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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 斓 鸟 三 伏 鸟
——《边地》系列中篇小说之二
云 亮
一
我双腿叉在下坡中学教师办公室门槛的两旁,手里扯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模棱两可地擦拭颈上的汗水,扭曲的脖颈上面一张热气腾腾的脸上,双眼眯缝出两道专注的目光。我在看校园东南角大槐树上的一只鸟。鸟黑颈、白腹、红爪,尖嘴、大翅、长尾。我禁不住暗暗给它取了个名字:斑斓鸟。
下坡中学与庙岭联合小学的气氛差不多轻松,学校只有初一、初二和初三三个教学班,每周除一节晚自习得住校外,其余每天都可以回家。上下班赶路渐渐成了我的一种享受,一骑上自行车,心里便油然而生出一种前面有很多风景等着我一一品尝的感觉。
早晨来校的路上我遇见过石南里。石南里和我都是马蹄庄人,还是我初中时的数学老师。在我的记忆中,石南里是一位待学生非常严肃,教学也不错的数学老师。大约是初二上学期,有一段时间我迷上军棋,偷空就跟同学寻一个僻静所在热火朝天地厮杀一番。一次“杀兴”持续了好几天,眼巴巴地把数学作业耽误了。下一节数学课前,神气十足的学习委员抱着一大摞作业本挺胸蹋肚地走进教室,在黑板前朝我大喊一声,佟建军,数学老师找你来!我迅速编一条理由,心慌意乱地去办公室。我喊报告。本来正跟其他老师说笑的石南里眉头一皱,额心挤出一个肉疙瘩。他走近我,二话没说,伸手用力揪住我脖颈上的衣领狠狠往后一掼。我一个趔趄狗吃屎般伏在了他的办公桌下。其余老师唬了一跳,待心神稍定,探头看一眼对我没大妨碍后,彼此捂着嘴窃笑起来。那次,又疼又愧的我龇牙咧嘴在桌下伏了足有十几分钟。直到上课铃响过,石南里扑哒扑哒走过来,在我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训斥说,滚起来,回去想想犯啥毛病了,再犯了看我咋拾掇你!
自此,我再也不敢慢待数学作业了。数学课上,一瞅见石南里额心的肉疙瘩,我的心里就有些发紧。入省城师范学校的第一个寒假,几位同学相约到石南里家坐坐。我也去了。石南里热情相迎,脾气好得有些婆婆妈妈。后来置下酒菜,同学们不肯喝酒,石南里劝道,喝点吧,假期里又不影响上课,再说酒确实是好东西,人一辈子早晚得跟他打交道。同学们推辞不过,壮着胆子你推我让地舔尝。渐渐的,一个个被酒的魔力征服,感觉手里的杯子太小不顶用了。举杯问盏中,师生情义愈发浓烈。轮到我和石南里碰杯。石南里感慨地说,来,建军,咱俩得好好喝一个,经过我手的学生中,就你没挨过我的拳脚。我掩起虚汗慌慌地看石南里,脑际蓦地闪过被他掼到办公桌下的情形。石南里面红耳赤,说话已明显地拖泥带水了。他率先喝干杯里的酒,一边捏着酒杯在桌边没有节奏的敲打着,一边夸赞说,建军,在经过我手的学生中,你还真算是做题大王,不就不离的题根本难不倒你。说着,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抬手去拿茶水杯,散漫中差点把茶水杯碰到桌下。石南里开脱似地笑了笑,松松垮垮地喝过茶水,继续说,你们老师我就这个脾气,只要把学习搞好了,踩在我头上拉屎我也不动你一指头,但学习差了劲,我那手脚可就不听使唤了,都说得做思想工作,咋做,你们从小就光着屁股玩泥巴,皮实惯了,咋教育也是耳旁风,非敲打敲打才行。我们几个鸡啄米似地接连点头。
那时石南里还是民办教师,高中毕业不几年。几年的民办教师生涯中,石南里三次报考过锦屏县师范学校,都没考上。后来,洼峪公社教育组来了一个退休教师名额,做公办教师的父亲提出申请退休叫石南里接替他。石南里不甘心地说,再考考试试吧,就是当公办教师我也得当个名正言顺啊,别叫人说我沾了老子的光。父亲犹豫不决,说怕把机会耽误了,这次退不了,下次还不知等到啥时候哪,听说以后退休国家有可能不叫子女接替了。石南里问,这事啥时候定?六月初吧。石南里兴奋地说,来得及,五月中旬就考试,考完试看情况再定吧。考完试回来,心灰意冷的石南里主动去找父亲做了以公代干的公办教师后,调离了我们马蹄庄。
如果将下坡村、马蹄庄和北岸村视为三个端点,彼此连接起来便是一个标准的等腰直角三角形。下坡村和马蹄庄是这个等腰直角三角形的两个锐角的顶点。从马蹄庄到下坡三十里的路程明显地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从马蹄庄到北岸村,另一部分是从北岸村到下坡村。两部分路程距离相当,各十五里,路面平坦程度却千差万别。从马蹄庄到北岸这段为柏油路,是锦屏境内零九公路的一部分。沿着柏油路从北岸向东南成九十度角一拐,一条羊肠小道逶迤蜿蜒进崇山峻岭之中。小道随地势高低起伏,左冲右突,路面上山石、泥土交相混杂,浑然一体,坑坑洼洼,山石犬牙般裸露出来,各式的胶皮轱辘一滚到此处便中风般抽搐不止,整个车身剧烈抖动、摇晃起来。这部分路中间有一道很长的陡坡,叫“下坡岭”。下坡岭是沟通北岸村和下坡村的一大障碍。
今天早晨,我是在下坡村的崖顶遇到石南里的。瘦高个的石南里还是双腿盘坐在那方草皮包裹不下的黑不溜球的山石上,手里捧一个粗大的玻璃罐头瓶,躬背探头,贪婪而悠闲的吸咽着里面黄波荡漾的茶叶水。茶叶已浸泡得破衣烂衫,稀泥般失去了刚刚遇水舒展时的弹性。我一爬上崖顶,石南里立即站起身迎接,他毫不计较师生长幼的举动令我心里一热,下意识里对由老师变成同事的他有一种可心的亲近。
石南里慷慨地递过那只大玻璃瓶,脸上的神情关切欲滴。快速的递伸中,杯里的水剧烈波动,像几双热情洋溢的小手朝我摇晃。喝几口吧解解渴吧,建军。我的喉咙早就有点干痒,但一看到石南里双手托送过来的那只大玻璃瓶,渴意顿消,仿佛里面不是水,只是一些不解渴的流状物质。石老师,我不喝,来时我喝了一大杯水哪。石南里收回瓶子,左手托起举到齐肩的高度,起劲地喝几口,粗大的喉结一阵耸动后,指指旁边从草皮里拱出另一块山石,说坐坐吧,爬上这岭累死人!
我正犹豫,南边梯田里扑扑棱棱楞飞出一串山音。石老师,那块石头都成了你的专座了,每次爬上下坡岭你都到上面坐坐!石南里仰起脸朝上看看,笑道,你别说,这块石头我坐了三年多了,别人来坐我还真有些心疼,待我调出下坡中学时,非把它挖出来扛回家不可。上面的人也笑了,说挖出来做啥,叫石匠给你凿个像,用水泥泥到上面不就占下了。石南里一摇头,可不行,那不成烈士了?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笑完,石南里问上面那人,会天哥,你在上面做啥?种地啊,不像你这大老师,到讲台上喳喳呼呼就能喊来大把的票子。石南里笑了笑,故作关心地说,会天哥,别光顾刨插外面的地,家里那块地也得留点神好生看着,别叫人背地里洒上烂七八糟的种子。上面的人咧嘴一笑,满不在乎地说,洒去吧,反正除了尿尿那霎功夫,闲着也是闲着。
与石南里说话的村民叫张会天。因办公室的人动不动就开一些有关张会天的玩笑,来下坡中学不长时间,我便知道了张会天的一些事。张会天性格绵软,爱耍小聪明,但因为智商不及,耍弄别人时大都被别人所耍。村里人都叫他“半调子”。张会天的老婆牛永芳初中毕业,在下坡村的妇女中算是比较有文化的人。据说当初牛永芳看中张会天是看中了他那张白净面皮,一结婚便大呼上当,说张会天是个中看不中吃的家伙,思维跟正常人不大一样,本来一条胡同到底的事,他非得弄出几个拐弯不可。后来牛永芳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与村主任张会元的接触多了,你来我往,水到渠成,搅和出不少是非。据说有一次村主任张会元到 张会天家串门,三个人东啦西扯地聊了一会,张会元突然想起一份重要文件,将村委的一大串钥匙交给张会天,叫他到村委办公室拿来一块学习学习。张会天一走,两个人插上大门,跃上床,翻云覆雨地弄出些电闪雷鸣。云消雾散后,张会天气喘吁吁地回来,一进门就喊,连老鼠洞里都找了,哪里有文件?张会元眨巴着眼一拍脑瓜,看我糊涂的,文件不是放在家里了!张会天同张会元熟了,又是同姓兄弟,埋怨道,你做的鸟啥,罚我白跑一趟!张会元赶忙道歉,真是,我做鸟啥来,罚你白跑一趟。牛永芳抿着嘴在一边笑。
过了下坡岭,还有几道小岭,虽然远没有下坡岭那么陡长,但若将它们截下来放在山外的柏油路上,肯定会叫行人感到头皮发紧,当作一个不小的困难来克服。三伏天气,出没于天空的太阳精神饱满,热情洋溢。七点刚过,阳光已彻头彻尾地将下坡村及其周围的田地、山峦、树林和远近的沟沟坎坎淹没在它金黄的炙烤中了。我浑身濡湿,咸涩的汗水浸渍眼角,隐隐发出涩涩的疼痛。
爬上下坡中学校门前那座青石板砌成的台阶,我最迫切的愿望是奔进办公室倒盆冷水哗哗啦啦地将脸、脖颈、胳膊甚至毛茸茸的腋窝冲洗一遍。就在我匆忙将这一愿望付诸现实时,蓦地传来了那种尖细、缠绵的叫声。斑斓鸟!我默念一声,扭头朝校园东南角的上空望去。脚一停,浑身的汗水泉涌般流溢出来,粘稠,燥热,小虫一样在皮肤上爬出些难耐的瘙痒。我胡乱将自行车倚在墙角,从办公室匆匆扯一条毛巾,汗流满面地双腿叉在办公室门槛的两旁。在我灼灼的凝望中,那只形状怪异、好看的鸟孤独而安详,悠闲又有点情意绵绵。一阵风蹑手蹑脚地爬上树身,树冠攒动。鸟腹部细密的羽毛轻柔而坚定地指向一边。鸟的身体微微倾斜了一下,为重新保持刚才那种宁静、飘逸的姿势,它压低前身,奋力一跃,同时伸展双翅掠过密密匝匝的绿叶间的一方空间。鸟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我禁不住启动幻想,朝它做了个迎接似的拥抱的姿势。鸟又恢复了刚才的状态。我不眨眼地凝望着,一遍遍倾听着它尖细、缠绵的叫声,直到它的长尾动了几下,微微上翘,上翘,像一束彩光一样轻盈而神秘地飞向未知的远方。
艳玲,来学校做啥啊?校长室兼教导处的门一响,教导主任胡安定斯斯文文走出来,一只手插进裤兜,一只手捏着腰带上的一串钥匙。来报到啊,胡老师,早来了。校门口进来一位十八、九岁的细高个女孩。女孩团脸,马尾发,穿一件白的确凉衬衫。报到,来这里?胡安定脸上现出疑惑。到后边小学啊,俺那有本事教你们中学。姑娘屈腰浅笑,脑后的马尾发羞答答地摇晃。噢,你职高毕业了,你不是学的幼师专业?这里的幼儿班不缺老师,俺叔问了问村里,叫我先在小学教着。工资哪里发?说是村里发,其实工资不工资的,又不是正式的,还不知人家叫教几天?行啊,你这才多大,说不定有机会能转成正式的哪。教着玩吧,反正在家里也没事。姑娘脸上飘过几丝类似忧郁的神色。
艳玲,先来了,看长成大人了,在路上碰见你叔,说你要来这里的小学,我说大好事啊,要不,今中午弄几个小菜喝两盅给你贺贺?石南里推着自行车爬上台阶,车把上挂着的破人造革提包悠来荡去。提包里鼓囊攮地装着那只大罐头瓶。行啊,石老师,今中午你要去俺家,准叫你喝个够。女孩扭着腰脆声脆气地笑起来。
老师们陆续走过来围着叫艳玲的女孩问这问那。我站在办公室门前,心思还停在刚刚飞走的斑斓鸟身上,偶尔向这边一望,隔着人与人之间的间隙与女孩打了个照面,那一刻我感觉她的面皮细腻得叫我心慌。胡安定悄悄退到人群后面,从石南里的提包里抱出那只大罐头瓶,高高举过头顶,吃惊地问,南里,又喝没了!喝没了。石南里转过脸笑看着胡安定。在路上尿过几回?石南里转脸看女孩一眼,生气地埋怨胡安定说,你这家伙太不文明了!大家哄堂大笑。叫艳玲的女孩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对着人群低声告辞说,俺得到后面报到去了。
二
下坡中学和下坡小学分别占用了同一座院子的前后两排房子,中学在前,小学在后,同一个校门。房子后面两所学校共用的操场,是旧时生产队打粮晒粮用的一块宽阔的场地。平时活动,中学在前,小学在后,中间隔着一道走廊。前后院的学生像两只连通着的容器里的鱼,来来往往,穿梭不停。铃声一响,走廊立刻变窄变细,大鱼往前游,小鱼往后游,时常发生一些大小鱼相碰的有惊无险的场面。走廊向北的尽头是两所学校共用的一排厕所,男生厕所靠西,女生厕所靠东,男女教师厕所被两座长长的男女生厕所窄窄地夹在中间。厕所前面是村里留给学校的一块菜地。
下第二节课,各班班主任去教室门前组织学生做课间操。其他老师陆续出了办公室,在门前的花池边围着巩校长说笑。对桌的女民办教师张淑花伸着懒腰站起身,招呼我说,佟老师,出去站站吧。我应声道,行啊。将一束目光友好地在她的面部照了照,身体却没动。张淑花的唇边有一抹细细但很明显的绒毛,把她的嘴唇装饰得很有些男人味。张淑花双手斜插进裤兜,扭着腰身从我的旁边走过,臀侧一条带钥匙的锁链拉出一个沉甸甸的弧度。
办公室就剩下我一个人。墙上的石英钟咔嚓咔嚓响得分明。前后院分别骑在树叉上的两只大喇叭次第响起。我喝口水,来到北墙边,通过窗口向小学院子里张望。小学生灵巧地活动着四肢,伴着大喇叭里稚气十足的播音的节奏,把一套少年操做得活泼,自由,花枝招展。我看得有些入迷。忽然,一个小学生故意挺直腰杆将一个动作演绎得有些夸张,逗得后面的学生哈哈大笑。小学教导主任赵玉田瞪大眼背着手走过来,揪住小学生的衣领把他牵出了队列。顽皮学生如遇热的塑料玩具,无精打采地垂缩下来。我冲那个方向干笑一下,目光无意扫着新来的代课老师钟艳玲。她正看着队列外的小学生抿着嘴笑。钟艳玲旁边站着四年级语文教师姚隆英。姚隆英是北岸中学校长张大江的老婆,面色黑红,胸和臀朝各自的方向隆得奇高,她的体形和她的名字中的“隆”字很协调。广播操做完了,树叉上的大喇叭面无表情地凝视远方,陷入无边的暇思中。赵玉田稳步走到队前,扬手做一个解散的动作,一声令下,小学生像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石头荡起的涟漪,一波波漾向四周。
初二班主任赵中祥歪坐在椅子上,怒气冲冲地逼视着左下方的一条桌腿,眼睛像两把刀子闪着寒光。课间操时,赵中祥发现班上的一个学生做得不认真,把他喊出来要他站在一边看别人做。学生不服气。赵中祥大发雷霆,把他赶回家,说非找他家长好好谈谈不可。石南里吹着口哨进了办公室,微笑着走到赵中祥跟前,抬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中祥老弟,别生气了,咱当老师的注定一辈子跟这些皮腚罐子孩子打交道,为这点小事生啥气,你是民办教师,还没转正,气出病来谁给你支药费。赵中祥气愤难消,这家伙太不老实了,敢跟我顶嘴,不行中午我去找他爹。石南里咬着嘴唇,绷紧脸表示赞成。对,去找他爹,看是不是他爹那两瓶酒没处打发了?赵中祥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酒不酒不说,得跟他爹好好啦啦,这样下去还了得,都说师徒如父子,还没等成事先不听老师招呼了!石南里点点头,对,中祥,中午到他家去一趟吧。赵中祥恳求似地看着石南里说,石老师,不行中午咱俩一块去!石南里嘶哈一声,脸上聚起一层厚厚的遗憾。中祥,你自个去吧,我昨晚叫酒咬疼了,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赵中祥拿着备课本出了办公室。办公室的人除我之外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我莫名其妙,你们笑啥啊?张淑花后仰着身子笑着,一手掩在嘴边,断断续续地说,笑啥,你问石老师吧。我把脸转向石南里。石南里笑着看看我,转脸对兼管老师们伙食的初三班主任唐瑞意说,瑞意,跟伙房工说一声,中午赵中祥不在学校吃饭了,撤下他那份菜来。唐瑞意举手揉着那张干巴巴的脸,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说,撤啥,做上吧,每人多分一点,这几天的菜老是不够吃。石南里略一犹豫,自言自语道,也行,我看伙房工越来越把咱当成她的长工了,疼吃疼喝的。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我对张淑花评价赵中祥说,中祥老师太认真了,为这点小事还发那么大火。张淑花撇撇嘴,说啥认真,你还没看出来啊,他是找茬到学生家里喝酒。石南里哼了一声插过话来。这个赵中祥,这学期才开学几天啊,先沉不住气了,唐瑞意没抬头,背着身子打趣道,别说,要咱还装不出那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在生气。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赵中祥出办公室后老师们一齐大笑的原因。
吃午饭时,教导主任胡安定见多一份菜,抬头环顾一周,问赵中祥哪里去了。巩校长说,家访去了,第四节他去请假,你上课去了,这菜留着等他回来吃吧。石南里大笑道,留啥,赵中祥到学生家找酒喝去了,说不定现在早捏上小盅子了。巩校长不信,找啥酒啊,看样子那学生气得中祥不轻,脸都没正色了。石南里说,你刚来下坡不摸底细,赵中祥那一套我们早领教过了,张虎他爹刚从北京回来,保证带回几瓶二锅头啥的,中祥的鼻孔里有嗅酒毛,这么好的机会咋能错过。惹他生气的是张虎啊。不是张虎惹他,是他惹张虎,做操比张虎不认真的有的是。巩校长的脸上现出不自在,生气地说,真要这样,就是赵中祥的不对了。初一班主任孙进博提高声音,生就了的骨头长就了的肉!孙进博跟赵中祥同村,都是上坡村人,上坡村离下坡村有八里山路。
胡安定指着那份多出的菜说,这份菜咋治?唐瑞意说分了散了。咋分?每人拨一点不就是。那这份菜的钱咋办?平摊啊。可不行,太便宜赵中祥了,他去找酒喝,咱还得给他凑份子,给他摁上就是!咋摁?给他记上帐啊。可不行,赵中祥是啥人,里迷糊不外迷糊,每个月吃几顿他都有记录,到时还不跟我闹翻了。要不就把这份菜的钱加到明天一起分。那样就不是咱替他平摊了?
