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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
  发表于《收获》2001年第4期


  第二部



  3

  吉鸿昌的部队像跟屁虫一样被尕司令牵着鼻子满山转。官军剿匪从来都是这样子,甘南山区的各族百姓见过白狼当年怎样斗官军,百姓就笑吉鸿昌,胆子大的把歌谣都编出来了,“吉鸿昌吉鸿昌,河州城里当大王,甘南山里捉迷藏。”吉鸿昌不但不生气,还大叫好,好,唱得好。山民们胆子更大了,故意逗吉鸿昌,“将军,马仲英跳崖了,你还追啥呢?他又没往这里跳。”
  “白狼来过这里,我找白狼哩。”
  “白狼在这打败过冯玉祥。”
  山民们全都哈哈大笑,国民军官兵都燥了,手都伸向脖子后边的鬼头刀了,吉鸿昌牛眼睛一瞪,大家把手缩回去,吉鸿昌大声说:“当兵吃粮,应差事哩。”谁也不知道这是当年破白狼的英雄。白狼在甘南耍尽了威风,窜入陕西秦岭山区,刚要入关中称王称霸的时候,遭到吉鸿昌的突然袭击。山民们不知道这些远方的故事,他们只相信身边发生的事情。
  吉鸿昌在夏河卓尼驻上一支部队,修桥补路,安置难民,对回民特别关照。战乱一起,民族仇杀的事情就避免不了,吉鸿昌的部队一个地方挨着一个地方做安置工作。追随尕司令的回民越来越少,回民们就说,冯玉祥瞎了眼,把刘郁芬换成吉鸿昌,省得老百姓受罪遭难。
  吉鸿昌的主力昼伏夜出,悄悄地埋伏在狄道口,狄道县城只留当地保安团。白狼大军当年从这里直扑兰州。官军以为白狼要攻兰州,全都聚在兰州,白狼在狄道兜了个圈子,掉头东下,陕西告急,西安暴露在白狼跟前,举国震惊。这回尕司令的意图又被吉鸿昌识破。马仲英如果占领狄道,可以补充更多的兵力和粮草,进可攻兰州,兰州不下,可绕过兰州,直扑宁夏,富饶的宁夏对马仲英来讲简直是天堂。吉鸿昌第一次援甘时路过宁夏,知道宁夏的战略意义。白狼当年是声西击东,马仲英是声东击西。
  “黑虎吸冯军”开到狄道,城头全是装备极差的保安团,没有正规军防守。尕司令把攻城任务交给副司令,“一个保安团,你去解决一下,破了城不许胡来。”尕司令累了,尕司令去睡觉。
  副司令带上队伍往城里攻。这些保安团死硬,虽说没重武器,都是些破步枪和几挺机关枪,枪打得也不紧,弟兄们就是冲不上去,因为城上的射击太准了,一枪一个,都是排子枪,响一下,都要倒一大片人。把副司令给打毛了,耍开二杆子了,扒下上衣,抡起一柄牧民铡草的大铡刀,带上敢死队,啊呀呀冲上去,城上的射击一下子就紧了,步枪机关枪从不同角度往下打,织起一道火力网,把敢死队打倒在城墙底下。副司令腿上挨了一枪,不撤,直直站着,城上又响一枪,大铡刀就咣啷一声落到地上,又是一枪,副司令“呜哇”吐出一股子血水,直到把血吐完,“扑通”栽倒地上。大军的土气一下子落了几丈。
  尕司令一听恶气翻,“蔫头黄瓜用不成,瘸三拐四的上不了城,吐血吐了几升升,还折了我多少人。”尕司令立在坡上下命令,“城北有个土墩墩,它比城墙高十分,队伍撤到城北头,扎好军营再攻城。弟兄们好好睡一觉,攒足精神破狄道,晌午端一定能成功,要打就打吉鸿昌,地方保安团咱不弄。”狄道城北的高坡上,“呼啦啦”躺下几万人,卧的卧,睡的睡,尕司令还真想念吉鸿昌,同样都是国民军,刘郁芬躲在兰州不离城,赵席聘缩在河州城里耍威风,佟麟阁戴靖宇,败了一阵又一阵,突然来了吉鸿昌,能打硬仗还能收买人心,尕司令越想气越大,大声问他手下的兵,“你们说,到底谁是黑虎星。”河州的回回哈哈笑,“你两个都是黑虎星,阎王爷见了都躲哩。”尕司令坐在石头上咬牙切齿,“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这一回碰上,决不手软。”弟弟马仲杰说:“马步芳欺负咱那么多年,你都没咬过牙嘛。”“马步芳他不配,我跟英雄斗,我不跟乌龟王八蛋斗,马步芳算个什么东西。”马仲杰就说:“给我一支人马,我去破城。”尕司令就笑了,“兄弟呀,你可是尕司令的兄弟,一个保安团算个鸟,叫别人去弄,以后碰上硬仗,哥给你机会。”
  日入中天,吹号起兵,看着雄壮的大军往山下开拔,尕司令很伤感,“去打保安团,老虎吃糕点,算个啥事嘛。”尕司令一抖绳到了城底下,勒马大叫:“吉鸿昌!吉鸿昌!你咋不来?”
