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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
  发表于《收获》2001年第4期


  第三部



  6

  ……
  大清洗并没有影响各项工作的开展。公务人员提心吊胆,兢兢业业,恪于职守,各级官员早已成为惊弓之鸟,认真负责,讲究实效。财政收入逐年增加,内地省区的贪污腐败、吸毒、纳妾、赌博等旧习气在新疆得以清除。“建设西北,收复东北”的标语遍布迪化各条大街。
  督办还跟以前一样,事必躬亲,平易近人。督办亲自给反帝训练班、军官学校、卫士队上课,亲自接待来访,公余时间跟卫士打篮球。吐鲁番的葡萄熟的时候,督办把当地行署给他送的葡萄分赠给干部们,干部们受宠若惊,他们吃下去的是果子,吐出来的是赤胆忠心。
  邱毓芳劝督办注意身体。老婆越劝督办越来劲。他血气亏损、脾胃虚弱,见荤就吐。肉吃不成了。他的血性就这样消失了。他无法承受任何一个人的忠诚。
  老婆的劝告不顶用。督办需要更多的忠诚,他既然在女人身上失败了,他就要加倍得到男人们的贞操。这是政治家与嫖客的区别。
  那些日子,督办不相信自己的血性会消失,他精力充沛,能吃能睡,每餐必有大肉,越肥越好。医生提出忠告,邱毓芳要医生说实话,医生说这是回光返照。
  邱毓芳大吃一惊,“督办会死吗?”
  医生说:“督办没有生命危险,危险的是督办的气血会严重亏损。”
  邱毓芳松一口气,“他五十多岁的人了,哪能像小伙子。”
  医生曾留学德国,学贯中西,对中西医均有独到的研究。医生说:“五十岁是政治家的黄金时期,何况督办是军人政治家。”
  那天,督办参加军校毕业典礼,与学员们一起会餐。学员代表向督办祝辞,第一道菜是督办最喜欢吃的扣肉。督办给同桌学员每人分一条红色大肥肉。扣肉肥而不腻,小伙子们一啖而光。督办刚把肉条子吞在嘴里就眼冒金星,恶心难忍。众目睽睽之下,督办强行把大肥肉吞下去,肠胃抽搐痉挛,肉条子像一只大白蛆,肥壮结实,大白蛆每动一下,督办的心里就涌起一股黑水。
  学员们惊慌失措,把督办送进医院。督办不敢张嘴,嘴巴像一道防波堤,督办不能把黑水吐在众人面前。大家偏偏不忍离开督办一步,群情激昂,显示他们对领袖的忠诚和热爱。直到邱毓芳出现,大家才恋恋不舍走出病房。
  邱毓芳把痰盂端来,痰盂很快就满了。督办大口喘气像从绞绳上放下来的吊死鬼,面孔枯黄,血色全无。
  邱毓芳说:“让你悠着点儿你不听,医生早就说过你血气亏损,脾胃虚弱。”
  “医生还说什么?”
  “要忌荤腥。”
  督办叫起来:“堂堂军人哪能不吃肉。”
  叫过之后,督办只得面对现实,青春和血性早已消失,成为一种记忆。


