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断 崖 ——《边地》系列中篇小说之三 云 亮 一 太平联合小学校长谢钱贵同我的第一次谈话是在学校门前的草坡上进行的。秋末的阳光热情不减。天地间氤氲着浓浓的各种果实成熟的气息。遍野的从春天一路跑来的植物面露疲惫,显出气喘吁吁的模样。风温馨而隐隐透着一丝不容质疑的凄凉。谢钱贵面皮黑亮,他跟我谈话时那种仿佛对我了如指掌似的父亲般的口气令我多少有些反感。他说,建军,你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分咋看,若瞪大了眼睛肯定是闯破天的大事,若眯缝起眼顶多也就算个开过头的玩笑。我不说话,着迷地看着他大红枣似的脑瓜上一丛约两厘米长的茁壮的黑发。他用自以为照见我心底的郁暗的眼光津津有味地抚弄着我的五官,继续说,这事处理得虽然有些过头,也得分咋来看,要从吸取教训的角度,你还年轻……我下意识地突然转过脸,把所有的目光集中起来猛地塞向他的左眼。谢老师,那顺口溜根本不是我编的。谢钱贵额上最粗的青筋急速抖动一下,像一截浑圆的鞭绳将额上的一抹油光抽打得一干二净。我以为他要对我表示愤怒,心一横,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他一咧嘴憨憨地笑了。不是你,那,是谁编的?大伙一块编的。那,大伙中有没有你?当然有了。这不就对了。可为啥只处理我一个人?对啊,这事就得你自家考虑了!我哑口无言。 风踩着草尖从谷地一直蜿蜒到山坡顶上,一部分散逸进身后的校园,不小心碰到虚掩的窗子,发出一阵不太清脆的声响。谢钱贵抖落脸上的憨笑,双手卡腰,摇晃着粗短的身躯,换了一种口气。建军,我找你出来没别的意思,只想说两点,一是以前的事咱不提了,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二是既然来了就把这里当成家,哪里不顺心尽管跟我说。 和谢钱贵往回走,临近校门,我慢吞吞地停下脚让他走到前面。太平联小建在北太平村东头的坡腰,东、南、西、北四个太平村的三至五年级学生都集中到这里。处在两个高度的两排校舍通过上排的东门和下排中间的南门天然相通,下排全是教室,上排是办公室、仓库、伙房和一座空荡荡的宿舍。走出上排的东门,向下绕院墙走一个大大的直角,进了南门才能来到教室。谢钱贵和我一前一后回办公室,这种同小时跟父亲一起下地时的情形让我感到有点别扭,又不好落得太远,便不太情愿地跟在后面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他的背影。 王少平拿砖头在仓库门前的青石台阶上砸一个青皮核桃,担心溅起的汁液染到身上,每砸一下便做一个闪避的动作。谢钱贵跺跺脚,背起手正色道,少平,都多大了,还小孩似的砸这个。王少平不以为然,咋,大人就不能砸核桃吃了。吃归吃,找个合适的地方,看你把仓库门台弄成啥样了,打扫卫生时咋不这么主动。王少平皱起脸,斜睨我一眼,苦笑说,看谢校长说的,啥时打扫卫生我不主动了?谢钱贵不再理会,双臂做一个伸展动作,径直朝办公室走去,脑后不轻不重地扔下一句,叫你嘴硬,看以后说媳妇求不求我。 谢钱贵的身体本来已经没进办公室门口了,突然向后弹出上半身,扭脸问王少平,少平,你这核桃从哪里弄的?别管哪里弄的,反正不是偷来的。你别说,我还真担心这个,从你们西太平到咱联小,有数的几棵核桃树,你要是管不住自家的手,惹下祸叫人家找到学校来,那可就热闹了。王少平一眦牙,谢校长说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说啥也不能干那事。那你这核桃到底从哪里弄的?地上捡的啊。这话谁信,天上还落地瓜蛋啊!你放心,反正不是偷人家的。 应何善唤谢钱贵进办公室,说有事跟他商量。谢钱贵进办公室不长时间就扯着嗓门嚷起来。我说何善,你到底咋弄的回事,咋老是不改,你想重新再乱一回啊!我咋了,谢校长?你刚才说的啥?说的啥,俊秀的身体不方便,能不能将她的常识课分给新来的佟老师代代!这管你啥事,人家文俊秀有困难还不会说啊,你在里面掺和啥?我正听得发愣,王少平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和他猫腰凑到窗下偷听。应何善的口气明显变软了。谢校长,按说这事我真不该掺和,可俊秀都这样了,真应该照顾照顾。哪样了,我又不是没长眼睛,就是人家建军老师不来,我还准备替她上几节课,用得着你闲操心。真的?假的,哎哟我说何善,你看你这热乎劲,都有家有口的人了,就是不替自家想想也得替别人掂量掂量,人家文俊秀才当了几天新媳妇,娃还没生下来哪,你还要不要人家过囫囵日子。谢校长,我咋不要俊秀过囫囵日子了,只要她能过上好日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行啊。谢钱贵不耐烦了,你看看你看看,又来了,就凭你这胡掺和的劲头,叫文俊秀婆家的人知道了,能安稳得了她,当初我给你们处理这事时咋说的,快刀斩乱麻,从今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是不是想吃回头草啊?谢校长,我咋想吃回头草了,同事间相互体谅体谅还不行。就是不行,这事有别人体谅的,你不行。不行就不行,俊秀的常识课你可得给她调调啊。你看看,你要再俊秀俊秀地叫得这么热乎,我非不给她调不可。应何善连忙告饶似地哀求,谢校长,我不了还不行啊。 王少平捏一小撮鲜嫩的核桃仁递给我,我不接,他抬起下颏坚定地朝我呶呶,我只好张手接过,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剥了淡黄的胎衣往嘴里送。王少平冲我咧嘴一笑,满嘴漾动着脑浆似的白生生的汁液。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微风吹拂,那扇虚掩的窗子有气无力地吱呀一声。王少平用肘触触我的胳膊,躬着腰小跑几步,缓缓仰起身子出了东门。我学着他的样子离开办公室来到仓库门前,正犹豫是否出校门,王少平返回身子在门口一个劲地冲我摆手。 我和王少平一爬上校门外的草坡,王少平就摇头笑着说,这两个人真有意思,就是掰不开脚丫子!谁啊?应何善和文俊秀啊,你刚才在办公室窗台下听啥来。我问他俩到底咋回事。咋回事,应何善和文俊秀以前有过一腿,文俊秀她婆家知道了,谢校长出面处理这事,打保票说一定快刀斩乱麻,叫他俩以后再也井水不犯河水了,我看这事够戗!他俩还藕断丝连?啥藕断丝连,连藕也没断。 真邪门,文俊秀那么水灵的妮咋就看上了蔫儿巴几的应何善。王少平说着捡一块石头挥手扔向坡底的池塘,平静的水面猛然皱起脸,吐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闷响。他扭身环视着四周高高低低的山峦,慨叹道,这就叫王八寻绿豆,对上眼了。我低头注视被一群蚂蚁拖着的一只僵死的昆虫,漫不经心地说,他俩还真有这事啊。啥叫真有,我亲眼碰上过他俩躲在伙房门后亲嘴,那个热乎劲啊,连眼皮都懒得抬。真看不出,看样子两个人得相差十来岁。十来岁,整整相差十六岁零七个月,应何善面嫩,显得年轻,今年已经四十了,比咱谢校长还大一岁哪。哎哟,还真看不出,文俊秀也真是,图他啥。谁知道啊,大概是应何善在她身上施了啥魔法吧。啥魔法不魔法的,准是文俊秀看上了他的什么地方,一时扭不过弯来。这个弯可真不好扭,多少年了,我们在这学校念书时就看着他俩和别人不一样。念书?我和文俊秀从三年级开始同学,都是在这里小学毕业,后来又念到洼峪镇中心中学,毕业后都没升上学,正好镇上招考民办教师,我们考上后一起分到这里,他俩那点事对我像自家的几个脚指头一样清楚。应何善都那么大年纪了,又有家有口的,文俊秀家里咋不开导她开导。你以为小孩子过家家啊,这事可不是那么好开导的,要不是文俊秀家早给她寻了主,应何善又面筋似的狠不下心和他老婆离婚,说不定两个人早老夫少妻地在一块过了。文俊秀早就有主了?有了,还是个铁路工人,家庭条件好着哪,我要有那条件,唉,不说了。 王少平咬紧牙关,脸上陷出一洼沉沉的阴影,眼里似乎有几只白鸽展翅飞过。我学着王少平的样子弯腰捡一块石头,挥手扔向坡底的池塘,因用力过小,石头在远离池塘的土堰上炸起一团毛茸茸的白尘。我问,知道文俊秀和应何善的事后,男方就不怪罪?也是王八寻绿豆对上眼了,人家不但不怪罪,还动了说事人,说只要两个人不再来往,就当啥事也没发生过,还忙不迭地疏通门子跟她结了婚。太不理智了,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啊。啥甜不甜的,剜到篮子里才是菜,隔墙闻香的滋味更不好受。我现出惊异的脸色,你别说,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么好柔的面疙瘩,那么扎心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波澜不惊。波澜不惊,应何善老婆可为这事大动了肝火,一连三天没起床,披头散发地闯到学校来,看那样像要把应何善生吞活剥了,幸亏咱谢校长会来事,苦口婆心,硬是把这事安抚得风平浪静。 南太平村被南边一列东西走向的山脉严严挡在后面,一条小路破布条一样自山脊飘飘悠悠地落下来,软绵绵地缠在几个村庄之间的主道上。王少平死死望着西南方向山腰的一片柏树林,满脸神往地说,那可是个好地方,别说别的,光那气味,闻一口就叫人回味无穷。我不解地问,你是说那片柏树林?他点点头,感叹道,太迷人了!我不以为然,柏树林里有啥好闻的,涩涩的,还带着一种刺鼻的辛辣味。你是不习惯,就像喝啤酒,第一次跟喝马尿差不多,可坚持几次以后,保准你一闻到那种气味就会神魂颠倒。 王少平把目光远远地撤回来,像看陌生人一样木然地打量着我,脸上匆匆闪过几缕捉摸不透的表情。建军,你没谈过恋爱?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弄了个愣怔,热着脸迟疑地摇摇头。王少平沉沉呼出一口气,嘴角漾出两轮自嘲的苦笑,突然发疯一般弯腰从地里抠出一块石头,头也不抬,没命地向池塘方向扔去。因用力过猛,石头斜越过池塘上空,猝不急防击在一块正在掩面沉思的卵石上,远远地闪出一道微弱但刺目的火光。 少平,你这是做啥,要是猛不丁从堰跟里走出个人来,非出人命不可!谢钱贵一手卡腰一手朝我俩指指画画着出了东门。我和王少平被吓了一跳。愣过神来,王少平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哪有这么巧的事,真是故弄玄虚。谢钱贵没听清,一边继续朝我俩这边走,一边追问,少平又咕噜的啥,肯定又对我不礼貌了。哪里对你不礼貌了,我是说哪有这么巧的事,扔一块石头,人就猛不丁从堰跟里出来了。你看看,这孩子,我说啥都听不到心里,我还能和你嘣着玩啊,我是过来人,吃过这方面的亏,那年秋天我到坡里刨地,满地里就一块瓦片,寻思省点劲扔到堰下的道上算了,瞪大眼睛看着没人的,谁知瓦片一落地就传来哭喊,那次光医药费就花了三十多块。王少平不相信,开玩笑说,怪不得人家当校长,话来得就是快,连艮都不打就头头是道地编出来了,哪有这么巧的事!谢钱贵来了认真,不信你去东太平打听打听,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事。王少平连忙摆手,我信啊,咋不信,连你支起腿在太阳地里晒袜子我都相信,还有啥不信的。去去去,你这孩子真没大没小,这玩笑有别人开的还有你开的,再说这有啥好笑的,不就是我买的尼龙袜小了点,穿上去脱不下来,没办法穿着洗晒了几天,叫你碰上这事你咋办,总不能用剪刀把好端端的一双袜子开了膛吧。王少平笑得前仰后合。谢钱贵绷着脸,啥大惊小怪的,叫人家建军说说,这还不是常有的事。王少平颤着声音说,常有的事,咋没听别人有过,建军,你们那里有过这事没有。我忍住笑,转脸去望别处。 谢钱贵长叹一声,说这个王少平,真拿你没办法,咋老是孩子气不退!说着抬腕看看表,满脸郑重地对我俩说,好了,该上课了,少平去打铃,建军招呼一声文俊秀。我问文俊秀在哪里。谢钱贵仰脸向上指了指,俊秀在上面山地里,肯定在寻酸枣吃哪。 我沿谢钱贵指的方向往上爬,长草没膝,间或有几只模样俊俏的蚂蚱从附近跃起,搂抱在高高的草杆上,草杆微微晃动,生动起一方小小的空间。 回转身,整个的北太平村尽收眼底。倾斜的坎坎棱棱的街道。零落的高高低低的房舍。雀鸟由着性子在空中穿梭,禽畜踱着方步在角落里觅食。村民们心平气和地忙碌着各自的那份生活。整个村庄像一件洗了多遍平淡但不显得破旧的衣衫,熨贴、自然地披在铺展开的山的基部。村东头的池塘像一汪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不眨深情地望着高蓝的天空。 文俊秀哼着小曲出现在面前时,我正望着被王少平罩了一层神秘色彩的那片柏树林出神。佟老师,你也爬山啊。文俊秀体态丰盈,粗短的发辫固执地垂向脑后,一手蓬松着握一把半青半红的酸枣,裸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起迷人的神采。文老师,谢校长叫我来招呼你一声。文俊秀说,估摸着快到时间了,俺正往回赶哪。见我盯着她手里的酸枣看,她脸一红,伸过手,佟老师,你吃酸枣吧。我忙不迭地摇头。 人家建军又没有喜,叫人家吃啥酸枣!王少平猛然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文俊秀红着脸折一截野枝追赶着打王少平,说,没有喜就不能吃酸枣了。王少平举起双手转身往回跑,嘴里一连串地说着,注意身体,注意身体,我投降还不行啊,我投降还不行啊!文俊秀停止追赶,训斥似地说,你不好好准备上课,跑上来干啥?干啥,谢校长叫我来找你俩,还以为建军迷路了哪。文俊秀娇嗔道,就你能,谁不知道你是来图风凉啊。图风凉,这里有啥风凉的,不过还真有人抢着要来,可惜咱谢校长不叫。文俊秀又红了脸,捡起野枝追赶王少平。 二 我和应何善捧起书本闲聊着出了东门,绕院墙到下排的教室去上课。文俊秀腆着微隆的腹部远远跟在后面。同我说话的当口,应何善不失时机扭头朝文俊秀看几眼。我无意间瞥见文俊秀对他温情地一笑,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几丝艳羡,蓦地想起王少平说的那句话:文俊秀那么水灵的妮咋就看上了应何善! 离南门不远的场院里有一排半新的房子。一个姑娘模样的少妇正躬身打扫场院。她披散的长发如碳,一部分卧在背上,一部分自柔和的肩窝倾泻而下,素朴的单衣和埋头扫地时的屈身姿态丝毫遮掩不住娇好的身材。水香,再扫就连地皮也扫下来了,庄稼人哪里来的这些干净气。应何善主动上前搭话。水香抬起雪桃似的脸朝这边浅笑。庄户人家就不扫地了?扫也得有个度啊,像你这样一年得使多少把笤帚,怪不得王少平常夸你们西太平的姑娘勤快。水香低下头,勤快啥,闲着没事瞎忙活。 文俊秀跟水香打招呼,说供销社新来了一块布,约她抽空一起去看看。水香笑道,看啥,相中了也买不起,哪像你,有个大工人女婿不说,自个还能挣个零花钱。文俊秀笑着回话。水香,听你这么一说俺倒成掉进福窝里的人了,谁不知道你那口子在外面当包工头,一年扛回一大包钱。水香笑得弯了腰,说还扛回一大包钱哪,不把自个赔上就算烧高香了。应何善笑咪咪地进了南门。门外继续延绵着文俊秀和水香的笑声。 中午放学前,谢钱贵要开个小会,不见了王少平。问应何善,应何善说他二、三节都在教室里上课,不清楚。谢钱贵自言自语地说,刚才还在办公室里,转眼功夫不知去哪里了。文俊秀说可能去厕所了吧。谢钱贵说没有,他刚从厕所回来。我隐约记起临下课时,自下排教室的南门向西闪过一个人影,像是王少平,便主动提出去找他。 一踏进水香家的场院,我顿生一种异样的感觉。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各样物什摆放整齐,唯一的一棵大槐树的落叶很及时地被清扫到院角,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站在场院中央茫然四顾,想喊几声又不知如何开口。水香家的这排房子共有三个门口,两边的上了锁,像两张落寞寡欢的面孔。一时间我觉得不自在起来,感到无端地闯进人家的院子不太合适,这样回去找不到王少平又不好交待,正犹豫间,中间的门小心翼翼地响了。