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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深处来说,这就和我们老祖宗的厚生重死有关。悠悠数千年,竟传下来一份儿
丧莽文化。生老病死,哪一处地儿没有纸扎、棺材、杠房组成的“独联体”?但既称文
化,就必然包涵很深的审美意识。对正常死亡者上述人等尚可应付,对某些横死暴卒者
却需另请高明了。自杀他杀,千姿百态。意外死亡,惨不忍睹。虽纯属化腐朽为神奇,
但干久了也难免鬼气缠身。加之禁忌,自然也就颇具威力了。
这些靠殓尸混饭吃的主儿大多隐匿于市井之中,常面对面难识其庐山真面目。但到
用得着之时,似有特异功能,便会飘然闪现在死主身旁。凭得半瓶烈酒,一手绝活儿,
专为束手无策者排忧解难。比如说,溺死者尸体膨胀腐败,一动就是一堆肉沫子,如何
装裹成形入殓,其中就非有鞭杆子的学问不可。再比如,吊死者僵直顽固,不但舌头不
肯缩回,而且拒不穿衣套裤,如何使其服服贴贴躺进棺材里,那就更非得借助于鞭杆子
的大家手法。尤其是对女性横死者的尸体,那其中的文章就更大了。更何况,不论男女
横死者均各有隐衷,而我们的老祖宗
又最讲究礼义。暂不说如何向老天爷交待,起码也得让街坊邻居看到死者顺顺溜溜
地躺着像个人儿似的。
因而,虽然现代化的殡仪事业早已伴着火葬场的出现而出现,但鞭杆子这一行却仍
不失其存在的价值。推到殡仪馆再收拾?得了吧!干嘛当众丢人现眼?还是请鞭杆子动
了手儿再进火葬场,瞧着也体面!为此,七十二行灭了好多行,而鞭杆子这一行竟得以
晃晃悠悠延续到今日。
但至今仍是个神秘而封闭的小圈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具有着逆反式的强烈自尊心。
外头人瞧着他们晦气、秽气、鬼气,他们瞧着外头人媚气、俗气、贱气。谁求谁呀?鞭
杆子从不自报家门,还巴不得总罩上这么层幽深莫测的恐怖气氛。即使在干“活儿”之
时,也面目冷峻、从不多语。只要冷不丁来上两句,就足能使活人吓晕过去。但既能自
成一行,就必有高手扬名于外。在这塞外古城也不例外。君不闻,老少爷们儿自幼即在
接受这种教导:
“再哭!小心鬼金四抱了你去!”
“你打我!”这是稍长后的诅咒,“你爸准不得好死,鬼金四早就在你们家等着殓
尸呢!”
金四?好一个令人安份的名字。
这就是古城鞭杆子的代表,这就是塞外鞭杆子的拔尖人物。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竟
有一个颇带宫庭气息的绰号:大内高手。据说,他专来往于阴阳两界,尤善引渡人间冤
魂。手下的工夫更是令人叫绝,竟能把僵死的老妪化为醉卧的美女。为此,闻之者色变,
见之者惊避,唯恐将自己的魂儿也被他引去。但至今古城大多数人却无缘一见这位“大
内高手”的尊容,只留下个阴风惨惨包裹着的谜。
鬼使神差。阴差阳错,所幸我曾结识过这不同凡响的老爷
子。纯属偶然,却从始至终。天网恢恢,住事历历在目。好在前些日子他已经身穿
黄马褂儿改成的西服,怀揣英国影坛巨星劳伦斯·奥列佛的大幅照片,直挺挺地被送进
了火葬场的火化炉,我们也可就此一窥“鞭杆子”的内幕。
说到这儿,故事也就算备齐了。
您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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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话长!”像老奶奶讲家史似的,“又是好些年过去了,看来这位末代贝子爷
也早把家当败尽了,要不贝子奶奶能流落到我们老爷府上当了大脚老妈子吗?主子是位
国民党的什么大专员儿,为有这么一位特殊的老妈子也觉得挺光彩。最难得的是这位贝
子奶奶,四十多岁了,还细皮嫩肉的那么富态,没一点往日的架子,在全府上下极有人
缘儿。怪不得就连大专员也常夸奖她:这才算得真正的大家子出身,三从四德可真‘从’
出点火候了!在家由着男人折腾,在外头由着主子使唤,在下头由着大伙儿动手动脚!”
“您就……”我故意往上引。
“那怪得了我吗?”玉一勺委屈地大叫起来,“当时我不过二十郎当岁,谁让她一
个劲儿总向我叨叨呢?说她那位爷不到三十岁就把她当生荒地撂着,成天只顾架鹰、玩
鸟、放鸽子、斗蛐蛐儿、捧女戏子,外带还和男坤角眉来眼去……她这么成天叨叨还不
算,有一天半夜愣绵乎乎地钻进了我的热被窝。能耐大老去了!就像调教生骤子马似的,
一晚上就让我这小光棍开了窍儿。后来再瞅见十七大八的黄花闺女,就像瞧见了生瓜蛋
子一般,怎么也吊不起火儿来。不信?您就试试!”
“不!不不!”我慌忙婉拒了。
“那、那干嘛现在又要批这个?”王一勺似马上要拉口现实。
“别!别!咱们还是说第三回!”我忙阻止。
“第三回?”他好不容易又缩了回去,“当时我可真怕这第三回!要是我正搂着他
的老婆热火,真让这位爷碰上那还了得?咋说也当了一回贝子爷,不和我动刀子才怪了!
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有一天晚上,我在贝子奶奶细皮嫩肉的怀里睡得正香。得!他老
人家竟轻轻一推门儿,鬼影儿般地溜进来了……
“哦!要出人命!”我脱口惊呼。
“我也这么想!”王一勺马上呼应,“当时我就赤条条地光着屁股跪倒在这位爷面
前。三魂出窍,但仍不忘磕着头求饶。可谁曾料想到,他竟不明不白地先来了几句:
‘我说孩子们怎么不像蔫小鸡儿了?嘿嘿!傍着个大师傅,有食儿了!’随之,他又颇
有谱儿、有派儿、毫不掉价地微微一探手儿,说:‘起来!起来!这是谁和谁呀?瞧这
身子骨,瞧这腱子肉,算孩子他娘好眼力!我这辈子求个什么?还不是求个老婆孩子有
靠吗?得!该怎么歇着还怎么歇着,我这一瞧就更放心了。接着来,今后我就拜托了!,
还没等我缓过神儿来,他竟瞅着赤条条的贝子奶奶嘿嘿一笑,便又洒脱地一甩手儿走了。
我还吓得要死。又多亏了贝子奶奶不失为大家闺秀,忙一把把我揽进怀里说:‘让你接
着来,你就来呀!’听听……”
“我不听!”但总算松了口气。
“你不听?”王一勺有点急了,“这第三回才算开了个头儿,倒霉事儿还在后头呢!”
“说!说!”我又来劲儿了。
“您哪!”王一勺神情转为黯然,“从此这第三回就算没完没了了。我挣得几个大
钱儿不但得往那没底的窟窿里填,而且这
位爷还断不了没皮没脸地到我这大厨房吃香的喝辣的。绝不失昔日贝子爷的谱儿,
每吃还得昔日的贝子奶奶赔着。好在这位也颇讲三从四德乐于伺候,一见他的面儿就绝
不忘举案齐眉的礼数儿。要不是这娘儿们在热被窝儿里越来越尽心,说不定我早和他在
大厨房翻了脸!”