  7

  能不能吃肉,这是问题的核心。难道我就这样完了吗?督办站在阳台遥望天山,心如刀绞。督办跨上战马,检阅威武的大军,两眼发黑。更要命的还有一架架战机,从迪化郊外起飞,到内地去参战。武汉大会战、兰州空战、杭州空战,新疆航空队捷报频传,被击落的日本零式战机运到迪化,各族民众大饱眼福啊,新疆人把飞机叫铁老鸦,帝国主义的铁老鸦被打成一堆废铁,新疆人扬眉吐气,全世界的帝国主义都是小小的,新疆人用小拇指比喻帝国主义。新疆反帝军反的就是帝国主义。督办的理想似乎变成了现实。可问题的核心不是这个。肉不仅是肉,肉是一种哲学是一种精神。
  这种事情一般开始得很早,发现就要晚多了。从事情的隐秘程度可以推断嘛。督办在这种时候头脑还这么冷静,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还有强大的好奇心,他看见司机小陈进去了,夫人邱毓芳很快也进去了。他完全可以叫一队人马围上去抓活的。这个念头过于大胆,稍一闪,就被否决,督办冷静着呢。 督办抽一支烟,他不明白他还等什么。他更弄不明白的是他这么好奇,他甚至有点兴奋。
  他绕到后院,从山墙那边的小门进去,后院长满粗壮的白杨,粗壮得让人不可思议,地皮似乎都有被揭起来的危险,他轻手轻脚,跟一只轻巧的鼠一样,他可以感觉到,土层下边粗壮绵长而苍劲的根块。
  窗户越来越近,没拉窗帘,竟然没拉窗帘!这绝对是一种军人似的气派,白天不拉窗帘,一种很有谋略的幽会呀!
  督办没有勇气站起来,督办蹲在窗台底下,倾听里边的声音,就像贴着贝壳倾听大海的波涛一样。多么年轻的声音!小陈就是个年轻人嘛,关键是邱毓芳,邱毓芳跟个少女似的,督办太熟悉这种女性的声音了。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过这种青春气息的声音了。督办就像在听一个歌剧,直到闭幕收场。观众久久不愿离开剧场。
  汽车发动机响起来,司机小陈开上车走了。
  督办站起来,腿脚发麻。
  夫人邱毓芳红光满面,问督办:“你看我气色怎么样?”督办脸色阴沉,嘴里嘟囔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妒火开始燃烧,督办生气呀!这种事能不生气吗?更可气的是妒火迟迟不来,等奸夫淫妇散开了,你他妈的噗儿噗儿燃起来啦,还是那么冒着烟,死不拉叽的星星之火,完全没有燎原之势!算啦,不等啦。我总能等到下一次。
  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没个完。
  督办咽下一口白米饭。新疆大米好吃呀,油质大,比东北大米好吃,甚至超过日本大米。
  机会又来了。又是他妈的嘎斯车,斯大林支援新疆的都是这种嘎斯车,卡车、小轿车都是这牌子。年轻人以开车为荣。开小嘎斯的小陈就更牛皮啦。小陈开车去哈萨克大草原,牧民们吓坏了,问小陈:“这什么东西呀,眼睛这么大,又不吃草,放屁这么臭!”小陈把这个笑话带回迪化,邱毓芳笑得肚子疼。女人肚子疼准没好事。督办估计就是那个笑话把司机小陈跟夫人连在了一起。该死的嘎斯车,司机小陈总是把摇把甩几下,塞进去,弓着身子使劲摇啊,狠狠几下,小汽车就吼起来啦,车屁股喷出一股黑烟,看见是烟,邱毓芳就笑,捂着肚子笑。
  “小陈,小陈,你这坏蛋!”
  坏蛋小陈听不见。邱毓芳就跑到阳台上。
  “小陈,小陈,你把车开过来,开过来呀。”
  小陈就把车开过来。
  “你把车灭了。”
  小陈就把车灭了。
  “你打开呀。”
  小陈就把车打开。小陈发动车的姿势很好看,弓着身,马步,挺腰,长臂一摆,车子就欢叫起来。这回邱毓芳没笑,邱毓芳咬着嘴唇,直直地看下边……,不能再笑啦。
  督办蹲在窗户下边都没有听到夫人的笑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和疼痛,一种少女似的软弱的亢奋。
  督办眼睛湿蒙蒙的,跟大漠很不协调,在中亚腹地,要么冰雪,要么烈日熊熊,长风怒号,湿蒙蒙的景象极为罕见。
  督办总是热血沸腾,怒发冲冠,提上马刀奔向后花园,他把方案想好了,一个铁血军人办这事不需要别人帮忙,一把刀足够了。他劲很足,栅栏一越而过,跟一头雪豹一样,他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头雪豹。等抵达窗户底下时,雪豹变成小兔子,马刀跟拐杖似的拉在手里。督办的耳朵不争气,听见那种声音就沉醉在里边难以自拔。后来他用棉花塞耳朵,刀也不要了,提上手枪,顶上火。这才是一次真正的偷袭,偷袭从来都是这样,口衔枚,足缠棉,悄无声息,跟天兵似的从天而降。耳朵不再沉醉,可他的直觉把一切都毁了,在离窗户一公尺的地方,他身上的毛细血管一下子清澈起来,每个细胞都显得十分饱满圆润,生命如此辉煌,一种看不见的光芒从心中升起。督办从手枪里退出一粒一粒子弹,跟娃娃的小鸡鸡一样明亮的子弹,谁能相信它会爆炸,会去毁灭一对男女的生命。
  督办扒开耳朵里的棉球,耳朵跟鸟儿一样开始欢叫。准确的说法是夫人和司机小陈。小陈太了不起啦。督办没有嫉恨,胸中只有钦佩。夫人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夫人一直有偏头疼的毛病。十九世纪的欧洲贵妇人都得这种富贵病,南京的民国要员夫人也得这种病。督办执掌新疆不久,邱毓芳理所当然头也疼起来啦。迪化的俄国医生,英国医生,以及后来红色苏联的高级大夫都治不好邱夫人的偏头疼。
  督办感到惭愧。督办竟然拿枪去对付夫人。督办把枪收起来。
  夫人好像知道督办要说什么,夫人赶到他身边。
  “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医生给我找到了灵丹妙药。”
  “有药就好,有药就好。”
