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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 马 庙 岭 地
    ——《边地》系列中篇小说之一
  云 亮

  一

  我和程海仁是同村。小时候跟伙伴们在村头玩耍,惹爹娘生了气,扔过一把生锈的镰刀,骂一声,到坡里割草去!于是我们脏乎乎的几个,战俘一样,耷拉着脑袋出现在通往山里的崎岖小径上。偶尔,遇上一个脸色黝黑,戴一顶蓝布单帽,肩上背一个家织布包袱打成的包裹的人埋头前行。同伴中的一个低语一声,程海仁来了!
  来人抬起黑铁一样的方脸,眼珠朝我们滚几下,继续埋头赶路。等那人渐渐走远,我们一阵骚动,几只小脚散乱地撮在道路中央。最先认出程海仁的伙伴扯大嗓门喊道:程海仁——他——爹呀!我们齐合:哎嗨——哎嗨——哟!声音饱满锐利,长蛇一样在山谷和白云之间悠来荡去。如次反复,那人终于沉不住气了,驻足回首,愤怒地回了回拳头。我们齐唰唰地绷紧神经做出准备逃跑的姿势。那人并没有追赶,整一整肩上下滑的包裹,讪讪着走了。此刻,他若是处在高处,一定收脚将一块圆滚滚的石头踢下。石头欢蹦乱跳地跑下,钻进田里,野兔一样撞得庄稼棵抖出一道粗线。我们一起大呼,快看啊,富农糕子搞破坏啦,抓住他,绑起来!那人一慌,低头转身,样子极狼狈地跑了。
  我们村叫“马蹄庄”,名字取的挺小气,村却是大村。认得程海仁的伙伴叫歪松。歪松的一个亲戚住在村东头,他常跟着爹娘到村东去玩。一次,歪松对我说,程海仁他爹是个大坏蛋哪。我问为啥,歪松说他也不晓得,只知道程海仁他爹垒过村里的大戏台,我立刻想起那天和伙伴们到大队院子去玩时见到的情景。一群老头抬着满筐的土石在大队院前台阶下不声不响地垒填戏台。里面腰弯得最厉害的叫罗天富。旧社会,罗天富像压迫过雷锋、黄继光、董存瑞的地主一样压迫过村里人,他的腰就是解放后经常挨批斗低头认罪弄弯的。当即我就想跟罗天富这样的人一起垒戏台,肯定不是好东西。程海人他爹是大坏蛋的事伙伴们很快都知道了,于是就有了那声程海仁他爹呀哎嗨哎嗨哟的喊。
  那时我哥正读小学四年级。一次,哥放学回来得很晚,脸上汗津津的。我问哥干啥去了。哥说,去搜电台了。去哪里搜电台?村东程海仁家。我来了兴致,程海仁家真的有电台?哥说程海仁他爹搞的,昨晚,程小江从他家门前走,听见他家里嘀嘀嗒嗒响,跟电影里敌人发电台的声音一样。我问,搜出来了?哥丧气地说,没有,那老家伙死活不承认,说那声音是他家的黑猪拱栏门时栏门上的铁环发出的。我替哥着急道,这老家伙真不老实。哥笑了,也没便宜他,叫我们拳打脚踢了一顿。我对哥顿生羡慕,哀求说,哥,下回你们再去搜时一定带上我。哥的脸一沉,可不行,等你长大以后吧。
  于是我盼着长大,盼着上学,盼着像哥那样兴冲冲地跑回家,向娘讨要几毛钱,从学校领回一条鲜艳的红领巾,盼着像哥一样排在游行的队伍里举着彩纸做的小旗高喊口号。
  终于,我也能上学了。而学校里一切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没有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没有了盖住墙皮的大小字报,当然更没有去程海仁家搜电台。同爹娘相比,老师要严厉得多,整天逼着你写写算算,最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些多如牛毛的纪律,仿佛偏冲着你做不到才制定的,小心着小心着还是免不了犯上一条,犯一条就得经受点小小的但在那时看来像是顶破天的灾难。渐渐地,对哥做的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淡忘了,倒是隐约听人说起过程海仁。先是大队给他家摘帽了。那时当然不知道摘帽的含义,以为大队不让程海仁家的人戴帽子了。又听说程海仁在他教书的那个小山村做了啥坏事,叫人打了,说他是“程害人”。

  二 

  “公社”改叫“镇”了。“大队”也成了“村委”。我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老家锦屏县洼峪镇,在家很开心地懒散了一些时日后,接到分配通知。我被分配到洼峪镇西南边缘的一个叫庙岭的村子。按通知上的要求,明天我必须到那所小学报到,虽然通知末尾那句“不得有误”的话实在叫我严肃不起来。
  从我们村马蹄庄到镇政府驻地有二十里,路面铺了柏油,途中有两个坡度很大坡路很长的上崖,必须下了车推着往上拱 。八月天气,没走几步,汗流立刻浃背了。一团热浪紧紧裹住身体,浑身炙烤般难受,恨不得插翅飞上崖顶。到了镇政府驻地洼峪村,已感到些许的疲惫,找荫凉处把车停下,稍作歇息,去一家火烧铺前打听去庙岭的路线。火烧铺的老板娘是回民,脸蛋鲜红如血,眼珠昏黄得灼人。她比比划划地介绍完去庙岭的路线后,脸上皱纹一紧,这么热的天到那地方去,够你受的!蓦地,她的脸上泛起一层活力,说带几个火烧吧,在路上加加油。我觉得盛情难却,买了两个。打开行李,里面的物件热乎乎的。刚要赶路,火烧铺的老板娘颠着脚跑出来,吆喝道,给你,你丢的。我扭头一看,是皱巴巴的一角钱。赶忙摇拨浪鼓似地摇摇头说散了散了。老板娘来了认真,可不行,该咋着是咋着。路不拾遗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匆匆一闪。
  过了洼峪村,我很快就被那些坑坑洼洼一波三折的泥土路治伏了。汗水浸透的衣服胶布一样贴在身体的几个部位。一遍遍用手背擦汗,脸已叫手背擦得又酸又胀。前面的三个人不间断地大声说笑,有时停下来对着浓绿的山谷大喊几声,然后侧着耳朵倾听山谷里悠长的回声 。后来,他们干脆挽起裤管,露出毛绒绒的小腿,扯下上衣随意在腰际打一个结,赤裸出水漉漉的上身,凸现的骨骼透出山石一样的坚硬。
  由洼峪村往西南,地势陡然增高。群山连绵,一座高大过一座,把远远近近的村庄低低 地甩向一方。两列走向基本相同的山岭相挽着朝洼峪方向延伸,间隔时近时远,围成一道曲折幽深的山沟。通往庙岭的泥土路被举在山腰,沟侧不时凸起几座小山包,把泥土路鼓出些蜿蜒。沟底积满了卵石,从沟岭深处飘带一样拖出来。卵石两边野草丛生,因为流失了水土,草长得矮且微疏,并不时陷下大小不等的坑窝。太阳照耀的卵石干巴巴地望着天空。
  渐渐地,卵石两边的野草由黄转绿,由绿变得油黑。卵石也温和了许多,不再干巴巴地刺眼,直到埋不住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几只体大如鸡的不知名字的鸟从头顶扑扑楞楞飞过,投下的阴影也随着快移,打了个回旋之后,轻飘飘地滑上山坡。拐过一个大的山脚,一道巨大的石坝把两架山岭连了起来,构成一个不太规则的梯形。倾斜的坝面上用石灰水刷出四个大字:洼峪水库。我小时就听说过这座水库,说里面有门扇大小的鱼,张开嘴能将小孩囫囵吞下。有两百多斤的水蛇,跟水桶一样粗,远远伸出舌头,能将相隔十来米远的馒头大的石头吸进口中。还有鏊子般大的乌龟,夜里有人看见一只乌龟拖着一位白胡子老头在水库周围走动。以至于有段时间我常常做一些被鱼吃掉、被水蛇缠身或者被乌龟掀进水里的恶梦。
  靠近水库,明显地感到这里的空气清新湿润,夹带着几丝腥味。身上的汗水开始收敛。前面的三个人快要爬上坝顶,我密切注视着他们的动向,试图从他们的反应中提前获得一点见到水库全貌的欣喜。三个人到了坝顶,竟没有朝坝里看一眼,继续说笑着赶路。他们对水库的冷漠表现激起我想对水库看个究竟的强烈欲望。我费力地骑上车,上身贴进车把,狠命往上蹬。
  广阔的水面展现在眼前了,我的胸怀为之猛然大开。碧绿的水波,嬉戏的水鸟,游荡的孤零零的小船,色彩鲜艳的浮标,岸边婆娑的小树林,以及整个水面逼向天空的那种令人感奋的大,多么美好的景象!陶醉之余,我为前面三个人的无动于衷感到不解。很久以后,程海仁无意中流露出的几句话使我深有感触。他说,这地方,像咱们这样做客似地来走走还行,要长久住下,就不容易了,唉,有些事情在旁边看着挺好,若要设身处地去做,可就大不一样了!
  再往上,两道山岭大幅度地向南向北分开,之间错纵出许多小岭。水面一直铺展到岭下,分头涌进大大小小的山沟。分散的小山沟里都堵了坝,还取了名字。泥土路翻山越岭,时宽时窄,我边走路边看景边打听。终于,牧羊人拿鞭杆指着前面一道山梁说,翻过去就是庙岭了。
  翻过山梁,下面果真有一个村子。我问一个正在用木杈翻晒柴草的农妇,大娘,这里是庙岭吧。农妇一皱眉,你说哪个庙岭啊?我也愣了,大娘,不就是一个庙岭啊?农夫咧嘴笑了,一个,五个哪,东庙岭,西庙岭,南庙岭,北庙岭,还有中庙岭,俺这里是南庙岭。我被弄糊涂了,一时无话可说,便傻愣愣地看农妇的脸。农妇问,你到底找谁啊?我结结巴巴地说,不找谁,我是来教书的,通知上说我分在了庙岭小学。农妇捋捋额前的一小缕头发,噢,是个小老师啊,你说的可能是中庙岭,中庙岭也叫大庙岭,别的村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学校。 
  至今我还能清清楚楚触摸到当年我按洼峪镇教委分配通知上“不得有误”的要求按时到达报到地点而那里却是铁将军把门时的沮丧心情。我将自行车停在校门口,到荫凉里找一块石头坐下,开始了无可奈何的等待。
  一串方言土语从斜对面的小胡同里领出一个捧着葫芦瓢的农妇。农妇看看我,又看看校门口的自行车,提高嗓门问,来收购啥啊?我懒洋洋地灵机一动,说收购蝎子啊。农妇一撇嘴,哎哟,都啥时候了,还收这个。我说,这时候收价钱贵啊。贵,多少钱一个?两毛。农妇又一撇嘴,还贵哪,今年春上人家收的两毛五一个。我说,两毛钱一个是小的。农妇脸上有点意外,小的你也要?胡同里走出一位老农,半披着上衣,右手拄一把铁锄,一颠一颠的。农妇扯开嗓门搭话。他大爷,你看啥时候了,还有收蝎子的!老农有点兴奋,巧了,今清早我才逮了一个,在罐头瓶里盛着哪,幸亏没喂了鸡。农妇哈哈大笑,咋这么巧,快拿去吧,一个蝎子能买一斤咸菜。
  我赶忙解释,大爷,可别回去,我跟这位大娘说着玩哪。农妇拿眼看看我,笑怒道,你这人,年轻轻的,咋这么会诓人,俺都当真了!老农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罢,冲农妇说你愿意当真,咋能怪人家。农妇上上下下打量起我来,纳闷地问,你找谁?不找谁,我是来学校教书的。农妇吃惊地说,教书,你咋这么年轻?我说刚毕业。老农插话问我是哪个村的。我一说马蹄庄,农妇惊呼说,哎哟,马蹄庄人家,可不近啊。说着朝学校那边看看,不解地问,咋来这么早,这里还没开学哪。我说通知上写着八月一日开学的。农妇看看老农,叹口气,唉,咱这学校没正事,怪不得年年教不出个成器的人来,人家大老远的来了,连个接接的都没有。老农自言自语道,不知谁拿着门上的钥匙。农妇一皱脸,是南庙岭的袁若北吧。老农说,不就是那个胖老师,正好我从他家大门前走,唤他一声,叫他来给人家这小老师开开门。我赶忙道谢。
  约近正午时分,太阳允许万物保留的影子已经到了最小限度。不愿在阳光下逗留的禽畜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知了伏在高不可攀的树枝上拼命呐喊,彼此非要比个高低似的互不相让。屁股下面的石头已挪到墙跟,身体的一部分还是侵犯了阳光的领域,我只好默默忍受它们灼热的进攻。自行车暴露在太阳的眼皮底下,生锈的铃铛像一只鼓鼓的眼球,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远远的那人一露面,我就觉得他是袁若北,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做一个迎接的姿势。他也看我,边走边伸手在腰里摸索,像是紧了紧腰带。路边两个玩耍的孩童恭恭敬敬地跟他打招呼,更加证实了我的判断。他果真朝学校这边走来。我迎上去,刚要搭话,他先热情地开了口。你就是新来的佟老师啊。我应了一声,充分调动面部表情做出可亲的样子。你是袁老师吧。啥老师不老师的,都是自家人,以后叫大哥就行。袁若北进了学校,径自走到西边的院墙下,扯开嗓门朝那边的邻居喊道,朝鲜!连喊几声,见那边应了声,便说,朝鲜,送过一暖瓶水来,咱学校来了一位新老师,快点啊!
  我们进了办公室,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袁若北哎哟一声,赶忙开窗子。我刚要往椅子上坐,袁若北喳呼一声阻止了我,迅速从桌上拿起一本《山东教育》在桌面上拍打起来,说一个假期了,尘土落了一大层哪。一个黑不溜球的半大男孩抱着暖瓶跑进来。男孩个子不高,却挺老成,浑身上下透着几分精明和顽皮。袁若北接过暖瓶跟男孩笑问道,在家干啥了?干活啊。男孩走时,袁若北跟出门把他喊住,嘀咕了几句,男孩应声跑出校门。
  我问袁若北今天为啥没开学。他笑了,你还不熟悉这里的情况,这里山高皇帝远,那些交通方便的学校领导们来来往往不断,不按时开学不行,咱这里早一两天晚一两天的没事,反正除下功夫就是教书的,还差这一两天。说到这里,袁若北苦笑了一下,说一些人还不愿往这学校来,想不开啊,你看人家老程,恣得都不愿意下山了。我问哪个老程。就是你们庄的程海仁啊。
  袁若北的话多起来。唉,老程是三进山城了。啥叫三进山城?就是三次调进咱庙岭来啊。袁若北神秘地笑了笑,说这个老程啊,要不因为那点事,说啥也三进不了庙岭,在镇中心小学干得好好的,又弄出那事来。我问弄出啥事来。袁若北笑着摇头,慢慢你就知道了。沉默片刻,我问袁若北学校共有多少老师。四个,你,我,老程,还有王松财,南庙岭的。袁若北说明天程海仁能来,王松财家里有点事,得后天来。
  一位矮个子青年手里提着鼓囊囊的黑人造革提包走进办公室,风尘尘朴朴地对我笑了笑,径自朝袁若北走去。若北叔,早来了?我也是刚来,朝鲜跟你说了。矮个青年应了一声,将人造革提包提上办公桌,说朝鲜一直找到他地里,大店关了门,他到小店凑了凑。袁若北说行啊,咱和佟老师先简单坐坐,等人到齐了,再好好给佟老师接接风。两个人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四个罐头,两瓶百脉泉白酒,几包点心。矮个青年过来跟我搭话。袁若北急忙过来插话道,哎哟,佟老师,我忘记给你介绍了,他叫袁致滨,咱本家的,在南庙岭教一、二年级复式班。我噢了一声。袁致滨说,佟老师,你是马蹄庄的啊。袁若北打开墙角的橱子,端出一些碗碟酒具,又启罐头盖。袁致滨边说边四处打量,忽然探身从门后拿起一个纤维板做的长条牌子,对袁若北说,若北叔,这牌子咋没挂在门口。放假时摘下的,上面的字是咱镇教委主任亲自写的,弄坏了不好交代。我一看,牌子背面刷了白漆,白漆上写着一行红字:锦屏县洼峪镇庙岭联合小学。
  我问袁致滨,这里是联合小学啊。袁致滨说这里有五个庙岭,除去大庙岭,各村只有一、二年级,三年级往后都到大庙岭的联合小学来。说话的功夫,袁若北已准备好了,招呼说,佟老师,过来坐,不找别人了,就咱仨,人少了说话投机。我的情绪高涨起来,刚才的沮丧心情渐渐淡薄了。我们边说边吃边喝,互不相让。袁若北说,佟老师,你知道你咋来的吧,是我把你挖来的,为了调你来我可做老工作了!

