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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作者:严沁
9
“我现在不是放他回去了吗?”她大声说。
“那么——谁来保护你?”他问。
“我想试试独立,而且——你不是也在吗?”她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我?!”他心中一凛,却又有丝说不出的甜丝丝,她的直率也有其可爱处。
“你现在不是来陪我了吗?”她拉开大铁门。
穿过花园,走上石阶。
“其实,你自己是不是真胆小?是不是真要人陪?”他问。
“不知道。”她摊开双手。“很难讲,是一阵阵的。有时我会害怕一些事,有时我什么都不怕。”
“那么现在呢?”他问。
她回头看他一眼,眼中跳动着一些奇异光芒。
“不知道,我有些担心。”她说。
“担心什么?”他心中猛然一跳,下意识的往后看看。
“我担心——”停了一停,她笑了起来,笑得古怪。“我担心地牢里有声音。”
“又来了,永不说真话,”他摇摇头,坐在大客厅的一角。“这是你的幻觉。”
“相信我,如果我有幻觉也决不是地牢的声音,我真的听见过。”
“保镖呢?佣人呢?他们听过吗?”他问。
“没有。”她想一想,又笑起来。“我只随口问问,他们大概不敢说真话,妈妈吩咐过的。”
“吩咐什么?”他不懂。
“不许乱说话。”她还是笑。“刚才我打电话给美德,她刚回到家里。”
“啊——她说什么?”提起美德,他心中有暖意。
“没有,提都没提你,”她说:“只说休息一星期,回AE报到。”
“一年后才能见到她——”
“哎——你听,地牢里有声音传上来!”她突然睁大眼晴。
他侧耳细听,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没有,根本没有声音。”他摇头。“肯定是你的幻觉,我什么也没听到。”
“真的—一”她的脸变色了,“你听,你听,是个女人声音,她在叫——不是我——不是、你听见了吗?”
思哲被叫得背脊发凉。那儿有这种声音呢?她是幻觉。但——她学那女人叫时,不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另外一种比较尖锐,恐惧的。
“晓净,你听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提高了声音。“晓净,你看着我。”
晓净仍是静静的,专注的在听着。
“听——她又叫了——不是我—一不是我—一”突然间,她敛一敛神,又恢复了正常。“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不——你刚才说听见地牢的声音,现在呢?”他开始担心,她是否又周期性的不正常?
“现在没有了。”她很开心似的。难道刚才是她捉弄他?她在开玩笑。“要杯咖啡吗?”
“茶。”他吸了一口气。
“你看来很紧张,是因为我?或是这屋子?”她问。
“不——晓净”他诚恳的说,“我们别再开玩笑,好吗?”
“我——开过玩笑吗?”她一脸的无辜。
他心中突然涌上一阵不安,背脊又开始发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思哲刚在吃早餐,晓净就来了。
她匆忙而仓皇,脸色不好,一进门就说。
“昨天半夜那女人叫了好久。”她抱住双臂。“那些卫士和佣人都说没听见,他们怕妈妈,不敢直言。”
“不要太武断,他们可能真没听见什么,”他摇头。“事实上,你说有声音时我也没听见。”
“那不可能,我肯定是有女人叫,每次都是她,她极需要有人帮她,为什么你们都不信呢?”她着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怕有意外。”
他望着她半晌,她不是在捉弄人吧?她的焦急是真的,恐惧也不假。但这件事——一怎可能呢?
“你想要我怎么做?”他问。
“我——”她犹豫一下。“今晚你可不可以来我家?我是说从午夜到天亮,你静心的听一听,一定有声音。”
“好!”他一口答应。
他是好奇,而且一个朋友的请求,他不能拒绝,何况这不是很为难的事。
“那么我晚上自己烧菜请你吃晚餐,”她的欣慰由心底发出来,恐惧仓皇也消失。“你真是第一号大好人!”
“怎么这样说?”他不解。
“我以为你不肯帮我,”她坦白得十分孩子气。“你一直对我有成见。”
“我对你没有成见,是对你的态度!”他说。
“我已经改了,是不是?”她凝视着他。“我并不想那么做,那个时候,我——我嫉妒美德。”
他不敢搭腔。和她虽是朋友,但对她实在太不了解,还有她怪异的行动。讲错了,他怕万劫不复。
是!他是想到这几个字,万劫不复。
“你有课,是吗?”她站起来,很知情识趣的。“我回去了,你散完步就过来,嗯?,
“好,白天的时间你最好休息一下,昨晚你一定没睡好,我知道。”他拍拍她肩。
她眼圈儿突然一红,低下头来不敢看他。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关心的话。”她低声说。
他皱眉。这不过是极普通的一句话,何至于眼圈红?她的身分,她的地位,她的环境——还有那么多佣人,卫士,没有人对她说过关心的话?她的父母呢?
他不敢问,是不想多事。
“其实很多人都关心你,譬如美德,樵之,他们的父母,还有你的朋友——”
“那不同,他们不是你:”她打断他的话,看他一眼,
飘然而去。
思哲呆在那儿久久回不了神。这也是一句普通的话,但对他——非常touch,一个象晓净那样的女孩——
电话铃声惊醒了他,他立刻接听。
“思哲?我是莲表姨。”晓净母亲的声音,她第一次打电话给他,令他万分意外。
“莲表姨——你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近——晓净是不是常麻烦你?”她问。声音并不热烈,而且有点烦躁。
“没有麻烦,我们是朋友,有时她到我这儿来,有时我去她家,没有麻烦!”他加强语气。
“是吗?,她好象不信。“最近她倒象变了!,
“莲表姨,只有一件事令我很迷惑,”思哲抓住机会问。“晓净常说夜晚听见女人叫声,从地牢发出来的,但我们都听不见,这——不知道是否是病态?”
莲表姨仿佛呆住了,好半天才说:
“她是——这么告诉你的?”