石南里双唇含着碗沿吸溜一口菜汤,有滋有味地咽下,咂着嘴打趣道,你们这两只臭脚,还一个当教导主任一个兼管伙食哪,这点小事都门里调不过扁担,月底不是有差补吗,到时每人多算一份菜钱,只要赵中祥的,其余瑞意再暗暗分下来不就行了。胡安定眯着眼思忖一会,说这办法还真行,就是麻烦点,瑞意,看来咱得把这官叫给石南里了。石南里一龇牙,我稀罕你们这破官啊,连北岸中学的校长我都没看在眼里!巩校长笑着催促道,快吃饭吧。
中午时间打扑克是下坡中学老师们的一大喜好,也是若干年来一直保留下来的传统习惯。若没有特殊情况,这项活动都一直风雨无阻地进行着。从五一节到国庆节这段时间,学校安排了午休,老师们便有了充足的时间过过扑克瘾。胡安定是民办教师考上师范后分来下坡中学做教导主任的,他不打扑克,说扑克是社会上闲散人玩的东西,不够文雅。老师们纷纷议论说,就你躺在床上闻臭脚丫子味“闻丫”。胡安定“闻丫”了不长时间,觉得中午这段时间有些孤独难耐,寻思来寻思去,从家里拿来一盘象棋,拽着孙进博跟他下。孙进博不会下。胡安定说,我教你啊,不难学的,不几个中午就出徒了。于是胡安定成了孙进博的象棋老师。下来下去,孙进博的棋艺竟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胡安定为了巩固他的老师地位,只要输给孙进博一盘,非缠着再赢回来不可。若赢回来了,就当着其他老师的面对孙进博进行指点。若实在赢不回来,就打发学生到村卫生室拿止疼片,说这几天有点头疼,昏昏沉沉的脑子一点也不好使。
打扑克的主要成员是石南里、赵中祥、张淑花和唐瑞意。人手不够,便硬将正在对弈的孙进博和胡安定拆开,奉承一句,胡主任,进博咋治也下不过你啊,他根本不是干文雅活的料。石南里从不叫胡安定主任,直呼其名,胡安定,快到床上“闻丫”去吧!如果实在拆不开,就打发学生去叫英语老师赵玉栋。赵玉栋是本村人,中午在家正吃着饭或者还没吃饭,见有学生走进他家院子,便熟练地一挥手,回去吧,我一会就去。
巩校长是和我一起调来下坡中学的,起先,他觉得老师打扑克不是好风气,想制止,话一出口立刻遭到老师们的强烈不满。老师们说,下坡中学这条件,缺这少那,连项正儿八经的文体活动都没有,老师来这里就像扶贫一样,若连打把扑克的乐趣都没了,还不一个个憋出病来!教导主任胡安定已有了棋瘾,心想若不叫打扑克,自己也下不成棋了,出来调和说,打把扑克不要紧,在课堂上大伙可得加把劲啊。石南里一瞪眼,那还用说,看咱的备课手册,镇教委下来检查,哪次不称赞咱备得认真!张淑花晃着臀侧白亮亮的钥匙锁链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给巩校长倒杯水,柔声细语道,巩校长,中午闲着也没事,打一把就打一把吧,又耽误不了上课。巩校长端起杯子,杯里的热气湿润地涌向下颏,他犹豫着沉思片刻,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之后,巩校长吃过午饭后不再进教师办公室,背着手在花池边踱一会步,去宿舍床上躺下了。一次,打着扑克,唐瑞意低声说,我看咱巩校长才称得上真正“闻丫”来。其余老师眼睛紧盯着手里的纸牌,咧开嘴无声地笑。
在省城师范的三年,虽然学校明令禁止打扑克,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杜绝,同学们断不了偷偷摸摸地打几把。下了晚自习,几个没有睡意的同学无事可做,又耐不住寂寞,便凑起来一嘀咕,猫在墙角,用床单或废报纸罩住门窗的玻璃,悄悄而热烈地甩打起来。来了劲头,有时能打到凌晨三、四点。夜深人静,有人实在憋不住膀胱里的积尿,提议出去轻便轻便,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于是各自拢起扑克装进衣兜,倾巢而出。此刻他们早已没有了去厕所的耐性,出了门,在黑洞洞的夜色掩护下,哗哗啦啦地扫射一番。宿舍前面现出五花八门的尿迹。第二天,有的学生从这里经过,对地上大面积的图案皱皱眉,突然掩起嘴嗤嗤笑着走开。熟悉该宿舍底细的人有时来开个玩笑,说咱学校准备成立夜间巡逻队哪!巡逻啥?有些不自觉的同学在宿舍门前乱放水枪。几个人相拥着哈哈大笑。
我曾是省城师范那间门前偶有尿迹的宿舍中的一员,牌技不错,且练就了一手绝活:记牌。打扑克时,我能将别人出下的和手里存着的牌记个大概,轮到自己出牌时常常能处理得恰到好处,弄得对方长呼短叹。来下坡中学的第一天,我在宿舍整理床铺时,无意发现墙角一张旧办公桌里装着满满三抽屉旧扑克,触目惊心的同时,在省城师范打扑克的那些快乐时光放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石南里问我会不会打扑克。我说行啊,会点。石南里高兴地说,到时凑凑手吧。
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石南里从抽屉里摸出一摞扑克,扔到我和张淑 花拼在一起的办公桌上,说,今中午不打扰胡安定和孙进博了,叫他们安心马炮一中午吧,叫建军凑凑手。张淑花抬脸看看我,看样子是想问一句:你会打 扑克吧?话到嘴边却突然换成了:你打扑克吧?把一个“会”字删去了。我的目光抚了抚她唇边的那层细细的绒毛,底气十足地说,行啊,打几把。唐瑞意正伏在桌上给中午在学校吃饭的老师记帐,这是他每天午饭后必须履行的一项公务。石南里弓着腰走过去,拍拍唐瑞意的肩膀,不耐烦地催促说,快点,划拉几道就行,一个蛤蟆四条腿,缺一条就成摊煎饼的鏊子了。四个人自然围定。石南里和唐瑞意同伙,我和张淑花同伙。
几把下来,我暗暗肯定了三个人的牌技。我的表现也得到了石南里的夸赞。建军对这个也不外行啊,这下可好了,咱们下坡中学又多了一名打扑克骨干。张淑花刚开始对我的牌技还有点怀疑,经过实践,逐渐打消了顾虑。四个人打得津津有味。门一响,赵玉栋也来了,匆匆洗把脸,凑过来侧着身子观看。唐瑞意与赵玉栋搭话,玉栋,今中午咋不请自到,是不是跟老婆打仗了。赵玉栋笑了笑,还真叫你猜着了,仗是没打,闹了点小别扭。张淑花插嘴问,啥别扭?赵玉栋叹口气,真气人,放学回去,我找那件尖领衬衫,咋找也没找着,一问,你猜咋着,人家她老人家先送给她娘家弟弟了。石南里打趣道,这就叫家贼难防啊。张淑花说,那件红的啊,嗨,不就是一件衬衫,再说你穿着也不大是个样。赵玉栋来了认真,又不是不同意叫他送,跟我说一声也好,叫我翻箱倒柜地到处找。唐瑞意故作生气状,回去揍她一顿,问她还当不当地老鼠,这个弄法日子啥时能过上去。见唐瑞意说得危言耸听,赵玉栋打断他的话,你好好打扑克吧,不愿意就叫我替你。唐瑞意做了个护手里扑克的动作,连忙摇头,可不行,今中午我正赶上好运气。
赵玉栋看了一会,又挪到我的背后,见我打得挺投入,不好意思提出替换我,伸了个懒腰去宿舍看胡安定和孙进博下象棋。这几天,赵玉栋在孙进博的诱导下,对象棋有些入门,因此主动称孙进博老师,一有空闲就老师长老师短地和孙进博谈论棋事。胡安定说,赵玉栋,你拜孙进博为师,成了我的徒孙了。赵玉栋一撇嘴,你那糟烂棋艺,跟我称师兄弟还差不多。孙进博故做谦虚,可不行,啥时候胡主任也是我的老师啊,咱可不敢忘本。
三
下午下了第二节课,最后一个回办公室的张淑花在办公室门前一回头,立刻受了刺激般一反刚才的从容,缩起手脚,急促而神秘兮兮地闯进来,脸上笑意闪闪。赵中祥回来了,看他醉得那样!办公室的桌椅像听见命令,咣当嘭啪一阵乱响,老师们伸头出脑地挤到门窗前睁大眼睛往外张望。从门窗涌进办公室的光线被遮住了一大半,办公室里暗了不少。赵中祥甩开胳膊,走走停停,拽着结结实实的臀部趔趔趄趄地走过来。他的上衣勉强系着一粒纽扣,暗红背心上方袒露着一块肉乎乎的胸脯。校园里一些正在玩耍的学生驻足朝这边观望。由于脚迈得太低,被地上鼓凸的卵石绊了一下,赵中祥身体一摆,摇摇晃晃着差点跌倒。初二正要去厕所的体育委员掉转方向奔过来搀扶他,赵中祥笨拙而又坚定地闪开身,结结巴巴地说,周刚金,我没事,快回去好好学习,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殷切期望!笑一直挂在老师们的脸上,忘了说话,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眼睛里。直到赵中祥在门前的空地上跌跌撞撞地划了一道长长的很不规则的弧线,离办公室很近了,他们才相互笑望一眼,匆忙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端正身体,缓缓抖去脸上的笑意,纷纷拿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进办公室,赵中祥便步伐歪斜,两眼无神,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醉不了,咱啥时喝醉过?这话没有指向,没有色彩,颤悠悠地在屋里上升,散开。屋里弥漫起一股呛人的酒气。老师们像刚发现赵中祥回来,陆续转过脸,平静地朝他看。石南里侧过身,左手搭在椅背上,放开脸,酝酿出一副关切的表情。中祥,今中午咋样?赵中祥精神振奋,四个小菜,两瓶二锅头,张虎他爹也就弄了半斤。石南里脸上陡生惊异,中祥,你一个人闹了一斤半?赵中祥没看石南里,转脸对着我的椅背,四个小菜,两瓶二锅头,张虎他爹真是尊师重教的模范。石南里提高嗓音,中祥,张虎他爹啥时来的?赵中祥充耳不闻,继续望着我的椅背,四个小菜,两瓶二锅头,张虎他爹真是个好爹。张淑花和赵玉栋忍不住笑出声来。石南里嘟念一句,这家伙喝多了。站起身走到门后,把毛巾摁进水里,捞出来拧了拧递给赵中祥。中祥,先擦把脸醒醒酒,咋捣鼓的,喝的可不少。赵中祥一挥手把毛巾挂在桌角,答非所问地说,咱这些人,我就是看不惯胡安定那个酸样,他有啥本事当教导主任,以前不也是民办教师,考了好几年才考上师范,啥了不起,我是没考,考考就比他强,还想不叫我当班主任,你算老几,人家校长都不小看我,你说了算还是校长说了算?
