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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
  发表于《收获》2001年第4期


  第二部


  6

  马仲英兄弟在北平呆了好几年,没有什么出路,就到了山东。
  马鸿逵的部队驻守山东济宁,部队里有不少马仲英的旧部。骑手们见到他们的首领,纷纷打听河湟故乡的战事。马仲英告诉他们:国民军把我们挤出河州,国民军也离开西北,甘肃成了马步芳的天下。这些骑手们都是围攻河州失败后被马鸿宾收编的。马仲英问马鸿逵:“你不怕我找麻烦吗?”马鸿逵说:“咱们是同族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马鸿逵把马仲英介绍给十五路军的官兵,数万官兵拔出佩刀向他致礼,马仲英大受感动。
  马鸿逵说:“冯玉祥跟蒋总司令搞僵了,南京对你很器重,总司令多次向我提出要见你。你赶快去南京,这是个好机会。”
  西军老将马福祥也在南京,马福祥陪马仲英马仲杰去拜见蒋介石。蒋介石把他们打量半天说:“果然少年英雄,见到你们兄弟我很高兴。”蒋介石问他们年龄,马仲英十九岁,马仲杰十七岁,蒋介石对陪宴的黄埔将领说:“他们兄弟比你们强。小小年纪,统领数万人马驰骋大西北,冯玉祥的几员虎将都败在他们兄弟手下,不简单啊。中央很快要解决西北问题,西北军治军练兵很有一套,善打硬仗,大家对西北军存在惊恐心理,可以跟马仲英好好谈谈。”
  马仲英介绍河湟事变的经过,黄埔将领开始还拿得住,听到最后不由得抽冷气。马仲英兄弟离开后,何应钦说:“不谈倒好,一谈反而渲染了恐怖气氛。”刘峙说:“阎锡山好打,冯玉祥扎手啊。”蒋介石说:“马仲英马仲杰我们要好好培养,中央需要这样的人才。敬之你安排一下可以让他们直接当师长。”
  何应钦说好好好,马上动身去办。陈诚说:“老头子真是异想天开,敬之喜欢不长胡须的军人,马仲英有马超之勇,他能真心给办?你们猜他找谁去了?”大家都说敬之去中央军校给马仲英兄弟办入学手续去了。陈诚说:“你们错了,他找马福祥去了。”众人诧异,陈诚说:“马福祥不会容忍马仲英兄弟成为中央军去危及自己的子侄。马福祥会把这事给搅黄。”大家说:“老头子不会上当的。”陈诚说:“马福祥身后有西北五马,老头子不会为马仲英得罪老五马小五马。”大家说:“敬之这样干又是何必呢?”陈诚说:“给你们说了嘛,敬之不喜欢长胡须的军人。”大家怪声怪气,“太监不长胡子。”陈诚说:“敬之也不长胡子。”
  何应钦找马福祥一鼓捣,马福祥叫苦不迭,一边电传西北马步芳一边找蒋介石。蒋介石知道个中原委,瞥了何应钦一眼,爽快地答应了马福祥的请求。马仲英兄弟上军校之事作罢,改派他们返回马鸿逵部队。
  马仲英兄弟离开南京时,蒋介石给他们赠送了中正剑,蒋介石说:“你们兄弟俩虽不是黄埔毕业,但我把你们当黄埔生看待,希望你们回到西北后收抚旧部,为中央效力,根据情况给你们编制。”
  马仲英兄弟回到马鸿逵部队。

  北伐革命打倒了北洋军阀,新军阀的矛盾日益激化,蒋介石以英美及强大的江浙财团作后盾,打败湖南的唐生智和桂系李宗仁白崇禧,挥兵河南,直逼山西阎锡山和西北冯玉祥,阎冯联手讨蒋。这就是民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军阀混战中原大战。1930年,百万大军云集陇海铁路沿线。
  战斗力最强的冯玉祥部长期驻守贫困的西北地区,财力严重不足,冯玉祥治军极严,高级将军也很俭朴,与各路诸侯交往,高级将领就显得太老土,很难抗拒物质诱惑。韩复榘石友三最先投蒋。西北军内部矛盾重重,最骁勇的悍将吉鸿昌竟然被诸将合谋夺去兵权,囚禁起来。冯玉祥从山西太原赶回来后,才把吉鸿昌救出来,先把他安排在副官处,为了平息众将的愤怒,把吉鸿昌从军长降为师长,率最精悍的十一师出战。
  陕军原属西北军,杨虎城守西安八个月迎接冯玉祥。冯玉祥进西安城,调杨虎城到三原喝西北风,将钟楼上的金钟据为己有,诱杀陕军名将郭坚。陕军趁这机会要敲打冯玉祥。马鸿逵被蒋介石改编为十五路军,安插在山东彰德一带。
  开战前夕,十五路军官兵一致认为马仲英会做他们的前敌总指挥,他们可以像真正的骑手那样,跟着首领驰骋疆场。马仲英在西北荒原太出名了,在他的麾下作战是一种荣耀。作战会议上马鸿逵宣布马仲英担任十五路军总参议,全军上下发出一片嘘声。大家只学麻雀叫,马家军上下森严,大家绝对对地服从长官命令。