一个怯怯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漾开。老师,你要借啥东西使啊?我慌乱地迎上去,不借东西,我找人。老师,你找谁啊?我看着少平朝这边来了,不知去了哪里。王少平……水香正支吾着,王少平一个箭步从屋里出来。建军,找我做啥?我被弄了个愣怔,神思恍惚地看着王少平说,谢校长要开会。你咋知道我上这里来了?在教室里瞥见你朝这边走的。王少平和我往回走。临走前王少平回过身低声对水香说,不要紧,建军和我是好兄弟。王少平斜走到墙角,从一个破柳条筐里抓起一大把青皮核桃往裤兜里装,一边抬手招呼我,建军,过来装几个。水香站在门前热情地劝我,装几个吃着玩吧,老师,自家树上落的。 离开场院,王少平用一条胳膊搂着我的肩膀嘱咐道,建军,回去可别说我在这里。为啥?不为啥,反正别说我在这里就是。那我咋说?就说我去供销社买圆珠笔去了。你买的圆珠笔哪?王少平笑着拍一下我的脊背,你也太实在了,你以为他们会真的搜我的身啊! 来到上面,谢钱贵三个人正站在办公室门前说话。王少平径直走过去,谢校长,咋不开会?谢钱贵冷起脸子,你还知道开会啊,再出去溜着玩去吧!王少平疼起脸,谢校长,这回你可冤枉我了,你知我做啥去来?做啥去?我去供销社买圆珠笔了,买圆珠笔也是为了工作啊。谢钱贵不信。王少平辩解说,我真去买圆珠笔去了,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为了跟着你好好干工作。我赶忙凑过来为王少平做证。谢谢钱贵噗嗤笑出声,看少平说的,跟着我好好干工作,跟着谁不得好好干啊。见谢钱贵不再生气,王少平来了认真,谢校长,咱开会吧,快放学了。谢钱贵倒显得漫不经心起来。开啥会,皮毛的一点事,主要是征求一下建军的意见,看能不能替文俊秀代代常识课,大家都看出来了,文俊秀这身体,得照顾照顾。我不加思索地说,行啊,这么点小事还征求啥意见。隔着王少平,应何善冲我友好地笑了笑,我像立了大功一样顿觉满心舒坦。 应何善是本村人。文俊秀婆家也是北太平。中午只有我、谢钱贵和王少平三个人在学校吃饭,晚上剩下我一个人。谢钱贵说,今中午都别走了,弄几个小菜,一来算给建军接接风,二来大伙挺长时间没聚聚了,借这因由凑成堆说说话。侧过脸问文俊秀,俊秀,你在不在这里吃?文俊秀歉意地笑笑,俺就不在这里吃了,闻不了那酒味,俺公公一喝酒俺就得端着碗到外面去吃。王少平不同意,劝文俊秀将就着在这里吃一顿,少一个人就不囫囵了。应何善把王少平叫到一边,小声说,叫俊秀走吧,别难为她了。王少平不服气,你这是啥话,叫她在这里吃顿饭有啥难为不难为的。你小孩子家懂啥!就你懂,想吃鱼又舍不得熊掌,我看你到头来非弄个蛋打雀飞不可!应何善窘得满脸紫红,绷着嘴说不出话。谢钱贵远远插过话来,你们俩捣鼓啥?王少平舍下应何善往回走,告状似地嚷道,应老师说你是小气鬼,成心不叫人家文俊秀在这里吃。应何善来不及辩解就吃了谢钱贵一顿训斥。何善你这是越老成越糊涂了,我咋成心不叫俊秀在这里吃来,你看她这身体,好汤好水的说不定还装不住,别说再闻到那酒臭味了!应何善苦着脸连摇头加摆手。谢钱贵转脸看见王少平幸灾乐祸的样子,知道上了他的当,顾不得向应何善道歉,将计就计地对王少平说,少平,你不说要跟我好好干啊,今中午跑腿的事交给你了。咋?到供销社弄点酒,顺便从张三水家称点肉,青菜我带来了,自家园里种的,用不着花钱。弄脾酒还是白的?还用问啊,人家俊秀又不在这里,咱四个大老爷们要喝脾的,谁家管得起,还是百脉泉吧!王少平故意挺胸收腹打一个立正,憋着气喊一声“是”,小跑着走了。 谢钱贵将一瓶百脉泉白酒倒进四个茶杯,说这杯酒喝六气都得透了,以后大伙尽量而为相互表示表示意思,下午不能误了上课。我们三个人积极响应,不多时就进入推心置腹的状态。应何善要替文俊秀同我表示意思,被谢钱贵夺过杯子,说你替人家表示啥意思,你自家表示自家的就是。王少平笑着说,对啊应老师,你表示自家的就是,我和文俊秀是老同学,我替她同人家建军表示表示就行。应何善抬手挡王少平的杯子,一本正经地说,可不行,你代替不了她。我咋代替不了?不咋,你就是代替不了,还是我来替她表示吧。我代替不了你就代替得了啊,你是他啥人?啥人?对啊,我看咱俩谁也代替不了,干脆叫谢校长替她表示。谢校长?应何善犹豫不决。 谢钱贵没好气地夺过应何善的杯子。咋,何善,你是不是想说我也代替不了?应何善软下脸,支吾道,可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校长,咋代替不了。谢钱贵满意地笑了,这还差不多,来,建军,我替俊秀同你表示个意思。我和谢钱贵一饮而尽。有学生从外面叫门。应何善站起身,被谢钱贵制止住,说他去看看。不一会,他走回来,说,你们三个慢慢喝着,我下去看看,四年级有两个学生打架。 应何善主动跟王少平碰杯。王少平不喝。应何善又碰碰他的杯,咋,我哪里惹着你了?不咋,我喝不下了。应何善笑着说,你那酒量我又不是不清楚,别跟我装蒜了。王少平也笑,喝是喝,你得听我一句劝。小毛孩子家,倒开导起我来了,行啊。王少平两眼定定地看着应何善,可是有关文俊秀的事啊?应何善一愣神,旋即释然了,行啊。我站起身,说你们喝着,我出去有点事。王少平忙不迭地来拉我,建军,用不着避开,应老师和文俊秀那档子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还怕多你这一个。应何善也挽留我。两个人丁丁当当对喝了一大茶杯酒,应何善以手背抹抹嘴角,绷紧面孔,说吧少平,我早就等着你开口。王少平也学着他的样子抹抹嘴角,不甘示弱地说,说就说,我早就憋不住了,应老师,你和俊秀的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咋?应老师,当着建军没外人,咱也别遮遮严严的,说破了吧,你和文俊秀根本就没断。咋?这样下去你就不想想后果,万一哪天出点事对谁也不好,再说俊秀她婆家总不能老迁就她啊,万一哪天翻了脸,可就不好收场了。你说咋办?快刀崭乱麻啊!你也说这个,听见这话我就想发火。王少平眼一瞪,光发火有啥用,解决不了问题啊。你说说哪样能解决问题。应老师,你要真舍不得俊秀,狠狠心跟俺婶子离了算了,长痛不如短痛。少平,问题不这么简单啊,再说俊秀都成人家的人了,我离婚的话不明摆着打光棍。王少平满有把握地说,应老师,我敢说,你要真离下来,俊秀为了你啥都做得出。应何善点点头,又摇摇头,少平,咱可狠不下这心,你婶子这人就是脾气硬点,心还是挺善的,对我也说得过去。王少平向前探探身,应老师,看来你这婚是离不得了?应何善摇摇头,又点点头。王少平干脆地说,那就和俊秀断绝来往,别再偷偷摸摸了。谁偷偷摸摸了?你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应何善心虚地低下头,慢吞吞地说,少平,不怕你和建军笑话,我还真舍不得她。我和王少平被他痴痴的话打动了。 片刻的沉闷之后,王少平拉长脸,满是责备的口吻,应老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得替人家俊秀想想,不能光感情用事。应何善无言以对,沉思默想中猛然抬起头来,少平,你有啥想法,尽管去做,别看面子顾情的,我也想通了,不会怪你的。王少平满脸疑惑不解的神情,应老师,你这是啥意思?应何善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双唇沾满酒液,少平,你也别鼓着了,我早看出你对俊秀有意思,只是碍着我的面不好张口,难得你看得起你应老师,以后权当我和俊秀没那回事,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帮帮忙哪。王少平打个酒嗝,应老师,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和文俊秀多年同学是不假,可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应何善半信半疑,那你为啥到现在还不找人,我咋捉摸也是和俊秀有关。王少平面红耳赤,应老师,你要真这么想我就不跟你啦了。说完,站起身气呼呼地往外走。应何善没了主意,嘱咐我跟在王少平后面,说少平喝了不少,别叫他跌着碰着的。 我追王少平到了厕所。没等开口,王少平醉醺醺地红着脸说,是应老师叫你跟着我,怕我跌了碰了是不是?我点点头。王少平仰脸一笑,酒是喝多了点,不过没事,这个应何善,本想开导开导他,没想到他猛不丁闹了这么一句,我要真对文俊秀有那意思,还等他催?我说应老师可能跟你闹着玩,别放心里去。王少平摇摇头,可不对,应老师是个仔细人,啥事都瞻前顾后的,不会随便说说,也许我和文俊秀靠得太近乎,叫他多心了,其实咱这些人处得都不孬啊。我安慰他,你说的那些话也是好意,应老师醒过酒来一捉摸,说不定会真按你说的做哪。王少平叹口气,其实这种事也没法说,不像语文书上的课文,啥文章都能分出个段落来,任其自然吧。 出了厕所,远远看见谢钱贵挺着粗壮的身躯昂首阔步进了东门。王少平唤住我,建军,叫他俩喝一会吧,咱到山上走走。雨水反复洗刷过的山道一尘不染,塑料鞋底落在上面碰出悦耳的清响。道中央的碎石经过成年累月的踩踏,平平整整挤凑在一起,和精心砌就的一样。偶尔展现出长长的一整块的青石板道,走在上面像踩着山的骨头,坚实,可靠。王少平噗嗤一笑,现在谢校长肯定开始给应何善做思想工作了。我回身朝学校的方向望一眼,应老师也不容易,你看今中午他那无可奈何的模样。就是啊,按说我不该说那些,可心里真为他俩着急,这样下去也不是长法啊。阳光普照的草坡像一大片金黄的布匹,厚厚的,沉沉的,弥散着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和广大。一段时间,我和王少平傻乎乎地站在路边,全身心地融进那片迷人的金黄里。 王少平背对着我,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一句,其实,我比他更难,信不信?比谁?应何善啊。我无言以对。一堆破棉被似的乌云被一双无形的手拉扯着,自南向北很不情愿地涌动,遮住了太阳,巨大的阴影严严覆盖在我们所处的这座山上。失去秋阳暖暖爱抚的山野顿时笼罩上一片灰暗的清冷。王少平转过身用醉红的双眼看着我。建军,你也许已觉察我和谁了。和谁?猜猜看。反正不是文俊秀。那还用说。真猜不出,我才认得这里几个人啊。你见过的。还能是学校下边的水香?就是,咋样?真想不到。一束阳光透过乌云的缝隙远远照射下来,像一条金光灿烂的长舌,忘情地舔在龇牙咧嘴的山峦上。一群杂色的鸟飞聚阳光擦亮的地带,彼此互送一些稀奇古怪的叫声。 王少平唤我同他并肩坐在一块石头上,仰望着破屋顶似的天空,讲起他和水香的事。水香和他都是西太平村的,两个人相好多年了。水香的父亲身体一直不好,没读完四年级她就辍学了。水香天生的一副好面皮,又白又细,小小年纪跟着大人上山下山、地里地外的忙活,硬是晒不黑,为此得了个“气煞太阳”的美名。王少平和水香的事两家的人早就有所觉察,因彼此都挺满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发展,只等个瓜熟蒂落。那一年,水香爹突然病重,到镇医院一检查,需要立即动手术。一家人东挪西借也凑不够五千元的押金,为了给爹治病,娘咬咬牙,托人传话,谁家肯帮忙就把水香许给谁家。那年王少平正在镇上念书,水香跌跌撞撞地去找他。两个人出了校门,躲在街道的一条小胡同里抱头大哭。 替水香家出五千元押金的是北太平村的陈天胜家。陈天胜比水香大三岁,从小就跟着他爹在外面闯荡,杂七杂八啥活都干,家里积攒了几个钱。一次,水香去北太平村走亲戚,在墙角和陈天胜碰了个对面。陈天胜傻呆呆地睁大眼睛跟了她一大截路,吓得水香撒腿就跑起来。不几天就有人往水香家提亲,被水香娘一口回绝了。水香再往北太平走亲戚,一见面,陈天胜就对她说,回家跟你娘说,啥条件我家都答应。水香红着脸就跑。陈天胜不死心,常爬到村头的老柿树上等水香来走亲戚,吓得水香再也不敢到北太平了。 水香爹动手术要五千元押金的事传到北太平,陈天胜缠着他爹出钱,他爹不依,说你这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陈天胜二话不说,扯一根麻绳爬到院中央的大梧桐树上,将麻绳的一头系在树杈,另一头系在腰里,仰脸一松手高高地吊了起来.然后从裤兜里摸索出一把镰刀,将刃逼在绷紧的麻绳上说,爹,我数到十你要不出钱,我就把这麻绳割断。他爹吓得叫苦连天地答应下来。 水香爹手术后越活越壮,竟至能承担起全家的粗重活,于是对陈天胜家感恩不尽,常常对水香慨叹,水香啊,陈家是咱家的救命恩人哪,咱可不能负了人家。水香哭哭啼啼嫁给陈天胜的前天夜里,两个人来到山腰的柏树林里。王少平颤着声恳求水香,水香,你的主意真不改了?咋改。咱凑齐五千块钱还给他家,加倍也行。那不是还不还的事。那我咋办?俺啥也清楚,就是没办法,除非他家提出不要俺了。那咋能啊!只要他家不嫌弃俺,俺咋张开口说不跟人家啊! 三 回到学校,文俊秀一个人倚在伙房门前的树荫里,仰着脸看校园西邻墙上挂着的玉米。王少平搭话道,咋不进办公室,几挂玉米啥好看的,看了小半辈子了还没看够啊。咋进啊,你们弄得那酒味连苍蝇都醉得飞不动了。巧了,你看见的那只苍蝇肯定跟你一样,身体不太方便。文俊秀抿嘴笑着扭过脸继续看墙上的玉米。 门窗大开的办公室里只谢钱贵、应何善两个人。应何善把脸埋进平摊在桌上的胳膊弯里,鼓突着圆圆的双肩。王少平蹑手蹑脚来到谢钱贵面前,拿手指指应何善,悄声说,谢校长,你又训他了。训人家干啥,人家何善工作那么上心,表扬还来不及哪。应何善双肩动了动。王少平小跑过去,用手拍拍他的脊背。应老师,原来你没睡着啊。应何善伸个懒腰,我咋睡得着,跟你开个玩笑,看你气呼呼的那样,我还以为你不再搭理我了。王少平笑了,我也是跟你开个玩笑,没寻思真吓着你了,我都忘了你的胆子跟菜籽那么大了。谢钱贵插过话来,咋,今中午你俩闹别扭了?两个人连忙摇头,闹啥别扭啊。 谢钱贵一再追问。王少平灵机一动,叉开话,哎,谢校长,今中午你咋下去待了那么长时间?谢钱贵挤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别提了,又好气又好笑。不是有学生打架啊?是我们村的谢奉刚和南太平的文元忠,人家文元忠正趴在桌上睡觉,谢奉刚偷偷把他的鞋脱下来扔到了房顶上,文元忠醒来咋能不急眼,两个人撕扯了起来。几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文俊秀迎着笑声走进来,一手捂着鼻子,一手伸成扇状在面前来回扇动。你们笑啥啊,引得我在外面都站不住了。王少平把谢奉刚和文元忠打架的事一说,文俊秀笑得弯下腰。应何善满脸紧张地盯着文俊秀的腹部,像盯着一个行将破碎的物件,额上冒起一层细汗。谢钱贵欠起身挡住他的视线,挤眉弄眼地小声责备他,何善,你这是做啥,至于这样紧张啊。应何善一愣怔,不好意思地浅笑着扭过脸。 文俊秀问谢钱贵,谢校长,听说谢奉刚他爹和他娘一直过不到一块?可不,其实也不是一直,刚结婚那阵挺好的,后来他爹在外面碰上个相好的就不好好在家过了。谢钱贵喝口水继续说,这下可苦了他娘,家里地里的活都一个人揽着,村里人谁见了不夸她!应何善评价说,这就是他爹的不对了,老婆孩子又没欠着你的,说啥也不能不顾家啊。王少平站起身,应老师你说的也不对,顾家也不行,这事根本就不应该发生,你要真看不上老婆了,可以离婚啊,弄得家里不是家里外头不是外头,咱教育学生时都说一心不可二用,万物是一理啊。文俊秀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可苦了孩子。办公室里沉闷起来。 我打破僵局,故作轻松地说,看着谢奉刚挺活泼啊。谢钱贵站起身,呼一口气,人家他爹和他娘娘现在早好了,好的一个人似的。应何善诧异地抬起头,不相信地冲着谢钱贵问,真的?谢钱贵喝一口水,如释重负地说,一件小事叫他回心转意了。王少平趔趄过身子,啥小事?谢钱贵坐回椅子,慢条斯理地讲起他俩和好的原因。谢奉刚他爹常常天黑就出门,半夜三更才回来。一次,两个人摸黑爬到山上,谢奉刚他爹觉得鞋里不得劲,叫相好的给看看。相好的不给他看,说闻不了那臭脚丫味。回到家,谢奉刚他娘还在忙着做活络,他爹不吭不语地上了床,将脸仰在枕头上装睡。他娘忙完活络,收拾床头时发现他爹的袜子破了,便又做下来穿针引线。