  城头哈哈一阵大笑,真的出来一个吉鸿昌。城下的大军噢一声惊呆了,只有尕司令欣喜若狂,马鞭子朝上一举,拧过头对大家大喊:“吉鸿昌在这搭,冲啊捉吉鸿昌。”城头上的吉鸿昌微微一笑,那只戴白手套的手往上一举,枪炮齐鸣,城头城外一齐开火,无数道火网撒出去。
  尕司令精神抖擞,一下子从萎靡中摆脱出来。自从跳下高崖四处奔逃,就一直这么软不拉叽,炮火一激尕司令又成了一条好汉,在埋伏圈里左冲右杀,越来越欢,十面埋伏有八面埋伏被撕开口子,突围出击。尕司令还记着对弟弟的诺言,把队伍交给十二岁的弟弟。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娃娃司令,一脸稚气,挎着小马枪,骑上高头大马,“弟兄们跟老子上!”一马当先冲上去,队伍跟鞭子一样被这个十几岁的小娃甩出去。
  “兄弟,我的好兄弟,一声老子哥就知道你能行。”
  马仲杰冲到关口跟前,子弹跟暴雨一样。山坡上孤零零立着一棵青桐树,又高又大跟天地间的柱子一样,马仲杰蹭蹭往树上爬,一眨眼就变成一只小松鼠窜上树尖,那支小马枪跟鸟儿一样在树顶上欢叫,叫了九下,山口上的机枪就被噎住了,山下的队伍冲上去。很快就到最后一道防线。山上全是国民军的大刀队,这都是精通武术的中原大汉,鬼头刀舞得呼呼生风。大军再冲不过去了。
  吉鸿昌纵马而来,从背上取下鬼头刀,“马仲英看清楚了,这是老子当年斩白狼的大刀,十多年没用过了,你娃娃好福气呀。”尕司令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冲上去,刀刀相合,火星飞溅,十几个回合,不管谁的战刀都取不了对方的首级。取不了算毬!各回各营,重振旗鼓再战。
  这次惨败,马仲英几乎全军覆没,冲出去数百人,往大山里逃去。
  吉鸿昌志在活捉马仲英。一支精悍的大刀队咬住尕司令不放,很快就把尕司令退到绝境。身后是雪山大河洮河,几里外就寒气逼人。尕司令骑的是大喇嘛送的黄骠马,黄骠马啊黄骠马,冰河就是人间苦海吧?尕司令纵马一跃,连人带马沉入河底。两岸的国民军和藏民都看见了,雄狮一样的尕司令从山崖上跳人滔滔大河。藏民们不由自主诵经超度亡灵。滔滔冰河,不要说人,就是山中猛兽掉进河里也会被冻僵淹死。人们很快找到了黄骠马的尸体,在水流平缓的地方被沙滩挡住了,细心的人发现马脖子被咬开一道口子,马血被咂干了。马是通神灵的,尕司令喝了马血升天了。
  国民军不相信藏民神神道道的故事。马仲英的部下被淹死了上千人,全被冻僵后呛死。马仲英的残部从狄道往阳县逃窜。吉鸿昌紧追不舍,从狄道到岷县数百里之地,各族仇杀,村庄变成废墟,吉鸿昌严令所部不许冲击回民,连刘郁芬分摊给各县的杂税都免去一半。部下劝吉鸿昌,“咱打仗不要管这些,刘司令会生气的。”
  “老百姓造反都是逼出来的,你们没发现马仲英队伍里回汉都有,汉民不爱闹事也跟着闹,回民刚烈,一有压迫就造反,想治服马仲英,就要安抚老百姓。”
  在夏河县,吉鸿昌与黄正清相遇。夏河境内,太平无事,马仲英军队在这里秋毫无犯。吉鸿昌就对部下说:“可见马仲英是讲道理的。”黄正清说:“我把兵撤了,县城不设防,拉不楞寺在此,怎么能打仗?兰州的刘大人如果像宣侠父先生待我们藏民一样待回民,就不会引起事变。”吉鸿昌认识宣侠父,一个带兵的将官,一个搞政工的文官,交往不深。黄正清以为他们是好朋友,都是西北军,都关心老百姓。黄正清口无遮拦,连宣侠父是共产党都抖出来了。西北军搞清党,早把共产党清出去了,蒋介石是杀,西北军一律送走。吉鸿昌没想到宣侠父在藏区这么得人心,后悔没交这个朋友。后来他们再次相逢,彻夜长谈,宣侠父成为吉鸿昌的人党介绍人。黄正清一直在夏河县当红色王爷,直到1949年与挺进西北的彭德怀大军会合。这是后话。
  1928年秋末,吉鸿昌在甘南大破马仲英,凯旋而归,入兰州。他在各地的所作所为早就传到刘郁芬耳里,西北军许多高级将领也不满吉鸿昌的做法。吉鸿昌浑然不觉。这员大将还有用场,刘郁芬劝大家忍一忍。不久有消息传来,一匹神马带着马仲英的残部往青海流窜。刘郁芬问吉鸿昌怎么回事。吉鸿昌说:“马仲英又活了。”
  “他不是跳河了吗?连马都淹死了,他能活着,洮河是不是倒流?”
