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之妻  作者:杨小云
                  
                 二   送君情泪
    在我尚未体味出婚姻生活美好之时,别离的阴影却已爬
进了心田。
    旅行回来后,开始面对真正的生活。公公将家计大权郑
重地交付给我这个毫无经验的新媳妇。
    一切都显得杂乱而阴霾,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这个家
自从婆婆去世后,已经多年没有主妇了,更缺少一份生气与
欢笑,一切显得阴沉沉、冷冰冰的。房子是日据时代的旧
屋,和许多公家宿舍一样,年久老迈。客厅的榻榻米改换成
地板,纸拉门也换了木门。虽然刚油漆粉刷过,却仍然掩不
住那份陈旧,真象老太婆涂粉——全浮在脸皮上。
    天井里的一棵大榕树,遮天蔽月,即使在大白天也要点
灯。除了我们住的那间屋子由于是后来搭出来的,光线比较
好一点之外,其他三个房间,都是阴暗暗散发着一股湿霉
味。
    客厅里是一套咖啡色皮沙发,配上金黄色的窗帘,倒也
有几分活泼的气息。早上在市场买了一大捧玫瑰花,蓬松地
插在一个敞口瓶子里,整个屋里弥漫着夏季的新鲜和微带湿
气的清香。
    我一面拭擦着桌椅,一面想着一定要叫阿渔把天并里那
棵大树砍掉一些枝叶,这样屋里就不会这么暗了。
    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刺入耳膜,心也象被扎了一下似的。
这个门铃声音实在太尖锐了,赶明儿个该换个音乐门铃,免
得每回谁一撤铃,我就吓一跳。
    拉开门,正好和阿渔打了个照面,一颗心“咚!”地一
下沉了下去。他那张原本长型的脸孔,变得更长,上面象是
浮着一层霜,又象在跟谁赌气似的, 一言不发放脱了鞋,往
沙发上一坐,直愣愣地瞪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渔,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身边
坐下来。
    他仍旧不吭一声,只转过头来瞅了我一眼,流露着痛苦
的表情。
    “阿渔,你不是说要到船公司去吗?”
    “喂……”象是有什么苦痛在那里啮他,一迳把嘴巴绷
得紧紧的。
    “公司的人怎么说?”一阵惊悸,我不由地抓住他的
手,瞪大了眼睛说:“不会是要你上船去吧?”
    他用力地握住我,痛苦地低下头去,在这一握之中,我
已经知道了。那不可避免的一刻终于来了,只是,未免太快
了一点。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公司方面希望在一个月到四十天之内。”
    “哦!……”
    我骤然地放开了手,瘫进沙发里,心头隐隐作痛,象猛
然被螫了一下似的,麻丝丝的,一点点向周身散开,眼前浮
起一团雾气,四周都陷入白茫茫的一片。
    沉默象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整个空间,太阳不知什么
时候由树叶缝隙中跳了进来,稀稀落落地洒满了一地,我死
命地盯住自己脚尖上的那一点光圈,心里已经感到远别的沉
痛。
    直到耳边传来隔邻午间电视开播的声音,才惊醒了沉思
中的我。侧过头,看见阿渔还是刚才那个姿势坐着,嘴角下
撇,象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又象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
不由一阵心疼,萌生出太多的爱怜与不舍,我轻轻推推他
道:
    “阿渔,别再想了,不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
    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忽然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是为了隐
藏自己的柔弱?还是不愿意看到一个比我更软弱的男人?抑
或是他那副无助凄惶的表情触发我母性的本能?还是我受不
了心爱的人受苦?来不及多分析,很快地有一种新的感情在
成形,我疼爱地望着他道:“走,咱们上外面吃饭,街上逛
逛,下午去看场电影或是去跳舞,由你决定!”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将胀在里面的泪水逼了回去,深
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拿起粉扑轻轻在脸上按着,涂上
一层口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告诉自己,不要轻易让悲伤
的情绪击倒,如今你已经是一个妇人啦!
    匆匆换了件衣服,再出来时,用尽力气,投给阿渔一个
温暖的微笑,终于他脸上的冰霜渐渐化了,整个脸的线条也
显得柔和起来,露出一脸稚气的纯真,直溜溜地对着我傻
看。
    “走吧!我的丈夫。”我挽起他的手向玄关走去。
    尽管封得再密,压得再紧,那股离愁的酸楚仍旧盘恒在
心头,总会那么出其不意地窜起来,刺一下。就象一扇关不
牢的窗户一样,任你怎么挡冷风也会钻进来。
    家里象安置着一颗定时炸弹,听着它滴滴答答响着,却
无法让它停止,那份煎熬与无奈,直比死了还难受,心里有
如鼓了个大脓疱,不断发胀疼痛,却不敢去碰它,也不能切
除掉。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司不断催他启程。已经到了不能再
拖的地步,终于,公司发出最后通碟——八月一日搭机前往
英国上船。
    晚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两个黑渍,经过擦拭
后几乎看不见了。屋里闷热,一丝风都没有,汗水不断由颈
子里冒着。这一阵子,阿渔一直很少开口,总是紧闭着嘴,
用力地将嘴唇扯成一条向下的弧线,满脸凝重,象化不开的
浓雾,使他的脸看起来好严肃、好沉重。
    饭后,他到公公屋里,父子俩谈了很久,回来后脸色虽
然开朗一些,眉头却仍旧紧锁着,我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
又都缩了回来。  
    他躺在床上,两只手压在脑后,仰着头也将视线投向天
花板,用一种平稳中赂带急促的口吻说道:
    “乖,你知道我上的是远洋油轮,船不回台湾。这一去
订的是两年合同……”
    “嗯。”
    “你伯不怕?我是说,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
    “我……”
    “日子会很寂寞,很单调,很苦。不过我会常常给你写
信的。” 
    “唔……”
    “还有,这个家也要交给你了;爸爸年底就要退休,弟
妹都还在念书,家的担子势必由我们挑起来,你主内,我
主外,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好……”
    “我知道你能办到,也相信你能够做得很好,父亲对你
也有信心,你一向比我行,对人对事哪方面你都比我强。爸
爸还说,你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孩子,又聪明又灵巧。将来我
们季家的兴旺,就全要靠你了。”
    这些话象一串散落的珠子,骤然地洒落在心田,在我来
不及仔细检视它们之时,已经散得一身一地了。
    我行吗?我能够做得很好吗?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我挑
得动、担得起吗?