“是!她说自己很恐惧,要我今天晚上去听,”他说:“我想可能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莲表姨轻叹一口气,慢慢说:
“其实——也算不得是幻觉。”
思哲心中巨震,那表示真有其事了?大白天里,他也禁不住背脊发凉。
“莲表姨,那是说——”
“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她不让他讲下去。“谢谢你肯照顾她。”
然后很快的她就挂断了电话。
恩哲望着电话机发呆,什么叫“谢谢你肯照顾她”了好象晓净是个瘟疫病人似的,那是她女儿啊!
这母女俩都十分怪异,可是受了她们那独裁的丈夫或父亲的影响?
思哲收拾了书本去港大上课,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下午放学时,离开学校他又在附近散了一会儿步,才象平日一样回家。
钟点女佣很轻松的在擦拭。
“少爷回来了。”她打招呼。“晓净小姐打了几次电话,请你过去吃饭。”
思哲笑着点头。钟点女佣知道今夜不用预备晚餐,所以工作的节奏也放慢了。
他换了件衣服,冲完凉,才慢慢离开家。他不必急,整夜的时间都会在她那家,急什么呢?
可是晓净却已在铁门边张望,她是着急吗?或是怕他不来?她真是孩子气!
“又是去散步?”她替他开铁门。
“散步回来还冲个凉,我不是整夜要当守卫吗?”他笑。
“不是当守卫,我们可以聊天到天亮,”她说:“下午我睡过午觉了。”
“聊天到天亮?明天我不用上课了吗?”他反问。
“啊!对不起,我忘了你要上课,”她惊叫起来。“明天上午你有几堂课?”
“没有课。”他摊开双手,温暖的笑。
“真吓我一跳,”她天真的拍拍胸口。“我现在凡事要学替别人着想一下。”
“很有进步啊”!他赞许。“谁教你的?”
“教授和真理:”她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黑眸闪闪发光。“他们都知道坏事是我做的,却怕我难堪,所以什么都不讲。所以后来我想通了,万分惭愧,决定要改!”
“那样很好。”他说。想起父亲和真理,心中涌上难以形容的温暖。父亲和真理,那是值得每个人学习的!
“我们先吃饭,我已全部预备好了!”她快乐的。
随她到她那堂皇的饭厅,长餐桌上放了不少菜,却只有两个位子,两个女佣人伺候着。
“这么多菜!”他说。
“全是我做的,”她颇为自豪。“除了厨子管我洗好,切好,其他全是我弄的。”
“很多辣椒!”他望一望。
“你不是喜欢吃四川莱吗?”她说。
很明显的,她是全心全意为他而准备一切。
“我并不偏食,其他菜我也爱吃I”他心中突然有了幸福的感觉。幸福?他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她瞪他一眼。“以后我要一种种的菜烧给你吃,我烧的小菜不比黄蓉差。”
“黄蓉?”他很惊讶。“你也看武侠小说?!”
“我们要不要比谁更熟悉情节?”
“不,当然不!”他笑。“只是你也看,我意外而已。”
晚餐的气氛十分愉快、融洽。然后他们退回客厅吃水果,聊天,听音乐。
“今天——莲表姨曾打电话给我。”他突然记起。
“她?!为什么?有什么事?”她睁大了眼睛。“她回香港了吗?”
“她只是随便讲几句,她知道我们最近常见面。”
“她有没有罗嗦你?”她问。
“怎么会呢?她关心你的情形!”他说。
“关心我?”她笑一笑。“她回来也不来看我,这算什么关心?”
“她去了那里?”他想带开话题。
“当然是奉御旨去见他!”她撇撇嘴。
“你父亲?你怎么不去?”他问。
“我为什么要去?见不到他最好!”她冷哼一声。
“他是你父亲,你不能忘了。”他提醒。
“那又怎样?”她绝对的不以为然。“不要说他们,免得影响我情绪。”
他只好不出声。这父母女之间,到底有些什么?
“她——妈妈还说些什么?”她问。
“也没有了,只说了几句而已!”他笑。“我提到过你听到声音的事,我说是幻觉。”
“是真事,不是幻觉!”她认真的改正他。“我清清楚楚的听见,一声比一声低沉,决不会错。”
“那么,或者是你耳朵特别好,”他不想争论。“无论如何,今晚就可分晓了,是不是?”
“答应我,如果你听见了,千万说真话,别骗我没听见,”她急切的。“你不必理会妈妈的话。”
“你听过我没讲真话吗?”他反问。
“所以我对你有信心。”她笑。“我预备了很多零食,还有消夜,你要是觉得饿了,我会立刻吩咐他们做点心。还有,还有很多可玩的东西。”
“玩具?”
“不,电于棋,电子桥牌,还有吃鬼游戏,”她指一指。“我有一个房间全是那类东西。”
他望着她半晌,终于笑问;
“你叫过多少人来陪你玩这种通宵电子游戏?”
她象听不懂他的话,好半天才叫:
“什么意思?我从来没叫人来过,”停一停。又说:“我是个多疑的人,从来没相信过任何人!”
他想一想,点点头。
“对不起,是我错。”他说。
“我是认真,严肃的请你来,”她正色说:“你必须相信,我不是在玩!”
思哲没试过聊天到半夜的事,三点钟时,他已觉得自己疲倦得要命,眼睛都快睁不开。晓净却是越晚越有精神,眸中闪动着猫般的光芒。
“你很困吗?”她似笑非笑的问。
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她的笑容很暧昧,那种暧昧令人心中很不安。
“有一点,我不习惯晚睡。”他说。
“念书时也不开夜车?”
“没有。我平日读书习惯很好,从不开夜车,”他笑。
“很小的时候我已立定志向当教授。”
“我不明白你们,小时候就立志愿大了要干什么,”她摇头。“我从来没想过,直到现在!”
“大概是你的环境不需要你去想。”
“又来了,每个人都对我讲这种话。我觉得很不公平,好象我靠的只是父亲。”她不高兴的说:“其实,我也有我本身的价值。”
“那是当然,你学的艺术——”
“不要说了,”她迅速打断他,声音很不客气。“我不喜欢再提以前的事。我说本身价值,是任何人都有的!”
