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怪景:骂的流行

李洁非

  2000年伊始,文化界语喧拳攘闹得最欢的一件事,莫过于
“王金之战”,但此一事与以往却有极大不同,不再以“窝里斗
”形式出现,倒从报纸到网络一齐搅将进来,终于成为一大众文
化景观。其原因倒也浅显───有人“骂人”,而且,骂与被骂
的全是所谓“公众人物”。
  要之,王朔此番开火金庸,动静虽大,却算不上领风气之先
。90年代中期以来的文化界,詈言相向一直是如火如荼的盛事,
即便没有用掉文化人们的全部精力,也很令他们乐此不疲的。较早
,有王蒙、王彬彬的“二王之争”,而后有“马桥之争”,有自由
主义和新左派之争,有诗界的知识分子立场与民间立场之争……彼
时,各笔墨官司所涉人等在公众心中皆无大的影响,外人闲来无事
虽不妨与闻,却止于围观,当成热闹来看而已。但凡此种种,于今
看来,竟都有些未雨绸缪的意思,仿佛大战爆发前的军事演习一般
。果不其然,到了1999年,文化人开骂的热情,蹭然升临沸点:据
我不完全的记忆,文化界所谓“名流”,举凡作家、歌星、主持人
、导演、教授……只要是够红够紫够星够腕儿的,很少漏网者,其
中,金庸、王朔、贾平凹、梁晓声、余秋雨、张艺谋、冯小刚、赵
忠祥、余杰诸位系骂之焦点,而王朔、余秋雨这两个90年代被捧红
的“偶像级文人”又遭创最巨,王朔不必说已被全体金迷“修理”
得不成人样,但比之于余秋雨他还未失“挺住意味着一切”之风采
,后者则已到了“破帽遮颜过闹市”的地步,竟至于赌气发布“不
再从事文化工作”的与文坛告别书(至其真假,留待观察)。
  文雅的或者说正统的媒体,为此命名曰“酷评”,那些处江湖
之远的人士嘴上却少了些遮拦,径直以“骂人”自诩。但酷评也罢
,骂人也罢,总之,大家是义无反顾地撕破脸皮了,其间的混乱与
乖异,令我这样的旁观者常常目瞪口呆。我不仅看到有人被逼至死
角犹作困兽斗,不仅看到“一个也不饶恕”的狞厉心态,也看到了
“螳螂捕蝉,黄雀其后”式的连环扑杀,还看到了几张因骂成名、
以骂得利故而誓将骂人“进行到底”的得意的笑脸……真个是好戏
连台、高潮迭起。
  有几篇骂人文章,本不足为奇;十多年前鄙人血气方刚时,也
曾和三四同志在文坛昙花一现地祭出“骂派批评”的旗帜,但响应
者寥寥,我们自己其实也不真的有满肚压不住的火。可是,骂而至
于流行,而至于男女老少齐上阵,若干年来无疑这是头一遭。
  其实,“骂”通常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道理明白,而且可以
沟通时,是不必骂也骂不得的,一骂就坏了,就置自家于理屈之地
。反过来,好些人不约而同地染上骂的嗜好,汹汹然越骂越来劲,
不骂也无济于事的时候,大抵也说明:道理讲不清了,抑或没什么
道理可讲───我的理你听不进去、你的理我也不买账。
  未知眼下这个骂来骂去的局面,是否该作此解?反正我们所看
到的情形,委实乱胜一锅粥。这边厢,“不忏悔”的余秋雨先生正惹
得“新青年”余杰先生义愤填膺,那边厢,伊沙、徐江、韩东、张柠
一干人等似乎并不以为“忏悔”是多么要紧的事,却将“‘五四’情
结”大肆嘲弄了一番。至于王朔之骂金庸的主要论点,竟然被金庸迷
们结结实实地砸到王朔自己头上───他们认为,就“坏人心术”而
言,“痞子文学”绝对远甚于武侠小说……
  如此混乱的局面,让人很难理出头绪。表面上看,所有搅成
一团的人们,内心都各有其“重大的原则”,是那样严肃地在就
文化的一些“大是大非”问题进行着“毫不妥协”的斗争,甚至
连以游戏般兴高采烈的态度充当“职业骂家”的人,也拿出“中
国文化界干傻事的人太多,我看着生气,替他们着急”这么庄重
的理由,提升着自己言论的意义。也许,这多多少少是真的,不
过,我想帮助大家看到的,却是在这种种“原则”以外的某种更
真实的东西。
  让我们先从余秋雨谈起。“新青年”喝令他“忏悔”,也许
他的确有应当忏悔的往事,但是,为什么单单是余秋雨被这样催
