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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
发表于《收获》2001年第4期
第二部
9
自冯玉祥东下以后,甘肃又形成割据局面。陕西杨虎城派军长孙蔚如攻占兰州,控制陇东陇南,河西一带由马步芳控制。杨虎城向南京请求任孙蔚如为甘肃省主席。蒋介石识破杨虎城独霸西北的意图,只宣布孙蔚如为甘肃宣慰使,准许马步芳驻军河西。
孙蔚如为了抗衡马步芳,派人与马仲英联络,并转给杨虎城向蒋介石申请,改编马仲英部队。蒋介石满口答应,“杨虎城很狡猾,可他没想到中央了解马仲英。”
马仲英部被改编为新编第36师。
马仲英将所部五千余人进行整编。以马仲杰马虎山为旅长,马占祥马生贵为步兵团长,马如龙为骑兵团长,另编手枪机枪工兵特务四个直属营。杨虎城派来的中共党员杨波清任36师政训处长。
政训处和政治部全是中共朋友。还有一个军事参谋部,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有土耳其的陆军中将,有各地投奔而来的冒险分子,尕司令太好奇了,来者不拒。
尕司令用西北军的练兵办法操练士兵。尕司令在中原大战中真正体会到西北军的战斗力。据说,西北军在大沽口与日军对峙,冯玉祥下令齐步走,口令一出,一千多人的团队很悲壮地走进大海,日军一下子被震住了,中国竟然有这么硬的军队。
“我就要练出这么一支军队。”
尕司令依西北军的体制,挑选最优秀的士兵组成学兵队,自己亲自训练。学兵队各民族都有,回汉撒拉东乡,只要是血性汉子都要。因为有中共朋友的大力宣传,酒泉周围的四个县掌握在36师手里,大街小巷到处是标语,革命口号让这偏远的一隅面貌一新。马仲英自任甘青宁联军总司令,旗号是“三行省苛政猛虎,七条枪吊民伐罪”。其革命热情比1926年1927年的大革命还要激烈。中共的朋友们离开组织太久,只言片语知道中央在南方建立了武装和根据地。他们依托马仲英在遥远的大西北也拥有了一支武装和一块地盘。这块地盘稍微扩展就能进入新疆,与伟大的苏联连成一片,世界将是赤旗飞扬的世界呀。他们相信他们能改造马仲英,把他改造成中国的夏伯阳,中国的莱奋生。他们给马仲英介绍《毁灭》和《夏伯阳》。张雅韶和吴应祺在苏联时看过电影《夏伯阳》。尕司令听得很入迷,突然蹦出一句:“哥萨克骑兵这么厉害,我们跟他干一仗,跟打西北军一样。”
“他们是苏联红军,支援全世界的革命,不可能跟我们打仗。”
尕司令大笑,“你们白上军校啦,军人的交情是打出来的。”
“都二十世纪了,你还满脑子的《三国演义》。”
“不要看不起《三国演义》。”马仲英鞭子一挥,指着操场龙腾虎跃的小伙子们说,“他们血管里翻腾的就是张飞马超就是丈八蛇矛青龙偃月刀,我马仲英凭什么当司令,凭的就是马超之勇,凭的就是反西凉打得他曹孟德丢盔卸甲脱袍割胡子。”
马仲英提上鞭子到操场去训练士兵,队列训练早已结束,士兵们进行单杠越野训练。最要命的是跳墙,一队队士兵走上古长城,一声口令,奋勇而下,不少人趴在地上,很久以后挣扎着起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稳稳落地,一阵小跑去拼刺。
有一天凌晨,学兵队悄悄摸进马虎山马占林马黑鹰的团队,三个凶悍的绿林好汉骑兵团,被几百人的学兵队解除武装,集中在大操场。大家大眼瞪小眼,揉着发麻的手腕和胳膊肘。他们的团长马虎山马占林马黑鹰垂头丧气站在土台子上听尕司令讲话。三个歪人服服贴贴,交出兵权,表示愿意听尕司令发落。三个歪人一时间成了闲人。三个精锐骑兵团由学兵队接管,开始严酷的整军训练。
“这伙挨毬的能打仗,缺的是笼头,是铁嚼子,把牙口给勒住勒紧。”
尕司令毫不手软,对他姐夫马虎山更不客气,稍息,立正!马虎山骑马骑成了罗圈腿,咋都站不直,尕司令上去就是一马鞭子,又是一脚。马虎山抱住肚子,慢慢往下弯,弯到地上又慢慢弹起来。
“你这笨牛,再来!再来!”