袜子是挂底的,很结实,针扎不动,他娘就用牙咬几下,再沿着牙印缝。缝着缝着,谢奉刚他爹忍不住咕咕地哭出声来,以后再也不找那相好的去了。几个人都为谢奉刚爹娘的事动了心。应何善和文俊秀低着头一句话不说。王少平透过窗玻璃痴痴地看着窗外,我知道他是在看那片柏树林。谢钱贵抬腕看看手表,匆忙站起身去敲预备铃,随口冒出一句,要不咋说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来。 没想到王少平跟我讲的他和水香初次交往的情景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夏日的山野一片碧绿。正午如火的阳光铺天盖地地燃烧着。热辣辣的山坡上,一个捉活蝎的少年不小心掀翻一块石头,石头欢叫着活蹦乱跳地往下狂奔。谁掀的石头,砸着人咋治?一个清脆如瓷的声音自坡底慌乱地飘升上来。少年本想道声不是,一看下面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变了口气硬着嘴说,又没砸着你?女孩放下手中的柳条筐,气鼓鼓地说,乱掀石头还不认不是,真砸着人就晚了!两个人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女孩用比他年长的口气责备道,不好好上学念书,大晌午家到山上来做啥。少年终于找到了话茬,对啊,大晌午的不在家待着来山上做啥?女孩剜他一眼,不屑一顾地低头弯腰收拾筐里的东西,声音却清晰地飘了上来。你以为俺愿意来啊,俺要有你那福气,早坐进教室里念书写字了,保证打山雷也惊动不着俺。少年讷讷道,咋,你不念书了?女孩仰起脸故作轻松,不念了,念不起啊!少年蓦地成了被烈日晒蔫的小树,耷拉下脑袋,支吾说,俺家里也穷,这不趁着午休的时间来掀活蝎,卖了钱买个本子、笔啥的。 女孩抬起头,脸上渐渐露出同情的神色,掀几个了?两个。大的还是小的。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这里人家都掀好几遍了,咋能掀得着啊。没办法,时间来不及,要是下午放了学,俺早上远处去了。女孩放下手中的筐走上山坡,我帮你掀掀看!女孩没掀几块石头,突然拍手惊呼道,快下来啊,真的有一个,还是个大的!少年迟疑着不肯下来,浅笑着说,你诓人。女孩跺跺脚,你咋不相信人,俺诓你做啥!少年半信半疑地往下走,走到近前,弯下腰,两眼大放光彩,真的是一个,你咋这么会掀。女孩笑着说,碰巧了。转身又掀别的石头。少年说,放在哪里啊,我帮你夹起来。女孩回过头,说好帮你掀的,快夹起来,别叫它跑了。俺咋能要你的,你不说你家里穷啊。女孩笑了,穷也得说话算数,说好帮你掀的。见女孩执意不要,少年不好意思地收下活蝎,瞥一眼她的柳条筐,你来打猪草啊。女孩低头掀着石头应了一声,说地里活多脱不开身,偷空来打一点。少年灵机一动,欠身挎起柳条筐向前面秧草繁茂的堰根走。女孩回转身,吃惊地问,你要做啥?少年头也不回地答道,帮你打猪草啊。女孩婀娜地站起身,满脸灿烂地朝少年的方向说,咱俩真有意思,换了活络了。 她的笑声虚幻成一长串彩色的光圈,扩散,上升,灼灼地融进我的听觉里。我费力地睁开眼,天已大亮,焦黄的阳光透过窗玻璃重重落在我的一只裸露的肩上。 王少平第一个来到学校,看看办公室挂着锁,便到伙房来找我。我把煮好的面条捞进盛着凉水的盆里,水太满,匍匐着盆沿涌溢下来,我赶忙抓起抹布没头没脸地擦拭。王少平倚着门框哈哈大笑,说看我做饭跟看泥瓦匠做活差不多,泥一把水一把的。我盛上一碗浇了蒜泥劝他吃,他不推叫,说真是来这里找饭吃的,早上到地里干了点活,没来得及吃饭。我俩吃着面条,王少平问,建军,你觉得我们这里啥最好。我不加思索,水最好,清亮,还多少带着点甜味。王少平伸出大拇指,你算说对了,我们这里的水纯粹是山泉水,不光好喝,喝了凉水还不肚子疼。又吃几口面条,王少平突然停下来,笑滋滋地看着我,建军,你说我们这里还有啥好。我沉思着说不出。王少平笑了,我们这里的女人长得好,你看那眉眼,你看那皮肤,天生丽质,跟水里捞得一样。我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王少平换一种目光看着我,咋样,从这里挑一个。我满脸红热地傻笑起来。王少平夹几根面条吃进嘴里,含混不清地摇着头,跟你开个玩笑,知道你在这里也待不住。 办公室的门响了一下,我说有人来了。王少平说肯定是应何善,家里学校里两头都舍不开,干脆从中间劈成两半算了。我突然想起昨晚做的梦,笑着告诉王少平,昨晚我梦见你和水香了。梦见我俩做啥?在山上掀活蝎、打猪草啥的。王少平脸上生出一层亲切的暖意,喃喃道,我也常梦见那个场面,还有在那片柏树林里……不管隔着多远,只要看一眼,我就觉得水香已经结结实实倚在了我身边……现在,水香像山上的野草一样没边没沿地蔓延成了一个大大的人,我是一个小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活在她的里面。我和王少平都吃不下饭,静静坐在桌前,看着桌上弯曲回旋的木纹发呆。我劝他,你这样下去也不是长法啊。王少平咬紧牙关,两眼放射出坚定的光芒。我正在努力,我一定能说服水香的。我劝他,你也得替人家水香想想,她那样做也是没办法啊,我知道,我只是努把力,看看还有没有机会。你常往她家去?去过几次,陈天胜成年不在家,那家伙心倒不坏,就是跟猪一样太粗鲁,根本配不上水香。也巧,她离学校这么近。巧啥,陈天胜老家根本不在这里,是水香要陈天胜买的这场院,你不见那些房子盖得那么糙,以前是生产队的仓库。噢,是这样,可你常去也不行啊,叫人碰上咋办?碰上还咋,就说去借样东西。人家能信啊?咋不信,我和水香说话总是隔开的,从她一嫁到北太平我们就这样。是水香不愿意?不是,是我不愿意,怕给她惹事。 王少平突然倾过身,压低声音说,你猜水香缠着要我咋着?咋?水香一直哄着陈天胜,说她身体不好,这几年不能生娃。为啥?她非要我给她生一个,好叫两个人有个想头。你同意了?我咋能同意,这不是害水香啊,有个孩子要是长得像我,他家离学校这么近,叫人家看出来,我倒无所谓,水香咋治。我笑了,你不是一直在努力啊,先叫孩子打入内部,到时里应外合不就大获全胜了。王少平苦笑着低下头,事是好事,咱可不能这么做。 我和王少平走出伙房,来到办公室。见门上仍然挂着锁,我奇怪地说,刚才像是开过门啊。王少平双眼贴近门玻璃,仄楞着身子朝里面望了望,退下来,手一挥,走啊。我问去做啥。他说你别管,只管跟着走就是,保管你开开洋荤。我莫名其妙地跟王少平出了东门,上了山路,翻过一个鼓胀胀的大山包,踏着密密的散发着杂味的草丛来到山岗上的一块小荒地里。 模糊的说话声随着几只翻飞的蝴蝶忽左忽右升上来,王少平猛地卧倒在草丛里,小心翼翼地匍匐向前。我学着他的样子悄悄跟在后面。到了堰边,王少平笑着回过头朝我挥挥手,我迅速跟上去。下面,一棵果实累累的山楂树下,应何善从后面亲昵地搂着文俊秀,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一只手轻轻罩在她的腹部。文俊秀紧闭双眼仰靠在他的肩上,笑嘻嘻地说,觉出动来没有?没有。俺都觉出来了。在你肚子里当然你先觉出来。文俊秀笑着睁开眼,两个人四目相对,沉浸在浓浓的甜情蜜意中。应何善叹口气,唉,肚里的孩子要是我的就好了。文俊秀娇嗔地一笑,可不行,你要是前脚离婚,俺就敢后脚踏进你家里过,可在人家家里生你的孩子不行。为啥?叫俺咋睁开眼看人家,人家已经千般退叫了,俺要这样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捅刀子。应何善又叹口气,唉,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就是觉得咱俩太冤。文俊秀呶起双唇在他的脸上用力亲一下,安慰说,别再胡思乱想了,说点叫人高兴的,昨晚俺想了一晚上,你啥时开始对俺动心思的。忘记了。你不想说。真的忘记了。你不说,晚上俺上你家里去。可别,可别,我跟你说还不行,真的记不起来了,大概是你读五年级下学期那年吧。文俊秀脸上洇出羞红的笑,那时俺啥都不懂。我咋觉着你懂。你咋觉着俺懂。那次我叫你给班上的同学看作业,你正看得好好的,她来给我送钥匙,说要到坡里看看,她一走你扔下一大摞作业就不看了,我咋哄你你也不听,那时我就觉着你人虽小心却大着哪。文俊秀转过身将脸深深埋进应何善的怀里,应何善闭上眼忘情地啃着她的头发。一阵幸福的拥抚。 文俊秀仰起脸说了句什么,羞答答地低下头。我看看王少平,王少平笑看着我。我用手指按按我的耳朵做一个听不清的手势。王少平探过头用嘴抵住我的耳朵热乎乎地说,文俊秀问应何善看上了她哪里。我冲王少平笑笑,正过头继续朝下看。应何善动情地端详着文俊秀,笑着说,哪里也看上了,眼睛,眉毛,说话的口气,还有走路的样子。文俊秀呶起嘴又用力亲了应何善一下,几个手指停在他下颏的胡茬上轻轻摩挲着,喃喃说,俺也不知道看上了你哪里,就是愿意和你在成堆。回来的路上,王少平征求意见似地问我,你看他俩的事还有没有头。我摇摇头,真像你说的,掰不开脚丫子。 一夜秋风令山乡的景色元气大伤。树叶凋零,草坡发白,收获过的田地冷冷清清。成群的候鸟蜷缩在黑凄凄的山岩上,叫声稀落,被风吹动的羽毛零乱地指向一个方向。天猛然高出许多,山猛然瘦小了许多,天地之间悬浮着偌大一个空间。几处山崖上聚起一簇簇红叶,经了平静的阳光的润染呈现出燃烧之势,为群山环抱的太平山乡平添了一抹亮色。 四 下午放学后,学校东门外不远处的山坡上常常有一个玩耍的孩童。一天中最后的阳光越过西边连绵的山岭恋恋不舍地照射过来,像一条巨大的金色的尾巴,断断续续地搭在村庄、田地和山峦的某个部位。尾巴起初蠕动得很慢,只有在树梢、房顶和一些偏狭的地方,通过渐渐扩散的阴影勉强能感到太阳的西行,而一旦离开村舍孤单单地拖在群山高处,情形便大不相同了,闭了眼仿佛能听见太阳的尾梢在山石和草丛里抽动时弄出的各样声响。孩童玩得 很安静,没有活蹦乱跳的欣喜,也没有枯燥无味的落寞。像散落在山间、地头的供人避雨、小憩的石屋,心平气和地守望着一寸寸如期到来又如期离去的时光。而他是孤单的,尤其是为了寻到一块满意的山石或者一小截意想中的野枝,摇晃着他瘦小的身体在阳光和灰暗的阴影的界线上低着头来往的那些瞬间。偶尔有几片落叶在风的追赶下怯生生地来到面前,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捕捉,举起来出神地凝望片刻,忽然一扬手放飞起来。落叶随风飘舞一会,沉沉地降到坡上,随又一阵疾来的风跌跌撞撞跑向远处。如果落叶降下的地方离他较近,他会微弯着腰身怕惊动落叶似地小跑过去,猛地用手指按住,加大气力重新放飞一次。我走到距他十来米远的地方,他抬头看看我,又继续摆弄手中的石头和野枝。他在搭一座小房子。由于下面的石头太小,墙垒不高就哗啦倒塌了。反复几次,他并没泄气,反而垒得更仔细。我搬来几块较大的石头,仿照他的样子做好地基,示意他继续往上垒。这次他垒得很顺利。临了,他从附近的草丛里拿出一面红色的小纸旗小心翼翼地插在房顶,然后倒退着身子端详。突然,他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个趔趄。我赶忙扶住他,揽腰将他从乱石里抱出来,放在平坦的空地上。他对我笑了笑,我猛然想起我们俩一直还没有说话。 我问他,你叫啥名字?他摇摇头。我说你咋不说话,哑巴了?他定定地看着我接连点头。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突然急促追问道,你是哑巴?他又点头,脸上显然比刚才平静多了。几片翻卷的落叶翻着跟头从旁边经过,他转身去追赶,撇下我和插着小旗的怪模怪样的小屋。太阳那条金色的尾巴已经全然没有了,山那边光彩一片,浑圆的山脊从四周围高高地拢过来,村庄像被盛在了一只深深的大盆里。羊群在牧人的催促下拥挤着赶下山来,山石碰撞的碎响中,传来谁家呼唤孩子回家的叫声。我赶过去,轻轻掸了下他的肩膀,说家里喊你回去哪。他仰脸看着远处,侧耳分辨了一会,摇摇头,继续追赶那片落叶。 哑巴娘找来时,我和哑巴正爬上一块从草坡里高高隆起的山岩,看对面山沟里排着队归来的牛群。牛共七只。调皮的牛崽像不情愿就此离开供它玩耍了一天的山野,一会跑在前面,一会落在后头。牛崽跪下前蹄伏在母牛腹下吃奶的时候,哑巴拍着小手喜形于色。母牛耷拉着圆鼓鼓的肚囊,忍着性子任牛崽胡乱吮吸一通,终于耐不住了,从牛崽的嘴里挣脱出奶头,快步追赶前面步调一致的牛队。牛崽使着性子赖在后面不走,眼巴巴看着牛队走远了,撒一个欢,没好气地乱敲着四蹄向前冲去。哑巴,你在这里啊,叫我到处找。哑巴娘一手捋着脑后的头发,站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棵畏缩着的小柏树旁,年轻、俊秀得一点也不像做了母亲的样子。我问,这是你的孩子啊。哑巴娘把小柏树挡在后面,缓缓朝这边走来,低低地说,一个哑巴,成天就知道玩,叫人操多少心啊。我说哑巴咋,看着他挺懂事的。哑巴娘叉开我的话,你是学校里的老师吧,常见你在校门口进进出出。哑巴用力扯我的衣服,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原来那只牛崽正蜷在母牛腹下歪棱着脑袋吃奶。别脏了你叔的衣服,看你的手快没肉色了。哑巴娘过来趔趄着身子掰哑巴的手。我说没有事,没有事,我的衣服早就该洗了。哑巴娘直起身,像是对我,又像责备哑巴,啥时玩到头啊,连学都没福气上。我说咋不能上,有的是聋哑学校。哑巴娘看看我,目光慌乱地闪开。 回来的时候,我走在前面,哑巴娘和哑巴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后面。哑巴突然跑到我跟前,两手比比画画着,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我不解地回转身看哑巴娘。她浅笑一下,哑巴学牛崽吃奶哪。 第二天,哑巴换了一件颜色较鲜艳的衣服。衣服虽然有些破旧,但很整洁、干净,使哑巴美气了不少。近前一看,哑巴的头发和脖颈也焕然一新了。我做一个搓洗的动作,问他是不是洗过澡了。哑巴龇牙笑笑,拿手指指头、胸脯、腿和脚,意思是全身上下都洗过了。我一屁股坐在草坡上,拽拽他的手示意他也坐下来。哑巴摇摇头,指指草坡,又扭过身指指他的屁股。我问你是怕脏了衣服娘打你的屁股?哑巴笑着连连点头 我说没有事,并站起来侧过身子叫他看我的屁股有没有弄脏。哑巴笑了笑,谨慎地坐下来。我和哑巴躺在草坡上看天空上徐徐飘过的奇形怪状的云朵。遇到比较像牛、羊或周围起伏的群山的形状,哑巴便嘿嘿笑着伸过手来扯我的胳膊。他的手刚触到我的衣服,突然缩了回去。我问是不是他娘不叫他碰我的衣服。哑巴点点头,笑着引领我看天上的云朵。 哑巴娘从山间小路婀婀娜娜地走下来,一见面就亮着大眼睛问我。老师,你说真的有哑巴上的学校。我肯定地点点头,真的。在哪里?县里、市里都有。那俺哑巴能不能去上?当然能,不过学费啥的比这里高不少哪。哑巴娘淡然地一笑,那倒不是啥大难事,只要叫咱上就行。她说哑巴爹是木匠,成年走街串巷给人家做活,省着点,能攒够哑巴上学的钱。我注意到她的脸红彤彤的,比昨天鲜活了不少,以为她可能有病发着烧,便问道,你的脸咋那么红,是不是发烧了。她匆忙扭过脸,双肩抖动着,没有事,就这样。 天空蒙上一层灰黑的薄纱,看不清轮廓的云朵模棱两可地相互粘连着 大面积向一方推移。哑巴,天不早了,咱回家吧。哑巴晃晃腰身,两眼死死盯着乱糟糟的无边无际的天空。我抬手指指学校的方向,提议他们到学校坐坐。哑巴娘说,不去了,哑巴咱走吧,外面有些冷,别感冒了。她拽起哑巴的胳膊要走,又觉得这样走有些不妥,转脸笑着对我说,他叔,有空到俺家玩啊。她的面孔已经模糊不清,但她颤微微的柔和的声音在我的听觉里徐徐飘动,经久不散。 很久以后,我和哑巴娘相互拥靠在她家宽敞的土坯屋里,就着外面香喷喷的月光重新嚼食这两个傍晚。哑巴娘轻柔地抚搓着我胸前的几根肋骨,说,猛不丁看见你和哑巴坐在山石上看南山沟里回来的牛群,俺的心里咯噔一下,哎哟,这不是活脱脱的爷俩啊,俺呆楞了好久才吱声招呼你们。我说,你站在那棵畏畏缩缩的小柏树旁的样子着实太美了,若不说,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你是哑巴的娘。畏畏缩缩是啥?就是胆小害怕的意思。