  “这个人非同寻常,刘司令,赶快向青海发命令,让各县组织起来,防匪自卫。”
  “这史无前例呀,你吉大胆胆子也太大了。”
  “实话给你说吧,河州和甘南就用这办法,马仲英为什么专扑青海呢,他在河州甘南站不住脚啊。”
  刘郁芬不再理吉鸿昌,给孙连仲安树德这些西北军老将下命令:“马仲英已成强弩之末,一定要在青海彻底消灭他们。”
  尕司令一直被河水冲到下游,河州无法立足,他沿途召集残部钻进南山。那匹神奇的大灰马在主人上岸的时候就感应到什么,从黄河上游孟达峡一路狂奔,一天一夜后终于找到主人。孟达峡谷地汇聚着好几千人马,尕司令抓住马耳朵,往马嘴里塞一把豌豆,“马呀马,你的兵比我的还多呀,你就当副司令吧。”大灰马兴奋得刨蹄子。尕司令大声说:“我不是开玩笑,它已经当两回副司令了,你们以后要听它指挥。”
  大军一直在荒山野岭流窜,大家议论纷纷。尕司令的姐夫马虎山能征惯战,打起仗跟豹子一样,那些绿林出身的骑手就给马虎山点火,“这么下去不行,尕司令想当唐僧,咱就一辈子跟他吃素?”“挨毬的黄正清给他使了啥法术?把他给迷惑住了。”“咱得想个办法。”马虎山咳嗽一声,“你们说的啥我可没听见。”马虎山骑上马,踢咵踢咵走开。“他不会告咱去吧?”“他也是馋人,嘴上不说心里咚咚哩,我听见啦,心在胸腔里跟马蹄子一样,夏河县那么多金子银子,可惜了。”“尕司令迟早要改造咱,咱先改造改造他。”
  1929年春天,大军开到湟源,百姓死难三千,湟源变成瓦渣滩。
  大军开到永登,百姓死难三千,永登变成瓦渣滩。
  大军开到民勤,百姓死难四千,民勤变成瓦渣滩。
  尕司令和他的执法队枪毙好几十人,大军跟潮水决堤一样拦不住,就跟国民军硬拚,一拚就倒下去一大片,狗日的一伙土匪,爷爷叫你们喂子弹。尕司令眼睛都红了。尕司令跑进塔尔寺,向大活佛请罪。大活佛说大地要淌血,谁也没办法,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光有恨没有爱不是真正的伊斯兰。
  大灰马在寺外嘶鸣,马鞍上的战刀在铜鞘里发出沉闷的吼声。
  骑手进来报告,国民军孙连仲的部队开过来了。尕司令向活佛施礼,“在佛祖圣地大开杀戒,活佛不见怪吧?”活佛说:“苦海无边,你去泅渡吧。”
  尕司令出去时,骑手们跟国民军接上火。那一仗,骑手们解决了国民军一个团。
  孙连仲从西宁亲自带大部队来攻,骑手们消失在巴丹吉林沙漠里,孙连仲望着拔地而起的黄尘发呆。参谋长说:“这小子就像一股风,来去无定,旋起旋仆。”孙连仲说:“命令部队坚守城池,不要进沙漠。通报上讲马仲英死了三次,一个人死三次你能相信他死了吗?”参谋长说:“马步芳对我讲过,只要马仲英不占地盘,他就成不了气候,他就会当一辈子流寇。”


  4

  那年冬天,盛世才离开六朝古都南京,回到老家辽东。蒋总司令手下的作战科长,在乡亲们眼里是非常荣耀的。盛世才一点也不荣耀,他淡淡地说:“作战科长是坐冷板凳的。”老同学说:“蒋介石留学日本军校,你也留学日本军校,蒋介石早先做孙大总统参谋部作战科长,你也做蒋总裁的作战科长,可见这是一条成功之路。”“一条路上只走一个人,我不想步别人的后尘,我不干科长了,我准备去新疆找出路。”
  亲友们为之一震。盛世才告别故乡,骑着大马走了。他得走八十里地去县城搭汽车。亲友们送了一程又一程,盛世才打马前行,头也不回,那情景有点像浪迹天涯的江湖义士,一身的慷慨悲凉。
  在沈阳,他朝拜前清皇陵,努尔哈赤就躺在这里,面南背北,遥望中原。关东大地王气很足,辽金清曾崛起于白山黑水,驰骋于大江南北,以至中亚腹地。辽被金取代后,辽国大将耶律大石率辽国遗民西迁中亚,在巴尔喀什湖周围建立西辽,长达八十余年。盛世才要去的新疆曾经是西辽的一部分。他必须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从塔城进入新疆。这条路线是耶律大石当年走过的。耶律大石是带着亡国之痛离开辽东,漂泊万里去开创契丹人的基业。他盛世才东渡日本学来一身本领投奔蒋介石,科长这条冷板凳击碎了他的金陵春梦。他内心的痛楚不下于耶律大石。盛世才在东陵站了很久,故国的无数英雄豪杰就这样从眼前飞驰而过,他们消失在祖国的历史长河中。
  他正扼腕叹息,有人在他身后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汉高祖之嗟叹乎,楚霸王之嗟叹?”那人是他的日本同学崛城雄。崛城雄倾慕中国古典文化,毕业后被军部派到中国东北关东军司令部任职。崛城雄说:“你不是给蒋总司令当作战科长嘛,回东北干什么,有特殊使命?”