“吃醋?”我失口而言。
“谁说不是!”没想到王一勺竟不否认,“虽然碍着面子没发火,可后来还是闹出
了大乱子!”
“什么?”我一阵紧张。
“有一天,”王一勺回答说,“他正摆着谱儿吃喝,偏偏让我家老爷大专员碰上了!”
“得!你砸了饭碗!”我喟然而叹。
“没有!”他出乎意料地回答,“大专员问明了他的来历,便像欣赏一件古董似地
围着他转。而这位爷也竟不发怵,照样吃喝得有谱有派儿。这还不算,过了一阵子大专
员干脆又把他请进大厅,愣和这位爷称兄道弟地神聊上了。真让人琢磨不透!那时节,
大专员正和另一位大人物争当什么国大代表,按说该是忙得屁打脚后跟,哪有工夫和这
位败家子闲磨牙?”
“绝了!”我也感到纳闷儿。
“是绝了!”王一勺赶忙接话说,“而且等这位倒霉主儿一回大厨房,愣把腰板儿
挺直了大声嚷嚷:他也要竟选国大代表,得着空子也要到南京凑凑热闹!当时差点把我
和贝子奶奶吓晕了过去,这不是和大专员较劲儿吗?可谁料到,大专员竟对这位昔日的
贝子爷礼让三分,竟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要钱还真给钱!”
“与您无关!”我替他松了口气。
“谁说的?”哪想王一勺竟愤然反驳,“这才真到我倒霉的时候了,他要竞选,专
门针对大专员的对头,愣点着名儿要我去当他的听差。还说是因为帮了他的大忙,要带
着我见见大世面去。得!大专员一点头儿,我就开始每天跟着他去另一位大人物门口骂
阵。骂阵不成,他又凭着老祖宗留下的贝子爷身份,干脆躺进了大专员给自家老太大备
下的楠木棺材,让我领上大伙儿抬着满街哭叫,楞把全城老百姓引到大衙门口去看热闹。
我真害怕出大事儿,可他竟从棺材里探出头儿得意地对我说:‘嘻嘻!伙计!这是多大
的乐子?哪儿找去?’话音刚落,突然不知从哪几乍响两声冷枪。一枪吓得大伙儿把楠
木棺材给扔了,一枪打在了我的屁股蛋子上。乐子没了,他也鬼魂似地没了影儿。惨了!”
“后来呢?”我余兴未尽。
“后来个屁!”王一勺大骂道,“后来大专员当了国大代表,我却成了替死鬼下大
牢蹲了半年。半个屁股蛋子化了脓,罪可受老去了。尤其听说贝子奶奶竟为这抹了脖子,
就甭提我有多恨这鬼老头子了。见他一次,准倒大霉一次!后来听说他落了个当鞭杆子
的下场,就更发誓这辈子绝不再见他的鬼面儿!”
“唉!”我替王一勺叹息着。
“可,”他一下子便陷入了惶恐不安,“可偏偏这第四回又碰上了……老天爷!又
有什么横祸要临头?……”
“你告诉我他住在哪儿?我变着法子给您除了这块心病!”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王一勺仍很惶然……
我紧追不舍地追问着,逼急了,他终于恍恍惚惚地说出了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大裤裆胡同。
“试着去找找吧!”他悲哀他说。
我开始行动了。
原来,这鬼老头儿不仅仅是个专吃死人饭的老鞭杆子,而且还是个货真价实的遗老
遗少,不折不扣的寄生虫儿,地地道道的残渣余孽。这要是不清不白地和他挂上钩儿,
我这一辈子还能有个好吗?
我开始出没于大裤裆胡同了。
这一出没不要紧,我才知道此胡同非同彼胡同。它始建于乾隆年间。有人称之为塞
北王府井,又有人称之为口外小天桥。它正中有一跟古泉井,上有一座因此而得名的古
泉居茶楼。两条“裤腿儿”由此而东西斜向伸展下去,仿佛一个大人物正叉开两腿向人
们展示各类塞北风味的小吃喝。三教九流经常光临于此,七十二行也不时到此一显身手。
热闹得实在可以。
就是不见那老鞭杆子的踪迹。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但这老家伙在这里似乎也算得一路“诸侯”。提起他的大名
真可谓如雷灌耳,虽搞得人们神情惶恐,却似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的竟愣瞪大眼
睛反问:“金四,找他干嘛?”仿佛一提到他的名字,跟着便有个血糊淋拉的恐怖故事。
如若我摇头否认,这位肯定会一摆手儿说:“求您了!一边儿打听去。”好像我也带着
一身晦气。
又是七八天过去了,学校里也越闹越大了!大烟囱上往下栽人是闹着玩儿的吗?王
一勺失去了掌勺的权力,我也越来越说不清楚了。巧合?有这么巧合的巧合吗?得!还
得去找那老不死的,只有找到他才能还我一身清白。第二天恰好是星期日,天刚亮我就
大老远地钻进那老城的“裤腿儿”里去了。早上还算清静,人们大多都涌上了那交接部
位的古泉居茶楼去喝“茶”。
我也去了。
这里先得说明,塞外古城这“茶”喝得很个别。严格来说,吃为主,喝为铺。致使
茶楼上到处弥漫着一股暖乎乎的牛羊肉腥味儿。吃的是一种介乎于包子和饺子之间的玩
艺儿,叫“捎卖”。或许是因在茶楼上捎带着卖而得名,但现在大多已美化写成“烧麦”。
顾不上研究,留给饮食文化考据家考据吧!喝的是砖茶。酽,消食儿。有时还兑上奶子,
称奶茶,也算这塞外古城的一绝。但不管怎样,也只是早上卖这么一阵子,随后茶楼就
成为名副其实的茶楼了。
我也来了二两“烧麦”,一壶奶茶。
人声嘈杂,吆喝不断,我渐渐只顾埋首于众茶客间吃喝了。烧麦皮薄肉大,奶茶浓
郁飘香,似乎尝出点儿塞外的特殊风味儿了。但正在这节骨眼儿上,就猛听得有谁惨人
地喊了一嗓子:
“鞭杆子!鞭杆子!”
我一怔,忙四顾望去,只见四周围好些张茶桌上就像抽了签儿一样,人们都一个个
慌不迭地拔身就走。一时间,茶楼上就像大白亮天出了鬼一般。我再忙回头向楼梯口望
去,竟身不由己地失口惊呼了:
“是他——”
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见这鬼老头儿竟对茶客的惶恐置若罔
闻,仿佛还像昔日的贝子爷惊走四座那样坦然潇洒,背着手儿,扬着头儿,一步一悠还
哼着一首京戏的牌子曲儿。我准备马上扑过去了,但没有想到一位女服务员早抢在我的
前头。刚一照面儿,便是一声怒喝:
“金四!你干嘛又跑到这儿捣乱!”