真是大老师,说棵小树也文皱皱的,俺明明知道咱俩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可就是心惊肉跳的厉害,猛不丁就往这方面想。我说,现在闭了眼,我还能看见你往下走时那棵小柏树在你身后摇摇摆摆的情形。回到家里,俺像浑身散了架似的,一辈子都没这么累过,是叫嘭嘭跳的心折腾的。你给哑巴洗澡了?俺不愿叫他脏兮兮地和你在一块,第二天俺本来不打算去,可不知咋的又去了,你真不看事,偏偏问俺脸为啥那么红。我用力搂紧哑巴娘,我以为你病了哪。我双手捧起哑巴娘的脸,像捧一块熟透的西瓜瓤,贪婪地啃舔她脸上的每一个部位。哑巴娘哼哼叽叽地呼着,特别是吻到她的眼上,她轻轻眨动的睫毛搔得我热血沸腾。哑巴娘从我的狂吻中挣脱出来,打赌似地说,俺敢说没有那个傍晚就没有咱俩的今天。为啥?哑巴爹虽然常年不在家,俺可不是那种轻佻的女人,平日里,除了亲的近的,别的男人俺从不正眼看一下。我匆匆吻她的脖颈。俺知道哑巴他爹命苦,俺是他姑的闺女,跟了他就得好好跟他过,不能想三想四。我揪揪她的耳垂,笑着说,这回你可想三想四了。她满脸羞红,喃喃道,这可不能怪俺,怪俺的心不听俺管了。她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我,那时你真的没对俺动心思?不敢,要是你不说你是哑巴娘的话,我也许敢了。可你还是做梦了。可不,我还以为跟谁哪,和她一起爬山,一起看天上飘飞的云彩,可猛不丁后面多了一个哑巴,醒来我吓了一跳。看吧,还是那两个傍晚扎下的根。我换一个姿势更舒服地把哑巴娘抱在怀里,说,既然你那么看中那两个傍晚,抽空我一定跟你到那里玩。真的?真的。可不行。为啥?叫人看见咋办?晚上啊。哑巴咋治?等他在家里睡着了咱去。可不行,他醒了咋办。那晚你在学校待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事。学校隔着这里近,听见他哭也来得急啊。哑巴娘主动拥紧我,我用力相迎,她身上的骨骼咔嚓传出一声脆响。我说我把你的骨头弄断了。她说,是你把俺断了的骨头接上了。最后她说,俺把心思都用到哑巴和你身上了,俺虽不能跟你到那里去,你和哑巴去的时候,把哑巴当成俺就行。我点点头,紧紧拥着她。 文俊秀、谢钱贵和应何善去上课,王少平凑到我跟前神秘地问,那天傍晚你和谁从山坡的小道上走?没有啊。咋没有,你们三个人。真的没有。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不想跟我说。真的没有。咋没有,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去镇上办点事,回来得晚了点,模模糊糊看见你们三个往回走,你和一个女的,还有一个小孩。我笑出声来,是哑巴娘和哑巴,我和哑巴在那里玩,哑巴娘去找他,我们就一起回来了。哪个哑巴,北太平有两个小哑巴哪,一个胖的,一个瘦的。我说,看着一点也不胖。王少平点点头,看来是咱学校的西邻居。我有些吃惊,他们住在这里!王少平笑了,这就叫一叶障目啊。王少平看着我的眼睛嬉笑着,哑巴娘可是个美人胚子,小心着,别到时拖不动腿了啊。我一龇牙,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跟她连句囫囵话都没说过。王少平顾自慨叹起哑巴娘来,说她真不值得,哑巴娘和她男的是姑表亲,男的从小没了爹娘,无依无靠,他姑可怜他,就把闺女早早嫁给了他。原来他俩是近亲结婚啊,怪不得生了个哑巴。哑巴与这有没有关系咱不知道,反正他俩是亲姑表姊妹。 一连几天没见到哑巴娘。哑巴也早早往家赶。我一个人站在冷清清的山冈上,看着周围渐渐沉寂下来的景和物,禁不住生出到太平以来的第一次孤独。一次,为了叫哑巴晚点回家,我提议和他玩起捉迷藏游戏。哑巴藏起来时,我装作看不见,在他的周围找来找去,直到他乐得嘿嘿笑出声来。而轮到我藏时,我故意藏在显眼的地方,叫他不费多大力气就找到我。哑巴玩得很开心。哑巴要走,我扳着他的瘦瘦的双肩问,是不是你娘嘱咐过你,叫你早点回家。哑巴点点头。我说我跟你娘说好了,叫你在外面多玩一会。哑巴不信。我说不信咱到墙这边问问你娘。我和哑巴来到学校的西墙边,哑巴乌里瓦啦冲着那边喊,墙那边很快飘过哑巴娘的话。哑巴,咋到学校里去了,我咋跟你说的,还不来家?我接过话,叫他在这里玩一会吧,没有事。可不行,他还没吃饭哪。我说正好我要下面条,叫他在这里吃算了。哑巴娘不依,说你自家就够忙活的了,快叫哑巴过来吧。我不依,麻烦啥,他才吃多少,别不放心了。那边没了声音。我和哑巴去伙房下面条,哑巴高高兴兴地一直玩到黑。 谢钱贵突然问应何善,白果树真的分公母啊?应何善皱起眉,咱也不清楚,多少有这么点印象。王少平双手插进裤兜走过来,那还用说,白果树跟人一样,配不齐根本不结果。谢钱贵半信半疑地对他一笑,看你说的跟真的一样,你见过了?王少平脖子一梗,当然见过。在哪里?俺村就有,不过只有一棵母树,没有公树。我咋没听说过?你没听说可不等于没有啊!谢钱贵眉头紧锁,少平,到底在啥地方啊?村东头白毛婆家大门口。啥白毛婆黑毛婆的。噢,白毛婆是王常青他老婆,因为头上有撮白毛,咋治也治不好,村里都叫她白毛婆。谢钱贵这才放开脸现出相信的表情,他扭脸看着窗外,有意无意地问,白毛婆他男的干啥啊?王少平噗嗤一笑,一个混子!突然换了口气,也别说,人家王常青还真混着了。他做啥?卖老鼠药。从哪里弄的?自个鼓捣的,把红砖头红瓦块在石碾上碾成细面,跟麦粒浇上水泡进盆里,把麦粒泡得胖乎乎发红就是。谢钱贵笑了,人家能买他的?王少平也笑,你说的好,没人买人家就一个劲地造啊,不说假话,王常青凭着这点小把戏硬是在西太平争了三个第一。哪三个?他家是第一个买收音机的,第一个买自行车的,还是第一个买黑白电视机的。就是说的他啊,我以前听说过,不知他尽往哪里去卖老鼠药?谁知道,反正不可能在近处,药不煞老鼠叫人家找来咋办?几个人都忍不住地笑。文俊秀从外面进来,光顾跟我们搭话,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应何善正巧看了个清楚,禁不住失口“哎哟”一声。见文俊秀没事,谢钱贵板起脸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备起课来。 下午,文俊秀叫学生捎来请假条,说家里有点事,今下午不到校了。谢钱贵把她的课分给我和王少平,郑重其事地把请假条夹进塑料皮日记本里。谢钱贵上厕所,王少平对应何善说,应老师,跟你商量点事。啥?今下午我有点头疼,麻烦你替我上节课。应何善笑道,可不行,我为啥替你上,年轻轻的多下点力没亏吃。王少平哀求似地说,就算是替人家文俊秀上的还不行?应何善微红着脸低下头,不再理他。王少平耸起上身向我凑凑,低声说,俊秀身体可能不太好。我问咋。你想想,她这身体在家里还能干啥。应何善机灵地抬起头朝这边看。王少平用眼睛的余光发现他的反应,转着眼珠给我使眼色。我只好附和他,也难说,说不定是今上午闪着腰了。谢钱贵回来,见我俩挨得这么近,说你俩嘀咕的啥啊。王少平坐下来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谢校长,我俩正商量谁先去替文俊秀上课哪。 三个人去下边教室上课,上面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走出办公室,倚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放眼遥望远处,眼前的萧条景象和初来时的勃勃生机相比,简直不像是同一方天地。我不知不觉来到西墙边,隐约听见哑巴娘和哑巴模糊的对话声。我蓦地想起抽屉里有一本从班里没收来的小人书,兴冲冲地回办公室去拿。我踮着脚尖把小人书扔进哑巴家时,那边漫起短暂的寂静,不一会传来哑巴嘿嘿的笑和呜哩哇啦的说话声。哑巴娘用一种非常好听的口吻说,是你叔给你的,好好看,别弄坏了,以后可得好好听你叔的话。 下了课,王少平率先夹着书本从教室回来,一见面就笑着对我说,他俩又闹了一气。我问闹啥。他快步走到门前,探出头向东边望望,回转身压低声音说,我们仨下去后,上了一小霎课,应何善就躲闪着往外走,我猜想他可能是对文俊秀不放心,怕他不顾前不顾后地再闹出乱子,赶忙说给了谢校长,谢校长忙不迭地把他追回来。我慨叹,大白天的,应老师也真够痴心!王少平说,回到南门口,两个人还争执不下,应何善说就是同事关系,人家出了事咱去看看也不过分啊。谢校长顶了他一句,就是去也得先由校长出面,哪里就惊动着你了,再说人家文俊秀究竟咋回事还拿不定。谢校长底气十足的一声咳嗽把我俩弹到各自的椅子上。 谢校长和应何善进办公室不长时间,文俊秀不声不响地腆着肚子也进来了。谢校长满脸疑惑,俊秀,你不是今下午有事?文俊秀浅笑着咬咬嘴唇,家里来了亲戚,刚打发走,俺在家闲着也没事,干脆就来了。 五 水香的男人回家来了。王少平和我说这句话时,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冷雨,天上白茫茫的,几座较高的山峰乳头一样被云雾软绵绵地含在嘴里,贪婪地吮吸着。我说,你又去找水香了。是她叫我去的,她男人捎信来说过几天他要来家走一趟,水香怕我心里没数再去找她,碰上了不好。我说,你们又是隔开说话的。没有,是她主动表示了点意思,我发过誓,在她名正言顺嫁给我之前,我决不主动碰她一指头。后来哪?水香含着泪劝我再找个人,说我俩有缘没份,只要两个人心里都惦念着就够了。你咋说?我还能咋说,我不说她也知道我的心思,她这样说是因为心里难过,说出来好受些。我慨叹道,一个女人家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那还用说,我故意跟水香开了个玩笑,说陈天胜一回来我就去找他,跟他坐下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谈谈,买东西还有个先来后到哪,别说娶老婆这样的终身大事,水香本来就是我王少平的,现在我把五千块钱还他,叫他把水香还给我。水香同意了?同意,她吓得差点给我跪下,连连叫苦说,跟陈天胜没啥谈的,他啥情理都不通,只会由着性子蛮干,我知道水香是怕陈天胜和我动起手来叫我吃了亏。你俩真是一对冤家!水香知道我是跟她开玩笑后,长长松了一口气,走过来依在我胸前,说她真想过要我和陈天胜说说,弄个好说好散,可她太熟悉陈天胜那脾性了,肯定不会有啥结果,慢慢就没了指望。 雨继续淅沥着,看样子像是要没完没了地淅沥下去。我合上书本,两手伏在桌上,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王少平突然爽朗地一笑,建军,是不是被我的事感染了?我说我还真有些情绪低落。王少平握起拳头用力往桌上捶一下,换了一种信心百倍的表情。建军,请放心,我已想出办法。我迫不及待地问,啥办法?王少平莫测高深地笑笑,这事先不跟你说,以后你会知道的。我知趣地陪他一个笑脸,你俩的事,反正你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问啊。 谢钱贵和应何善上完课回来,说文俊秀嫌雨天道不好走,干脆把两节课合成一节课上了。下一节课,办公室里剩下我和应何善。平时我和应何善相互都挺客气,很少开玩笑,因此没大有话说。我俩各忙各的,虽然隔得很远,但彼此能清清楚楚听到对方翻弄书本甚至写字的沙沙声。都啥时候了,还有蚊子!我听到应何善的话多少带点吃惊地回过头,他正开着长长的抽屉瞪大眼睛往里看。我站起身,兴致勃勃地走过去。应何善指着里面一只大腹便便的蚊子说,你看,都啥时候了它还吃了这一肚子血。蚊子拖着胀鼓鼓的肚腹慌慌张张地飞上桌面。我挺起右掌迅速尾随到它的上空,啪地一声,学生的作业本上炸起一个鲜红的血印。应何善慨叹道,不知是谁的血。我略一沉思,脱口而出,很可能是俊秀老师的。应何善微红起脸,笑看我一眼,说你跟少平学的也会糊弄我了。我赶忙板起脸辩解,可不是那样,应老师,预备铃响时我真的听见俊秀老师说过一句话。啥话?她说咋这么痒痒,像是蚊子咬的。 上厕所回来,我从窗玻璃瞥见应何善捏一枚刀片,伏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割着什么。仔细一看,心里猛然一热,是那个红光四射的血印。趁应何善不在办公室,我匆忙翻开那摞作业本,看见一本作业的封面张开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嘴巴,血印不见了。后来,我把这事说给王少平,王少平没有笑,满脸凝重地说,怪不得文俊秀对他这么贴心,一个女人能得到一个男人的这么一番情意,这辈子也就值了。 我上着课,王少平轻轻悄悄来到教室门前。我放下书本和粉笔走出来,啥事?王少平没有立刻回答,回转身往前走了几步,等我赶上来,悄声说,叫你见识见识陈天胜。我和王少平拉开距离出了南门,各自找一个便于观察又引不起别人注意的位置。不一会,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挑着满满两桶水往上爬。汉子将扁担颠出节奏,幅度越来越大,咔嚓一声,扁担沿肩折为两截。就在扁担折断的一刹那,汉子迅速伸开两臂稳稳将两桶水提在手里,飞涌的水花溅了他一身。汉子放下桶,拾起折断的扁担没好气地扔到一旁,重新提起桶往上爬。水香站在场院气呼呼地朝汉子喊话,说挑担水颠那么厉害干啥,别人都挑过一池塘水了也没用坏,就是坏了也不能随手一扔啊。汉子满不在乎地回话,一根扁担才值几个钱,去村西大刘家再买一根就是。水香更来气,就你家有钱,有钱也不能胡乱糟啊。水香去捡折断的扁担,汉子揽住她。水香绕过他往下走,汉子放下桶追到前面,率先捡起折断的扁担迎回来,嘻嘻笑着说,捡回来不就捡回来,你生啥气啊!水香跟在汉子后面低着头往回走,王少平来到我跟前,笑着说,咋样?我摇摇头,给水香当保镖还差不多。 中午,王少平说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不在学校吃饭了。谢钱贵唬起脸,别耽误下午上课啊!王少平笑着说,耽误一霎还咋,先叫建军替我上着,我回来后加把劲补上就是,又不常这样,半年六个月才这么一回。谢钱贵笑了,跟你闹着玩哪,看你当真了,啥大事啊,要不要去人帮帮忙?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我和谢钱贵在伙房里吃饭,谢钱贵问,咋样,来这里习惯过来没有?我说挺好啊,比以前在啥地方都舒心。谢钱贵苦笑道,还舒心哪,得不烦心就不错了,离乡背井的。看着他实实在在的那种表情,我忍不住心底萌生出一丝小小的激动。谢钱贵叹口气,唉,咱这几个人都有难处,看何善跟文俊秀闹了那么一通,王少平年纪不小了硬是不找人,不知他咋想的,先找一个挂拉着不忙着结婚也行啊。我佯装一无所知地问起应何善和文俊秀的事。谢钱贵说别提了,我早就看着他俩眉来眼去的有些不对头,可这事不是别的,说不清弄不明的不好插手,心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谁知他俩竟闷头闷脑地弄出事来。他俩出啥事了?啥事,前年仲秋节晚上,两个人往山上吃月饼,叫文俊秀婆家逮住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约好往山上团聚,文俊秀瞒着家里说去婆家,应何善对老婆说几个老师要去谢校长家喝酒。没想到文俊秀的未婚夫薛栓柱连夜从铁路上赶回来,扔下行李就往南太平文俊秀家跑。听说文俊秀去了他家,薛栓柱晕着头回来到处找。在村头,放牛很晚才回来的马老头问他找谁,他一说,马老头不是鼻子不是脸举起鞭杆往北山上一指,你未过门的媳妇啊,在北山顶上的青石板上哪。薛栓柱上气不接下气跑上去一看,顿时傻了眼,两个人正搂抱着,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含情脉脉地吃月饼哪。薛栓柱失魂落魄地回来一说,家里人都愤愤地劝他跟文俊秀散。可薛栓柱就是转不过弯来。家里无奈,托说事人连夜找谢钱贵处理这事。应何善老婆知道得晚,事后又到学校大闹了一场。 我替王少平上完课回来,王少平正洗头洗脸地忙活,满脸冻得通红。见了我,他说建军,下一节我替你上。我说不用了,叫你赚起这一节课来算了。王少平笑着转身看谢钱贵,听见了谢校长,可不是我不愿上啊。谢钱贵笑着头也没抬,啥事你也满是理。 