  在陇海线上,马仲英骑着大灰马,平原辽阔无垠,西北军官兵认出了大灰马和马背上的骑手,他们在河州在宁夏在青海跟马仲英打过仗。他们朝天放枪,马仲英也拔刀向他们致意。
  大灰马越过铁路,在两军壕堑之间的开阔地带纵横驰骋。陇海线已经不通车了,钢轨在阳光下发出蓝光。大灰马和骑手所到之处赢得西北军官兵一片呼声。中央军莫名其妙,打电话质问马鸿逵:“马仲英是不是投降了西北军,西北军向他鸣枪致敬。”马鸿逵说:“马仲英跟他们交过手,不打不相识,他们认识。”
  马仲英回来后,马鸿逵说:“中央军对你很生气。他们原以为你打败过西北军,你一出现可以煞煞西北军的锐气,没想到反而激起了西北军的好战情绪。这些中央军,吃的好穿的好,装备好,就是胆子小,我看这仗打起来很麻烦。你到马全良旅去帮他一把,你指挥一个旅不成问题。”
  马仲英离开总部,到马全良旅。马全良说:“你带过几万人马,我这只有四千多人,我以为你不会来我这。”
  “这么大的仗我还没打过,见识一下。”
  大战开始后,西北军后撤八百里。蒋军步步进逼。陈诚指挥的蒋军主力越过壕堑,纵深突击,被西北军吉鸿昌部截住,血战三天三夜,陈诚所部几次被围,死伤累累。只因陈部装备优良,机枪火力极猛,方得突围撤退。吉鸿昌紧追不舍,陈诚节节败退,被逼进死角。这时只见一匹高头大马驮着铁塔一样的壮汉,赤裸上身,明晃晃的鬼头刀横在胸前,一马当先呼啸而来。“吉鸿昌!吉鸿昌!”“大刀队!大刀队!”蒋军尖声狂叫,乱了阵脚。1929年10月冯玉祥第一次反蒋,蒋军尝过吉鸿昌大刀队的厉害,对阵的不是陈诚部队,是汤恩伯的部队。只见潼关城门一开,吉鸿昌率两千多人的大刀队旋风般冲出来,蒋军自恃武器好,都笑冯玉祥土老帽,都二十世纪飞机大炮机关枪的时代了,还来《三国演义》冷兵器。蒋军官兵有耐心,准备近打。等瞧见大刀队凶神恶煞的样子,已经来不及了,冷兵器白刃战的效果比火器强多了。恐怖心理蔓延很快。陈诚不一样,陈诚十八军是蒋军王牌里的王牌。吉鸿昌一上来并没有用大刀,枪炮对阵,蒋军火力极猛,全德国装备,吉鸿昌部队几次包围,都抵不住密集的自动火器。
  此时,马仲英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火网让他想起在河州城外的惨败,吉鸿昌就用这种密集的火网对付马仲英的,现在吉鸿昌也被火网给封住了,蒋军的火网让马仲英大开眼界,这才叫现代自动火器。这么好的武器装备还是让吉鸿昌逼退几百里,逼进死角。马仲英冲进司令部要马全良给他一支部队,“吉鸿昌过来啦,我去收拾吉鸿昌!”马全良也很激动,连说好好好。参谋长挤眼睛,马全良也没感觉到,参谋长干脆把马全良叫出去,参谋长已经挂通了总部的电话,参谋长说:“旅长,你最好请示一下马长官。”马全良只好请示马鸿逵,马鸿逵一顿臭骂,“你还嫌马仲英名气不大,让他在中原大地耍大娃娃①,让他闻名世界呀?你给我看住他!出了差错我卸你的狗腿!”马全良龇牙咧嘴走过来,到底是个老实人,说话支支吾吾,马仲英就笑,“不为难你,不为难你,算了算了。”马仲英端上望远镜出去了,眼睛都红了,“把他娘给日的,儿子娃娃淌血不淌泪,就这么容易让我淌眼泪呀。”马仲英端起望远镜,看吉鸿昌耍威风。不看不生气,一看一肚气,吉鸿昌你算个人吗?跟我马仲英打了一年仗,也没见你赤膊上阵,打中央军你就脱衣服,露你那一身肉!
  ①耍大娃娃:西北方言,耍威风,逞英雄。
  两千多赤膊横刀的大刀队冲上来了,大刀片子寒光闪闪,太阳躲到云层深处,圆圆的苍穹下全是战刀的影子,蒋军被砍得东倒西歪,互相枕藉。他们的手脚被砍掉了,有些腹部背部被刀刃拉开,露出脊椎和内脏,凉风一下子吹进身体,生命之火猝然暗淡下去。他们不是一下子就死的,而且受到疼痛的打击,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当他们用手指挖地时指甲全崩裂了,当他们抱着树根用牙齿啃咬咬光了树皮,而牙齿和舌头全烂掉了,他们自己搞得通体鳞伤,血肉模糊,死亡姗姗来迟,直到他们脸上丧失人的模样,变得狰狞可怖,死亡才肯收留他们。