“什么?”声儿拖得很长,眼皮儿却撩也不撩,“有这么个说话的吗?爷儿们赏脸
往这里送钱儿,楞没大没小说是捣乱。”
“滚!”女服务员更急了。
“滚?”他竟干脆一搭腿儿坐下了,而且一占就是一张桌子,“有这么个伺候人儿
的吗?换一个!里头听着:四两烧麦,一壶奶茶,要到火候的。”
“你!你……”女服务员差点儿气疯了。
“我?”他竟王顾左右而言他了,“诸位!诸位!昨儿个我可又见着一种新的死法
了。绝了,愣把钱票子卷成卷儿往嗓子眼里捅。瞅瞅!就是这两张票子。”
恶心!哗一下,茶客几乎全走光了。
多亏了一位年长的主事大师傅从后头及时赶来了。处理手法完全不同,一见面就是
一连串的讨好声儿:
“金四爷!金四爷!……”
“哟嗬!”他也趁势大套近乎,“这不是麻三哥吗?您哪!不是冲着您的手艺,我
金四还没工夫来呢!”
“瞧您说的。”这位也颇会对答,“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您爱吃,就是抬举了我麻
三儿,茶楼每天让人送到府上去,还用劳您的大驾吗?”
“唉……”只是轻轻扫了那女服务员一眼。
“瞧你!”麻三儿马上就拿她开涮,“古今中外全是一个理儿,有钱你能堵住谁下
馆子呀。伺候不好金四爷,你让大伙儿跟着你去喝西北风?”
“得!我这就告辞了!”金四也见好就收。
“您慢走。”送得也及时,“呆会儿我就让人给您送去。”
我一怔,猛然意识到是该到自己出场的时候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慌忙跳起
来就追在了楼梯口儿上。老头儿还在潇洒地走着,我只好在他身后大喝一声:
“你站住!”
“哟嗬!”他一回头儿,“原来是小哥哥您哪!”
绝没代沟,但却使我一时手脚失措了。刚才茶楼上那场戏尚历历在目,真可称得起
是位软硬不吃的主儿,现如今想把他弄回校园去辨明是非;就凭我又谈何容易!
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嫩”。
“真有您的!”他却意外地夸起了我,“还忘不了我老头子?好眼力!绝不同于这
般凡夫俗子。”
“我……”我被他夸得真有点儿懵了。
“您哪!”他也似乎对我更亲近了,“难得,这就叫缘份!大裤裆胡同里骚味儿大,
俗气。走!到我家聊会儿去。”
天哪!他要带我到他老窝儿去?
我虽感到惨人,但还是跟着去了。到时候软的不行,再领着同学们来动硬的。
到了眼前,我才知道这不是个人呆的地儿。
原来,在大裤裆胡同古泉井之后,还有块人称之为“裤腰”的地带。掖在袄襟下面
的,当然见不得人儿。老年间跑口外的旅蒙商死了,大多数把棺材寄厝于此,故又名为
孤魂滩。后来虽渐渐有了人家,但大都是看坟人的后代,还有那些落魄的市井好汉,穷
困潦倒的破落子弟,以及一些三教九流的神秘人物。脏、乱、破、烂、臭,可以说是五
毒俱全。虽然又是好些年过去了,但现如今仍遗迹处处可见。
我真有点儿后悔跟来了。
但已经身不由己。又走了一阵子,才好不容易在一片高高低低的杂乱房舍中,终于
找到了他那与众不同的“府邸”。傍着两个颓败的小坟头儿,深挖数尺,长方成形。用
上坯砌起半拉
成为一间小屋,留半拉顺其自然成为一处坑院儿。透着别致,真可谓“低”具一格。
“请!请!”他伸手礼让了。
我只好咬紧牙关往坑里跳。再一抬头,就见坑屋门旁尚留着条单联儿。红色已褪,
墨迹尚存,上书着十一个瘦金体的黑字儿: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运笔自如,柔媚
潇洒,颇得那位功书善画而又倒霉透顶的宋徽宗真传。
但我却绝笑不开口来。
我害怕坑屋内的阴森恐怖,真想转身就告辞了。谁知又大出意料,他殷勤地刚一拉
开门儿,迎面便扑过来一股墨香。进屋一瞅,又见一张破方桌上赫然摆着古董似的文房
四宝。只是油泥儿厚了点儿,难以辨明是哪朝哪代之物。青石砚台旁边,还展开着一部
老掉牙而又残缺不全的线装书。我顺手拿起一瞧,竟是一卷《聊斋》。四周虽然肮脏得
实在可以,但这一切却足以使我目瞪口呆了。
鞭杆子!这是鞭杆子的住处么?
“坐!坐!”他又忙给我搬来张自制的古怪凳子,“坐在这上头瞧《聊斋》,您准
能瞧出点儿特别的滋味儿来。”
“什么?”我大惑不解。
“您哪!”他又忙用袖子擦着凳子上的尘土,“您别瞧它不起眼儿,可是地道的楠
木棺材板儿钉的。”
“啊!”这当即吓了个半死。
“别客气!”他却安详地坐在另一张三条腿儿的椅子上和我聊开了,“我就是照这
本书挑的这地儿。两旁坟头儿里的邻居都不错,都是十八九岁殁的。一位青楼的妓女,
一位私奔的丫头,可就是没有一个到我府上串门儿的。”
“这、这……”这更使我心惊肉跳了。“上当了!”他却置若罔闻,还在神聊《聊
斋》,“前些日子我才瞧出点儿名堂来。依我看,准是这写书的老爷子得了阳痿!说什
么那玩艺儿“如蚕”,又何谓那玩艺儿‘不文’?您哪!起码是憋着,没畅畅快快地泄
过火儿。下头不作主,笔头子就来劲。什么和人、和鬼、和神、和狐狸,逮着什么都瞎
捅,连乌鸦都不能幸免,喷喷……”
“哦、哦……”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嗯!”他却猛地盯住了我,随之话音一转,“或许这地儿本来没挑错,只是我这
模样儿也太不济了。再说,也‘如蚕’。可瞧瞧您这精气神儿,那可真称得起‘胎里帅’,
保准‘不文’也能‘不文’出个水平来。要不,我把这地儿让给您两晚上,试试隔壁这
两位芳邻能不能给您送点儿乐子来?
“不!不不不!”我当即断然拒绝。
“您哪!您哪!”他大为不满了,“那您干吗跟着来凑这份儿热闹?”
“我、我——”我抓紧时机,马上谈出了他给我造成的误会,以及我当前的微妙处
境。
“哦!”他又恍然大悟了,“原来您是来找回清白的。”
“这、这怎么说呢……”我只好这么回答。
“怎么说?”他一晃脑袋,“唉呀!您这也是往大烟囱上爬呀!”
“什么?”我不禁一个寒战。
“小哥哥!”他紧盯着我的印堂,“瞅得出,您现在越爬越高,差几尺就到大烟囱
顶上了!命里注定,该着!”
“迷、迷信!”我失口就喊。
“迷信?”他却不以为然,“信不信由您,可破灾免祸唯有这条道儿:甘当三孙子,
快把您那点儿清白当擦屁股纸扔了。”
“胡说!”我不屈地大叫了。
“什么?什么?”他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哥哥!这是您的声儿吗?”