  督办多聪明,督办更钦佩夫人的智慧,把男欢女爱称之为药。他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呢?迪化有的是俊男壮男,有身份有地位。夫人跟司机搞,司机什么角色,还不是仆人吗?督办有一颗博学的大脑,据说土耳其帝国的后宫里,贵夫人裸体从来不避男仆,仆人是奴隶。督办从执政那天起就已经跟芸芸众生拉开了距离,这种地位的悬殊,女人更敏感。夫人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他拉起夫人的手,轻轻拍着。 “哪个国家的医术都比不上中医啊,中医跟我们的饮食文化一样,无所不能无所不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都能入药。”
  邱毓芳又回到督办的怀抱,已经步人中年的邱毓芳跟妙龄少女一样让督办亢奋。一月之中,小陈客串几次,邱夫人容光焕发,如沐春风。
  督办看小陈咋看都像一棵大人参,长白山老山参。督办哈哈大笑,小陈也笑,小陈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小陈心里发虚。督办绝对不会害他。他心虚什么呢?邱夫人比小陈更了解小陈,邱夫人说:“小陈,你做点生意吧。”小陈一下子就有了思想,邱夫人真是伟大,轻轻一点,司机小陈就开了窍。小陈兼职经营部队的被服厂,银子哗哗流过来,小陈腰板硬了,心里踏实,事办得有板有眼,邱夫人嘴刁着呢。
  有一次去重庆开会,蒋委员长已经不把盛世才当外人了,经常在家里宴请盛世才夫妇。这次去做客,蒋氏夫妇落落寡欢。
  新疆驻重庆办事处的人已经给盛世才提供了最新情报。蒋夫人美龄跟美国参议员詹姆斯有了绯闻。蒋夫人为神圣的抗战赴美演讲,其风采倾倒整个美利坚,其中包括参议员詹姆斯。詹姆斯总是找机会到重庆来,如此三番五次,蒋夫人难以招架,就在一家医院筑起爱情的小巢。委员长多精明一个人!老感觉不对劲,夫人的生命辽阔了许多许多。这种事戴笠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委员长气急败坏手持汤姆式冲锋枪奔到医院,一对情人刚刚撤离战场,委员长娘希匹,突突突扫射,把那张可恶的床打散了架。全重庆都知道了。两口子谁也不理谁,僵持着。日寇正在疯狂地进攻,委员长没心思上班,大家急呀!可谁都没胆量去劝。督办和邱毓芳恰好从西域赶来,陈诚陈布雷刻意安排这个宴会。大家都替盛世才夫妇捏把汗。
  督办一见面就三言两语说到中医的好处,邱毓芳极力应和,委员长两口子对他们的偏方有了兴趣,督办轻轻一句长白山老山参就暗示了一切,委员长茅塞顿开。
  “娘希匹,不就是一根西洋参吗?”
  两个夫人一齐抗议男人的无耻,嘻笑着到内屋去说女人的悄悄话。
  委员长感慨万千:“新疆这些年你收获很大呀。治国如烹小鲜,你这个‘人参理论’很重要,对搞政治的人来说太重要了,对战后国家重建有很好的指导意义。要跟欧美打交道,中国的老传统远远不够,我们的干部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潮流,我很着急呀。”
  “卑职不才,只能谈有一点点跟苏联打交道的经验。”
  “你太谦虚啦,我们的干部都像你这样,中国的事情就好办了。”雨过天晴,委员长两口子恩爱如初,委员长情不自禁地喊起来:“大令,你太迷人了。”
  “我不年轻了,我这年龄的女人靠的不是青春,而是保养。”
  “对对,要保养好,要一流的保养。”
  隔二见三,夫人就去跟詹姆斯保养上一回。当初把幽会的地点选在医院完全是无意的呀,还是邱毓芳说得好,“身体会自己选择的,相信身体吧。”
  国民政府的大员们再也不敢小看盛督办了,遥远的新疆不但为内地输送援华物资,而且送来了治国之道和养生术。当然,这个秘密仅限于少数高层人士。这已经够了,督办很满足了。想想当年在南京坐冷板凳,恍如隔世。
  心满意足的日子非常短暂。邱毓芳眼皮老跳。她把这个凶兆告诉督办,督办开始不当回事,女人总是神经质,疑神疑鬼,无中生有。可夫人的英明有目共睹,多少突如其来的险境是在夫人的点拨下化险为夷的。督办的眼皮也跳起来啦。
  督办坐在办公室,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一个人来找他。再坚持一会儿,楼道响起脚步声,督办一下子来了精神。按照不成文的规定,任何人进督办办公室都要敲三次门,进门后后退着走几步再转身,汇报完毕,也是后退着出门,至门外才能转身。督办的抽屉里有一把手枪,子弹上膛,督办听下属汇报时,一只手捏在枪柄上。高大的办公桌挡住半拉身子,下属是不知道这些玄机的。
  督办的手刚抓住枪柄,那人就推门而人。是妹妹盛世同,迪化城最漂亮的姑娘,也是督办从小就喜欢的娇妹。督办差点扣动扳机。
  “不好好上学,跑督办公署干什么?”
  “我都二十岁了,还上高中呀。”
  “那就上新疆学院吧。”
  “哥,你故意装糊涂呀,新疆学院的课我去年就自修完了。”
  “那就去苏联留学。”
  大哥把小妹当掌上明珠,那只握枪的手也松开了,非常宽厚地笑着,露出白亮的牙齿。小妹毫不忌讳,脑袋凑到大哥耳边不说话脸先红起来,热烘烘的像木炭一样。
  “苏联不就是中山学院吗,有什么好老师。哥,我告诉你呀,反帝救国会的王先生是个才子,听他讲课简直是一种艺术享受,杜院长都比不上他。”
  “杜重远是汉奸,是汪精卫的奸细,能跟王先生比吗?王先生是联共的理论家,又不是专职教师。”
  “就不能请他到咱们家讲课吗?”
  “给你当家庭教师?”
  “你也可以听呀,大嫂,弟弟,克勤克俭两小侄都听呀,这么好的老师,别人争取不到呢。”
  少女盛世同就像团熊熊烈火,大哥无法招架,“你这个妹子呀,全新疆谁敢给我这样。”
  “我是追求进步,不可以吗?”
  “请到家里就不好了,在王先生工作不紧张的时候,你抽空去请教请教,时间也不能太长。”
  “你答应啦?”
  “我堂堂督办我是小孩子吗?”