办公室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老师们面面相嘘。张淑花抬头看我一眼,低头细语道,又要找事,这人就这毛病,喝几盅酒就不知姓啥了。赵中祥的左胳膊摊在办公桌上,伸展时差点把一只杯子碰到地上。石南里赶过去挡住杯子,往一边挪了挪,表情泛起一层严肃,进博,瑞意,你们俩赶快把赵中祥弄到宿舍睡一觉,下下酒劲,这样下去非出洋相不可。孙进博和唐瑞意放下手中的笔,一人架住赵中祥的一条胳膊,赵中祥用力挣扎,但被两个人紧紧箍住了。
两个人把赵中祥送到宿舍回来。石南里问,咋样了?孙进博用手比划着,酣然大睡啊!唐瑞意冒出一句,中祥这家伙,喷我一口,叫我差点呕出来。大家都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巩校长背着手走进办公室,面色有些冷,不声不响地在办公室中央的空地上踱了一会,问石南里,南里,赵中祥哪,我看着不是回来了?送宿舍躺躺去了,喝了点酒。巩校长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看他走道的样子,喝得可不少啊,院里那么多学生,影响多不好!是喝多了点,年轻啊。这样下去可不行,咱干教师的,不同别的行业,再说到学生家里家访喝成这样子,起啥作用?石南里替赵中祥开脱说,这孩子性太直,没大有数,平时对学生还是挺关心的,等醒醒酒,我跟他谈谈,要他以后注意点。巩校长板着脸踱了一会,摞下一句,南里,过后好好跟中祥谈谈,这弄法可不行。行啊行啊。石南里爽快地应承下来。巩校长一走,张淑花笑嘻嘻地对石南里说,石老师,我看你快成咱办公室主任了。可真是。英语老师赵玉栋附和道。石南里哈哈一笑,啥办公室主任不办公室主任的,兄弟姊妹碰到一起不容易,相互接就着来就是。唐瑞意回转身强调似地说,不是吹,咱学校真要选个办公室主任,保证干不出石老师这水平。
放了学,孙进博推着自行车临近校门口,被石南里喊住了。进博,到宿舍叫上赵中祥啊,你们一个村的,路上照应着他点,跌着碰着多不好。孙进博搔搔头皮,恍然醒悟似地说,我都忘了,那里的不知醒了没有。孙进博支起自行车,小跑着进了宿舍,不一会,笑着探出身来招呼在宿舍门前眺望远山的我。建军,你快进来看看。我随孙进博跨进宿舍。孙进博指着歪躺在床上的赵中祥,建军你看,这里的刚躺下时就这个姿势,睡了一下午,一动没动。我笑了,这回可真是喝多了。孙进博仰脸大笑,简直是喝挺了!唐瑞意、赵玉栋和张淑花相继进了宿舍,几个人窃笑着欣赏赵中祥的睡姿。
胡安定在校园西边的墙角轻轻拍打自行车车座上的尘土,见几个人进了宿舍,不知发生了啥事,手里捏着抹布轻飘飘地走过来,见是在看酣睡的赵中祥,撇嘴哼了声就往外走。出了屋门,对里面的张淑花不轻不重地扔进一句,小闺女子家到这里来看啥,放学了,快走吧。正在笑看的张淑花听了,皱起脸回了一句,看看还咋。说归说,还是扭转身不声不响地出了宿舍。胡安定又拍打自行车上的尘土。张淑花两手插进裤兜,浑身轻松地走过来,说,你挺恣啊,半个多小时就到家了,俺今晚还得上晚自习。胡安定停下手,回头笑道,噢,我都忘了,今晚除了你和唐瑞意,还有谁上课啊?佟建军老师。胡安定也记了起来。对了,还有佟建军,行啊,今晚上下坡中学就是你们仨的了。张淑花浅笑了一声,纠正说,是人家建军老师的,下了晚自习,我和唐瑞意还得回家。胡安定满是为难的口气,唉,你这小闺女子家真不好伺候,给你在后面的小学空出宿舍,你嫌害怕,叫你到旁人家借宿,你怕给人家添麻烦,拽得人家唐瑞意也黑灯瞎火地跟着你往家跑。张淑花仰脸一笑,谁叫他跟俺一个村来,要是你跟俺一个村,拽得你也走黑道。胡安定笑了,我可不叫你拽动来。胡安定忽然想起了什么,正言道,哎,钟艳玲不是来小学代课了,晚上叫他和你做个伴咋样?谁知人家愿不愿意来?这事准行,反正晚上在家也没啥事,给她做做工作。张淑花笑着说,就看你这教导主任的了!
石南里上厕所回来,远远望见孙进博的自行车还在门口支着,转脸要问张淑花,见她和胡安定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挺带劲,不加思索地开了个玩笑。我说张淑花,你和胡安定窃窃私语的啥,都放学了还恋恋不舍的,你可留点神 ,别叫胡安定把你骗了,他可是过了三十往四十里数的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两个人被这句玩笑话泼了个大红脸。张淑花红着脸埋怨石南里,石老师,看你说的啥,都叫人脸上挂不住了。胡安定也咧着嘴,抬手一点一点地指着石南里,评价似地说,石南里,你可真行,快属驴的人了,嘴上也不留个栅栏,啥话都说得出口。石南里也意识到刚才的玩笑有些唐突,一正脸,转了话题说,淑花,孙进博和赵中祥咋还不走?张淑花朝宿舍门一指,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孙进博几个人还在对着床上的赵中祥说笑,见石南里进来,孙进博用右手的食指指着赵中祥夸张地笑弯了腰。石老师,你看,这喝二锅头的,真正成了二过头了!石南里也笑,小声责备道,这孩子太没数了,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孙进博补充道,还逢酒哪,逢不上也得想法找上门。石南里接过话,这个弄法可不行,不光糟蹋自家的身体,影响也不好,醒酒后得好好说说他。孙进博嘲讽似地说,他这么能,谁能说进他心里,也许你说他他还能听几句。石南里点点头,叫醒他吧,咱还得回家哪,放学快半个小时了。说着伸手攥住赵中祥搭在屁股上的一只胳膊摇晃起来,嘴里爆破似地喊着,中祥,中祥,快醒醒!
惊醒的赵中祥经石南里等人一番关怀备至的劝说,慢腾腾从床上坐起身,潦草地从墙上摘下提包,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往外走。赵中祥来到自行车旁,忽然发现西边杨树下巩校长正双手卡腰指挥两个学生为他的自行车打气,便把提包往车座上一放,东张西歪地走过去,双手紧紧抱住巩校长的一只手,苦着脸挖心掏肺般地检讨起来。巩校长,我错了,你批评我吧,以后我改,我一定改,巩校长,我错了,以后我保证改,巩校长……校门口正扶着自行车等赵中祥的孙进博不耐烦了,用手指戳戳左边的石南里,气呼呼地说,你看,石老师,这人就这股贱劲,谁等他!推起自行车咣咣啷啷地下了门口的青石板台阶。石南里冷起脸,朝赵中祥大声嚷起来,赵中祥,罗嗦啥,快走吧,你改啥,狗改不了吃屎!巩校长也不满意赵中祥的纠缠,抽回手命令似地说,赵中祥,快回家吧,有啥事以后再说。宿舍门前的张淑花扭脸看看唐瑞意和我,幸灾乐祸地评价道,这人,真是!
四
学校只有中午饭集体合伙做,其余时间各人自理。下午放学后,伙房工馏好干粮,来办公室招呼各人去做菜。唐瑞意从包里拿出几只黄瓜。张淑花提出一袋黄嫩嫩的豆芽。我端出上午从校门口称的一大块豆腐。张淑花看看唐瑞意,又看看我,问,咱咋做?唐瑞意说掺和着做了吃吧。张淑花征求意见似地看我。我赶忙说行啊,咋治也行。我没来得及准备油,张淑花和唐瑞意抢着把各自的油拿出来。洗菜时,张淑花说,差点忘了,我抽屉里还有两个鸡蛋哪。快去拿来。唐瑞意笑着催促。三个人一阵忙活,炒好两盘菜:一盘黄瓜炒鸡蛋,一盘豆芽炒豆腐。炒第二盘菜时,张淑花问,豆芽和豆腐能炒成堆啊。唐瑞意说咋不能,两样的营养差不多,口头可不一样来。吃着饭,唐瑞意问我,建军,你喝不喝酒?我说多少能喝点。张淑花用很老成的口气说,现在年轻的,哪有不喝酒的?唐瑞意咽下一口干粮,笑滋滋地说,下回上晚自习,咱仨弄几个小菜喝一气。我说行啊。张淑花嘴里含着干粮,奶声奶气地说,俺可不行,你俩喝白酒,俺得喝香槟。
晚饭后,我独自一人来到学校后面的操场上散步。灿烂的夕阳缓缓陷进西方的群山里,呼救似的光芒将一方天空辉映得一片悲壮。村头崎岖的山路上,偶尔有人负重般疲惫不堪地从外边回来,鞋底与路面山石撞击的硬响利刃一样直刺向高处的茫茫空间。蝙蝠扇着破纸片似的翅膀在操场的低空颠三倒四地翻飞,如果将它们飞翔的轨迹描下来,肯定是一团理不清头绪的乱麻,糟糕透顶。蝙蝠朝某个方向飞不多远突然改变方向,改来改去,把我追随的眼睛改得眼花缭乱。起先我自作聪明地分析,肯定是蝙蝠在飞行中不时碰到了啥障碍,为保护自己,不得不迅速改变前进的方向。这样看来,蝙蝠倒称得上机敏之至。但我很快否定了这一推断,操场上无遮无拦的天空中能有什么障碍?因为对蝙蝠的飞翔方式疑惑不解,我的思维全被这种会飞翔却不被人们称做鸟的轻飘飘的哺乳动物填满了。黑色的幽灵。茫然中,我的脑际闪过一道亮光,不自觉地记起了小学语文课本中一篇介绍蝙蝠的课文。蝙蝠是在捉食飞虫啊!我禁不住对自己刚才的费心劳神暗自好笑,走火入魔!然而这对我产生了一个小小的启发:有些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因把握不准症结,往往会把事情弄得错综复杂,不可开交。
揭开蝙蝠飞翔的谜底,我对蝙蝠顿时失去了兴趣。我环顾四周,细心打量起身临不久的这个村子来。这个村的住户座落在一面宽阔高大的山坡上。因为地势的缘故,各家的院子高高低低,南北绵延,高处几座新盖的红瓦房几乎爬上了山顶。由此不难揣摩出这里取名“下坡村”的因由。看来赵中祥和孙进博的村子也是建在一面山坡上了,只是他们村子的地理位置比这里高,因此叫“上坡村”。“下坡村”是相对“上坡村”而言的。我一边自由自在地散步,一边心平气和地遐想,不时驻足向四下里观望一番。忽然,我的目光粘连在村南坡半腰处一座院落边的一个异性身影上。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虽然隔着很远,但我毫不怀疑地肯定了她的高挑身材和柔美的腰肢。连衣裙白得耀眼,她的整个躯体都奇妙地融进一种神圣的纯净里。我伸长脖子,入迷得有些失态。如梦如幻中,好象女孩也在朝我这边凝望。我心神恍惚地转脸扫视周围,四周无人。我醉意朦胧,毫不掩饰地朝那个方向注视,隐约中女孩转了转身,脑后的马尾发蓬松着一闪。小学代课教师钟艳玲!我的感觉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身边响起扑哒扑哒的脚步声,接着飘起唐瑞意朴实、敦厚的口音。建军,原来你在这里啊,害得我到处找,时间差不多了,咱上课吧。行啊。思维有些麻木的我应声机械地走过去。我和唐瑞意一前一后穿过走廊来到中学院子里。张淑花正站在办公室门前,手握一根粗短的铁棍。见到我俩,她甜甜地一笑,有些娇态地举手敲打悬在粗树枝上的锈迹斑斑的铸钟。钟声清脆悦耳,高亢地在下坡中学的上空回荡。
两节晚自习像两块松软的可塑性极强的面泥,任三个人由着性子随意揉捏。来了兴致便凝神屏息,飞扬才思,精工细作,投入地捏制出令自己满意的形状。没有兴致,或者感到疲惫了,便双手往面泥上一搭,调整出一个舒适的姿势,将心情调整到刻意的状态,悠然自得,静心体味由自己掌握的那块面泥的温顺的弹性。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就在他们的这种随意中,雾气般悄悄散去了。三个人陆续推开各自手里的面泥,散聚过来,将一天教学工作的尾声书写得不急不躁。张淑花笑着说,晚上上课比白天上课都好。气氛好。唐瑞意发自内心平静的应答道。
送走唐瑞意和张淑花,我睡意淡薄,回到办公室,将其它灯熄灭,留下自己办公桌上方的一盏,然后从墙上摘下一大叠报纸,漫无目的地翻看起来。学校就订了两份报纸,一份行业报,另一份是本省机关报。这两份报纸对一般老师没多大吸引力,只有学校领导断不了摊在桌上看看。倒不是学校领导对此多么感兴趣,主要是走马观花地搜集点教育信息和把握一下上级的政策导向,以便给老师们开会时有话可说,或者捡拾几个时新的词语,体现一下管理水平,证明自己一直在不断探索、钻研,紧跟着时代步伐。
晚自习一下课,初一初二的学生就像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的小兽,终于寻到了逃跑的机会,匆匆收拾一下,喧叫吵嚷着涌向校外。几道不安分的手电光柱在天空和大地之间交错晃动,乱光闪闪。喜好恶作剧的学生兴冲冲地跑到前面,择一方暗处掩起身体,等后面的同学一到,哇呀一声将后面的同学唬得喊爹叫娘。不久,初一初二的教室便成了两座黑枯隆咚的空巢。初三还有不少学生赖在教室里用功。巩校长在会上说过,由于功课紧张,初三学生可以不受学校作息时间的限制,只要学生愿意留校学习,不胡打乱闹,可以由着他们。
我胡乱翻弄那叠油墨斑斑的报纸,干巴巴地默念着一段索然无味的文字,单等困神一到,便可以抛开一切,满身轻松的沉向床上那方深不可测的黑暗,到另一个世界里遨游一番。如能做个好梦就更好了。很久以来,我已把梦看作生命中的一部分,并不将其视为虚无。这样,我就拥有了两种生活。哪一种生活都能为我带来愉快、幸福、忧郁和烦恼。人们把睡眠中那种飘然的精神历程称“做梦”,可从梦中的角度看我们所谓的真实生活不是同样可以称“做梦”?宇宙神秘莫测,就是“宇宙”这两个字,也是人类在漫长的认知过程中说出的一句呓语。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啊!