  陈诚一败涂地,带几个卫士逃命。蒋军全线震撼,狂风般的吉鸿昌所向披靡,西北狼闯人羊群,中央军鬼哭狼嚎一口气从洛阳跑到郑州,又从郑州跑到开封。蒋介石被困在开封城,城外的中央军全被吉鸿昌打跑了。蒋军另一支主力胡宗南和关粼征奋力救驾,掩护蒋介石后撤至商丘柳河火车站,刚上火车,吉鸿昌就杀过来了,蒋军一见白晃晃的大刀就手脚发软,等着挨刀。蒋介石差一点被擒,全仗蒋公从容刚烈,往外一看,西北军如狼似虎已经近在眼前,跑也没用,骑兵快得跟风一样。蒋公反而不慌了,返回车厢,里边空荡荡黑乎乎的,蒋公独坐沉思,外边自己的部队被砍得鬼哭狼嚎,他毫不动心,西北军的骑兵用大刀背敲打车窗“蒋介石出来!”蒋公也不恐慌,有个骑兵把脑袋都伸进来了,车厢空荡荡,谁会注意车厢尽头角落里的一个老头子呢。“蒋介石跑啦,弟兄们追呀!”骑兵大刀队向车站外杀去。蒋公脱险。蒋军遭此痛击,对西北军产生严重的恐惧心理,士气低落,固守阵地不敢出击。蒋介石对顾祝同陈诚大加训斥:“我革命军人之精神,竟如此不振?”蒋介石怒不可遏,就骂娘希匹,中央军就是打不过杂牌军。陈布雷说:“关西自古出勇将。战国时,六国百万之师叩关攻秦,秦人开关延敌,六国之师逡巡不敢进。”老头子又要骂娘希匹,陈布雷说:“楚汉相争,楚霸王追得刘邦连躲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刘邦反而得了天下,大丈夫斗智不斗勇。”蒋介石恍然大悟,即派人去东北拉张学良,封张学良为海陆空副总司令,并控制华北。陈布雷说这是刘邦收韩信的法子。蒋介石又派人从中央银行提取现款,收买西北军高级将领,陈布雷说这是刘邦收陈平收彭越的法子。
  中央军吃败仗的时候,马鸿逵和杨虎城的部队却守住了阵地,并迂回反击,西北军时时感到侧面的威胁。
  马仲英指挥的马全良旅越过陇海线进入安徽,这是陇海线津浦线的三角地带。马仲英建议部队停止前进,以观静变。马全良说:“这里有中央军四个师,西北军啃不动。”马仲英说:“三角地带是死角,西北军野战能力强,完全可以吃掉这几个师。”马全良犹豫不决,马仲英说:“河湟战役,我们黑虎吸冯军凭的是戈壁沙漠,很少正面跟西北军交手,凭心而论,西北军是块硬骨头,蒋总司令要啃它不容易。”
  马仲英是总部派来的总参议,没有实际用兵权。先头部队进人亳县与蒋军主力合会。蒋介石又调集大批精锐部队在陇海线发动反攻,与西北军决战。中央五个主力师连同地方部队向西北军发起猛攻。蒋介石乘坐铁甲车沿铁路线督战。蒋军吸取教训,高度警觉提防吉鸿昌大刀队。西北军高树勋孙良诚佟麟阁三面反击,郑大章骑兵师旋风一般横扫中央军侧面,吉鸿昌部正面突破,中央军一下子损失三个主力师,指挥部被冲得七零八落。
  蒋军赶快收缩兵力,由进攻转入防守。这回大刀队又出现了,不是白天,是晚上,每人一支匣子枪一把鬼头刀,头扎白毛巾,穿红色上衣,袒右臂,拂晓前摸进蒋军营地,杀声大作,蒋军惊慌失措,丢下武器只顾逃命,大刀队四面出击,追击几十里。
  战场上全是被大刀片子削掉的脑袋,像摔碎的西瓜,被斩首的官兵有五千多人,两万多官兵被砍成残废。
  马全良旅在侧面,与吉鸿昌一交手就被吃掉一个团,立即后撤,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命运。蒋介石指挥军队仓惶南移,深沟高垒,任凭西北军百般辱骂,决不迎战。马仲英说:“中央军真没用,这么好的枪炮,给咱马家军装备一半就能打败西北军。”马全良说:“这仗是打败了。”
  相持一个月,战局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总部突然宣布:张学良拥护中央。二十万东北军进人华北,中原大战胜利结束。马仲英叫起来:“这不是开玩笑吗?就这样赢了?这也算胜利?”马全良笑,“这是政治,懂吗?蒋总司令釜底抽薪,西北军受得了吗?”马仲英像青蛙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马全良说:“西北军那些干净漂亮的胜仗可以在军史上大书特书,可谋天下者只有蒋总司令啊。”马仲英说:“这样谋天下,顶个毬用。”“能谋天下的人不但顶毬用,而且是大家伙,大拿①。”马仲英说:“想不透,想不透。”马全良说:“你是真君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沾女人,你想想坐天下的有几个是真君子?”马仲英说:“蒋总司令不喝酒连茶也不喝。”
  ①大拿:西北方言,大老板。
  “可他玩女人呀,蒋介石玩女人很有一套呢,女人把这叫做幸福,而且女人都喜欢让他玩。不会玩女人可以当英雄,但绝对做不了皇帝。”

  中原大战结束,马仲英回到十五路军总部。马鸿逵问他感觉如何,他说:“中原大战跟河湟事变一样,胜者无所得,冯玉祥与我半斤八两。”
  “中央胜了嘛,江山还是蒋总司令的,怎么说胜者无所得?”
  “中央军连连败北,突然赢了,这叫打仗吗?简直是开玩笑!”