他点点头,不再和她争辩。
其实他从来不想和她争辩什么,针锋相对的是她自己。
“你——不倦吗?”他问。
“我很好,晚上我多半不睡觉,”她笑。“我总觉得晚上可以发现许多稀奇古怪的事。”
“其实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他摇头。“人的幻觉多于一切。”
“不是幻觉,你必须相信。等一会儿你一定会看到!”她十分肯定。
“看到什么?”
“是听到。”她说:“听到那些声音,真的。”
“我不是在诚心等着吗?”他开玩笑。“这是我今晚来的目的,我们必须寻求真相。”
“告诉我,你这次回亚洲教书的目的是什么?”她的问题忽然扯到十万八千里外。
“教书,当然是教书。”他摸摸额头。
“只是这么简单?”她不相信。
“嗯——或者还有另一些目的,我也讲不清楚,”他沉思一阵。“譬如我在美国十年,总觉着有所缺、所憾,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有机会来香港,我真是心里动了一下,我有预感,可能在香港找到了我想要的。”
“那是什么?你追寻什么?”
“讲不出来。”他还是沉思,然后摇头。“我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想深思,它就消失了。我的感觉是它在亚洲,在东方。”
“这么玄?可是一个——女孩子?”她打趣。
“不是吧?”他笑。“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也不觉得重要,我独自一人一直过得很好:”
“这么肯定?”她歪着头。
“是——吧!”他反而犹豫了一下,真理的影子在脑中一闪而过。
他早以真理作为选择标准,还寻什么呢?
“你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呢?”她问。
“刚来时我曾大街小巷的搜寻过,没有结果。”他说。
“去摩罗街古玩店也为搜寻?”她笑。“那有这样的事?古董?”
“不,别笑,我当然知道不是,但曾经以为是传统上的东西,或又化。我不知道是否我离开太久,对这些特别渴望。”他认真的。
“现在也否定了?”
“还没有,因为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找到!”他摇头。
她想一想,脸色变得很特别。
“问你一件事,不许骗我,”她猫般的眼珠儿一转。“你的对象一定要以真理做标准?”
“谁说的?我没这么说过。”他大窘。
“你脸上分明这么表示,又何需说呢?”她斜睨着他。
“没有这样的事,你太敏感了!”他说。
“是我敏感?或是你没说真话?”她问。
他无言以对,他知道她早看穿了他,她不同美德,美德忠厚多了,也单纯。她是精灵!
“平时——你几点钟有幻觉——不,我是说听见地牢里女人的叫声?!”他问。
再这么胡扯下去,他真怕自己支持不住了。
“不一定,但——肯定是在我半睡半醒时,”她想一想。“有时我刚要睡着.有时我刚醒。”
“那么,如果今夜我们一直不睡,大概那声音就不可能有,是不是?”他问。
她呆愣半晌。
“我们——可以坐在客厅睡,”她天真的。“这儿会比较听得清楚。”
“我没问题,我可以靠在沙发上就睡,不那么挑剔非床不可。”他说。
“如果你倦了,你就睡一阵,”她很体贴似的,“我天亮了才会有倦意。”
“半夜里你从无倦意?”他好奇的。
“那也不是。在台北时,我睡得很好,可能回家以后觉得太放松了,所以睡不着。”她解释。
“我想这不是原因,”他摇头。“回家以后,你神经紧张才是真的。”
“我——神经紧张?”她笑。然后拉了一下铃,立刻,有个女佣人进来。“替我点檀香。”
女佣人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在他们旁边点起一炉檀香。轻轻,淡淡的烟缓缓冒着,极清雅的香味一阵阵传出来。
“很会享受。”他由衷的。
在他印象里,只有古装电影或书中才有这情调,这意境。真实生活里——他惊喜。
“从小喜欢檀香,”她淡淡的。“我觉得檀香象我,不点不香——平日看不到我的优点。”
他望着她半晌,叫他接什么话呢?
“檀香这么一薰,我睡意更浓了!”他打哈欠。
她眨眨眼睛,突然之间,猫般的光芒消失了,她看来十分疲倦。
她是疲倦的,只不过在苦撑。
“我也想睡,”打哈欠是会传染的。“怎么回事?怎么我也会有睡意呢?没理由的,才四点多——”
她喃喃的讲着。头一歪,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思哲望了她一阵,摇摇头。她其实只是个天真任性的女孩子,往往是自己折磨自己,她——内心里有着什么?一定有原因的。
大厅里冷气很凉,他拉铃叫女佣人送来毛毯。
然后,他也在对面的沙发上休息。他想,即使只是小憩片刻也是好的,免得明天支撑不住。
他只是望着檀香缭绕的轻烟,那些奇形怪状的烟幻化成许多莫名其妙的图案,望着,望着,他的眼皮也沉下来,他也渐渐走入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凉意,下意识的就惊醒了。
檀香的轻烟还在冒着,绦绕着,四周一片寂静,灯光也更暗了。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背心发凉,莫名其妙的惊醒,莫非——他也紧张?
他转头看晓净,她睡得十分安详,沉稳。是他心理作用,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突然间,他看见晓净脸上神色变了,变得惊恐又哀痛,又——有种不能置信或被冤枉的样子。他正在想她大概在做恶梦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阵似真似幻,似远又近的尖锐呼叫声刺入他耳膜,他清清楚楚的听见:
“不是我——不是我——不——”
一刹那间,他毛骨惊然,科学昌明的今天真有所谓的鬼魂之说?!他信科学,不信这些,他觉得无稽兼荒谬,但——那细细的,忽高忽低的声音还是一阵阵传来: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思哲再也无法忍耐的跳起来,他是个理性的大男人,无论是什么,他一定要弄清楚,他无法让这个谜永远存在心中——
刚站直,他突然看见晓净嘴唇在动,眼角有眼泪滴下来,那细细的声音;“不是我,不是我——”,竟是从她嘴里叫出来的。她——
思哲全身发凉,连路都不会走了。竟是她?!
思哲从惊骇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双手都是冷汗。那声音还是从晓净口中断断续续的发出来,她显然是沉睡着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箭步冲到她面前,正待推醒她,却看见她眼角的泪珠。他的心扯动了一下,泪珠?这代表惊恐?或是伤心?她为什么会哭?噩梦吗?人可能常常有相同的噩梦?或是——她心中有解不开的结?