办公室的门似乎响了一下。因为声音不大,我没抬头理会,下意识里已认定是外面的风搞出的一个小动作。突然,我在报纸中缝的广告栏里看到一则商店出租启事。红房子时装店。省城师范校门斜对面的那家时装店不也叫红房子啊?我飞快地将视点推移到下面的联系地址。经九纬二路2 3 8号。真是省城师范校门斜对面的那家时装店!红房子时装店里有一位有着时装模特般身材的女服务员,但她的面庞比一般时装模特更加俊秀,弄得学校里不少情种魂不守舍,有事没事去那里转悠。我也去转悠过,并且从心底里承认了她无可挑剔、不同寻常的美,但我并没有想入非非。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从泥土里破壳,又将回到泥土里的师范生。在我和那位漂亮绝伦的女服务员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天然屏障,还想入非非哪,连梦都不可能顺顺当当地做起来。因此,我几乎没有动心,视若无睹,毫不客气地把她淡忘到了九霄云外。事隔多年,在这所处在黑暗中的只剩下我一个人的乡村中学里,猛然读到昔日熟悉的店名,那个美得没留下任何印象的女服务员在我的意念中苍白地一闪。我陡生几分亲切,逮住那则广告自作多情反复阅读。
老师,就你一个人在办公室啊!一个仿佛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因为说话声是纯正的省城口音,那一刻,我还真以为是红房子时装店的那个漂亮女服务员蓦地来到这里。回过神来,我看见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站在办公室门前,皮肤白皙,头发乌黑。她轻轻捏着门沿的手证实着刚才的声音是她弄出的。她略显矮小的个子早已使我从见到红房子时装店女服务员的幻觉中清醒过来。她的突然出现令我大惑不解。你找谁?我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来看看我弟弟。她还是用了那种纯正的省城口音。你弟弟?初三的彭刚啊。我终于从惊异中镇定下来,渐渐恢复了刚才的平静。
女孩径直走到孙进博的座位,熟练地坐到他的椅子上,拉开一只没有上锁的抽屉,低头翻弄里面的东西。我对她的这种随便大为不满。当她背着身用省城的口音问我,星期四晚上不是进博老师上课啊?我冷冷地说,调换了。她听出了我的不热情,停止翻弄,转过身讨好似地跟我搭话。老师,你刚调来啊。我含糊不清地应声。老师,你是哪个村的?马蹄庄。噢,马蹄庄啊!她像见了熟人一样高兴地说,你们村可是个大村,别看名字马啊蹄啊的,其实又平整,又宽敞,不像我们这里,沟沟坎坎的,我坐车来来回回常从你们村过哪。我这才抬起头,常从我们村过,你去哪里?去省城啊,算是打工妹吧。她回答得很爽快,话音里似乎还透着点骄傲。我重新打量她,对她的这种穿着打扮有所领悟。
门吱呀裂开一道缝。一个初三学生探进头。老师,喝点水。初三学生猛然看见屋里坐着两个人,伸伸舌头,知趣地退回去了。学生的举动令我顿生尴尬,觉得深更半夜同一个陌生女孩守在屋里确实有些不妥,于是站起身往外走。我刚到门口,女孩迟疑着跟过来。老师,你关门吧,我也得走了。我把身体贴向一边,让出空等她出办公室。她扭腰颤身,样子婀娜得有些滑稽。女孩缓缓稀释进无边的夜色里,我隐隐感到几丝美妙的困意。
五
讲完课,布置学生做练习。我倚在窗前顾自深入进对面的风景。阳光很好,云朵很白,树叶很绿。我觉得这时对窗外风景的任何一个组成部分的描绘,形容词前面都得加上一个副词,否则就不能到位。天空很高。鸟的叫声很脆。风很轻。对面走廊里白光一闪,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窈窕身影蓦地占据了我的视觉的中心。钟艳玲!我小声脱口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周身的感官膨然胀开般漫起一种破碎般的飘然。那天傍晚在操场上遥望到的那个神秘倩影在记忆中灿烂闪现。她看见倚在窗前的我,神态平静得像早已在她的意料中一样。阳光中的钟艳玲嫣然一笑,脸上漾起一抹动人的羞红。但那抹动人的羞红很快被我木然的神情碰撞出一种有来无往的窘迫。她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到时,我猛然从巨大的迷幻中沉淀下来,慌乱地探出头朝她的脚步声消失的方向望去。小学办公室门口一团乌黑、光滑、富有弹性的马尾发被我急切的目光狠命抓了一把,立刻滑脱了。
茫然中的我心头突然一亮。站在现在的位置,沿墙约三十度角望过去,正好斜对着小学三年级的一道窗口,透过窗口便是讲台,若钟艳玲再来上课……我悄然拿定主意。
出了教室,远远看见孙进博在校门与台阶下的人说话。从对话的间隔来看,孙进博说得少,下面的人说得多。临近办公室,我突然生出想看看校门台阶下是谁的小小冲动,扭转身走了过去。孙进博一边笑看着我,一边同下边的人说话。是那天晚上来学校找彭刚的自称省城打工妹的矮个子女孩。看到我,她盯一眼我手中的备课本,主动搭话。下课了,老师。我应了一声掉头回办公室。
办公室里,赵中祥和唐瑞意正倾身坐在椅子上,面对面讨论似地谈着话。赵中祥说,你们班也挺有潜力啊,毕业班更好找因由。唐瑞意摇摇头,我班的学生家庭条件不行。条件再不行还管不起老师一顿酒啊,物色个目标去就是!赵中祥不以为然。唐瑞意又摇头,犟扭的瓜不甜啊。管它甜不甜,咬一口再说,是酒就醉人。唐瑞意看看我,仰脸哈哈笑起来。赵中祥不置可否地追问说,笑啥,是酒就醉人,这话哪里错了?没错,没错。唐瑞意赶忙敛起笑。张淑花朝我撇了撇嘴,抬笔在备课本的反面写下两个字:谗相!待我倒认出来后,期待得到回应的张淑花笑看着我把备课本正了过去。
孙进博迈着结实的步伐走进办公室,微黑的脸上泛着兴奋的油光,两页厚唇拼成的嘴巴与脸上的表情很不和谐,紧紧绷出的唇缝像一条冷冷的鞭绳,要把脸上泛着的兴奋赶跑似的。张淑花问孙进博,你在校门跟谁说话?彭婷啊。噢,彭婷现在做啥啊?孙进博不屑一顾,端盘子啊,还能做啥。张淑花笑道,看她穿得洋里洋气的,城里人也不准有这打扮。洋气啥,我都懒得理她,一个乡下小闺女子家往城里跑个啥劲,干得那工作,叫人家耍弄着玩就是,说起来我这当老师的脸上都无光。张淑花叹口气,带着同情又有点埋怨的口气,这孩子也是,记得在学校时挺文静的。孙进博满脸鄙夷,文静啥,是反应迟钝,我教过的女生中就数她笨!唐瑞意停止与赵中祥的谈论插进话来。进博,可不能这么说,这叫人各有所长,你该为有这样一个女弟子而骄傲,别说别的,光她身上的那股香粉味,闻一口就够咱乡下的女人咂摸一个月的。孙进博咧咧嘴,可别提她那香粉味了,刚才隔着那么远还稠糊糊的,差点叫我犯恶心。
赵中祥沉不住气了,管它恶心不恶心做啥,到时忘不了叫班主任去家里捏几盅就行!孙进博对赵中祥的话表示反感,你这人咋采过来就说,彭婷啥时叫我到她家捏几盅了?赵中祥一梗脖子来了认真,你看,你忘了那次咱俩放学回家,天乌糟糟的带着要下雨的劲,彭婷扛着锄从田里回来,把你唤住,非要你去家里坐坐,说家里有鲜鲤鱼,当时连我都热流呼啦的,心想一个学校的老师,我还给她上过体育,咋弄还不捎带上跟你做个伴啊,谁知……赵中祥咂咂嘴,脸腾起一层薄薄的愤怒,谁知她硬是把我冷在一边,连句客气话都没说,为这事我想起来就窝一肚子火,你倒忘了。哪里有的事?孙进博皱起眉头。
赵中祥进一步提醒说,进博,你好好想想,咱俩出了下坡村,在大寨田那里看见牛永芳和张会天在北堰根锄地,对了,你唤我看牛永芳的奶子,说牛永芳的奶子又挺又翘,还比以前大了一圈,准是怀孕了,我不信,说她早就戴环了,你说牛永芳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找个人弄下来还不容易。
哎哟,你可编好了,我啥时说过这些!孙博打断赵中祥的话。赵中祥不服气,继续证实。我啥时编过你的瞎话,你还说,怀了孕也不准是张会天的种,我问谁的,你说下坡村主任张会元啊,又说这回可好了,一个村主任,一个妇女主任,两个大主任准能造出一个小主任来,我笑出声,张会天和牛永芳抬起头朝咱俩看,你又唤我看牛永芳的奶子,我还没看,彭婷就跟你招呼上了。孙进博红了脸,底气十足地辩解,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可不像你说的这么玄乎,哪里看见牛永芳和张会天来?赵中祥的脸有点泛红,挺直身子又要争辩,被孙进博抢过话去。其实那回也不是彭婷叫我去,是人家她爹的意思,她爹早就约我抽空去坐坐,我们俩挺对脾气。说到这里,孙进博软下脸来,那回可不怪人家彭婷,她又做不了他爹的主,咋捎带你?赵中祥也和气了,不管咋说,那回我可是热得没伸上手啊。
胡安定手里捏着一把淡绿色铅笔刀来到办公室,走近张淑花的桌前,有些和蔼的抱怨说,张淑花,你这刀子没法使了,都钝了。张淑花笑着回一句,钝了也是你使的,按说你得再给我买一把。胡安定也笑,买一把就买一把,一把铅笔刀才值几个钱。张淑花呶呶嘴,说的倒好听,你拿着一分钱跟镜子似的,咋能舍得。湖安定来了劲,说我真的给你买一把啊。买一把!买一把!两个人软软地抬起杠来。唐瑞意的心里还停在刚才赵中祥申述的那番话上,见胡安定不紧着走,着急地探身绕过胡安定的身体朝赵中祥问,中祥,张会元和妇女主任牛永芳真的有没有那回事?赵中祥笑笑,都这么说,咱也不清楚,你问问进博就知道了。你真是没话说三句,我为啥知道?孙进博对赵中祥把唐瑞意的话转移到他身上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赵中祥不甘示弱,你不知道咋说牛永芳怀孕准是张会元下的种?孙进博的厚嘴唇剧烈地哆嗦了几下,因无话可说,颤颤地僵贴在一起,又不肯就这么偃旗息鼓地败下阵来,顿了顿,愤愤地自言自语说,以后,啥话也别跟这样的人说,话一到他嘴就走了样。唐瑞意见两个人僵成这样,不好继续追问,干笑了一下,打圆场说,二位别生气啊,兄弟们碰成堆热闹着玩,多一句少一句的,对谁又没啥妨碍。说着从墙上摘下算盘,噼噼啪啪地弹拨几下,惊讶道,这几天的菜钱可不少啊!每天合多少?赵中祥迅速凑过来关切地问。唐瑞意嘶哈一声,还没算出来,月底就知道了。
上课铃一响,孙进博和张淑花托着书本出了办公室。胡安定颠着脚斯斯文文地走了几个来回,停在唐瑞意身旁,板起脸严肃兮兮地说,唐瑞意,以后说话得注意着点啊!咋?唐瑞意被弄了个愣怔。咋,刚才当着张淑花的面说的些啥啊,下种不下种的,咱男教师在成堆说个玩笑不要紧,当着人家一个小闺女子家的面,多叫人家难为情!唐瑞意低下头不作声。胡安定继续说,好几次我都想张口制止,碍着面子,怕叫你下不了台,你看张淑花那挂不住的样子,要是咱处在人家的位置,咱也受不了啊!从胡安定一开口说话,赵中祥就有些反感,抬眼轻蔑地看着胡安定的后脑勺。胡安定越说越激动。赵中祥终于鼓不住了,胡乱拿起书在用力拍打桌上乌有的尘土,故意弄出些逼人的声响,怪声怪气地朝唐瑞意实际是向胡安定挑衅说,瑞意,该咋说说就是,我看张淑花也不是啥良家妇女,好几次都听他话里带着鸟啊鸟啊的口头语,有鸟就能下种,啥鸟难为情的!胡安定猛然凉下来的脸上透出些难堪。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胡安定离开唐瑞意又颠着脚在空地上走,显然没有了起先的斯文相。不一会,胡安定忽然转过身忙不迭地对我说,建军,你去初二看看,我差点忘了,这节是英语课,赵玉栋请假跟他老婆看病去了。我站起身刚要起步,赵中祥嗵地站起来,唤住我说,建军,你刚上过课先歇歇,我是初二班主任,有我在就不能叫各任课老师累着。说完,挺胸收腹,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办公室。
断定赵中祥走远了,胡安定朝门口一撇嘴,气愤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真是个不熟的瓜!我和唐瑞意伏在桌上没吭声。三伏天的办公室里竟显得有些冷清。胡安定拿起张淑花桌上的淡绿色铅笔刀,自语一句,看来咱得给人家买一把新的啊。灰溜溜地走了。胡安定出了办公室,唐瑞意鼓突着两腮,扭头朝我咕咕地笑出声来。我问他笑啥。唐瑞意不直接答话,顾自笑叹道,咱这伙人可算碰好了,啥脾气的都有!我也忍不住地笑,说,瑞意老师,我咋看着赵中祥和胡安定有点不对眼。唐瑞意说从去年八一一开学两个人就闹不成堆。为啥?还不是因为安排初二班主任的事,胡安定不愿叫赵中祥干,想要淑花干,赵中祥是啥人,不干班主任咋能满村转着找酒喝,两个人闹来闹去,最后还是赵中祥占了上风。我叹口气,中祥老师也是想不开,不叫干就散了,干班主任麻麻烦烦的多不省心。唐瑞意转了话题,胡安定就是不吃好饭食,让他一寸他能赶你一尺,你没听刚才他对我说话的口气,我这人软和,看着他年纪大点,又是教导主任,好赖算个领导,不愿和他一般见识,谁知他却踩着鼻子上脸,别人都不吃他这一套。
六
石南里吹着口哨,一手插进裤兜一手前悠后荡地回来,一进办公室就笑得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笑啥啊,石老师?我和唐瑞意同时莫名其妙地将两束目光相交在石南里的脸上。石南里依然笑,嘴张得更大,露出两排被烟醺得黄黑的牙齿。我俩被石南里的笑态感染了,面向他,像两朵含苞怒放的花。石南里忍住笑,皱着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问,石老师,刚才去哪里了?去代销店还了个小帐。石南里话题一转,抱怨似地说,别提了,昨晚孙进博和赵中祥那两个家伙可把我气得够呛。咋?唐瑞意说。咋,本想三个人凑成堆喝个小酒,可那两个家伙高低伸不到一根裤腿里,我启发了半天,两个人光吱声没有行动,气得我叫学生去代销店赊了一瓶百脉泉和两包花生米,干脆自己喝起来。他俩哪?这两个人,孙进博蘸着酱油啃馒头,赵中祥说出去买东西,一买就买了四十多分钟,回来时小脸红朴朴的,不知又到哪里蹭了点小四五子。唐瑞意说,他两个人合不来,喝上点酒就打嘴官司,还得除下功夫给他俩劝架。石南里深有感触,可不,以后不络络他俩了。