马虎山一遍接一遍,咬着牙,气恨恨地站直了。
“你肚子胀,是你吃得太多,屙上几回就没事啦。”
大家轰一声笑了。半年多的强化训练把五千号人马训成了铁胳膊铁腿铁脑瓜。古城酒泉,当年卫青霍去病马踏匈奴的血性之地,兵马欢腾,千里大漠在无限荒凉中显露出悲壮和生机。
这支生机勃勃的部队吸引着千里河西的进步青年,而且都是念过几天书,对动乱黑暗的世道不满的有为青年,许多与组织失去联络的中共党员从陇东陇南陇西,甚至从陕西,来投奔36师。早在山东时,张雅韶吴应祺就介绍马仲英加人少共——共青团。只要打进新疆,他们就有把握把马仲英培养成中国的夏伯阳,大西北的红军司令。
马仲英拥有一批思想进步才华横溢的政治军事人才。但部队的带兵官还是绿林英雄马虎山,有才干的幕僚起的作用不大,幕僚的话他听不进去。幕僚们便对他讲十月革命,讲中山学院讲伏龙芝军事学院基辅军校,那些学校培养的都是世界的叛逆者。他的家族从老五马到小五马都是西北望族,只有他一个叛逆者,他反抗伯父堂兄的羁绊,反抗冯玉祥的欺压。他对幕僚们谈关里爷的遭遇,谈血脖子一代接一代的反抗。“太平天国和捻军,在中原在江南血气很旺,到西北就不行了,这里大旱,没有水,水全在自己的命里,只有儿子娃娃才能活下去。你们的革命要在西北扎下根,没有这血不成。”
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幕僚难以理解这块土地,也难以理解神秘的哲学。
“沙石和清水是一样的,只有去过最后海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光,群山和沙漠就是这样存在的。” 幕僚们像惊讶的孩子,像在听天书。但他们是真诚的。他们说:“我们观念上有差别,我们能为36师工作而感到高兴。”马仲英说:“这我相信,杨虎城冯玉祥能用你们,说明你们是够朋友的。”
大灰马把他驮到荒滩上,斜阳落在他的背上,像箭囊。
放羊的老回回说:“当年瘸子拔都①就是这样子。”
①拔都:成吉思汗的孙子,东欧及俄罗斯的征服者,建立金帐汗国。
幕僚说:“他是个好骑手,好军人,按西北人的说法是了不起的儿子娃娃,可他太年轻了。”
1931年夏天,新疆哈密的和加尼牙孜阿吉和虎王饶勒博斯武装反抗金树仁的压迫,无奈势单力薄,难以抵抗省军的进攻,他们联名邀请尕司令进疆助战,平分金树仁的江山。他们谁也没有注意盛世才。当时嘉峪关以东整个河西走廊落入马步芳之手,马步芳为自身安全,也希望尕司令进军新疆。36师里那些公开不公开的中共党员一下子兴奋起来,他们与党组织失去联络很久了,到了新疆就能去苏联。自民国以来,新疆一直孤悬塞外,中央政府鞭长莫及,南京方面也电告马仲英进军新疆。整个36师处于亢奋状态。
傍晚,红红的太阳被祁连山吞到肚子里,山嘴嘴血溜溜个红呀,天顶上青苍苍的。大道上由远而近一个男人,后边一头驴,驴背上驮着一个小媳妇,俊得让人眼睛痛,眼眶骨格铮铮裂开一道缝。
“尕司令的女人,尕司令的女人。”
“你嘴臭是夫人。”
“夫人,对,是夫人。”
牵牲口的男人是尕司令的舅舅。舅舅喝两缸子热茶。
“你这我儿,进新疆呀你进嘛,进去了是活是死就说不来了,你甭叫老人操心嘛。国民军把你大给害了,你不能叫马家绝后嘛,你给人家媳妇把事办了,人家媳妇往后守寡呀也好守嘛。”
媳妇脸红红的,头都不敢抬。尕司令把她娶进门,就撇下她,去打冯玉祥,打得鸡飞狗跳天昏地暗,差不多把她给忘了。
舅舅咳嗽一声,“我不打扰你们,你们抓紧时间把事办好办稳当,我出去呀。”舅舅拉上门就出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事情办完了。尕司令精神得很。舅舅笑,“这挨毬的年轻,身体好,我还操心你打不成仗哩。”
“我日金树仁去呀。”
“娃呀,金树仁是咱河州乡党哩,手下留点情。”
“知道知道。”
“就怕你不知道,你娃年轻,做事没轻重,到了新疆可不敢胡来。”
他舅回呀,他舅的任务就是给马家留下点血脉。尕司令要派兵护送,他舅不要。
“怕我把你媳妇遗失了?”
