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家铺
作者:吴组缃
“低低低低低”那军号也照例吹奏起来。
那矮子抗起“过山龙”,颠起脚尖象一只鹿似地窜了出去。
队伍集好后,那威武的长官再发一声号令,打起雨伞,跨上马背;自己压在后面,踉踉跄跄地向北路去了。
“奶奶的!”乞丐的堆里喧哗起来,有的这么喊。
“你们不打算搬走吗?”茅铺门口的妇人问。
“搬他奶奶的!”
线子嫂却不曾有兴致和那些乞丐们打谈。她听了她大哥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象听到一个霹雳,冒出一身热汗,满肚子起了疑团,掩上板了,回到屋里。
刚走到里面板房的门槛上,她突然象疯了似地三脚两步重新跑出茅铺,跑出过亭,喘着气向北路上喊:
“大哥!大哥!”
“低低低打——打——打得打!”
那别扭的军号声已在远处,队伍跄跄踉踉地快走近山坡了。
线子嫂瞠着眼睛望着队伍的影子,呆了许久,憔悴的脸上渐渐泛出灰白颜色。她觉得她的心肝在腔子里象个小老鼠似的乱跳乱窜,她觉得她脚下踹着棉花。
她把那双干涩的眼睛揉了两揉,想镇静自己。半晌,回身走到铺里,掩上门,坐到板房的门槛上;曲着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托住贴有膏药的太阳穴。
她的头脑象受了突来的一击,非常昏乱。
渐渐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一天黄昏时候,一个满头长发的粗大汉子走进来,手里捏着一把芦杆,亮着熊熊的火光。火光里显出一张狞恶的醉脸。
“哎呀,不是老扁担吗?”自己惊了一下,问。
“小狗子呢?”
“上城去了,就回来。”
“怎么还没吃饭?”
“作与化他在城里吃了再来。”
“你晓得吗?我同他约好了,有事。”
“他没说起。什么事?”
“回头告诉你。”
不久丈夫就推门进来。两个人把炊壶底上凝结着的烟煤各抓了几把,涂满一脸。
“你们打算手么呀?”自己牙齿也抖颤起来。
“你莫管。”
“小狗子,你可做不得那事呀!你……”
“也要试试看;”丈夫镇静地答。
“那不行,我不许去。”扯住他的裤带。
丈夫把自己一推,两个人拉开铺门飞跑地走了。
这一晚自己不曾睡觉。
到三更时候,才听到时的叩门声。开了门。丈夫回来了:黑色的脸上露着一张紫红的嘴唇,唇上挂满牙齿血,浑身瑟瑟地抖着,踉跄地走到里面板房里。
“当是个大财喜呢,他娘的!”两片红嘴唇不住地震抖,喘着粗气,说着,抖着手在腰上的“通海带”里摸着;摸了一会,掏出八块大洋,两张钞票,另外一只金镯,望饭桌上一丢。
“要死嘞!是那一家?”
“西山山。好利害的眼睛呀,一见面就认得我了,就喊,就抓我。”
“认得了,啊?”睁大眼睛嚷。
“低声点!--老陈兜胸给她一拳。翻在阶台上。老陈还不放心,拿了一只铜香炉没头没脑给她一砸。”
“要死!”自已禁不住叫一声。
“低声点。我说,这可是你自己讨死的啦!--自己讨死么!”
线子嫂坐在门槛上,迷迷胡胡,把这些情翻来覆去地想着。但是越想心里越象火烧。她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她渐渐把头低到膝盖上,用手捧着。坐了多久她也不知道。
外面有个人推了门进来:
“有人在家么?”
线子嫂猛的从昏乱的思绪里惊醒,抬起头,从门槛上站了起来。
“谁呀?”