在下排院子的南门口,我猛然注意到场院下边山坡上站着一个衣着时髦的姑娘,不像过路人,也不像住在附近的人,不时扭头朝水香家那边看。有一刻,陈天胜挑着新得耀眼的扁担去下边池塘里挑水,姑娘不即不离跟在后面,一副要跟他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一下课,我就迫不急待地把这一情况说给王少平。在东门外谢钱贵曾经和我进行过第一次谈话的乱草坡上,王少平不以为怪地笑笑,这是我的安排,我说过早晚你会知道的,今中午我就是为这去了趟镇上。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王少平扭头朝东门方向看看,转身往草坡高处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王少平说,那姑娘是我小学的同学,眼下在镇上干饭店,很有一套的,我叫她帮忙迷惑一下陈天胜,只要陈天胜一分心,我的事就有希望了。这事你跟水香说过?现在不行,说了她肯定不同意,抽机会吧,免得叫她产生误会。我不放心地看着他,你有把握叫那姑娘拖住陈天胜?也不一定非得拖住,只要他多少有点花花肠子就行,水香我最熟悉了,眼里容不得一星沙子。 下午放学后,我被王少平、应何善和文俊秀的事搅得凄凄凉凉的,天又冷,便没了看那些漫山遍野黑灰般的草木的心思。我早早关了大门,躲进宿舍的毛毯下小睡。潮乎乎的屋里一阵黑过一阵。我感到饿,但实在没有起来做饭的兴致和气力,心一横,任凭肚里叽里咕噜的叫声频频传来。敲门声一响,我便断定是哑巴。开了门,果真是他。哑巴嘿嘿笑着,将一只家织布包裹的热乎乎的饭盒推给我,掉头就跑。我打开饭盒一看,是满满一盒白面水饺,饭盒一角还并排着六粒白生生的蒜瓣。 谢钱贵一大早就来叫门,说他今头午要去学区开会,提前到学校来说一声。我问昨天咋没听你说,他说昨晚才接到通知,是他村一个在学区教书的老师捎来的。趁他去办公室开门,我赶忙返回宿舍把桌上的饭盒和家织布印花手巾塞进下面的桌洞,然后把门锁了。进了办公室,谢钱贵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捏出一颗纸烟慢慢点上。我说谢校长你也抽烟啊,以前咋没看见你抽过。他吐出一口奶白的烟雾,说想起来就抽一颗,想不起来就算了,劝我千万别学抽烟这活络,吃点东西还有营养,学上这活络一点好处都没有。我说不是抽烟能提精神啊。他一撇嘴,身体好好的精神头就足,还用得着提啊。有学生来办公室拿教室门上的钥匙。谢钱贵看看表,说建军,我等不急何善他们来了,你跟他们说一声,也就一头午,中午我尽量赶回来。我跟着送他,他一挥手,别出来了,两个汉子家哪来的这些婆婆妈妈。 应何善一来我就跟他说谢校长去学区开会的事,他说行啊,谢校长的课咱几个人分着上就是。话音刚落,文俊秀红润着脸走进来,听说谢校长去学区开会,她自言自语道,不知上面又有啥事。三个人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外面的冷风透过窗缝将墙上的纸吹得哧哧啦啦响。文俊秀转过身问我,佟老师,你啥时回家啊。这个星期六想回去一趟。麻烦你捎点东西行不行。啥?天冷了,俺想买块围巾,你回家经过镇上时到供销社看看。行啊,不知你要买啥颜色的。文俊秀扭过脸看应何善,你说啥颜色的好?应何善目光灼灼地看着文俊秀,沉思着说,看惯了咱这山坡地了是咋的,就觉着那绿油油的颜色看着顺眼。文俊秀闪他一眼转脸对我说,就买块草绿色的吧。 王少平风尘朴朴地进来,满办公室环视一下,奇怪地说,哎,这回谢校长咋来晚了。文俊秀说谢校长去学区开会了。王少平看看墙上的表,建军,出去走走。我说,我还备课哪,今上午多了一节课。王少平催促说,非得现在备啊,打了预备铃备也不晚。和王少平出了办公室,他说,到你宿舍坐坐吧,外面冷嗖嗖的。我猛地想起宿舍桌洞里的饭盒和家织布印花手巾,知道他进去后准翻翻这看看那的,便说进宿舍做啥,潮儿巴几的。我和王少平一出东门,他就扳着膀子对我说,你咋这么不看事,叫人家说几句热乎话,你在里面碍事不拉的做啥。我笑笑,哎哟,我真没往这方面想。 我问王少平昨天那姑娘咋回去的。他说她叫明石榴,骑车来的,把车放在东边路口公路班的院子里。咋样,有没有进展?唉,没想到陈天胜那家伙是个坐怀不乱的。咋?明石榴在他跟前晃悠了一下午,他连正眼看一下都不,后来明石榴主动和他搭话,你猜他说啥?说啥?他说看你花里胡哨的这样子,丑话咱说到前头,赶快离我远点,要是叫我老婆看见你在我跟前凑合,起了疑心,我非把你砸成肉饼。我说这种人都是死心眼,认准一条道非走到黑不可。王少平摇摇头,看来这办法不大行。我问明石榴是不是害怕了。害怕,明石榴是啥人,省里市里闯荡多年了,啥阵势没见过,咋能叫陈天胜两句吹胡子瞪眼的话吓住,关键是陈天胜是不是那种有缝的蛋。我把话题扯到明石榴身上,那姑娘长得到不赖。那还用说,也算西太平的一枝花哪,就是一开始走差了道,唉,也是日子逼的,为了几个钱,不过,现在她从镇上开了个小吃部,我去找她时,和她一起干的几个人不像村里人传的那么蝎虎,看着挺本分的。 我提醒王少平时间差不多了,得回办公室。王少平不慌不忙地喊住一个上厕所回来的小学生,嘱咐他去办公室门后拿把笤帚来。小学生应声前往。我问王少平拿笤帚做啥。他说你别管,到时就知道了。小学生扛着笤帚喘着粗气回来,王少平把他拉到墙边小声问,办公室有没有人?有。他们在做啥?过家家哪。咋过家家?两个人搂着睡觉觉。王少平笑着接过笤帚往回走。我说等一等啊,现在去能行?他说我不是跟他们打过招呼了,现在早各就各位了。 接连几天天气都不太晴朗,太阳像害了病似的愁眉不展,教室门前的几个积水湾还是泪眼汪汪的样子。课间操没法做,孩子们打打闹闹着在院子里追赶,有的不慎踩进泥湾,引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文俊秀猛不丁冒出一句,少平,俺给你做个媒吧。王少平笑笑,行啊,还要不要七个碟子八个盘子地请你。文俊秀板起脸,真的,不跟你闹着玩,俺胡同里有个闺女可漂亮了。能不能跟上你漂亮?文俊秀看看应何善,比俺可漂亮多了,跟学校下面的水香差不多。王少平看看我,脸上闪过一屡不自然的神色,不说话了。文俊秀催问,人家那闺女还是个高中生,依俺看可配得上你。应何善若有所思,谁啊,我咋没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人家刚从东北搬来,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跟戏匣子里说得差不多。应何善应声说,看来,这事真要成了,少平就省下买戏匣子了。王少平抬起头,买块戏匣子才多少钱,这么个大活人咱可买不起。应何善转过话题,一脸认真地说,少平,你这事我反复考虑过,你现在一直不找人,是不是有考师范转正的打算。王少平笑了,哎,你算说对了。文俊秀不解,咋没看见你复习。王少平又一笑,复习啥,咱镇的民办教师有数,只能少不能多了,考一个少一个,等竞争不激烈了下手也不晚。文俊秀摇摇头,叹口气,俺是不打算考了,考上还能做啥。 去厕所的路上,王少平说,我和水香的事他俩是不是知道了。不可能吧。这事我可是光跟你说过。我也没漏嘴啊,你知道咱几个人我光跟你粘糊,跟别人很少瞎扯络。 中午,谢钱贵回来时我和王少平刚做好饭。王少平打趣道,谢校长,你真有福气,早不来晚不来,做好饭正准备吃你来了。谢钱贵笑了,谁说早不来,我早就来了,在外面从门缝瞅着哪,我知道我一进来,你就懒得不动手了。哎哟,谢校长,你又冤枉我了,哪回做饭我不得多少动动手啊。多少动动手,凭你这说法就勤快不了。谢钱贵吩咐王少平,厨子里不是还有个瓶子底啊,拿过来咱一人一小口打打谗。王少平把酒瓶拿过来,你喝吧,我可不喝,把谗虫勾上来你又不给治。谢钱贵接过来忙不迭地抿一小口,带着满嘴亮闪闪的酒液说,我的谗虫早给勾出来了,今上午学区里又买鱼又买肉的,还搬来一箱百脉特曲。锦屏小茅台啊,你咋不在那里敞开肚子大吃而喝一顿。好菜好酒谁不愿意吃谁不愿意喝,可吃完喝完笔尖一戳,就得扣咱的办公费,咱这穷学校,跟村里弄个经费那么难,孩子们来上学也是硬撑着,咱可不能从光脊梁上拔毛啊。你硬回来,人家学区校长能愿意?愿不愿意是他的事,我跟他请过假了,说家里有重要事,实在脱不开身。我满脸钦佩地看着他,说有的人为讨好领导拿着酒菜主动送上门,你这个好,连留都留不住。 我抽空到供销社买来一斤多蜜枣,倒了满满一饭盒,藏进桌洞里。下午放学后,我把哑巴招呼过来,捏一颗蜜枣填进他嘴里,问他好不好吃。哑巴嘿嘿笑着连连点头。我用印花手巾把饭盒包好递到他怀里,说拿回去叫你娘搁起来,慢慢吃,可别在道上玩啊。哑巴抱着饭盒欢天喜地往回跑。我来到西墙边静静听着。哑巴破门而入的声音引出哑巴娘,哑巴对哑巴娘乌里哇啦说了一阵后,传来哑巴娘好听的声音。哎哟,这么多啊,以后可别叫你叔给你买东西了,你叔大老远的到咱这里来不容易,在外面啥都得花钱,还不知他挣的钱够花不够花。我的心像遇到温水的糖块,悄悄融化成一汪蜜液。就在我转身准备走开时,哑巴娘低柔地问哑巴,哑巴,你叔好不好?哑巴一阵乌里哇啦之后,又传来哑巴娘的应答声,俺也觉得你叔好,哪里都好。 六 立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是由雨徐徐转换来的。昨晚浓雾填满了太平山乡,不断线的雨水像从浓雾中拧出来一样,唏哩哗啦,到处游荡着湿冷的气息。一觉醒来,山峦、树木、房顶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缩眉皱脸,不具形的嘴巴诉说着一夜的凄清。路没有了,田地没有了,张着大嘴的池塘没有了,村庄周围像用橡皮擦得干干净净的白纸,偶尔纵横着几线浅浅的折痕。几种图案的兽印密密地从山岭上缠绕下来,在临近村庄的地方打几个结,灰溜溜地返回去。白光夺目。 谢钱贵和应何善指挥学生在校园和校园周围扫雪。我和王少平倚在上排房子对面的矮墙上津津有味地品尝、谈论远近丰富的雪景。文俊秀站在办公室前,从窗台上捏一小撮雪放在手心,看雪不紧不慢地融化。雪水沿指缝流到鞋面,她倾着上身往下察看时微微展现出草坡一样丰厚的臀。调皮的学生攥了雪球,趁别人不注意扔过去,迅速回转身若无其事地扫雪。随着一朵白花急促地绽开,被击者回转身拍打着身上残留的雪屑,茫然四顾。应何善背着手走过去,轻轻揪住扔雪球的学生的耳朵,说你装得倒挺象,忘了螳螂捕蝉麻雀在后了。几个学生嘻嘻笑着围拢过来。胆大的学生纠正道,不是麻雀在后,是黄雀在后。应何善笑着一瞪眼,咱这里哪里有黄雀?学生哈哈大笑。 文俊秀步履迟缓地走过来对应何善说,批评学生就批评学生,跟人家闹啥。应何善笑意闪闪,我这叫寓教于乐啊。几个学生又看着文俊秀笑。王少平指着那片沉甸甸的柏树林对我说,这种天气,去那里玩才过瘾哪。冰天雪地的啥好玩的。你这就不懂了,在那里踩着积雪就像踩着吃不完的白面一样,两个人靠在树下说着话,其中一个晃晃树身猛然闪开,雪欢快地落向另一个人身上,两个人喳喳呼呼追啊赶啊,直到搂抱成一块打起滚来,那一刹那,你不想一直滚到崖底下摔个粉身碎骨才怪哪。我艳羡地说,你说的是你和水香吧。王少平不看我,沉浸在绵绵的回忆之中。 身穿米黄色面包服的明石榴倾着上身踩着白生生的积雪咯吱咯吱往上爬时,我夹着书本出了东门正往下走。见到我,她猛赶几步,请问王少平在不在?在啊。她清脆的城里口音叫我明显地感到我的回答土里土气。随着她很有礼貌的一声谢谢,我认真而匆忙地看了一眼她那张雪一样熠熠生辉的面孔。应何善追上我,她找谁啊?王少平。这家伙嘴捂得可真严实,人家都憋不住找上门来了,咱还不知道。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说不定是他的亲戚、同学啥的。可不是,他那些亲戚、同学啥的我都见过,就这姑娘从来没照过面。应何善故意放慢脚步等着谢钱贵上来。 咋不走了,何善?谢校长,你觉摸着那姑娘是少平的啥人啊。谢钱贵窘起脸,何善,咱管这个做啥,看看都啥年纪的人了,还红花绿毛的不着闲!应何善微红着脸,问问还咋。谢钱贵绕道走到前头,扔下一句,咋倒不咋,就是有点老娘们气。 下课铃响过,应何善急匆匆走到前头。我和谢钱贵各自拍打着身上的粉笔末,从两个方向汇合到南门口。谢钱贵笑着说,这个何善,咋说也不改,这节课还不知咋熬来,一下课就忙不迭地往回跑。我也笑,上课前你说他那几句,我看他都有写些挂不住了。谢钱贵不在意地仰脸看看天,有啥挂不住的,老兄弟们搭伙这么些年了,多一句少一句的谁能怪谁。我和谢钱贵相继走进办公室,应何善正倚在王少平桌前,探着头和他说话。说实话少平,是不是啊?王少平用手指很有节奏地敲着桌子,漫不经心地说,是啊,应老师,看着咋样啊?哪村的?西太平的。应何善一撇嘴,别闲扯了,光看他那打扮就不像你们村的人。她现在在镇上干活哪。在镇上做啥?做买卖啊。谢钱贵走到王少平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小伙子,以前我还以为你哪跟神经出了毛病哪,原来是会打拳的不用慌啊。文俊秀远远插过话来,少平,真不好意思,人家来的时候,按说俺应该给你俩腾个空,外面那么冷,俺怕感冒了,懒得没挪窝,叫你俩站到冰天雪地里说话。王少平继续用手指敲着桌子,满不在乎地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现在你是咱学校的校宝,理应受到保护啊。 谢钱贵忽然后悔不迭起来,咋叫她走了哪,人家头一回来,咱该给人家接接风啊,一家人围成堆吃顿饭,显着咱处得团结。应何善也拍脑瓜,可真是,咋就没想到这一点!谢钱贵说下一回一定留住她。王少平约我一起上厕所。路上,我问他明石榴来做啥?他说,她来问我还跟不跟陈天胜转悠。你咋说?我说冰天雪地的,过两天再说吧,你猜她咋说?咋说?她说她穿得暖和着哪,在外面转悠个一天半载的没有事。我笑笑,她倒挺听你的话。其实我俩也就一起读过一、二年级,都记不起她那时是个啥模样了。我问他俩最后咋定的。王少平说明石榴像是对这事着了邪,非要去场院下转悠不可。我说这么冷的天,陈天胜肯定赖在屋里不出来,她才不坚持了。 长剑一样的阳光刺破云层深入雪天相互辉映的宁静里,一些向阳的树枝、房檐受伤似的渗透、流溢下晶亮的血滴。从谁家飞起的一双白鸽使一切变得情意绵绵。我、王少平和谢钱贵捡着干道躲躲闪闪地去上课。谢钱贵突然犹豫着停下步,说咋这么巧,偏偏剩下他俩不上课。王少平笑了,调课调的。你咋不跟何善换换,叫他先上?我咋说,人家早盯准了,我就是说了他也不应。谢钱贵犹豫着不走,这几天来学校的人格外多,他俩要是叫人碰上,可又够咱忙活的。王少平提议,不行把东门锁上。谢钱贵摇头,可不行,你能保准这节课他俩都不上厕所。我试着说,谢校长,你找个因由把应老师支开咋样。谢钱贵沉思着脸上放出光彩,对了,少平,这回得麻烦你了。咋?你去跟何善说,叫他去供销社跟人家结了咱学校买笤帚的帐。他咋能听我的?就说我说的。 下课后,谢钱贵问应何善,一共多少钱?应何善愣怔起脸,啥一共多少钱?谢钱贵转脸看王少平,你没跟何善说啊!说了!谢钱贵收回目光,和善,我不是要少平跟你说叫你去供销社把咱买笤帚的帐结了?应何善低下头,噢,那个晚了啥的,放学路过时我去结就是。谢钱贵脸上闪过一抹灰暗,安排点事,咋就这么拖拉。应何善笑着说,咋拖拉了,放学后保证办了这事。谢钱贵踱着步,换了一种脸色,试探着问应何善,上节课有没有来咱学校的?应何善慢条斯理地说,咋没有。谁?一对白鸽来办公室门前的树上坐了坐,又走了。几个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哑巴嘿嘿笑着闯进办公室,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我仔细一看,是我给他买的蜜枣,我的脑袋像突然被击了一下没着没落起来,浑身的不自在。我唬着脸,抱起他往外走,到离办公室稍远的地方,悄悄对他说,哑巴,现在不能来这里玩,校长不愿意。他听不进去,撑着身子往办公室那边闯,我只好再把他抱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东门。哑巴好象生了气,一双黑亮的眼睛闪着寒光看着我。我笑着抱歉说,不是我不叫你来这里玩,是人家校长不愿意,校长凶着哪,放学后再来,我一定和你玩个痛快。哑巴落落寡欢地往回走,像是白着眼朝我吐过一小口唾沫。 整个下午,我做了错事一般心里乱糟糟的,提不起精神。