“甘州凉州都是马步芳的地盘。”
“马步芳咋啦?他娃敢梢轻我把他毬割了,他娃敢惹你可不敢惹我,我是谁?我是尕司令他舅。”
他舅牵上驴回呀,尕司令能让他舅牵驴吗?尕司令让人牵来两匹马,他舅一匹他媳妇一匹。
“女人能骑马?”
“马仲英的女人嘛,不骑骡子不骑驴,就骑马,高头大马。”
尕司令夹起女人,跟农民丢麦捆一样把女人丢到马背上。马高高跳起来,女人长叫一声,就不叫了,女人抓紧缰绳,又松开,马奔上山冈,祁连山红膛膛的,把女人也照红了。女人拧过身看丈夫一眼,一抖缰绳,踢咵踢咵向东方奔去。
队伍里的老兵唱起花儿,地地道道的尕司令队伍里的花儿。
山坡坡哟溜溜儿长,
红红的牡丹开在嘴上。
钢枪快枪都扛上,
大姑娘捎在马鞍上。
10
本来计划让团长马世明带兵去新疆。部队集合整装待发,马仲英给大家讲话,他问士兵们:“金树仁怕不怕?”
“不怕。”士兵们吼。
“还有大戈壁大沙漠,比咱甘肃的旱塬还要荒凉怕不怕?”
“不怕。”士兵们越吼越凶。都是十八九岁的楞头小伙,天不怕地不怕。
“马步芳日你娘,害得老子走新疆……”
马仲英的尕劲就上来了,他跟着士兵一起吼。
“老子还是尕司令,老子不老,老子领着弟兄们跃马天山,跃到山尖尖上,让金树仁尿裤裆。”
士兵们轰一声笑了,跟地雷一样。尕司令就爱这种大嗡声,士兵放一个很响的屁他都要表扬一番:“这小伙,屁眼跟大炮一样。”参谋提醒地,是马世明去新疆不是你。
“不成,头茬面应该留给本司令,马世明马世明。”
马世明喊:“到!”
“马世明你狗日的不能占这个便宜,我去新疆呀,你给我当助手。”
马世明成了副司令。36师的部队,从连长到师长都叫司令。
尕司令开始挑兵,他嫌人多,打金树仁用不了一个团,半个团就够了。一千多小伙子站在大操场,每人挨尕司令一铁拳,打趔趄的都退后一步。尕司令挑出五百名精壮小伙,携带轻武器,开始他的新疆之行。
那正是炎热的夏季,从肃州到哈密的千里之地,全是大戈壁。黑石头无边无际,看不见一棵树,连枯木都没有,戈壁滩上一尘不染,石头滚烫。部队就像在烙铁上行走。尕司令不停地催着大家,他跟士兵一样斜挎着一杆来福枪,胯下一支驳壳手枪,跟儿马一样一跳一跃。荒凉的戈壁就像脚下的跷跷板,他在前边一路领先,大家紧跟在后边。五百个精壮小伙,跟轻捷迅猛的狂飙一样穿行在大漠深处。
一口气急行军一百多公里,他们看到野骆驼。他们进入大漠连一只蚂蚁都没看到,连沙漠里常有的蜥蜴都没有。他们朝野骆驼奔去,野骆驼在吃东西,他们要看着野骆驼吃啥东西,该不是吃石头吧!野骆驼见人就跑,士兵们“哗”全举起枪,枪栓拉动如同暴雨,枪口黑幽幽一声不吭盯着野骆驼,枪比他们还喜欢野骆驼。他们看到了野骆驼的食物,甘肃宁夏的西北边也有沙漠,沙漠里长着骆驼刺,生长在沙窝子里,多少有些水分。这里的骆驼刺跟一团火一样,长在石头缝里,石头滚烫,骆驼刺更烫,尖刺上像是要喷火。大家扒开根,根下全是沙石,散着热气。尕司令说:“看它的叶子,嘴长在叶子上。”叶片跟纽扣一样又圆又光,上边挡太阳,下边吸水分。从空气里吸。士兵们叫起来:“吸汗哩,咱身上的汗都叫它吸了。”“咱离开肃州它就开始吸了。”
大家感到饿,端起葫芦水壶一人只喝一口水,尕司令说了,一顿饭一口水。润润嗓子,就吃锅盔炒面饼子。有人带了鸡蛋,听人说过新疆热天沙子里能煮鸡蛋,带鸡蛋的人就扒一个坑,埋上鸡蛋,过十分钟鸡蛋果然熟了。尕司令吃了一个,太香,噎得人翻白眼。吃饭休息十五分钟,尕司令说走,大手一挥,大家一拥而上,戈壁滩一大片一大片往下掉,跟踏烂的席子一样。日头在天上转圈圈。长长的一队人马,跟刀子一样,从肃州的西端到新疆的东边划一道,大戈壁被截成两半。天山就是这样出现的,当碎裂的戈壁漂移时一股神力一下子把大地掀到天上,全是大块大块的石头,石头顶着雪帽跟银盔一样闪闪发亮。有人叫起来:“祁连山,祁连山跟着我们。”