“是又怎么样?”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啊!”他似恍然大悟,“您哪!那我老头子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您就请吧。”
“我还会来的。”我话中有话。
“可以!”他更显出一副老光棍相儿,“我这地儿,只有我外甥、侄子、徒弟、干
儿子,外带蹲过大狱的主儿来。您不怕沾着包儿,就尽管来。没关系,多一两门子干亲
我老头子绝不含糊。”
“你!”我气愤地摔门而出。
但刚等我扑出门外,就由不得又为眼前意外出现的情景震惊了。只见在这坑院的窗
台外还有个人儿爬着偷瞧。随着我的奔出,也忙不迭地闪开了。我仔细一瞧,竟是个十
六七岁的苗苗条条的小女孩子。迎着我惶恐的眼神儿,她竟挑着眉儿、乜着眼儿、咬着
唇儿、嫣然地笑了起来。我一时间傻了,只顾得木木地望着她那一双清澈明媚的眸子,
还有那两只时隐时现的酒窝儿。恍惚间,似乎感到《聊斋》的某一章正向我展了开来。
但还未等我惊叫出声儿,就只见两条辫子在我眼前一甩,这苗苗条条的女孩儿竟闪身钻
进那老头子的鬼屋了。
我更愕然了。
但愿这只是看花了眼。猛一摇头,却又看见了这坑院左右那两座颓败的小坟头儿。
我惘然若失地回到了学校。
仿佛顺藤摸瓜只摘回了个梦,而一进校园才真正面对着严酷的现实。这一夜,我楞
梦见了自己已经站在了大烟囱顶上,范宁那小子还一直在下专向我招手儿。而那鬼老头
子也似乎在一旁大帮其忙,竟不断嘻嘻哈哈拿我逗乐于。就是不见了那娟秀的女孩儿,
大烟囱下只剩下了两座坟。
我惊醒了,但绝不敢吐露半点儿风声。要知道,如果大伙儿知道我这次的专门拜访,
再加上鬼老头儿必然的反咬一口,那不但更说不清楚,反而会把事情更闹大发了。
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沉默是金”。
但我绝没有料到,为了避免出第二个范宁,人们早已密切地关心着我的行踪。实际
上对老鞭杆子的拜访早被发现了,而我的反常表现又只能加重大家对我的怀疑。
星期一整个下午都在为了我。
再无退守的余地,我只好全盘托出了。心急如焚,委屈激昂,声嘶力竭地解释着此
行的愿望、动机、出发点。但这一切却似乎难以取信于民。一句话:既然目的高尚,但
归来后却为什么包着、裹着、兜着,一点儿也不敢往外抖呢?
有口难辩,我恨死这鬼老头子了。
汗流浃背,还得挣扎。但偏在这时,就只听得窗外一片嘈杂。随之,一阵熟悉的声
音悠然传来了:“坦白可以,得见过那小子再说。”天哪!是他?如果这鬼老头儿再和
我一认“干亲”,那可才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门一推,进来的果然是他。
“嘿嘿!”他冷笑一声,认准的偏又是我,“小子!算咱爷儿俩有缘,又见着了。”
众目睽睽,我如芒刺在身。
“您哪!”他又进逼了一步,“不管干亲湿亲,小子!告诉你,当着大伙儿不承认,
没门儿。”
声声逼人,我悲愤欲绝。
“赔我那青花瓷笔筒儿!”他又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我更气懵了。
“什么?”他竟突然跳起来破口大骂了,“我操他八辈儿大祖宗!十六辈儿小祖宗!
装他妈的糊涂,和爷儿们非亲非故,原来这些日子是跟爷儿们的踪,盯爷儿们的梢,还
到爷儿们府上踩盘子,临走还砸了爷儿们的青花笔筒儿。”
“妈的!”我浑身发抖了。
“妈的?”这一下这家伙又抓住了把柄,“你小子还敢骂人,想出名儿,想露脸儿,
想讨好儿,还想把爷儿们送进大牢当份礼儿。可以,但不该砸了爷儿们祖传下来的看家
宝。你小子要想赖帐,爷儿们跟你没个完!”
“造谣!”我终于怒吼了。
“造谣?”他竟从口袋里不紧不慢地掏出把碎瓷片儿,“瞧瞧!别瞅着上头尽是油
泥儿,可是地道的御用青花瓷儿。乾隆爷钦准就许烧一个,你小子竟敢耍横儿给砸了!
老年间三千两银子咱爷儿们都没舍得卖,今儿个你小子就瞧着办吧!”
“无赖!”我猛地跳将起来。
“无赖?”他竟受之无愧,“算你说对了,今儿个你要敢不赔,爷儿们也就不打算
活着回去了。”
“混蛋!”我又是一声怒吼,“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遗老遗少,地地道道的残渣
余孽,不折不扣的寄生虫,丧尽天良的老无赖!老子就是要变着法子刨你的老根儿,掏
你的老窝儿,把你送进大牢垫底儿。”
“嘿嘿!”他又环顾左右而笑了。
“你?”我一把拽紧了他的领口。
“送吧!”他更显得满不在乎了,“爷儿们坦白:是来大烟囱下凑过那份子热闹,
可是我让那小子钻女人被窝儿的吗?是我让他往大烟囱顶儿上爬的吗?是我让他头朝地
皮往下栽的吗?您哪!看热闹不犯罪,可砸了爷儿们的青花笔筒儿,是我亲眼见的,有
碎瓷片儿为证,没说的!”
“我让你这老疯狗咬人!”随之,连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挥臂便是狠命的一
拳。
乱了!乱了!一切全乱了!
我意外地发现,同学们早已完全站到我的一边儿了。群情激愤,很快就把那被我揍
倒的鬼老头子押到校部去了。事实胜于雄辩,我很快便以立场坚定和斗志昂扬而闻名于
全校。鬼老头儿的下场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确切地知道,经此事件之后,我不但又纯
洁得像初生婴儿一般,而且逐步取代了范宁原有的地位,住上了男女宿舍分界线上那把
边儿的床铺。
时间的流逝在洗涤着一切。
忘了,忘了,一切都被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我收到这样一封古怪的信,没头没尾儿,
只有几行嘻嘻哈哈的墨字儿:
“小子!咱爷儿俩都得感谢小月儿。难得的乐子!这孩子好眼力!要不,没人救你……”
瘦金体的,柔媚潇洒。
小月儿?我猛地又想起了《聊斋》,还有那两个颓败的坟头儿。
更重要的是,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我要清白,我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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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什么?”我被他按坐在凳子上更糊涂了。
“别动!”他随之竟摆弄着我的脑袋玩赏起来“像!像!没说的,绝活儿!该怎么
着谢小哥哥您哪?得!您让我逮着机会露了这么一手儿,我也绝对亏待不了您!小哥哥,
还您个大自在。”
大自在?我瞠目结舌了。
“您哪!”他终于推开了我的脑袋,得意洋洋他说,“这事儿也算碰巧了。”
我听着——
原来,在这塞外古城的北面大山沟里出了车祸,山涧里留下了两具血乎淋拉的尸体。
他本来嫌山高路远不愿大驾亲征,可我的到来却使他意外地改变了主意。灵机一动,抄
起我的那件上衣便随着徒弟前去。而且到了之后,愣用死人屁股上的肉皮儿,照着我的
模样儿,精雕细捏地给其中一位没头鬼安了张脸儿。等再穿上我那件上衣,当即博得众
鞭杆子们的一片喝彩。加之上衣口袋里又偏偏装着我写好了的两封申诉状,竟使很多人
断定:和那偏远山区提供的特征一模一样,这大概就是那个逼死少女潜逃在外的罪犯。
“嘿嘿!”他还在美不滋儿地笑着。
天哪!我却顿时被吓了个半死。我只不过想暂避一时风头,他却竟永远使我在地球
上消声匿迹了。我惶恐,我不安,我瞪大眼睛只觉得自己真的灰飞烟灭了。
我?我他妈的被捉弄了。
“您命好!”他却这样概然总结道:“说您活着,您已经死了;说您死了,您还活
着。说您是鬼,您还有人影儿;说您是人,您再难得户口本儿!三界不收,五行不留。
不生不死,唯您得了这份大自在。”
我内心在诅咒:他妈的大自在!
