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之妻  作者:杨小云
                  
               十二   最长的一夜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怀孕是这样的难过,这样的折磨
人,怪不得台湾话说怀孕是“病子”。
    一连呕了三个多月,滴水难进,真个是“人比黄花
瘦”,每回去检查,医生总看着我摇头。
    到了第四个月末,胃口忽然大开,尤其对辣核“情有独
钟”,只想吃不加猪油的阳春面拌辣椒,一天要吃个四五
碗,辣得舌头发麻,脸上起满了小红点。  
    每回到巷口小面馆去时,老板娘自会把辣椒酱罐子往我
面前一摆,用她那粗嘎的嗓子说着:“我看你八成是生个女
娃儿,‘酸儿辣女’,错不了的!”
     酸儿辣女?不知道这是哪门子学问。胃里刚装进满碗辣
椒面,觉得好服极了。躺在床上,没多一会儿就朦胧入睡;
迷糊中仿佛有人按门铃,想起来开门,又觉得有一般力量直
往唾乡里沉,眼皮好重好重,怎么也爬不起来。
    一阵杂杏的脚步声、开门声、讲话声,接着有人敲我的
房门。 
    “嫂,有人找你,嫂,嫂,开门。”是子兰的声音,很
急。    
    “嗯?找我?谁?”人虽然是醒了过来,意识却仍停留
在半睡眠状态。
   “我不知道,她说有要紧事找你。”
    这一下我全醒了过来,看看手表已经是十二点半了,在
这种时候来拜访,一定有特殊的原因,会是谁呢?
    推门出来,在客厅里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妇人,整
张脸上写满着焦急与求援的表情,不等我开口,她立即一把
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着:
    “我是惠如的阿姨,真抱歉这么晚了来打扰你,我实在
不知道怎么办了……”底下的话她接不下去了,因为泪水使
她咽喉硬塞了,她激动得浑身打抖,这中间还夹杂着害怕恐
惧惊慌。  
    “伯母,您先请坐,有话慢慢讲。”
    “不!我不能坐,惠如会想不开,会发生意外,李小
组,拜托你现在到我家去好不好,我求你!”
    面对着这样一双充满乞求忧郁焦盼的眼睛,我怎么能说
不?匆匆交待子兰后,就随着她走出家门,迎面吹来一阵冷
风,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这回不但睡意全消,同时开始感到
事态的严重性,我快走两步,追上几乎是小跑的阿姨。
    “伯母,现在请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好不?”
     “惠如要自杀。”她的声音很小,但敲在我心上时却有
如千斤铁弹。
    “啊?!”我说不出心中惊异与突如其来的意外感。
    惠如要自杀?怎么会?象她那么活泼开朗的现代女性?
前一阵子还常在电视上看她表演服装,她那独特清新的气
质,优雅而充满自然的表情,光艳的外貌,真抢眼,每套衣
服穿在她身上都那么好看,不愧是天生的衣架子。记得在学
校时,每年校庆的服装表演,她总是受注目的焦点,现在又
是最红的服装模特儿,上回还明说她打算向电影界进军,这
样一个对未来抱着无限希望的人,会自杀,太令人费解了,
我忍不住又问着:“伯母……”
    “叫我琴姨比较好,我只是惠如的阿姨。”
    “我知道。惠如全部都告诉过我,她还说你很了不起,
她很敬佩你,更感激你。”  
    “真的?!”她整个脸因喜悦和感动而光亮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琴姨,本来我早就要去看您,因为害喜,身
子一直不好,就耽误了下来。”
    “听惠如说你先生也在跑船?”
    “跟伯父一样。”
    不知为什么,琴姨的脸色又暗了下来,显出沉郁的表
情,我不敢再开口,只有将视线投向宙外那一片黑暗之中,
心里的疑云也变成黑压压的一大团。
    车停在一幢公寓门前,琴姨以及快的速度付过车资、开
门、上楼、冲进房间,一迭声地减着:“惠如,惠如……”
    屋里的布置十分豪华,各式小摆设更是琅琅满目。琴姨
叫了几声之后没有回音,—开始用力拍门,用手扳门柄,发现
里面上了锁,顿时一张脸呈现出绝望的苍白,豆大的汗珠沁
了出来,,嘴唇在打抖,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后摇晃,好象马上
要昏倒了似的。
    “琴姨,你先镇定一下。”我用力抓住她细瘦的肩膀,
注视着她说:“窗户,我们试试窗户,”
    “对,对,窗户,我去,我去。”她如梦初醒般地震了
一下,急促地走向阳台,谢谢天,窗户没锁,我俩相继跳了
进去。
    屋里一片凌乱,惠如斜卧在床上,满脸泪痕;我冲过去
抱起她把她的头垫高,先按上脉搏,还有,体温,正常,拍
拍她的脸,她半睁开眼睛乏力地看了我一眼,头又无力地垂
向一边。茶几上有好多张包药的纸片,不知道她吃了什么
药,吃了多少。
    “琴姨,打一一九叫救护车,快!”  