石南里又忍不住笑起来。唐瑞意皱起眉,石老师,你到底笑得啥?石南里忍着笑朝我走过来。建军,宿舍里有没有多余的裤子?有啊,不过刚换下来,有点脏。脏点不要紧,快去拿来。我疑惑不解,做啥?石南里忍住笑断断续续地说,从代销店回来,他去上厕所,一进门,蹲在便坑上的小学教师廖太水就见了救星一样向他求救。原来这几天廖太水闹肚子,这次来厕所不够及时,没等解开腰带就排泄了,屎水稀稀啦啦地涂抹了一裤筒。石南里见状仰面大笑。廖太水红着脸哀求说,南里,可别闹了,平时闹着玩咋治也行,这不是时候,传出去叫人笑话,你快回去想法给我弄条裤子来。石南里侧过身,悠闲地尿出一大片湿地。廖太水蹲在便坑上催促,南里,快着点,咋这么多尿,怪不得成天抱着个大水瓶。太水哥,我的尿就是多,以后浇地别费那劲了,弄瓶好酒,沏壶好茶,咱哥俩喝个不前沉不后沉,到你的地里一松裤腰带啥事都解决了,这东西养分丰富着哪。
石南里边说边转身,几星尿液飞溅到廖太水脸上。廖太水赶忙腾出一只手挡在面前,生气地说,别闹了南里,都鸟弄到我的嘴里了。石南里就笑,鸟哪里弄到你嘴里了,这不在这里好好挂着?说着朝那地方指了指。廖太水苦笑着哀求,南里,我说不过你还不行,快去拿裤子,我的腿都蹲酸了。石南里慢条斯理地提上裤,边系腰带边往外走,回头不轻不重地摞下一句,还不知能不能弄到裤子,我这里可是没有。廖太水着急道,想想办法,说啥也得弄来,要不我咋治?石南里出了厕所,廖太水冲着他的背影压低声音嘱咐说,南里,回去千万别乱喳呼啊。
我把裤子递给石南里,说廖老师准等急了。石南里笑道,叫他急去吧,这回得好好治治这个老东西,谁叫他无恶不作来。唐瑞意拉我一起去看热闹,我说可不行,这又不是啥好事。石南里说,咋不行,去就是,走,咱仨一起给这老东西送寿衣。离厕所不远,石南里突然站住身,低声说他先进去,要我俩装作去上厕所。石南里进了厕所,很快托着裤子出来了。唐瑞意禁不住问出声,咋?石南里满脸失望。那老东西走了,回去还不得洗一大缸水啊。我要跟石南里回去,唐瑞意唤住我,走啥,咋弄也是来一趟,多少进去摞下一点。我隐隐感到一丝遥远的尿意。我随唐瑞意进了厕所,各自摆开互不干涉互不影响的架势,平心静气地等待涓涓细流自身体的腹地泉涌而下。忽然,唐瑞意哈哈大笑,我迅速转过身,顺着唐瑞意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团皱巴巴的濡湿的花布。是廖太水的花裤衩。花裤衩被扔到便坑深入进墙的内里,看样子,是怕被人发现。
我和唐瑞意回到办公室,把看见廖太水的花裤衩的事一说,石南里笑得声音变了调。过一会,石南里笑着大发感慨。廖太水这老东西今辈子可出尽洋相了!我问出尽啥洋相。唐瑞意来了兴致,石老师,啦啦咱热闹热闹。石南里正在兴头上,搬过椅子,面朝我和唐瑞意坐下,喜笑颜开地啦了起来。说廖太水现在的老婆是抢得别人的。本来人家小两口过得好好的,廖太水仗着自己是公办教师吃皇粮,从中伸上一腿,不光把自家的老婆气得上了吊,弄得那男的至今还神神叨叨的打着光棍。一天夜里,廖太水把女的勾引出来,两个人躲进村南的渠道里光着身子洗澡玩耍,不时弄出些浪笑,村里的一个兽医去上坡村给人家的牛看病,回来时听见了,俯身爬过去,悄悄拿走了两个人的裤衩,回村把裤衩挂在村中央大街的老槐树上,臊得两个人半年多没敢从那棵大树下走。又说,廖太水第一次去县城的浴池里洗澡,以为池里的水很深,捏住鼻子一个猛子扎到硬池底上,碰了个鼻青脸肿不说,还挨了周围人的一顿拳脚。我和唐瑞意边听边笑,笑得浑身酸软,像干了一场重体力活。
石南里停顿的间隙,我插嘴问,我看着廖太水咋不大按时来校,逛商店似的,有一趟没一趟。唐瑞意接上话,一周幸许来个三趟两趟的。他这样,校长也不管?管啥,他和下坡小学校长邢念贵是儿女亲家。噢,是这样啊,那他落下课咋办?落下啥,他光上音体美,这些课咱这里上不上都行。石南里打趣说,邢校长更舒坦,每周星期六才到学校里来开个会啥的,平常光窝在家里养老。我疑惑道,按说没人管学校还不乱了套,我咋看着小学里气氛挺紧张?这都是教导主任赵玉田的功劳啊,邢念贵早把生杀大权交给他了,你没看见他成天拧眉瞪眼的那神气劲,就跟几辈子没干过校长一样。唐瑞意说,赵玉田也太过分了,听说班里买个笤帚啥的他都不允许,硬要学生从家里拿来,人家学生又不是没交学杂费,留着那些钱做啥啊。做啥,伺候镇教委那帮狗啊,你没看见镇教委的人一来,这里就杀鸡宰鱼的忙忙活活,像给赵玉田的儿子娶媳妇一样隆重。真是,现在镇教委的人成了啥了,下来一趟,吃着的拿着的,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说到底还是咱下面的头头脑脑的太贱,若是镇教委主任下来,喂他喂还有情可原,谁叫咱戴人家那纸糊的乌纱帽来,可那些狗来了,就不该给他挂上个铁掌,叫他在下面装腔作势丁丁当当踩得烦人。小学里的老师就是老实,凭赵玉田那样的水平,还能教他说一不二!不老实咋治啊,总共六根人,除去头头脑脑和跟领导沾亲带故的就剩下三个兵了。也真是,孟丽香像个面瓜,一点脆生劲都没有,张水义又是个瘸子,一米五、六的个子,站着还得找个台阶垫着,钟艳玲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小闺女子家不说,还是个代课教师,根本没有发言权。下课铃响过,赵中祥三个人陆续回来。张淑花的鼻窝里斜窝着一道粉笔沫撮成的白痕,使上唇边那层细小的绒毛更加乌黑。石南里欠身搬回椅子,唐瑞意余味无穷地浅笑着,一边拍打着胸脯自语说,笑得我都有些肚子疼了。
讲完课,布置学生阅读课文。我迫不及待地走向窗前,如初次同恋人约会一样心里涌动着粘稠得近乎憋闷的激动和不安。来到窗前,按预测好的位置站定,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正在小学三年级讲台上讲课的钟艳玲。她穿一见粉红上衣,本来白皙的面庞被黑板映衬得更加白皙。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校园东南角大槐树上的那只斑斓鸟洁白的腹。钟艳玲一手握着书本,一手捏着粉笔,袖管轻挽,露出葱白一样细巧的胳膊。随讲课的节奏,她的上身微微颤动,透着一种迷人的弹性和神秘的内蕴。她转过身捏着粉笔在黑板上书写时的背影简直是一幅魅力无穷的油画。我看得阵阵血涌,如痴如傻。钟艳玲眼睛的余光蓦地触到我灼热的凝望,如妖艳的花朵落上一滴清露,顿时激起一阵轻微而撩人的颤动。这种颤动出现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我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一刻,我坠入一种朦胧的巨大的慌乱和兴奋中。钟艳玲继续讲课,时而转身在黑板上书写,时而捏着黑板擦轻轻敲击桌角吸引学生的注意力。我像小时高举着扫帚捕蜻蜓一样投入、敏捷地捕捉着她的眼神。钟艳玲美妙的眼神每次在我的视觉里跃动一下,都会牵动起我波及肺腑的躁动。
钟艳玲讲完课走下讲台,我凝望的屏幕上图像突然消失。若再往东走,她肯定得经过那道窗口,我暗想着,心里燃起期待的焦灼。我的推断迟迟没有实现。她有意躲避我?守望中,我热烈的期待里积起深深的失望,空洞的内心隐隐生出几丝自卑,甚至羞愧。我怅怅地离开窗台,在教室坑坑洼洼的走廊上徘徊。最前排的一个学生回过头与后面的同学说话,我恶狠狠地甩过两道目光。学生吓得转身缩起脖子,活脱脱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徘徊中,我几次心存侥幸地走到那座窗前,眺望之后便是黯然的伤感。我开动记忆叫脑海里一遍遍闪现出我和钟艳玲目光相触时的一些画面,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与她遥远得不可企及。我暗暗割舍着受那个窈窕身影迷惑情不自禁生发出的种种令我心醉的幻想和冲动,僵硬地安慰自己,反正又不能一辈子呆在这穷山沟里。我叫目光掠过小学教室的房顶向更高更远的空间延伸,努力使酸酸的心田蒙生出坦然的豪情,这种豪情虽然有些悲壮,但阴暗的心里似泛起了些许亮色。
快下课了,我走向讲台,准备重述一遍这节课所讲的内容,并着意强调一下学生重点掌握的两个问题。经过那座窗台时,无意中一瞥,刚才憋足勇气坚定起来的意志轰然爆成碎片。钟艳玲正倚在窗前全力以赴地朝我张望。我不可抗拒地停下脚步,不加思索地纵身跳进她的眼睛。她张望的湖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我看到了她的笑。这种不够灿烂,不够令人振奋,平静,拘谨,甚至还垂着几缕淡淡的忧郁的笑,更叫我心潮翻涌。下课铃响起,我定定地目送钟艳玲离开窗台,回到讲台,走出教室。钟艳玲脚上的纯净的红色凉鞋令我想起那只斑斓鸟的爪。出了教室门,钟艳玲停一停,若无其事地朝这边扫一眼,转身轻飘飘地走了。我静静地站在窗前,像早晨站在办公室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那只斑斓鸟飞去一样,心里生出丝丝凉意。
七
一周的日历匆忙翻过,转眼又到了我上晚自习住校的时间。我记着唐瑞意说过今晚准备喝点酒的话,来校经过北岸村时,敲开一家小吃部的门,挑买了几样容易保存的菜肴。下午放学后,我把在抽屉里藏了一天的菜拿出来,唐瑞意吃了一惊。建军,你这是做啥,这么高级的菜,咱吃可瞎了!他从抽屉里提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从里面陆续拿出西红柿、黄瓜、青椒等几样新鲜蔬菜,边往外拿边说,自家地里种的,又不花钱,多放点油炒炒就不错,唉,建军虽然来了不长时间,看得出是个实在人,咱弟兄保证能处好。张淑花见我俩把桌上摊得满满的,不好意思地将六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到唐瑞意的桌上,笑着说,今晚成你俩请俺了。唐瑞意说,淑花,你算说对了,我早就想请请你。请俺做啥?请你跟咱胡主任透个风啊,叫他别再当着老师们的面动不动就对我发号施令,像熊小孩似的,弄得我脸上火烧火燎的,万一有一回憋不住跟他翻了脸,以后咋处啊,南里老师讲话,兄弟姊妹们碰成堆不容易,接就着来就是,可他老不给我面子。张淑花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俺咋替你透风啊,咱还不一样,人家胡主任也是俺的领导。唐瑞意带着不屑的口吻说,啥领导不领导的,咱这样的学校连毛加屎才九根人,戴上那么顶帽子叫叫好听就是。人再少也得有个头啊,没有王子不乱蜂了?不管咋说,胡安定可是挺听你话啊。俺又不是他啥人,他听俺的话做啥?唐瑞意有点窘。张淑花咯咯咯笑起来。笑完,看看我,又看看唐瑞意,低头喃喃地说,以后可别像石老师那样没轻没重地开俺俩的玩笑了,叫人心里挺不是滋味,俺和胡主任真的没啥,传出去俺倒不在乎,反正到这地步俺是死活一样钱了,人家胡主任是领导,别影响了人家的前途。唐瑞意脸上现出很诚恳的样子,加以解释,淑花,你想多了,俺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别解释了,俺这话也不专是对你说的,俺不傻,又不是看不出咱学校老师脸上蒙着的那层含义,其实俺和胡主任真的没啥,一开始,俺也看不惯他那小家子气,可人家待俺不错,一个小闺女子家出门在外,无亲无故,人家这样待咱,咱也不能拿人家当外人啊。张淑花说得有些动情,再说了,胡主任这人也挺善解人意的,有啥事在心里憋得慌,跟他说说,听他一讲,心里就敞亮了,人家毕竟比咱年龄大点,见多识广,又考进师范学习过。我和唐瑞意都不说话,屋里气氛有些压抑。忽然,张淑花仰脸一笑,咱不说这些不成器了,别搅了你俩的兴致,今晚也不能叫你俩白请,俺出酒吧。张淑花站起身往外走,猛然站住身扭头问唐瑞意,一瓶百脉泉白酒一瓶香槟行不行啊?行啊。唐瑞意爽快地说。我从兜里掏钱争着去买,被唐瑞意制止住了,叫淑花去吧,不破费她两个她喝着也不痛快。
张淑花出去后,我对唐瑞意说,张淑花说起话来有时带着点男人口气。唐瑞意一笑,常在男人堆里混,咋弄还不捎带上两句。我问刚才她说她死活一样钱是啥意思。唐瑞意叹口气,唉,她是说她那门倒霉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咋?她找了个当兵的,在部队四年了,听说要转志愿兵不志愿兵的,真要转了就不准要她了,转不成也难治,那男的家里穷得丁当响,真要回了家得一切从头开始。那她应该跟他挑明了,来个干脆的啊。干脆就得断来,真 断了她也寻不下好主了,这么大年龄,条件好点的早对上号了,剩下的连村里的丑妮都不热乎,淑花咋能愿意,好赖她也是个民办老师啊。这样得拖到啥时候?拖到啥时算啥时吧,你没听她死活一样钱啊,认堆了。
唐瑞意主动向我这边移移身子,关切地问,建军,你的事咋样了?啥事?还有啥事,婚事啊。噢,还没碰上合适的。嗨,啥合适不合适的,这又不是买零件,得按型号,一男一女安上就能使。我红起脸笑着说,我还没考虑这事哪。咋还没考虑,你看我也就大你两三岁,咱那小儿都能偷着跟邻居家的小妮过家家了,惹得邻居常来找我,我才不管这一套,早上了道省下以后我给他操心。我笑着不说话。唐瑞意催促说,兄弟,别光顾笑啊,得抓紧点,老兄看你不错才操这心提醒你,老兄是过来人,这事像咱家里种地一样,得把握好节气,不然就欠收了,因为这个荒了地的也不少啊!我满脸诚恳,实在是没碰上可心的啊。唐瑞意仰脸大笑,不以为然地说,我说老弟,你以为你是在拍电视啊,过日子可不能讲究这一套,得来实际的,说到底找媳妇就像咱从集上买肉一样,挑个干净点的买就是,女人就是有个肥瘦之分,别的还不一样,啥叫可心,接就着来就是,女的脾气不好,咱就得接就着她,女的脾气好了,她就得接就着咱,这些都是活的,掂量着来就是,死的就是看你好吃肥腻还是愿啃排骨,搭一眼就知道了。
我笑着不说话。唐瑞意停下手里的活络郑重地看着我,忽然脸上泛起一轮像是被捉弄过的神情。建军,你是不是早就定下了,叫老兄在鲁班门前摆弄了这几斧子?我连忙摇头,定啥,真的没这回事。唐瑞意皱起眉,满脸疑惑。我真有些纳闷,凭你这条件,省城的师范毕业生,小伙子长得又不赖,别的不说,从咱镇上新来的女教师里挑一个,准不成问题啊。我笑了,啥女教师不女教师的,只要自己看着顺眼,动心就行。唐瑞意自以为是地摇头大笑,操,我看你是中电影电视的流毒太深了,啥动心顺眼的,别人咱不管,建军,你千万得拿着点,最起码也得弄个吃皇粮的,别一时花了眼,折朵中看不中吃的地瓜花,日子也像咱这些民办教师,过个一穷二白,到时我那小儿娶媳妇还指望借你两个钱花哪。这么说,到时砸锅卖铁我也得借给你两个。唐瑞意站起身,双手卡腰边踱步边开导我,别的是假的,别耽误了孩子喊爹啊!
