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里 的 哈 达
1
我此刻将这上天降下的华物“哈达”呈献给您,希望永保福泽绵长。
2
这次回家,对我来说,是生命里面的一件大事。在几十年的渴望之后,终于可以踏足在祖先遗留下来的土地上,是珍贵的第一次。
所以,我在事前非常谨慎地定了计划,为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干扰,我蓄意把时间安排得极短,只有十几天。也蓄意把要去的地方减到最少,只去探望父亲的草原和母亲的河。
一切其他的活动,我都准备放到下一次再去考虑。对这一生里极为重要的时刻,我不敢多有贪求。
因此,给尼玛的信上,我也再三强调,希望不要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家。
可是,在刚到北京的那个晚上,尼玛就告诉我,家乡的人仍然要欢迎我,他说:
“老家的人不愿意照你的意思,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第一个回来的亲人。他们说,老祖先传下来的规矩,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的孩子,有许多欢迎和祈福的仪式是一定要举行的。”
有些什么开始缓缓地敲击着我的心。我望向尼玛,望向他诚挚的面容和眼神,慢慢开始有点明白,祖先遗留下来的,不仅仅只是土地而已,还有由根深蒂固的风俗习惯所形成的,我们称它做“文化”的那种规矩。
我一直以为我是蒙古族人,可是,在亲身面对着这些规矩的时候,如果拒绝了,我就不可能成为蒙古族人了。
绝对不能让事情变成这样!绝对不能!
这么多年以来,可以因为战乱,可以因为流浪,可以因为种种外力的因素,让我做不成一个完完整整的蒙古族人。但是,却绝不能在此刻,在我终于来到家门前的时候,让自
己心里的固执和偏见毁了这半生的盼望。
我一定得明白,一定得接受,如果,如果我想要成为真正的蒙古族人,就得要照着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回家”。
3
在蒙族传统的礼俗中,到内蒙古最远的边界上来迎接客人,是最尊贵的大礼。
为了表示对我的归来非常喜悦和重视,我的亲人决定先派代表在内蒙古与河北交界处来接我。听说他们要开很久的车才能抵达边界,在踏一步即是异乡的地方等待着。
我们这边在清晨四点就起床,五点多抵达北京西直门火车站,挤上六点多从海拉尔开到北京的草原列车,经过了四个钟头左右的车程,在张家口下车。
这次回家,有三个朋友与我同行。一位是尼玛,一位是沙格德尔,两人都是在北京做事的蒙族同乡。另外一位是王行恭,是在台北工作的东北男子,知道我的计划之后,临时决定与我一起回来。他是我多年的好友,年龄只比我小几岁,所以,我们两个人的境遇都差不多,都是在身分证上有着一个遥远的籍贯,却任谁也没见过自己的家乡。
一出了站,阿宝钢旗长和苏先生已经在等我们了。阿旗长是父亲的好友,所以他一直强调,他不是以官方身分前来,而是受朋友之托来接这个第一次回家的内蒙女儿。
第一次回家的女儿,想去看她父亲当年从北京回家时,常要经过的大境门。
大境门上面有一块很出名的匾额,题着四个漂亮的字:“大好河山”。
前两年,林东生——我的好友把这张幻灯片放给我看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从这个方向出去,就是内蒙古,心里很感动。真的,一出塞外,可不就是我们的大好河山?
要等到自己走到了大境门的门楼之前,才发现,原来写着字的这一面是对着内蒙古的,也就是说,要有人从塞外回来的时候,才会面对着这几个字,要从这个方向走进去,才感叹于中原的大好河山!
我转到城楼的另外一边,从这里出城往前行才是塞外,我抬头往门墙上仔细端详,没有一个字。
忽然想起了长春真人丘处机的那几句话。快八百年前,十三世纪初,他应成吉思汗之聘,从华北经蒙古前去阿富汗,也好像走的是这个方向。(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大境门?)
第一眼望到蒙古草原的时候,他说:
——北度野狐岭,登高南望,俯视太行诸山,晴岚可爱;北顾但寒烟衰草,中原之风,自此隔绝矣!