“可我,”他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了起来,“我怎么就没有这个福份?从小儿就
变着法子修练,可就是始终摸不着这大自在的边儿。苦熬了六七十年,至今还背着‘金
四’这两个倒霉的字儿。小哥哥!一句话,我命不济。”
我也失声号啕了,但这是绝望。
“瞧!”他竟为此激动不已了,“咱俩有缘份不是?连鼻涕眼泪都不分家。可这
‘不自在’不能糟践了,要不咱们准造大孽。”
“他妈的!”我一声大叫。
“对!”没想到他又误会了,“人生难得几次乐,您就等着再
我又一次尝到了人生的若涩。但他却似乎没几天便把种种遗憾忘光了。又仿佛在外
头寻找到了什么新鲜乐子,瞧那劲头儿,竟好像比老年间溜鸟儿、捧戏子、玩蛐蛐儿的
瘾头还大老去了。当时我竟没有觉察,望着他成天捧着我那些信乐颠颠地跑出跑进,内
心甚至对他产生了某种歉意。
可谁曾料想到……
这一天,他回来已近大半夜了,当时我好不容易才睡着,但他却偏偏不管不顾,一
推门儿,冲着我就是一连串美不滋儿地嚷嚷:
“恭喜您了!贺喜您了!”
“什么?”我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起来。
“小哥哥!”他更喜形于色了,“您已经给拉回那穷山旯旮里,和那位小荠姑娘合
葬进一个坟头儿里了。”
“啊?”我又大叫一声。
“瞧您!”他竟埋怨起我的大惊小怪,“结鬼亲也不懂?还算得个大学生,真是的!
我还以为小哥哥您正梦这码子好事儿呢。不过在梦里也别找着打架。那主儿当一回您的
替死鬼儿,也该让人家尝尝这点甜头儿。”
“怎么回事?”我决心搞个水落石出。
“嘿嘿!”他却仍只顾着沾沾自喜,“您就放心咱爷儿们的手艺,保准就连小荠姑
娘也分不清是真您还是假您。小哥哥,没事了,就让他们先乐着去吧!”
“你说!”但我绝不就此罢休。
“说就说!”他有点儿不高兴了,“您不是要一身清白吗?咱爷儿们就还您个一身
清白,还穷嚷嚷个什么?”
随之,他又颇为得意地给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老天爷!
瞧好儿吧!
“再瞧好儿!再瞧好儿!!再瞧好儿!!!”我几乎炸了。
“没锗儿!”他仍是一副颇受鼓舞的劲头儿。
“天哪!”我又是一声惨叫,猛地困兽一般冲出了小土地庙,在古井旁那荒僻的野
滩里,发了疯似地嚎叫着、狂奔着。他也不拦。
夜,冷凄凄的夜!我抽够了筋儿,终于又夹着尾巴回到了这座破败的小土地庙里。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如果现在再被人发现,其后果将更不堪设想。但眼下我又绝无其它
去路,好像暂时还只能呆在这座活坟里。
他对我仍很大度,可我绝不甘心。一连好些天,我始终在写。悲壮激昂,慷慨陈述。
一支笔似乎饱醮着公理、正义、道德、良心。我首先给父母写,不但让他们放心,而且
让他们坚信自己的儿子是高尚正直的。随之我又给各有关方方面面写,声声血泪说明了
事情的真相,愤怒地控诉了那惨害少女的罪行。
一开始,这鬼老头子尚很宽容,似乎下决心绝不干涉我的“内政”。只不过时而颇
为惋惜地叹息一声,好像是我搅了他的乐子败了他的兴。但过了些时候,他终于不甘寂
寞了,竟不断向我提出些离奇古怪的建议。比如说,应该用死人的名义专门给那穿开裆
裤的“御弟”写一封“冥信”。再比如,还应以冤魂不散的口气给那早已红颜薄命的小
荠写一封“情书”。
“我反对!”我怒吼了。
“得!得!”他竟颇有保留地让步了,“不写就不写,嚷嚷什么?道行还浅,点化
不透。”
“我今后还要活人!”我又是一声。
“活人?”他更摇头了“您哪!您哪!活得那么累,那还有什么滋味儿?”
原来,这鬼老头儿给鬼界写冥信和情书的建议被我彻底否定之后,他竟背着我亲自
动手干了起来。看得出,他是绝不愿让这份乐子付诸东流的。为此,他把我给父母及有
关方面写的信通通扔进了门外那眼古井里,而单单把自己用黄表纸写成的冥信和情书寄
到了“御弟”和小荠家里。恰好这时“御弟”由于穿开裆裤得了“缩阳症”,于是这两
封寄往鬼界的信便产生了阳世的信难以达到的威力。在一片阴气森森的气氛之中,首先
是“御弟”之家发表声明,声称他们早就反对此事,小荠之死纯属其父母自作多情而造
成。又过不久,便传出我不但是清白无辜的,而且还高尚到为婚姻法献出了自己年轻的
生命。随后,便是为了对我的崇高品德永志不忘,又进一步把我拉回了山区,同时应小
荠父母和广大群众的要求,还隆重地将我和小荠合葬在一个坟头儿下。虽有点儿不伦不
类,但乡俗不可违,群众的美好愿望还是可以理解的。何况,又都是死人。
“我抗议!我抗议!”我急不择言地咆哮起来。“她、她才十六岁。”
“瞧瞧!”他还是那么潇洒,“又得清白,又得自在。小是小了点儿,凑合吧!”
“不!不不!”我还在不屈地叫。
“那,”他突然冷不丁地给了我一句,“您就自己瞧着办吧。”
我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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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省城传来的消息扫去了小月儿的一脸愁云。
原来,我那剑桥博士的老岳丈早成了落实政策的重点。不但早恢复了教授的头衔和
待遇,而且已经搬进了设计典雅的教授楼。四室一厅,设施齐全。奇怪的是,洋博士似
乎忘了他还有一对遭灾落难的女儿女婿,却偏偏把有伤教授楼大雅的老鞭杆子迎了进去。
说是报恩,好像又不恰当。据说我那老岳丈在培育首例试管小白耗子之余,最大的嗜好
就是听老头子胡侃神聊。一天不对坐那么一两小时,就像扎海洛因的那样犯瘾。为此,
竟由着那鬼老头子在高雅的教授楼里瞎折腾,不但任其把装着黄马褂的小棺材当头正面
摆在写字台上,而且还任其收罗进了诸多的蛐蛐罐儿和鸟笼子;同时还专门为其高价请
了一位保姆,负责其饮食起居诸多事宜。真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潇洒得实在没边
没沿儿。但鬼老头子的老底儿还是被同楼的名人学者知晓了,有人就难免战战兢兢地向
我那老岳丈发问:这是?……在这时我那老岳丈却洋博士味儿十足,鸭舌帽仍在头顶上
平摆浮搁着,目不斜视傲然而答,导师!