  三

  一觉醒来,浑身慵懒,胃像害了大病一样令我心神不宁。眼睛被房顶的一面拳头般大小的镜子刺得躲躲闪闪,我艰难地翻身,选一个舒服点的位置向四周探望。空空荡荡。除去门后几株干枯的向日葵秸杆和身下这张吱吱咯咯的木床外,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墙脚蛛网密布,重重叠叠,几根蛛丝缠缠绵绵地把相对的两个墙脚连了起来.几片破损的蛛网像婴儿衣服一样微微飘摇.那面拳头大的镜子是房顶的一个窟窿。也就是说,整整一夜,我通过这个拳头般大小的窟窿同外面的世界连在了一起.
  有人敲门.是袁若北.袁若北比昨天体面了许多,一指长的短发刚刚梳洗过,湿漉漉、齐唰唰地直竖着,白白胖胖的脸上笑容可拘,一根暗红色的军用皮带将白的确凉上衣和灰的确凉裤子拦腰连在一起。袁若北走到我床前,关切地问,咋样?我说喝迷糊了。袁若北一笑, 你的酒量还行。行啥啊,你俩啥事还没有,我先舌头根发硬了。袁若北谦虚道,谁说啥事没有,我也迷糊了。闲聊几句,袁若北看看腕上的表,和蔼地说,佟老师准备准备吧,现在七点半了,八点予备。
  临出门,袁若北忽然回身问我,佟老师,你还没吃饭啊。我说中午一块吧,现在不想吃。袁若北解释说这里没有伙房工,外地老师各人起灶,刚来还不大适应,慢慢就习惯了。
  走进办公室,对面墙上的老式挂钟及时告诉我此刻的时间:七点四十分。袁若北伏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我坐在办公桌前做些不必要的收拾。一个浑身泥垢的小学生来办公室里喝水,我才注意到西边墙角有一口大水缸。小学生喝水的愿望很强烈,捞起水瓢恨不得连瓢吞下,可只喝了一口,突然扔下水瓢撒腿跑了。我吃惊地转过脸,袁若北正鼓突着大眼朝水缸那边瞪着。小学生是被袁若北吓的。
  办公室就我们孤零零的两个人,外面却热闹得顶破天。我倚着门口,大大小小的学生挤满了校园,像连雨天后池塘里的蝌蚪,纷纷扬扬,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玩得都是些土得掉渣的游戏,小时我也玩过,而且投入的程度远远超过他们,因此看着特别亲切。两个学生甩动胳膊伸指头划拳。大个学生赢了,高高兴兴地骑在小个学生的背上。小个学生驮着他没走几步就跌倒了。大个学生骑在上面不下来,把小个学生压得龇牙咧嘴。小个学生的痛苦表情唤起了我的同情心,我挥手朝大个学生吆喝一声。两个人打滚似地迅速爬起来跑向一边。大个学生边跑边对小个学生说,这是新来的老师!
  袁若北擦着我的右肩走出办公室,院子里象一锅沸汤蓦地浇了瓢冷水。我对袁若北说,程老师不准来了。袁若北摇摇头,来,八点十分前准来,佟老师,我先到各班维持一下秩序,你在办公室歇着,等老程来后咱商量商量给你安排课。说着从门后墙上抽出一根生锈的铁棍用力敲打挂在门前的废犁头。
  程海仁一踏进办公室,我条件反射般立刻去看墙上的老式挂钟。八点零八分。袁若北说的一点也不错。程海人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除了皮肤还保持着黑色,其余跟从前判若两人,虽然我一眼便认出了他。见到我,程海仁的面部肌肉巧妙地拼出一副慈祥的表情,笑道,早来了。他放下手中沉甸甸的提篮,继续说,昨天我才知道你也来了庙岭,听咱村苗成顺说的。我噢了一声。程海仁感慨道,像你们这么大年龄,要是不提家里大人,还真没法认,你爹我挺熟悉,念书时聪明着哪,可惜没遇上好时候,若是现在,考学肯定不成问题。我对这个记忆中的大坏蛋陡生好感,在他对面坐下,与他兴致勃勃地攀谈起来。
  程海仁说他和我的外祖父虽然家隔得挺远,实际是同族,按辈份我应称他老爷。我忍 不住很有礼貌地称呼了他一声。程海仁说现在的镇教委一点正事都没有,大事小情都得请客送礼,不然该成的事也不成,像我这样才毕业,应该分到较正规的学校锻炼锻炼,养成严谨的工作作风,分到这样的地方,一年半载后,业务荒了,倒学会做饭啥的几样老娘们的活络。程海仁知道我昨天到校后,严肃地问,昨天袁若北迎你没有?咋迎?就是喝点酒啥的。我说迎了,袁老师说先简单坐坐,等人齐了再好好聚聚。
  袁若北见到程海仁时的热情象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程海仁像早已习惯了这种热情,正眼也不看袁若北,漫不经心地应付着他的问候。我为这样的对话深感尴尬,进而推断他俩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微妙。袁若北似乎也早已感到了这种对话的牵强,但好象有一种动机促使着他,使他不得已而为之。终于,程海仁不耐烦地说一声,我得上厕所了。
  程海仁一走,袁若北苦笑着摇摇头,打趣道,老程这人……真有意思。说着,随随便便走到程海仁的办公桌前,吹着口哨翻弄程海仁提篮里的东西,说,哟,老程又买肉了。
  办公室里燥热难忍,我来到窗前,一阵风从远处直奔过来,在窗外的树冠上绊了绊,弄出些哗哗啦啦的声响。我浑身一爽。听觉里突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向我逼近,没来得及回头,袁若北的胖脸上的那张光洁无毛的嘴巴已贴近我的耳朵,接着神秘的声音仓促传来。佟老师,昨天咱喝酒的事千万别跟老程说啊,他这人,以后我再跟你细说。我心里发慌,迟疑了一下,坚定地点了点头。
  程海仁从厕所回来,袁若北又恢复了刚才的热情。经过一个假期的落寞,办公室里一派黯然,虽然袁若北提前安排学生打扫、清理了一番,还是漏洞百出。那些脏乎乎的学生对卫生程度的要求本来就不高,再加上在家待了这么长时间,今天开学凑到一起,憋足了劲要好好热闹一场,根本没有心思跟角落里的那些污物过不去,设法搞一点小诡计,挡挡袁若北的眼就了事了。程海仁发现隐蔽在桌腿后面的一小撮垃圾,很严肃地拿来笤帚要扫。袁若北抢过笤帚,一边代劳一边尊敬地劝程海仁,程老师,有啥事说一声就行,有我们在这里,这些活还有你干的?继而朝外干咳一声,发恨道,这些小东西尽偷懒,看给程老师打扫的,抽空我非想法治治他们。袁若北说这些时,程海仁直起身朝我丢了个眼色。这个眼色对袁若北的劳动不够公平。或者说有点对不起袁若北的殷勤。但袁若北的言行又实在唤不起我对程海仁那个眼色的反对。
  袁若北替程海仁打扫完卫生,洗了手、脸,拿起毛巾边擦边向程海仁走去,请求似地说,程老师,有件事得向你请示请示。程海仁哈哈一笑,你是负责人,说了就算,向我请示啥。袁若北来了认真,程老师,可别这么说,俺这些人懂啥,没有你指点根本就不知道工作咋干。见程海仁不说话,便说,人家佟老师大老远的来了,咱得给人家接接风啊。程海仁仰脸一笑,接来送往,嘻嘻哈哈一场,都成规律的事了,你看着办就行,该咋办咋办,到时我伸伸手,抹抹鸡脖子,择择鸡毛就是。袁若北也笑了,行啊,只要程老师不嫌麻烦就行,佟老师来校时你不在,我也没敢办,今天你来了,程老师,你说这事咋办,弄点啥?程海仁的情绪急转直下,脸一黑,你是负责人,爱弄啥弄啥,问我干啥,我算个鸟!站起身哼着小曲走了。
  袁若北呆愣在那里,额上没有擦去的水珠蚯蚓一样向下蠕动。他皱着眉,满脸疑惑,说这个老程,刚才还好好的,脸说变就变。我说没啥,可能是程老师谦虚,觉得自己不该插手管这些事。袁若北摇摇头,可不是,老程对这些看得重着哪,要不征求他的意见,准这毛那病的挑起来没完,弄得咱们酒也喝不出好滋味来。我无话可说。袁若北沉吟了一会,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佟老师,你还不熟悉老程,这人有些毛病真叫人受不了,比如,年轻人咋有能耐也支不起他的眼皮子,这回可能是他看着你年轻,不拿你当回事,嫌学校浪费,鸟,年轻咋了,以后找茬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不敢小看你了!我隐隐感到袁若北正精心铺了一条路叫我走,只要踏上这条路,我就会离程海仁越走越远。我情不自禁地激发出一丝尿意,临出门不失礼貌地约了袁若北一声。袁若北像是陷入了沉思,冲我摆摆手。
  程海仁在离厕所不远的地方跟几个小学生逗着玩,挺投入挺开心的样子。我刚从厕所里出来,他便悄悄与我打招呼。待我走进了,程海仁神秘地问,建军,袁若北有啥反应?我说没啥反应,只是说你刚才还好好的,脸说变就变。程海仁冷笑道,变脸,没破口大骂就便宜他了,你看这小子办的事,我活这么大年纪,啥酒席没坐过,还在乎那几杯小酒,给你接过风就接过风吧,他非要遮遮严严的,拿我当傻瓜蒙,这不是找着惹不痛快。顿了顿,程海仁发恨地说,建军,今上午这酒咱非得喝,不光喝,还得弄得好好的,过一会,咱俩去买鸡,不喝白不喝,学校那几个经费还不知都叫袁若北糟到哪里去了。回办公室时,程海仁跟我并肩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住,说建军,你先走吧,我随后到。
  回到办公室,袁若北迫不急待地问我,老程在哪里?在院子里。他在院子里干啥?没干啥,跟学生逗着玩哪。话音刚过,程海仁哼着小曲走了近来。袁若北目不转睛地看着程海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程海仁看也不看袁若北,很和蔼地对我说,建军,中午我给你接接风,一瓶百脉泉,两个小菜,保证咱爷俩吃喝得舒舒服服。袁若北热情地凑过来,程老师,这是公事,咋能叫你破费!程海仁淡淡地说,我不破费咋治,人家新老师来了,又没人管。袁若北媚态可掬,程老师,咋没人管,不是在等你的指示啊,你只要一句话,我立刻照办。程海仁脸一沉,这样吧,既然你有这个想法,咱就公事公办,你是负责人,不便出面,我和佟建军出去弄几个菜,你在学校看着那些孩子,别叫他们乱了套,对外影响不好。袁若北兴高采烈地送我们出门,边走边说,你们在外面办就是,学校里有我哪,保证乱不了。
  程海仁领着我走街串巷,一路上说尽了袁若北的不是,以及他怎样将计就计,想方设法使袁若北难堪。娱人之处,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这里的住户错落有致,很少有两户或三户以上处在同一个高度。以前我曾听说,有些山村,孩子们上山砍柴,把柴捆好后往下一滚,柴能一直滚到灶边,当时我还不信,现在想来,这话真有些可信性。我们所到之处,老老少少的村人都主动同程海仁打招呼,且恳切地邀他去家中坐坐。
  说笑间,我们顺利定好了酒菜,只要买到鸡,再沿途返回,一切便大功告成。买鸡费了不少周折,好不容易打听到一家,一问,主人说不卖,准备以后派用场。程海仁脸一沉,似笑似嗔地埋怨道,这孩子,跟你老师还争争扯扯的,别说一只鸡,就是一头牛,你老师说要尝尝,你还能犟着不杀?主人嘴一歪,程老师,俺这鸡真有用场,又不诓你。程海仁更来了劲,这孩子,我知道你有用场,你咋这么死心眼,我这是买你的鸡,又不会低了价钱,你拿这钱再买一只不就得了,本村本院的,买只鸡还不容易,要不是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还用着跟你缠!主人只得让步,说你们自己逮吧。我跟程海仁逮鸡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从电影里看到的日本归鬼子扫荡中国农村时的情形,行动起来就有些顾虑。程海仁挽起袖子,很快投入了战斗。生龙活虎,斗志昂扬,这些词用在当时的程海仁身上,一点也不过分。最后逮住鸡的当然是程海仁。
  回学校时,袁若北远远地迎接我们。待我们走近,瞥一眼我们买的东西,袁若北的脸上匆匆掠过一抹阴影。我和程海仁都注意到了。事后谈起,程海仁说,建军,你看出来没有,袁若北嫌咱花的钱多。我深表赞同地点点头。
  程海仁有心向我露一手杀鸡的本领。杀鸡时,他把我招呼到跟前,说这是门手艺,学会了将来用得着。他把杀鸡的过程分成几个步骤,简明,扼要,且很有条理。在我之前的经验里,对杀鸡并不陌生,但没有亲自操作过,说来还真有些模糊。经程海仁指点介绍,我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客观地说,程海仁杀鸡的技术是相当高明的,干净,利落,且能说出一大套理论根据。然而,问题就出在他的高明上。他为了给我做示范,劲头聚在心力上,手力就有些放松。最后,程海仁将刀刃在鸡脖子上一抹,说,完了,就这么点事。把鸡扔了出去。
  鸡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重重落在地上。按说程海仁的表演至此应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然而许多事情都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的。鸡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重重地落在地上。我们的目光正准备从鸡身上撤离时,鸡竟异乎坚定地站了起来,在疼痛和对生命的渴望的强烈驱赶下,绷紧流血的脖子,展开雄性的翅膀,狂唤着在校园里飞奔。校园里欢声大作,各式头颅从窗口探出来,挤作一团,有的甚至跑出教室观看。这也许是程海仁杀鸡史上最不光彩的一页。他脸窘得黑红,握菜刀的手似乎有点发抖,刀刃上的血蹭在衣服上也没引起他的注意。随着那只鸡的訇然倒地,校园里又是一阵吵嚷。离程海仁不远的一个小男生高声说,程老师真会杀鸡,死了还能站起来跑几圈!程海仁一瞪眼,去去去,毛孩子家懂啥,还不快到教室里背课文!
  杀鸡事件大大压抑了程海仁的兴致。酒场上他不止一次后悔道,这是咋治的,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真窝囊。我为他开脱,可能是刀不快。程海仁摇摇头,放假前我还切过肉,哧哧的。我又说,都一个假期了,刀刃早生锈了。程海仁叹口气,满脸遗憾。袁若北涎着脸也安慰程海仁,程老师,别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谁一辈子还不打坏个黑碗。程海仁脸唰地冷下来,将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掼,生气地说,袁若北,你会不会说话,啥黑碗不黑碗的,不会说干脆连嘴也别张。袁若北夹一口菜含在嘴里,红着脸低下头闷嚼。
  被几桩事一搅,酒场很不活跃。那个中午唯一做的一件事是分了分课。我任五年级班主任,教语文、自然。王松财任四年级班主任,教四、五年级的数学。程海仁教四年级的语文、自然。袁若北在三年级包班。决定好班主任,袁若北很紧凑地补上一句,程老师虽然不做班主任,但得给我们整个学校出谋划策,也不省心,因此班主任费照发,由学校支付。