祁连山在甘肃与新疆交界处消失了,跟一群狂暴的野马一样,在天尽头扬起一绺褐色的长鬃。他们向南边瞻望,只看见天尽头的褐色石阵,跟马脊背一样。谁也没想到这是一群潜行的山脉,与他们遥相呼应,猛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雪峰和冰川闪烁银光,山谷一片幽蓝,跟枪管子上的烤蓝一样,那些没用过的新枪就是这种光泽。
“这么新的山,我的爷爷!”
“跟新媳妇一样。”
“怪不得叫新疆,新疆日他妈就是新。”
“马世明这我儿想吃头茬面。”
马世明嘿嘿笑,“你尕司令的命令嘛,我又没抢。”
“没抢你回去,去咱甘省吃洋芋吃炒面去。”
“我不去。”
马世明挨了一脚还是不去。尕司令跟他耍哩,尕司令跟谁都能耍,这么一耍,大家不累了,耍耍闹闹比啥都解乏。大家又说又笑,戈壁滩上的石头跟马脊背一样噗溜噗溜往前窜。在天山脚下急行军,越行越急,群山一起一伏跟人赛跑哩。长长的队伍也是一起一伏,队伍跟山一样,山肩上扛着宝剑似的冰峰,士兵肩上晃动着刺刀和枪管子,他们在追一样东西。山也在追一样东西。
“山追啥?”
“山追金树仁哩,追上就把他老东西颠下马鞍子。”
“山上有马鞍子?”
“山上有马鞍子。”
“谁腿上有劲谁就能骑。”
大家都抬起头看山,这么美的山,谁都想骑。
“那五百个瓜熊①亏死了。”
①瓜熊:西北方言,即傻瓜。
“挨不起尕司令那一拳嘛,挨不起就提着裤子走。”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雄奇的山脉,这很符合他们的浪漫心理。他们一次次仰望那高傲威严的山峰。
“它就像个将军。”
“当将军就要到这搭来当。”
“薛仁贵征西就是这搭。”
“快看,前边有个樊梨花。”
“是穆桂英。”
他们就这样急行军三天三夜,走了四百多公里,穿越大漠,突然出现在哈密以东的绿洲上,全疆震惊。这简直是鹞鹰的速度。数千年来这条用兵绝境都是半个月的时间。省军原想以逸待劳,尕司令的五百壮汉根本不疲劳,欢实得跟马驹一样,就像踢一场足球。大家经常跟尕司令踢足球。大戈壁平平坦坦,尕司令一路踢踏过来,一个射门,就破了哈密的门户黄卢冈。驻守黄卢冈的一团省军没招儿,散伙了。省军又派两个团在西耀泉阻击,数千人马占据有利地形,枪炮齐鸣。那五百名壮汉从洼地里一口气冲到山顶,连气都不喘,抡刀就砍,手里的枪不紧不慢,弹无虚发,跟铁锤钉钉子一样,钉倒一大片。省军的枪炮就这样被压下去了,那些不紧不慢的枪声一下子拉长了,子弹在追击逃敌。省军的枪炮彻底哑了,大炮丢在阵地上,枪还拖着,没心思打枪了。徒步也好,骑马也好,漫山遍野全是受惊的败兵,跟黄蜂一样全是喘息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不断有人栽倒,也有绝望至极一屁股坐倒不起的人,歪着脑袋伸着腿,跟干枯的树一样。两团人马就这样溃散了。尕司令收缴的武器堆一座小山,大家换上好枪,余下的武器掩藏起来,肃州的大部队缺武器。
镇西守军不战而降。尕司令多了一千人。和加尼牙孜阿吉跟尕司令在瞭墩会师,维吾尔部队编成一个团。阿吉跟尕司令合影,就像父子两个,大胡子司令和一脸稚气的娃娃司令。不要说打仗,光那急行军就把和加尼牙孜阿吉给震了!“那个地方,野骆驼都要跑十天八天,你们三天就过来了,太了不起了。”