菜摆上桌,三个人的情绪都很高涨。张淑花说,菜这么丰盛,就是请教委主任也讲得过去。唐瑞意说,可真是,你看建军弄得这几个小菜,那回咱学校请村主任张会元也没这质量好。你是说过教师节那回啊?对啊。那回可真有意思,村里男官女官都来了。可不,张会元和牛永芳这两只脚可弄好了,到咱学校里来当客都舍不得拆开,省得别人不知道啊。那回他俩喝得可不少。简直喝迷糊了,对了,那回送他俩走时,在门口张会元跟牛永芳说啥来,惹得你、石老师和孙进博笑得合不上嘴。说啥,他叫牛永芳想办法叫张会天给他腾窝啊,真不像话,堂堂一个村主任,当着咱老师的面就弄这个。一个样啊,你忘了咱村里出的那些花花事,多少人联名告过村主任,可人家硬是当得稳稳的。唉,上头也不管管,看把这些人宠成啥了。可不,眼下就咱教育界还算块净土。真是……两个字一出口,张淑花立刻将话咬住,脸上微微一红,很不自然。我正好目睹了她脸上的这一变化,心想她可能想到了她跟胡安定的事,于是提高嗓音分散两个人的注意力,咱啥时开始下手?两个人从刚才的谈话中挣脱出来。唐瑞意看看墙上的表,说,还有五分钟上课,打铃吧,咱先去教室里转转,该强调的强调一下,别叫学生乱了。行啊,学生来学校一阵子,得叫他们有所收获,别叫晚自习光成了形式。张淑花说着站起身往外走。我和唐瑞意并肩跟在后面。唐瑞意抢先一步拿起铁棍,站立门前,面朝教室方向用力敲打起来。
我回到办公室,唐瑞意和张淑花正在等我。两个人漫不经心地谈论着各自班里学生的情况。唐瑞意说初三学生的素质普遍比去年好,加把劲这届学生的升学率肯定比去年有所提高。张淑花埋怨初一学生的基础太差,说不知咋弄的,后边小学里越来越不是个正劲。我来到桌边,见盅子里都满着酒,挪挪椅子坐下,说咱喝吧,班里有学生问了个问题,叫你俩久等了。两个人积极响应。喝下杯里的酒,张淑花抿着嘴说,等喝完酒,打把扑克才好。唐瑞意反问,你不说钟艳玲要来和你作伴,咱四个人正好凑手。张淑花说,不知艳玲啥时来,还不知她会不会打扑克哪。我问唐瑞意,你们俩今晚不走了?张淑花接过话,不走了,钟艳玲跟我作伴,是胡主任给她做的工作。唐瑞意带头喝下一杯酒,笑着说,这下我这保镖算是解放了。听说钟艳玲要来,我的感觉嗡地一下,浑身飘起醉酒般的晕眩,其实我们才喝了两小杯酒。唐瑞意提议,不行打发学生叫叫赵玉栋吧,反正咱的菜不少,叫他来凑凑热闹,要是钟艳玲会打牌,喝完酒叫赵玉栋走,要是钟艳玲不会,正好叫赵玉栋凑凑手。张淑花赶忙表态,行啊,叫张虎去叫赵玉栋,张虎这孩子懂事,不会把咱在办公室喝酒的事到处乱说。我问是不是初二的张虎。唐瑞意说,你别管了,我去安排,顺便到各班里转转。张淑花表示支持,对啊,唐瑞意是咱学校的三把手,比咱有威力。啥三把手四把手的,就咱这么几个人!
钟艳玲推门进来,白色的连衣裙在灯光下更加洁白耀眼。她朝桌上瞥一眼,止住脚,深感意外地说,哎哟,你们在喝酒啊,知道这样,俺晚来一霎也好。张淑花连忙起身搬过一把椅子,快坐下,晚来做啥,叫我等急了,以为你不来了哪。咋不来,说好的。钟艳玲拘谨地坐下,问,咋就你们两个,唐老师哪?张淑花说,去班里安排人叫赵玉栋去了,对了,艳玲,你会不会打牌啊?会点,在职高时俺宿舍的女生常偷着打,把我拽得也学会了。太好了,以后晚自习咱可有活络了。我一直不抬头,两眼紧盯着对面的酒盅,钟艳玲又甜又脆又嫩还带着点娇气的声音令我耳热心跳,我激动得不安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唐瑞意回来,一见钟艳玲便热情地招呼,艳玲,咋才来,我们早就准备着给你接风,等你等的菜都凉了。钟艳玲羞答答地笑起来,唐老师真会说话,你不是去安排学生叫赵老师了,他来不来?叫人叫去了,我打发人找他他敢不来!张淑花报喜似地对唐瑞意说,艳玲也会打扑克哪。真的,可好了,以后咱就不麻烦人家玉栋了。钟艳玲站起身,一手谨慎地捋着裙上的褶皱,说张老师,唐老师,你们先喝着,我出去还有点事。啥事?张淑花抢走几步拦住她的去路。唐瑞意也极力挽留,艳玲,咋这么些事,玩一霎吧,咱这里又没有外人。钟艳玲笑着解释,俺真有事,出门时给人家捎了个信,光顾来学校,把事忘了。张淑花半信半疑地闪开。真要这样,可得快点回来啊。钟艳玲连连点头,行啊,我保证快回来,张老师唐老师你们先喝着。唐瑞意抬手指指我,开玩笑说,艳玲,咋光张老师唐老师的,还有你佟老师哪。钟艳玲慌乱地看我一眼,扭头婀娜地走了。我站起身,夹在唐瑞意和张淑花中间,怅然若失地望着她渐渐远去的好看的背影。
我、唐瑞意和张淑花边喝边吃边聊,缓缓加浓的酒意中,我们所处的这间办公室不知不觉从夜色中漂移出来,周围漫起一种温馨。门吱呀开启,赵玉栋后脚踏进办公室,钟艳玲的前脚随之跟了进来。三个人站起身跟赵玉栋打过招呼,紧接着跟钟艳玲打招呼。赵玉栋这才发现钟艳玲在他身后,惊讶地说,艳玲,原来是你给我当尾巴,我还以为谁来,你咋不跟我说话?咋跟你说话啊,你连头都不抬。赵玉栋定定神看着桌上的菜,激出一副馋相,我还顾得上回头,他仨弄的酒菜早把我的魂勾住了,哎哟,这么丰盛的菜,要请哪里的贵客?唐瑞意笑道,贵客就在眼前啊,建军才调来,艳玲才分来。赵玉栋一皱脸,原来没我的事啊!唐瑞意说咋没有你的事,他俩是贵客,你是贵陪啊,你是下坡人,就代表村主任张会元吧。几个人都笑。赵玉栋随便坐在一把椅子上,夹口菜有滋有味地嚼着,含混不清地说,你们这么看重我,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张淑花说,这个好办,过几天咱都上你家坐坐不就啥都好意思了。唐瑞意表示赞同,对啊玉栋,这事说啥你也得办,艳玲是你老乡,请不请咱不管,可得叫人家建军去你家认认门啊,菜不用多么丰盛,杀个小鸡就行。赵玉栋一笑,还真别说,我那三个小公鸡快吃着了,过几天赶个集准备准备,连巩校长一堆,都上我那里坐坐。张淑花说,这样,算是请校长啊还是请人家佟老师?不这样咋治,我又不能光叫建军不叫巩校长,要不传出去显得我多不好。唐瑞意说,一堆就一堆,现在咱先喝咱的。张淑花看见钟艳玲左手捏提着一瓶酒,高声说,艳玲,原来你去买酒了。赵玉栋和唐瑞意的目光迅速转移到钟艳玲手中的酒瓶上。唐瑞意埋怨说,艳玲真不实在,我和淑花以为你真有事,原来你弄这个去了。钟艳玲辩解道,俺真是给人捎话去了,捎完话,想到这里就一瓶白酒,怕你仨不够喝,顺便捎来一瓶。赵玉栋催促说,别说了,不管谁买的,喝了再说,反正就是我空着手,你们越说不就越显出我来了。几个人围着桌子找座位,推推叫叫,非要我和钟艳玲坐上下首。我俩都不肯,赵玉栋见争执不下,干脆率先坐了上首,说,瑞意,你坐下首吧,反正就咱俩年龄大点。唐瑞意看着我,见我在一旁坐得挺坚定,在下首坐了。推叫中,我和钟艳玲匆忙对望了一眼,脸上火辣辣地躲开了。
八
这场酒,对于我,说是喝得天昏地暗也行,说是喝得灿烂辉煌也行。昨晚的记忆像被一种巨大而神奇的力量击了一下,电闪雷鸣过后,只留下一片刺目的光芒,或者干脆说是一片空白。早晨醒来,肚子像坏鸡蛋一样,肠胃颠倒得一塌糊涂,隐隐透着一种酸酸涩涩的痛。我疲乏无力,饥饿难耐,一点食欲也没有,还止不住地干呕。我有过醉酒的经历,而这次的杀伤力超乎以往,但我并不为昨晚喝那么多酒而生出丝毫的后悔,我彻头彻尾地认为在那种情形下,实在没有任何理智把握自己,只有与酒为伍,叫精神和肉体来一次双重大醉。我闭着眼静静躺在床上,凭经验知道,对于酒精伤害过的肠胃,只有时间才能缓缓治愈它们,因此以茫然无助的态度有意识地疏远那种令我心神不定的难受感觉。待思维从无边的混沌中渐渐游离出来,我在钟艳玲一双秀目匆忙闪烁的照耀下,回味起在省城师范时读过的一首题为《给我一个机会》的爱情短诗:
给我一个机会
让我跌进你深深的温柔
最好摔断一条腿
最好永远站立不起来
你一滴浑圆的呢喃密封了洞口
我一动不动地腐烂
或者板结为石头
有滋有味地沉重你
在你的内部
在你洁白的骨骼上
长成一根无法剔除的血管
让从你心里流淌出来的血
通过并且滋润我
我脸也没洗,头发蓬乱,支撑着有些发虚的身体到厕所去。厨房门前,唐瑞意正和几个学生闲聊,他眉飞色舞,惹得学生不时爆发出一阵火一样的笑声。我一出宿舍门便远远地跟唐瑞意打了个照面。唐瑞意冲我笑笑,同时做了个古怪的手势。这个手势令我大为费解。之前唐瑞意从没和我这样招呼过,虽然这种招呼透着点彼此熟悉的味道,但也含着一定比例的责备或者干脆说是无礼的成分。莫非我做了什么错事?这个念头一闪,我很快想起昨晚喝酒的事。我不安起来,心想昨晚醉酒后是不是闹出了什么笑话。我极力挖空心思,搜肠刮肚,试图抓到昨晚我的行为的蛛丝马迹,一切都是徒劳。对于昨晚酒后的记忆像清洗过的录音磁带,怎么放也找不回已失的声音。我越发肯定昨晚醉酒后弄出了什么笑话。以往也出过这样的事,事后知情人当作笑柄说笑几天也就烟消云散了,但这次是当着钟艳玲的面啊。我后悔不已,想见到钟艳玲的心情愈发迫切,但心里熊熊燃烧的已不单是爱恋的火焰,更多的是忐忑不安。仿佛钟艳玲成了一面镜子,对着她照一照就能洞悉我昨晚酒后的行为。如果钟艳玲露出反感,一切就完了,肯定是我做下了什么不得体的事。假如她没有反感,真是谢天谢地,这说明我昨晚酒后的行为无伤大雅。
我蜷缩在厕所里,两手按在腹部用力揉搓着,好象要把里面的不适揉搓出来一样。厕所一角长满了荠菜,因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这里的荠菜比外面出落得更加肥胖光嫩。我忆起石南里和胡安定的那番对话。我、石南里、胡安定三人一起来厕所。石南里故意将小便洒在荠菜上,尿液冲洗过的荠菜像刚刚被雨水浇灌过一样绿油油的充满生机。石南里笑着说,看这荠菜多鲜亮,剜回家做菜粥喝没治了。胡安定抿着嘴嗤嗤笑起来。石南里问他笑啥。胡安定停止笑,说笑你啊还笑啥,来了屁还得憋着选个适合的场合放,厕所里的荠菜就能剜回家做粥喝?厕所咋了,粮食不也是尿粪上大的,你咋还吃个楞劲?那个能和这个一样?咋不一样,厕所里的尿粪是尿粪,上到地里就不是尿粪了?胡安定一时没了应对。石南里提起裤边系边往外走,嘴里还吹着口哨。胡安定叹口气,评价道,这个石南里,真是越来越不知好歹了。我说石老师就这脾气啊。胡安定眼一瞪,就这脾气,他以前可不这样,我早就听说过他,他曾经是咱北岸学区的三大数学老师之一哪。顿了顿,胡安定眼睛望着远处,改换一种口气说,从那次没办成调动,跟咱镇教委主任闹了别扭,石南里就破罐子破摔了。我问,石老师和咱镇教委主任闹过别扭?闹过,闹得邪乎着哪。为啥?你不是跟石南里一个村啊,噢,那时你还没回来,不过你知道石南里他娘瘫痪的事吧?知道啊。就为那事,那时石南里可真够难的,他爹上了年纪又干不了多少活,石南里以家庭困难为由,申请调回你们马蹄庄,镇教委主任不准,石南里找到镇教委,跟主任没理论几句就干仗了,听说还动了手,这还了得,镇教委主任一生气,找个因由把他发配到寨山后了。寨山后?就是北岸村最西南边上那个,离北岸二十里,离你们马蹄庄快四十里了。我说镇教委主任也太过分了。过分,谁叫你跳达来,胳膊咋能拗过大腿?我默不做声。石南里摇摇头,现在石南里可完了,也怨这家伙没头脑,不看前顾后的,要不早比我混得强了,虽然没考上师范,那时也是响当当一个以公代干的公办教师啊。胡安定的话里带着几分惋惜,几分得意,我感到他得意的成分远远高与惋惜的成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终止了我的回忆。脚步声蛇一样隐隐约约进了女教师厕所,我立刻断定来人不是张淑花就是钟艳玲。那边传出清脆、悦耳的流水声。我拘谨起来,凝神屏息,做贼一样生怕弄出些声响惊动了那边。流水声消失,蛇行一样的脚步声又从女教师厕所延伸出来。我刚松口气,忽然凭直觉断定来人是钟艳玲。我像突然接到紧急命令一样匆忙收拾利落,心里咚咚跳着往外走。果真是钟艳玲。眼看钟艳玲要走远了,情急之中,我故意在地上弄出些声响。钟艳玲回头看见我,像遇风的树枝,颤动着,犹豫着继续向前走。她突然站住,回转身怯怯地走到学校的菜地边,安安静静,像是在看菜的长势。我心里一热,慌慌的,脚步变得沉重迟缓了许多。待我走近,钟艳玲扭过头,脑后的马尾发朝相反的方向扫了扫。钟艳玲用一种非常令我动心表情对呆望着她的我喃喃道,昨晚的酒都叫你喝了。话里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我不作声,呆呆地望着她。钟艳玲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看菜地,声音更轻更柔,咋样,挺难受吧。我摇摇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她。见我不说话,钟艳玲抬起头,目光刚触到我的眼睛,便被我眼里的那种坚定震撼了。她不再躲避我的凝望,像一只被花香吸引的蜜蜂,全身心地钻进我的目光的爱抚里。过一会,她收起幸福的颤动,深掩起俊美的面容,提醒似地说,俺可是这穷山沟里的人啊。我像没听见一样,目光还是那样坚定。你咋不说话?她抬起头,又被我眼里的坚定深深地震撼了一下。我终于颤着声说出一句话,我不在乎!她灿烂地一笑,面色更加生动、迷人。回去多喝点水,酒就醒得快,俺叔喝多了酒就这样。我知道。两个人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我正准备问她昨晚喝酒的事,她突然像受惊的鸟雀,匆忙看我一眼,慌乱地走了。丢下一句,有人看咱哪!我抬起头,转过身子看见北边地头上一位农妇正拄着锄把聚精会神地朝这儿遥望。
在连着中、小学校园的走廊里,我遇见第一个来到学校的小学瘸子教师张水义。没走啊,佟老师。可不,张老师咋来这么早。来这么早也耽误不了挨人熊啊。邢校长又不常来,谁熊你?一把手要常来就好了,常做官的人熊人也熊烦了,那些刚粘点官边的才熊着新鲜、带劲啊!我看着玉田老师挺好脾气啊?好脾气,分对谁,咱一个瘸子咋能支起人家的好脸子。不是支不起玉田老师的好脸子,是支不老稳,谁叫你长一米五、六的个子来,还不如我这一米五五的齐刷!唐瑞意倚在南边的墙角,露出半截身子,扯开嗓门远远地插过话来。
回到中学院子,唐瑞意又要跟学生逗趣。见我过来,初二的学生相互做个鬼脸跑回教室。唐瑞意也就作罢,边朝办公室走边命令似地催促学生,时间不早了,抓紧时间回教室预习功课!我和唐瑞意进了办公室。唐瑞意问,淑花去哪里了?不知道啊。噢,可能去小学找钟艳玲说话去了。唐瑞意笑着看我,又用了令我费解的那种表情。见到钟艳玲,我已没有了起初的不安,沉着里透出几分镇定。唐瑞意说,建军,你真能喝。能喝啥,都不知姓啥了。你自己起码得喝一斤三两,这可是百脉泉啊。唐瑞意右手伸出一个指头,左手伸出三个指头。我为这个数字大吃一惊,真喝迷糊了!行啊,就咱几个人,熟人不怪啊。听唐瑞意的话音,昨晚我像有什么失态的举动。我试探地问,我出啥洋相了?没出啥洋相,就咱几个人,人家又不怪你。这更加肯定了我的推测。真的,我到底出啥洋相了?唐瑞意一本正经起来,你真啥也不记的了?可不,快说说,我有没有惹着别人。惹倒没惹着,喝完酒,玉栋回去了,你吵着非打扑克不可。打了?打了,你吵着非要跟钟艳玲一伙,说你俩一伙准赢,人家艳玲不好意思,淑花要跟你一伙,你猜你说啥来?说啥?你说我可不跟你这小胡子一伙。哎哟,我惹着张淑花了!惹啥,人家淑花又没怪你。那以后哪?艳玲真的跟你一伙了,你恣得哼起歌来,以前没听你唱歌,你的嗓子倒不错。我后悔不迭,可闹好了。更好的还在后头哪,没拾几张扑克你就攥住钟艳玲的手,把她臊了个大红脸,我和淑花费了好大劲才把你的手掰开,亏了人家艳玲懂事,知你喝多了酒,没怪你,还忙着给你倒水喝。我更加懊悔,这回可糟了,以后我可不敢喝酒了!唐瑞意安慰我说,糟啥,老百姓讲话,好人不怪醉汉,人家钟艳玲又没怪你。我摇头皱脸,满脸沮丧神情,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后悔,反而有一种做了大事的轰轰烈烈的豪迈和雄壮感。要不是靠了酒力,枪口对准后脑勺我也没这勇气啊,那样的话,我和钟艳玲的关系不知啥时才能进展到现在的地步。我既庆幸又有些恍然地想着,脸上装出非常后悔的样子,说钟艳玲怪不怪不要紧,又不在一个单位,太不应该惹着张淑花了。唐瑞意一笑,你这才想错了,淑花皮实着哪,这点小事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见我还有些顾虑重重,唐瑞意举了两个有关张淑花的例子。说张淑花看小说时遇到一个不认识的字,问孙进博,孙进博说他也不认的,问赵中祥吧。淑花捧着小说来到赵中祥桌前,赵中祥一看,从抽屉里搬出字典,翻到那一页后叫淑花自己看。淑花一看脸腾地红了。唐瑞意问我,你猜淑花问的啥字?我问啥字。唐瑞意咧嘴笑着说,啥字,就是咱男人腚沟里那玩意啊!唐瑞意又说学校电路的闸刀开关在张淑花办公桌上面的墙上,有段时间老烧保险丝,石南里常踩着张淑花的桌子接保险丝,张淑花有些不耐烦了,说石老师,你爬上来弄一霎爬下去弄一霎,弄得俺都受不了了,以后俺可不叫你爬了!赵中祥带头大笑。张淑花一咂摸,蓦地大笑着捂起脸伏在了桌上,可不一会就没事人一样了。