  四

  王松财身材瘦小,满脑袋透着精明。在程海仁面前,王松财的谦恭比袁若北表现得更为出色。一见面,王松财就调动浑身的热情对程海仁毕恭毕敬。程老师先来了,假期过得好啊!主动和程海仁握手,握完手又是一串不着边际的赞语。说程海仁白了,发福了,年轻了,更有官样了。仔细揣摩一下,等于把一些绝对值相等的正、负数加在一起,加加减减,其结果等于零。但一般人不会注意这个结果,而是被那个沸沸扬扬的过程冲击得把握不住方向。在胖大魁伟的程海仁面前,王松财显得瘦小伶仃,但王松财焕发的活力弥补了他的身体的缺陷,反而显出几分干练。程海仁一直在笑,是那种彻底的,毫无顾忌的,甚至还洋溢着几分轻佻的笑。王松财和程海仁热乎得有些疲惫了,相互看两眼,没了话说。程海仁把我介绍给王松财,这是佟建军老师,才分来的。王松财过来同我握手,哎哟,新分来的大学生。我说啥大学生,连个小小的师范生都不大够格,这不被撵到这里来了。王松财脸上露出不快,这里咋,我们不是也在这里,谁敢说这里的老师是熊包,拿程老师来说,谁不承认他有本事,再说好几任镇教委主任都是从这里熬出去的哪。我感忙解释,王老师,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王松财打断我的话,很不客气地说,说啥,一些人总看不起我们小山沟里的人,我就不信这个邪,看我将来混个镇教委主任,狠狠治治这些小子,啥鸟大学生中专生的,肚子里装得还不都是屎?我来了气,咋惹出你这些闲话,你将来爱混啥混啥,我又没拦你,我是说我没本事才分到这里,又没说你是熊包!王松财又要发作,见我气呼呼地冲他瞪眼,腮鼓了鼓,又瘪下去了。办公室里一阵不太愉快的沉默。 
  程海仁哈哈一笑,打圆场说,散了,你们俩凑啥热闹,兄弟们一场好聚好散,还没等搭伙,先打起嘴官司来了。语气一转,对王松财说,我看这回不是在你这边,人家建军是说他没本事走歪门邪道才被分到这里来,又没说这里不好,你发啥脾气,上头那些鬼头蛤蟆眼的头头脑脑来时拿你那么不当人,你咋没这劲头,还哈巴狗似的满茶倒水,生怕落在后头,你当啥镇教委主任,一边站着去吧,凭你这模样,坐在龙椅上也不像皇帝,说实在的,你们这穷地方,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来,别人不知道,你们自己还不清楚,过的这份日子吧,清汤寡水的,也就是我上年纪了,不愿到那几个狗官面前低三下四,在这里图个清闲,人家建军是谦虚,没本事咋能考上省城师范,我们马蹄庄人才称得上没熊包,到这穷山沟里来,是来支援你们,你们得好好待,有火朝自己肚里发,怪自己生在这穷地方。
  王松财一声不响地听着,大气不敢出。当他听到程海仁说“我们马蹄庄人”这句话时,抬起头,脸上涌起一团疑惑,待程海仁说完,怯生生地问,程老师,佟老师也是马蹄庄的?程海仁没好气地答道,不是马蹄庄还是你们庙岭的,你们庙岭出过中专生啊,建军不光是马蹄庄人,还是我的外甥哪!王松财现出后悔不迭的表情,讨好地说,程老师,你咋不早说,原来是自家人啊!程海仁脸一黑,早说,你算老几,我还得向你汇报。王松财红着脸跟我搭话,热情沸腾。
  袁若北从叫室里回来,嘴里嘟囔个不停,说这些小东西,不给他们点厉害不行,看我非得拿出点颜色来,叫他哭爹叫娘也来不及。程海仁哈哈大笑,讥讽道,袁若北,你那一套不行,教育是门艺术,得来真格的,像你那样瞪瞪眼绷绷脸,拍打桌子吓唬猫,转身就没有理你那一套的了,看我教的那个班,咱虽不是班主任,一个个规规矩矩的,教育这东西得以理服人,以情感人,像你那样,就是把眼珠挖出来嵌到教室墙上,顶多也就是维持维持秩序。袁若北脸上挂不住了,可不,咱年轻的就是不行,得跟程老师好好学学。程海仁听出袁若北的话里有些不服气,纠正说,袁若北,我不是说年轻的不行,是说你不行,为啥,你没有经过专门教育,一个民办教师,又不肯死心塌地地探索点经验,成天价官气十足,你以为官是装装样子就能当的,也就是庙岭人老实,要在我们那里,就你这样子,非把你打残了扔进粪坑里不可。袁若北不敢吭声,拿起抹布要为程海仁抹桌面。程海仁拒绝了,说你忙你的吧,我这里刚抹过。
  办公室里没了动静。过了好一会,王松财自言自语地说起田里的事,说今年的庄稼长势多么多么好。袁若北接几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越说越投机。我和程海仁对桌,无意间与他的目光相对,程海仁朝王松财那里乜斜了一眼,憋起一脸怒色。
  上课时间到了。袁若北、王松财相继走出办公室。我刚站起身,程海仁唤住我,建军,等一等再走,我跟你谈点事。啥事?程海仁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估摸两个人走远了,压低声音说,你看刚才王松财和袁若北那个热乎劲,待一会,我非叫他们闹点小别扭不可。咋叫他俩闹别扭?程海仁胸有成竹,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到时看热闹就是。我咋做?你去上课,抓紧时间结束讲课,安排一下赶快回办公室,王松财见你回来,肯定也回办公室,到时看我的。
  我按程海仁说的匆匆讲完课,又布置了作业,便向办公室走来。一进门,程海仁笑着低声道,咱说是吧,王松财出来了。我扭头朝窗外一看,王松财果真朝这边走来。程海仁开始认真地备课。我胡乱翻出一本杂志佯装耐心地看。王松财故作高雅摇头晃脑地走进来,洗把手,来到我和程海仁桌边,瞥一眼我正看的杂志,又去看程海仁备课,冒一句,人家程老师写字就是麻利。程海仁脸上的一块肌肉动了动。见我和程海仁都不说话,王松财知趣地走开了。
  程海仁抬起头,很有分寸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问王松财,今天上午咋治?王松财疑惑地说,程老师,还咋治哪?程海仁笑道,人家建军来了,咱得坐成堆闹几盅,认识认识。王松财笑了,噢,这个好治,跟咱袁校长嘀咕嘀咕,啥事不就办了。程海仁说,早嘀咕过了,前天是南庙岭的袁致滨,昨天连上我,两小桌了,花费可不少,可惜你都没参加,按说今天最圆满,咱四个人都齐了,可袁若北今中午好象没那个意思。王松财的脸唰地阴下来。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啪地一声响,惊得我和程海仁抬起头来。声音是由王松财制造的。他将一摞作业本重重摔在桌上,嘴里咕噜几句,扬头气冲冲地去了叫室。王松财走远,程海仁冲我嘿嘿一笑,建军,看热闹吧!
  王松财走进教室不长时间,班里一阵吵闹,随后学生蜂拥而出,乱纷纷地在院子里摆出准备好好玩一场的架势。王松财提一只自制的纤维板乒乓球拍,领着几个学生到办公室后面的乒乓球台那里打乒乓球。球台是由两块正方形水泥板拼凑而成,球击在上面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王松财每赢一个球,围在旁边的学生齐声叫好。输球的时候,王松财便气急败坏地骂几句脏话,惹得学生开怀大笑。校园里一片喧闹。
  我对程海仁说,这么乱,班里咋上课。程海仁捏着沾笔很有节奏地敲打着桌子说,嗨,王松财这一套我太熟悉了,看着,袁若北快沉不住气了。话音刚落,袁若北气冲冲地踏进办公室,闷着头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程海仁身边,不满地说,松财咋不到时间就下课了。程海仁慢条斯理地说,刚才我和建军还谈论这事哪,松财班的学生在外边这么闹,其它两个班还有法上课,干脆都下刻散了!袁若北着急地摇摇头,可不行,可不行。程海仁反问,不行咋治,这么乱能学得下去?袁若北咬咬嘴唇,郑重其事地说,下课后我跟松财谈谈。袁若北一出办公室,程海仁嘲笑道,找松财谈啥,无非是含一半露一半地咕噜两句。
  和程海仁说得一样,袁若北跟王松财谈话,内容像风吹起的一片落叶,在空中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即便这样,还是溅起了滔天巨浪,把袁若北溅得狼狈不堪。王松财将桌上的书本往桌上用力一放,没好气地“操”了一声,说上完课在里面窝着干啥,反正咋弄也是玩,还不如在外面玩个痛快。袁若北说,咱不是有作息时间,上下课都有个规定,不能由着性子啊。王松财火了,操,我就是这个弄法,不行你汇报镇叫委把我撵走算了,教这么多年书,还没人敢拿我不当人看。谁不拿你当人看了,说实在的,我一直很尊敬你,谁不知道你有才分,弄啥都有一套。王松财哼了一声,别哄小孩了,尊敬我,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王松财更来了气,将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站起身走了。
  袁若北呆怔在椅子上,满脸彤红,说不出话。我和程海仁对望一眼,彼此赠送了一个灿烂的笑。袁若北涎着脸问程海仁,程老师,松财咋了?程海仁哈哈一笑,真有意思,你都不知道我咋知道。袁若北认真地追问,我真的想不出,程老师,你说说看。程海仁掩饰不住满脸的笑意,把袁若北弄得也跟着傻笑起来。笑完,程海仁开导说,平时看着你挺聪明的,这点事咋看不出来,你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时啊,王松财咋了,还不是因为没喝那场酒。哪场酒?还有哪场酒,接建军的酒我可就知道昨天那场。袁若北不自在起来,支吾道,不准,他又没来,咋知道?他不来就没人告诉他,拿昨天那场酒来说吧,满院子学生谁不知道,就是没人告诉王松财,他还没个嘴问问,每学期开学、放假,成规律的事了,这点小动作能瞒得过谁?
  袁若北埋头不语,手在桌棱上蹭来蹭去。我和程海仁又互相赠送了一个笑。袁若北涎着脸问程海仁,程老师,你看松财这事咋办?程海仁哈哈大笑,声音比前几次高出几倍,袁若北,你真有意思,你是学校负责人,想咋办就咋办,咋问起我来了。袁若北锲而不舍地讨叫,程老师,咱这里啥不得靠你指点,您说一句,我们揣摩一晚上也想不出来,这事还得靠你啊。程海仁敛起笑,其实这事好办,就看你的态度了,看你想来硬的还是来软的。硬的咋来,软的咋来?程海仁挽挽袖子,板起脸说,给松财停课,叫他去家里呆着,随便给学生下课在校园里胡闹腾,纯粹是教学事故,保管他在家窝不上两天,就得低着头来向你求饶。袁若北脸上泛起一层怯意,软的哪?程海仁轻蔑地一笑,这就好办了,弄几个小菜,再迷糊一场,恩恩怨怨一笔勾销。还是来软的吧。袁若北皱着脸,讷讷地说。
  程海仁叹口气,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太缺少脾气了,我年轻时就是没碰上好时候,要不非干出点事来不可。袁若北一声不响。程海仁换成教训的口气,袁若北,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次主要责任在你身上,要是等大家都齐了,团团结结地坐在桌前,少花钱又显得和气,多好,看叫你弄得零零散散,吵吵闹闹,咱才几个人啊,不就是四个,唉,说实在的,我对公家酒一点也不感冒,也不知咋弄的,喝着就是不香。程海仁扭头看着墙上的老式挂钟,语气加重,嗨,时间不早了,得赶快行动,建军找松财出去简单弄几个菜吧。
  我跟王松财一说,他的脸像遇热的蜡,很快软了下来。一路上,王松财有说有笑,兴高采烈得像个孩子,说他念书时成绩多么多么好,可惜家里穷没继续念下去,初中毕业就下地劳动了,后来轻而易举地当上了民办叫师。我问,你考上高中没去念?他摇摇头,考啥,考上也念不起,我没好好考,应付了应付。又说他的三叔在湖北当兵,现在已是团级干部了,在五个庙岭中是最大的军官。还说他报考过锦屏县京剧团,论嗓子,他数一数二,可他家里条件不好,没钱给人家送礼,眼巴巴地落选了。我对他的话渐渐没了兴趣,而他的兴致却越来越高,我只好敷衍。后来我实在耐不住他婆娘似的唠叨,叉开话说,我咋看着程海仁在庙岭的威信挺高。王松财不屑地一笑,威信高啥,这么大年纪了,没人跟他惹气,哄着他玩就是。我说怪不得袁老师这么顺着他。王松财脸上掠过一丝神秘,哼,你不知道啊,袁若北是做贼心虚,你知道他的校长是咋混来的,要凭真本事,有我的也没有他的。我来了兴致,袁老师的校长是咋当上的?王松财打了个哈欠,从裤兜里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绢,擦擦鼻窝,断断续续地为我讲述了袁若北当上庙岭联小校长的经过。
  庙岭联小的校长原是程海仁的。程海仁在镇中心小学做校长时犯了错误,被贬到这里。我问程海仁犯了啥错误,王松财说不知道,但从他的眼神里我断定他一定知道。王松财的表达能力实在差劲,一件小事,绕来绕去费不少口舌才能表达清楚。事情很简单。去年五月,县教委组织检查团来洼峪镇检查工作,选定的五个被检查的学校中就有庙岭联小。按通知上的日程安排,五月六日来庙岭。时间临近,检查团突然改变日期,提前一天检查庙岭。袁若北断不了到镇教委走走,顺便带点核桃、栗子啥的叫领导们尝尝,无意中听到了检查团提前一天去庙岭的消息。程海仁五月四日就做好了迎接检查的准备,五月五日便有些放松,一放松就觉得无所事事。袁若北提议弄几盅,说他家的那只大公鸡快四斤沉了,每天都糟蹋不少粮食,不行拿来炖了。说得大家食欲酒欲一起大增。袁若北主动说鸡钱就散了,算是请请领导和同事。以前几个人都伸长了舌头千方百计想舔公家点便宜,从没人这么慷慨过,所以,程海仁挺高兴,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其他三个人还没有酒意,他的手脚却不听使唤了。三个人忙忙活活把程海仁架到宿舍。袁若北说,今天又没别的事,你两个回家忙忙地里的活络去吧,我在这守着。两个人一听正中下怀,向袁若北虚谢几句,打着饱嗝回去了。
  检查团一进校门,除袁若北的三年级,其余两个班都乱腾腾的不成样子。来到办公室,迎接他们的是扑鼻的浓烈的酒气和满桌狼籍的杯盘。镇教委主任知道程海仁的宿舍,过去找,检查团也跟了过来。推开宿舍门,程海仁正躺在地上大发鼾声。结果程海仁被就地免职。新任命了袁若北。这件事作为一起重大事故,通报了全县。镇教委主任在全镇教师大会上点名批评时,顺便描述了程海仁醉酒后从床上跌下来弄得满嘴是泥的情形。程海仁挺身而出,反驳道,这纯属捏造,庙岭那里尽是沙,咋能弄得满嘴是泥。众人哄堂大笑。袁若北也由此闻名,暗地里有人称:一只四斤沉的大公鸡换来一个三个人的校长。