阿吉很高兴,哈密起义后,一直被省军堵在山里,到处躲,快要顶不住了。尕司令限狂风一样呼啦一下把哈密吹干净了。阿吉哈哈大笑。
“咱们打迪化去,抓金树仁这个老混蛋。”
尕司令告诉阿吉,金树仁已经尿裤裆了,他一定要派大军到哈密来晒裤子。
在迪化坐了好多年冷板凳的盛世才开始执掌兵权,再糊涂的主子也不敢给这种家臣一丝权力。盛世才仍然是东路军参谋长,协助鲁效祖迎击马仲英。快到哈密时,盛世才建议沿山布防,守住主要关口,寻找战机。旅长杜治国根本不把尕司令放在眼里,“没毛的娃娃嘛,跟大人调皮捣蛋,我给他娃上一课。我不打他娃,我扯他耳朵吓唬他,只要他娃流眼泪,我就放他娃回甘省吃炒面吃洋芋蛋。”
“冯玉祥不是娃娃吧,西北军五万人马才把他压下去。”
“老盛狗子松,多吃点花生,花生补狗子哩。”
杜旅长带着他手下五千人马浩浩荡荡杀向瞭墩,找不见尕司令。
“娃躲起来啦,到底是个娃娃嘛,新疆不是甘肃,戈壁滩就把你娃吓住了。”
杜旅长在平坦坦的野地扎营,不扯娃耳朵把娃赶回甘肃也行!
半夜三更娃来了,来了五百个娃,把大营掀个底朝天,火光、枪声、战马的嘶叫。杜旅长刚出帐篷就被流弹击中,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两个卫兵守着。五千人部队眨眼不见人影。尕司令手下一个连长跑过来问这是谁?卫兵说是我们旅长。杜旅长还有气,尕司令的连长一心想着立功,就割下杜旅长的首级,押着两个卫兵去见尕司令。尕司令听完报告,拍两个卫兵肩膀,“难得你两个有心人,长官没白带你们。”
队伍集合起来,尕司令叫连长把事情重说一遍,连长刚说完,尕司令就一刀卸下他的首级扔到地上。
“呸!我嫌恶心。”
杜治国全军覆没,盛世才却要大举进攻。鲁效祖是个文人,早已吓破胆,无心再战。
“你是军事专家,你给我想办法撤退,只要能脱身就是胜利。”
“骄兵必败,马仲英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进攻。”
“你看我的腿在干什么?”
鲁效祖司令的腿跟蛇一样摇曳不止。盛世才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他当年在南京混不下去的时候,鲁效祖介绍他来新疆,他不能坐上热板凳忘了老朋友。他只能放弃这次机会,他以参谋长的名义下令焚毁七角井军火库,大军趁机撤至奇台。尕司令难以探测省军虚实没有追击。
金树仁又从伊犁调来陆军第八师,仍以盛世才为参谋长,迎击马仲英。鲁效祖不敢出战,盛世才率部迎击马仲英。
盛世才的部队有好几千白俄大兵,全是剽悍的哥萨克。尕司令看见哥萨克明晃晃的马刀就两眼放光。他不想打仗了,跟金树仁打仗太没意思了,比打西北军差远了,比横穿大戈壁差得更远。他要打道回府时,冲来一群威风凛凛的哥萨克兵,他又觉得新疆有意思了。他砍倒两个哥萨克兵,兴奋得直叫,兵就应该这样子,经打经砍,筋道。他嘴里嘿嘿叫着号子,刀锋相撞,火花四溅。那个哥萨克活着回去了,哥萨克兵抖着缰绳,吃惊地看着尕司令,眼中一片茫然。很少有人从尕司令刀下活着回去。尕司令一带缰绳猛冲过去,第八师和白俄大军全垮了。盛世才收缩兵力,缩进奇台城。马仲英率部猛攻,城上拚死抵抗。火力交叉织起一道火墙。马仲英太熟悉这种打法了,“城上指挥官是谁?”和加尼牙孜阿吉说:“东路军的参谋长盛世才。”
“他是干什么的?”