    在一片迷惘之中,我着实对自己怀疑。 
    近日来,我常常会对自己感到陌生。每一天部是一个新
的日子,每天都在不断地学习、成长;不断地在生活中自我
更新,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多,懂事了好多。这短短几十天
的婚姻生活中所历练到感受到体会到的,超过以往廿四年来
的总和。 
    以往我总是任由自己的感觉与情绪来支配自己,而现在
虽然仍旧无法摆脱它们,却已经能够控制到最低限度了。就
如同此刻向自己承认我害怕是一回事,任由这种恐惧将我击
败,又是另一回事一样。
    爱默生曾说过:“做你所惧怕的事情,那你的惧怕心一
定会消灭于无形的。”
    想着,想着,心中逐渐开朗起来,我仔细捡起心头那一
粒粒珠子,结成一串轻抚着它们,不再畏惧,不再怀疑,换
成一种敢于接受未来的决心与信心。
    许久之后,阿渔支起身体,定定地俯视着我、眼睛中燃
起了热情的火焰: 
    “乖,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什么?”
    “我们生个娃娃,好不好?”
    “讨厌……”
    一下子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我伸出手去想捶他,却在
半空中被截住了。我感觉他靠近的面孔和呼出的热气,那双
深褐色的眸子正一圈圈扩大模糊,中间那一汪小黑潭里发出
灼热的光芒,一下子,我又跌入潭底,载浮载沉地上下飘
着、荡着……
    民国五十六年八月一日,距新婚一个月零十二天。
    我生命中一个永远难忘的日子——阿渔第一次上船。
    昨夜,翻腾了一夜,谁也没有睡意,这是我们共度最后
的有晚,彼此悄声地诉说着,尽量把声音放低,好象怕吓走
了这剩下的一点儿时间,害怕会使黑夜走得更快一样。
    我们紧紧地挽抱在一起,哭着、鼓励着、爱着、安慰
着,直到东方露出第一道晨曦时,才朦胧地合上沉重的眼
皮。
    飞机是中午十二点正。行李虽然两天前就收拾好,仍觉
得不妥当,总好象少了些什么似的,一遍遍检查,一次次翻
开看,直把两个人忙出一身大汗。
    剩下的时向,两个人就这么痴傻傻地望着对方,仿佛要
在这临别的片刻,将彼此的音容影像印铸在心板上,作为日
后回忆的资料一样。
    在动身的最后一刹那,阿渔把我拥进怀里,在一阵长久
的拥抱中,什么话都不再讲了,只是紧紧地搂着。
    到机场已经是十一点甘分了,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公司
派来送机的王先生,只见他沉着脸一派不耐烦地责备着:
    “怎么到现在才来?大家都来了,只等你一个人!”说
着拿出护照和机票交到阿渔手上,连推带催地把他们一行四
人拥向检查室去,眼看阿渔的身影在人堆中消失,就要进入
门里,不觉发出一声沉痛的低呼,拔脚冲了过去,心象被撕
裂了一般疼楚,不断地在狂喊着:“阿渔,阿渔!不要走,
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好怕,我不要你走,我不
要……。”
    喉咙却发不出一丝丝声音,象是卡住了似的,挤不出半
个字来。又热又干,又哑又涩,一阵热流猛地塞满了眼眶。
    那一边阿渔正在一群人中频频回头,脸胀得红红的,嘴
巴抿得紧紧的,象是极力在控制住内心的波动与挣扎。在最
后一次回顾中,他的眼圈红了,眼睛上蒙着—层透明的莹
光。泪眼相对,仿佛整个宇宙都注视在这一点之中,这刹那
的注视形成了无尽的永恒,永远地固定在我的记忆里。
    在送机坪上,我一直注视着心爱的阿渔小小的身影登上
飞机,随后引擎转动,那只银灰色的大鸟展翅飞起,留下一
缕轻烟,插入蓝蓝的天空。
    它越飞越高,渐渐地模糊变小,终于消失在人们尽管凝
眸注视也捕捉不到的范围里,眼睛已经昏乱起来,再也看不
到了,它完完全全地飞上天空,飞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它载
走了我的阿渔,也载走了我的心,我整个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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