“是我,板奶奶。”
那人走近了,撕开嘴在笑,露出两个金牙;穿一身华丝葛旧夹祆,脚上的胶交雨鞋发亮,例提着雨伞;瘦瘦的长方脸,平顶的头。线子嫂认得他是县衙里的“班副”,顿时心肝跳到喉咙里。
“七爷什么事?”线子嫂努力镇定了自己,闲闲地问。
“没事。——到分界渡有点小事。路难走。进来喝碗茶。”
“多久没下乡了。”
“并不久。上次提一个佃户旧案,过这里,天晚了,我没进来喝茶。”
“真丢丑,茶还要现烧。没生意,七爷。”
“不忙;你慢慢烧。”
“是呀。那佃户什么事?”说着走到灶沿前去烧火。
“还不是那些事。——眼前,各事都难。种田的更难:年成不好,稻价又只是落。”
“是呀。”
“你说种田的难呢,田东家还要难:开支大,钱粮附加重;稻价落,钱粮税捐不落。”
“那事归根怎么判的?”
“还不是那回事?佃户欠两年租钱。自然不是他不肯交,是交不出。是个福气人家,家口实在不轻。——可是田东家不能依呀。你一年不交,两年不交,东家要产业做什么?是不是?”
“唔。”
“县长是个善心的人,凡事都马虎。只打了几板子,押到‘三班’里。我看他可怜,人也老了。——是个老头子,那佃户。”
“是呀。”
“我这个当衙门的,不行。天生我吃不得这碗饭,我心肝软。看见差不多的什么事,能帮衬人家的,我总要帮衬。人活在世上做什么?吃了这碗衙门饭,是没法。我不行,我总要帮衬苦人。”
“七爷是好人。”
“这话可只有你说。人家可不然,背后就骂我。所以,好人也难做。——还是说那佃户,我叫他家里拿出几个小钱赏赏班里的弟兄。弟兄也都听话,好打发,也就放了。租钱好说,叫他慢慢做了还,总得还。”
“那是呀。”
“狗子官不在家吗?今年收成总不差?”
“进城了。还是前天进的城。七爷没见他?”说着肠子里一阵热,象被开水浇着了一般的感觉。手里抓着一撮茶叶望碗里放,撒满了一灶沿。
“只要年成好就行。”班副好象不曾听见她的话,自管自接着说:“铺里生意冷淡点,不碍事。碗里没了,锅里有。这就行。”
“那里话呀,七爷。种着六亩几分田,去年就是借债付的租钱了。”
“今年的总没借债了?”
“怎么没借债!”线子嫂心里一跳,睁大眼睛说。但随即镇定了,说:“呃,比去举总算好点子。”
“狗子官人能干,我就喜欢他。”
“七爷疼惜。”
“不是。我喜欢他的‘七仙女下凡’。那,那,唱的做的都到家。身段,——那身段!板奶奶,他打扮起来比你强。我不说偏心话。——也多年没唱了。”
“是呀。”
“那年正月里,听说这里有戏,我特意来看。果然,‘七仙女下凡’。隔壁老三扮董永。卖身葬父,孝心感动天心。狗子官的七妹。我说,板奶奶,不怪你两口子恩爱,我都爱,吓吓吓!”
“七爷说笑话。”
“不是笑说。多场子我真还想着。”
“一个热腾腾的樊家铺,人都散尽了,七爷,只好叫他一个人唱给你看。”
“所以呀,我这是说笑话。就有人,也唱不得。地方上这样紧急!——这两天风声好个紧法呀,板奶奶。”
“是呀,听说五龙山又有信给衙里?”
“岂止五龙山?就是西南乡近来也出了几件抢案。”
“是么?”线子嫂平静下来的心,突又起了震荡。脸上喷满热气,低着头把开水冲到碗里,送到班副面前,说:“七爷,你用茶。”
“得罪。”那班副把手里的烟蒂扔了,吹着碗里浮着的茶叶。
线子嫂重新坐到门槛上,瞪着班副那尴尬的神气只是凝神。
“出了几个抢案,还有一条人命。”
“人命?”
“事情你听到了,这么近?县里刚晓得。打算明天去验尸。”
“那里的事?没听人说。”
“做案子的你总认得:挑八根索的陈扁担。长头发,大个子的那一个。他的担子老是一百多斤。记得这个人吧?”