  “真有特殊使命也轮不上我。”
  “所以就站在帝王的陵前养浩然之气。”
  “崛城君真会开玩笑,我有什么浩然之气,一肚子鸟气罢了。”盛世才说,“南京的差事我不干了。”
  “那是一份好差事啊,在总司令身边工作,对我们日本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日本有武道,中国只有帝王术。中国宋朝有个王安石,宁可去边地小县当县令,也不愿在京城当侍郎。我准备去新疆。”
  “好多同学等着中国开战跟你对阵呢,你跑到新疆不是叫大家失望吗?当年你可是军校的高材生啊。”
  “中日两国真要打起来,我不会沉默的。”
  “在遥远的新疆跟我们交战?”
  “日本军部一直把辽东视为帝国的生命线,辽东曾是辽国的故地,辽国灭亡以后,辽国的大将耶律大石率部西征,在中亚腹地建立西辽,新疆也是辽国的故地。”
  “我明白了,盛君凭吊的不是努尔哈赤是耶律大石,盛君去新疆是为了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盛君会成功的。咱们聚一聚为你饯行。”
  崛城雄把盛世才请到一家日本餐馆,吃生鱼片喝清酒。崛城雄说:“盛君在首脑机关工作,中原大战给中国带来难以消除的后遗症,这情况盛君不会不知道吧?”
  “内战的结局便是中国北方防务空虚,关东军可以趁机在东北动手。”
  “张学良有五十万军队,关东军只有两万多人。”
  “中国北方最强大的军队是冯玉祥的西北军,而西北军在这场内战中瓦解了,五十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固然庞大,可他们的统帅张学良是个狗肉包子,他的军事才能不足以指挥这支大军。这些情况关东军司令部肯定考虑到了。”
  “军部的情况一点也瞒不了盛君啊。”
  盛世才冷笑。
  崛城雄说:“蒋介石也是日本留学生,军部的意图同样瞒不过他。”
  盛世才说:“日本是个统一的国家,天皇有无上的权威,中国四分五裂,蒋介石既要扫平军阀完成国家统一,又要填补帝制灭亡后的权威,还要应付帝国主义,辽东这颗棋子他鞭长莫及。面对日本进攻,他会收缩兵力,避其锋芒,在中原与日本交手。所以,关东军很快会在东北动手的,我估计关东军已经开始制定这项计划了,到时候只要找个小借口就可以向北大营开火。”
  “关东军确实有这个计划。盛君如此坦率,就不怕关东军暗算你吗?”
  “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去告诉张学良,张学良会把我当疯子,关东军杀我有什么用呢?再说有你崛城君在,我不会出事的。”
  “为什么?”
  “崛城君首先是个武士,其次才是军人。”
  “承蒙盛君如此看待我,说来惭愧呀。武士与军人本来是一体的,自从西洋新式武器传入日本,象征军魂的日本刀,日见式微,军界上层与财界金融界沆瀣一气,日本固有的武士精神首先从首脑机关受到侵蚀。日清战争,日本军队凭着武士道打败中国,日俄战争,武士道精神发展到顶峰,参加过那场大战的老兵至今怀念东乡元帅和乃木希典大将。在旅顺口203高地上,倒下了八万日本军人,乃木的两个儿子也死在那里,战争结束后,天皇向乃木询问战争情况,天皇丝毫没有责怪他,给他颁发了勋章。那场大战以后,武士道精神逐渐失去它的意义,仅仅剩下一种形式。今天,在军部很难找到东乡和乃木那样的统帅了,武道与军道相分离,这是日本军人的悲哀。日本已经很难恢复纯粹的武土道精神。除非来一次惨败,失败有时候也是一条拯救之道啊。盛君刚才诉说耶律大石复国的壮举,确实令人感动。希望盛君在中亚腹地重振武道,盛君成功了,这也是我们日本的骄傲。”
  “我在日本求过学,原田先生对我的教诲令人难以忘怀。”
  “原田先生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代。”
  “是吗?”
