似的。
鬼小伍就是鬼啊!把自个儿给卖了……
常四爷越想就越是恍惚。这一天,竟发现那狐狸皮围脖儿又仿佛出现了。似嗔怪他,
又似勾引他,正绕着他挺多情地飘忽呢。顷刻间,常四爷似乎忘了被捉弄的往事儿,一
着急就想再向它借点胆儿。但就在这时候,老祖宗打发人叫他来了。
顿时,常四爷变得战战兢兢了……屋子里还是古色古香的老样儿:洋暖气片和土铁
炉于还是共存着。大茶缸子、长烟袋、电子打火机和古典式夜壶,还是一应俱全。但和
上次召见仍有所不同。那就是除了自己而外,在一片烟雾镣绕之中,还多了垂手侍立的
梁三哥、猫腰缩肩的呔呔刘、鬼头巴脑的鬼小伍、才出医院的病师妹,以及其他一些师
兄弟们。突然,背旮旯里又传来了几声嘤嘤的抽泣。常四爷揉眼一瞧,啊!原来是自个
儿那沉甸甸的太太也来了。
常四爷立即感到自己的膝盖发软了……
“丑儿——啊!”久久的静穆之后,老祖宗冷冷地拖长声儿一喊。
“在!”常四爷吓得直打哆嗦。
“你小子够能耐啊!”声儿也打颤儿了,“演了几天七品芝麻官儿,就敢当着那么
多头头脑脑,当着那么多有身分的主儿,耍酒疯儿砸我的寿席!”
“不、不!”常四爷失口,“是、是三哥的、的……”
“三哥的什么?!”又来火了,“我、我刚对着大伙儿说过:听你三哥的,就算孝
敬我了!你、你可好,刚等我前脚儿一走,背后你就紧跟着拆台!这、这不是当着大伙
儿打我的老脸儿、变着法儿要我这老命吗?!”
“不、不不不!”常四爷的两手摇得像搧风似的。
“你小子还敢顶嘴!”怒吼之余,急转悲戚,“我、我活腻了!我、我对不起死去
的大师兄啊!我、我他妈的没能耐!我、我他妈的该死!我、我他妈的自个儿揍自个儿……”
“哦!”只见老爷子老泪纵横,猛地左右开弓抽自个儿大嘴巴子。常四爷惊叫之后,
一时吓傻了。
“老祖宗!”一声长叫,就见梁三哥已经扑跪倒在老爷子膝下,难得地抽抽搭搭哭
了起来。
“孩子啊……”老祖宗也失声嚎陶起来。
唰一下,又见师妹、鬼小伍、呔呔刘、师兄弟们,以及自己那太太。全都跟着梁三
哥跪倒在地……
“您、您千万别动气儿。”梁三哥含泪的声音,“四弟只不过是多喝了点酒儿。要
怪就怪我欠琢磨,少安排,缺着点儿教训。您说就说我吧,是、是我给祖师爷脸上头抹
了黑……”
“也、也怪我……”师妹的声音。
“也怪我……”鬼小伍的声音。
“怪我……”呔呔刘的声音。
“我……”师兄弟的声音。
“……”常四爷没声音。
哑场!只有眼神儿扫荡着……
“丑儿啊!丑儿……”半晌,老祖宗总算倒腾上一口气儿,但声儿却更加悲戚,
“这、这就看你的了。说胡话,掀桌子,耍酒疯儿,事情闹大了,上头要来人。常言道,
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儿要让外人一掺合,大伙儿都得跟着败兴,咱梨园行丢人就算丢尽
了!”
“别、别为难四弟!”又是梁三哥的声音,“这、这团长儿我辞了。”
“少插嘴!”老爷子的声音,“别总护着他!”
“啊!”常四爷一怔。
“啊什么?”老爷子来气儿了,“你三哥为了你倒霉那算倒透了!为你劝走呔呔刘
的,是他!为你拉回小柱子的,是他!为你往医院垫钱儿的,是他!为你三番五次往回
劝老婆的,是他!为你委屈要辞官儿的,是他!你小子手摸胸脯儿想一想,到哪
找这样的厚道啊?丑儿、丑儿啊!你小子的良心总不该喂狗吃了吧!”
“这、这……”常四爷就要天良发现了。
“这?”老爷子声人又转为悲戚,“这你小子还要有点人味儿,咱们爷孙们就家了
了这档子事情。就算你赏给我老头子一个脸儿,你就……”
“什么?”常四爷在一片谢声中,迷怔地跟着大伙儿一起站了起来。
“你就,”老爷子这才死盯着常四爷说,“挑个日子,当众给你三哥陪个礼儿,背
后找上头认个错儿。好汉作事好汉当!一人搂着,就说自己有那么点儿……说白了!癫
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不着,发了点酒疯儿!”
“天哪!”常四爷失声惊呼了。
“怕什么?”老爷子很豁达,“哪个猫儿不馋?不丢人!让人笑话一阵子没什么了
不起,当丑角的不就是供人打哈哈的吗?”
“……”常四爷突然捂着脸抽泣起来。
“怎么着?”老头子又有点来气儿,“还委屈哪!你要是不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
了,那就等着班子散了,人缘没了,老婆丢了,饭碗砸了!我看到那工夫,你小子往哪
个耗子洞里钻!”
“……”常四爷哭着哭着哆嗦起来。
“四哥!”头一个上来相劝的竟是鬼小伍,“您就答应了吧!您天天和我在一起,
不就是神聊这个吗?什么水灵、什么归您的!”
“丑败兴!”太太也抽泣着搭茬儿了,“冤枉你啦?闹事儿头天晚上,你搂着个枕
头胡叨叨了些什么?”
“丑儿哥!”连呔呔刘也劝上了,“那天在小茶馆灌我酒儿,不是也为这个吗?”
“您呀!你就认了吧……”师兄弟也都一起围过来劝上了。
“四哥!”最可怕的是师妹竟向自己跪倒了,“就当没这码子事儿,委屈您啦!我
替三哥,我替大伙儿,我也替老祖宗,求求您了……”
“哦!”常四爷骤然悲叹一声,脑袋一耷拉,双手一垂,默认了。
“哈哈哈哈……”老爷子放心地笑了,“这不结了!你为大伙儿,大伙为你。丑小
伍靠边站,武大郎还归你来扮。起来,起来!趁热打铁,当着我的面儿,你先拉拉你三
哥的手儿,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了!”
“兄弟!”梁三哥首先厚道地扑上来握手,“这、这全怪哥哥,你就多担待点儿。”
“……”常四爷没吭声儿,只觉得双膝一软,不由地又跪倒在师兄面前了。
“好!好!哈哈……”老爷子笑得更畅快了。
“哈哈……”大伙也笑得更开心了。
“……”常四爷的手被攥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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