线子嫂制止不住突来的激动,不自觉地站起来,又坐下,嘴唇抖着,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难怪,年头太坏了,那个存心要坏人?也是没法。这事人赃都有了,前天捉住的。是前天。”
看见对方埋下头,用双手捧着;他喝了一口茶,有意长长地叹一口气,说:
“他太心急了,那老陈。胆子也痴大,不晓得忌讳:他把一条金石——并不是全的,是包全。——想拿到城里去换钱。天黑了,把守城门的团丁不放他进城。他当是平常时候,不要紧,就和那团丁吵起来。那团丁是个衙里的老衙队,是个‘老公事’。这就该倒霉:要是个本地的土团丁,事情也就罢了”。
线子嫂原还唔呀唔地答应着,这时却没有声音了。班副不管她,索性说下去:
“那‘老公事’要搜他。一个心虚,不让搜;一个想,你不让搜,我偏要搜。这样,就抓到局子里。一搜,果然,搜出那根簪子来。还有五张上海钞票,一块的。”又啜了一口茶,“问他,你那里来的金簪和钞票?这家伙是个脓胞:担子是挑得,一百多斤,一把牛气力;却是个李逵哥,肠子是直的,没心窍。头一句就问呆了,答不上。局子里把他扣住了。第二天,--就是昨天。昨天就送到衙里。起初不肯说,上了夹棍,还不说;火链子烧红了,拿出来了,不能不说了。”
线子嫂半天没作声,突然双手捧着脸,号哭起来了。
“这怎么说,这怎么说,板奶奶?--我清楚!他是诬攀的。我清楚,我清楚,板奶奶。”
班副扮着正经的脸子劝说着,走去拉她。线子嫂不理睬,摔开班副的手,象个小孩子似地拍着膝盖一仰一合放大声音嚎啕着。
线子嫂嚎啕了一会,忽然止了哭;牵起衣角抹抹眼泪,抽搐地扁着嘴,使劲忍住哽咽,说:
“七爷,七爷……”喊了两声,又重新伤痛地呜咽起来。
“我清楚,我清楚。他是吓胡涂了,就诬攀你狗子官。”
“七爷,七爷,这事我只好求七爷。”呜咽着,歪抽着下巴,走到班副跟前,象要下跪的样子。
“这怎么说!这怎么说!板奶奶?你要折我的寿了。快莫,快莫!我王七还想再活两年。”一边说,一边托住线子嫂的手膊,放她回门槛上,说:“我还要你来求,板奶奶?我们多年交往,狗子官是我的朋友。我要你求,我今天就不会自己上门了。”
线子嫂连连手工擤着鼻涕,还在哽咽。
“狗子官是黑天大冤枉,我清楚。我把事情谈谈完,免得你有驮了冤屈,不找头不找尾;那陈扁担照实说了:说东西是西山山地藏王庵里的。‘案上’把‘击子’一拍,说:你胡说!庵里那里来的金簪和钞票?——‘案上’是个好人,不昴得这里的庵,都有点田,手头头上来?板奶奶,你放心,尽管放心。昨天没开审,收在收在收在……”
“人是收在那里呀?”她不哭了,很着急地问。
“所以稍稍不好办呀。要是在‘三班’里,凡事我作得主,不就好办了?”
“‘大号子’?”