  司令部的参谋人员都笑了,“西北军是能打仗,可他们是叛逆,中央大权在蒋介石手里,蒋介石可以封官,可以出钱,有了这两样,西北军打的胜仗再多也等于零。这就叫政治。”说话的参谋叫张雅韶,另一位叫吴应祺。马鸿逵说:“他们都是中共人员,很有才华。”马仲英说:“他们都是政府的通缉犯,你不怕惹上麻烦?”马鸿逵说:“地方部队都潜伏着中共人员。这些人都是难得的人才,他们可以应付各种复杂的局面。蒋介石跟冯玉祥一样,总想法子瓦解咱马家军,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你跟他们多谈谈。”
  马仲英在甘南夏河听黄正清介绍过共产党,印象很深。马仲英在河湟一带的反冯运动吴应祺张雅韶了若指掌。吴应祺毕业于苏联基辅军校,张雅韶毕业于黄埔六期。他们俩参加渭华暴动②失败后与党组织失去联系,便投奔马鸿逵的部队。洗澡时马仲英发现他俩身上伤痕累累,马仲英说:“你们出生入死就为你们的组织?”“为老百姓。你尕司令当初反冯玉样不也是为老百姓吗?”“不全是这样,我想摆脱马步芳兄弟的控制,自创大业,当时国民军横征暴敛,民心可用,我趁机起事。开始老百姓都支持我,人也多了枪也多了,官兵素质太差,经常骚扰百姓,老百姓就不支持我们了。”
  ②渭华暴动:大革命失败后,中共陕西地下党组织的一次武装暴动,失败后余部退入陕北。
  真正打动马仲英的是吴应祺对蒋介石的分析,马仲英问吴应祺西北军为什么那么傲慢,不把蒋介石放在眼里?吴应祺告诉他,刚开始冯玉祥很看重蒋介石,他们结拜为干兄弟,蒋介石搞清党,冯玉祥也跟着盟弟搞清党,打完共产党接着北伐。北伐军到山东济南时,日本军队就想试一下蒋介石的虚实,日军几千人向中央军几万人挑衅,蒋一味忍让,西北军要打,蒋不让西北军到胶东,蒋派外交特使去交涉,日本兵把国民政府的外交特使割鼻割耳,活活钉死在墙上,并袭击中央军,中央军一触即溃,死伤数千人,这就是五卅惨案。西北军一直以日本为假想敌,曾在大沽口跟日军发生炮战,中央军在济南的所作所为让西北军大失所望。马仲英大叫;“蒋总司令怎么这样?”
  吴应祺说:“蒋为人精明,擅长权术,哪路军阀都不是他的对手,可精通权术的人只能当政客不能当大国领袖,他没有雄才大略,没有豪迈的气度和魄力,他驾驭不了这个伟大的时代。面对列强怎么能示弱呢?不要说冯玉祥,小民百姓也会小看了他。”
  马仲英本人作风很好,能吃苦,爱学习,没有不良嗜好。十五路军驻守的山东济宁,文化相当发达,马仲英在这里一方面交结中共朋友,一方面阅读大量书刊。回想河湟战役的种种失误,不禁发出阵阵感叹。吴应祺说:“你当年的经历就像古罗马的斯巴达克思。”吴应祺说:“斯巴达克思率领角斗士抗击罗马大军,罗马的好多军团被打败。斯巴达克思迅速崛起,变得无比强大令人生畏;但他对形势却有一种清醒的认识,因为他还不能指望推翻罗马的统治,就开始把队伍带向阿尔卑斯山。他认为大家必须翻过山岭回到各自的家乡,一部分人回色雷斯,另一部分人回高卢。可是他的部下自以为人数众多而盲目自信,不听他的命令,继续在意大利各处骚扰劫掠。骄横狂妄而脱离斯巴达克思主力的日耳曼人被罗马军队歼灭。罗马大军把斯巴达克思围在海边三角地带,斯巴达克思回师反击,大败罗马人。这次胜利却断送了斯巴达克思,因为他的部下都充满狂妄的自信,不再听从首领的命令。这正是敌人求之不得的。”民国十九年,在边都口击败国民军主力后,马仲英进入河西,打算攻入新疆,没有人支持他。这样,他们失去了进军新疆的好机会。吴应祺说:“你的部下军纪太坏,兵匪不分,屠戮百姓。”马仲英问:“这是为什么?”“他们一辈子守在家门口,他们如果听从你的指挥,进行一次远征就好了,大军远征不仅仅是争地盘,重要的是部队能得到锻炼。”吴应祺说,“在河套平原,大军压境时,你的部下背叛了你,你只剩下七百多名老兵。”马仲英说:“斯巴达克思是不是也有过这种遭遇?”“他就是这样死的,角斗土们不听命令,意气用事,与罗马大军混战,斯巴达克思看到他必须亲自出战,首先,他让人把战马牵到跟前,他拔出剑,声称,如果得胜,他将从敌人那里得到很多良马,如果失败,他就不再需要任何马了。说完他把马刺死,然后冒着飞矢,越过遍地的伤员,直向罗马统帅克拉苏杀去。他杀死了迎面奔来的两名百夫长,却没有达到目标。最后,他的同伴都逃跑了,他独力奋战,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下,他被砍倒时还抵抗不止。”
  马仲英沉默好久,“很早以前我就渴望着一次远征,穿过中亚荒漠一直到大海。”马仲英说,“那是骑手最后的海洋。”
  吴应祺说:“听说你喝过马血,不是用刀而是用牙咬。”
  马仲英说:“马血里有海洋的气息,从那里我看见了宽阔的入海口。”
  吴应祺说:“你应该回西北召集旧部,重振旗鼓。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
  马仲英说:“我这次来内地最大的收获,就是交了你们这些中共朋友,我还会东山再起,我要改造我的部队,你们要来帮助我。”
  吴应祺说:“我们的工作就是组织民众反抗黑暗的社会。”
  “多带些朋友多带些书,我知道的革命道理太少啦,我能不能加人你们的组织?”