  “东汉末年,曹操篡权,汉献帝的族人为了躲避战祸,远渡日本,天皇陛下赐给他们封地和贵族的爵位,改刘姓为原田氏。原田家族在日本势力不小呢。所以原田先生对中国留学生有特殊的感情。”
  “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加今的日本跟中国一个样,不学会投机是很难找到进身之道的。”
  “我明白崛城君为什么来辽东了,你是被排挤出来的,对吧?唔,我原以为受冷落的就我一个人呢。我跟着蒋介石在南京坐了几年冷板凳,英雄无用武之地,我远走新疆实在是迫不得已。”
  “新疆自古就是英雄豪杰驰骋的地方,盛君一定能成功。”
  崛城雄从腰间取下盒子枪赠给盛世才。
  “龟在我们日本是神物,这把手枪是日本的新产品,叫王八盒子,盛君佩带它做个吉祥物吧。”
  盛世才在崛盛雄手上打一下,把手枪收起来。
  “有神物保佑,我一定能成功。”
  这年冬天,盛世才从满洲里乘上国际列车,进入西伯利亚。在漫长的铁路线上,盛世才第一次对妻子诉说自己早年的宏愿,白山黑水,大平原,剽悍与血性之美,古代的关外英雄,辽金蒙元和满洲八旗。对于一个知识女性来说,最迷人的时刻莫过于倾听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谈自己的心里话。这个男人不是别的什么人,是自己挚爱着的丈夫,是在缓缓行驶的列车上,北方,大地之北的泰加森林带,白雪,贝加尔湖的巨浪,苏武牧羊的传说。读过许多书的邱毓芳一句话都不说,她手托下巴,披着华贵的大披巾默默地看着丈夫。丈夫情绪高涨,在许许多多的关东豪杰中,丈夫最终选择耶律大石,丈夫觉得自己就是当年的耶律大石。“耶律大石手下只有二百壮士,就能横扫西域,大败阿拉伯大军,在遥远的海押立和撒马尔罕建立西辽帝国,在伊斯兰教最兴盛的时候,把中原文化揳进中亚腹地,后来的伊斯兰学者和历史学家总想躲开西辽帝国,那个庞大的帝国千百年来压得阿拉伯学者们喘不过气。这太痛快了!这才是英雄所为!”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个契丹少女。”
  盛世才差点说出叔叔的战地笔记,不知为什么,他的舌头顶不起那个秘密,那一定是个很可怕的秘密。他离开故乡,投军之前,把那本战地笔记烧了。
  他相信它的每一页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在他脑子里了。他将去投军,对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来说,这是一个大胆而诱人的举动,他还未动身就感觉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军人了。他就像个了不起的军人一样,一把火烧掉自己的秘密和誓言。他觉得叔叔的战地笔记是一种誓言。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誓言。辽东,夹在两个帝国主义之间的沃野,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年把梦想与誓言投进大火。他就不再是少年了。他奔向北大荒。
  一个契丹少女的梦想肯定是耶律大石。
  他始终没有对妻子说出那本战地日记。

  等我们老了
  坐在火炉边
  一起回忆西伯利亚
  回忆中亚细亚草原
  回忆那条大铁路
  那条大铁路
  从东往西
  从西往东
  下边垫的都是骨头
  都是中国劳工的骨头

  盛世才猛然坐起,妻子已经睡了,他也睡了,他盖着大衣,大衣被揭一边,列车跟摇篮一样轻轻晃着,大地辽阔宽厚的手在摇这个大篮子。他忽然感到沮丧和悲怆。做了好多年劳工的叔叔一笔一划记下了激烈的战斗,却没有记载修路的生活。他就奔驰在这条中国劳工修筑的大铁路上,叔叔不记它是因为大铁路无法忘记,而冲锋陷阵的壮烈场面总会沦为过眼烟云。他的鼻子酸酸的,他悲怆什么呢?他为谁而悲怆。他又睡着了。他睡了很久很久,他睡得多沉啊,一直沉到地心又被一股神力驮上去。他看见太阳在列车后边奔跑,好像列车拖着的一个大火球。跟做梦一样,太阳这个大火球追上列车的时候又灭了。天总是黑不踏实,天蓝汪汪的,大地无限地辽阔着,很可怕地辽阔着,列车无比忧伤,好像扑进坟墓,大地总要把所有的东西收进去,包括人的誓言和梦想。