  五

  在对程海仁的称呼上,我着实为难了几天。按同事关系,我应称他程老师。从同乡的角度,程海仁与我的外祖父同辈,我应称他老爷。与程海仁说话,“老师”和“老爷”这两个称呼常常同时挤到舌尖,叫我在极短的时间内犹豫不决。我很快发现称呼程海仁“老爷”比称呼“老师”更叫他高兴,便不由自主地习惯了“老爷”这个称呼。
  自从我当着袁若北的面唤了程海仁“老爷”,袁若北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曾有意无意地问过我一句,佟老师,老程和你真是亲戚啊?我笑笑,不是,他和我外祖父同辈,其实家隔着挺远,我都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袁若北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着我,看样子本想再跟我说几句,但张了张嘴巴竟没有说出来。从那时起,我隐隐感到他和我之间猛地拉开了一段距离。为消灭这段距离,我主动跟袁若北接近,背着程海仁,主动流露一点对程海仁的不满,以期同袁若北搞好关系。我接近袁若北的结果是袁若北把我当成程海仁的密探而严加防范。程海仁把办公室的肥皂拿回宿舍用,袁若北察觉后,皱起眉,我当即对程海仁的行为表示了不满。袁若北却突然舒眉展眼开心地一笑,嗨,一块肥皂,又值不了几个钱,叫程老师用吧。随即打发学生又买了一块。而不当着我的面,他却对王松财大骂了程海仁一场,骂他是财迷,连块肥皂都舍不得买。王松财眉飞色舞地告诉我时,我彻底丧失了同袁若北搞好关系的信心。
  程海仁与袁若北之间的裂痕日益明显,我跟哪一方多少表示点亲近,都会伤害到另一方,或者说给双方造成力量悬殊。上次集体喝酒后剩下一点花生油,袁若北悄悄锁了起来。程海仁对这事又特别上心,简直称得上明察秋毫。放学后,程海仁咬呀切齿地对我说,袁若北把剩下的那点花生油藏起来了,这个穷鬼 ,真是小肚鸡肠,咱离乡背井地到这里来,就是吃了那点花生油,还不是应该的,操他娘,这是有意跟咱过不去啊!
  第二天,办公室的人到齐后,程海仁喊进一个学生,说去伙房把我那半斤油拿来。学生应声拿来。程海仁接过油瓶,启开盖子闻了闻,皱眉道,咋不是正味,拿出去扔了吧,别把人药死了。学生走后,程海仁开玩笑似地问我,建军,半斤油多少钱?我说一块五吧。程海仁撇撇嘴,噢,才一块五啊,我寻思准值金值银的哪。我斜眼一看,袁若北脸上开始泛红。程海仁继续说,别看一块五毛钱,有些小里小气的老娘们,还真拿着当回事哪。如果我顺着程海仁的话说下去,很明显是站在程海仁一边攻击袁若北了。如果对程海仁的话不作应答,程海仁肯定认为我倾向了袁若北。我急中生智,将墨水瓶碰倒,鲜红的液体血淋淋地溅到衣服上,于是我堂而皇之地出去洗衣服,从两个人的争斗中退出来。
  在这一点上,王松财比我高明得多。一会给程海仁捋捋胡子,趁着程海仁被捋得舒服,再给袁若北搔搔痒痒,打发得两人没气没火的,把他看成局外人。王松财那一套我学不来,只好笨拙地干些不合算的蠢事。空闲时,我尽量只跟王松财扯几句,因为这样,程海仁和袁若北都没有意见。
  和王松财相处也不那么顺心。王松财喜欢打乒乓球,问我会不会打,我说不大会,他便执意要和我去玩玩。正是课外活动,球台边围满了学生。王松财的球龄一定很长,虽然技术不是多么好,却磨练出一个古怪的发球方法。王松财接连发了五个怪球,我竭尽全力,只抵挡了三个。旁边一个学生甜着嘴夸赞王松财,说王老师发的球真是神了!王松财得意洋洋地提出和我开一局。我说玩玩算了。他不肯,非要和我比个高低,且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架势,漫不经心地接我的球,像逗小孩一样。王松财的无礼触怒了我的自尊心,我暗骂一声,准备给他点颜色看看。我横握球拍,猛打猛攻,以二十一比十五战胜了他。一个小学生伸出大拇指冲我晃了晃。王松财抬脚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滚一边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小学生吓得没敢吭声,抱头鼠窜。我跟王松财回办公室时,他指指划划地对我说,佟老师,你打球有个毛病,姿势不大好看,我谦虚地点点头,可不,瞎闹着玩就是。
  我上音乐课,因一支歌学生没唱好,拖延了时间,其他两个班的学生围在门前听,有的跟着小声哼唱起来。第二节不到上课时间,王松财凶神恶煞地将他班的学生唤进教室,也高门大嗓地上起音乐课来。学的是“洪湖水浪打浪”那支歌。回到办公室,里面只程海仁一个人。见我回来,程海仁抿着嘴莫名其妙地笑。我问,老爷,你笑啥?程海仁说,我笑王松财,这家伙真是心比天高,可惜没多大本事。我问咋了?程海仁说,咋了,他看着你上音乐课,又吸引了那么多学生,也上起音乐课来了,这家伙,啥也想戴个高帽。我说,他这节原来不是音乐课啊。程海仁哼了一声,啥音乐课,他是想跟你争个高低,真有意思,都“浪打浪”了好几学期了,还浪打个啥劲,真是老调重弹。
  之后,我每每上音乐课回来,王松财都拿腔拿调地哼几句“浪打浪”啥的,哼得我心烦意乱。为了照顾王松财的情绪,上音乐课时我有意压低声音,不叫自己那自我感觉良好的浑厚歌声张扬得太厉害。后来干脆不亲自上音乐课了,找几个家里有录音机的学生轮流领着班里的同学胡唱。
  王松财不住校,只有中午饭在学校吃,自带点干粮、咸菜。我和程海仁分开起灶,各做各的。程海仁做好饭,端到一边自顾自地大吃,让也不让王松财一声。王松财和我凑成堆,我把我做的菜推向他一边,要他一起吃。他摇摇头,又推过来,说他就喜欢吃咸菜,他老婆在家炒了菜,他没拿。接着开始评论我的菜。若我炒得是蔬菜,他便说现在的蔬菜没法吃,施化肥施得里面含了对人体有害的化学成分,容易致癌。上粪便的往往洗不干净,吃进肚里长虫子。还有菜叶上有虫卵啥的。若我的菜里有肉,他就说有一种五号病,人吃了这种病猪肉,要烂脚丫子。非得说得我胃口大减了才停下。
  袁若北跟王松财闹了点小别扭。外地一户来庙岭落户的人家,家里有个正读四年级的孩子要到庙岭联小插班,暗地里请了袁若北的酒。袁若北满口应称下来。学生来校时,王松财将其拒之门外。袁若北过来解释,两个人拌起嘴来。袁若北说这个学校谁说了算。王松财反驳,四年级这个班谁说了算。我和程海仁躲在一边嗤嗤地笑。结果还是袁若北让了步,答应再叫学生家长请一桌,全体老师都去。放学后,我和程海仁为袁若北和王松财的事好笑不已。程海仁来了兴奋,建军,今晚咱爷俩喝几盅。我说行啊。
  几杯酒下肚,程海仁的情绪渐渐提升到亢奋状态。大概是我问了一句,老爷,你在北水中学待过啊。程海仁满面红光,神采飞扬,讲起了他的一段辉煌历史。程海仁第二次调来庙岭后,他早期的一个学生从部队转业来洼峪镇做副镇长。师徒两人在公共汽车上相遇,叙起旧情。学生问,老师,您现在从哪里教书啊。在庙岭联小。学生诧异道,都这么大年纪了,咋不要求要求调得离家近点。程海仁来了感慨,攸光,你又不是不熟悉你老师的脾气,咱一不会拍马溜须,二不会请客送礼,嘴边又没个沟沟槽槽,有啥说啥,这些年还不知得罪过多少头头脑脑,谁还知冷知热地待咱,唉,你老师也习惯了,没有那些争强好胜的棱棱了,混碗饭吃,图个清闲吧。学生不平地说,到了镇上我一定替您说几句话,您有能有耐的得弄个位置施展施展,说真的,我那点知识都是当初跟您学的哪。 
  下学期,程海仁被调回马蹄庄中学做校长。那时我们村因村干部闹矛盾,已经以一条季节河为界解体成北马蹄庄和南马蹄庄两个村了。我和程海仁都是北马蹄庄人。马蹄庄中学是两个村联办的一所中学,校址设在北马蹄庄。这里的校干们把“联办中学”称为“难办中学”。有荣誉,两个村都抢破头地争,一到收交办学经费,两个村又互相推委,把个学校孤零零地甩到一边。马蹄庄中学成了一个烂摊子,建校多年了,只有一长排房子横卧在北马蹄庄村东头。每每假期,学校都要惨遭破坏,玻璃没有了,课桌凳缺腿少胳膊,黑板被五颜六色涂抹得看不出眉目。多任校长为建院墙的事跑直了腿,磨破了嘴,都没弄出个结果。没办法,买点东西趁天黑到镇教委主任家诉苦一场,打个请调报告,避瘟疫一样离开了。程海仁回马蹄庄中学前就有街坊邻居对他说,来吧,有你的罪好受。程海仁回之一笑,是啊,我生来就是吃苦受罪的,前半辈子都喊我富农糕子,后半辈子你们再捉摸个名堂吧。
  来马蹄庄中学的第二天,程海仁召集各班班主任开了一个简单的碰头会,布置好几项任务后,走出校长室,在一长排教室前很气派地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来到村苹果园里。承包苹果园的人是老姜,程海仁同他有些熟。老姜将程海仁叫进茅草屋里,很尊敬地唤了声程校长。程海仁一笑,啥校长不校长的,叫个老程散了。两个人闲聊了几句,程海仁说,老姜,你们几个人承包的苹果园?四个人啊。程海仁又问,你们一年往村里交多少钱?两千。程海仁再问,你们四个人一年到头都挺忙吧?老姜说,忙一阵闲一阵。程海仁低头沉思了一会,仰起头郑重其事地说,老姜,我包给你一个活络你干不干?啥活络?给学校拉道院墙。老姜的头立刻摇得像拨浪鼓,可不行,可不行,又没给钱的!程海仁认起真来,咋没给钱的,不光给,还保证叫你不吃亏。老姜半信半疑,谁给?程海仁说,我给,只要你把院墙拉起来,我就把钱给你。老姜问,多少钱?两千元咋样。老姜笑滋滋地说,价钱到可以,就是怕你说话不算话,到时弄不到钱。程海仁哈哈一笑,恳切地说,老姜,咋能骗你,咱俩当庄当院的,我真要骗了你还跑得出马蹄庄,要不咱先立个字据,到时你拿着条子来找我就是。两个人一本正经地立了字据。
  程海仁来马蹄庄中学的第四天上午,就有拖拉机突突突地运来砖石,扑扑通通卸在教室前面。老师们不解地问程海仁,程校长,他们要做啥?做啥,这不是给咱拉院墙啊。老师们糊涂了。哪里来的钱?村里的。老师们吃惊地睁大眼睛,你要到钱了?程海仁平静地一笑,要到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程海仁来马蹄庄中学的第十天,学校的院墙建起来了。虽然还没有安装大门,但有了院墙的学校同以前相比已经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学生们像过节一样在院子里跑跑跳跳,爱不释眼地转着身向四处看。老师们走出办公室,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谈论,不时将敬佩的目光涌向程海仁的办公室门口。
  承包苹果园的老姜躬着身子远远地朝学校这边走来。程海仁来门口倒脏水时看见了,压低声音将几位老师唤进他的办公室,嘱咐道:老姜来讨拉院墙的钱了,你们在一旁坐着,必要时加几句话。几位老师愣愣地坐在捱着墙的连椅上。老姜进了校长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程校长,我来跟你要钱了。程海仁叫人给老姜倒一杯热水,笑嘻嘻地说,行啊,我早给你准备好了。老姜顾不上喝水,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程海仁,程校长,你真讲信用,结了帐我得赶快回去,果园里忙着哪。程海仁谦让道,喝碗水吧。老姜不坐,执意拿了钱就走。程海仁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和蔼地说,老姜,你拉院墙的钱,我跟村里商量好了,准备免收你今年承包果园的那两千元承包费。老姜听了,脸腾地红了好几倍,额上涌出一层细汗,结结巴巴地说,那哪成,村里根本不同意为学校拉院墙,你这不是坑我啊!程海仁站起身亲自倒了碗水,递到老姜面前,肯定地说,老姜,你别急,我咋能坑你,你问问这几个老师,我跟村里定时他们都在场。几位老师恍然大悟,一起凑过来劝老姜,真的,村里答应了,我们都亲眼看见的。老姜一屁股坐在连椅上,沮丧着脸埋怨程海仁。程海仁一点也不恼,陪着笑脸开导说,钱还不是一样的,现在给了你到时你也得往村里交,再说拉这么道院墙能值两千元,你沾老了光了。旁边的老师七嘴八舌 地好言相劝,老姜才闷闷不乐地走出学校。
  老姜一走,程海仁洗把脸,穿上长袖衬衣,向老师们打听谁跟村主任关系最近。有老师说他跟村主任是姑表兄弟。程海仁说,正好,跟我到村里去一趟。到了村委,村支书听程海仁一说,雷霆大发,简直不像话,不经村委同意擅做主张,这事你一定负责!程海仁慢腾腾地坐在沙发上,不愠不火地说,负责就负责,这是给集体办事,我又没贪分文,难道还能叫我蹲大狱不成?村支书又要发作,程海仁抢先说,这事最好向上级汇报,说不定我还能得到上级表扬哪,咱学校是镇里的老大难,镇上领导恨不得咱这里盖座楼才好。村支书气呼呼地说,盖也得通过正当渠道啊,先打个报告上来,经村委研究后决定,哪有你这样做事的?程海仁苦笑说,支书,不这样做咋治?以前哪任校长不打三五回报告,解决了吗?村支书气得站起身来回踱步。程海仁给同来的老师使了个眼色。那位老师点点头,过来劝村支书说,表哥,人家程校长是没办法啊,你看咱这学校都成啥样子了,老百姓说闲话,说你们村委会一点正事也没有,孩子念书可是以后的大事。村支书皱皱脸,气已消了大半,阴着脸说,可弄得这事……太离谱了。程海仁道歉说,支书,我做的这事是有些离谱,可我是一心想把咱这学校办好,没办法才这样做啊。村支书软下来,程校长,这事村里不是不愿办,说实在的,村里也不缺少这两个钱,可……这学校不光是咱北马蹄庄的。程海仁站起身,殷勤地给村支书点了一颗烟,支书,你放心,这事我早想好了,院墙虽然拉起来了,不是还没有大门啊,叫南马蹄庄出,南马蹄庄在中学里上学的人少,出个大门基本就扯平了。村支书为难地说,南马蹄庄村委那些人,一滴血也不出的。程海仁笑道,支书,请放心,我有办法。啥办法?程海仁神秘地说,南马蹄庄的加工厂不是新做了一个大门啊,我去看过,还没安上,在加工厂的院里扔着,夜里咱去几个人弄来安到学校里就是。村支书摇摇头,南马蹄庄能愿意啊?程海仁咂咂嘴,这就看你的了,北马蹄庄建起院墙,南马蹄庄出个门还不行,要打架咱村的人比他们还多一大截哪。村支书一下子来了精神,咬咬牙,我集合起全村的民兵来帮你们办这事,不行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事情出乎意料地叫程海仁解决了。程海仁派人到县城做了面白底黑字的牌子,往校门一挂,一座像模像样的中学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北马蹄庄的村东头。公路上来往的人象碰到天上落下白面馒头一样驻足观望,啧啧称赞不已。当时的镇教委主任听说后,掩饰不住兴奋骑车专门前来观看。一看看了个心花怒放。正好镇中心小学校长到了退休年龄,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拖延了挺长时间。从马蹄庄中学回来,镇教委主任乐得不得了,心血一涌就把程海仁调到了镇中心小学做校长。