天哪!真让人嫉妒。
但小月儿却欣喜欲狂了。就在得知这消息的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约我同返省城,
真不愧坟圈子里长大的女人。对自己父亲的荣辱沉浮可以不闻不问,对这样一个以殓尸
为生的糟老头子却充满了感情。怪事儿,莫非我的老婆至今仍沾染着几分鬼气儿?但想
要拒绝已是不可能了,要想借此到省城寻找个接收单位,只能满怀酸溜溜的滋味儿和小
月儿同行。
到了!教授楼前果然景象不凡。眼瞧着就要与福我祸我的老头子相见了,心里就更
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妈的!这鬼老头子哪来的这份福气?生于古典式的贝子府,老于
现代化的教授楼。卖了老婆非但没报应,临了还捡了个洋博士的孝子贤孙。再瞅瞅自个
儿这一身脱胎换骨的样儿,真感到老天爷是瞎了双眼。可能是由嫉妒发展为气恨,恍然
间我的脑海里竟闪现出一个词儿:鹊巢鸠占!
但当事人小月儿却似没有这种感觉,竟激动地抢先向楼上冲去。等我稳定了情绪随
之走进家门后,屋内的情景真使我大吃一惊。客厅里空荡荡地弥漫着一股愁云,冷清清
地竟没了一丝生气。罐子里的蛐蛐儿哑了口,笼子里的鸟儿耷拉了头。小月儿脸色苍白
瞪大眼睛站在那里,老岳丈顶着鸭舌帽窝坐在沙发中间。
不祥之兆!我下意识地失口惊呼道:
“怎么,死了?”
“你才死了呢!”谁料小月儿当头就给了我一棒。
“那?那?”我如坠五里雾中。
“还不快去找!”小月儿当即向我下了命令。
“不用了。”老岳丈终于犯烟瘾似地开了口。
再不会出现鹊巢鸠占的现象了,但我却顿时产生了一种多余人的感觉。
很快我就了解到,很多人羡慕不已的教授楼,老爷子愣把它称之为“匣子”。一开
始他尚能学着摆老太爷的谱儿,后来摆着摆着就有点发蔫儿。随之便按他的话来说“大
鸟笼子里玩小鸟笼子,大蛐蛐罐里玩小蛐蛐罐儿”,但玩着玩着却又走了神儿。越来越
不安份,公然声称是教授楼扫了他的兴,于是便成日里幽灵般地开始串门儿。这出那进,
竟当着诸多名流学者大发他
的宏论:“抽水马桶是不硌屁股,可这小洋楼也太没风水了。您还别说,想当年贝
子府破是破,可夜里那小阴风儿一吹也真有嚼头。小后院里就住着两只狐子,前庭堂里
还住着一只黄鼠大仙。只要您捏起鼻子壮了胆儿,到处都能找到乐子。现如今这洋气倒
是洋气,可比考古董里冷清多了!”出语惊人,致使教授楼里鬼影幢幢。这还不算,窜
回家来他又闲得手痒,竟又夺下保姆手中准备红烧的大块猪肉,神神道道地开始故伎重
演,念念有词,再现旧艺,当即令保姆又呕又吐吓了个半死,任凭再给多少钱儿也不干
了。最后直闹到舆论哗然,众叛亲离,就连我那老岳丈似也难支撑下去。但他却凭藉自
己的老而顽健,竟然连神侃胡聊的瘾也不让洋博士过了。成天木乃伊似地绷着脸,仿佛
颇带现代派气息地印上了两行字:别理我!烦着呢!
“老人家可真通情达理。”小月儿插话说。
“什么?什么?”当时我便为之一怔。
“有理!”但教授却拍案叫绝了。仿佛这时才发现女儿归来的可贵。
“这?这?”我只能左顾右看了。
但这通情达理给老岳丈带来的却是忧烦和惆怅。随之是老爷子便挟着小棺材匣子的
溜之乎也。等洋博士培育第一例小白耗子归来,早就不见了他那瘦小干瘪的鬼影儿。写
字台上只留下幅墨宝,瘦金体的,却似恨恨有声。上书曰:我让你小子把爷们儿当蛐蛐
玩儿?后面便接着是一串力透纸背的墨点,发狂般地直点到桌子旁一行排列有序的蛐蛐
罐儿。揭开一看,一只只蔫头巴脑儿的。原来,溜走前老爷子竟全部掐断了它们的后大
腿儿。典型的恩将仇报,从此便犹如石沉海底,至使我那老岳丈癖瘾大发,顶着鸭舌帽
从此一蹶不振。
回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莫非,”小月儿却蓦地发问,“老爷子不仅能闻出死人味儿,还能嗅出活人的行
动来?”
“什么?”我顿时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我算过了,”小月儿神神道道地仍在说,“咱俩起程回来的日子,恰好是老爷子
挟着小棺材匣子出走的日子。”
“啊!”我只能惊叫着倒吸一口凉气儿。
“得!”老岳丈却犹如又得到一个知音,“那你就陪着爸爸也当个缺腿的蛐蛐儿吧。”
“可老爷子到底在哪儿呢?”小月儿又变得惘然若失了,苍白的面孔,痴痴的眼睛。
“唉,”老岳丈眼瞅着又要犯瘾。
多亏了此时伴随着一声声“操!操!”有人推门而入了。哟嗬!这不是贵人吗?也
早听说,贵人不但成了名副其实的“贵人”,还续娶了个风姿绰约的小寡妇当老婆。今
非昔比,够美满的了。就不该从死人堆里刚探出头儿: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随之
便日渐气愤不平,“操!操!”之声也日渐增加了。
他来干什么?