  妻子说了一句梦话,他看啊看啊看好半天。好多年以后,他确实写了本书,叫《牧边琐记》,是他到台湾以后写的。他在新疆执政十一年,杀人如麻,他的政府廉洁高效,他调离新疆时,上缴给国库的黄金白银把蒋介石吓一跳。尽管告他的人很多,蒋介石只认钱,一个边疆省区上缴中央的黄金白银比江浙两省还多,所有咒骂声都被巨大的财政收入隔挡开了。到台湾写《牧边琐记》时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打工仔,给老蒋挣了很多很多钱。在新疆的十一年,也是跟斯大林友好合作的十一年。苏联政府得到的实惠更多,差不多也是一条西伯利亚大铁路了。“我是一个劳工”,“我是一个打工仔”。他就是这种双重角色。
  《牧边琐记》里没有写这些,他也没有对夫人讲。一个男人总要把一些话埋在心底,带进坟墓的。

  他未来的对手马仲英正驰骋在青海宁夏甘肃一带,与国民军血战。华北的报纸上登有马仲英部的活动情况。据报纸介绍国民军在边都口受挫,死伤惨重。盛世才不由吃一惊,冯玉祥的部队长于野战善打硬仗,报纸的标题是“七条枪吊民伐罪,尕司令不愧伏波后裔”。到新疆后,盛世才问当地回民:“百家姓里没尕姓嘛。”回民说:“尕是年轻的意思。”盛世才又问尕司令是谁,当时马仲英没来新疆,新疆的回民也不知道尕司令是谁,大概是回民土匪吧。盛世才又吃一惊,“西北的土匪这么凶,敢拉杆子跟冯玉祥打。”关东红胡子不少,却不曾听说有谁拉杆子打张作霖的。盛世才想起《三国演义》中马超的西凉兵,打得曹丞相丢盗卸甲,狼狈逃窜。这里民风强悍,与关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果然是干事业的好地方。金陵古城留给他的晦气一扫而光。
  从塔城到迪化是千里大戈壁,绿洲跟汪洋里的小岛一样,车子从小块绿洲边擦过,漂荡在无边无际的石头堆里,很平坦很辽阔的石头大地。
  按道理西伯利亚更辽阔更大,泰加森林遮天蔽日,远远没有新疆戈壁给人如此强烈的感觉。感觉中的新疆非常之大。盛世才好几次从车子站起来挥手,不停地挥,“太壮观了,太平洋也不过如此。”
  天山山脉越来越近,盛世才指着山下的开阔地,不容置疑地告诉妻子,“看到没有,那是薛仁贵当年弯弓射箭的地方,连射三箭,三员大将应声落马,几十万大军伏地而降,部下挥戈呐喊: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入汉关。”
  大漠和群山合拢,绾起一个疙瘩,把迪化城围起来,天山最险峻的主峰,博格达峰与妖魔山竖在城郊,城中央挺着一座红山,源自天山冰川的一条河穿城而过,河水冰冷湍急跟冷嗖嗖的剑刃一样。
  “冰河入梦,险峰为枕,六朝粉黛之地哪能跟这座城相比?”
  盛世才轻声告诉邱毓芳,“夫人,这座城是一位美人,她的美跟你如此相似,我一直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夫人的美,这座城就是你,我的夫人。”盛世才轻轻地拍着邱毓芳的肩头,博格达峰与妖魔山同时看着邱毓芳,“那两座山都在看我。”
  “夫人不要紧张,是你在看它。”
  “它从石头缝里看我,这么厉害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让人这么看过我。”
  “不是人是山,是天山的主峰在看你呀我的夫人。”

  当时,盛世才是迪化最高的军事人才,省主席金树仁问他有何打算,盛世才愿意去最艰苦的地方工作。金树仁说:“迪化就已经很艰苦了,你留迪化工作。边疆军事落后,军事人才奇缺,我任你为军校总教官,兼省军参谋主任。”盛世才立正致礼。人们发现盛世才腰间挂着一支奇怪的手枪。盛世才说:“这是日本造的盒子枪,叫王八盒子,是我的日本同窗送的。”
  第二天,军校学员也目睹了这支奇怪的手枪。迪化城在议论这支王八盒子枪。盛世才打马而过,双眼炯炯有神,脸盘上一圈黑胡须,威风凛凛。那正是隆冬季节,巡夜的更夫发现黎明时分,盛世才来到河边,砸开坚冰,用冰水冲洗身体。不久,军校的学员也开始在野外用冰水冲洗身体。据盛世才介绍,这是日本军校士官生的基本功。崇尚武道的学员很喜欢冰水浴与刀术。盛教官成为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军人。
  金树仁了解这些情况后说:“只要不给他兵权,他教些学生对我们有好处。”幕僚们说:“蒋介石当年就是从办军校起家的。”金树仁说:“军校校长是我,盛世才只是个总教官嘛。盛世才怎么能跟蒋委员长相提并论?”