  大哥拨通王先生办公室电话,说了两句,盛世同这才满意了。
  眼皮不跳了。督办大惑不解,明明是凶兆嘛。督办做梦也想不到凶兆会落到妹妹头上。邱毓芳问得很详细,越问眼皮跳得越厉害。
  “小妹爱上王先生了吧?”女人总是从感情出发考虑世界上的一切。
  “王先生快四十岁了,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典型的江南才子,经历又那么复杂,恐怕孩子都一大群了吧?”
  “你不懂女人,女人喜欢上一个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王先生是联共,联共也好,中共也好,都是一些特殊的人,他们只为革命和信仰,根本就没有私人感情的空间。”
  “我说不过你,我的眼皮跳得这么厉害究竟为什么?”
  “我怎么不跳呢,我跳了一整天,小妹一闹,一下子就安静了,没事了。”
  “你别大意,你们盛家人都是一根筋,老四不是个例子吗?去一趟苏联,就成了铁杆共产党。” “世同是个姑娘,姑娘总是浪漫一些,碰一鼻子灰,哭几把就没事了。”
  联共党员王寿成,真实姓名俞秀松,中共最早的领袖之一。曾留学日本,后到苏联中山学院,王明崭露头角以前,俞秀松就直言不讳揭露其投机的本质,王明怀恨在心。连王明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年纪轻轻,刚来中山学院,在班上第一次发言,就让俞秀松洞察得清清楚楚,我真有那么坏吗?随着权力的增长,王明越发觉得俞秀松的可怕。老资历的联共中坚分子俞秀松被发配苏联远东地区,由于出色的才华和业绩,俞秀松又重新崛起,出席远东地区党的代表大会。王明又下狠手,把俞秀松投入监狱!借大清洗之机灭口。俞秀松严谨而雄辩的申诉连克格勃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盛世才执掌新疆,联俄联共,俞秀松化名王寿成到新疆主持反帝救国会的工作。
  儒雅的江南才子,坚毅的革命者,在偏远的迪化城显得格外醒目。在此之前,迪化人已经领略过内地大都市的文化名人,如杜重远、茅盾、萨空了、赵丹等等,其风采全让俞秀松、林基路这些革命者比下去了。俞秀松在反帝救国会第一次讲演,四个小时,观众忘记了欢呼忘记了鼓掌,很久很久,散场了,走到大街上,才一下子进入兴奋状态。少女盛世同就是在那一天,瞪大了双眼,又慢慢眯起来,瞳光变得犀利无比,又柔弱得可怕。成长在冰雪大漠的北国少女率真而执著。不管她任何时候到王先生办公室,王先生总是抽出时间给她讲课,从社会发展史,黑格尔哲学,马思列斯,联共布党史,世界史,中国史,苏俄文学,中国新文学,甚至连音乐绘画,自然科学,最新的化学物理蚕丝工业都讲到了。
  “蚕丝,你连蚕丝也懂啊。”
  “我是浙江人,我们老家是鱼米之乡丝绸之乡,我在日本学的就是蚕丝专业。日本明治维新以后,蚕丝工业超过了中国,新疆是丝绸古道,左宗棠征西把江南的蚕桑带到新疆,可惜产量不高。维吾尔人很聪明,和田喀什的丝绸质量非常好,比江南的产品还好,蚕丝业在新疆很有发展前途。”
  王先生拿出江南的丝绸和新疆的相比较。
  “你用手摸,手感是不一样的,新疆丝绸光滑中有韧性,有毛织品的厚重,江南丝绸就显得过于华丽,不够庄重。”
  “你来新疆才几年呀,老新疆几辈子都不懂这些。”
  “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在莫斯科动身之前还有顾虑,中国的文人从古代就把西域描绘得很荒凉很可怕,中国的文人都是厌世的,都是弱女心态。梁启超说中国自古女儿情长多,风云男儿少,西域大漠需要的就是风云男儿,热血男儿。”
  “你骨子里是个北方汉子。”
  更让盛世同吃惊的是王先生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拿督办的老岳父邱宗瑞开刀。邱宗瑞是迪化警备司令,在迪化城最繁华的地段强占民宅,大兴土木,修建私人林苑,俨然封建皇帝。俞秀松在《新疆日报》予以揭露,并挟舆论之威,查办了邱宗瑞,全疆轰动。
  “王先生你太了不起了,我大哥都不敢惹他这位老岳父,我大嫂都气疯了。”
  “你恨我吗?邱司令是你家的亲人。”
  “革命者要大义灭亲,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那你就不应该什么了不起呀了不起,革命者秉公办事,职责而已,否则就是失职,罪不容恕。六大政策是督办亲自制定的,是新疆发展的基本政策。”
  原来是五大政策,反帝、亲苏、清廉、和平、建设,俞秀松来后加上“民平”,成为六大政策。
  “民国赶走了皇帝,崛起的是四大家族,民众所遭受的苦难远远超过满清政府,新疆的未来绝不允许新的封建势力。”
  “我大哥就是这样干的,四一二革命,新疆的封建王公被消灭光了。”
  俞秀松不能再说什么了。这个单纯的姑娘哪能看透她的督办大哥,这个人的政治手腕之高明世所罕见,重庆、延安、莫斯科,督办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多少有才华有思想的人都被督办所蒙蔽。以新的封建势力代替旧的封建势力,以革命做幌子,其利润何以万计!
  天下事无奇不有。狡诈的盛世才,竟有这么单纯善良而美丽的妹妹,还有他的四弟,一旦接受进步思想,就成为真正的革命者,这是督办本人难以预料的。督办本人更没有料到,他心爱的妹妹盛世同跟铁杆共产党职业革命家俞秀松会产生千古罕见的爱情故事。一切出乎督办的意料。俞秀松忙于革命,直到三十七岁这年才萌动男女之情。毕竟不是少年时光了,坚毅的革命者把激情紧锁在心中。有一次,盛世同翻老师的书架,从一本珍贵的精装本里发现一张照片,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行潇洒的钢笔字:

  我的挚爱,愿在愁苦中与你永生

  姑娘紧张万分,以千钧之力在翻这张照片,好像濒临毁灭的边缘,照片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少女盛世同。
  这是斯大林所关注的婚姻,苏联驻迪化总领事作媒,亲自找盛世才谈话,盛督办坚决反对。
  “我妹妹年纪尚小。”
  “斯大林都知道了,这是苏新关系的新篇章,你要认真考虑啊。”
  督办不好再坚持了,何况妹妹是出自真情。督办只能在床上,对夫人邱毓芳谈心里话。
  “小妹完了,她会恨死我的。”
  邱毓芳冷笑,“都什么年代了,还来《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一套。”
  “小妹不懂政治啊。”
  “二十岁大姑娘了,又不是小孩子。”
  政治是很残酷的,1937年,督办出于自身的政治目的,开始大清洗,俞秀松首当其冲被捕入狱。他这种要犯,只能由莫斯科处理。俞秀松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多次坐牢总能化险为夷,而这次不同。王明与康生途经迪化时与盛督办做了政治交易,诬陷俞秀松是托派。临上飞机前,俞秀松对送行的妻子说:“我们不能一起革命、生活一辈子,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你要记住,为革命献身是光荣的。”
  1939年俞秀松死于苏联克格勃总部卢比扬卡广场。
  盛世同听不到这声枪响。她痴情不改,等待着丈夫归来。她恨自己的哥哥,兄妹从此恩断义绝,她改随母姓,取名安志洁。安志洁带着母亲离开迪化,到俞秀松的老家浙江诸暨居住,安志洁从此开始长达半个世纪的寻夫生涯。
  小妹把督办的心搅乱了。母亲坚决跟妹妹走。督办的亲人越来越少,脾气坏得可怕。岳丈的小老婆跟人私通,督办以最罕见的酷刑处死这个淫妇,据说是用马鬃一根一根勒其阴部让其活活疼死的。行刑时,邱毓芳津津有味地在旁边看着,回来讲给督办听。
  “亲爱的,我是不是有点像苏妲己?”
  “你真会给自己作比喻。”
  “妲己有什么不好,我发现那些看守就这么看我。”
  “他们活腻了。”
  “他们这么想又没说出来。”“想也不能这么想,想比做更可怕。”
  督办开始琢磨让人不能胡思乱想的法子。可能有点走火入魔,有一天督办拉肚子。督办吃的水是老父亲亲自从水磨沟拉来的最洁净的泉水。督办亲自审问,老父亲反复申辩:“我是你爸爸,我怎么能害你?我连这个想法都没有。”老头还是挨了一顿鞭子。因为在监牢里审,墙上挂满了刑具,督办又那么激动,又是那么一种气氛,鬼使神差,督办就毫不客气抓起鞭子抡了一气,打得老头子哭爹喊娘满地乱滚。
  肚子拉了半个月,把很雄壮很威武的督办拉成了麻秆。日他奶奶的,小妹乱其心,老父伤其肚,好汉不敌三泡屎,督办那个气呀。邱毓芳日夜守在床边,督办神志清醒后第一句话就是:“还是夫人待我好,妈拉巴子的,自己人都不是东西。”督办算是把小妹彻底给忘了。邱毓芳流着泪,“我什么都不想,我只要你早点康复。”


  8

  肉还是吃着。迪化有的是高级大夫。督办康复后,不但吃大肥肉,连生肉都吃。督办让人把生猪肉切碎调上汁当凉菜。督办说,日本人喜欢吃生肉,海鲜都是生吃,所以日本有最精粹的武士道。
  督办脱下病号服,换上军装扎上武装带,挂上佩剑和手枪,精神抖擞去上班。督办跟往常一样,总是第一个进公署大楼。督办的马靴在楼板上响过之后,各厅各处的领导陆续进楼。新疆革命以后,领导们身先士卒,早起晚归已成风气。准时上班的是公务员。
  按惯例,没人找督办汇报工作,督办亲自到各办公室听取下属们的意见和建议。
  这一天,督办先去的是公安管理处。李溥霖、李英奇、惠大山这些特务头儿“哗”站起来,向督办问好。督办跟大家握手,握手之后,督办把手放在嘴上,眼睛发直。大家说督办怎么啦?督办看大家的手,大家的手白白净净,督办说:“手还在就好。”督办丢下大家离开公署大楼,走到僻静处,督办蹲在地上哇哇大吐,越吐越恶心。
  回家漱口三遍,喉咙里响几个嗝。医生说肚子里空了,不会再吐了。督办平静下来,问医生:“我们握过手,他们手上没毒吧?”
  医生说:“没问题也有问题。”
  “这话怎么讲?”
  “几年前,喀什前线有个叫尹清波的团长,他的眼睛可以跟太阳对视达好几个小时。太阳亮到极致就黑了。我给他治过眼病,很不好治。”
  尹清波是省军第一个看到黑太阳的高级军官,对军方的清洗就是从尹清波开始的。
  督办明白了,“你是说公安管理处也会出现军队那种情况?”
  医生不吭声,一门心思擦药瓶子。
  邱毓芳说:“这种情况在军队里出现过,在苏联顾问联共人员身上出现过,在你的老朋友杜重远身上出现过,在延安来的中共身上出现过,为什么不能出现在公安管理处呢?”
  督办看天花板,不说话。
  邱毓芳说:“有意也罢无意也罢,效果是一样的,你的感觉能欺骗你吗?”
  督办走出屋子。
  新疆环境险恶复杂,支撑新疆局面的不是军队不是公教行政而是特务组织。督办很慎重。
  督办骑着大黑马离开迪化,来到南山。这里驻扎着一个营,全是东北老兵。
  老兵们泪流满面。
  督办问他们哭什么?
  老兵们说:“迪化城已经没有东北军了。”
  督办说:“我就是东北军呀。”
  老兵们指给他看南山底下,山下的原野上掩埋着好几万尸体。他们都是大清洗中被处死的,他们当中大多数是东北军军官。活下来的都是这些老兵。老兵们驻守在野外和边境线上。
  老兵们剁羊肉洗胡萝卜剥皮芽子,用抓饭招待督办。
  老兵们一边做一边生吃胡萝卜。
  督办说:“胡萝卜用大油大肉炖烂才有营养。”
  老兵们说:“营养太多不好,好多年不打仗了,吃生萝卜刮刮肚子里的油,人就精神了。”
  督办经不住诱惑,吃了一根,跟吃果子一样爽口。督办感慨万千,“都知道喝茶去腻,没想到生萝卜比茶还好。”
  老兵们说:“督办在迪化城里油腻东西吃多了,油腻太多伤脾胃,清淡东西才养人。”
  老兵们说:“督办该刮刮肚子里的油。”