  六

  五年级的学杂费收齐了。我问程海仁,老爷,咱学校的会计是谁?程海仁怔了怔,问这个做啥?我说五年级的学杂费收齐了,不知交到哪里。程海仁皱起眉,以前袁致勇是咱学校的会计,现在调走了,就是你来之前调走的那个老师,到北庙岭去了。我点点头。程海仁若有所思地说,可也是,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若北咋还没定会计,难道想自己兼着。我摇摇头,不准,哪有这样的事。程海仁脸一冷,嗨,你还不熟悉,这些人啥好景都弄得出……他要真这样,也太小看我老程了,我非找他的好看!程海仁嘱咐我等袁若北来了把钱给他,看他收不收,若收,保证像我说的那样,他准想连会计一堆兼着,若不收就有说法了。
  袁若北一从教室回来,我就把钱给他。袁若北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这么快就收齐了。很麻利地接过钱,往手指上吐口唾沫,认认真真地数完后,说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接着从备课本上撕一页白纸,写给我一张收到条。程海仁凝神看着桌面,我感到一束强烈的光芒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逼射过来。
  一个小学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唤袁若北,说班上有人打架了。袁若北骂句脏话匆匆忙忙走出去。王松财上完课摇头晃脑地进来。程海仁背着双手满办公室踱步,后来,停在王松财跟前,用力干咳一声,松财,你班的学费收齐了没有?快了,还差两个人。程海仁问收起来后交给谁?王松财谨慎地说,先个人拿着吧,咱学校还没定会计。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若北咋还没定会计?王松财淡淡一笑,反正谁干也是钻麻烦篓子。松财,要是袁若北要你钻这麻烦篓子,你钻不钻?王松财看看程海仁,笑道,唉,要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啊。程海仁哈哈大笑,我看咱谁也死不了了,袁若北把啥麻烦事都揽到自家身上了。王松财不相信,哪有这事?程海仁又是哈哈大笑,没有这事,建军班的学杂费早叫咱袁大负责人收起来了,还写了收到条,不信,建军拿给他看看。看了收到条,王松财义奋填膺,这下可花着方便了!
  门外一阵小小的骚动,两个脏兮兮的学生在袁若北的威吓下战战惊惊地进来。袁若北命令他们在一边立正站好,然后顾自回到椅子上看作业。办公室里寂静无声。程海仁端着杯子慢悠悠地去倒水,暖瓶被两个小学生挡住了。程海仁一犹豫,阴起脸,去去去,快回教室吧 ,以后别闹了,这穷地方念个书容易啊,一点也不珍惜!两个小学生扭头看袁若北。程海仁来了气,快回去,要站到厕所里站去,别在这里碍事不拉的!袁若北红着脸,头也没抬,闷声闷气地说,回去吧。两个小学生箭一样飞出办公室,没多远,传来几声咯咯的笑。程海仁倒了水,有滋有味地喝了几口,对袁若北语重心长地说,若北,以后对这些小学生别成天踢踢打打的,弄不好闹出点事来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得因势利导,别动不动就体罚。说着,程海仁叹口气,唉,我这人就这样的秉性,看着不顺眼的事不说出来不痛快,也许你听着不舒心,不舒心是你的事,我就这样,跟上边那些正儿八经的大领导我都没软过,别说你。袁若北的脸红红的。
  程海仁主动跟王松财搭话,唉,松财,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致勇咋没来咱学校走走。来走啥,又不是咱学校的人了。走啥,来培养个接班人啥的也行,当这么些年的会计了,得为咱庙岭联小做点贡献。噢,你是说叫他培养个会计啊,这个还用培养,咱这样的小学校,仨核桃俩枣的谁算不过来,无非是替领导保管保管,替领导跑跑腿。程海仁一撇嘴,松财,你这就外行了,会计这行当重要着哪,一些事得替领导决策,不要由着领导的性子胡花乱花,得起点约束作用。王松财嘘口气,像你说的这样咱可做不到,咱就是当差的命,领导叫做啥咱就做啥。程海仁一笑,其实咱这里也用不着会计,南庙岭离这里又不远,叫袁致勇遥控着干吧。王松财也笑了,那咱就管不着了,领导叫谁干就谁干。程海仁说,如果领导谁也不叫干哪?王松财来了认真,哪有这样的领导,操了心,还要惹别人的闲话,这不是睁着大眼往是非篓子里钻!有愿意钻的。程海仁用力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一声坚实而有力的叫。
  袁若北憋不住了,仰起上身,红着脸说,咱学校咋不选会计,这段时间挺忙,我只是临时管管,既然大伙都想到这事了,程老师,你就帮着物色物色吧。程海仁哈哈一笑,就这么四个人,物色啥,反正我干你是不同意,钱在我手里,你又不敢指手画脚,还不成了我自家的,再说也不知你到底是啥想法,是打心眼不准备兼着干,还是不好意思,如果想兼着干,你是负责人,你说了算,先由着你。袁若北红着脸推辞,我咋能干这个,就是一身清说不定别人还说闲话哪。程海仁又一笑,那么,就剩下建军和松财了,松财家不是本村,他又不住校,不方便,我看就叫建军干吧。我慌乱地摇头,好啊,要是把钱叫我拿着,还不丢得满院子都是!程海仁来了认真,反正放学后就咱俩住校,你丢了我帮着给你拾起来就是。我又摇头,可不行,可不行,我数学不好,一提数学就头疼。程海仁笑了,这孩子,发工资时你咋不头疼。王松财打起口哨,胳肢窝夹着书走到门前,转脸对袁若北说,袁校长,你们讨论吧,我得上课去了,去年统考,上学期我的数学才考了个第三和第四,这学期我得跃跃进,叫咱庙岭联小露露脸。程海仁打趣道,啥,叫咱庙岭联小露露脸,指望你得等到公鸡下蛋太阳从西边出来啊!
  王松财走后,程海仁对袁若北说,你看出来没有,松财挺想干这个会计。袁若北摇摇头,啥好干的,又没啥光沾,不过管管帐。程海仁嘿嘿一笑,说实在的,我就挺想干,图个名声也挺好,外人说起来,说某某某在庙岭联小当会计哪,四个人里也算个二把手哪。袁若北没抬头,支支吾吾地说,程老师尽开玩笑。程海仁眼一瞪,腮一耸,袁若北,不跟你开玩笑,这会计我要真想当,你同不同意?袁若北低下头,脸胀得彤红,怯怯地说,这事考虑考虑再说吧。程海仁哈哈大笑起来。
  放学后,王松财跟袁若北陆续走出校门。程海仁突然放下手中的课本,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关上门,从门缝往外张望。望了一会,转身向我走来,用手比划着说,这两个家伙!我 问,咋?程海仁说,这两个家伙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他们要拉几个屎蛋,以前放学他们根本不同路,袁若北直接往南,王松财往西走一段路才往南,你看他俩那个神秘劲,像特务对暗号似的,袁若北站在邢秃子家门前的粪堆上朝王松财摆摆手,王松财儿子看见爹似的匆匆忙忙跑过去,两个人对着膀子往南去了,咱学校的会计保证是王松财的了。我说,老爷,其实你真要想当,袁若北不敢不叫你当。程海仁仰脸一笑,建军,当这个干啥,我镇中心小学校长都当过了,还稀罕这点芝麻官,今下午我不过是吓唬吓唬袁若北和王松财。怪不得你总是笑,笑得袁若北都不知咋好了。程海仁恢复脸上的平静,严肃地说,建军,说实在的,袁若北就是冒险自己兼着,也不准叫咱俩当,他知道咱跟他不是一路人。我点点头。程海仁深深呼出一口气,背着手走了几个来回,转过脸发狠地说,建军,这两个家伙要真不吃好饭食,咱一定拾掇拾掇他们!
  第二天,王松财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以前,早晨见了面,我俩总是友好地相互打个招呼。现在,由王松财带头,把这个招呼取消了,我俩之间立刻暴露出一段空荡荡的距离。王松财跨进校门时远远地跟我打了个照面,我正准备招手,王松财埋下头径自进了办公室。我的心里一暗,虽然这谈不上受到冷落,但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我在院子里看一群灰眉土眼的学生咿咿呀呀地叠罗汉。压在最下面的学生身体比较健壮,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我正看在兴头上,办公室的后窗子吱呀一响,王松财探出一张阴冷的瘦脸,恶狠狠地训斥道,混蛋,都给我滚到教室里去!院子里空落落地剩下我一个人,我这才发现刚才在院子里玩耍的尽是四年级的学生,我有一种釜底抽薪的尴尬感觉。一看见王松财那张余怒未消的脸,满腔怒火呼呼鼓荡着我的胸膛。正好一个五年级的学生在门前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我大喊一声,叫五年级的学生都出来活动活动!一声令下,五年级的学生哄地涨满了院子,我俨然成了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
  我和王松财刚才发生的一幕可能叫程海仁看见了。他提着暖瓶从伙房出来,在我身边停住,低声说,王松财想找事,袁若北两块糖果就哄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过一会我非给他点颜色看看。程海仁放下暖瓶,大声问五年级的学生会不会跳舞。学生们摇摇头,反问程海仁,程老师,你会不会跳?程海仁一乐,当然会跳。说完,哼着小曲,扭着肥胖的身躯跳了一段童舞,惹得我和学生开怀大笑。
  袁若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学校,在办公室和三年级教室的走廊里碰见两个学生追赶着跑,没头没脑地暴出一句,跑啥,就你们五年级……迎面看见我和程海仁,立即把话咬住了。我的心里腾地放了一个爆竹,本想追问一句五年级又咋了,看看袁若北那张窘得不成样子的脸,努力将怒气忍住。
  正像程海仁预想的那样,等办公室的人到齐后,袁若北很不自然地公布了叫王松财当会计的事。他佝偻着身子,在办公室的空地上走来走去,张了好几回嘴才说出这样的话,跟大伙说件事,昨晚我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还是叫松财当咱学校的会计合适,他办事仔细,又教数学课,佟老师还年轻,得锻炼锻炼。听他的话,好象是我竞选会计落选了,他在开导我。我气愤地站起身,袁校长,你话说得明白点,我对咱校的会计可是一点也不感冒,别把我往里扯络,听你的话音好象是我想当会计没当上似的。袁若北僵着脸,佟老师,我可没那意思,只是顺便说说,怕你有别的想法。我说你干脆连顺便也别顺便,这个会计爱谁当谁当,谁当我也没意见。那更好,那更好。袁若北接连点头。
  程海仁紫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忽然把一本作业重重摔到地上,好不客气地骂道,这些鸟玩意,想考考我还是咋的,以为我不懂数学,实话告诉你说吧,我教数学时你爹还穿开裆裤哪。原来是有学生把数学作业本错放进他的语文作业本里了。王松财低头一看,见是他班的,赶忙俯身去拾,嘴巴嘟囔道,交错了拿出来不就是,发这么大火做啥?程海仁一拍桌子,暴跳如雷,王松财你装啥孙,把作业本给我放在地上!王松财看着程海仁,脸上涌起胆怯的神色,见程海仁仍然坚持着,只好把那份作业本又轻轻放在地上。
  整整一天,办公室里弥漫着异常紧张的气氛。我和程海仁不在时,袁若北和王松财两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旦我俩中有一个在办公室,他们便板着脸,一言不发。有一次,袁若北和王松财倚在离厕所不远的树下窃窃私语,程海仁蹑手蹑脚走过去,近了,用力咳嗽一声,吓得两个人慌乱地躲开了。 