  军校学员对盛世才说:“以老师的水平应该担任新疆军事首脑,金主席分明是让你坐冷板凳嘛。”盛世才沉默不语,学员们越说越气愤。盛世才突然说:“以后不许议论长官,我是金主席请来的,军校是军人的摇篮,当教官有什么不好,嗯?你们如此放肆,不是害我吗?”学员们把这种不满搁在心里,一搁就是三四年。三四年以后,他们都是省军的骨干力量了,哈密发生民变,省军连连败北,许多高级将领不能上阵指挥,全迪化只有盛世才一人可以支撑局面,金树仁只好任盛世才为东路总指挥,率部出征。盛世才平生第一次执掌兵权,手下军官大多是当年的军校学员。部下效力,盛指挥有方,捷报频传,盛世才脱颖而出。
  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而在民国十九年至二十二年,盛世才却陷在绝境中。金树仁跟蒋介石一样,给他一个空头衔,丝毫也不重用。与南京不同的是,他可以在军校学生中培育自己的势力。只要保持这种优势,他就以静待变。那些年,盛世才的日子清苦而耐人寻味。在迪化人眼里,他始终是个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军人。这里民风淳朴,一点没有南京的萧杀阴森之气。盛世才已忘记了在南京时对黑夜的恐惧。军校学员们谈起新疆政治腐败,盛世才就感到无比高兴。


  5

  远在河西的马仲英也了解到新疆政治腐败。马仲英冥冥之中感觉到他和骑手们的使命在新疆。
  巴丹吉林沙漠沿河西走廊一直伸向中亚。骑手们在沙漠里几出几进,好不容易进人富庶的河西走廊,谁也不想再到沙漠里去。尽管他们知道雪山与沙漠是骑手的摇篮,可一旦失去枪支与战刀,他们就很难振作起来。
  那些日子,马仲英忧心如焚,他盼着国民军来进攻,这样可以鼓动部下向新疆开拔,他们无法战胜安逸和休闲。
  那年,千里河西,风平浪静,静得令人怀疑,毫无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乱世景象,反倒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飞驰的骑手在这里显得一点也不真实,百姓们种田赶集,对军队毫无兴趣,连骑手们都感到自己是多余的。骑手们叫起来:去年这里刚打仗呀。永昌、民勤和武威血流成河。百姓们说:那是好久前的事了,国民军走了。骑手们茫然若失,兵灾刚过去半年,人们就忘得一干二净。百姓们说:“老百姓过日子,过了今天想明天,到了明天想后天,以前的事没人想。”骑手们惊恐异常,他们发现了比战刀更锋利更坚硬的东西——时间。骑手们说:“咱离开河州快一年了,河州乡党早把咱给忘了。”
  那是个无比惨酷的季节,平静的旷野松弛了骑手们的筋骨,悄无声息的岁月之河吞噬了骑手们的神志。骑手们叫起来:河西乡党忘了咱,不能让河州乡党忘了咱。马仲英说:“河州早有防备,回不去。”
  “去宁夏,宁夏是回回窝,去宁夏,咱不做孤魂野鬼。”
  大军越来越像一支土匪,把这样的军队带到宁夏会是什么样子?尕司令下令先整训一下再说。大家以为要练兵,号声一响,又是巴丹吉林大沙漠,尕司令都进去了,谁敢不从。大灰马知道主人的心思,带着大军在沙漠里兜圈子,有泉水的地方全被绕过去了。开始有人倒下,太阳一晃就是一团火,赤白赤白的火,太阳的火焰很快变成纯白,一片闪光的纯白跟舌头一样从天空伸下来舔这些沙漠上的露珠。有人尖叫,尕司令上去就是一鞭子,“叫什么叫!沙漠都过不去还想去宁夏?”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连马也倒下了,生命的火焰从尸体上升起,融进太阳。在死亡与磨难之后,人们的目光变得更凶狠更残酷。队伍里的绿林好汉太多了,这些人匪性难改。再这么折腾下去,太阳和沙漠会把他们全吃光。太阳把大家都晒疯了。
  不能直扑宁夏,大军绕道阿拉善蒙古地区,从贺兰山进宁夏。这次进军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相信能从沙漠里冒出一支大军。尕司令先派人潜入银川打探虚实。省城驻军外出训练未归,只有一个团守银川。省主席门致中是个贪官,只知弄钱,不理政务,正是进攻的好机会。
  大军开到银川,银川即被攻克,省主席门致中带手枪营从银川南门突围,军长王衡之阵亡。骑手们旗开得胜,纵马奔驰,一片欢腾。王衡之是副将,主将门致中跑了。尕司令高兴不起来。更让他伤心的是,军队入城,匪性又起,杀掠不断。银川仓猝失陷,军政机关职员大多未逃出,躲在百姓家里,被搜出后就地杀害。
  银川为省会所在,一告陷落,西北震动。刘郁芬又起用吉鸿昌,命其率队进剿。
  两个月后,吉鸿昌部队从兰州杀来,骑手们拚死抵抗,好几个旅长战死,骑手们撤出银川,退到石嘴山。
  五月初,尕司令指挥部队二次围攻宁夏,吉鸿昌部队从四门冲出来,与尕司令一起起兵的马仪师长当场阵亡,骑手们死伤惨重,全线溃退。吉鸿昌带着大刀队在战场上寻找马仲英的尸体,有人把马仪抬过来,马仪酷似马仲英。吉鸿昌在尸体旁站了很久,说:“死在我手里,是你娃娃的运气。”
  骑手们进人沙漠摆脱追兵,沙漠很快到头了,骑手们发现沙漠这么狭小,有经验的骑手说:“是咱们心太急了,心太急跑天上天也是小的。”