  大清洗落在特务们头上,大特务头子李英奇、惠大山被打入死牢。特务们大喊大叫,用匕首在胳膊上钻洞,血喷得老高。特务们唯一的长处就是对主子忠诚。
  忠诚这玩艺儿不能太多,多了就会变成主子身上的痈疽。督办把这场清洗当做减肥运动。警务处和公安管理处大换血后,老资格的特务全死了,但督办身上并没有长出腱子肉。
  医生说:“油脂在身上堆积太久,骨头的造血功能会受到损伤。”
  督办说:“血液不是由肝管吗,跟骨头有什么关系?”督办忌讳骨头这个字眼。马仲英的骑兵把骨头当马刀,督办被36师打怕了。医生不知内情,照说不误,“五脏六腑是筋肉的精华,而筋肉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督办脸色发白,医生似有所悟,忙住嘴。
  督办问警务处长:“死牢清洗完了没有?”
  “还有一个。”
  “为什么不干掉?”
  “他有机密情况要报告督办本人。”
  最后一名死囚是和田公安局长惠大山。
  惠大山最早是36师马仲英的部下,马仲英去苏联,省方向36师搞渗透,惠大山被发展为内线。36师溃灭后,惠大山因功升任和田公安局长。他手里保存着马仲英的录音资料。警务处按他提供的线索,在迪化郊外的石墙里找到录音片。
  督办让大家出去放哨,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督办呆在暗室里,打开机子,嗞嗞啦啦一长串嗓音之后是大片空白,马仲英咳嗽一下清嗓子,督办跳到墙角,在马仲英的声音出来之前督办的手准确有力地按在开关上,摁了好久,直到马仲英断气……督办又试着开了几次,每次都在马仲英的咳嗽声中中断,督办的手迅如猛禽,完全是一种自卫本能。
  倾听骑手的声音需要勇气!

  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这是马仲英的声音?”
  “是他的声音,是他从经书上看的。”
  “是他的还是经书的?说清楚点!”
  “因为是经书,信仰它的人把它也当自己的声音。”
  “你看过那书吗?”
  “没有,我只是听说过,知道有这么一本经书,叫《热什哈尔》,译成汉语就是露珠。”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马仲英轰轰烈烈一场就为这个?”
  “他少年得志,喜欢瞬间的辉煌。”
  “惠大山,你很聪明,你不喜欢瞬间辉煌,对不对?”
  “对!对!”
  “你放心,我不杀你。”
  惠大山是死牢中唯一的活口。


  9

  36师败退南疆以后,马仲英与苏联取得谅解,带幕僚和数百名骨干军官赴苏联学习。
  督办深知马部坚锐,省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督办改变策略,派遣特务人员向36师渗透,同时命令南疆各县公安局对36师进行瓦解工作。
  36师最优秀的骨干军官大多去了苏联,所以瓦解工作搞得相当成功。36师各旅团营连排都有省方内线。半年后,督办开始接到内线们的报告,内线们认为剿灭36师的条件已经成熟。惠大山就是这个时候被督办发现的。
  督办收到的情报中只有惠大山持异议。惠大山认为36师元气大伤,但元气尚存,一旦爆发战争,他们固有的骁勇剽悍会被重新唤醒。36师都是驰骋西北数省的老兵,善于野战攻坚。惠大山信中说:民国二十年,西北军打败马仲英后,乘胜追击,追到边都口,被受伤的马仲英反咬一口,损失惨重。民国二十三年,苏军在头屯河惨败又是一例。惠大山最后写道:虎死威不倒。
  督办立即召见惠大山。惠大山向督办建议,用美人换马之计瓦解36师。当年大清皇帝打不过太平军,就用美人换马之计瓦解了许多太平军的强兵猛将。
  督办说:“这个办法好,我们可以考虑派漂亮娘儿们去。”
  惠大山说不用派女的要派男的。
  督办吃一惊。
  惠大山说:36师官兵大多是绿林出身,匪性难改,马仲英在的时候他们尚能收敛,马仲英一走,他们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督办说:“你这人很有头脑。”
  惠大山受到鼓励,才思敏捷,“派往36师防区的地方官吏要年轻有为思想进步,他们可以用一身正气来吸引36师的进步青年。马仲英自称是西北革命青年,督办的六大政策也是革命的,这样可以取得政治上的优势。派往36师内部的特工人员最好是地痞流氓花花公子,让这些人给36师官兵开开眼。南疆有的是美女,有的是富豪,让他们去抢去夺。”