  马仲英加入了共青团。这两个与组织失去联系的共产党员也只能把马仲英发展为团员。
  马仲英潜回宁夏。


  7

  宁夏省主席马鸿宾得到消息,即派人前往欢迎,马仲英向银川各界表示,这次回来收抚旧部,遣散回家,使其居乐业。大家松了一口气。马鸿宾让马仲英担任宁夏部队的教导队长,选拔下级军官受训。
  马仲英生活简朴,与学员同甘共苦,采用西北军的训练方法,配以河湟战役和中原大战的实例,学员领会很快。好多学员表示愿意听马仲英调遣。马鸿宾闻讯大惊。马仲英为了避人耳目,整个冬天,天天去郊外放鹰抓兔。有时外出很远。
  春天快到时,马仲英带着忠于自己的学员离开银川,潜伏在中卫黄河渡口。
  马鸿宾的部队四处搜索,毫无踪影,查了一下,跟尕司令走的仅仅七个人。
  “带七个兵还想弄事呢。”马鸿宾可以放心地喝茶了,噗儿噗儿,茶越烫越有味道。
  参谋长不放心,“当年夺循化县尕司令就带七个兵。”
  “本事大让他夺嘛,只要他不夺咱宁夏,管毬他哩。他是马步芳的仇人,又不是我马鸿宾的仇人。”
  “那咱把兵撤了。”
  “看你笨的,总得给马步芳个面子嘛,尕司令是个咬毬的大王,不要让人家说咱闲话。”
  马鸿宾喝一口换个杯子,卫兵不停地给他上烫茶。
  参谋长说:“烫嘴哩。”
  马鸿宾说:“我也不知道烫谁哩,让它烫嘛!”
  尕司令潜入河西走廊,骑上大马,一夜间走了千里路,直扑甘州。他的旧部二千多人被马步芳收编在这里,编成一个旅,旅长马谦也是尕司令的老部下。
  马谦一见尕司令,嘴张得跟一眼窑一样,眼巴巴看着尕司令走进窑里,马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尕司令说:“你是旅长,我是光杆司令,我到你跟前混饭来了。”马谦这才想起来叫司令,赶紧唤人摆席给老长官接风。宴席上一口一个老长官。几个团长都是马谦的亲戚,也跟着马谦一口一个老长官。尕司令说:“你别怕,我不当司令,我跟大家见个面叙叙旧,轰轰烈烈干了一场,出去了好几年,想弟兄们呀!”门口挤满了老兵,黑压压一大片,不出声,眼睛在暗地里放着亮光,尕司令撇下热腾腾的宴席走进那团亮光里。
  马谦连夜派人去西宁给马步芳报信,马步芳大叫:“他不是在宁夏吗?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这么快!”马步芳给来人下命令:“回去告诉马谦,旅长不是擀面杖,想当官就当得下狠心,把马仲英灭了,灭得死死的。”
  马步芳派了最精锐的骑兵团,约好时间,协助马谦灭马仲英。那一团人马潜伏在山窝里,只要马谦发个信号,眨眼就能杀进甘州城。
  一连好几天平平静静。
  星期四晚上洗澡,军官先洗。马谦邀上老长官还有参谋长副官。尕司令只带他的小兄弟马仲杰,十几岁个碎娃。
  洗到一半,澡堂响了一枪,尕司令从热水里出来一看,是朝他开枪,是马谦旅长开的枪。马旅长不知啥时候穿好衣服,提着二把盒子,离尕司令近近的,举起手枪搂一家伙,又搂一家伙,估计死得差不多了。谁也没想到尕司令精身子,跟一条大鱼一样凌空而起扑上去。马旅长双手攥住枪,搂一下又一下,搂着搂着枪就不响了,尕司令立在他跟前,二把盒子扫射的是澡堂的后墙,是一面石头砌的厚墙。尕司令给马谦一脚,马谦扑通跪在地上。“挨毬的心太狠,哪有这么打枪的?两只手把枪捏死啦,你配当军人吗?”尕司令唾马谦一脸。
  第一声枪响,城外那一团骑兵就冲进来,在街巷里全被马刀砍死了,血流出城门洞。几匹空马性烈如火,翻过祁连山,回到宁海军的大营里。

  马步芳赶快调集大军,全青海的兵倾巢出动。连马步青的那个骑兵军也调上去了,数万大军分两路出山丹和边都口合击甘州。
  马仲英最精锐的步兵旅由马仲杰率领攻占肃州,仅仅两天,大半个河西走廊十几县落入马仲英之手。
  大战开始前,马步芳对阿哥马步青说:“老祖宗的家业眼看要毁于一旦,阿哥呀,咱是亲兄弟,咱要拚上命把马仲英打下去,他活着,咱就活不安然。”
  “他就是老虎咱也不怕,咱兵多将广,他才几个人?不怕他。”
  数万大军开上去。被堵在祁连山最险要的地方红水沟。红水沟淌着一条小河,水跟血一样,因为土是红的,石头也是红的。这是前定下的流血的地方。狗日的马仲英呀,你真会挑地方,这么大一座祁连山你偏把爷爷我堵在喉咙眼。
  大军一个整团一个整团开上去,死人倒浪浪,把红水沟快要填满啦。
  山上枪不响了,马刀一闪一闪跟镜子一样,把人的五脏六腑全照出来了。马步芳拔出手枪,朝天开三枪,“弟兄们冲呀,敌人没子弹啦。”被马刀赶下坡的士兵愣愣地着他们的长官,以军人的习惯,对方跟你拚刀子你就不好意思子弹上膛。他们的长官一马当先,开了一枪,又开了一枪,连打倒两个马仲英的兵。山下的宁海军乒乒乓乓放起枪。
  这已经是两天两夜以后了。这也是宁海军青马旅黑马旅损失殆尽之后,调来的援军,由马步芳亲自带领杀上红水沟。机枪夸夸夸夸叫个不停。
  “就打马仲英。”
  “长官,打死啦。”
  “你看清楚了?”