.“操!”贵人还真能开门见山,“我说你这是犯哪门子邪?要当好人就得把门看
紧了,怎么能放出老头子去拿我开涮。”
“老爷子他?”洋博士却如获至宝。
“操!”贵人更是口若悬河,“不明不白愣和我泡上了。小干巴老头儿,鬼魂儿似
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推门钻了进来。门卫追了进来查问,他竟张口就说是我二大爷。
操!你说我该怎么回答才好。”
“现在他老人家在哪儿?”小月儿忙问。
“操!”贵人倒也豪爽,“我这不是来问你们吗?知识分子可以有怪癖,只能传为
美谈。可我现在就不行,必须注意影响!影
响!影响!稍不留意,背后总有人下绊子。操!记得前些日子我还来专门说过。这
可好,不说倒相安无事,说了倒反而招来鬼上门。”
“不忘师徒情份。”洋博士竟悠然而答。
“什么?什么?”贵人为之勃然大怒了,“操!纯属是拿我开心。前天下午趁我不
在,他竟溜进我的卧室里,专对着我那瑟瑟作抖的老婆,他愣摆出了一副老公公的架式。
你们想想,我那女人原来是上海名牌大学生,要论时髦市内也没有几位夫人可比。可老
头子竟鬼头巴脑儿地左一声‘他媳妇’,右一声‘他媳妇’,那旧谱儿可大老去了。这
还不算,这老棺材瓤子还满得意地向我老婆抖了咱们当年的老底儿,声称某种死亡尸体
类似酱猪肉,某种死亡尸体类似白斩鸡。尤其是吊死者伸出那舌头,是如何如何像凉拌
口条儿,把我老婆吓得差点晕吐过去,当夜即宣布和我分室而居。说是怪不得平时总闻
着我恶心,原来至今我身上仍沾着死人味儿。”
“嘻嘻!”谁料小月儿竟突然笑出声来。
“还笑?还笑?”贵人为之痛心疾首了,“更大的漏子还在后头呢。昨天晚上,我
正请一位老领导到家倾诉种种不平。气氛本来很好嘛,谁料想他愣又偏偏鬼魂儿似地闪
了进来。干瘪古怪,当即令我那老上级目瞪口呆。气氛毁了且不说,他还趁势教训起我
来:‘小子!放着现成的师傅你不求,找外人,摘面儿!’说毕,又见他一转身子,转
手便抖露出件稀奇的玩艺儿。变戏法似的,令人目不暇接,你们猜猜是什么?天哪!黄
马褂儿,就是他那件藏在小棺材匣子里的黄马褂儿。当时我就觉心跳得有点不太正常,
他却抖弄着嚷嚷得更来劲儿了:‘瞧瞧!这才是件看涨的绝玩艺儿,乾隆爷御赐,讲明
白了世袭罔替,谁得了谁将来准当大官儿。不冤你,我那二十好几个儿子孙子重孙子早
醒过了这神儿,争着认祖归宗就是为了这件黄马褂儿。可干咱鞭杆子这一行的讲究
的就是个传徒不传子,得!这玩艺儿从今天起就归你了。’听听!这不是变着法子拆我
的台吗?当即我眼前一黑心脏病便突发了。虽然老领导像欣赏一件老古董似的还逗着他
聊,可这后果更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呀!”
“哈哈!”小月儿听后竟笑出了眼泪。
我却搞不明白,这老头子是抽得哪门子筋?想留他的地儿他偏不留,讨厌他的地儿
他又偏要去。似有悖他的为人之道,这明明是自找不自在嘛。
“笑!笑!”贵人盯着小月儿终于喊出此行的目的,“今天我来,就是要找死老头
子算清这笔总帐。操!今后他要再敢登我的家门,可别怪我不客气。”
“不必了。”我那老岳丈终于开了口。
“你说得倒轻巧。”贵人却更愤愤不平了。
“了结了。”老岳丈仍不紧不慢他说,“对你、对我,老爷子要的就是这个。你这
一来,这笔帐就算清了。老人家嫌咱们累赘,终于甩了。”
“累赘!”我恍然若有所悟了。
“倒也清静。”小月儿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哀怨起来,“可毕竟八九十岁了,孤零零
地让他怎么活。”
也是。人海茫茫,老爷子你到底在哪儿?
|
我和小月儿是排了好几天队才得以一见尊颜的。人人都面带愁容,我自然也准备好
了一脸忧戚之色。尤其是小月儿更动了真格的,双眼竟饱含着两汪泪水。
老爷子!你就要这样走了吧?
但谁能料想到,当我和小月儿心怀悲伤刚一定进病房,就蓦地发现这一切都算白劳
神儿了。
“嘿嘿!”老爷子抬眼就是一脸笑。
怎么?!我俩当即吓了一大跳。木乃伊似的还有心思笑?是好药撑着?还是回光返
照?
“绝了。”他还在向我俩眨巴眼睛。
我的小月儿有点儿心慌。
“您猜怎么着?”他却像乐子大了去了,“昨儿个来参观我的差点儿挤破门儿,比
瞧大熊猫还热闹。国宝级的,多大的谱儿!”
“这医院不负责?”小月儿抗议了。
“就是!”他充分肯定,“我让他们卖门票儿,愣是不听。”
“不!不!您还是多保重身子。”我忙说。
“身子?”没想到这句话竟捅出了漏子,“它配吗?它配吗?咱爷们儿是个什么人
物?可瞧瞧这手,鸡爪子似的。瞧瞧这身架子,干虾米似的。再瞧瞧这脑袋,尖枣核儿
似的。配吗?它配吗?爹妈缺德,不挑个像样儿的皮囊就把爷们儿往里塞,这辈子耽误
了多少大事儿。”
“啊!”小月儿当即惊得目瞪口呆。
“叫你爹来。”他却发令说。
“干什么?”我忙问。
“告诉他。”老爷子喘了一阵子气儿说,“别弄什么试管小白耗子了,来个试管赵
子龙,就是试管关老爷也凑合。越快越好,
给咱爷们儿准备着。”
天哪!鞭杆子这行的突破性发展。
又拖了一些日子,老爷子便眼瞧着不行了,昏迷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除了贵
重的药物,就是靠着氧气瓶拖日子。熟透的老倭瓜,老天爷逼着他自个儿离蔓儿了。
小月儿终于转告了老爷子的要求。
老岳丈也深表遗憾,别看这位洋学问大了去了,可对老爷子的土要求竟然很为难。
但他还是放下了试管小白耗子,一连好些日子就只顾恍惚地傻坐着,仿佛正在琢磨着那
关老爷和那赵子龙。又多亏了小月儿别出心裁,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因扮演哈姆雷特而
闻名于世的英国影星劳伦斯·奥列佛的大幅照片准备着,这才使岳丈大人稍得安慰。也
是!虽然现代科技水平难以满足老爷子的遗愿,但“王子”和“贝子”毕竟尚很般配。
只有我落得一身清静。
但为时不久,我便又变成了最难得清静的忙人。老爷子的子子孙孙来请,言称老祖
宗非要我去笔录遗嘱,以备日后主持公道。这使我才又一次隐隐觉察,难得的孝顺还源
于那件黄马褂儿。这就是幌子,这就是凭证。广告已经做得够火爆了,争得它便是贝子
府的正宗传人。更不该贵人的老上级也让我去,要我代为排忧解难,协助处理一切善后
事宜,以正社会影响。
盛情难却,我只能操他祖宗。
但等我恨恨有声地赶到医院,这才了解到原来是老爷子时至今日仍不乏惊人之举。
别看拖着个大氧气瓶子昏昏然不起,可只要不咽最后一口气儿就自在得没边儿没沿儿。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这一天,大概是要真正地回光返照了,从一大早起,就显得格外有精神。除了身子
骨儿朽得再无法动转外,嘴皮子又难
得地恢复了大自在。得!愣在笑嘻嘻地要立遗嘱之余,进而颇为严肃地提出以下两
项要求:
一、趁他还活着,希望能亲自审核一下给他写的悼词儿。
二、趁他还活着,希望能亲眼目睹一次自己的遗体告别大演习。
这可难坏我了。
几经请示,又多亏了深切关注“孝敬大赛”结果的儿孙们来帮助,总算才敢再转回
老爷子的病榻旁。“嘿嘿!”冲我就是大有深意地一笑,随之就摆开谱儿首先要听悼词
儿。
我也不敢怠慢,真巴不得这回光返照早点结束。好在儿孙们早有准备,保证尽是些
难得和受听的好词儿。我念毕偷眼一望,嗬!老头子正微闭双目听得满来神儿。
“念完了?”他双目一睁,果然似很满足。
“完了。”我也松了口气儿。
“能不能,”谁料想他竟蓦地一转,“在最末尾儿‘总之’那后头,再给咱爷儿们
加上几句?”