  迪化以及北疆各地的流氓恶棍,被委以重任,潜入和田、库车、喀什,他们很快成为36师代师长马虎山的座上客。谈到荒唐事,马虎山便想起当年在河州一口气破六个少女之身的辉煌经历。
  晚上,马师长带上亲信卫兵换上便衣戴上面罩,窜入富豪家里打劫。白天在街市上相中的漂亮女人,晚上用麻袋扛回司令部,马师长用过后再让部下们用,既新鲜又刺激。
  这时,马仲英的电报来了,催马虎山等人去苏联学习。马师长尝到了人生的乐趣,对电报置之不理。马仲英重新任命代理师长回国接收兵权,马虎山抗命不从,把新师长孤立起来。全师官兵纷纷效法马虎山,白天是兵夜里是匪。两年后,即1936年秋天,36师已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督办已经摸清了斯大林的脾气,斯大林不会放马仲英回国的。消灭36师的时机已经成熟。按照预定方案,撤掉维吾尔族马木提师长的职务,促使马木提叛乱,把36师卷进去。
  叛乱爆发前一个礼拜,马生贵旅长从苏联带回电影机和留声机。全师官兵观看苏联电影《夏伯阳》,看完电影后听马仲英的录音讲话。
  天开始下雨,数千名官兵站在雨中听尕司令的声音。咳嗽声之后,骑手们听到了尕司令的声音: “亲爱的共患难的弟兄们,让我首先慰问大家辛苦。很遗憾我不能同大家见面,所以利用录音向大家讲话。我讲的有三点:第一,我在这里无时无刻不为36师前途着急,我们已经走上光明正大的革命道路,希望大家把防区管理好,以实现我们多年来领导民众奋斗牺牲的志愿。第二,36师有了光明的前途,36师要打回河州,帮助桑梓的父老兄弟姐妹摆脱旧势力的压迫。第三,大家应该注意中国目前的形势,外患日益逼近,内政日益腐败,卖国贼无耻地出卖祖国,日本帝国主义毫无忌惮侵占我国领土,西北地区也到了危急关头。我们要准备抗战!消极就要当亡国奴!同志们,本师长不久归来,领导大家走真正的光明之路。
  “用我们的骏马!
  “用我们的战刀!
  “用我们的血和骨头!”
  官兵们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痛哭流涕。
  哗!——数千把战刀举起来,旷野白煞煞仿佛天神降下的阵阵闪电。马仲英用他的声音唤起了骑手们的强悍与光荣。
  当时,惠大山把这些情况密报迪化,督办没在意,苏联顾问也没把它当一回事,好多人都没把它当一回事。当惠大山亲自到迪化找督办时,督办似有所动,密令36师内线想方设法消除马仲英的影响。
  内线们了解到,马虎山在肃州整军时挨过马仲英的骂,内线们便把马虎山烧起来。马虎山集合全师官兵,又把马仲英录音讲话放一遍,官兵们依然泪流满面。马虎山叫起来:“老兵哭还可以,新兵连马仲英的屁都没闻过,哭什么呢?”
  官兵们沉默不语,眼冒血光。全体上下都知道要打仗了。省方的内线人员没见过这阵势。马虎山告诉他们说:“嗬嗬,马仲英他娘的还真管用啊,离开队伍好几年了,几句话就把大家煽起来了。”马虎山说:“36师打仗就凭这股血脖子劲。”
  血先从眼瞳里冒,最后是脑壳子,北塬冷娃多,砍头只当风吹帽。
  内线们脸色发白,跟他们的伟大领袖盛世才一样苍白。
  战斗打响后,省军连连败北,连军校学员都上了前线。36师前锋直逼库尔勒,过了铁门关和干沟就可以拿下迪化。督办再次向苏联求救,苏军装甲师越过边境,一路抄36师后路,一路直抵喀什,把36师拦腰砍断。
  马虎山见大势已去,毙掉参谋长,带上数万两黄金逃往印度。
  省方内线大肆破坏,苏军坦克飞机狂轰滥炸,36师官兵各自为战,拚死抵抗。
  抵抗持续整整两个月,战线逐渐缩短。
  督办乘飞机亲临前线,督办俯视那些驰骋拚杀的骑手,骑手们奋力冲向坦克,把马刀抛向低空飞行的苏军飞机。
  马仲英的筋肉依然在旷野上抽动。
  战线缩进孤城和田,马生贵旅长投降,而36师的阵地上依然枪声不断,马刀的白光依然在闪。
  军官们归顺了,骑手们还在拼杀还在呐喊,连旷野的沙石也有了声音,你听,那是大海的声音!大海消失了,大海的骨头还在!苏联人和督办亲眼看到了塔克拉玛干荒漠上坚如岩石的死亡,他们被死亡的高贵震撼了。因为塔克拉玛干曾经是海洋,海洋消失以后,海洋的声音还在,岩石还在呼吸,高地之风就从这呼吸里诞生,高地之风深长悠远强劲有力!
  哗!——数千把马刀举起来,旷野白煞煞仿佛天神降下的阵阵闪电。听!你听呀!尕司令用他的声音重新唤起骑手们的强悍与光荣。
  用我们的骏马!用我们的战刀!用我们的血和骨头!
  太阳,青铜声,以及神圣的高地之风在骑手的胸膛上发誓要给他以生命,任何阴险的势力也无法得逞了。只有从荒漠上旋起旋伏的黄尘和露珠发出的银辉,只有倔强的野玫瑰在那里闪耀显形,并向苍天宣告:我活着!我活着必定战胜死亡!……在那一天,在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变成了真境花园。
  ……最后一名骑手被坦克压碎了。