他抬起头,对面的墙是用巨幅的镜子砌成的,他看见墙上自己的样子,他是一脸的惊怖,一脸的惶恐,若他这样叫醒晓净,她一定会吓死,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退后两步才站住。
空气里只有他气喘的呼吸声,好一阵子,他才能勉强定下神来。然后,退回自己的沙发。
晓净的吵叫声渐渐弱了,消失了,她睡得更熟、更沉,呼吸也稳定了。
这时,思哲才冷静下来,能够思想。
他庆幸刚才没有鲁莽的推醒晓净,那样的话——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晓净这——可是病态?什么病?有可能没一个人知道吗?她母亲呢?
是!她母亲一定知道这件事,也知道这病的原因,怪不得昨天她的语气那么怪,她曾说“多谢你肯照顾她”,那语气仿佛当晓净是瘟疫病人。
思哲觉得眼前已有一丝光明,他已决定,明天一早他去我莲表姨、晓净的母亲问清楚。有病不需要隐瞒,找医生处理不就行了。
他靠在沙发上,很快就睡熟了,无论如何先休息一下,事情已经到了尾声;是不是?
他是被晓净摇醒的。
经过休息后的她显得容光焕发,她顽皮的叫:
“喂,还不醒?说好了要聊到天亮的,结果睡得好象一只猪一样。”
他坐直了,看见她的笑脸。
“你呢?难道没睡?”他反问。
“我当然没睡,大概被檀香薰了一阵有点睡意。”她皱着眉头。“就在那时我听见地牢的女人叫声。”
“我没听见。”他摇摇头,神色自若。
“当然啦!你睡着了嘛!”她笑。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他反问。
她呆楞一下,脸色有点改变。
“是啊!我怎么不叫醒你?”她似在自问。“我——啊!我知道了,那时我半睡半醒,自己懒得动。而且我听那声音也听惯了,仿佛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又觉得背心发凉,那声音的确是她的一部分,这到底是什么病症呢?
“来,”她拖他起身。“我们去吃早餐,然后各自休息,晚上——你还有没有兴趣?”
“我想不必了,我相信完全是你的幻觉,”他用平淡的语气说:“我是很容易惊醒的人,尤其在陌生的地方,但昨夜我真的没听见任何声音。”
“不可能的,我分明听见。”她大声说。
“那么——在白天你曾听见过吗?”他问。
“没有。”她呆愣一下。“没有。你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随便问问,”他绕过烧檀香的炉子。跟她走向饭厅。檀香的剩余气息,仍在空气里回旋。
“你每晚睡觉都点檀香?”他突然问。
他完全没有目的,只是觉得好奇。
“在家时多半点,外出旅行时没有。”她说。
“外出旅行时可曾听见那声音?”
“当然不会有,旅行时那有地牢?”她笑。
思哲仿佛想到什么,又捉不到什么头绪。心中仿佛有些东西,又不知是什么。
吃早餐时,他有点恍惚。
“思哲,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你到底在想什么?”晓净不放松的问。
“噢——没有。我得回去休息了,否则下午没精神上课。”他起身告辞。
“那么,晚上至少来坐坐,陪我晚餐。”她望着他。
“好。”他毫不犹豫。
说这“好”字时,心中突有一种责任的感觉。责任?!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回到家里,他第一个打电话给美德。
“思哲?!”美德好意外。“我正在吃晚餐!”
“这么晚才吃晚餐?你打破了自己的规律生活,”他笑。“我要莲表姨的地址。”
“莲表姨?!”美德又意外又吃惊。“为什么?”
“我发觉晓净的毛病,该通知她的!”他说。
美德在电话里呆愣半晌,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地址。
“其实——思哲,你不必理这么多的!”美德说。
这表示美德也是知情的,是吗?
“她是我朋友,除非我不知道,否则一定得管,”他说:“这是我的个性。”
美德又沉默一阵,叹口气。
“我情愿你没到过香港!”她说。
这话里隐藏了太多的话,三岁孩子也听得出。
“什么意思?你原是知道一切的,是吗?”他说。
“我一不知道该怎么讲,但这确实是我离开的原因,晓净——值得同情。”她吸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她退出,不是吗?但一实际上他也弄不清,她进入过情况吗?
“请把事情告诉我。”他请求。
“你去追寻吧!你不是要见莲表姨吗?”她笑。
“美德——”他说得颇困难。“我有个奇怪的想法,我东来香港原本有所寻,却什么也没寻到。但晓净——我越来越觉得对她——有责任感。”
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阵子——
“或者你寻的就是这种责任感呢!”美德说:“不讲了,我还有朋友在,有空再连络。”
“再见!”他放下电话。
美德似乎真隔得好远、好远了。不只在精神上,也在感情上。他心中目前唯一存在的,是晓净和她的事。
他没有再休息,拿着美德告诉他的地址,他驾车前去。他要见莲表姨,这是肯定而必须的。
那是山顶的一幢古旧花园洋房。美丽的花园包围着一幢 气派却古旧的房于。是非常欧陆式的。
他按响门铃,立刻有人应门,是穿著制服的警卫。
“找谁?”没有任何表情。
“莲表姨。”他只能这么答。他不知道是什么名字。
“你是谁?”警卫神色缓和一些。叫得出“莲表姨”几个字的,大概是亲戚之类,而且思哲气派不凡。
“晓净的好朋友。”他又说。
那警卫点点头,开门让他进去。
“请在这儿等着,我打电话进去通知。”警卫说。
思哲耐心的等候着。
既知莲表姨的身分,此地的严厉保安措施就不足为怪了,若没有气派才是奇迹。
警卫放下电话,脸上有了笑容。
“请稍候,夫人会在小客厅接见你。”他说。
两分钟后,一个穿便装的男人出来,带思哲穿过花园直奔大屋。这男人大概是保镖,也是彪形大汉型的。
屋子里的布置全是欧陆风味,和屋子很相衬。那些家具古董、仆从的装扮,颇有一丝王者气派。
他坐下后,五分钟才见到莲表姨从楼上下来。
她穿著黑色的欧陆时装,踏着厚厚的地毯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会来。”她冷淡的说。
思哲本想问“你怎会知道?”又觉得这问题太笨,昨天她已打过电话给他,对他的情形一定了如指掌。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她冷冷的笑一下。“对你,这也不过是闲事,你不必管了!”