  七

  在南庙岭教一、二年级复式班的袁致勇捎来通知,说今天上午九点学区召开全体公民办叫师大会,庙岭联小除程海仁外其余全都参加。说完,袁致勇从兜里摸索出一封精心折叠成三角形的信交给程海仁。程海仁漫不经心地打开信,眯起眼看了看,随后扔在桌子上。我凑过去一看,见上面写着: 
  程老师您好:
  今天学区开公民办叫师会议,顺便安 排勤工俭学等事宜。您年纪大了,行动不 便,就不必参加了,有要事我一定向您请 叫! 
  此致
  敬礼
  铁川即日
  袁若北忙忙活活地梳头洗脸。袁致勇不耐烦了,说若北叔,开个小会又不是去相媳妇,哪里来的这些仔细腔。王松财斜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袁若北,喋声喋气地接过袁致勇的话,你这就不懂了,袁校长是咱的头,出去得场面场面……忽然碰上程海仁阴森森的目光,缩口不语了。
  袁致勇说话总是乐呵呵的。早晨来校送通知时,一见面就跟我打招呼,你是佟建军老师吧,咱那闺女你可得费费心,别说开小灶了,多少惦记着点,别半年六个月还叫不上名字。我说哪里的话,不就是袁静静啊。袁致勇歉意地一笑,噢,我还真冤枉你了,咋样,她有没有扎裹头?挺老实,也挺知道学习。袁致勇哈哈一笑,都这么说,可就是老实不出点成绩来。我说,还不到时候,文火需要时间才能烧得透。袁致勇抿嘴笑了,说建军老师真有意思。我说,袁老师,以后你可别老师老师地称我了,叫我建军就行。袁致勇说我还真想叫你建军,只是怕你想多了。是你想多了,我这人才好处着哪,老百姓讲话不酸不乔的。袁致勇来了高兴,这就好,过几天到我那里喝蘑菇汤去,咱俩一人闹一瓶百脉泉。几句话我俩便熟了。袁致勇两手紧紧握住我的一只手,我强烈地感到了他热乎乎的体温。
  袁致勇意识到这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转过脸笑嘻嘻地对我说,建军,你还犹豫啥,晚了可要罚款的,我的自行车在门外,快推出你的车咱走吧。我和袁致勇出村后约一里多地,听到后面有人喊。是袁若北和王松财。袁若北扯着嗓门喊袁致勇,要他慢着点跟他们一起走。袁致勇招呼说,你俩得快着点,走得那么仔细,我啥时才能等到你们。我低声说,袁校长是不愿你和我在一块啊。袁致勇有点生气,说若北叔就这点不好,肚量小得像针眼,容不下事,为这老程和他闹翻过多少次了,真不值得。我没作声。袁致勇继续说,老程这人说起来也不错,就是心眼多点,不过不坏,只要不跟他拐弯抹角的,他也跟你实打实。我说,可不,我也这么看他。
  学区和五个庙岭之间隔着一道庞大的山脊,一条很不规则的沙土公路蜿蜒翻过。上崖时没法骑自行车,只能拱着腰往上爬,爬上崖顶不知要出几身臭汗。下崖时完全是另一番情景,若自行车的刹车不是十二分的好用,是不敢冒险骑车的,除非拿着命不值钱。骑车下崖,行不到一半路程,身上的汗早已无影无踪。再往下,身体再壮的人也没有毅力制止住那层冷飕飕的小疙瘩了。
  我和袁致勇边走边说。袁若北和王松财远远地落在后面。我问袁致勇,从名字看,学区校长铁川一定挺威严吧。袁致勇笑笑,威严啥,要威严的话,能不叫老程开会。见了你就清楚了,跟松财差不多,瘦小伶丁,只是看着比松财憨实些。我问铁川为啥不叫程海仁去开会。袁致勇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铁川对程海仁如何如何惧怕,以前每次开会,铁川刚讲几句,程海仁就站出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着全学区那么多教师的面,弄得铁川下不了台。比如学区要进行期末统考,会上,铁川话音没落,程海仁立刻粗门大嗓地进行反驳,我看这统考再也不能这样进行了,没意义,又没正事。铁川红了脸辩解说,程老师,咋能没正事哪?程海仁一撇嘴,我说铁校长,还有啥正事,上学期,有的人请假盖了两个月的房,连个代课教师都没找,结果统考还是弄了个第一,咱学区里各人那两下子谁的心里不清楚,里面的道道还用戳破,你说这统考还有啥统头。说到这,程海仁来了感慨,唉,劳民伤财哪,你看吧,一统考,老师们那个忙啊,调换监场,近了都不行,非得叫人跑个七里八里,一到了那天,有车的骑车,没车的厚着脸皮去借,借不到和不会骑的就得笨鸟先飞,赶四集似的,热闹是挺热闹,关键是不起作用。学校里接天神似的迎接监考老师,为的啥啊,为的是叫他们监得松点,提高提高成绩,中午弄上几两小酒,有的甚至监考老师去了大清早就下手,监考,监个球啊,监考老师的胃口也大了,全指望这天开开荤,伺候不好,就瞪大眼珠子,学生放个屁都是违反考场纪律,弄得学校临近统考就得准备花销,这哪里是统考,简直成了走亲访友了。程海仁的一席话引起与会老师的共鸣,低一声高一声地议论起来。有的说,程老师说得对啊,这统考不能再鼓捣了,去年我新买的自行车就是统考时跌坏的,可把我坑苦了,受点小伤不要紧,可这车子谁赔,我咬咬牙卖了头肥猪才买的啊。有的说,可别再瞎折腾了,丑话说在前头,若真统考,我们那里可不管饭,成绩爱咋样咋样,我们学校的欠帐都成无底洞了,正事还办不过来那!
  会场大乱。程海仁成了铁川的一大心病。铁川好几次偷偷请求镇教委把程海仁调离本学区。镇教委不同意,说庙岭离程海仁的家远些,叫他来回跑跑提提精神,离家近了,还不更不把镇教委领导放进眼里了。铁川费了好大脑筋,终于想出一个简单可行的办法,借程海仁年龄大为由,不叫他到学区开会,程海仁不会骑车,这样既表示了对他的尊敬,又省得他再惹麻烦。
  彼此沉默了一会,我们的话题又转到程海仁身上。我问铁川咋那么惧怕程海仁。袁致勇说,老程资格老啊,他干学区校长时,铁川还是他的一个小兵。学区校长,程海仁刚从我们那里调来时,不是在庙岭啊?对啊,就是在庙岭干出了点名堂才提到学区的,在学区里要不出那档子事,也不能二进庙岭。我问程海仁在学区出了啥事。袁致勇疑惑地看着我,反问说,你们一个村还不知道?我说真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地上学,两家离得又挺远。袁致勇神秘地笑了笑,你没听说过叫老程“程害人”的事?我说隐约听说过,不知为啥那样称他。袁致勇笑着摇摇头,老程在学区干校长时搞了个大闺女!我的思维轰地一热。袁致勇停下车,边弯腰系鞋带边深表同情地为老程开脱道,其实也不能怪老程,老程家里的老婆是父母包办的,他一直不顺心,也就是现在上年纪了,过段时间回家走走,才来庙岭时,挺长时间也懒得回家。
  我对程海仁那档子事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担心袁若北把话扯远了,便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袁老师,程海仁那档子事究竟是咋回事?袁致勇说你真的不知道啊,回头望一望远远跟在后面的袁若北和王松财,如我所愿地讲起来。
  程海仁是个老师范生,从我们临村的学校调到偏远的庙岭地后,把个学校搞得红红火火,又赶上家里摘了“富农分子”帽子,被调到学区做校长。程海仁做学区校长后,按惯例是不用任课的,但学校没有一个像样的音乐老师,他便主动承担起全校的音乐课。程海仁的音乐课很受学生的欢迎。与学校隔着一道土坯墙的邻家有一个杏菊姑娘,程海仁上音乐课时,她常常倚在墙角偷听。时间长了就有些着迷。一着迷胆子就壮起来,从里边竖起梯子爬上墙头听。程海仁上音乐课完全是出于一种责任,孩子们与他的年龄悬殊太大,又是严格的师生关系,讲起课来说教的成分较多。自从发现墙头多了一双耳朵,而且是一双野菊花般艳得扎人的姑娘的耳朵后,程海仁的喉咙日渐滋润,发出的声音越发透出情感的韵味。虽然杏菊与程海仁的年龄相差很大,但她对音乐的出色反应像是对程海仁的一种鼓舞,又像是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呼唤。程海仁本来正进行着简单的乐理练习,一次,他竟鬼使神差地教唱起一首情歌。学生们可着嗓门大声吆喝歌词时,墙头上杏菊的双腮渐渐流溢出熟柿般的鲜红。在程海仁的感觉里,墙上那双被黑发掩映的耳朵渐渐被两束灼灼的目光代替。程海仁变得年轻了,一下子回到那个蒙上被子便容易胡思乱想的年龄。
  程海仁很准时地上他的音乐课,墙那边脚踩木梯的咯噔声也很准时地传来,接着就是一种默契,和默契中埋藏不住的悸动。一次,墙头上迟迟没有出现那张洁白细嫩的脸庞,程海仁焦燥不安,有意提高嗓门发出寻求的信号,但一直没有得到呼应。程海仁无心上课了,布置一段曲子叫学生反复练习,失魂落魄地在教室的走廊里踱步。这是程海仁有生以来体验到的一种滋味很特殊的烦躁不安,他仔细品尝着,不时将视线指向窗外,眼眶里竟有一些热辣辣的东西湿湿地蠕动。
  黄昏时分,程海仁孤零零地在院子里散步,左顾右盼中墙头上艳光一闪。程海仁驻足呆呆地凝望着,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墙跟靠近。杏菊也很专注地看着程海仁。两个人非要发生点什么不可了。但那时如果杏菊能够礼貌地喊程海仁一声老师,程海仁会蓦地丢掉一切非分之想,将她看成自己比较喜欢的一名学生,当作一笔贵重的财富珍藏进他饱经沧桑的感情里。事实上,杏菊姑娘没有称他老师,而是像跟同龄人讲话一样,无拘无束地问道,今下午你上音乐课了吧?程海仁点点头,你咋没来听?杏菊说,俺娘叫俺到亲戚家送东西去来,真可惜,耽误了,没听上。杏菊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令程海仁一时间心潮澎湃。程海仁开导她,没听上就没听上,以后补上就是。杏菊缓缓摇头,耽误了咋能补上,除非现在你再教一遍。程海仁没了主意,现在咋教?杏菊一笑,喃喃道,你拿板凳来放在墙跟,我到你们学校里去。程海仁回身拿板凳时完全处于一种酒后醉醺醺的状态。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杏菊好奇地四下打量,像进了展览室一样。程海仁自然而然地放弃了补音乐课的想法,在杏菊第三次紧挨着从他身边走过时,一闭眼将他紧紧抱住了。程海仁的醉意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很快传染给了对方。天黑下来。程海仁几经克制还是干了一位已婚男子最无法克制的事。之后,每每黄昏,程海仁便心旌神摇地将一条板凳放在与杏菊家搭界的墙根。
  学校有位老师曾提出疑问,清早到校,咋常看见墙跟那里放着一条板凳。甚至有几个老师凑在一起简单议论过,只是没有做更进一步的探讨。直到事情败露,有人一扬手将脑瓜拍得山响,咱咋那么笨哪,就没向那一步考虑一丁点!程海仁调来学区前,杏菊早已订婚,那次程海仁上音乐课杏菊没爬上墙头听,就是按当地风俗去男方家里纳鞋底去了。程海仁问起时,她不由自主地撒了个谎。好多次,两人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津津有味回想起那个黄昏,程海仁孩子似地把杏菊搂得死紧。
  事情一败露,同杏菊订婚的男方经过一番掂量,毫不客气地向女方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马上结婚,叫杏菊嫁过去,不再与程海仁来往。二是就此斩断两家的姻缘。并给了女方三天的考虑时间。杏菊去找程海仁,提出要嫁给程海仁因家庭成分误了婚事的大儿子。程海仁不同意,说这样做我还有点人滋味啊,不行我干脆同家里的老婆离婚算了。杏菊又不同意,说这样做不是坑了人家,真是这样,跟你过着也不踏实。三天时间到了,两个人也没弄出个结果,杏菊只好哭哭啼啼地出嫁了。
  这时镇教委已经换了领导。平日里没事程海仁很少去镇教委坐坐,同新领导的关系不算亲近。事一出,他便罪有应得地被贬回了庙岭。
  我和袁致勇到了崖顶。回身望去,袁若北和王松财正在距我们一里远的地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袁致勇问我的刹车灵不灵。我说行啊。两个人不再说话,端正上身沿路蜿蜒而下。到了崖顶,再回身一望,袁若北和王松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身形绰约在高高的崖顶。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我和他俩的距离是那样遥远。

