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之妻 作者:杨小云 十八 洋姑爹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公司有意安排,阿渔、小李和惠如的 父亲——何船长,都在同一天走——离农历春节只有一个月 的时间。小李到纽约,阿渔和何船长派同一条船——一艘租 给日本、往来印尼与日本间的油轮。 飞机分别是上午十点和十一点半,一九点不到,两家送行 的亲友都来到机场。这里永远显得那么匆忙、混乱;送行 的、接机的,形成两种不同的场面,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也使人感觉到人生聚散无常的飘浮感。 结婚后的小李,在惠如的坚持和琴姨的婉留下,住进了 岳父家。为了这件事,小李的父亲颇为震怒,口口声声嚷着 这是什么年代,哪里是娶媳妇,根本是嫁儿子嘛:原指望儿 子结了婚,两老可以享享清福,哪晓得福没享到,连儿子也 跑了,真是反了!反了! 其实小李也蛮孝顺的,上船两年,每个月的薪水全数寄 给家里。和阿渔一样,他是家里的长子,下面有三个妹妹, 父亲在陆军官校当教官,退休在即,身体又不太好,情绪难 免很坏;加上当初小李要跟惠如结婚,他家人就不太赞成, 一来嫌惠加是本省人,又是独生女,在家娇生惯养的;二来 对她母亲的事也耿耿于怀,十分忌讳,彼此心中先就有了芥 蒂与成见。原来计划在凤山家里住一段时间,结果只耽了四 天,惠如就一个人气回娘家,再怎么也不肯回去,害得小李 两边为难、左右不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还不知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气呢!后来还是公公和阿渔出 面做和事佬,打圆场;并讲明日后小李的收入一半寄给父 母,一半寄给太大,这才算勉强地将一场风暴乎息下来。不 过小李的父亲对惠如依旧不谅解,认为她太没家教,一点没 有为人媳的样子。在惠如这方面,却认为小李家人简直不可 理喻,固执、守旧,明明是普通中等家庭,偏要摆谱,搬出 一大堆老规矩来压人,这不行、那不能的,烦都烦死了。早 上五点半就动手,别说煮稀饭不会,就连电锅煮饭都不知道 该放多少水,要她侍候公婆和三个小姑,她还不如在家当小 姐来得干脆。 好在小李并不计较这些,对惠如还是非常体贴,尤其在 她怀孕之后,更是呵护备至,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象个公主 似的接着,顶在头上,仿佛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不小心碰 坏了。有一回我跟惠如开玩笑说:“你象是水晶玻璃做的太 大,我呢,倒象是钢筋水泥太大。” 她却不以为然地回我一句:“你的心是实的,我的心是 空的,你有的是灵肉一致的爱情,我却只有被爱的负担。” “被爱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她冷冷地反问我。“有人说,被爱是幸 福,爱人是快乐,我承认婚后我有幸福感,依恃感,安全 感;但是却从来没有快乐过。” “那是因为你自己不让快乐接近你。” 人,真是不容易满足的动物,他们一方面拼命追求自己 所没有的,一方面又不断丢弃自己所拥有的;得不到的永远 是好的,一旦到了手,似乎就失去了它的价值一般。 我不知道惠如是对爱情太执着呢?还是对现实太挑剔, 抑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送小李上飞机,她连眼圈都没红, 就象晚上又要见面一样的自然,倒是小李,别看他个子那么 高大,感情倒挺脆弱的,千叮万嘱地交待琴姨好好照顾惠 如;又一再要惠如自己多保重,百般关爱,万般疼怜,难分 难台,拉着惠如的手深情地握着;多少柔情多少爱,尽在一 钩缠绵之中,万般缱绻,全欲寄放还留之中。我看见琴姨悄 悄在擦眼泪,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 虽然这是阿渔第二次上船,虽然在家里早讲好了今天不 许哭的,可是……心中仍然抑不住那一阵阵伤感的波涛,这 和第一次送别时的心境不一样,除了为远行而难过外,更加 上几分怨叹与无能为力的恐惧,以及一种刻骨铭心的凄怆, 就象一个病人,第一次进手术房,心里虽然害怕,却只是对 一个未可知的预定点所产生的畏惧,但是第二次再进手术室 的心情,那种惧怕感却是有形的,而且更深更重。