石南里和孙进博一前一后爬上下坡中学门前的青石台阶时,我正站在办公室门前与校园东南角大槐树上的那只由我命名的斑斓鸟对视。今天,我觉得那只鸟特别好看,也离我特别近,仿佛招一下手,它就会乖乖地飞到我的肩上。鸟的白腹红爪长尾令我联想到钟艳玲的白连衣裙、红凉鞋和颤颤的马尾发。在我的凝望中,那只斑斓鸟真的变成了钟艳玲,踩着阳光,光芒四射地向我迎来。我浑身轻飘飘地上升,上升。在半空中,我们目光灼灼地对视着。建军,吃饭了没有?我从刚才的幻境中走出,回头看见满头大汗的石南里和面孔僵硬的孙进博,应道,吃了。我问石南里今天咋来这么早。石南里挥手擦着脸上的汗,说别提了,倒大霉了!咋?我盛水的罐头瓶摔碎了。咋弄的?嗨,这个下坡路,太可恶了,我把水瓶放进包里,寻思好走不好走的骑几步省省劲,可望了关拉锁,没骑几步就颠荡出来,摔了个粉碎,这个下坡路!石南里拿出那枚颜色暗黑的圆圆的瓶盖朝我扬了扬,没好气地又扔进包里。我替石南里惋惜,说耽误石老师喝水了。石南里苦笑一下,淡淡地说,其实也好治,再买个水果罐头吃就有了。我说哪里去买这么大的罐头。石南里胸有成竹,说北岸供销社就有,我这个就是从那里买的,说不定现在还有。我说这就好办了,一个水果罐头又值不了多少钱。石南里说,可不,就是有些舍不得,这瓶子都跟我有感情了,真气人,这个熊下坡路!
石南里发现孙进博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凑过去,关切地问,进博,咋了?孙进博咬咬牙,以手握拳重重捶在桌上说,真是气煞人!咋,跟老婆打仗了?跟老婆啥值当的,碰上这好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邪霉!你说谁啊?赵中祥啊,还有谁!咋,是不是昨天放学又拽着你找酒喝,喝多了叫你背回去的?还不如喝多了背他回去,他回家瞎说八说了些啥!瞎说啥了?说啥,你都准想不到,他说我在下坡有外遇。外遇?他回家跟他老婆说的,他老婆又给别人说了,最后传到我老婆的耳朵眼里,跟我闹翻了,我好不容易解释清楚,我老婆去找他老婆,两个人闹了起来,你说两个妇道人家拌嘴,推推搡搡的,你一个大男人插啥手!中祥插手了?插了,捅了我老婆一拳。中祥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理。就是啊,要不是因为咱当老师,怕传出去不好听,我说啥也咽不下这口气!进博,你可别动手,这事怨中祥,抽空我找他啦啦,这孩子,咋能跟老婆说这个,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没事还添油加醋弄出点事来,不用说有这么点因由。就是啊,石老师,我和你在成堆这么些年了,我的事你还不清楚!进博,别生气,你的事我清楚,你不是这号人。孙进博叹口气不作声了,满脸痛苦兮兮的。石南里回去坐到椅子上,咂咂嘴,操,这成啥世道了,广播、电视、报纸上说假话,商店里卖假货,人和人之间也没正经,我看就剩一样想来真的还来不准。唐瑞意问哪一样。石南里说,天气预报啊!几个人咧咧嘴,孙进博也跟着笑了。
后院的铃声响起。小学不上早自习,比中学提前半个小时预备。石南里蓦地站起身伸手指着门外,急促地说,快看啊,快看!几个人扭头望去。小学女教师孟丽香正匆匆忙忙往后赶,紧张得像去救火。我说,孟老师咋这么急。不急还行,孟丽香那脾气跟面瓜似的,去晚了,赵玉田还不训他个狗血喷头啊。可真是,就是人家廖太水好,早晚来学校走一趟就行。你说的好,谁叫人家跟邢校长是亲家了。
九
赵玉栋去找巩校长,说,巩校长,你来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叫你到我家坐坐,中午去认认家门吧。巩校长面带微笑,不去吧,咱常在一块的人,哪有这些事。可不行,你不去坐坐,我咋过意得去,再说瑞意和南里老师常拿这事要挟我,说我不尽人情,我知道他们是想跟着沾沾你的光。那,你打算叫哪些人去?都去吧,咱一共才九个人,都去显得好点,又热闹。行啊,不过得简简单单的,你们民办教师工资那么低,刚结婚有家有口的。我想办的复杂也没那条件啊,几个小鸡刚长起来,咱以吃鸡为主吧。这就是高级菜了,弄个鸡炖豆腐,多放些汤。赵玉栋说行啊,我提前回去准备一下,我还不会杀鸡哪,得去个人帮帮忙。叫石南里去吧。赵玉栋刚走到门口,被胡安定喊住了。赵玉栋问做啥。胡安定板起脸嘱咐道,回去把菜择洗得干干净净啊,大热天的别弄不好吃了闹肚子。赵玉栋笑了,放心吧,胡大主任,你要闹起肚子来,我负责找人给你治,咱下坡有的是兽医!
回到办公室,赵玉栋叫上石南里要走,张淑花站起身,说她没有课,跟着去看看。赵玉栋学着胡安定的口气打趣说,你一个小闺女子家去凑合啥,中午保证管你顿鸡汤喝就是。张淑花说,凑合你老婆啊,好长时间没见了,看她胖了还是瘦了。赵玉栋说凑合就凑合,我又不吃醋,反正胖了也不是大鱼大肉养的,瘦了我也没折腾她。你敢折腾她啊!三个人说笑着往外走。
唐瑞意、孙进博、赵中祥去上课,办公室里剩下我一个人。我搬过一大摞作业看了三、四本,钟艳玲提着一只绿暖瓶走进来,说小学来人了,从前面倒暖瓶开水。我问谁来了。钟艳玲面色红润,用手指抚开额上的几丝细发,北岸中学的张大江校长啊,来找姚老师拿钥匙,说起话来不走了。钟艳玲把暖瓶放在张淑花的桌上,悄声地问,咋光你自己在办公室,那些人去哪里了?上课的上课,石老师和张淑花去赵玉栋家了,中午赵玉栋要请巩校长到他家坐坐。我放下手中的笔,端正姿势热辣辣地看她。她在张淑花的椅子上坐下,垂下头羞答答地不说话。我看着她一只栖在桌上的小巧、白皙、光嫩得疼人的小手,动情地说,那晚我攥疼你了?她愣了愣,恍然大悟,红着脸看我。谁跟你说的?唐瑞意。她栖在桌上的手动了动,头垂得更低。一时间,我的心头热浪翻滚,涌起强烈的握一握她的小手的冲动,于是起身怯怯地向她走过去。钟艳玲感到了我的靠近,斜眼看我一眼,继续低下头。我受了鼓舞似地鼓起勇气,紧紧握住了她那只在我的凝望中熠熠闪光的手,体内热血奔腾,不能自抑,仿佛要通过这只小手把我的一腔热血注入她的体内。钟艳玲抬起颤栗着浓郁的幸福的脸,如痴如醉地看着我。我的意识里彩光一闪,仿佛捉住了那只渴望已久的斑斓鸟,怕它飞走,用力紧紧握着,又怕把它握疼,蓬松开手,轻轻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肤。钟艳玲颤着声喃喃道,别叫你们校长进来碰上啊。我颤着声说,他不大到这里来。两个人都不说话。直到我在她几丝黑发虚掩的耳垂上认认真真地吻了一下,她才慌乱地站起身,将手柔柔地挣脱出来。我们的身体拘谨而热烈地靠在一起。俺得走了,后边还等着喝水哪。钟艳玲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我时,我摆手要她停下,迫切地跑过去,又紧紧握了一下她的那只手。
下课不长时间,石南里和张淑花回来了。张淑花手里握一把青酸枣,边往嘴里填嚼,边吐着枣核,脸上不时挤出一副不胜其酸的痛苦相。唐瑞意问石南里,你俩咋回来了?不回来在那里做啥,该咱干的活都干完了。咋弄也是去一趟,帮人家玉栋炒炒煎煎拨拉拨拉翻翻也好。帮那个做啥,放的油多了盐少了的,叫他俩口子商量着做吧,好赖咱又不闲。啥时去?放学二十分钟后吧。赵中祥挽挽袖子,涎着脸问,真的杀鸡了?杀了。几只?三只。赵中祥咂咂嘴,看来今中午又是一顿好吃喝!张淑花撇着嘴看我。我会意地一笑。胡安定来给张淑花送小刀,慢条斯理地走到她桌前。张淑花,这铅笔刀你还要不要,不要我可真给你买把新的了。买啊。说说就是,买了你也不好意思要。咋不好意思要。胡安定把铅笔刀放在她的桌上,转身不再理会。石南里侧过身,一本正经地对胡安定说,胡安定,中午用不着到玉栋家去了。咋?玉栋说他家的菜没择洗干净,怕你闹肚子,叫我给你捎个话。胡安定说,我不去,谁坐我那把椅子?根本就没有你那把椅子。胡安定微红着脸,行啊,我去看看,要真没有我就回来。几个人哄堂大笑。
小学比中学提前半小时放学。放学后,小学的老师夹杂在学生里面陆续从中学门前走过。因心里挂着去赵玉栋家喝酒,几个人无心做别的事,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不时瞟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小学女教师姚隆英挺胸蹋肚地从门前走过,不知谁冒了一句,看,姚隆英真有校长夫人的风度,面向前方,目不斜视!于是大家的话题不由自主地集中到几个小学教师身上,说来说去竟编成了一段顺口溜:
一等人是邢念贵
一个星期来开一回会
二等人是赵玉田
滴水不漏铁算盘
三等人是姚隆英
走起路来挺着那胸
四等人是廖太水
马马虎虎音体美
五等人是孟丽香
稍微迟到就遭殃
六等人是张水义
一年到头光受气
从赵玉栋家回来,我的心情糟糕透顶。我见到一个我一生中最怵头见的人,而这人竟是赵玉栋的老婆。她叫靳晓霞,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初二那年,靳晓霞偷偷塞给我一封交朋友的信。那时的我对儿女私事一窍不通,把这事当做丑行在班上揭发出来,臊得靳晓霞哭哭啼啼,差点寻了短见。对此我非但没产生丝毫怜悯,而且对自己的做法自以为是表现出凛然正气。时光荏苒,我的认识小树一样日渐长高长大,进了省城师范,终于支撑起一个独立思考的思想空间。我暗暗否定当年给情窦初开的靳晓霞以迎头痛击的那番壮举,时常陷入一种懊悔自责、无以挽回的深深的痛苦之中。偶尔从一位老同学那里得知靳晓霞还在复读,学习相当刻苦,但升学希望渺茫的消息后,我为她焦虑不安,终于不能自抑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对自己以前的过失表示深深的歉意后,对她的学习倍加鼓舞,并根据自己的切身经验总结了几种复习方法供她参考。我开导她说,其实人生的意义和理想的实现并不取决于能否升学,只要抱定目标,不懈地做出积极的努力,结果如何都不枉来世上一遭。我的信得到她迅速而热烈的回应,而且完全是从前那封信的接续,陈酒一样,更醇,更烈。我被她每周两封甚至三封的燃着熊熊大火的信烧得焦头烂额,不知所措,竟至被迫萌发了一缕纤纤的冲动。她约我在母校西南山的柏树林里见面,约定时间精确到了“分”。我本来不愿去,思来想去,怕重犯以前的过失,又是在她面临中考的关键时刻,还是去了。一见她的面,我便没了再想见到她的丝毫冲动,我担心如此下去后患无穷,咬咬牙,决心把她从我的生活里彻底剔除。令我不安的是,在那片寂静笼罩,散发着刺鼻的柏树油脂味的柏树林里,我被动地吻了她,且在他的慷慨大方下鬼失神差地触及了她的一些隐秘。一段味同嚼蜡的相持之后,她愤怒声讨的信件雪片般飞来,我意识到这次犯下的过失比上次更深更重,值得自慰的是我已不再把所有的错误都归罪于自己一个人。然而真要叫我去见她,我会从头到脚都感到发怵。在赵玉栋家见到靳晓霞,始料不及,反而为我解除了心理负担。我心一横,来了小时跟人打架时的亡命劲:她还能把我吃了!靳晓霞没把我吃了,但从她冰冷的目光中,我深切感到了她贯彻肺腑的令她发指的仇恨。我双唇紧闭,很少说话,也很少喝酒,我怕被酒精解除了理智弄出啥不得体的事。从蹩脚的酒场出来,最令我烦忧的有两件事。一件是以后如何跟赵玉栋相处,我隐隐觉得靳晓霞会把我俩的事告诉他。重要的是另一件,去赵玉栋家时,唐瑞意指着跟赵玉栋家不远的一个院门说,那就是艳玲家。我担心靳晓霞会把我俩的事告诉钟艳玲。
晚上有胡安定的课,明天是他老丈人的生日,他已向巩校长请了假。本来胡安定打算上了晚自习,住一宿,明天上完早自习再回家。想来想去,觉得咋弄也是请回假,干脆来个囫囵的。他看准了唐瑞意,准备叫唐瑞意替自己上晚自习。唐瑞意正带着酒意,胡安定的话一出口,立刻遭到他的反对。今晚我有事!啥事啊,你老老实实上就是。不是我的课我为啥上,我够老实了,你咋不叫别人替你?唐瑞意的反应大出胡安定所料。别人就剩下石南里和巩校长了,我担任这个班的历史课,不上晚自习。胡安定思忖着,脸上满是灰暗,无意中瞥见赵中祥幸灾乐祸的笑,大概是不愿叫赵中祥看他的热闹,板起脸,冲着唐瑞意口气生硬地说,唐瑞意,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我是下坡中学的教导主任,有权力安排你!唐瑞意不甘示弱,我就是不上,有权力你尽管使,看你能把我这个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还是咋的!说完,气呼呼地出去了。胡安定僵在那里,脸上更加灰暗。石南里脸上满是过意不去的神情过来帮胡安定出主意。安定,真不凑巧,晚上我也有事,不行叫巩校长替你一晚?胡安定摇摇头,脸上刚刚亮起的一盏灯噗地灭了,看样子他本来打算跟石南里商量商量,叫石南里替他一晚。胡安定怅怅地来回踱步,办公室里满是尴尬的气氛。我主动说,不行我上一晚上。胡安定的脸上依旧灰暗,说这个班没你的课啊。我说我的历史课内容挺多,白天课少忙不过来,上一晚赶赶课吧。胡安定脸有些暖,压抑着兴奋说,这样也行。胡安定恢复常态,又在办公室的空地上颠来颠去,气愤的说,这个唐瑞意,不服从领导,到时我再跟他算帐。胡安定一出去,赵中祥冷笑道,算啥帐,到时你敢操蝎子腚啊。石南里也笑着说,这个胡安定,啥时才能去掉这些酸毛病,他要不装模作样,我早替他上一晚了。
傍晚,我正在校园西南角的大槐树下散步,赵玉栋来了。赵玉栋脚穿一双旧式军用凉鞋,鞋底厚重结实,在地面踢踏出刺耳的硬响。我止住脚向他笑望。赵玉栋像没看见我一样,径直走到校长室兼教导处门口,见门上挂着锁,转身走向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前,赵玉栋和活动着腰身出来的孙进博正好碰面,他问,进博,咱胡大主任上哪去了?回家了,今晚建军替他上课。操,这个胡主任,今中午还说晚上要跟我下盘棋,诳到我头上来了。说着,气急败坏地抬高腿,用脚掌在树杆上猛踹几下,几片萎缩的树叶晃悠悠地落下。孙进博笑笑,两个人在办公室门前对起话来。进博,今中午咋只喝了那么一点,嫌我的酒不好喝啊。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怕耽误今晚上的课。你也太谨慎了,还有一下午的功夫哪,喝多少酒也该醒过来了。咱可不能和中祥一样,动不动就像根醉鸟,再说醒过来精神头也不那么好啊。管精神头好不好做啥,又不是去跟老婆睡觉,咱当老师的有的是课上,还在乎这一晚啊。见我一步步靠过来,赵玉栋冷冷地一甩头,扭身进了办公室。扔下一句,我得备霎课去!