  骑手们在沙漠里跑了五天五夜,沙漠的尽头出现了无边无际的旷野。旷野平坦安谧。骑手们又跑到了世外桃源。这里全是蒙古人,原来他们到了河套平原。蒙古人说:冬天快到了,你们会被冻死的。骑手们又是放枪又是乱叫,旷野无边无际,全是灰黄的枯草。骑手们沮丧至极,朝天放枪朝地放枪,放完枪就散伙了。剩下的七百多骑手是从河州带出来的,当初他们有一万多人。
  荒原一下子收割了好几万颗结实的脑袋,战刀插在沙土里像成熟的谷穗,弯弯垂下去。没人能理解金黄的沙土会长出金黄的小米。单单有阳光和水是不够的,还需要儿子娃娃的血来显示泥土鲜烈淳朴的美。好久以前,苏菲导师就告诉我们谷米里边的秘密:日月的精华和山川的灵气就隐藏在谷米里边,谷米喂养我们完全是为了我们身上流动的血液,因为血液是天空和大地的自然延伸;真主把他的灵魂灌入人体是为了让人保持天空和大地的纯真。光有谷米是不够的,大地必须有真境花园,花园里的玫瑰是儿子娃娃的血液。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成为儿子娃娃;有些男人堕落有些男人污染了自己的灵魂丧失了血的纯真。
  生命像沙子,风吹着它们流动,它们就这样意识到自己的美妙,于是荒原变成大海。
  ……
  那年冬天,骑手们走出巴丹吉林沙漠就不想动了。大家对新疆不感兴趣,新疆比甘肃更荒凉。
  尕司令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海洋就在那里。”
  骑手们太累了,他们一点也想象不出沙漠里的生命之海;他们太累了,他们的瞳光开始发暗。
  他们就像一群老狼,蹲在后套的大草滩上,一边舔伤口,一边盯着银川。富饶的宁夏对他们太有诱惑力了,那里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扑上去。
  吉鸿昌进银川后与省主席门致中发生矛盾。吉鸿昌认为宁夏资源丰富,应制定计划好好开发,不能一味向地方征税,加重老百姓的负担。门致中思想守旧,一切按旧规办事,正忙着操办迎娶前清端王的二孙女。
  吉鸿昌毫不客气讽刺门致中,平时只知道弄钱,战时疏忽防守,城失将逃,给老百姓带来劫难,有何颜面再见宁夏父老。门致中愤而离职去向冯玉祥告状。刘郁芬只好让吉鸿昌代理宁夏主席,冯玉祥知道后默许。
  吉鸿昌刚攻克宁夏时,省城回民几乎逃光。一个警察枪杀了一个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无辜回民,吉鸿昌立即将这个警察正法,并发告示,保护回民。回民才渐渐回城返乡,社会秩序逐渐安定下来。大批政工人员到回民聚居地方召开群众大会,宣传回汉一家。吉鸿昌亲自书写“回汉一家”大字匾挂在银川市中心钟鼓楼上,还身着回族服装,与阿訇握手合影,经常出入清真寺,召集全省回教阿訇大会,凡民间擅长武术者不分回汉,予以嘉奖。当地回民十分感念吉鸿昌,称他为“吉回回”。他还打算建设好宁夏后,马上率部进军新疆,开发整个大西北,亲手绘一幅西北屯垦图。消息传到宋哲元、刘郁芬、孙良城这些西北军将领耳中,他们大叫吉鸿昌“犯上作乱”。“吉鸿昌赤化”,一齐去找冯玉祥告状。
  吉鸿昌在宁夏的所作所为传到尕司令那里,尕司令忽然想起起兵之初,夺循化县、过黄河峡时他也提出回汉一家,他也杀富济贫,他越想越气,“狗日的吉鸿昌,你是人还是鬼,你把我撵走你就来这一手啊。”
  这时,来了一位老阿訇,是替吉鸿昌送信的,还附了一张吉鸿昌的相片,想跟尕司令交朋友,一起合作建设宁夏。尕司令反复看吉鸿昌的相片,马仲英吉鸿昌、吉鸿昌马仲英、骏马钢刀、钢刀骏马,两个人影子反复重叠,分不出彼此。老阿訇以为尕司令动心了,就说:宁夏回民都把吉鸿昌叫吉回回。
  尕司令跳起来,“他是回回?他是回回我是啥?”
  老阿訇也是刚烈汉子,“你个毬娃娃你算啥?我宁夏回回不欢迎你,你给我宁夏做过啥好事?你说说看,你娃张不开嘴。”老阿訇从尕司令手里夺下照片,连信也夺回去,临走时说:“人家吉将军敬你是英雄,才交结你,吉将军的日子不好过,一帮帮瞎熊天天咬他,排斥他,他在西北军里也受气呢。蒋介石消息灵,派人送来委任状,吉将军当场把委任状撕了,对南京来的人说:去你娘的,我只要老百姓承认,谁要你委任?!你尕司令撑破天就敢反冯玉祥,吉将军连蒋介石都不放眼里,你娃年纪轻,你娃慢慢思量吧。”老阿訇气昂昂走了。
  挨了一顿骂,尕司令汗都出来了,精神也上来了。尕司令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尕司令说:“事情弄到这种地步,唯一的办法就是招安,我和仲杰去内地找机会,大家暂时归顺吉鸿昌,接受他的改编,吉鸿昌不会为难大家的。等我和仲杰混出眉眼,我再通知大家,弟兄们,我们还会东山再起的。”
  大家坐一搭吃个饭,就分手了。队伍往宁夏开,马仲英兄弟往黄河边走。那条大河越来越宽,沙漠草原天空无限苍凉悲壮,猛然一声花儿,一腔带血的花儿响起:

  尕司令,
  年纪轻,
  老子说话你不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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