    “是,是。”
    我一面不断叫着惠如的名字,拍打着她的脸,一面倒了
一大杯冷水,扳开她嘴住里灌,水入喉头,她依旧有反应,
知道咽下去,还有希望。
    在我灌第二杯水时,琴姨慌忙地跑来告诉我救护车来
了。
    救护车“呜!呜!”的鸣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出奇
的刺耳而凄厉,我紧握住惠如的手,仿佛我手里捏着的是
她整个生命似的,喉头又干又紧,脚下又冰又冷,低头一看
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鞋。  
    台大医院急诊室内,灯火通明,里面挤满了忙碌的医生
护士和各式病人,我们进去时,遇上一个车祸受伤的人,血
肉模糊,面目全非,一阵反胃,跟着就呕心沥肝地吐了起
来。琴姨愧疚地过来扶我,我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去照顾惠
如要紧。胃里一阵阵袖痈,横遍全身,就象有一根钩子在那
里钩捣,我的头象着火般地胀疼,许多金色的圈圈在眼前转
来转去,一阵昏眩,我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全身虚软,冷汗
正潸潸地爬上了背脊。不知道过了多久,琴姨朝我走来,蹲
在我身边,脸上满是焦急探问又关心的表情,拉住我的手轻
声地叫着:“李小姐,真不好意思,让你受苦……”
    “没什么,我只是见不得血腥。惠如她怎么样了?”
    “灌过肠,洗过胃,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
    我大大地嘘了口气,一颗紧绷着的心总算放松了下来,
胃口也觉得舒服了许多。
    “我送你回去吧。”琴姨慈爱地看着我说。  
    “不,没关系,我要等惠如醒过来。琴姨,她为什么会
寻短见?”
    “唉!还不是为情,女人,真是……”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你知道,我只是她阿姨,有
许多地方很为难,她父亲一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她,要是她
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这孩子,真叫人烦心!
……”她的声音很低,话里带着哀愁与责备的口吻。
    “琴姨,你别难过,我会劝惠如的,她好象醒了,我们
过去看看。”
    惠如正睁着眼睛茫然地仰视着,彼破入一个梦属中由来
一般,满脸疑惧与迷惘。
    “琴姨,心仪……”她的声音里含有一种委屈的爆发和
一种深深的感动。
    “惠如,你真傻。天下哪有解决不了的事,非要拿自己
性命开玩笑,害得琴姨为你担惊受怕,该打!”
    “我,我是傻……”她侧过头去,两颗泪由眼角迸溢了
出来。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别再讲了。”琴姨爱怜地为惠
如拭去泪水,慈祥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脸上绽开欣慰的笑
容,站起来说:“我去问医生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药性似乎尚未完全退去,不一会儿,惠如又沉沉入睡。
医生说要等第二瓶葡萄糖打完后才能回家。琴姨一再要送我
回去,怕我身体吃不消,看我掉了一只鞋,又忙着去买拖
鞋,一会儿去问医生,一会儿又替惠如排尿,里里外外不停
地忙着。  
    一直到窗外进出鱼肚白般的晨曦,我们才扶着惠加离开
医院。步出大门,朝阳的金光透过云层洒入眼帘,我深深吸
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惠如说着: 
    “你看,你往上看,云雾之上永远有阳光,生存本身就
是一种希望,活着是挺重要的,你说对不对?”