“人命。枪案,怎么不过‘大号子’?所以这事我有点合现热不好办,的确不好办。这是在‘头班’的手里。我们这‘头班’,是个侉子:铁面无情。就是因为我这做朋友的没用处,帮不得忙,我才来和板奶奶商量商量。总要想个法子。”
线于她重新呜咽起来,歪歪倒倒再走到班副跟前,哽着喉咙说:
“七爷七爷,替我替我做做主。”
“板奶奶,这不是哭的时候。你坐下来,坐下来。我们慢慢商量,总要想个办法。狗子宫我们好比亲兄弟,亲手足。这事我也脱不得责,还要你求?我自己要出力。我把情形讲给你听:那陈扁担招供了——攀了,是攀了狗子官。‘案上’当时就发出传票。两个弟兄,傻里八气的,也不和我说,一径到街上找;一找就在阜丰泰找着了。找着了,也不通知我,一径就交到‘头班’里。等我晓得这事情,生米煮成熟饭了。我心里一急,我想,人命关天,这个,狗子官吃不了,我得尽点力。我就去找‘头班’。‘头班’晓得我好管闲事,喜欢周全人,把我兜脸一顿骂,回我三千八百里!我也放下脸子。--我心肝是雪白的,板奶奶,我不怕他。我说,这人是我的至亲把弟,是个正品人。你要是当真办他,你就先办我。‘头班’也究竟到底是好人,见我这么一说,嘴里就松了。说,既是这样子,大家都不外,我也愿意帮衬。看他口气,光景可以不把事情闹穿,可以掩盖过去。光是可以掩盖。不过,‘头班’肯帮衬,他手下那班虾兵蟹将,通不过。我去说,我去疏通。我说,这人是我至亲把弟,大家看我这破面子,要包圆。那些弟兄究竟眼光浅,看不远,还是那一套:要我给赏钱。——衙门里的事,唉,真是他娘的!我说,这可不行呵!我这把弟是个种田的,这两年年头这样,板奶奶的饭店菜棚也都没生意。你们都清楚,叫他到那里弄钱?不是存心要迫坏人?”
“什么数目呢?你直说吧。”线子嫂不耐烦地说。
“板奶奶,那就不能依他们了:头班里上上下下总共就十五六个人。你一人给个一双手,你就只好请财神爷爷了,还了得!现在,我不能依他们。狗子官狗子官,--”那班副说着,掉头向那瓮口窗里看看天色,忽然说:“哦呀,我要误事了!怎么天就要黑下来了?怕还有大雨。我还要到分界渡,还有十多里山路。我坐不得了。这样子,板奶奶:你随便借借看,你老太太路太多,借借看,弄到几个算几个。交把我,我要拿我这个破面子和他们碰碰看。在往年,就好办。这几年衙门里的弟兄也真是干滩上的鸭子,不给几个总不行。”
那班副说着,站起来,拿了雨伞,走了两步,重新回头说:
“板奶奶,你放心。过堂的时候有我,我要尽力。人不会吃苦的。掩盖,也总有法子掩盖,你放心,交在我身上。你也宽宽心。不要悉。不要急。”
线子嫂望着那班副的后影,直瞪着眼。半晌,半晌,突然奔到板房里,倒到床铺上,双手捧着睑,呼天抢地地号哭起来。
三
第三次桂花开了,又谢了!桂花树上的叶子也有飘落下来的了。时候已经是九月中旬。
田野里飘散着野花野草的香气,吹在面上的风已经很有点凉意。温和的太阳照着樊家铺一片灰黑敝败的茅屋上;茅铺的过亭里比平时热闹了。
过亭稿草堆里东倒西歪的几张台凳,能站得起来的都站起来了,台凳的旁边歇着一两堆男女过客。那些男女各有一张白皙的脸,都含着忧虑不安的容色。轿子,担子塞满在过亭里。有几家茅铺的板奶奶,憔悴的脸上稍稍恢复了一点高兴祥子,又提着水壶进进出出地忙乱着了。
一个剪发穿蓝布旗袍的小姐,低着头,把短枝上累累的毛栗的小刺团放在脚下踏动着,踏一会,把刺团拾起来,尖着白暂的手去剥弄。嘴里一边舐咂,一边和旁边一位慈眉苦脸的太太说:
“娘,这毛栗比家门口买的甜,你吃吃看。”
那太太苦笑了,和对面另一位太太说:
“我们这姑娘,一点不懂世帮呀。别个心肝都飞在半天里;她呀,她一点都不愁,快乐的很:一路上要下轿子摘毛栗。”
“十岁了?--她们在学堂里的,就是这样子。也是呀,这样世道,也乐得开达点。愁愁,急急,有什么用?你说吧,东西一点都带不出,一个大宅子,交给一个用人去照管。想不得,太太,想不得。依我,我不逃,就是死,死在家里也安乐点。那是数。”
“我也是这么说呀。她爸爸死命要我们走。我说,我走做什么?要么,你带她避一避,我看家。我一个老人家。我怕什么?我不怕。土匪也是人呀。”
“你们是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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