  八

  从学区开会回来的第二天上午,袁若北半吐半咽地说了两件事。一是勤工俭学,要学生利用业余时间挖草药,在家里晒干了交到学校来,每人二十斤。二是从今往后,学校要严格考勤,将考勤情况如实报学区,再由学区报镇教委,按有关规定扣发工资。说完,袁若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都是上面的意思,咱不办不行啊。程海仁、我和王松财都没吭声,王松财的脸上似乎掠过几丝得意的神情。事后,程海仁问我袁若北说的那两件事是不是在学区会议上安排的。我说会议上只说过第一条,也不是二十斤,是十五斤。程海仁冷冷一笑,建军,袁若北肯定又私下找铁川告咱的黑状了,这个熊包,啥事也不敢明着来,尽躲进阴沟里胡鼓捣。我问铁川咋那么听信他的。程海仁又一声冷笑,啥铁川泥巴川的,袁若北早把他迷糊住了。程海仁说学区那里有个药材收购站,铁川和站长有点亲戚,把学区收的草药廉价卖给收购站,又当了好人,又从中捞了好处。程海仁越说越有气,啥鸟勤工俭学,人家吐出的骨头,学区里堂而皇之地啃啃,学校里再啃啃,学生们连点沫也贪不上!程海仁分析说,袁若北到铁川那里告黑状,铁川给他打打气,袁若北的胆子就撑破天了。建军,你看考勤的事是不是对我来的,我不就是星期一早晨晚来个十分八分的,在咱这样的地方,能算迟到?
  今天,袁若北待我和程海仁超乎寻常的热情,说话的带笑率达到我们共事以来的最高峰。他孩童般地缠在程海仁身边,大赞程海仁作业批改得如何仔细认真,激动时竟冒出一句很离谱的话,程老师,你这是好孬学生的作业都这么看呀!惹得程海仁咧嘴准备大笑一番,又顾及到袁若北的面子,将笑仓促地转化成一个很不标准的喷嚏。袁若北并不感到窘迫,继续缠着程海仁说个不停。程老师,你们那里离庙岭究竟多远,坐车得坐多长时间,那里的风俗同这村有啥不同?程海仁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实在不耐烦了,打开抽屉,团起一张纸去厕所。
  程海仁从厕所回来,袁若北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程海仁一反常态,对袁若北有问必答,且满脸喜气。我觉出程海仁是将计就计同袁若北闲扯,心里一动,对啊,对这样的人不值得动气,反正各人那套鬼把戏各人心里有数,你不搁在脸上,我也没必要强挤出来给你看,大伙乐一时是一时。于是我也插话过去。三个人粘乎乎地攀谈起来。
  王松财鼓着腮帮子一句话不说,脸色变幻来变幻去。袁若北刚出门去上课,他就用力把一本书摔在桌上,气呼呼地骂道,两面三刀!我和程海仁几乎同时悟出了王松财话里的含义,相互对望一眼,佯装不解地看着王松财。程海仁问,松财,谁两面三刀啊?王松财拾起书又一摔,那个袁大头啊,说别人咋对得起他!我问袁若北咋两面三刀了。王松财揭发似地说,这个袁大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背地里跟我商量咋不理你俩,当面又装好人,看他跟你俩谈得那热乎劲,好象我跟你俩有仇似的。程海仁嘿嘿一笑,松财,你这才明白过来啊,咱三个人一样,张开嘴能看见腚眼子,直,有时叫人卖了也觉不出。我和建军各人叫各人的书,拢不住谁也求不着谁,图个清心,你可不一样,你是会计,是非多着哪,实话告诉你,袁若北和袁致勇就弄得不干不净,我这里有详细记录,不说八九不离十也有个七成把握,咱学校那几个经费可都在我掌心里攥着哪,不知你跟袁致勇咋转的帐,转给你多少钱。王松财忙不迭地说,程老师,实话跟你说吧,袁致勇转给我一个零。说零时,王松财用拇指和中指圈出一个“0 ”,嘴还撇了撇。
  程海仁一拍桌子,大骂道,我操他娘,他俩的胆子也太大了,看到时我不收拾他们!王松财附和说,这事根本不能怪人家袁致勇,袁致勇只是管管帐,钱咋花还不是校长说了算。没等王松财说完,程海仁截断他的话,啥鸟校长,顶多只算个负责人,给咱跑跑腿就是,人家学校到了一定编制才称得上校长。正说着,袁若北回来了,脸上带着笑。
  从学区开会回来,在我的心目中,程海仁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嘻嘻哈哈豁达爽朗的样子了,虽然他的言行一如既往。我隐隐觉得在他魁梧的躯体里暗藏着一个极其脆弱的部件,一不小心戳在上面,就会给他以剧痛的打击。程海仁经常哼唱一支歌子,表情凝重,声带嘶哑。先前我总觉得他是为了增强哼唱效果故意做的样子,待细细听出歌词,禁不住心头一震,笃信程海仁是用心真情实意唱的。有两句歌词大概是: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什么这样忧伤……
  我跟学生在院子里嬉闹了一阵,回办公室经过程海仁的宿舍,见他在里面打扫卫生,信步走了进去。程海仁很热情地跟我谈话。我忽然发现我的手背有一抹尘土,弯下腰在程海仁的脸盆里洗了几把,伸手拿过床上一条红围巾来擦。程海仁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双手夺过我手里的红围巾,脸胀得彤红,那种失态的样子把我弄了个愣怔。稍稍镇定下来,程海仁匆忙从床头抽过一条毛巾,掩饰不住惊慌地说,用这个擦,用这个擦。那件事给我留下了极深刻印象,私下认为那条红围巾可能就是那个叫杏菊的姑娘送给他的定情之物。
  去学区开会回来的路上,我跟袁致勇走不多远,听见后面有人喊,回头一看,是王松财。袁致勇扯着嗓门问,你不是跟若北叔一块啊?王松财弓着腰推车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袁校长去找铁校长了。袁致勇笑着道,你咋不跟着一起去。王松财摇摇头,咱算老几?袁致勇和王松财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他俩说话,一边东张西望地欣赏周围的自然景色。
  渐渐地,袁致勇和王松财的谈话引起我的注意。他们谈到程海仁。袁致勇说,这都是命啊,要是老程沉住气等一会,事情就不会这么糟了。王松财说,究竟咋回事,只听说程海仁在麦假里出了事,被撤去了镇中心小学校长,又发配到咱庙岭来了。袁致勇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是这么回事,麦假里,老程又惦起他的老相好,偷偷去看她,老程也真有股劲,他又不会骑自行车,走着去的。我赶紧向前走几步。袁致勇继续说,也该老程有福气,来到老相好家里,喊一句,家里有人吗,讨碗水喝。杏菊从屋里走出来。老程一看见杏菊,马上醉里梦里的了,问一声,当家的在家吗?杏菊摇摇头。老程立刻来了牛劲,揽腰抱起杏菊就往屋里跑。杏菊蹬摇着腿说,我去把大门插上。程海仁不管不顾地埋下脸照着杏菊的嘴狠狠咂了两大口才把她放下。插上门,两个人搂搂抱抱来到屋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忙活上了。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违,邻居家的小孩吵着要麻雀卵吃,女邻居搬来梯子爬到檐下去掏,把两个人的事情看了个清清楚楚。王松财说,这下可好了,村里人最不耻的就是这个。袁致勇摇摇头,人家邻居倒不管这个,只是饱了饱眼福,杏菊在村里待人挺好,她跟老程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些,对她有点同情,以前老程也去过几次,邻居早察觉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回可不行了,两个人弄得正火热,杏菊男人回来了,一敲门,把两个人吓懵了,杏菊把老程藏进一间盛杂物的偏屋,嘱咐他在里面呆着,不叫千万别出来,杏菊男人倒是没起疑心,说是抽烟忘了带火,从田里回来拿。
  杏菊察颜观色一番,断定男人没起疑心,殷勤地给男人拿火柴。男人本想撒泡尿就走,谁知走过侧屋门口时,藏在侧屋里边的程海仁不小心碰了一下门。门上的铁环一响,杏菊男人纳闷地走进去,撞上了程海仁。事情闹大了,杏菊男人发疯地喊来村里的同族兄弟,把程海仁拳打脚踢地揍了一顿,非叫程海仁喊杏菊男人爹不可。王松财幸灾乐祸地问,老程喊没喊?喊了,不喊咋行,都在气头上,不喊不把他打成肉饼了,就是喊了还是把他从墙头上扔出去的哪。我脱口插话说,杏菊咋不出来替他讲讲情?讲情,她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被男人摁在炕上打了个披头散发。太惨了。可不,老程这样的人啥时被人这么作践过?王松财不以为然,啥时被作践过,搞运动那阵还好得了他?
  三个人沉默片刻。王松财有点气愤地说,对这样的人就得好好治治,自己有老婆,还捣鼓人家的,太不像话了!袁致勇若有所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老程又不是乱搞,多少年了就惦着这一个,要我看老程真算得上有情有义,中交!王松财苦笑一下,中交有啥用,把个中心小学校长丢了。袁致勇也笑了笑,管这个做啥,喝酒不吃菜,各人心里爱,有钱难买愿意。