  “二百发子弹,跟下白雨一样下到他身上啦,他肯定湿啦。”
  “找他的尸首,我要攮他几个窟窿。”
  搜索队在死人堆里乱折腾,死的都是硬硬邦邦好小伙,日他妈个个都像马仲英。许多尸首被马步芳卸开了,喷满身血。阿哥马步青稍微冷静些。
  “兄弟呀,人死了就算啦,人家笑话哩。”
  “我要让他死得踏踏实实。”
  “死踏实啦兄弟。”
  “我不踏实,我眼皮老跳。”
  “你太紧张。”
  “不是紧张是警觉,人警觉点好,不吃亏。”
  马步青摇摇头一笑。
  搜索部队报告,马仲英残部向肃州撤退。
  “一个不剩,杀光。”
  马步青挡住他疯狂的弟弟,“肃州快到新疆啦,就不追啦。”
  “不成,全杀光。”
  “兄弟你杀红眼啦,你也不清醒清醒,咱把主力开到肃州就不怕兰州和陇东的军队抄咱后路。”
  阿兄的话把马步芳吓一跳。赶快收兵回营。
  回西宁后,马步芳哄阿兄去兰州看戏。马步青是个戏迷,听上一曲秦腔,魂都走了。阿兄的兵权一点一点让兄弟给夺光了。阿兄发觉时已来不及了,就在河州城里修一座蝴蝶楼,重金从兰州买一个秦腔名旦做姨太太,在蝴蝶楼给他一个人唱大戏。
  马仲杰带残部退回肃州,元气大伤,仅剩数百人。大家四处打探寻找,没有尕司令的消息。马仲杰不相信哥哥会死,他指挥部队照常训练。
  一个礼拜后,从戈壁滩上走来一个血人。阳光照射下,血人的身上有一团可怕的光芒。血干在身上,还那么鲜艳,跟裹一层红绸一样。马仲杰大叫:“哥,哥,我哥活着,哈哈,我哥活着。”
  尕司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在祁连山走了三天,在戈壁上走了三天,缆个大圈,从嘉峪关外走回来了。
  “我走到马鬃山,那么威风的一座山,石头一绺儿一绺儿在天底下闪亮哩,像风在吹马鬃哩。”大家谁也没见过这么一座山。“马鬃山前边连着昌马儿山,日他妈昌马儿山,那么好一个地方,马能不昌吗?”尕司令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马仲英守住了嘉峪关以及周围四座县城,马步芳的大军三面包围着他。马步芳日夜盼望马仲英溃散。他好收编马仲英的残部。据情报人员报告,马仲英准备进军新疆。马步芳说:“民国十九年他准备打新疆,他的下属都不愿意,他的兵都是河州回回,离不开故土。”
  情报人员说:“马仲英招了好多汉民,还有内地大城市来的读书人。”
  马步芳说:“幸亏动手早,晚一步就麻烦了。”
  马步芳命令情报人员密切注意马仲英的动向,又派人去新疆联络金树仁,夹击马仲英。大漠之中如瓮中捉鳖,马仲英插翅难逃。


  8

  这是个凶年。马仲英频临绝境时,盛世才在迪化城也面临绝境。
  盛世才在迪化城名声大振,军校学员以结识盛教官为荣。省府举行联席会议,人们翘首以待,希望盛世才能担任师长一类的职务,独挡一面,而省主席金树仁宣布盛世才治军有方,擢升为军政厅参议。人们看见盛教官纵马扬鞭,向郊外飞驰,那真是一匹好马,乌溜闪亮。郊外的哈萨克牧人说:“黑马,黑马,黑马找骑手去了。”牧人们发现马背上有一位骑手。
  骑手和黑马离开草原,在戈壁上飞驰,戈壁上的红石头像泡胀的牛皮制成的空心大鼓,四野八荒响起来,大鼓发出一种低低的、阴沉的声音,像是野兽的怒吼和粗暴刺耳的雷鸣。后来,黑马驰进沙土地带,马蹄踏裂地表,在深深的沙滩上腾起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尘雾,好多次骑手勒住缰绳,马蹄腾空整个马直立在荒原上,发出恢恢的嘶叫,像要吞吃肥大的太阳。缰绳一松开,黑马平窜出来,蹿到妖魔山上。盛世才从山顶俯视迪化全城,山谷里吐出团团黑雾。

  盛世才是长子,父亲年迈,他就长兄为父了,他把父母亲四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岳丈一家全接到新疆,看样子要扎根边疆了。他的军衔还是上校,在省政府做上校参议,在军校兼职,两份薪水维持夫妇俩还可以,维持老老少少这么一大摊就很困难。这里不比日本,在日本,邱毓芳还可以出去找事做,中国的官太太是不能出门挣钱的。日子很清苦。
  同僚提醒他到上边走动走动,放一任县长,什么都有啦。新疆前任总督杨增新常常劝诫属下做官要有良心,不能太贪,杨增新的口头禅就是:西出阳关无好人,来的都是发洋财的贪吏。杨增新尽最大力气把属下们的贪欲降到最低线。你不能让大家不贪啊,这叫有限贪污法则。多明智一老头,硬是让肖耀南给杀了。金树仁主席上台,很直爽。金主席是甘肃河州人,河州正在打仗呢,马仲英拉杆子打冯玉祥,打得天昏地暗,河州难民就跑到新疆投靠金主席。金主席热爱家乡,更爱老乡,大骂冯玉祥我日你妈欺负我们河州人。金主席有义务有责任为乡党排忧解难,尽量满足乡党们的各种要求,从温饱到职业安排,到各个要害部门的位置。金主席管不过来了,叫兄弟管,金老二掌握衙门只有一个标准,会不会河州话,一口流利的河州话就能进衙门当个科员、科长,或者排长、连长。社会上就有“一口河州话,就能把盒子枪挎”的说法。