促着?难道他是唯一需要忏悔的人吗?或者,他是最需要忏悔的
人吗?如果不是,那么,如此强调余秋雨忏悔究竟有怎样的一种
特殊意义?其次,“文化口红论”虽然无疑是一个很漂亮很机智
的描述,但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描述?它究竟想说明什么和能够说
明什么?从某某的手袋里搜出《文化苦旅》───这个细节当然
极富暧昧的想象价值,可是它证明了什么?照我看,什么也证明
不了,除了证明余秋雨的作品有着惊人的市场覆盖面。恰恰
在这时,我们意识到,余秋雨之被余杰“拷问”或被朱大可“贬
斥”,都是起因于他的“消费价值”───由于他具有这种价值
,他被要求“忏悔”,而另外许多存在类似污点甚至更甚的人,
却只因现在默默无闻,而幸运地逃过了“新青年”的道德审判;
也由于他具有这种价值,就引起了“文化口红”的妙想迁得,而
实际上警察完全可能曾经在另一类人手袋里搜出过别的某个作家
的书,关键看这个作家是否享有余秋雨式的盛名,如果并无这样
的盛名,则搜出一本书就不过是搜出一本书而已,就会变得非常
偶然、不值一提,引不出“文化口红”的思考……我的这番
引申,大概有些近于钻牛角尖,然而,其中包含的质疑却是致命
的,亦即:余杰、朱大可或另外的人,为什么单单瞄准了余秋雨
?他们的动机难道真的跟余秋雨的“消费价值”无关吗?
  王朔之战金庸,可说如出一辙。所有金庸迷感到措手不及和
愤怒的,是王朔竟突然朝金庸刺来一枪,这是事先谁都料想不到
的!然而平心而论,王朔这一枪若不刺向金庸───比方说刺向
我李某人───反倒才是咄咄怪事。《我看金庸》中的内容,在
正常情况下,无非就是一篇关于武侠小说的批评文章的内容,假
如王朔当真存心探讨武侠小说问题,他完全可以循此思路平实撰
述,但这不是他的目的;在他的文章中,“金庸”这个符号比“
武侠小说”更真实,他所有有关武侠小说在道德上如何败坏、在
技巧上如何拙劣的评论都是虚晃一枪,他只对一件事感兴趣,那
就是向“金庸”叫阵、通过敲击这两个字所组成的文化之键而打
开一个“程序”───它的“运行”情形,我们现在已经看得一
清二楚了。
  也许,再也没有别的现象比近年文化界“骂的流行”,更好
地说明消费文化对于当下社会的绝对统治。虽然《文化苦旅》装
入某某人手袋或武侠小说宗师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已
经显示出消费文化的强大,但是,只有当我们看到,连挑战余秋
雨和金庸甚至挑战“余秋雨和金庸的挑战者”也能带来“走俏效
应”时,才真正认识到它那无可抵挡的魔力!简而言之,“骂”
就是这样流行起来的,所谓“逮谁灭谁”───前提是此人必须
是名人,必须具有足够的广告价值。归根结底,今天的貌似重大
、恳切、有着剑拔弩张的激烈与严峻的文化批评,骨子里都不得
不变得可疑起来,那些义正辞严的“批判”到底在何种程度上
代表了价值的所指、又在何种程度上只是一种用来掩盖其身份
的面具,坦率地说很难判清。实际上,热闹数年的文化批评至
今可以说没有指向或引出任何一个真问题,它永远是在一种“
热点”或曰符号或曰能指的转换之中,相因相生地制造越来越
多的文化形像、文化信息和文化品牌。“余秋雨”这个品牌,
向着“余杰”这个品牌过渡,而另一些誓将骂人“进行到底”
的人似乎又锐意地在既往老品牌的基础之上创造新的品牌;所
有的人都在为社会堆积着文化信息,竭力推动其流通和增加它
的速度,藉此寻求自我增值效应;传播胜于一切,对真理的追
究远远不如骂人有魅力,将“公众人物”当作落水狗打,跟追
星族迷恋“小燕子”的大眼睛形式相反而实质则一。总之,努
力地介入“消费”的概念,这,就是我们的后现代文化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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