下晚自习回来,亮着灯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我看看赵玉栋收拾利落的办公桌,断定他已回家。孙进博有下了晚自习回家走一趟的习惯,我不加理会,独自出了办公室。今晚的天气阴沉沉的,三个班的学生都走了,校园里漆黑一片。因抹不去见到靳晓霞后引起的种种烦恼,我睡意全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校园里游荡。今晚,我对钟艳玲倍加珍爱,越来越深刻地觉得她是我一生中不可错过的机遇,必须好好把握。但又有一种由不得自己的懊丧和无能为力的茫然困扰着我,叫我茫然无助地心痛。靳晓霞冷冷的表情乌云一样遮盖了我的思绪的天空。
我情不自禁地来到学校后边的菜地边。这是一个无论多少年后想起来都令我心跳加快的地方。夜色昏暗,伸出手,隐隐辩出五个手指的轮廓。握成拳头,便是一团小小的黑影了。有一刻,我感到我的心就像这只拳头,孤零零地跳动在无边的黑暗里。微风吹过,蔬菜用蔬菜的语言窃窃私语,竟然私语出一些生机,使沉默中的我更加显得形单影枯。一种异样的声音自菜地东南角传来,我屏息细听,断定声音是从教室山墙和相邻的土堰相隔而成的小胡同那里传来的。我想起初二教室被盗的事。前天晚上,初二教室的窗子被撬,把里面所有的塑料皮日记本洗劫一空。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捡起一截树枝,蹑手蹑脚走过去,待走近了,大喊一声,做啥的!片刻紧张的沉默后,我看清胡同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建军,还没睡啊。男的是孙进博。女的背对着我,两手在腰间一阵忙乱。我认出她是在省城打工的那个矮个子姑娘——初三学生彭刚的姐姐彭婷。窄窄的胡同里,间断性地飘出浓郁、刺鼻、潮乎乎的脂粉味。
十
早晨,在办公室门前目送那只斑斓鸟飞走,我怅然若失地走进办公室。捂了一夜的办公室里热气袭人,墙上锈迹斑斑的石英钟发出不太清脆的滴答声。我在办公桌之间的空地上来回踱着步,一扇窗子咣当打开的同时,一阵凉风刀子一样直刺进感觉的深层,我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
一夜的阴郁、燥闷被风吹走之后,雷公闪母的破口吵嚷中,我到下坡中学以来第一场兴师动众、性情暴躁的雨虎视耽耽地来到了散乱不整的几乎绵延到山顶的下坡村的上空。校园里,两排破烂衣衫的校舍畏缩不安起来。先是几粒玉米籽大小的雨滴高高低低地落在房顶的腐草、树叶和泥光闪闪的地面上,试听刀刃一样发出几种质地不同的回声。不多时,云丘里所有的麻袋争先恐后地打开,白亮亮的玉米籽唰唰响着倾泄而下。体弱的叶子挣扎着松开紧握树枝的手,呻吟着飘飘摇摇地下坠。地面上积水纵横涌流。房檐上挂起一张厚重的水帘。水帘急促晃动着迅猛地往下抽动,房前溅起一道浪花翻飞的水槽。水槽周围拥挤着一层厚厚的朽烂的草屑,仿佛整个房顶都要流下来。
啪!一滴水在桌面炸开成一只写意画般的纤纤妙手,细长的手指竭力罩住一方巴掌大小的桌面。我用手背擦去脸上凉丝丝的水星,仰脸朝房顶望去,房顶上皮癣般结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痕,轮廓鲜明,湿润欲滴。办公桌上面的那块最大的潮痕凝成的水滴率先垂落下来。
雨稍停,钟艳玲晃动着马尾发爬进校门。我心头一热,迫不及待走到门口,憋足感情朝她凝望。近了,更近了,到了能看到他的眼神的距离,钟艳玲侧脸斜睨了我一眼,目光里透出令我心寒的敌意,冷冷地垂着脸走开了。我淋了雨一样感到里里外外都湿漉漉的。靳晓霞阴郁的目光在我一片混沌的意识里冷冷地闪烁。
在讲台讲了几分钟课,我就感到疲惫不堪了。布置学生上自习,我失魂落魄地来到那座窗前。斜对面正在讲课的钟艳玲一看到我,低头放下课本逃出我的视觉。我呆呆地倚在窗前,表情木然地望着小学三年级里半截阴暗的黑板。下课铃响过,钟艳玲低着头匆匆回小学办公室,我才注意到她今天没有穿白色连衣裙,也没有穿那双令我联想到斑斓鸟的爪的红色凉鞋。
一个非常美好的时刻,我把为那只鸟取名的事说给钟艳玲。她灿烂一笑,啥斑斓鸟啊,是三伏鸟,这种鸟三伏天来俺这里,出了伏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真的?真的,俺也是听村里人说的,这种鸟在俺这里稀罕着来,你是在哪里见到的?中学校园东南角的大槐树上,每天早晨在那里停一会就飞到别处去了。那,明天我也去看看。看就看,兴许那只鸟就是你哪。我把那只鸟跟她的相似之处绘声绘色地描绘一番,惹得她咯咯咯笑个不停。笑完,她叹口气,说俺可赶不上那只鸟,它飞得多高啊,俺才飞了几步就飞不动了,现在还是代课,将来说不定跟只鸡差不多,只能在院前院后的瞎咕咕。她面带忧郁,将脸柔柔地埋在我胸前,压低声音说,兴许那只鸟是你哪,热一阵就飞走了。我捧起她的脸,目光灼灼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看看我这衣服,这鞋,哪里像三伏鸟,我才舍不得飞走哪!我俩又回到刚才情意绵绵的幸福里。我一手捋着她柔滑的马尾发,一手按着她圆圆的有些柔弱的肩,认真地说,我还是觉得你像那只斑斓鸟,不是,是三伏鸟,现在你飞到我的眼睛里,天一凉你就飞到一个离我更近的地方。啥地方?我的心里啊。她如醉如痴,喃喃说,你要喜欢俺这打扮,俺常穿给你看,还有,那鸟咱还是叫它斑斓鸟吧,俺听着这名字挺好听。
钟艳玲穿一件我从没见过的衣服,颜色、样式都透着稚气,像是读职高时穿的。我终于寻到一个接近她的机会。今天上午,我的目光时不时地透过后窗玻璃洒进小学校园里。赵玉田、孟丽香和张水义都去上课了,姚隆英提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出了校门,我立刻断定小学办公室就剩下钟艳玲一个人。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咚咚跳着来到小学办公室。果真就钟艳玲自己。她看见我,吃惊了一下,低下头冷冷地说,你来做啥!来找你啊,我想问你是不是听了别人的闲话。俺啥话也没听,你走吧。我还想解释,她不加理会地拉开抽屉,摸索出一个小纸团,摁在我面前的桌上,晃着长长的马尾发面无表情地走了。我拈起小纸团颤着手打开,上面认认真真地写着一行字:
你是三伏鸟,热一阵就飞走!
下午,学校来了一位镇教委领导。镇教委领导在校长室坐了不长时间,打发巩校长来办公室把唐瑞意叫去。唐瑞意回来,石南里笑着问,瑞意,又有啥好事,给咱说说。啥好事,坏事了!咋?那天咱编的顺口溜叫赵玉田知道了。啥顺口溜?你忘了,一等人是邢念贵,一个星期来开一回会……这回可惹大祸了!他咋知道的?谁知道啊,赵玉田找了下坡村主任张会元,说咱中学败坏了小学教师和领导的名誉,村里出面到镇教委,要求对这事严肃处理。村里真去了?不去镇教委咋来人,牛永芳和张会元去的。操,这两个不正经的,瞎掺和啥!赵中祥插嘴说,掺和啥,赵玉田是牛永芳的表姐夫,惹着赵玉田还不跟惹着牛永芳一样,听说他俩还有一腿哪。唐瑞意来了兴趣,中祥,快说说,他俩咋回事?石南里用胳膊把赵中祥拨拉到一边,不耐烦地说,都啥时候了,还有闲功夫说这些狗操猪的事,瑞意,快说说镇教委的人问你啥来?唐瑞意把目光从赵中祥脸上抽回来,说镇教委的人问他那顺口溜是谁编的。石南里迫不急待地问,你咋说?我说不知道啊,没听说过这事。石南里咬咬嘴唇,对,就是咬住不承认,看这个铁算盘到底有啥能耐!石南里转过身,面对大家,表情严肃地说,过一霎,可能还叫谁去,咱得统一口供,和瑞意一样,都说没这事,看他咋治。孙进博、赵玉栋纷纷点头。张淑花叹口气,我看这样不太合适,无风树不响啊,人家既然告到了镇教委,咱要死不承认,上面肯定不信,这样的话不但推不脱这事,还惹得对咱这些人不信任,咋弄也得给镇教委一个台阶下啊。石南里犹豫不决,淑花,你说咋办?干脆实话实说。操,那样不都完了?咋能都完了,就说这是大伙闲聊时你一言我一语凑起来的,这么些人,法不责众啊。法不责众,法不责众。石南里面露喜色,对啊,别说,淑花还真有两下子,行了,咱就按这口供。石南里刚捱个嘱咐一遍,巩校长又来叫人。
石南里主动跟巩校长说,巩校长,你也别费心劳神了,这事我最清楚,我去跟镇教委的人说说。石南里去了不久就回来,一进门便满面春风地说,这事就按咱商量的说,问题不大啊!话音没落,巩校长又来叫人。办公室的人陆续被叫去。每回来一个,石南里就迫不急待地迎上去,你咋说的?按你说的那样。石南里点点头,好,叫镇教委看着办吧,把我和建军轰出下坡中学赶回我们老家马蹄庄才好哪!
我最后一个来到校长室。镇教委领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堂堂一个省城师范毕业生,都被拨拉到下坡这种地方了,咋还不好好反思反思?咋了?咋了,败坏下坡小学教师和领导的打油诗不是你编的?不是啊。那你说是谁?大伙在一起闲聊时你一言我一语凑起来的。哼,你也真好意思往别人身上抹,实话告诉你,我已经调查好了,要是单单一个人说是你我还打打折扣,两三个人都咬定是你编的,你还赖得了,你才来下坡大半学期时间,人家跟你无怨无仇,凭啥诬陷你,再说你是这里唯一从省城师范毕业的,有这个水平,这就叫有劲不往正地处使啊。我恳切地说,真的不是我。佟建军,你别犟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听你几句巧辩就信以为真了,实话告诉你吧,这事可闹大了,下坡村委都插手了,好不乐意,咱是地方办学,啥事都得靠人家,不拿出点态度咋行?不信你再好好调查一下,真不是我自己编的。还调查着玩啊,镇教委这么忙,正事都干不过来,还得单独抽出一个人为你这事瞎忙活,给你透个信,也是咱镇教委主任的意思,看来你在这里待不住了,得挪挪窝。我试探着问,往哪里挪?镇教委领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往哪里挪,可不能因为犯了错误把你调到镇中学、北岸中学一类的好学校叫你体体面面地离开下坡中学啊!由你们吧。我木然地扔下这句话,没等镇教委领导发话就面无表情地出了校长室。回办公室的路上,我抬头望望校园东南角那棵空荡荡的大槐树,已有好多天没有看见那只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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