  10

  监狱空了,那巨大的材料加工厂还在转动,炮制极为翔实的材料。许多苏联顾问被卷进去。必须有斯大林的指示,必须由苏联方面复查。叶诺夫和贝利亚都来过迪化,找不出任何破绽。迪化郊外的墓地堆起一层苏联顾问的尸体。后来连斯大林都不相信了,因为不管是联共还是克格勃,谁也不敢去迪化。斯大林召见贝利亚,“到底是怎么回事?俄罗斯人的血还要流多少?”贝利亚出一头冷汗,“中国人掌握了一种更厉害的秘密武器。”
  “他们能超过捷尔任斯基?”
  “盛世才有十大博士。”
  “不是早就靠边站了吗?他的警察系统都在我们手里呀。”
  “这就是中国人狡猾的地方,他们心照不宣,不需要任何机构却能形成一个自己的系统,你根本琢磨不透这些家伙。”
  斯大林不吭气了,摸着那只有名的黑烟斗,一股子一股子冒黑烟。
  贝利亚说:“跟干掉36师一样,出兵干掉他。”
  “我们正在跟希特勒作战,盛世才很会找机会。”
  秘密驻扎在哈密的苏军坦克部队撤出去了,途经迪化时,督办命令最精锐的机械化旅严阵以待,随时开战。独山子的油矿也被省军接管了。国民党军队开进哈密。
  国民党的特务、政工人员进入迪化。那座材料加工厂很快把他们卷进去,变成一份份翔实的材料,陈果夫亲自来迪化,也不顶事,复查不出什么东西,只能执行枪决。陈果夫脸色苍白飞回重庆。
  那巨大的机器把国民党铁杆特务都卷进去了。“娘希匹,跟中央斗法呀!”蒋介石气恨恨的,这回被卷进去的不是中统,是天子门生,是戴笠手中的王牌特务,在盛世才的大牢里全成了共党分子。“娘希匹,盛世才太不把中央当回事了。”
  谁也没想到蒋夫人美龄能去遥远的迪化。
  “夫人,你这是何必呢?戴笠去就行了。”
  “你忘了当年邱毓芳随夫远征迪化的情景吗?南京妇女界把她当成民国的巾帼英雄了,我还真想去领略一下西域风光呢。”
  特务们见了第一夫人如同见了亲娘,号陶大哭,纷纷翻供。案子结不了,无法收场。重庆与迪化僵持着。
  督办从来都是先发制人,给蒋委员长递上一份辞呈。重庆反应极快,接受辞呈,任吴忠信为新疆省主席,撤销边防督办这一特殊的机构,调任盛世才为国民政府农林部长。各大报最先报道这一消息。
  跟苏联关系闹僵了,这是迟早的事。据最新情报,斯大林欲置盛世才于死地,把盛世才当年秘密参加联共的党证以及各种秘密协定副本全部提供给蒋介石。斯大林端着他那只大烟斗等着看盛世才的热闹,看盛世才在重庆怎样以叛国罪被处死。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邱毓芳慌了,女人再厉害遇上大风大浪还是不行。盛世才头一昂,“去重庆。”
  “去自投罗网?”
  “去当农林部长。”
  夫人还要说什么,被丈夫拒绝了。丈夫披挂整齐去牢房处理最后一批死因,就是那帮翻供的军统分子。军统分子这回真害怕了,他们以为盛世才要投苏联,腿肚子真抖起来啦,被杀两个以后,其他人快傻了,看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蒋夫人再次被请上大堂,她再也听不到囚犯翻供的声音了,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拉出去枪毙。
  去重庆的不光是盛世才和夫人邱毓芳,还有两千多骆驼和五十辆卡车运载的黄金白银,还有关防大印。自辛亥革命以后,中央政府亲自任命的新疆省主席第一次赴迪化上任,从盛世才手里接过这枚大印。国民政府也第一次收到这个边疆省区数十万两黄金的国税。重庆轰动。
  “娘希匹,盛世才总是能搞出些名堂,不但上缴财政部五十万两黄金,还给吴忠信留下好几万两黄金的积余,哪个封疆大吏有这本事?”
  有委员长这句话,所有的过节全都烟消云散。
  邱毓芳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
  “我现在才松一口气。”
  盛世才说:“勇往直前,才不会受制于人。”



  尾声

  塔克拉玛干不是死亡之海。当最后一名骑手被坦克压碎时,所有的沙子跟马鬃一样刷刷抖起来。沙丘连着沙丘,沙丘越来越高,沙丘奔跑起来,一身的金黄,金光灿烂,直追太阳。太阳往高空里退缩,天空更加辽阔。金色的野马群狂叫着逼着群山往后退,昆仑山和天山让出一条通天大道,马群的洪流向西向西一直向西,把群山也裹挟进去了;起自帕米尔高原的群山一下子跃到马背上,很雄壮地起伏着。越来越多的群山跃上马背,越来越多的沙子和牧草跟马鬃一样抖动起来,起自帕米尔高原的群山在高加索被黑海挡住了,不管多么迅猛的马群总会被海水挡住。
  黑海绝不是骑手的葬身之地。
  黑海在那一天刚刚吞下一名骑手,连骑手的大灰马也被吞下去了。海浪从那一天开始发出马鬃一样的刷刷声,海浪从那一天开始被骑手的血染上一层奇异的光芒。海涛汹涌澎湃,扑向陆地,陆地发出愤怒的吼声。陆地在下沉,跟一艘破船一样发出嘎吱声,跟桅杆一样高耸着的群山已经变成更汹涌的波涛,呼啸着冲过来。陆地彻底垮了,破裂的碎片漂浮在滚滚波涛上,很快被冲向浅滩,大海辽阔而平坦,在平坦中很威猛地起伏着,很难看到浪谷,更多的是不断挺起来的台地一样辽阔的海水。
  海水是灰蓝色的,海水烁亮鲜美。
  骑手又回到烁亮的露珠里,回到祁连山神马谷。那是多么绝望的一粒露珠!无边无际的旱塬和光秃秃的群山寸草不生,唯一安慰他的只有天空。他站在山崖上仰望高空望了好多年。当旱塬成为大海的时候,他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没有声张;当祁连山成为奔驰的马群时,他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没有声张,直到他离开神马谷大阿訇也没有问他看到了什么。大阿訇连经书都没有给他。他走出拥拥挤挤的旱塬和叠峦起伏的秃山时,确确实实听到了一个庄重而肃穆的声音:
  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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