“不清楚。”
哈密的维吾尔人只知道金树仁,金树仁的手下全是河州人,一口河州话可以把盒子枪挂。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盛世才也是河州老乡?河州城里出这样的能人,莫非我马仲英眼睛瞎了。”
马仲英不相信盛世才是河州人,河州除了汉民就是回民,盛世才这样的河州汉民太叫人吃惊了。马仲英派人去抓活口,最好是军官。特务营派人很快抓一条活口,是省军的一个连长,军校学生兵,盛世才的铁杆兵。盛世才原来是东北人,日本留学生。马仲英“腾楞”一下来了精神,“哈哈,老子来对地方啦,金树仁手下有这么一个宝贝,金树仁这老狗子才有味道。先弄盛世才,再弄金树仁。”马仲英等不及了,大叫:“盛世才盛世才你出来!”盛世才乖得很,盛世才在城头闪一下,马仲英还没看清楚就听见城门一响,盛世才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群骑兵冲过来。别人都举着马刀,盛世才举着奇形怪状的弯弯刀,马步芳身上挎的就是这种洋刀。马仲英朝盛世才一指,“捉住他,把弯弯刀夺下,折断!”两个马仲英的兵冲上去,只见盛世才的弯弯刀轻轻一晃,两个骑兵连人带马一起栽倒,人头跟马头一齐滚。马仲英大吼一声冲上去,战马交错,刀锋相撞,彼此的臂力一下子清楚了,两人跟猛兽一样往后退,谁也不敢小看对方;下一个回合两人再也不使牛力气了,用技术取对方的要害。乒乓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盛世才的卫兵都是军校老学员,心目中只有恩师没有金树仁,更容不下马仲英。一个卫兵大吼着从侧面冲上去保护老师,死在马仲英刀下,栽下马时突然不顾一切抱住马仲英坐骑的前蹄,另一铁蹄踏碎了这个忠勇卫士的脑袋,失去头颅的卫士一下子僵硬在马蹄上,马跪倒在地下,一下子把马仲英摔出去。马仲英就地打滚,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双方再也不玩古典式拼杀了,手里的枪不由自主响起来。一群卫兵挡住子弹掩护盛世才进城。那些骁勇的白俄大兵把守城门,城门还开着。马仲英来不及上马,朝城门奔去,白俄兵朝他乒乓开枪,他撕开枪弹的火网,打个趔趄,流弹击中右脚,尕司令成了瘸子,他一瘸一拐砍倒冲上来的哥萨克兵,他追着砍,把城门口的守军全砍光了,幸好大门关着,否则这只瘸狼会冲进去。
这只瘸狼根本不在乎子弹,他在弹雨中奔来奔去,拖着受伤的腿,不断地砍啊,射击啊,不断有人从城上掉下去。大家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尕司令流血过多,一瘸一拐从东疆绿洲消失了。
那个凶悍的影子还徘徊在天山上空。人们就像看到曾经活跃在中亚腹地的瘸子帖木儿①,马仲英就是另一个帖木儿。瘸子帖木儿。
①帖木儿:中亚突厥人,自称成吉思汗继承人,曾威震欧亚,建立帖木儿帝国,明朝时欲征服中原,于途中神秘死去。
尕司令撤到半路就听到这个光荣的称号,他太喜欢这个地方了,这个荒蛮之地,出产沙子石头暴风冰雪,也出产世所罕见的英雄豪杰。他在汉唐以及左宗棠走过的那条宽敞的官道上竖了许多木牌,上边写着:马仲英部于5月23日开走,将来还要回来。马世明留下来跟和加尼牙孜阿吉一起战斗。尕司令说:“这么好一块地方留给你狗日的,你不要嫌金树仁老,你就日他狗子,把老狗子日烂,日不烂我不回来。”
马世明下保证。尕司令不听这些,尕司令要他的行动,要他日烂金树仁。
尕司令带五百人出嘉峪关,给马世明留二百人,回肃甘州时已经是四千人的大军和八千支枪。
11
马世明放弃平川,进入天山。几百人的队伍,加上快马,在山里窜来窜去,几次差点攻进迪化。金树仁不得安然。盛世才能打仗,金树仁不得不用盛世才。马世明闹得越欢,盛世才的官越大,盛世才升为东路总指挥,金树仁把吐鲁番、哈密全交给盛世才了。盛世才带兵收复了东疆失地。马世明又窜到迪化郊外专劫省军粮草。