4
深藏在我们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集体的潜意识”,影向了每一个族群的价值判断。
心理学家说它是“由遗传的力量所形成的心灵倾向”。
也就是说,去爱自己的乡上,原来并不是可以经由理智或者意志来控制的行为。
一上了路,来接我们的两辆吉普车就加足马力往前直奔,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是地方上出了名的快车手。公路两旁植满好几行的行道树,已经成林,远远的山脊残留着古长城的遗迹,每隔一段路程,就会是一处平顶的高坡,必须要换成慢速档攀爬上去,再接着前面的公路。尼玛告诉我,这里的人称这种高坡叫“坝”,他说,再多上几次坝,就是
蒙古高原了。
等到终于抵达了内蒙古的疆界的时候,我的心情可是和八百年前那位长春真人的心情完全不一样,越往北走,越觉得前方美景无限!
有风迎面吹来,带着强烈的呼唤。
5
看到他们了!
应该是他们吧?就在公路旁边,在那几块大大小小零乱矗立着的路程指示牌下面。
太阳很大,风也很大,那几个人站在路旁,都用手挡住阳光,往我们这边看过来。
这里就是边界了吗?还算是汉人居住的区域,宽广的公路,稀疏的电线杆,没有什么绿的颜色,公路旁低矮的土墙围着的是农人的房舍,土墙和上地都是一种灰黄黯淡的浅色调。那几个站在路旁的人,衣服的颜色也是灰灰的,在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他穿的是蒙古衣服。
一件宝蓝色的袍子镶着金边,腰间扎着一条金黄耀眼的腰带,头上戴着黑色毡帽,脚下是长马靴,靴套处还绣着花边。
下了车,我向他走过去,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却很粗壮结实,应该是成年人了,眼睛黑亮,鼻子高而挺直,被风霜染成红褐色起了皱纹的脸上,却有着像少年一样羞涩的笑容。
有人过来给我介绍,说这就是我的侄子乌勒吉巴意日,从家乡前来接我的。
我的侄子用带着奇怪腔调的汉语叫了我一声:
“姑姑。”
这个做姑姑的竟然只能用笑容和握手来回答,刚刚听到的蒙古名字根本学不出正确的发音,很早就准备好了的话也都忘了。
幸好这时他已经转身忙着到车上去拿东西准备行礼,没有注意到我的窘态。有人帮着他,把准备好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有奶,有酒,有镶银的蒙古木碗,还有一条淡青色的哈达。
风很大,淡青色长长的丝质哈达很轻,在风里不断上下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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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此刻将这上天降下的华物“哈达”敬献给您,希望永保福译绵长。
7
在家里,每年除夕祭祖,爷爷奶奶的遗像上都会轻轻地放上一条哈达,是从老家带出来的,父亲说那是由一位活佛祝福过的圣物。
父亲和母亲跪拜之后,就轮到我们这五个孩子按着顺序—一叩首,每次我脸红红地站起来再向供桌一鞠躬的时候,都觉得供桌上的烛火特别亮,香的燃烧着的气味特别好闻,再加上苹果和年糕还有其他供品混杂在一起的香气,充满了平安和幸福的保证。
我也记得在烛火跳动的光晕里,那一条哈达闪耀着的丝质光泽。
过完年,母亲就很小心地把哈达折起来,和爷爷奶奶的相片一起,收到大樟木箱子里面去,要等下一个除夕才再拿出来。
即或是这样小心收藏,哈达也一年比一年旧了。有许多地方已经开始破损,颜色也变得灰暗,烛火再亮,再跳动,它也不再有反映的光泽了。
几十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母亲去世以后,我在那年除夕从樟木箱子里找出这块哈达,虽然轻轻软软的,拿在手里一点重量也没有,却怎么样也挂不上去,几次试着把它放到母亲的相片上,几次又拿了下来。
终于还是含着泪把它收进箱子里面去了。
8
先敬奶类的饮料。
我的侄子面对着我,用双手捧着装满了牛奶的银碗,在银碗之下,垫着那块哈达。
照着祖先的规矩,我先用双手捧碗,再用右手无名指触及碗中的牛奶,然后微微高举右手,用无名指和拇指向前方弹指三次,敬了天地和祖先之后,才能啜饮故乡的牛奶。
等每一位朋友都像我一样,喝了乌勒吉巴意日献上的牛奶之后,仪式再重新开始,这次碗中注满的是草原白酒。