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兴冲冲地来到西墙边,抬了好几次手,终于鼓起勇气把挺得打弯的巴掌拍在墙上。三声沉闷的声响之后,那边传来哑巴娘的问话,谁啊?我颤着声音说,我啊。哑巴娘分辨出我的声音,话音明显地温和了许多,他叔啊,有啥事?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惹哑巴生气了。哑巴娘笑道,咋?今下午他去办公室玩,我把他抱出来了。是这样啊,怪不得来家后,在天井里老是指着你们学校那边摆手,我还寻思哑巴在说谁不好啊,没成想是你。哑巴现在还生气啊。没有事,小孩子家哪有这么多气生,一会我叫他过去找你。我随口说一声,你在做啥,忙吧。哑巴娘压低了声音,忙啥,在家熬日子啊。那一刻,我全身涌起一种强烈的想跟她说点什么的冲动,但又不知如何说起,眼巴巴等着这种冲动松软小来,纷扬进无边的寂静。 哑巴仍旧嘿嘿笑着来找我,像下午的事压根没有发生一样。这晚哑巴一直玩到很晚。我和他围在办公室的火炉旁,一会画画,一会叠纸飞机、纸船,一会撕下废纸扔进炉筒里,看着它们急不可耐地燃烧,飞起黑蝴蝶一样的纸灰。哑巴几次流露出要走的意思,都被我固执地留住了。屋外围满了黑暗,满天的星星幽幽地浮在黑暗的高处,我不知道这样巨大无边的夜晚何时才能从人间流尽,裸露出凡俗、真实、规规矩矩的生活。我问哑巴,你爹啥时回来?他摇摇头。我说你娘真好看。他眉开眼笑地点点头。我说,哑巴,今晚我搂着你睡觉吧。他笑看着我,拘谨地摇起头来。直到大门轻巧地唤了一声,哑巴娘细雨沙沙似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容质疑地捱近办公室门口,我才清醒地意识到今晚我一直期待却又不敢正视的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哑巴娘在我和哑巴的密切注视下平静地走进来。屋里这么呛,你俩也觉不出来,做啥哪。烧纸烧的。哑巴连忙撕一张纸扔进炉筒。娘俩聚精会神地看着纸从燃烧到变成灰烬飘升起来的全过程。我则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哑巴娘脸上的一个部位发憨。哑巴娘俯下身为哑巴拂去袖上的浮尘,起身时顺便握住他的一只手腕,侧着脸对我说,他叔,不早了,俺得回去了。接着娘俩转过身一前一后向屋门走去。没想到刚刚明朗出来的那个神秘的期待,会这么匆忙、平淡地立刻从我的手里飞走,情急之中,我像突然失去知觉一样僵在那里。临近门口,哑巴娘停住脚,侧着脸对我说,他叔,把灯关了吧,深更半夜的叫人看见俺从这里出去,多不好。话音落了好长时间,我才木然地领悟出她的话的意思,机械地站起身去关灯。灭灯前的一刹那,我仿佛看见哑巴娘猛地转过身正面朝向了我。这个刹那使我在黑暗中迅速恢复了知觉。断定灭灯后哑巴娘并没急着要走的瞬间,我心潮澎湃着靠过去。我的手蜻蜓点水一样掠过哑巴的头、肩、胳膊,最后紧紧握住哑巴娘的手腕。哑巴娘将下颏卡在我的肩膀上,黑暗中颤着声说,别吓着哑巴。她粘粘地围拢我的温馨的体香和一缕发丝抚过我的脸颊引发的震撼使我顷刻获得了莫大的满足。我像顶天立地的汉子一样绕到前面为娘俩引路,颤着声说,这里脚要抬高点,别跌着。 接连几个晴天把积雪扫去了一多半。农人扔掉手里的锨把屈膝盘坐在干干净净的山石上,一支小调长蛇一样弯曲在民间山野的上空: 大寒天结冰凌,冻得俺妹子脸通红,妹子啊,俺要是伸手摸一把,你愿不愿意追到俺大山顶?昨夜里下了只小羊羔,满口的爹爹叫不停,哥哥啊,俺要是撒腿跟着你跑,大山顶上冷不冷? 陈天胜一走,王少平就急着去找水香。中午时间,怕谢钱贵起疑心,只好趁他上课的时间去。王少平对我说,下课后要是他回不来,就说他有点头疼,到山上散散心去了。我说一节课还不够,你俩有多少话要说啊,隔着这么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少平自嘲地笑笑,说他一到水香跟前就赖着不想走了。我只好答应他,顺口开个玩笑,保准你的魂压在水香的枕头底下了,偷空把她的枕头掀翻,她就不再勾得你那么受罪了。王少平认真起来,你听谁说的?从书上看的。王少平苦笑着点点头,不行我给她掀翻试试。 王少平早早就回来了。下了课,谢钱贵、应何善和我走进办公室时,王少平和文俊秀两个人正在说话。文俊秀说,少平,俺和你同学、同事这么些年,本以为知根知底挺知己的,没想到啥事你都瞒着俺。王少平委屈道,哎哟,我啥事瞒过你。你和你村明石榴的事啊。是这个啊,就这一件,其余我可都是和你坦诚相待的。文俊秀撇起嘴,还坦诚相待哪,这么大的事连丝风都不跟俺透,光跟俺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啊。王少平辩解说,这事,一个是时间不长,再就是怕事不成面子上过不去,才没跟你说。应何善插过话去,啥面子上过不去的,买卖不成人意在,早说出来咱也给你使把劲。谢钱贵附和说,对啊,这种事谁没有个换换替替的啊。 王少平将注意力转向谢钱贵,谢校长,听你的话,校长夫人也是替换来的啊。谢钱贵干笑了一下,替换来的还咋,说实话你婶子是我相的第三个,第一个我看不上她,第二个她看不上我,第三回也就没有那些挑挑捡捡的心思了。王少平认真起来,看婶子现在的模样,年轻时一定是一表人材啊。啥人材不人材的,那时咱可没有这些七荤八素的想法。王少平本来低头不说话了,一揣摩,突然抬头嬉皮笑脸地反问道,咋,现在有七荤八素了。谢钱贵愣了愣,红着脸回到座位上。 吃过中午饭,王少平跟我进了宿舍。我知道他要跟我讲他去找水香的事,便主动问他,咋样,看你回来有说有笑的,谈得挺美满吧。王少平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一会,用很低的声音说,往后我不能去找水香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看着他一脸的凝重,慢慢意识到了什么,纳闷地问他,你俩闹别扭了?王少平摇摇头。我有些沉不住气,一再催问。他才说,我不能再连累水香了,以前我把我和水香的事当作一个目标来奔,虽然苦,可活着有奔头啊,水香就不一样了,她对我俩的事一直无可奈何,就更苦,有时放下一块石头还不如咬牙举起来好受,像咱爬山一样,爬山累是累,可上面有个顶峰勾着哪,下山可就不一样了,我咋这么笨,以前就没替水香想想。 王少平见到水香,两个人说不出话来。许久,水香抬起袖子按按眼角,多少天了?十一天。十一天半,从那天中午你走后一直到现在。王少平笑了,其实昨晚我还看见你来。在哪里?在梦里,乱了套了,一会在山上,一会在山下,一会又到了那片柏树林里。水香热辣辣地看着王少平,眼里泛出柔柔的潮光,她突然低下头,转了话题。陈天胜来家这几天啥活都抢着干,就是干得不利索。王少平不说话。水香又说,陈天胜跟俺说了个怪事,说那天有个女妖精老是缠着他,他说他根本不认得她,叫俺千万别起疑心。王少平还是不说话。水香说陈天胜这人心倒不坏,就是憨。王少平被她陈天胜陈天胜地说得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生出一个念头,这样下去,水香还不把心思都转到陈天胜身上了!王少平慌乱地看着水香,水香不抬头,更使他坐立不安。王少平从没有过水香疏远他的感觉,心烦意乱地鼓起勇气,试探着说,水香,那事我想通了。啥事?咱俩生个娃啊。水香猛然抬起头,脸上绽出喜色,你诓着俺玩吧。真的。水香垂下羞红的脸。屋里一片热烈的宁静。王少平看着沉醉在幸福中的颤微微地收拾被褥的水香,眼里汹涌起血红的光,他突然一跃而起,猛地掀翻了水香的枕头。 一个被压得扁扁的花布包显露出来。王少平抓起花布包,立刻有一股熟悉的柏树油味浓烈地向他袭来。水香从王少平的举动中愣过神来,平静地说,里面装的是柏树叶子,俺知道俺这一辈子是走不出这一片柏树林了。王少平紧紧抱住她,热泪盈眶。水香喃喃道,床铺好了。王少平把她抱得更紧,水香,我刚才是胡说八道哪,有你这颗心我这辈子就不冤了。 七 文俊秀围上我给她买的草绿色围巾,从抽屉里拿出小镜子转着脸照个不停。应何善乜斜着眼一脸谗相地朝这边看,暗红色钢笔斜竖着僵在他手里。谢钱贵抬起头正好对着应何善痴痴迷迷的一个侧面,他愣了愣,扭脸朝文俊秀那边一看,嘴角牵起两缕难看的笑意。谢钱贵缓缓伸直左胳膊,用拇指和食指将那支暗红钢笔抽出来,应何善竟毫无察觉。我和王少平相视一笑,一起看谢钱贵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在屋中央的空地上踱步。应何善通向文俊秀的视线被挡住了,他着急地揉揉眼,探身拧着脑袋朝文俊秀那边望。谢钱贵耐不住了,朝应何善靠几步严严挡在他前面。何善,找啥哪?应何善如梦方醒,发现手里的钢笔没了,嘟囔道,我找我的钢笔哪。谢钱贵嗤地笑出声,找钢笔咋瓷着眼不往地上看哪,你那钢笔会飞啊。应何善一窘,看谢校长说的,我咋不往地上看了。醉酒般的黑红从他的两颊一直涌向脖颈。 文俊秀收起镜子,朝谢钱贵和应何善一边看了看,俯下身子压低声音问我和王少平,他俩又打啥嘴官司啊?王少平抢先说,不知应老师看啥看迷了,谢校长拿手在他的眼前晃他都不眨眼。文俊秀不在意地说啥有这么大吸引力啊。王少平奇怪起来,对啊,现在苍蝇、蚊子又不飞了,屋顶上黑古隆冬也没啥看头,要不就是咱这几个人来。文俊秀微红着脸抽回身子。王少平突然恍然大悟。俊秀,想起来了,应老师肯定是看你头上的新头巾。文俊秀被喷了个大红脸,娇嗔地白了王少平一眼。别胡说八道了,一块头巾啥好看的。不一会,王少平用笔杆戳戳我的胳膊。我按他示意的方向扭过脸,文俊秀正俯着身子朝抽屉里看。王少平压低声音说,照镜子哪,看看心上人刚才偷走了她的啥模样。 王少平从旧本子上哧啦撕下一张纸,给我使了个眼色,不太熟练地吹着口哨走出去。我随后跟出来,王少平正站在仓库门前等我。我笑着问,又有啥鬼注意?王少平也笑,咱得想法把谢校长钓出来,叫这对老少鸳鸯亲热亲热。我为难地说,咋把谢校长钓出来?你别管,我有办法,不过咱也不能白给他俩腾窝,咱得看看他俩演的爱情片。我摸不着头脑,咋治?你赶快到那边树后藏下,那树正好斜对着办公室文俊秀的椅子,等我把谢校长喊出来,你看他俩弄些啥。我有些为难。王少平说,不行我去藏下,你来喊谢校长。我更为难。他笑着劝我,又不是做啥大坏事,开个玩笑,也长长见识。我只好按他说的做。王少平板起脸走到办公室门前,扯着嗓门喊,谢校长,有人找你哪!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东门不久,应何善漫不经心地走到办公室门口,探出身前后望望,迅速回转身直奔文俊秀。文俊秀转过身回应应何善时,一半脸颊正对着这边,我吓得缩到树后,不敢再探头。一阵想象不出的缠绵之后,隐隐传来应何善和文俊秀的说话声。俊秀,你包上新头巾的样子真好看。真的谢校长拿手在你的眼前晃,你眨也不眨眼?你听谁说?少平啊。不知咋弄的,谢校长把我的钢笔拿走了,俊秀,中午咱上山待一霎。听不见文俊秀的话。你身子不灵便,按说我不该约你,可我看见你包着新头巾的样子就是坐不住,兴许和你到山上待一会才能安下心来。 东山顶上背阴处的残雪远远目送谢钱贵和王少平从东门进来,明净的天空一片蔚然。王少平眉头紧锁跟在谢钱贵背后,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真真确确的,我说你稍等等,我去叫谢校长,出来后连个人影也没了。你咋不叫他进来。他高低不进啊,说咱们先先生生的见了面不好意思说话。王少平说话的声音很大,我知道他是给办公室的人送信。王少平随谢钱贵进办公室不久,很快又旋出来。我俩在伙房门前停下,没等他问我就把经过潦潦草草地说了。建军,你真没有眼福,这么好的爱情片眼睁睁错过了。叫她俩看见咋治?哎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俩那粘糊劲,大睁着眼睛其实啥也没心思看啊。你咋知道?哎哟,这不明摆着的,两个人一粘糊狠不得钉子一样楔到对方的心尖上,哪有心思管它天踏地陷。 记不清这是我俩第几次尾随应何善和文俊秀上山了。之前,我对王少平说,只听见应老师约她,可没听到文俊秀说去不去。王少平胸有成竹地笑笑,放心吧,他俩的事我太熟悉了,文俊秀做梦都巴不得应何善宠她,她才舍不得扔掉这块甜饼哪。轻车熟路,说着话的功夫我俩就接近了那块荒草地,王少平指着地堰边两个被我俩多次匍匐压出的草窝自嘲地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两个人谈恋爱压出的,没成想是咱偷看人家谈恋爱压下的。应何善和文俊秀还是以我俩多次欣赏过的那个亲昵的姿势拥靠在山楂树下。山楂虽然失去了果实和叶子,但因枝丫繁密,并不显得多么萧条。应何善两手扯着那条草绿色头巾在文俊秀头上拆了包,包了拆,一副没完没了的样子。应何善不小心拨动的一根枝条弹到文俊秀的耳垂,文俊秀疼着脸扭头看他。应何善着了慌,瞪大眼睛看着她发红的耳垂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中,他干脆凑过脸把耳垂含在嘴里吮吸起来。文俊秀先是害痒似地缩着头挣脱,不一会便舒眉展眼地任他含弄了。应何善松了口,用脸轻轻为她擦拭浸在耳垂上的唾液。文俊秀侧脸将另一只耳垂触到他的唇上,应何善无声地笑笑,脱口把文俊秀的另一只耳垂含入嘴里。我俩屏住呼吸,把身下的枯草压得骨骼断裂。文俊秀回过头甜情蜜意地端详着应何善,一只手深入他的发间摩挲着,双唇猛然飞抵应何善的双唇。应何善手中的草绿色头巾鲜艳地扑到地上。山楂树枝在两个人的上空微微颤动。文俊秀全神贯注,像大热天舔食雪糕一样上下交替着咂吸应何善毛绒绒的双唇。我用脚踢踢王少平,胡子拉茬,啥好咂的。王少平醉醺醺地默不作声。两个人的说话声很低,我们只有仄愣着脸擎起一只耳朵才能听得见。 文俊秀说,现在后悔也来不急了,那事俺想通了。啥事?你不说咱俩生个娃啊。可你就是不依。唉,那时俺总觉着身子在人家家里生你的孩子没良心,现在想想,俺的心都没在人家家里踏实过一天,还提啥良心不良心的,与其两头都当不了囫囵人,还不如眼一闭成全了咱。应何善安慰她,已经这样了,啥也别想了。我和王少平彼此看一眼对方倾听的样子,忍不住相互一笑,但笑得很浅,没有一丝光彩,仿佛各自的感情都挤压、沉聚到了某个部位。 文俊秀还我买头巾的钱,我不要,她挪动着胀鼓鼓的身子过来把钱放在我的桌上。我把钱又给她送回去。文俊秀笑着说,这样,以后俺就不好意思叫你捎东西了。谢钱贵突然问王少平,少平,那天来找我的是男的还是女的?男的啊,噢不对,女的。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真是女的。多大年纪?和你的年纪差不多。你说说啥模样。记不清了。文俊秀插话说,不是俺婶子啊?谢钱贵摇摇头,不准是,回家她咋没说。王少平兴致勃勃地问,那她是你的啥人?谢钱贵脸上不自然地一僵,可能是我的一个表姐姐。那她猛不丁来找你做啥?你这孩子,没事人家来找我做啥,问我抽空到她家干点活啥的,她孩子当兵去了。 应何善从外面进来直接走到我桌前,说找我有点事。我跟他来到伙房,他指指厨子上的两瓶酒。你给俊秀捎了头巾,又不要钱,这两瓶酒你仨喝着玩吧。我正要推辞,他挨近我小声说,别跟谢校长说是我拿来的。他若问起来哪?就说俊秀买的。文老师知道这事?这个你放心,谢校长咋能再跑到俊秀那里去问。我和应何善出了伙房。迎面看见穿着得体的明石榴进了东门。应何善停住脚,这不是来找少平的 ?我说像是。应何善兴冲冲地走向办公室,没到门口就招呼王少平。王少平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看明石榴,扭脸朝走近的我笑笑,迎了过去。谢钱贵红光满面走出办公室,少平,咋不叫人家到屋里坐,大老远来了,不能光在仓库门口站着。明石榴很大方地和谢钱贵搭话,谢校长,还没上课啊。还不大到时间,咋来的?骑车来的,我把车放在下面的公路班里了。谢钱贵学着电视里的样子,伸出左手,把明石榴叫进办公室。我把王少平拽到一旁,小声提醒他,说不定谢校长真会把她当成你的对象留在这里吃饭哪。王少平苦笑道,我跟她说了,她说不就是演演戏啊。王少平和我挤在一把椅子上,明石榴坐他的椅子,有说有笑,一点也不拘束。 文俊秀主动替王少平上课,说上回你上了俺的课,这回俺可要讨回来了。谢钱贵、应何善随后拿起书本跟明石榴客气地打过招呼往外走。一看办公室就剩下我们三个人,我赶忙站起身。