    她测过脸朝我咧咧嘴,不知怎的,我忽然感觉那笑容好
空洞、好凄凉,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过,有一份似曾相识的熟
悉感。 
    琴姨叫了车,扶着惠如进去,我正打算跟她们说再见,
不料惠如一把抓住我说:  
    “心仪,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我迟疑了一下,不忍心拒绝,只有跟着走了进去。
    一进家门,琴姨就齐始忙碌起来,进进出出,送茶倒
水,端点心切水果。假如可能,她真恨不得替惠如难过。直
到惠如婉转地告诉她我们有话要讲,请她先去休息时,她才
讪讪地离去。 
    惠如把门关好,要我躺在床上,她自己靠墙坐着,屈起
膝盖,双手支着下巴,一双大眼睛若有所思地垂视着脚尖,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深深吁一口气,开始说着:
    “心仪,我会在今天把全部事情告诉你,讲完了之后,
这所有的一切也随今天结束——包括我对爱情的迷信,对美
感的破灭。”停了一会儿,她觑起眼睛,一脸痛苦的神情继
续说着:  
    “你告诉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情?人性真是
那般的丑陋吗?昨天的山盟海誓,今天竟全变成谎言,谁说
女人善变?男人才是最善变、最冷酷、最无情的混帐东西
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也激动起来,有两团恼怒的火
焰在她眸于中燃烧了起来;很快的,又被一种自嘲的冷峻压
了下来,她稳定了一下自己接着说下去。
    “四个多月前,我认识了他——一个英挺、年轻、帅气
十足的厂商代表。你知道,我是个唯美派的人,任何想接近
我的男人,必须先符合我感官上美感的要求,我拒绝过许多
男朋友,只因为他们看起来无法令我满意,我甚至不愿意进
一步去发掘他们的内涵,也许你会认为我肤浅、幼稚,我自
己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一直跳不出这种执着。第一次和
他见面,只觉眼前一亮,这个男人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梦中
王子?完全符合了我心中的符号,几乎是身不由己地产生了
倾慕之情。男女之间的感情实在是很微妙;仿佛有某种讯
号。当你心里有爱慕之意时,对方多半会收到电波,如果对
方也有意的话,就会反射过来,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吧!于是我很快地坠入情网,热热烈烈地爱了起来。当时有
不少朋友告诉我他是有名的‘玩家’,可是我哪里听得进
去?反而有一种阿Q精神,相信他那套以往都是镜花水月、
春梦无痕似的恋爱故事,只有对我才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真爱’,又说我是怎样不同于任何女孩子,甚至说要和我
结婚,真是爱昏了头!但是等他得到我之后,热度就渐渐谈
了下来,而我仍旧发狂般地爱他,等他来娶我。直到有一
天,我去找他,亲眼看见他和另一个女孩子在床上……那
时,我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打了他一个大耳光,他却狠狠地回
了我一记,并且说我们之间完了!……”
    泪水爬得满腮满脸,一串串落在膝头,我忍不住坐起来
轻轻为她拭去,她靠在我肩上,抽抽噎噎地啜泣着。
    “我难过得要死,心中充满了愤怒的烈火以及对爱情破
灭的感觉。我恨男人,更恨我自己,女孩子把整个身心都献
给一个男人,等他满足了,他就弃之如一只破鞋……心仪,
你说,人性真是这么可怕吗?男人就这么容易喜新厌旧
吗?”
    我静静地拍抚着她,让她哭个痛快;等她情绪稳定下来
之后,扳着她肩膀,缓缓地看着她说:
    “惠如,不是这样的,不全是这样。人性有丑陋的一
面,也有善良的一面,你只是不幸碰上一个爱情骗子而
已。”
    “爱情骗子?……”
    “是的,爱情骗子,为这么一个人去自杀,值得吗?你
想,万一你死了,有多少人会心碎?,想想你父亲、母亲,还
有视你如命根子一般的琴姨。”
    她羞愧地垂下头,思忖了半晌之后,再度抬起脸来
时,神色稳定了许多,但仍然掩盖不住那份落漠的凄苍感,
再度看到她的表情,不免心头一震,这样子竟使我联想到她
的母亲。
    惠如又哭了一阵,最后竞困倦地闭上眼睛,显得十分疲
弱。我扶着她躺下,嘴里还不停地呢喃着:“不要走,你
不要走。”
    替她擦了把脸,看她睡着之后,我才俏悄地退了出来,
    到这时,我才真正感觉到全身酸软乏力,胃里直冒酸
水,小腹隐隐地有下坠感。琴姨看我神色不太对,坚持要送
我回去,我累得没有力气争辩,只有由着她挽扶着坐上计程
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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