“什么?”这才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么写,”他又闭目吟颂上了,“一个屁,一缕烟儿!一只虫子,一个饱嗝儿!”
“天哪!”我当即几乎惊得栽倒。
这绝不是因为大感意外,而是使我猛然又回想起牢房酣睡中的“答记者问”。鬼使
神差,如此巧合。是梦?是醒?竟使我一时间惘然莫辨了。
“没错儿。”他却在充分地肯定。
我真吓得够呛,但多亏了后头他又变得颇为通情达理,我才又得以渐渐地缓过了神
儿来。关于“遗体告别大演习”的要求,他竟主动让步改为“纸上谈兵”了。这更使我
为之一振,由不得想对准了老人家谢恩。
您哪!难得的关照。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生怕老爷子万一变卦,我当即拿出了名单,摊开了草图,并
且靠着一枝红蓝铅笔的点点划划,竭力想使他老人家犹如“身临其境”一般。但老爷子
却极为认真,又很客观,一一亲自过目,不时哼哼哈哈,颇具有上级听下头汇报的风度
和气魄。
但愿别再节外生枝。
“多谢了!”他说,“有这么多体面的主儿来送终,那咱爷儿们还能再说什么?够
谱儿,够派儿,什么叫新旧对比?这就是。”
难以理解,但我赶忙点头儿。
“嘿嘿!”他更乐了,“你就瞧着吧,准得把祖宗贝子爷的威风给比没了。”
结论出奇,但我终于松了口气儿。
“不过……”
可怕的转折,我又得战战兢兢。
“您哪!”但他却仍照说不误,“可千万别忘了催各位走得快点儿。我这人好动,
绷得久了没准儿出漏子。”
天哪!这是死人应有的态度吗?
但“演习”总算结束了。
病房外也似配合得恰到好处,蓦地那吵吵嚷嚷的声儿又大了起来。
也难怪!门外那些老爷子的子子孙孙早熬不住了。“孝敬大赛”总该有个结果了,
是到老人家亲自点出谁是获胜者的时候了。广告效应,名即利,黄马褂儿绝不可一日无
主。
“你配吗?”门外猛起一声呐喊,“你爹就不是人揍的!”
我惶然忙看老爷子反映。
“没错儿!”谁料老爷子竟听得有滋有味儿。“那年我娘正黄鼠大仙附体。”
似受鼓励,外头更加热闹了。
“你敢骂人?”果然蓦地又是一声怒吼,“我操你八辈儿大祖宗!”
太不像话,令人悲哀。
“嘿嘿!”没想到老爷子竟乐了,“多大的孝心?一人一份儿,呆会我就给老祖宗
们捎了去。”
这时,多亏外头有人强行制止。
“干嘛?干嘛?”老爷子似颇为遗憾,“好戏这才开了个头儿。”
病房内外,又是一片寂静。
“劳您驾了。”片刻,他就好像忍受不了了,“准备纸笔。多子多孙多福,该把这
些小爷儿们请进来了。”
老爷子要干什么?
但我还是不敢怠慢,当即遵命执行。小爷儿们是一个个奉命进来了,可全都失掉了
在外头刚才那火爆劲儿。人人都眼含热泪,个个都面带悲哀,鱼贯而入,步履沉重,随
后便四周环立,甚是庄严肃穆。
老爷子似大为扫兴。
“得!没戏了。”他对我说,“您哪!该记就记吧。”
要立遗嘱!我忙摊开了纸笔。
“小哥儿们!”出语慈祥,分外亲切,颇具老祖宗应有的风度,“不错,难得的孝
敬,都不愧为先朝贝子爷一脉相传的好种儿”
得!黄马褂儿要有主儿了。
“不过……我还打算就这个机会出国逛逛去!从大清、民国、伪蒙疆,直到如今现
在这阵子,老祖宗留下这黄土地也真让人呆得腻味。图个自在,老头子我这就准备着到
外头见见洋世面儿!”
众皆惊绝,如闻吃语。
“这年月,”他却分外平静,“中国人喜见外国人的洋玩艺儿,越时髦越好。外国
人喜见咱们的老古董,越年头儿久了越绝。可我得双方都照应着点儿:既合洋人的胃口,
又不能掉了咱们老祖宗的身价儿。”
更加愕然,不知所云。
“我琢磨,”他却似胸有成竹,“这就该对不住各位了,黄马褂儿改件西服,在洋
人面前准能得个碰头好儿。顾全大局,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您哪,记在纸儿上,”
渐露倪端,开始叫苦。
“谁?”他又特别来了一句,“要后悔白给我当了这么长时间儿子孙子和重孙子,
现如今为时还不晚,那就请自便吧!”
面面相觑,无人退出。
“完了!”老爷子喘了一口气儿,“就这一两天了,只要看见火葬场大烟囱冒青烟
儿,得!那就是我穿着黄马褂儿西服上飞机了。”
恍然大悟,为时已晚。
人未亡,就博得在场亲众欲哭无泪、欲呼无声、如痴如醉、呆若木鸡,足可见老爷
子人格力量伟大了。
“还有……”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遗嘱,我赶忙挥笔记录。不多不少,归纳后恰好为三条儿:
一、死后出国,除穿黄马褂儿改制的西服外,脚上要配“老头乐”。尖头儿皮鞋是
好,可鸡眼多,硌脚;二、骨灰盒子不入纪念室。人生地不熟,应在当年的孤魂滩插个
空儿埋了。熟人多,好办事儿;三、建议恢复汤褪活驴,以增添美食品种。把全部遗产
捐赠蛐蛐儿大赛作为基金,以奖励后起之秀。
“还有,”随后,他便示意我停下笔来,“这事儿告诉你老丈人就行了。试管儿太
小就别换大缸了,小月儿那主意也不错。”
天哪!他接受了丹麦王子。
终于,他老人家把话都说完了,潇洒地合上了眼睛,似有点儿累,想睡。
再回眼一瞧,四周环立的子子孙孙一个个惨不忍睹。这才叫请神容易送神难,谁让
他们的广告效应作得这么好呢?总算熬到老爷子睡着了,一个个踮起脚跟就想往外溜。
“干嘛?干嘛?干嘛?”没想到老爷子冷不丁就是几声。
儿孙们只能惶惶然止步。
“真是的!”老爷子竟亲自指点上了,“该给老祖宗报信儿了:咱爷们儿这就要上
路,快哭,快哭!”
怎么着?这就要死?
“嘿嘿!”在一片无可奈何的号啕声中,他脑袋一歪,竟真的笑着走了。
收尾
这就是一位老鞭杆子一生的故事。
随后,他老人家就穿着黄马褂儿改制成的西服,满像那么一回事儿地被送进了火化
炉。烧了,烧了,连同“王子”一起被火化了。
这一天,我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怅惘心情回到家里,一时间竟感到四周是这样冷冷
清清、空空荡荡,就像是丢了魂儿似的。
但小月儿仍不让我安静。
她告诉我说,她和爸爸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但归来后她却一直望着远郊火葬场那
大烟囱,竟猛地看见一溜青烟儿恰好钻进了一架大型客机。她再挣着命一瞧,头等舱里
竟坐着一位穿黄马褂儿的哈姆雷特。
令人惊诧!
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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