王少平喊住我,建军,你在办公室吧,我和她到山上转转。透过后窗玻璃,遥望王少平和明石榴爬山的情形,我禁不住生出一个念头。后来王少平和明石榴的关系明确下来以后,我对王少平说,那天看着你俩有说有笑地爬山,我就觉着挺般配的一对啊。王少平表情有些悲壮地说,我最不相信命运这东西了,却一直没摆脱命运对我的安排,想想看,从明石榴第一天到太平联小来,大家伙就硬把她往我身上安,这不现在揭不下来了。 谢钱贵在上课期间上来过一趟。见办公室里就我一个人,疑惑地问,他俩哪?爬山去了。噢,年轻人真有个劲头,天冷不要紧,心里热就行。笑过之后,他嘱咐我等他俩回来一定留住明石榴,叫她吃了饭走。我说上午不用买酒了,有两瓶现成的。谁拿来的?文老师,我给她捎了块头巾,他给钱我不要,便拿了两瓶酒来,叫咱喝着玩。啥时候拿来的?刚才啊。不对吧,我明明看着文俊秀没离开过办公室。我见捂不住了只好露了实底,谢校长,按说我不该瞒你,可应老师嘱咐过的,我要不给他保密显得不够意思,再说又不是啥大事。谢钱贵笑了,这个何善,建军放心,我这回不给他戳破就是。 这顿饭吃得圆满喜庆。文俊秀用小手绢捂着鼻子,说闻到酒味就想吐。大伙都劝她吃点饭回去歇歇,别在这守着了。她不肯,说一家人好不容易凑成堆,俺一走就不囫囵了。明石榴活泼大方,来者不拒,谁跟她表示意思她都一饮而尽,唬得大伙都为她担心,说多少沾沾嘴唇就行,又没有拿怪的。明石榴不依,说那样不显得我为人不坦诚了。照样端起盅子喝个底朝天。倒是应何善表现得本本分分的,时不时戳文俊秀一眼,一看见文俊秀有作呕的表情,他的脸就跟着皱起来。欢声笑语中,预备时间不声不响地在钟表上招手。谢钱贵慷慨地说,今天情况特殊,咱拖延点时间,以后加把劲赶上就是。临了,谢钱贵叮嘱王少平送明石榴,说少平,今下午不用上课了,好好送送人家,道不好,少骑车多下步走。王少平借我的自行车。我把车推出来,说刹车可不大好使啊。王少平豪放地一笑,实在不行我就由着它一直冲到山沟里。明石榴也笑,你要冲到山沟里我干脆一闭眼也随着下去算了。谢钱贵被逗笑了,哎哟,还没有等到咋着先有徇情的心了,少平你可得好好待人家。明石榴开脱地一笑,他要下了山沟,我咋向谢校长交待,不如图个省事算了。 王少平送明石榴回来,醉儿咕咚地仰躺在宿舍的床上。我安排好自行车,准备去办公室,他闭着眼睛说,建军,这一节有课啊。我说没有啊,他仨上课去了 。他无力地扬扬手,过来坐坐,咱弟兄俩说说话。我推测他要谈明石榴的事,便笑着说,把她打发走了。他摇摇头,还打发走了哪,我成了引火烧身了。 王少平去送明石榴,起先两个人闷着嘴不说话。王少平打破沉闷,咋不说话,在学校不是挺能说的?话在学校都说完了,现在不知说啥好了。王少平也没了话。两个人一会看天,一会看山,猛不丁目光碰在一起,便不知所以地傻笑笑。王少平终于忍不住了,咱俩可弄好了,不知以后咋收场哪。啥?咱俩的事啊,学校的人都当成真的了,没想到咱是演戏给他们看哪。明石榴站住脚,笑滋滋只得看着王少平,你敢保准戏就变不成真的?王少平看着明石榴那半调皮半认真的样子,慌乱地闪开目光,咱得快走了,走这么长时间,还没爬上一个崖头。上了崖头,明石榴停下不走了 ,王少平催她,她笑着说,你要是不愿送,回去好了,俺没事的。王少平勉强笑道,可不行,谢校长叫我好好送你的,我回去,他问起来咋办。噢,你是因为谢校长才送俺的啊。王少平连忙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看你喝了那么多酒,放不下心才送的。明石榴妩媚地一笑,这还差不多。推起车往前走。迎面过来一辆拖拉机,两人闪到路旁。明石榴捱得王少平很近,她带着酒味的气息弥散着飘到王少平的脸上。王少平虽然带着酒意,还是不自觉地辨出了她的气息。在他的经验里酒气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而明石榴传递给他的不但没有那种味道,还透着一种春草初绽的清香味,他禁不住细细品味起来。咋,又不想送了?王少平从明石榴的问话中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的失态遮掩说,咋不送,说啥我也得把你送下山去。为啥?王少平忽然意识到刚才的话语气重了些,浅笑着解释说,不为啥,我的事你都那么尽心,我再不好好送送你,当然过意不去了。 没想到明石榴竟扭过脸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么一句,俺那么尽心可是有想法啊。啥想法?俺在打你的主意哪。王少平受了明石榴的坦率的感染,不再拘束。两个人没事似地应对起来。你打我啥主意?俺说了可别把你吓跑了。你以为我的胆子只有菜籽那么大啊,说吧。俺可真说了。说就是。俺要赖上你哪。啥叫赖上?你不懂俺不说了。懂了。真懂了?王少平冷起脸来。明石榴看他看,试探着问,咋,生气了。王少平一笑,要真生起气来还好哪,我现在连生气的劲头都没了。为啥?你想想啊,我叫你帮的这叫啥忙,一个这法子都想出来的人还有啥赖头。明石榴笑道,你别说,俺就是冲着这个才赖你的哪。王少平看她看,漠然地低下头。 明石榴猛走几步,返回身挡在他前面,气呼呼地说,王少平,俺问你点事,你得说实话。啥事?为这事你去找俺是不是看着俺贱?王少平装出笑脸,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为啥?主要看着你……唉,不好意思说了,我现在死了就是一辈子,除夸过水香还没夸过别人哪。明石榴不叫步,别糊弄俺了,你说实话,是不是真的看着俺贱?王少平没了办法,软下口气,我说还不行 ,主要看着你长得好啊,行了吧。明石榴还是不叫步,好,就算这是主要的,那次要的哪?王少平被问得张口结舌,干脆一横心,由着她了。明石榴两眼潮湿,俺可不是将贱就贱啊,俺是听你讲你和水香的事,受了感动才愿帮你的。说着,两串泪珠晶亮地从眼角挂了下来,她转过身抖着两肩推起车独自往前走。王少平犹豫着追上去。明石榴头没回,但声音渐渐和缓下来,少平,你回去吧,俺没事。你这样走我咋能放心。两个人默然前行。还是明石榴开了口,她放慢脚,等王少平跟上去,喃喃道,俺知道俺在咱村的名声不好,可俺做啥了,俺是干饭店的,这咋能怪俺,俺学了那么点点文化,能干啥啊,俺是给那些头头脑脑的端过盘子倒过酒,可俺有俺的分寸,说实话吧,俺就是因为那些大地方风气越来越不好才回咱镇上的,在城里,一看见那些西装革履油头垢面的男人俺就倒胃,就为他家的老婆孩子悲哀,发大财有啥,当大官有啥,过好生活有啥,心都变成漏水的桶盛不住一点真情实意了,这样的人还叫人啊,俺常常想起咱村那些老头头老太太,虽然一辈子清汤寡水,可两个人一辈子毕竟是可着心往一搭里过啊,你知俺为啥回来,就是因为一个当副市长的官对俺动了歪心,从公文包里抓出一把钱放在桌上,说只要俺应了就给俺买做小洋房,俺抓起那钱就扔到他脸上了。 王少平一声不响地听着,趁明石榴停顿的间隙,语气柔和地说,石榴,我承认一开始对你多少有点不好的想法,可你来过后,我就把你当成挺够义气的同学看待了,再说这事找你帮忙真的主要是为着你长得好看。明石榴脸上泛起暖色,你真觉着我好看?真的。和水香比哪?王少平低下头,咋比,不是一回事啊。明石榴换了一种表情,少平,说实话,俺真心盼着你和水香能成,可要真的不成哪?这个我可没考虑过。一开始,俺确实真心实意来帮你忙的,后来不知咋着,不光觉着你的忙值得俺帮,就连你这人也值得俺……明石榴深深地埋下头。 爬上一个崖头,明石榴停下脚,抬手捋捋额前的头发,笑着说,你还真一直送到我山下啊?王少平连忙点头。明石榴说,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咱干脆骑上车吧。两人骑上车一路飞驰。王少平冲到前头,明石榴就在后面撒娇似地喳呼,你是来送俺啊,还是来跟俺比赛。明石榴冲到了前头,便不时回过头来笑看他,看得王少平心里乱糟糟的。特别是两人并肩的时候,明石榴清脆的笑声引发他悄然蒙生的一缕温情把他吓了一跳,这不是和水香在那片柏树林里时才有的感觉啊! 八 几天来,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把那块红头巾送给哑巴娘。给文俊秀买头巾时,一推开供销社黄漆斑驳的店门,我就被红头巾火一样的颜色暖暖击了一下,一种热辣辣的美好感受自心底扩散开来,令我不由自主地重温了一下和哑巴娘在一起时的情形。我毫不犹豫把这块头巾买下来,以至于为文俊秀买那块草绿色头巾时售货员不满地说,你到底要哪一块?我说两块都要。售货员这才看着我疑惑地笑了。我曾想把头巾交给哑巴,但一种意犹未尽的遗憾阻挠着我迟迟没有出手,特别是跟王少平偷看了应何善为文俊秀包头巾时的痴迷情景,更激发起我亲手将红头巾包在哑巴娘头上的欲望。学校和哑巴家虽然一墙之隔,但走过去需要绕过一段不算近的山路。 一连几天天气都很冷,哑巴失踪了似的没到学校门口来玩,我出来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一会,便裹着浑身的冰冷逃回去。有几回我将耳朵轮换着贴在厚厚的西墙上,什么也听不见,仿佛那边根本没有住着人家。只有一次,我坚信听到了哑巴娘在庭院里徘徊似的脚步声。那声音时断时续,像是等待我的回应。我心急火燎想把我正倚在这边的信息传递出去,但天空无遮无拦,我担心我一说话全北太平的人都能听见。脚步声渐渐弱下去,最后被开门声吞食了,吐出一片沉寂。我气急败坏地一咬牙,舌头受了委屈似地用钻心的疼痛对我表示抗议。一阵大风扯下晾衣绳上的袜子胡乱穿在脚上,迈着大大趔趔的步子向西跑,被墙挡住了还不甘心,一跃一跃的,试图翻墙而过。我不慌不忙追过去,就在我把袜子从大风的脚上脱下来起身往回走的瞬间,灵感突降。 天一耷拉下眼皮,我就把为哑巴娘买的红头巾揣进怀里头重脚轻地上路了。大风还在遍地乱跑,扯扯我的衣服,捶捶我的脊背,我以从未有过的宽容原谅了它的鲁莽。眼睛只能看三、四步远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夜猫子“越黑越好”的叫声,我暗暗加快步伐。一只夜猫子扑扑棱棱飞起。我正下意识辨别它飞往的方向,头顶蓦地聚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猛然高举着挥动手臂,随着重重地一击,一只夜猫子咕咕叫着摔在地上。 哑巴家的大门独自在一条小胡同里,这使我陡然狂热的心多少有了些依靠。我把目光伸进门缝,从无边的黑暗里渐渐摸到一抹微弱的灯光。我直起身背对大门深深喘息几口,努力使绷紧的全身放松开来。现在想来,我那时的敲门声像在弹奏一架破旧的五音不全的风琴,急一阵缓一阵,零零落落,没有章法。我至今还能忆起哑巴娘开门看见我时的那种黑暗也盖不住的惊讶表情。他叔。我的衣服叫风刮下来,不知刮到这里没有?啥衣服?这……哑巴娘很快识破了我这稍嫌粗糙的灵感,她迟疑着,用低得刚刚听见的声音说,进来吧。跟哑巴娘走到天井中央,我一颗飘飘荡荡的心才算安定下来。我问,哑巴做啥了。早睡得跟死狗一样,大冷天的没处玩,天擦黑脑袋就安不到脖子上了。咋不叫他到学校里去,办公室点着炉子哪。那可不是他常去的地方,再说路又远,去不要紧,回来时天那么冷。 哑巴娘拽开门叫我先进,擦身而过时我又闻到她那种叫我心旌神摇的好闻的体香。我径直来到哑巴床前,他小小的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顽皮的小脑袋,一大滴晶亮的涎液在嘴角摇摇欲坠。桌上的针线簸箩里盛满了布头布角。我明知故问,你在做啥哪。趁冬里有闲做些活络,明年一开春地里忙起来就没空了。我俩都显得很平静,像不是第一次面对面坐着。我从怀里拿出被捂得热乎乎的红头巾,捏住两角使它下垂着铺展开来,屋子里顷刻蓄满温暖的红光。哑巴娘停下活络,低头看着她白皙的手指,一只肩膀像不胜寒冷似的有些抖缩。我把头巾轻轻盖在她的头上,用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说,抬起头来。她没有抬头,前倾着,粘糕一样猛然摊软到我的胸前。我一只手搂紧她,另一只手笨拙地摩弄她柔细的腮,通身被熊熊烈火烧得热血沸腾。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买这个做啥,你挣的钱还不够花。我也不是有意去买的,可一看见它就像看见你一样心里暖融融的,便买下了。哑巴娘这才抬起头,嗡动着薄薄的棱角分明的双唇,两眼火苗似地烧烤着我的脸。我说,你咋不去找我,我可想你了。俺咋去,一想起那天夜里俺的腿就发软。她猛不丁抬起脸在我的额上狠狠咂了一口,缩起头用力往我的怀里钻。我拿起滑脱到她背上的红头巾,轻轻握一下她的胳膊,抬头我给你包上。她温顺地站直身子,任我在她的头上反复抚弄。我喃喃道,包上这块红头巾,爬到山顶上我也能认出你来。她突然从我的搂抱中稍稍挣脱出来,你有穿坏的衣服没有,我给你缝。有一件,可没拿来啊,来时我都不敢想今晚能和你这样。明天从墙上扔过来吧。缝好了你再从墙上扔过去?……你不会来拿啊。我捧起她的脸细细端详着,说真想看看你给我缝衣服的样子,小时我常躲在被窝里看着我娘给我缝。她生动地一笑,都这么大人了还和小孩一样。我说小孩咋了,人动情的时候都是小孩子。 哑巴娘送我出屋,一看见敞着宽宽的缝的大门,我禁不住回转身拥紧她,说咱忘记关门了。她轻松地笑笑,不用关,俺家这地方背,没有人来。夜色冷冷地笼罩下来,周围的黑暗使我俩格外贴近。我扳紧她的两肩,郑重其事地吻了吻她薄薄的双唇,难舍难分地说,我得走了,你也该睡觉了,别常熬夜。她拽住我的衣角,另一只手指指东墙,其实你能从这里过去的。咋过去?她放开手,从墙角搬来梯子斜竖到东墙边,回身倚在我胸前,说那边你要早放条板凳啥的就好了。我紧紧搂住她,转脸估量着东墙,不要紧,在省城师范念书时我当过运动员哪。地上硬,小心着可别爽着腿啊。我踩着梯子轻飘飘地往上攀,每上升一格都回头看一看哑巴娘,待爬上墙头准备翻进校园时,望着她深情仰望着我的俊美的脸,我忍不住返身咯噔咯噔下来重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咋又回来了?反正有近道了,咱再待一回。 王少平问,建军,你们那里有没有独身的?我说有,不就是光棍啊。王少平摇摇头,可不是一回事,光棍是找不上老婆,独身是不找老婆。你问这做啥?看来我这一辈子虽干不成啥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这一方面在太平山乡得破例留下一笔了。我说你这是说梦话吧。他没看我,顾自笑了笑,我清醒着哪,活了二十五、六年,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清醒过,我就像从野地里挖来的山桃树,凭自个咋弄也长不出好果子来,只有嫁接了,可嫁接后就不是真正的我了!你是说你和明石榴根本不可能?这不明摆着,我那点七荤八素早都挤给水香了,若依了明石榴,不是睁着大眼坑人家,再说明石榴也是一时看错了眼,咱哪有她说的那么好啊。你不去找水香了?除非陈天胜不要她了,可那是不可能的。我俩沉重得都不说话。等气氛多少有些和缓,我紧锁的眉头舒展出一丝苦笑,真希望你刚才说的都是梦话,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些心灰意冷了,可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啊。 文俊秀出事了。五、六个小学生慌慌张张围在办公室门口,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最先冲出去的是谢钱贵,他甩胳膊蹬腿,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我和王少平紧随其后。前面一个正在玩耍的小学生被谢钱贵拨到一边,爆发出一串嚎哭。谢钱贵头也不回地嘱咐我,建军,看看他!应何善的身体像失去了平衡,难看地摇摆着赶过去,他张着大嘴的五冠在我的视觉里滞留了很久才一片一片散开。小学生只是受了惊吓,穿着厚棉衣滑稽地仰躺在地上,见我过来,一骨碌爬起来,用被鼻涕漆得油光的袄袖胡乱擦拭眼角。我问他哪里疼。他摇摇头。我说快到教室里看书去,还有一个月就期终考试了,考不好你我叫你爹一个爆竹也不给你买。 我赶到那里,文俊秀已被谢钱贵和王少平搀扶着坐靠在厕所处的墙壁上,面色苍白,两眼疲惫地半闭着。