最厉害的一次,马世明的部队冲到红山脚下,守城的省军连招架之势都没有,盛世才从哈密及时赶到才保住了迪化。和加尼牙孜和饶勒博斯在哈密吐鲁番的大山里死死地拖住盛世才,马世明与之呼应,全新疆只有盛世才一个人能带兵周旋。
省主席金树仁的两个弟弟把持军政大权,把新疆搞得乌烟瘴气,又胆小如鼠不敢出城作战。天山南北怨声载道。这时,大批东北义勇军抗日失败后退入苏联,从塔城边卡入境云集迪化,省军中的白俄大兵无法忍受金家兄弟的傲慢无礼,也蠢蠢欲动。1933年4月12日,金树仁手下的陶明樾、李笑天、陈中联合白俄大兵发动政变,杀掉金树仁的两个弟弟。金树仁在卫队的保护下退守迪化城最险要的红山要塞,双方僵持着。
东北义勇军因为是路过客军,只想安全返回内地,无意插手地方事务。手握重兵的盛世才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盛军开到迪化北郊的一炮成功①不再前进,坐山观虎斗。城内政变部队不再害怕盛世才,放开手脚猛攻红山,金树仁只好突围而去。省府大权空缺,各方组成的临时政府邀请盛世才入城。政变发动者陶明樾李笑天陈中想大权独揽,但资历声望和实力都无法与盛世才相比,盛的副官首先发言,提议由东北军旅长郑润成担任临时督办,郑旅长表示我们是客军我们要回内地不干不干。郑旅长希望老乡盛世才掌权,可以得到帮助,政变所依靠的部队白俄首领大声咆哮:我们只想过和平安宁的生活,有能力保护我们新疆的只有盛将军,不要再争论了,如果没有盛将军到处征战,迪化早陷落啦。盛世才不动声色而定迪化,就任临时边防督办。政变的发动者陶明樾三人只好忍气吞声,至少给我们省主席、秘书长或者师长城防司令干干吧?盛世才公布的领导班子里,陶明樾只得到副秘书长职务,李笑天会开飞机,就给航空处长,黄埔军校的高才生陈中年轻气盛剽悍有为,盛世才就让他当东路军参谋长,协助总指挥去剿灭马世明。这三个人气得直跳,又无可奈何。新疆军政大权落人盛世才之手,盛开始放手改革弊政,迪化城的气象为之一新。盛世才就把4月12日这一天定为革命节日,四一二政变成为四一二革命。
①一炮成功:今乌鲁木齐市北郊,左宗棠收复新疆时,其大将刘锦棠在此地架起大炮,还未开炮阿古柏政权就垮了,故名一炮成功。
谁都看见金树仁的狼狈相,金树仁跑到乌苏,苏联人就找他,答应帮他反攻迪化夺回江山。金树仁系好裤子,多少有点尊严,“我不能仰仗洋人的力量坐江山。”老汉衣冠整齐,假道苏联回国。马世明给尕司令捎信:司令快来,金树仁挨不起了,提着裤子跑啦。
远在甘肃嘉峪关的马仲英接到消息大叫:“马世明锤子硬,两年工夫终于把金树仁的狗子给日烂了。盛世才是个硬核桃,咱去砸盛世才!”
1933年夏天,马仲英率新编36师一万人马,再次进疆。这次行动隐秘而迅速,一万人的大军在戈壁里急行军,迪化方面毫无察觉。36师一个月内连克哈密吐鲁番,一下子冲到最险要的重镇——奇台。
马仲英的弟弟马仲杰担任步兵旅长,看到骑兵旅连连获胜,小伙子急了,要用他的步兵旅攻奇台。马仲英就答应了。奇台是东疆重镇,守军四千人大多都是骁勇善战的白俄哥萨克。
攻坚战打了五天五夜,部队冲进去又退出来七进七出。马仲杰亲自带敢死队上阵。攻进东城门。那里正好是白俄大兵的机枪阵地,子弹暴雨般扫过来,冲在最前边的马仲杰顿时成了血人,直挺挺站着,来福枪垂到地上。趁弟弟未倒下,马仲英大吼一声,窜上去,一大群士兵紧随身后,从马仲杰身边疾步而过。马仲杰撕开的口子一下被拉开了,整个奇台城碎裂了。狂暴的马仲英跃上机枪阵地,跟切西瓜一样把所有的机枪手全都切开,尸体上的脑壳子冒白汽,跟热馒头一样。战斗已经停止了,马仲杰还挺着,血都淌干了,马仲英带着哭腔:
“兄弟你已血脖子了,你歇啦!”