因为你已 经经历过一次,明白了其中每一个过程,尝过一遍切骨之 痛,受过一次精神上的宰割,而今要重新领受一次,那种心 理又岂是一个“怕”字所能形容的? 自从上次在苏澳为了上船的事和阿渔吵过之后,就不 再提要他留下来的事。我明白,在他没当到船长之前是不会 下来的;我也明白,假如我坚持要他留下来,他会听我的, 但是他心里会形成郁郁不乐,会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会成天 长吁短叹,怨个不停,象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或拴在门口的 狗一样没精打采。当然,上船他不一定就有多快乐,但至少 他觉得有希望,有成就感,肯定感,完成感,这不正是许多 男人们终其一生所渴望得到的吗? 爱一个人,是要给他自由,使他成长,帮他发展其独立 性,而不是将他紧紧地绑在身边,寸步不离地腻在一起。就 有如放风筝一样,要使风筝飞得高飞得远,一定要放开手里 的线,才能插入云霄,随风飘荡,享受到放风筝的真正乐趣, 不管风筝飞得多高多远,线还是在手上,到了该收回来时, 只要轻轻拉两下,它就会回到你手里了,不是吗? 对阿渔,我总是用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来容忍他,纵容 他,惯宠他,爱他,只要他认为该做的、想做的,只要他选 择的、决定的,我都愿意接受。我时常想一个女人一旦痴到 了真,爱到了深时,是无条件的奉献、无条件的给予。我知 道,在未来一大串岁月里,我必须有力量承受远别的滋味, 有力量撑起一个家,有力量担负起教育子女的责任……。我 难过,一半是为离别而伤心,一半是为未来的命运而沉重,我 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狂风暴雨里控着一条载得过重的船……。 我又怎能象惠如那样潇洒得连眼泪都不掉一颗呢?看到我和 琴姨都眼泪汪汪的,惠如竟然笑了起来。 “看看你们俩,真丢人!”她故意朝我们做鬼脸,挽起 一人一只胳臂说着:“走,我请客,上红宝石饮茶去。” 茶楼里吵闹得象菜场,污浊的空气,冲得我直恶心,一 点胃口都没有。回到家里,头痛欲裂,屋里忽然变得好空 荡,恍惚一下子大了好几倍,空气中浮散着清冷冷的孤单, 只有阿渔的气息犹存,想起昨夜的缠绵,耳畔的细语,如今 景物依旧,枕边人却已远在他乡,再相见,又要一年多以 后,想着、想着,不觉悲从中来,扑在床上,放声大哭,直 哭得天昏地暗,积压在心头的郁闷,如山洪暴发般地倾泄而 出。 隐约地,似乎听见有人敲房门的声音,会是谁呢?过一 会盈盈走过来,拉拉我衣服,指着门外说:“妈妈,嘟嘟来 了。” 可不正是子兰站在身后吗?我赶忙坐起来,胡乱地擦了 擦脸,很困难很难为情地对着她笑笑。 “嫂,我……我想跟你谈谈。”她定定地注视着我,咬 咬嘴唇,迟疑了一阵之后又说:“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打 扰你,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来,坐在这儿,告诉我是什么 事。”我迅速地拂落了一腔的悲愁,换上真挚的诚恳来接纳 她。在某些时候,当你全心地替别人设想,你就会找到高于 个人悲哀的幸福,也就会使得自身的痛苦不再那样的强烈, 进而得到一份稳定、一份力量。 “嫂,”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要开始一篇精彩的演 讲似的说:“自从我到土产店去上班后,家里人都很生气, 尤其是大哥,好久都不跟我讲话,我不怪他,只能说他们对 我不够了解。在这个家里,唯一比较懂得我的,只有嫂嫂 你,所以,我想了很久,这件事还是先告诉你,请你跟爸和 哥哥们说,免得又引起争吵。” 她停了一下,脸上浮起红晕,显得柔媚而娇羞。 “嫂,我要结婚了。” 这几个字,她是用很低的声音讲的,却好似一排钢炮般 地轰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迷乱异常,手里的手帕掉落在地 上,不知呆了多久,我的手仍然不断在发抖。 “啊?!结婚?你才刚满二十岁呀。”我竭力使自己的 声音保持平静。 “是的,我已经答应了Pater的求婚,婚礼定在下个月 初,过完阴历年,他就要调回美国,我们一起走。” “谁是Pater? Pater又是谁?你真把我给弄糊涂 了。” “一点也不用糊涂, Paler是一个美国籍的职业军人, 说明白一点,他是个二等兵,人很老实,不象一般美国孩子 那么轻浮,德州人,今年二十五岁,家里有父母兄弟六人, 他是老二。我们认识三个多月了,他对我很好,我也很欣赏 他,就这样;明天,我们请嫂到六三俱乐部吃饭,你一定会 喜欢他的。” 听完了她的话,我沉默了很久,心里翻涌得历害。专注 地瞅着她那张很性格很年轻的脸,真想知道在这一脸坚定顽 强下面,是一颗怎样的心。接着,我试探地问着: “已经决定了?” “是的。” “不再考虑一下?” “不用。” “假如爸爸反对呢?” “我照样要嫁!” “就是为了要到美国去?”我狠命地盯着她问。 “这?……”她迟疑了一下,有被知悉秘密的窘迫,自 嘲地笑了笑,接着说:“也许吧!不过主要的是我们相 爱。” 她的眼底很快地浪起一层朦胧的雾气,散溢着梦幻般的 沉醉以及一种很特殊的光彩,使她的脸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在黑密密的睫毛上闪着甜蜜的星光,在这一刻,她流露出一 种特殊的柔情,使她变得好美,好动人。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眸子中闪着了解的光芒,正经 地看着我说: “嫂,我爱Paler,就象你爱大哥一样,爱,象咳嗽一 样是忍不住的,对不对?” “呃……” “嫂,我会记住你跟我讲的话,记住中国妇女的古老美 德,知道女人的本份就是看家,等侯、忍耐、服从;我嫁到 美国,更要让他们晓得中国女孩子的特色,对不对?” “对……”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睛又模糊了起来, 在一片迷惘之中,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羞怯任性的小女孩, 而是一个坚强成熟的妇人了,昨天腮边还带着稚气的笑容, 今天已换上自信和安详,但愿她内心和外表一样坚强,但愿 她找到了自己所要的……。 第二天,我带着盈盈一起去赴她未来的洋姑爹的邀宴。 以美国人的标准来看,他不算太高,长得也不很帅,蓝眼褐 发,不苟言笑,挺严肃的;整个脸就象在左右两边用夹板压 过一样向前后凹凸着,和中国扁平的脸孔象由前后压过的完 全不同,皮肤比盈盈还白还嫩,鼻子好尖好尖,象用刀刻出 来似的,有棱有角;由于眼睛凹,看起来有点凶,难怪盈盈 看到他直往后退,抱着我的腿不放。 Pater一句国语都不会讲,我的英语也不大灵光,只有 搜索枯肠地挖出所有能用的字汇,拼拼凑凑,加上比手划脚 地和他交谈,直急得一身大汗,也没能正确地沟通彼此的思 想,接触到问题的核心。想两个相同国籍的人,用共同的语 言,都不一定能很恰当地表达出自己,何况子兰的英文不顶 好,而Paler对中文又一窍不通,今后他们之间的感情、意 识、感受,要如何让对方真切地体会明了?加上生活习惯、 人情风俗、种族文化,存在的差异,又怎能使两个人的步调 配合得起来?当然,人是有适应环境、改变自己的能力,子 兰也曾自豪地说过,她只要有Paler的爱,生命就有了根, 就是一个精神上的大富翁,而不在意其他的一切。但是,她 到底不曾真正地面对过生活,不晓得现实是怎么一回事,她 哪里晓得日常生活里有多少无聊、琐碎的恼人事情? 我看看子兰,她的视线和Pater纠缠在一起——一种长 久而热情的凝注,一种充满爱情的对视,在此刻,在他们彼 此的眼里,没有谁能比得上对方,没有什么事比得到对方更 重要的了。即使告诉他们,横在他们眼前的可能是一条冰 河,相信他俩也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古今不少诗人与医生都说:陷入情网的人是局部疯狂的 ——是一种很愉快的疯狂,一种足以叫人失去理智的疯狂。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情益发地沉重起来。 扫描校正:Luo Hui Jun , 小勤鼠书巢:http://book999.126.com and http://book999.zb169.net 请在转载时务必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