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 身
1 四月香港
四月的早上,有雾,有细雨,我一个人站在九龙尖沙嘴海边长廊的楼上,往前眺望。这是条狭长的露天平台,四周全无遮拦,所以对岸的香港就隔着拥挤的海湾横列在我的正前方。
海与天都是一片朦胧的灰蓝,但是对岸岛上那些高耸密集的大楼,依旧可以在雨雾中显出一些深深浅浅的轮廓来,好像是雾中的森林,而我的童年就穿梭在云雾深处那些狭窄的街巷之间,若隐若现。
那短短五年,却是多么悠长温暖永远铭记在心的童年。
还记得在皇后大道中上和姐姐走失了的我,是怎么样惊恐绝望地站在路边号陶大哭,那些不相识的行人围成一圈微笑地端详着我,有人好心地为我找来警察,高大的警察牵着我走上一层又一层的石阶梯,不时还低下头来给我擦眼泪,说些不相干的话来逗我开心,他那厚实温热的手掌总在我的记忆里,几十年来都不曾消逝。阶梯高处那个警察局也好像还在,每次路过,都会仔细端详一番,觉得可能不是,也可能是。
而从皇后大道东上的圣佛兰士街走上去,秀华台就在高坡上的左手边,在一棵新种下去的凤凰木后面,我们全家三代九口人搬进去的那栋全新的四层楼公寓,如今已经消失了。在这个四月的旅程中,我再一次重履旧地,故居已经完全拆除准备盖新的大楼了。可是,当我转身背对着它的时候,总觉得在身后的空地上,还是有一栋楼房矗立在那里,公寓里的每一户邻居都还在,那些和我同龄的友伴们还在凤凰树下抬起头来向三楼窗边的我笑着呼唤:
“席慕蓉,出来玩!”
那短短的五年,却是多么悠长温暖永远铭记在心的童年。
因此,每次路过香港,总忍不住想要停留一两天。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朋友会说她人情太薄,我却知道这个小小的岛屿曾经厚待过我,在那个流离颠沛的时代里,她曾经多么温柔亲切地接纳了我。
因此,尽管眼前这个城市在几十年间不断地改换着面貌,可是好像也总有一个永生的城市叠印在她的上面,从来不曾改变,在每一个迎面而来的街角处,所有的记忆依旧活得熙熙攘攘,鲜明灿亮。
就像此刻,在这个四月有雾有细雨的早上,隔着拥挤的港湾,在对岸那些像雾中森林一样的高楼之下,我好像依旧能够看见那个年幼的我,正在皇后大道东和大道中之间的狭窄街巷里来回行走,好奇、兴奋、东张西望,却又忐忑不安。
好像童年的那个岛屿那座城市那段时光恒在,一直飘浮在眼前这灰蓝色的海洋之上的什么地方。
2
十月波昂
秋日下午和父亲牵手走在波昂市郊,天气不错,路旁人家院子里的大树金灿灿的,白色的细秋干安静地垂挂在绿草地上。
我对父亲说,我喜欢这种秋天的感觉,清凉却不寒冷,好像可以怎么走也不觉得烦累,空气又这么干净,每吸一口都好像在吸着提神的薄荷一样。
父亲的脚步迈得很大,所以每走几步,我就要小跑一下,跟上他的速度。有车从我们身旁经过,父亲用力牵我靠向路边,那种感觉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走在香港街头,父亲紧紧地牵着我时一样。
忽然在心中自问,为什么似乎只有在童年时期和成家之后,只有这两段时间里才有与父亲同行的记忆呢?
中间那一段时间去了哪里?
是不是因为在那段时间里,我急于成长,不肯和父亲共处?还是说,我急于摆脱,不想和父亲共处?
要来德国之前,和大学的几位同学有天相聚,提到这次旅行,有人问我是不是要来开会,我说不是,只是想来陪父亲散散步。坐在我旁边的宣广笑着说:
“坐飞机去德国散步,多奢侈!”
是啊!眼前是多么奢侈的时光!这清新灿亮的秋天,父女俩可以手牵手走在市街上,走在森林里,走在莱茵河边,有微风迎面吹来,清凉却不寒冷。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中忽然隐隐作痛?是谁在提醒我,告诉我这已经是秋天了,前面的每一个日子都只会逐渐地冷下去,绝不会比此刻更加温暖。
为什么在这样奢侈的时光里,却总会有一个戒慎恐惧的我,静静地跟在身后,如影随形,在黄金般的秋日里,蹑足而行?
3 山坡上
气象预报说今年夏天的第一个台风已经接近南部海面。晚饭后,出门散步,山坡上果然颇有凉意。池塘对岸的相思树丛在风里摇来晃去,暗黑的山影之后,天空上还残留着一层紫红青绿有点诡异的霞光,正是那种典型的台风前夜的场景。
如果对一位初临此地的旅客来说,这样的景象是有点阴森可怕。可是,对我这个久居于岛上的人,却是久违了的熟悉感觉。这天光、风声、气味、周围的温度和湿度,都是多年来的旧识,许多细微独特的变化都收藏在记忆里,此刻一一涌上前来,里外会合。好像我的眼、耳、鼻、发,甚至肌肤,都在同时准确地接收到了大自然对我所发出的讯号,我整个身体和内里因此不由得地回应以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和欢愉。
甚至还带着些许的自豪。是啊!不枉在这个岛上过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可以算是个生活得很习惯的本地人了。
但是,在短暂的欣喜之后,忽然闪出来一句问话:
“怎么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难道真的就要在这个热带的小岛上过完我的一生吗?”
这问题如光速般飞驰而过,我忽然吓了一跳,因为在那极短暂的一刻里,我很清楚地意识到,问这句话的人并不是我,起码不是那个在平日生活里的我,不是在上一刻里还有点沾沾自喜的我。
好像是另有其人。
好像在我所熟悉的身体和内心里,还住着一个另外的人。
是他在发问。
怎么回事?我在山坡上站住了,心里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住在我的身体里面?藏在我的心的背后?为什么在我已经觉得十分亲切的土地上,他却依旧若有所失,依旧忍不住要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收藏着的记忆和我的不同?对他来说,四季的变化应该是在北方一片辽阔的高原之上罢?那里的风霜雨露才是让他觉得亲切和喜悦的旧识,是千百年来在他身边不断重复出现的场景,而只有那块土地,才能让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可以得到安顿罢?
原来,自初生之日就认定是只属于我自己的生命,却也有一部分是属于他的。
这固执的灵魂盘踞在最深最暗之处,跟着我东奔西跑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要到了此刻,到了我终于欣喜满足地把这座岛屿认作是自己家园的时候,他才现身,万般无奈地告诉我,对干他来说,这里依旧是异乡。
然后,他又静静地消失了,重新回到那个深暗的来处,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山坡上,不知道是谁家的庭院里桅子花开得满树,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传送着浓郁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