思哲气愤起来,这是做母亲该讲的话吗?怎么完全不关心自己的女儿,还嫌人多管闲事?
“你该多关心她一点,为什么不替她找医生?”他忍着气,沉声说。
“医生?”她的笑容更是不屑。“你知道什么?我们家的事,别人管得了吗?最多——你不过象其他管闲事的人一样,我不上你的当。”
上当?!思哲头上几乎冒火。
“谁给你当上了?你别一竿子打一船人,”他的声音提高了。“我只是为晓净好,我又没有目的。只是这种事让我碰到,我有责任管,你懂不懂?责任!”
莲表姨似乎呆了,她听见责任两个字,是不是?她没有听错,是责任。
“你说——责任?!”她还是不放心。
“晓净是我的朋友,我不理她是什么家庭,什么背景,她有病,你们做家长的该正视,只是这样。”他很不客气的大声说。
莲表姨脸上阻冷之气渐退,眼角泛出泪水。
“这是晓净的悲剧!”她叹一口气。
悲剧?思哲呆住了,不敢出声。
“该是她十四岁的那年,”莲表姨慢慢的、哀伤的说:“她从小就任性,就刁蛮,也难怪她,我们只有她一个女孩,加上她父亲的身分地位,未免——骄纵了一点。”
思哲只能听着,没有他插口的余地。他不明白莲表姨的态度为什么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她本性十分善良,但态度就不怎么好,她是那种外刚 内柔的人,又好强好胜。”她摇摇头。“她的任性几乎令一个司机白白赔上一条命,差点淹死。事后晓净没说过一句抱 歉或后悔的话,却给了司机一大笔钱,让他此生衣食不忧。
她性格如此,我们也没法子。”
思哲望着她,心想晓净的确是这种人,宁死不屈。但与她的病有什么关系?
“长大了,但她脾气一点也没改,”莲表姨又说:“说实话,这方面我们没管过她,由她自由发展。你知道,脾气不好很难有朋友,就算美德、樵之是自己人,凡事忍让她,也无法跟她接近。换句话说,她非常孤独,有时连一个讲话的对象也没有。”
思哲想着晓净对美德、樵之的情形,下意识的点头。
“那么一大段时间,都是由我陪着她,除我之外,就是一大堆佣人、卫士。她很少机会见到父亲,父亲和她脾气极象,也许是遗传吧!都是那么任性,那么倔强,做错了事心里知错,口上绝对不承认。可能因为太相象,她和父亲也相处不好。”莲表姨再说。
“中学毕业她就去欧洲了?”思哲问。
“中二去的。她不想读书,没有人改变得了她的心意。她说要学画、学音乐,我们只得由她!”莲表姨摇摇头。
“其实我们也不要她真学什么,只要她高兴,她开心就行了。你知道,她那段日子的行为近乎暴戾,一不对就打人,摔东西,有一种——医生说的,什么自我毁灭的倾向,非常可怕。”
自我毁灭?!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症状。
“在欧洲,她果然好了很多,快乐很多,”莲表姨苦笑。“我们送她去最贵族的学校,那间学校也只肯收我们这种背景的学生。念了三年,她变得非常好,我很开心,于是半年往欧洲,半年住亚洲,两边跑。”
说到这里,莲表姨在一个巨型茶几下拿出一本照相簿,翻到一页递给思哲看。
思哲看到一幢熟悉的别墅,和晓净在薄扶林那儿的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地方,照片上的那儿分明是欧洲,地上还有积雪。晓净站在雪里。
“这是——”
“是我们在瑞士的别墅,你觉得很熟,是不是?”莲表姨摇摇头。“的确和晓净现在住的一模一样,她要我们替她在香港造同样的一幢才肯回来住。”
“这别墅——”思哲不明白这房子有什么重要。
“晓净在欧洲念书,一直都住在里面。这实在是幢不错的房子,后来烧毁了,我心里是觉得可惜,可是——又不能不这么做!”她说。
“烧毁?!谁?”思哲越来越好奇。
“我们——自己。”莲表姨摇摇头。“因为——太多的事发生在里面,我们觉得它——不祥。”
听见不祥两个字,思哲打心眼儿里发出凉意,尤其想到晓净在半夜发出那种声音——一他忍不住打个寒噤。
他沉默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二十岁那年,晓净认识了个男孩子,是欧洲贵族之后,虽然家道中落,但我们不在意。他象大多数贵族后代一样,很有风度,很有气质,很会玩,懂许多事,礼貌更是一流,来往的人也都非泛泛之辈,和我们家——也可以匹配就是了。”
思哲吸一口气,是正题了吧?
“他们来往了三年,感情越来越好,”莲表姨继续说:
“男孩子的表现也一直合我们心意。哦——我忘了说,十八岁以后,晓净已在维也纳学音乐,那男孩子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维也纳?这重要吗?或者她在讲整件事的经过?
“可是——突然间,我们发觉一件事,”莲表姨的神情紧张起来。“因为他们要订婚,于是就派密探去认真的查一查男孩的家世,这一查——发现男方家庭很不妥。的确,他们曾是贵族,但没落之后做了一些很不堪的事,譬如去勒索其他有钱的亲戚,譬如与黑社会有关。这情形——我们是无法接受的,于是让晓净疏远他。”
莲表姨叹口气,眼光在远方,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在回忆。然后,她接着说:
“晓净的任性、倔强任谁也没办法改变,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男孩。我们为了她父亲名誉,为她自己好,于是不准那男孩再来。你知道我们不是普通人,屋子四周全用军队守卫,男孩子再厉害也没法子接近晓净。”
“他的家族不好,未必表示他也坏。”思哲皱着眉。他显然是同情晓净和那男孩。
“唉!”莲表姨苦笑。“他比他家族的任何人更坏。他不但有了太太,孩子,而且外面风流债一大堆,、在他们国家,是颇有名气的花花公子!”