兄弟不歇,兄弟还在赶路哩。
马仲英端起机枪朝白俄军官“突突突”猛射,射倒二十七个,马仲杰才倒。
兄弟葬在天山脚下金黄的草滩上,那是骏马的天堂,“兄弟你天天听马叫唤,你想骑就骑。”
马仲英睡了三天,又活蹦乱跳精神抖擞起来。他对幕僚杨波清说:“兄弟阵亡,精神不好,杀那么多白俄军官,省军会拚死抵抗的。”
杨波清说:“我们的对手是个老狐狸,远非金树仁可比。”
“先把他打软再说。”
奇台失陷,全疆震动。
盛世才正忙着巩固政权呢,金树仁时代的权贵们不服气,天山南北的各路诸侯更是虎视眈眈,马仲英又刮起一场风暴,迪化新政府危在旦夕。盛世才毅然出征,率军校学生迎战马仲英。
一连三战,打得盛世才落花流水,龟缩迪化。伊犁张培元站在马仲英一边,和加尼牙孜的维吾尔部队也在马仲英一边,36师的先头部队越过天山,控制了塔里木,整个新疆除迪化周围全在马仲英手中。
36师另一支三百人的分队直扑塔城,联络苏联的力量,要在新疆打开局面非借助苏联不可。
做完这一切以后,马仲英的主力大军开始逼近迪化。这一次不是马世明的乌合之众围攻迪化,是一万多人的精锐之师。伊犁张培元的第八师正日夜兼程向迪化杀来。
迪化几乎没有能够野战的部队了,马仲英跟啃骨头一样把他们啃得干干净净,人们想不起来迪化还有什么军队。省军的劲旅白俄大兵,因为不是主人,会在这种江山易主的时刻保持中立的。仅有的部队就是假道苏联归国的东北抗日义勇军,他们肯不肯出兵很难说。
盛世才硬着头皮出门迎战,他终于说动了东北老乡义勇军,也说动了白俄大兵。盛世才亲自上阵。那正是炎热的七月天,马仲英的部队全身白色单衣,在大漠急行军。两军在紫泥泉接火。打到黄昏,盛军招架不住,跟以往的战争一样,部队溃散了。盛世才和几个卫兵躲在一个破房子里不敢动。外边36师的骑兵来回奔驰,打听盛世才,大喊活捉盛世才。一群骑兵冲过来问:“盛世才在哪?出来!出来不出来?”卫兵指指那边,说往那跑了。骑兵打马去追。那是盛世才一生最惊险的一次。突然气温降至零下三十度,冰雹砸来,接着狂风四起,搅着飞雪。36师的官兵全被冻僵了,耐力好的看不清对方,互相开火,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到天亮,只好撤出战场。盛军备有皮衣,脱险。
这就是紫泥泉大战。七月飞雪,史所罕见。
盛军在达坂城一带与36师对峙。盛世才悄悄返回迪化。后院起火,陶明樾、李笑天、陈中赶金树仁下台,却上来个盛世才,他们趁盛马交战之际,再政变一次;还没等他们动手,盛世才突然从前线返回,将三人枪毙在督办公署的院子里。在场的官员全吓瘫了,其中包括南京政府派来接收整个新疆政权的干部班子。房顶架着机枪,中央大员仓皇而逃。南京很快公布盛世才担任新疆边防督办的任命。
这几个月太重要了,政权抓到手,截击马仲英派往塔城的联络分队,盛世才如法炮制,亲自与苏联领事会谈。他在日本留学时翻阅的社会主义书籍有了用场,他很快就跟领事成了同志。红军从伊犁抄张培元的老窝,张培元的主力在迪化途中。另一路红军从塔城入境直扑迪化。
1934年正月,红色骑兵军的一个师在迪化郊外头屯河与马仲英交战,全军覆没。苏军的装甲摩托化部队和空军开过来,炸弹跟雨点一样落到36师阵地上。36师溃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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