  金主席的官很好做,好做得让人不做一做官就好像你不是人一样,除非你是一匹马。
  同僚们很不客气把话说到盛世才面上,盛世才心里冷笑,“我盛某平生宏愿就是铲除军阀铲除贪官污吏解民倒悬,新疆未来的政府将是一个清廉高效的政府。”盛世才相信他能开出一片光明的天地。他不禁热血沸腾,大家不知盛先生怎么啦,粗脖子红脸的,急吼吼奔出办公室。
  “肯定是吃羊肉又吃西瓜,肚子胀,奔茅房,茅房肚子一块儿遭殃。”
  盛世才奔到街上,才平静下来,他的自制力很好,脑子再热也能压下来。他还觉得自己不行,这样冲动不行。他走得很慢,他彻底放松了。他看见金老二金老四骑着大马在街上奔驰,小贩们吓得乱躲,他也躲一边,他彻底平静了。
  回到家里他又忍不住了,四弟五弟还有妹妹刚放学回来,静静做功课。弟妹们是很听话的,都是学校里的尖子。可他还是对弟弟们吼起来:“你几个听着,你们谁要是以后有一丁点金家兄弟的样子,我非杀了你们不可。”
  “你又中什么邪啦。”邱毓芳把丈夫拉到房子里,“你把他们吓坏了,你看你的脸都歪啦,你要吃人呀。”
  “我要杀人,我一定要杀很多很多的人,把那些王八蛋们全杀掉,毓芳你记着,我以后当了省主席你提醒我,盛世才你不是什么狗庇主席,你是清道夫,你的使命是清扫这个肮脏的世界,你给我脸上吐唾沫,像越王勾践那样。”
  “你也不用对兄弟们发火呀。”
  “金主席会毁在他那帮亲兄弟手里的。”
  盛世才主掌新疆以后,真的把四弟给杀了,不是因为四弟腐化堕落,而是四弟太革命,这是当初他们谁也没想到的。
  盛世才在军队的声望超过省主席金树仁,连伊犁塔城阿勒泰的边防军也在谈论盛世才。
  部队的高级将领纷纷来迪化拜见金树仁,大家一致认为:盛某不除,他们难以驾驭部下。盛世才是鲁效祖招聘来的,金树仁问鲁效祖的意见,鲁效祖说:“我们当初招聘人家,是看重人家的才能,军校学员崇拜他,说明他训练得法,确实有一套。”
  司令官们说:“下级军官只知道有盛世才,不知道有长官,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金树仁说:“赶人家走外边会笑话,当初只想让他把部队整动一下,像个样子就行了。”
  司令官们说:“蒋介石都不敢用他,可见他有多么危险。”
  鲁效祖说:“蒋介石也没杀他啊。”
  金树仁说:“我们也没给他多大权力,不就是军校教官吗?军政厅参议也是个空架了嘛。嗳,你们怎么就不动动脑筋呢,人家超过你们,你们就知道找我瞎吵吵,你们这些人真没用。”
  大家拍拍脑袋,肩膀上都有个挺大的家伙,大家回去动脑筋。
  鲁效祖很为难,回府后打电话叫盛世才,盛世才匆匆赶来,鲁效祖叮咛他注意安全。
  当天晚上,盛世才卧室遭枪手袭击,床板被手提机关枪打成碎片,盛世才在书桌底下躺着,幸免于难。
  傍晚,盛世才骑马去郊外溜达,沙枣从里射来一箭,扎进马的后臀,马颠起来。围观的人发出惊叫,这种情形,骑手会被颠落在地上,被马蹄踩成烂泥。只见马背上的骑手拉紧缰绳,马蹄腾空,骑手从靴子里摸出短刀,从马后颈窝切下去,马头落在地上,马蹄深深插进地层马血发出吼声。骑手下马后马的僵尸凝然不动,骑手转到前面,朝马的胸膛又捅一刀,剖开厚厚的胸壁,马的心脏在冷风中一下子变硬了变成了石头。马尸轰然倒下,灰尘高高扬起,一直到苍穹深处消失。沙枣丛里的射手站起来,走到盛世才跟前,射手扔掉弓箭,拔刀在手,“如果我输了,像杀那匹马一样杀掉我。”盛世才用的是日本刀法,射手的刀被击落地上,盛世才收起刀子,用柔道把对手盘在地上,盘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对手全身发抖,脸色发白,围观的人说:“这是猫追老鼠,盘软了再吃。”
  那正是腊月天气,射手的血全缩回心脏了,盛世才把他捆在白杨树上,盛世才说:“马是军人的魂魄,很遗憾我不能用杀马的办法杀你。你不配与马为伍。”盛世才用关东胡子宰活人的法子宰了他。盛世才扒开他的衣服,用雪刷他的胸口,刷湿后把刀子塞进去,用掌在后心一拍,心跳出来,盛世才连雪带心吞下去,唇上的胡须结了一层冰碴,完全是一个真正的红胡子。
  那场面,迪化城的人全看到了。不再有杀手露面,他们不敢接这活。
  策划谋杀行动的司令官们又聚在金树仁家里,金树仁说:“军队有啥动静?”