“你们怎么不先调查?有了感情才硬生生分开他们,这很残忍。”思哲不同意。
“晓净爱他是真的,他却是假情假意,他要我们家的地位和金钱做靠山,”莲表姨说:“我虽不是正室,但她父亲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主。我们不能令他丢脸。”
“后来呢?”
“晓净的脾气发起来象疯子一样,我们只好软禁她,任她打人,摔东西,甚至——她还自杀过,”莲表姨哀伤的摇头。“但是,有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都在家,晓净却突然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她,每一寸地方几乎都翻遍了,她就是不在屋子里。”
“她和那男孩逃了?”思哲问。
“是男孩买通了一个佣人,帮她逃出去。”莲表姨脸有余悸。“她父亲的脾气那么猛,那佣人当场被枪毙,就死在我面前——那情形我至今也忘不了。我看见了泉涌出来的血,我知道,一定有悲剧发生了。”
思哲不敢出声,若是爱情,两情相悦,就该不是悲剧,不是吗?
“我们几乎派尽了所有我们驻欧洲的人,四处去打探,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莲表姨的脸色越来越坏,“我们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连祷告也忘了。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孩,我们该怎么做?我们都以为那恶魔会杀了她来报复我们,谁知——他更狠毒。”
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思哲更是大气都大敢透,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我们实在后悔事前不好好调查,这太大意了。”她又说:“四天之后,我们在瑞士的朋友说,他们警方查到,他们曾入境,但不知藏在那儿。”
思哲脑中灵光一闪,叫:“藏在你们瑞士的别墅里?”
莲表姨似赞许的看他一眼。
“当时你若在场,就会好很多。你冷静、理智,我们却已六神无主。”她说:“我们整批人赶去瑞士,想住别墅,却发现别墅所有门窗全反锁了,里面有灯光,这才发现——他们在里面。”
“你们那么多人,攻进去不就行了?”思哲有点不满。只不过年轻男女的一段爱情,为什么要破坏,阻扰?还这么大阵仗,太过分了。
“不行——”莲表姨眼中闪过恐惧。“我们发现——晓净赤裸着被吊在大厅窗前,身上有伤痕。”
思哲心中巨震,这——怎么又和他想象不同?
“赤裸的吊着?!”他不能置信。
“他是恶魔,邪恶的化身。”莲表姨再说:“他在我们每一个人面前鞭打晓净,他——每一鞭都象打在我们身上,我们心上。然后,他又放下晓净,不知把她拖到那儿去。他也聪明,再也不出现窗边。”
“事情总要解决。”思哲脸色苍白。
他从来没想过世界上真有这么残忍的事。
“我们的卫士,密探都很忠心,他们几个一组组成敢死队,悄悄的从不同的门攻进去。”莲表姨又说:“晓净父亲的脾气——几次都忍不住要放火烧房子,连女儿也不要了。我按着他,不许他这么做,晓净是我们的女儿!”
思哲望着她,那父亲连女儿都要烧?他和晓净的自我毁灭倾向不是很相似?
“后来——那恶魔被乱枪射死,我们也救出奄奄一息、近乎痴呆的晓净。”她说。
“她在那里?”思哲紧张的问。
“地牢,她被反锁在地牢,”莲表姨眼圈红了。“她已被折磨得不象人!”
“地牢里有刑具?”思哲问。
“是。那些真是我们收集的古董,很可惜全被一把火烧光。”莲表姨摇头。“更可惜的事,晓净整个人都变了,有时痴痴呆呆,有时歇斯底里,时有幻觉。”
“现在她不是很好?除了幻觉。”他说。
“并不完全好,我们请遍了欧美名医,但也不能医到这地步,”莲表姨说;“最近——大概是最好的!”
“晓净——到底遭遇了什么事?”他急切的。
“我们不清楚知道,晓净从未说出过,或者——她也记不清了。有的只是验伤报告,她——受了毒打,被强奸,脑部被重物打击过,还有——”
思哲不敢再听下去,这些事没有一件可以和晓净这样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人连在一起,但——她的确遭受过,这——他心中有强烈不忍与同情。
“她自己——可知道?”
“不,我们没有告诉她,事实上——也没有必要,我们不必再令她不安。”莲表姨说:“可是——我们又怀疑,她有时会记起那次的事,所以会不正常。”
“那些她说从地牢里传出来的声音,你可知道是她自己发出的?”他问。
“知道。因为我们从瑞士别墅地牢救她出来时,她口中哺哺叫着‘不是我——不是我——’。”她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思哲问。
“不知道。她一不妥时就这么叫叫得我毛骨惊然,所以不敢跟她同住。”
“要住相同的别墅是晓净的意思?”他再问。
“是她坚持。”她说:“地牢那些刑具也是,却是仿做的,假的——我不懂她的心理。”
“或者——她仍怀念过去?”他说。
“不可能!我们已杀了那恶魔和他的孽种。”她叫。
“孽种?!”
莲表姨的表情有些改变,好半天才说:
“晓净曾有身孕,我们替她拿掉孽种。”
“她可知道?”
“不。她完全不知道,那时她意识不清——”
“妈妈。”突然,晓净的声音加进来。
两人都大吃一惊,他们讲了那么久,晓净什么时候来的?她都听见了?
思哲转头,看到苍白而颤抖、激动的晓净。他心有不忍,极自然的冲过去拥她。
“晓净——你——你——”
晓净看他一眼,眼圈儿红了。
“原来我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我受了刺激,我遭遇到不幸,”她喃喃自语,“那些幻觉是我自己造成的——”
“不,不是这样的,”思哲立刻说:“你别胡思乱想,我们讲的是——”
“是我。”她立刻接口。“我几乎听见你们所讲的每一句话,你们在讲我。”
“不是,晓净,你不可以有这个误会,”莲表姨站了起来,脸色惊惶失措。“我们讲的是另一个人——”
“是我。”晓净再一次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们说的是我,我有时做梦也梦到一些你说的情景,只是——我看不清他,我不知道他是谁。”
“谁是他?根本没有这个人,你当然看不清,”莲表姨脸色苍白。“你不能再想事情,格兰医生怎么说的,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所有的医生都不准我胡思乱想,其实根本不是乱想,那些事,那张模糊的面孔,还有许多许多片段,它们自己会到我脑子里,我完全控制不了,”晓净直着声音说:“妈妈,你明明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晓净,没有这样的事,你千万别这么想,这太可怕了,这些事怎可能和你连在一起呢?爹爹不会答应的,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不可能——”莲表姨尖着声音叫。
晓净望着思哲,好半天才问:
“妈妈说的是真话?或假话?你告诉我!”