  九

  草药渐渐收上来,各班教室里的空间越来越小,面对这些辛勤劳动的产物,我一丝收获的激动也没有,有的只是一日深过一日的罪孽感。好几次,晚饭后我和程海仁到外面散步,议论起草药的去向,程海仁都是面带忧郁地叹口气,唉,真是瞎了这些学生娃子的心血!
  五年级上体育课,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程海仁。一位打扮很得体的乡下姑娘怯生生地来到办公室。程海仁问,找谁?姑娘脸一红,若北叔在这里吧?找他做啥?姑娘一只脚点地,轻轻搓弄着,细声细语地说,俺是若北叔的邻居,有事从学校这里路过,给若北叔捎个话。啥话,说就行。若北叔家不是要修房子啊,先前定下的人来了,要他赶快回家。程海仁一愣,皱皱眉,这可是大事,建军,领他找袁若北说吧,咱别传差了话。我正犹豫,姑娘已挪步走到前面。出了办公室,姑娘停住脚,右肩向一边侧了侧,我稍微迟疑后悟出了她的意思,她是要我走在前面。走在姑娘前面,我有一种如芒刺背的感觉,离三年级的叫室还有七、八米远,便停下来,用手朝那边指指,叫他自己去找袁若北。
  回到办公室,程海仁冲我一笑,幸灾乐祸地说,建军,这下可好了,再叫他袁若北耍小聪明,严格考勤制度,看他这回咋办。我附和道,可不,只要他请上一、两天的假,这个月就数他出勤少了,他还有脸向上汇报?程海仁显得很兴奋,左手用力拍着大腿,对啊,往上交考勤表前,我非拿过来看看,如果他记得不切实,我非当着他的面把考勤薄撕个稀巴烂不可。
  袁若北把捎话的姑娘送到门外。我凑到办公室门前向外看,姑娘临出大门时转脸朝这边瞥一眼,我被她那双眼睛狠狠水了一下。回到办公室,我禁不住冒了一句,这地方还有这么俊的姑娘!程海仁嗤地笑了,咋,动心了,不行我操操心找人给你帮帮忙,你老爷这点人缘还是有的。我推辞,啥啊,我才多大,可别出洋相了。程海仁反而认真起来,别管多大,这样的事跟年龄可没关系,只要顺上道,走着可带劲哪。程海仁那双昏花的老眼里亮起两束火苗似的光芒。袁若北笑眯眯地走回来,见我俩说笑,打趣道,你俩笑啥啊,说出来叫咱也笑笑。我和程海仁没接他的话茬,各自认真地翻开书看,但脸上的笑意却抹不去。
  袁若北靠在程海仁的办公桌前,小心翼翼地拿起程海仁的备课本来看,涎着脸说,怪不得松财说程老师写得字好,仔细审审还真有些道道,咱不行。程海仁不作声。袁若北又要说什么,程海仁说他要备课,抬手不客气地从袁若北手里抽回备课本。临松手,袁若北还忙不迭地抚了抚备课本上的褶皱。
  袁若北在程海仁的桌前不走,神情专注而毫无目的。程海仁写完一页备课纸,仰头望着房顶沉思。袁若北漫不经心地问一句,程老师,快放秋假了吧。程海仁表情淡薄,快了,还有十多天。袁若北忽然紧张起来。噢,这么快啊,眨眼功夫就到了!说完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墙上的校历表,自语道,时间不多了,得叫学生给学校干点事。我和程海仁不说话。袁若北作低头沉思状,在办公室中央的空地上缓缓走了两个来回,深吸一口气回教室了。
  程海仁警惕地对我说,建军,看出来没有,袁若北想跟咱耍花招。我说我咋没觉出来。程海仁继续用刚才的语气说,肯定的,袁若北一到我跟前摇尾巴,就保证有事,他是想先宽宽我的心,叫我给他个好脸,还夸我的字有道道哪,我都为自家写的这把臭字恶心!我皱起眉,袁若北到底想做啥啊。程海仁很有把握地推测说,保证与他家修房有关。
  中午放学,袁若北支支吾吾说完那件事,我禁不住为程海仁暗暗竖起大拇指。袁若北完全是用商量或征求意见的口气说的,意思是快放秋假了,趁着功课还不紧,下午开始放一天半假,叫学生到山上砍些柴交到学校,冬天学校用着方便。王松财有点不同意,这才啥时候,比起去年现在还早着哪。我看袁若北,蓦地发现袁若北正变幻着表情给王松财使眼色,碰上我的目光后慌乱地掩饰,结结巴巴地说,早下手有早下手的好处,赶着村里还没有人下手,山里的柴厚些。王松财受了袁若北刚才的表情的指引,变了口气,现在弄也行,反正早晚也得弄,先下手为强啊。可不,我也是这么考虑。袁若北赶紧附和。因我和程海仁都不说话,办公室里断断续续地出现寂静。其间,我和程海仁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会意地撇撇嘴。
  袁若北憋不住了,提起暖瓶来给程海仁倒水,问,程老师,你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吧。程海仁慢悠悠地直起身,意味深长地反问说,你说咋办吧,你是来征求我的意见哪,还是以学校负责人的身份来命令我服从?袁若北连忙摇头,程老师看你说的,啥负责人不负责人的,我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看这样做行不行。程海仁冷笑着深深呼出一口气,征求意见,好,我问你,你是要我说实话,还是要我给你那点小聪明留留面子。袁若北脸一窘,吞吞吐吐道,当然是……听实话了。程海仁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好,袁负责人,我向你请教一个问题,我们干工作,应该集体服从个人还是个人服从集体?当然是个人服从集体。袁若北回答得忙不迭。程海仁进一步问,那今天放假的事咋解释?袁若北的脸腾地红了,放假也是为了集体,砍了柴又不是我要。程海仁眼一瞪,猛地拍了下桌子,袁若北,你蒙谁,我早就说过,不是吹的,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下几个粪蛋,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刚才王松财都说了,才啥时候啊,猛不丁给学生放假。袁若北正想辩解,程海仁又一拍桌子,别装蒜了。干脆我给你戳穿了吧,放这一天半假,你不是想在家修房子?
  我……袁若北又要辩解,程海仁呼地站起来,你“我”啥,你除了弄点鬼花招还有啥能耐,你那一套我老程就是不干,要不把你卖到澳大利亚说不定你还感激我哪。袁若北无言以对。程海仁坐回椅子,说袁若北,今天我不跟你动气,咱就事论事,你拍着胸脯想想,共事这么多年,我哪里对不住你,咱俩之间就是有些不快还不是你耍小聪明弄出来的,说实话,你有块心病,总是认为我不拥护你这三个人的校长,你这才错到家了,我不稀罕这破官,我镇中心小学的校长都干过了还眼馋这个?王松财站起身,摆出一副很成熟的架势,过来替袁若北解围。程老师,别跟袁校长过不去了,其实袁校长没啥不好的,可能有些事没想周到,你就别逮住不放了。本来程海仁的怒气消了不少,一听王松财这么一说,来了不痛快,冲王松财一瞪眼说,王松财收起你那一套吧,我逮住袁若北啥不放了,你会说就说一句,不会说靠边呆着去!王松财面带委屈,程老师,咋……程海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王松财,别自以为是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还不如袁若北,我最看不惯你那副摇头晃脑的穷酸样!王松财来了气,看不惯就散!程海仁气更大,不散还给你点啥,明说了吧王松财,我老程是看着你过的那份穷日子,不忍心再给你泼凉水,高看你一眼,你以为你能得没治了。你这样的,啥时也混不到人前头!王松财底气不足地咕噜一句,混不到人前头就在人后头啊。说完伏在桌上不作声了。办公室里空前沉默。我象大热天喝下一杯冷饮浑身畅快。
  过一段时间,袁若北站起身,小孩子做了错事一样怯怯地走近程海仁,程老师,我还年轻,一些事做得不妥当,你得原谅着点,可别生气啊。程海仁哈哈一笑,我生啥气,刚才一冲动说话声音大了点,其实没啥的,你想做啥我又不阻拦你,只是别把我想坏了,我老程不是孬种。袁若北缓过脸来,有了笑意,程老师,考勤的事咱就不记了,到时应付应付就是,咱不缺那点时间,其实别的学校也不拿着当事。程海仁语气变得和蔼,你看着办吧,咋治我也没意见,各人有各人的工作方法。袁若北渐渐放松开来,说话也有了力量,程老师,下午和明天我不能到校了。程海仁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经地说,有事你尽管去干,反正就咱这几个人,商量着把事干好就行,你尽管在家忙,这两天调调课,我去照看照看三年级。袁若北满脸感激地说,麻烦你了程老师!
  袁若北不在,我和程海仁心情舒畅地过了一个下午。其间王松财耐不住寂寞,主动向我俩靠拢,我和程海仁相继被他美美地夸赞了一番。程海仁偷偷对我说,建军,别看王松财摇头晃脑装模做样,其实天生一身贱骨头,哪头热往哪头滚。
  放学后,程海仁派学生买来一斤猪肉,说要炒几个小菜跟我热闹热闹。我赶忙跑出去买来一瓶清照特曲。程海仁不高兴地说,买这么好的酒做啥,咱俩又没外人,弄瓶百脉泉就行。程海仁忙着炒菜,我欢欢喜喜地做下手,无意间向外张望时,发现三年级的房顶上蹲着一只青皮葫芦,信口说道,老爷,种葫芦才不合算,除了做瓢使,别的没啥用了。程海仁摇头,可不是,嫩葫芦去了皮做汤喝好着哪。忽然一拍脑壳,对啊,咱学校不是长了个葫芦。我笑了,我就是看见那葫芦才说的。程海仁有些兴奋,好了,你不说葫芦除了做瓢没啥用处,今天我做给你尝尝。我有些为难,葫芦在房顶上,咋弄下来?程海仁指指学校西边,邻居家有梯子,刚才还听见他家朝鲜唱歌哪,喊他喊,叫他把梯子扛过来。邻居家朝鲜常到学校里玩,跟老师们挺熟,我没喊几声,他便应了。
  梯子扛来了,朝鲜抢着爬上去摘葫芦。我在下面仰起脸,清晰地看到他鞋底上的两个大窟窿,顿生怜悯,朝鲜,该换双鞋了,这样不硌脚啊!咋不硌脚,家里穷换不起啊!我心里像吹进冷风,凉丝丝的。程海仁接过葫芦掂了 掂,兴奋地说,哎哟,可够咱吃的。我开玩笑 ,这几天,我看着王松财老是把眼光向房顶上抛,说不定早打上葫芦的主意了,咱吃了他还不气炸了肺。程海仁一瞪眼,他算老几,咱离乡背井的,吃个葫芦还不行,要不他也来住校,再说这课葫芦秧还是我安排学生栽上的,你不提我都不在意,我也注意到了,这几天王松财总是神神道道地往这边转悠,操他娘,我最讨厌这种见财就想敛的人!
  菜做好了,邻居家的朝鲜要走,被程海仁喳天呼地地喊住,这孩子,咋这么不看事,给老师满满酒也好,一看见活络撒腿就跑。朝鲜停住脚,愣愣地走回来。程海仁指了个位置叫他坐下,说今天就不叫朝鲜喝酒了,别早早养出酒虫来,不过菜可得敞开肚子吃。朝鲜要满酒,程海仁不让,说在一边看着学学吧,别洒了酒,叫你佟老师满吧。吃菜时,朝鲜一怠慢,程海仁就会催促,这孩子,眼里咋没有活络,瞪着眼干啥,快动筷子!朝鲜动筷子夹菜了,程海仁把视线转向我,我俩边喝边吃边谈。谈话时,程海仁时不时地带出几个脏字,惹得朝鲜捂着嘴笑。学校的事谈够了谈腻了,我们赞美起葫芦汤来。程海仁说王松财明天来了,一抬头非傻了眼不可。
  一瓶酒下去一多半,酒劲开始发作,我和程海仁的对话声越来越大。醉意朦胧中,我的脑海里亮起朝鲜鞋底的两个窟窿,于是说,朝鲜,你的鞋还有法穿啊,叫你娘给你换一双吧,别受罪了。朝鲜可怜巴巴地说,俺也想换,家里条件不行啊。程海仁训斥似地说,受罪是活该,一双鞋才值多少钱,勤快点,挖几斤草药,卖卖就能买一双,自己懒怨得着谁?朝鲜辩解说,看程老师说的,谁说我不勤快,我挖了一百多斤草药哪。那你卖的钱哪?都给我爹买药了。程海仁叹口气对我说,朝鲜他爹病倒好几年了,家里的日子就紧在他的病上,这几年可苦了朝鲜他娘,朝鲜这么大点人先当劳力使唤上了。三个人都说不出话。几杯闷酒下肚,程海仁睁大发红的醉眼,朝鲜,你记着,明天我给你买双鞋,买双好的。我大受感染,张了几次嘴却没说出话。此刻我的意识虽然叫酒精麻木得辨不清方向,但有一点还清楚,就是我的工资根本不够花,每月十五日发工资,不到十日,已虎视耽耽地盯上下个月的工资了。我昏昏思索了一会,猛抬头发誓似地说,朝鲜,以后想看书来找我就是,我这里有的是书。
  朝鲜被我俩感动得不轻。他低下头,眼角蠕动着泪水,抽搐着对我俩说,两位老师的好意我领了,请老师不要为我费心,我受得了这苦。瓶里的酒已剩得不多,我和程海仁喝得很慢。什么时候,朝鲜那双磨出了两个窟窿的鞋占据了我的整个思维,膨胀,晃动,把我的脑瓜搅得生疼。
  我忽然想起堆在叫室里的那些皱巴巴的草药,思绪飞速运转,很快就有强烈的冲动撞击胸膛,一个念头顷刻闪现。我郑重其事地对程海仁说,老爷,我班那些草药交上去也是肥了个别人,干脆送给朝鲜散了。程海仁面露疑惑,咋给?我说这个还不好办,把五年级教室门打开,将草药一袋袋从墙头扔到朝鲜家,伪造个现场,就当是被人偷了。程海仁闭目想了想,咬咬牙,行,就这么办!
  三个人纷纷行动起来。朝鲜娘知道这事后,打发朝鲜的弟弟鸭绿江也来帮忙。不长时间,五年级叫室里变得空荡荡的。我叫朝鲜打开后窗,伪造了被偷的现场,正要离开,程海仁迎了过来。他压低声音说,建军,我看这样不妥,忘记关后窗引起被盗,若追究起来,你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你有摆脱不掉的责任。我问咋办。程海仁喘着粗气,坚定地说,干脆来个狠的,叫朝鲜绕到后面用石头打坏一块玻璃,事情不就好解释了。行。我表示赞同。
  第二天,经过一个意料中的沸沸扬扬的上午,下午三点钟左右,学校来了两名派出所的公安。上午,袁若北到学区把草药被盗的事报告了铁川。铁川稍一考虑,说会不会出了家贼啊。袁若北顿生疑窦,怀疑到我和程海仁身上。两个人咬牙切齿一番,向派出所报了案。
  两名公安一来,校园里寂如死水。他们先找袁若北到一间小屋里谈话,气势很是威严。校园里到处是惊恐的眼睛。忽然,朝鲜娘风风火火地跑来,说有事要找两名公安。我的大脑嗡地炸开了,思维里混沌一片。程海仁没事人一般镇定自若,约我一起上厕所。到了厕所,程海仁坚定地说,朝鲜娘爱咋说咋说,只要咱不承认,派出所就没办法。又说,朝鲜娘不仁咱也不义,反正草药都在她家里,咱又没啥把柄落在她手里。我点点头,心里早已暗暗拿定主意。果然,朝鲜娘一走,两名公安便打发袁若北来唤我。
  袁若北满脸喜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王八蛋!进了小屋,没等公安问话,我主动说草药是我弄的。两个公安像没听见似的要我再说一遍。我提高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学校的草药是我弄的。这也许是两个公安办案史上最顺利的一次。我创作一样有枝有叶地编造了作案动机和作案过程,只字没提程海仁,也尽量为邻居朝鲜家解脱了责任。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整理完材料,叫我摁了手印,很客气地对我说,对不起,佟老师,跟我们走一趟吧。

  十

  事情的结果并不像人们想象和有些人盼望的那样糟。洼峪镇教委为了顾全面子,以免事情传出去有损洼峪镇教育界的声誉,由镇教委亲自出面,大宴了派出所一场,私了了这事。镇教委当然不肯为我吃这份经济亏,把宴请派出所的的钱算做对我的罚款。事后反复研究,认定我是那种无所事事不求上进的人,庙岭那地方太自由,正好得了我的劲,于是决定下学年把我调下来,安排进管理比较严格的北岸中学。又考虑北岸中学距我的老家马蹄庄太近,只有十里远,路又好走,觉得这样太便宜了我,思来想去,决定把我调到离家偏远,且有一段坎坷路程的下坡中学。
  镇教委主任跟我谈话时,有意无意地问我说,你知道为啥把你分到庙岭那穷山沟?我望着镇教委主任脸上一个麦粒大小的麻坑,满脸疑惑地摇摇头。镇教委主任拿鼻孔轻蔑地对我哼了一声。你刚毕业到镇教委来报到,在操场上跟我走了个对面,连个招呼都懒得打,你是啥了不起的人物,那时我就看出你的素质相当差,非得到穷山沟里锻炼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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