依旧是要在接过来之后,先敬天地和祖先,再恭敬地双手捧碗,啜饮故乡的醇酒。
每一位客人都不能忽略,每一个人都要领受祝福。太阳很大,风也很大,站在宽广而又荒凉的公路旁,站在踏一步即是故乡的边界上,我们这几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着同样的动作。
四周很安静,偶尔有卡车运货快速呼啸而过,然后又归于沉寂。我可以听见不远处土墙里面有鸡群在咕咕觅食,有飞鸟细声叫着飞掠过去。
太阳很大,风也很大,哈达的中段是摆在乌勒吉巴意日往上平放的双掌上,他用大拇指将两端紧紧夹住,剩下的哈达就在风里随意飞扬,淡青色逆光之处几乎是透明的,每一翻动,都闪耀着丝质的光芒。
9
回家的路还有一段要走。
按照计划,我们要先在旗办公处的招待所里住一夜,这次是米旗长亲自来接待我们了,他是教育界的前辈,人非常开朗。
有几位家里长辈从前与我们家是世交的朋友,知道消息,也都赶了来。我们的父母或者祖父母彼此都是好友,可是到我们这一辈相见的时候,却要一点一滴从头来解释。虽说是第一次认识的陌生人,晚餐桌上举杯互祝的时候,有几位蒙族男儿却哽咽不能成声,为了怕人误会,还得赶紧哑着喉咙解释:
“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长辈,心里难过。”
连王行恭在举杯的时候,也有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我认得多年的朋友,平日那样冷静沉着的朋友,心里也是有碰不得的痛处罢?
我—一举杯向他们祝福和道谢。祝福你们,我应该熟识却又如此陌生的朋友,愿前路上再无忧伤与苦恼。谢谢你们,每一个人都从那样遥远的地方赶来,陪我一起回家。
10
第二天早上出发的时候,已经变成有六七辆车的车队了,领头的两辆,依旧是那两位快车手来驾驶。
听说家乡的亲人会到草原的边界上以马队来迎接我,我把相机给了王行恭,请他到时候帮我拍照。
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紧张起来。天有点阴,层云堆积,有人劝我加衣,我却觉得心中燥热难耐,离家越近,越想回头,一切即将揭晓,我忽然不太敢往前走了。
车子开得飞快,经过一处又一处不断起伏变化的草原。差不多开了四十多分钟之后,爬上一段山坡,在坡顶最高处往前看下去,下面是一大片宽广的山谷,芳草如茵,从我们眼前斜斜地铺下去,一直铺到整个山谷,铺向左方,铺向右方,再往上铺满到对面的坡顶,再一层一层地向后面的丘陵铺过去,一直铺到天边。
在这样一处广大碧绿芳草离离的山谷中间,有一小群鲜艳的颜色,因为远,所以觉得极小,因为颜色,又觉得非常夺目。
尼玛在我旁边惊呼:
“看啊!慕蓉,他们在等你。”
这应该是一生里只能享有一次的美丽经验!
前面就是我的家了吗?
这一大片芳草鲜美的山谷,就是我家园疆界的起点了吗?
几十年来,在心里不知道试着给自己描绘了多少次,可是,眼前的景色,却是从来也想象不出的辽阔与美丽!这真是一生只能享有一次的狂喜啊!还有他们,那正在家园前等待着我的族人,就在我眼前,在山谷的中间,有几十个人穿着鲜红、粉紫、宝蓝的蒙古衣服,扎着腰带,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草地上,围成了半圆如一弯新月的队形,远远地安静地等待着。
车子开得飞快,我只能在坡顶高处看到那么短暂的一瞥,相机不在手上,也拍不下来。
不过,没有相片并不表示没有记录,这记录已经在那一瞥之间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中。就在那快乐与幸福都沸腾了起来的一瞬间,我忽然看到队伍里面,有人双手捧着一条哈达站了出来,草原上的风一吹过,淡青色的哈达就在风里飘动,闪耀着对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丝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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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此刻,将这上天降下的华物“哈达”呈献给您,欢迎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