思哲很为难。他不赞成莲表姨这么骗晓净,可是告诉晓净会不会令她病情更严重?
他不敢出声。
“思哲,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再问。
思哲看莲表姨,她拚命摇头。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你们以前的事,叫我怎么说?”他叹一口气。
“你知道的,你绝对知道,只是你不肯说,”晓净一连串的说:“告诉我,请你。”
“我真的不知道!”他避开她的视线。“晓净,你该相信莲表姨的话!”
“不,她骗我,一直在骗我,”晓净尖叫起来。“你若不说——我恨你一辈子。”
“晓净——”
“你一定知道,”她肯定得无与伦比。“想想看,所有的事——不是完全你一手造成的吗?”
思哲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后退几步。
“怎么是我一手造成的?”他忍不住叫。“关我什么事?以前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不能再瞒下去了,”晓净露出一丝古怪笑容。“昨晚我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来在我梦中出现的模糊面孔就是你!”
思哲指着自己,惊愕得连话也说不出。难道晓净连是真、是幻都不再分得清了?
“是不是?你承认了。”她笑得更特别。“每次在那种气味里,你就会出现,虽然以前看不清你,昨夜——你却站在我面前,清清楚楚,真真正正的是你,还有——那女人叫 ‘不是我,不是我——’”
“晓净,你说什么?”思哲忍不住看莲表姨。
她也是一脸的惊愕、意外和不能置信,显然,晓净讲的话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晓净,别胡说,”她说:“你可知道他是谁?思哲啊!你别弄错了!”
“没错,怎么会错呢?”晓净笑起来。“他是思哲,离开我又去找美德的那个思哲,对不对?绕了半个地球回来,终于还是回到我面前。”
思哲觉得背心发凉,这晓净是真是假?怎么有时又会那么正常呢?现在又进了她那思想“死角”吧?
“不是,不是他,”莲表姨叹一口气。“你把事情弄混乱了,思哲从美国来,怎么会是——他呢?”
“当然是他,从来只有一个他,他就是思哲,”晓净绝对坚持己见。“他就是思哲。”
思哲也开始感到混乱,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认识晓净的?在欧洲?美国?或是香港?他们认识了多久?是不是真如晓净说有一段——什么纠葛?似乎——他也依稀记得那古老的别墅,那吊在窗前的人,那地牢,那刑具——
“为什么你还不肯承认?”晓净尖锐的叫。
他一震,承认什么?!为什么要他承认?看看晓净,看看莲表姨,刹那之间,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几乎也进入了幻觉,是不是?刚才他仿佛还闻到一阵又一阵的檀香味,还有那缭绕的烟雾——
“晓净——”莲表姨奔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她。“你怎么了?他是思哲,教书的思哲,你忘了吗?”
“但是—一他为什么不肯承认?”晓净流下眼泪。“他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思哲皱眉。
昨夜她在噩梦之中呼叫,他突然之间奔到她面前,在她似醒非醒之时,被她见到。于是,她认定了他是那一直模糊的面孔,思哲就是那个他——她用思哲代替了他!
是这样的吗?
莲表姨一边轻拍怀里的晓净,一边无奈的对思哲做脸色,一脸的求助神情。
“思哲,你就承认了吧!”她说。
思哲心灵巨震,这件混淆不清的事居然叫他承认?!此后会有什么更可怕的后果呢?也要他负责?
他矛盾得厉害,不知道该怎么决定。
如果帮得了晓净那当然很好,可是——可是——他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妥。
他不能莫名其妙的就认了这件事,到底,他并不是真的那个他!“他”已经死在乱枪之下。
他想说不是,又看见莲表姨苦苦哀求之色,那是一个母亲的神色——母亲,他想起儿时母亲为护着他不受父亲责罚时,也有过类似的神情,一下子心就软了。
“我是——”
“不要求他,”晓净大哭。“他不肯承认就算了,我们不要求他。自己做的事不敢承认,他不是男人!”
思哲果愣一下,立刻就清醒了。这不是同情的时候。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可以冒认呢?
他情愿晓净难过,痛苦一时,他不想她一辈子在幻觉、迷糊中。
“不是。晓净,你记错了,我不是他,”他沉声说:
“你昨夜看清我的脸孔,是因为你在作噩梦时,我正站在你面前,只是这样。”
“噩梦?!”她愣愣的望着他。
“我可以骗你,但不想这么做,”他诚心诚意的,“我希望你真正好起来,真正痊愈。”
“我——有病吗?”晓净停止哭泣。
“也许不是身体上的病,是精神上的,”他慢慢的,温和的说:“你心中有死结,脑中有幻象,昨夜你又作噩梦,你尖叫‘不是我,不是我一’你知道吗?你听见的那女人声其实是你自己发出来的!”
“不——”晓净叫得惊天动地,她用双手捧住自己的头。“不,你骗我,不是这样的——”
“思哲!”莲表姨制止他。
“是这样的!”他再一次肯定的说:“我告诉你只是想你好起来,让你脑子里清楚一些。你梦中的片段情景其实是真实的,那常常在地牢发出声音的是你自己,那张模糊的脸孔不是我,是你的未婚夫。”
“未婚夫?!”她茫然的望住母亲。“我有吗?是谁?”
莲表姨长长透一口气,颓然坐下。
“医生说你不能再受新的刺激——”她摇摇头。“思哲,我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
“妈,他是谁?”晓净再问。她仿佛已安静下来。
“他是谁已不再重要,因为他已经死了。”莲表姨说。
“那——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了?”她问。
“真的,但——已经过去,你多想无益。”莲表姨望着她。“你现在不是拥有了新的一切?”