  司令官们异口同声,“少壮派快把盛世才吹成拿破仑了。”
  金树仁说:“现在想给他找个罪名都不好找了,这样一来,人家会怀疑我们是谋杀案的策划者。”
  司令官们一筹莫展。
  金树仁说:“这种时候,任何意外事件都能成全盛世才。你们想想,新疆最近会不会出乱子。”
  大家首先从政府的法令条文中寻找漏洞,全都无懈可击,所有的条文都能证明金主席无比英明。
  大家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
  第二天东疆传来急电,哈密维吾尔人造反,反对改土归流。省政府一片混乱,只有少数官员心里清楚,盛世才一显身手的机会到了。
  金树仁与司令官们决定派重兵进剿。朱瑞墀师长熊发友师长杜国治旅长率一万多省军开往哈密,暴动的农民败出哈密城,省军大获全胜。东疆战役没有动用军校学员,竟然获胜,金树仁和他的下属们高兴坏了。
  盛世才虚惊一场。迪化城在庆祝东疆战役的胜利,金主席给出征将士颁发奖品,军乐队吹洋号敲洋鼓,盛世才也被邀请到主席台上就座。
  盛世才绝望到极点。

  省军的胜利非常短暂。逃进山里的起义军残部在和加尼牙孜阿吉的率领下又壮大起来。这时,哈密王府的总管虎王饶勒博斯带着一部分王府护兵也起义了。整个东疆陷入一片混乱。迪化派去的部队大败而回。伊犁的马队上去也败回来了。迪化城无兵可派,只有军校几百名学员可以一用。整师整旅的老牌子部队都顶不住,将军们想看盛世才的笑话,几百名学生兵顶个蛋,让这位孤傲的留学生见识一下战争吧。据说盛世才还没带过兵呢。
  跟军校学员一起开赴前线的还有一个团的警察。
  盛世才被任命为东路军参谋长,鲁效祖任总指挥,盛世才是鲁效祖介绍来的,他们做搭档正好。邱毓芳恨恨地说:“金树仁真不是玩意,这种时候还不给你放权,参谋长还是幕僚呀,给人当一辈子幕僚这不是欺负人吗?不去,不稀罕妈拉巴子的参谋长。”
  这回盛世才可没听夫人的。
  “拿破仑当年为了政权,把一支大军留在埃及,只身逃回巴黎。为什么?因为他建立过战功,巴黎需要一位铁腕人物。迪化同样需要铁腕人物,需要战功和胜利安定人心。”
  盛世才从墙上取下东洋刀,战马在外边嘶鸣,他飞身上马,扬蹄而去。邱毓芳脸色苍白,这么苍白!她很久以后才发觉丈夫已经出征打仗去了。磨炼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这是什么样的一天呀,战马把丈夫从她身边带走了,她的心越抽越紧,她呼地站起来,像被马蹄子踩了一下,她对着镜子稍稍打扮一下,去看望老人,一大家子就靠她支撑了。
  大战在山脚展开。盛世才把军校学生摆在第一线,那一团警察由总指挥鲁效祖掌握摆在后方,若是败了,军校学生兵一个也逃不了,鲁效祖可以从容撤退。
  盛世才一马当先发起冲锋,他很快把部队甩在后边,单人单骑冲上去。迎面而来的铁塔般的壮汉连同坐骑被东洋刀劈为两半,马的半拉身子落在地上,马蹄子还立着,骑手的脑袋在地上翻滚。盛世才一口气砍翻八个壮汉,再也没有人敢上来拼刀子了。对方开始放枪,他们胆怯了。子弹打穿衣服,流弹从头发里擦过去,血从鬓角流淌下来,耀眼夺目就像戴了一个面具。“血,血。”敌人在叫,盛世才冲上去,从容不迫,日本刀在他手里跟鞭子一样运用自如,发出嚓嚓、格铮格铮的声音,刀锋在筋肉与骨头上的声音是不同的。刀锋贴着骨缝走,中刀的人惊讶万分,嘴巴和眼睛要么睁好大,要么紧紧闭着,冰凉飞快的刀锋跟鸟儿一样欢叫。他已经忘了腰间的王八盒子。后来他从卫兵手里抓过一支步枪,敌人已经崩溃逃窜,军校学员杀得性起,喊起号子。一直在后方山岗上观望的那一团警察终于激起沉睡的雄性之力,冲上来投入战斗。
  和加尼牙孜和虎王饶勒博斯全垮了,垮得一塌糊涂。
  盛世才半跪在土丘上,卫兵给他压子弹,两杆步枪换着打,弹无虚发,顺着弹道,摆开长长一溜人,变硬变僵成为尸体。
  盛世才收起枪,枪口冒着青烟,有一股呛人的硫磺味,他闻着硝烟的气息就兴奋无比。
  鲁效祖过来哈哈大笑,“打得好哇打得好,老盛,你放手指挥吧。”
  那一团警察全交给盛世才了。
  又打几仗,暴动的农民全被赶进山里。官军缴获甚丰,士兵们在羊肠子里发现黄金,盛世才当场分给大家,论功行赏。他自己分文未取。归来时,一团人马加上军校学生已经成为一支劲旅。迪化人狂欢东疆大捷,盛世才表情淡漠,这些人能欢呼你也能打倒你。他拉紧马缰,跟在鲁效祖后边。鲁效祖不交兵权,这支劲旅就是他的后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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