“但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晓净还是问。
“我们怕弄巧成拙。”莲表姨说。
“怎么会呢?看,我现在不是很清楚吗?”晓净微微一笑。“一大团神秘在我脑子里,我反而越来越胡涂,反而真假难分。你们不该这么做!”
“医生说——”
“是医生说?还是爸爸命令医生这么说?”晓净盯着母亲,她是很清楚的样子。
“无论怎样,大家都是为你好。”莲表姨摇摇头。“我们不敢太冒险。”
“你们是想我一辈子胡里胡涂,活在幻象中?”她说。
“晓净——”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回香港,因为我觉得——不,我真的强烈感觉到,在香港我能寻找出真相——不,该说答案。我脑中有太多的疑惑,它令我一直不得安宁。”
“但是,事情在欧洲发生,为什么回香港?”莲表姨问。“这是很无稽的。”
“我也不明白,但我知道是香港,我真的知道,”晓净把脸转向思哲。“而且——我知道是你。”
“我?!”
“在美德家看到你,我吓了一跳,我是认识你的,真的,不过不记得在那儿,”晓净慢慢说:“我觉得我们曾经好熟,好熟,也——很亲密,所以我一直跟着你。”
“但——这不可能。”他摇头。
如果这个故事其中包括了他,就太玄了。他不能相信。
“世界上有什么事绝对不可能的呢?”晓净说:“我跟着你,越来越觉得亲切,你一定曾是我身边的某一个人,我一直跟到台北,甚至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想理我!”
思哲无言。原来事情是这样的,难怪她当时做的任何事部反常。
莲表姨也望着思哲,望着望着,她的眉头也皱起来。
“最后终于还是让我弄清楚了,那脸孔——真是你!”晓净透了口气,如释重负似的。
“晓净——”他又吃了一惊,刚才她不是清醒得很吗?怎么又当他是那死去的未婚夫了?
“我一定知道你也回香港,所以我回来找你,”晓净继续说:“也终于让我找到了!”
“但是——但是——”思哲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不管你承不承认,我认定了!”她坚定的说:
“我知道还有美德,你不必告诉我,我完全知道,只是——我找回你了,我就不放手。”
“莲表姨——”思哲希望她说些话。
事情怎能越弄越怪,越迷糊呢?
莲表姨咬着唇半晌,突然站起来,转身就往楼上走。
“你——”思哲更是一头雾水。
这母女俩是怎么回事?一走了之就算了吗?
“你想说什么?你要离开,是不是?”晓净又说:“我不会拦阻你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我一定会跟在你左右。”
“晓净,难道你真以为我是他?我做过那些——残酷的事?”他忍无可忍的说。
“当然不是,你不会做那些残酷的事,”她说得好矛盾。“但是——你是那张脸孔。”
“这怎么说得通?!又是,又不是,”思哲叹口气。
“我想帮你,事情反而越来越不对。”
“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我说的是真话。”她说:“我肯定,你是那张脸孔。”
莲表姨又从楼梯上下来,她手中有张照片。
“你看,思哲。”她递给他。
他接过来只看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
天下的事就是那么玄,那么不可思议,他看见相片中是个酷肖自己的外国人.就是那个他?!
他酷肖思哲。差别只是一个是欧洲人,一个是亚洲人,就连那神情——都相似。
“这——”思哲出了一身冷汗,再也讲不出什么话。
所有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数。
他转头看晓净,她正微笑着回望他,完全不怀疑他为什么疑惑,为什么震惊,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你明白了吗?”莲表姨轻叹。
“但是——”他该说什么呢?
“没有人会勉强你做什么,你放心,”莲表姨轻声说:
“从开始到现在,所有的事不者是自然的?”
思哲心中好乱、好乱,完全摸不到头绪。晓净看似清醒了,但是——反而更迷糊。
“顺其自然是最好的,”莲表姨又说,“我们和命运拗过一次,我们受了教训,现在只求一切顺其自然。”
思哲站起来,望了莲表姨好久,然后慢慢转身。
“我——走了。”他直往外走。
他甚至不看晓净。
后面没有任何声音——他怕有人会留住他,但没有,出了大门,他松了一口,有--重见天日之感。
他已摆脱了晓净和所有的事吧?这一阵子,他自己仿佛也做了个噩梦,好在,梦是会醒的。
他觉得累——当然啦,昨夜到现在,他几乎完全没有睡过。现在第一件事,就是回家休息一下。
往前又走几步——却莫名的就停住了。
也许轻松得过分,他——竟若有所失。
失去了什么?!
下意识的口头望一望,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晓净。
她换了一身白衣白裙,披了一件大大的白毛衣,在正午的阳光下——幻成一团光彩似的。她似笑非笑,凝眸向他——
那一刹那,思哲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感觉是那样沉绵绵的,那样安适与满足——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在若有所失中,再一次见到晓净。
不自觉,他转身朝她奔去。奔到她面前,看见她恬适的微笑——她竟也情适!
“我知道你会回来。”她说,有一丝顽皮。
“为什么?”他凝望她。
“因为我在这儿。”她扬一扬头。
因为我在这儿!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突然之间。思哲觉得晓净已是他好熟、好熟的朋友,就象从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般亲切。
又好象晓净理所当然的该在他身边的,他们站在一起,那感觉是前所未有的美好,仿佛——仿佛——他们共同经历了一次劫难,失散了又重逢。
这感觉是这样的古怪,却真实而美好。
“是!”他毫不犹豫的点下头。
这一点头,那若有所失的感觉消失了,他满足而快乐。
“我们——去哪里了”她问。“我已作好准备!”
“去——”他指指前面。
前面是看不尽的路,是,他们只是往前走。无论背后有着什么,前面总是光明,总是希望,他们只往前走。
“去那儿!”
她挽着他的手,他们齐步向前。
寻,寻什么呢?
怀着一腔希望而来,寻到了什么?或者——他们互相寻到了对方?
千万里外的众里寻他!
是这样吗?
无论如何,前面总是希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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