谢钱贵指着厕所门前的一块鼓突着的石头说,不小心绊着了,幸亏学生发现得及时,要是课上可就倒大楣了。应何善怒目圆睁地看着那块鼓突着的石头,忽然发疯似地转身从山坡上搬过一块更大的石头没命地砸起来,两石相碰,声如打雷,火星四射。谢钱贵气恼地说,别闹了何善,现在弄这个早晚了,叫俊秀安静安静吧。应何善扔下石头来到文俊秀跟前,俊秀,咋样?文俊秀双唇微启,脸上飞起一抹绯红,疼。应何善俯下身子,俊秀,哪里疼?我和王少平相视一眼,退到一边,谢钱贵也跟着凑过来。王少平说,谢校长,我看俊秀这课不能再上下去了,都啥时候了。谢钱贵叹口气,我说过她好几回,她总说不碍事,看来不能依着她了。我说,谢校长,文老师的课分给我和少平吧。行啊,咱看着办吧,也就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等春节回来,俊秀差不多也就歇完产假了。 我去拿衣服,哑巴娘提起文俊秀被石头绊倒的事,疼着脸说,听说都流血了,那么大个身子,摔在地上还有好。不知现在咋样了?事是没有事了,幸亏她婆家照顾得好,又求医又拿药的,听说为这事还请来了城里的人,你们学校里就没去看看人家?去了,好几趟哪,都是些大汉子家不好多问,光给她买点营养品啥的。哑巴娘想起她怀哑巴的时候,无限感慨地说,生个孩子真不容易,成天提心吊胆的,就怕出个啥事。我吻着她的耳垂问,你怀哑巴时他照顾得你好不好。哑巴娘浅浅地一笑,还照顾哪,他都没来家,还三天两头的捎信来问,抱了娃娃没有,以为生孩子像拿泥巴捏一个那么容易。那谁照顾你?俺娘常来看看俺。 今夜,满天飘扬着月光,同漆黑的夜晚相比,夜猫子的叫声也透着几丝缠绵。哑巴娘突然从甜情蜜意中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想不想要孩子?咋要?你想要就能要。说完她羞答答地仰脸埋在我的胸前,尖尖的下颏硌得我隐隐作疼。我轰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将双唇用力抵到她的额上。你们家不是有哑巴了。俺村的妇女主任说俺家还能再要一个的,俺没跟哑巴他爹说,一个哑巴就够累的了。现在又不累了。心不累了。这个夜晚,我俩在一片皎洁的月色中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幸福的顶峰。能有孩子吧?没有俺也知足了。 王少平拿明石榴给他的信叫我看。我不看,说既然你已拿定主意,我也别往里掺和了,免得弄得两个人都沉沉重重的,对将来失去了信心。他不依,说看你这劲头像处在热恋中的一样,是不是有眉目了,跟我说说。眉目倒没有,可我多少还有点盼头哪。王少平收敛了笑,一本正经起来,看看吧,兴许我还能有点松动。我被他说得有些动心,忍不住接过信来看。信满满写了三页,我只看了一页就收起来还给他。他疑惑地问,咋不看了。我看不下去了,看来明石榴对你是贴了心了,你若不应,你们西太平就有和你做伴的了。做啥伴?独身啊。王少平自嘲地笑笑,说,建军,她说她十三岁就对我有意,你觉得实不实啊?上面哪里写了?你还没看到。我只好继续往下看。 明石榴说她十三岁那年,不知咋弄的,看见王少平就心慌,看不见又想看。每天她一大早就起来,坐在村头的石碾旁偷偷看王少平背着蓝书包去上学,下午又早早等在这里看他回来。一次,她等啊等就是不见王少平回来,家里来催她回去吃饭,她不回,家里问为啥,她说不为啥,家里硬把她拖回去,那天夜里她哭个不停。家里以为她着了邪,谁知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起来守在王少平家大门口。王少平背着蓝书包一出来她就问,你昨天下午放了学到哪里去了。王少平说他直接上山了。我问王少平,真有这回事。王少平说不记得了。你那时用的书包是不是蓝的?还真是,现在还有哪,不过旧得不像样了。我把信给他。王少平说你不看了,我说不看了,人家对你到这份上了你还怀疑,叫我看着伤心。王少平仰脸躺在我的床上,说下面还有更玄的哪。玄到啥程度?明石榴说她最初干饭店也是为了我。她咋说?你自己看啊。我拿过信继续往下看。 王少平考到镇中上学后,明石榴忽然觉得他远离了她,又没有办法,夜里常做恶梦,有时在梦中大哭着醒来。她问村里的大人,念书能做啥啊。大人们都说,能做啥,能挣钱过好日子啊。她想她要是有一大些钱王少平就跑不了了。她挖过草药,跟着男孩子捉过活蝎,但积攒的那点钱还不够买一件衣服。后来听说她的一个表姐在外面干饭店挣了很多钱,便吵嚷着跟去了。待稍明事理,才觉察自己走错了路。但后悔来不急了,村里人已经用另一种眼光看待她。她再也没有勇气去见王少平了。直到王少平为他和水香的事去找她,她再也压抑不住埋在心底的难言的痛楚了。 看完信,我问王少平,明石榴对你这样你就没觉出点啥来?王少平摇摇头,没有,只觉得她对我还算友好,要不我咋能为我和水香的事猛不丁去找她。 应何善要到文俊秀婆家去,谢钱贵不同意。应何善急了,你们都轮流去了为啥不叫我去?为啥,何善,你自个还捉摸不出来?不就是因为我和俊秀那点事,都啥时候的事了,犯了罪还有个刑满释放哪,我这事咋就没完没了了。谢钱贵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何善,你那点筋把骨我又不是摸不透,你敢保证你去了不弄出点不利索来,咱这里也没有外人,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早看出来了,你和文俊秀根本就没掰开脚丫子,在学校里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人家她婆家还和你和稀泥!应何善红着脸可怜巴巴地哀求谢钱贵,谢校长,我和别人一块去还不行?和谁一块?和少平一块。王少平赶紧摇头,我可不和你去,你和文俊秀的事我劝过你多少次,你听得进去?应何善赌气地扭过头,我和建军去。我说,应老师,今上午我有好几节课哪。叫少平给你代代。王少平干脆地回绝了,我不代,我的课还上不完哪。应何善看着谢钱贵,那你和我一块去?谢钱贵无可奈何地笑了,何善,你咋这么迷糊,我不在场,出了点事我还能给你遮乎遮乎,连我也陷进泥巴里,谁还拉你?应何善走投无路举起拳头猛地捶在桌上,趴下不动了。我和王少平相互看看,不知所措的脸上都笼罩起一层怜悯。谢钱贵软下口气,何善,咱别感情用事,你要真为俊秀好就得替她着想,你们这种事又不是小恩小怨丢到脑后就忘,这是庄户人家最挠心的事,你一去万一人家翻肠倒胃的,俊秀这月子还有个好。 吃中午饭时,王少平正嚼着饭突然停下来,问谢钱贵,谢校长,昨晚你上西太平了。没有啊。王少平一皱眉,这就怪了,今早晨白毛婆她男的去找我,说昨晚有个人到他家拿手电筒乱照,被他当贼逮住了,一问,他说是太平联小的老师,和我去学生家喝酒回来路过这里,看着我进了这门,也跟着进来了,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说话时又带着满嘴的酒味,白毛婆男人就把他放了,按他说的那人的长相,我以为是你。谢钱贵头也没抬,啥白毛婆黑毛婆的,我可不认得。 九
哑巴娘从西墙上一露头,我的目光立刻粘了过去。上次哑巴娘送我从墙上过来,我亢奋得睡不着,便在院子里走动。凉风一阵阵扑到身上,一点也不觉得冷,反倒有一种爽心的清新。我忽然感到墙上影影绰绰多了点什么,走近一看,是哑巴娘伏在上面朝这边看。我赶忙搬来椅子踩上去。你咋不睡觉。俺看着你睡了再睡。不知咋弄的我一点也不困。俺也是。我高举着手轻轻抚摸她凉丝丝的脸颊,她抱起我的手紧紧贴在尖尖的下颏上。我说干脆下来吧。她迟疑了一下,别了,天快亮了,下回吧。真的?她点点头。临了,我非要吻她,她说,够不着啊。你不会向下探探身子。她试着往下探了探,没有成功。见我意犹未尽的样子,她眨眨眼,将手背贴在唇上狠狠咂了一下伸下来。我笑了,如获至宝地抱着她的手咂个不停。 我搬来椅子,看着哑巴娘婀婀娜娜地下来。我猛不丁抱起她,她笑了笑就势平躺在我的怀里。我说我抱你进办公室,她闭上眼,一副甜睡的安恬表情。办公室一直没亮灯,我摸黑把她放在椅子上,轻轻说,等我把外面的椅子搬进来。她紧紧抱住我不放。我说一小霎,马上就回来。她像没听见我的话,喃喃道,一小霎也不行。我俩足足拥抱了一个多小时。俺都睡着了。我也是。她问我她坐的椅子是谁的,我说文俊秀的。她笑了,俺知道文俊秀和应何善的事。啥事?别装不知道了,他俩也真是,起先俺还想不开,一个年纪轻轻的俊闺女咋就和个小老头好上了。我问,现在想开了?她没说话,顾自望着窗外,过了许久,才喃喃道,从前俺可是白活了,光知道活人,咋不知道日子还有这么多甜头。 进了宿舍,我把哑巴娘抱到床上,说今晚别走了,一直睡到天亮。她笑了,行啊,要是明天人家问起来,说这是谁啊。我就说这是我新娶的老婆啊。人家要问咋和那边的哑巴娘长得一模一样哪。我就说哑巴娘,哪来的哑巴娘,她咋能跟上我这老婆长得俊。我俩搂抱在一起哈哈大笑。哑巴娘要我拉开灯看看我的宿舍是啥模样,我不拉,说乱糟糟的,别叫你笑话。她不依,说笑话啥,人好啥也好。我只好把灯拉开。她揉着眼满屋里看了看,乱啥,这不挺好啊。和你家里收拾的相比,还不乱?这咋能比,俺是成天闲着没事来。她坐起身下床替我收拾,我在后面看着。没收拾一个地方她就回头看看我,这样行不行啊。我不说话只点头。看着她活动的背影,我心里猛然激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我下床走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她,痴痴地说,我想娶你。咋娶?不知道,只是想。她缓缓转过身,侧脸贴在我的胸前,一手摩挲着一粒纽扣,别胡思乱想了,这就挺好,有的人一辈子也尝不到像咱这样的甜头。她抬起头,两眼望着屋顶,俺才不去想那些叫人伤心的事,俺知道终究有一天你会离开俺,可你早就结结实实装在俺心里了,只要俺的心还跳你就跑不了。她把我的手拿到她的胸前,又把她的手罩在我的胸前。白日里,俺常坐在门前,朝学校这边看着,捉摸你给学生上课的样子,闭了眼,就跟在你跟前一样,俺常想啥有长久的,草一年死一回,雨落到地上就没了,一个大活人还有倒下爬不起来的时候,还指望那么长远做啥,可装在心里的就不同了,啥时想了啥时就能拿出来,你给俺装进心里那么多,啥时俺也用不完。 王少平说他要去找明石榴。我愣愣地看着他,咋,动心了?他木然地摇摇头,试试看吧。我收起笑,一脸从未有过的认真,这事你得好好想想,咋能随便试,明石榴正大张着网等你,你要一头扎进去,是鱼死啊还是网破?他弯腰捡一块石头无力地扔到山下,阴沉着脸说,水香找我了。 王少平夹着书本头也不抬地走向南门,早早站在场院边上的水香迎过来招呼他。少平,今天上俺家里去一趟,你要不来,明天俺就去办公室找你。王少平从未听见过她这种强硬的口气,有些不解,又有些不安,总觉着她家可能出了什么事。王少平来到水香家,水香笑脸把他迎进去,他猛然感到屋子里收拾得特别整齐、干净,连锅底的黑灰也精心擦拭了,白白净净,像还没用过。他禁不住回转身打量水香。水香穿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精心梳洗过,不算高兴,也没有愁苦,一副从从容容的模样。他强堆起笑,咋,过节哪。水香不吱声,平静地走到西边的椅子前,坐下,指指东边的椅子,叫王少平过来坐下。王少平被她的平静震住了,乖乖地过来坐下。水香说,少平,咱俩的事该有个了结了。王少平不说话,不眨眼地看着她。出嫁那天,那么伤心俺都没往绝路上想,寻思反正俺已是你的人了,走到哪里也只是个人样子,心里早满荡荡地啥也装不下了,等老了,有一天觉着自家不行了,俺就是爬也要爬到你跟前,看你一眼。水香两眼潮红。可眼下俺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俺这算啥,成天里里外外在人家家里忙活,眼巴巴看着你受孤单,你对俺的心意到了,俺对你的心意也从没少过一丁点,为啥咱非要把这份半死不活的日子过下去。水香擦擦泪,恢复刚才的平静,眼下俺只有两条道了,一条是跟你一起走,一条是看着你找个人将就着过,昨晚俺本想自个先走一步的,掂量来掂量去,就是对你放不下心。水香指指桌上两个盛满红水的杯子。少平,你说咱走哪一条,俺听你的。王少平早已泣不成声。我问王少平,你俩商量来商量去还是选了后一条道。王少平摇摇头,其实我俩是选好了第一条道的。咋又改了?死都不在乎了,还在乎啥,我不愿意事后叫人家指指点点地骂水香坑了陈天胜。 文俊秀顺利生产的消息是在北太平教一、二年级复式班的应仲尘来说的。他问谢钱贵,联小打算给文俊秀的孩子买点啥?还没考虑好哪。买时也算上我一份吧。谢钱贵笑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大小也是一个单位,单独表示一下不更显得珍重。应仲尘也笑,倒也这么想来,就是仨核桃俩枣的拿不出门来啊。就得拿仨核桃俩枣啊,给俊秀抱个大西瓜去。别说,咱连给人家盖座楼的心都有,就是没那么大腰力气啊。王少平走向应仲尘,应老师,闺女还是小子?应仲尘欢喜道,小子,胖大魁伟的,七斤多哪。王少平乐呵起来,俊秀还真行,这下可给咱联小撑脸了。谢钱贵唤过王少平,少平,先别忙着乐呵,还有个美差给你哪。啥美差?待一会到镇上转转,看有啥合适的东西给俊秀的孩子买一样,顺便去看看人家。这叫美差啊?咋不美了,不是因为你有那点事才照顾照顾你。王少平一龇牙,这叫啥照顾,干脆说叫我跑跑腿算了。 学校里就剩下我、应何善和谢钱贵,三个人一人一个班。谢钱贵说,上累了就叫学生出来活动活动。我和应何善齐声应道,行啊。课上我去上厕所,看见一个包头巾的村妇一手扶着东门的门框望办公室那边看。我走过去,你找谁啊?她受了惊吓似地回过头,不……不找谁,胡乱看看。一阵风呼啸着沿山坡爬上来,毫不客气地掀起她的头巾。我猛然看见她脑后有一缕耀眼的白发。我问,你是西太平的吧。她吃惊地看着我,你咋知道?我笑了,胡乱猜的。她不相信,咋猜得这么准。我灵机一动,你要说不是西太平,我就会再问你是不是南太平了。她这才笑着转脸看别处,你们这里这么静啊。院子里没有人,都到下边上课去了。村妇转身往回走,风再次爬上来,顽皮地掀起她的头巾。我又看见了那缕耀眼的白发。 我从厕所出来,远远看见南门口谢钱贵正在和那个村妇说话,风把他们的衣角同时吹向一边,露出厚墩墩的棉衣。待我走近了,南门口只剩下谢钱贵一个人。我问,谢校长,刚才跟你说话的是谁啊?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的一个亲戚。哪个村的?南太平的。我顿生疑惑。西边胡同口亮起一团红光,暖暖地扩向四面八方。我定晴一看,是哑巴娘。她也看见了我。我俩木呆呆对望起来。谢钱贵问我,看啥啊建军。我慌乱地说,看少平回来没有。谢钱贵不解地说,少平能从那边回来啊?我不自然地笑笑,我都叫风吹迷糊了。我趁谢钱贵低头的功夫扭头朝那个方向一看,哑巴娘正没入另一个胡同口,见我又看她,她停下脚低低地摆了摆手。 王少平下午最后一节课才赶回来。最先看见王少平回来的是应何善。应何善忙不迭地往外跑,被谢钱贵喊住了,何善,匆匆忙忙跑得啥?他停下来,少平回来了,我看看他买的啥。谢钱贵扔下他,我还以为谁家失火了。然后朝站在门口的我招呼道,建军,叫学生活动活动吧。王少平买了一辆草绿色婴儿车。谢钱贵乜斜着眼看一会,浅笑着说,看来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王少平梗起脖子,咋?少平,买点啥不好啊,咱这地方沟沟坎坎的,是骑还是看。王少平一撇嘴,谢校长,你这就不懂了,又不叫你赶路,这车是在天井里骑的,小孩子玩着可欢哪,在咱四太平,我保证这是第一辆。谢钱贵笑道,买了就买了吧,不跟你犟了。别打击你的积极性,大老远跑一趟也不省劲。王少平把脸转向应何善,应老师,这车的颜色咋样?应何善笑着说,咋样不咋样的,咱又不懂。王少平猛不丁地来了句,买头巾你咋懂。应何善被弄了个大红脸。谢钱贵弯腰试车上的螺丝紧不紧,一边自言自语道,看来还得往俊秀家跑一躺,得给她送去啊。一抬头,见应何善正瞪着大眼看他,谢钱贵绷起脸,你别看,看也不能叫你去。应何善有气无力地顶了一句,我啥时说去了。谢钱贵站起身在树身上擦擦手,朝王少平走过来。王少平没等他开口,抢先说,看来又得麻烦我一趟了。谢钱贵笑得合不拢嘴,这回咋这么有眼事,叫建军跟你去一趟吧,有个作伴的敢说话。我和王少平刚要往外走,谢钱贵唤住王少平,少平,你俩去了可别往人家俊秀屋里闯。行啊,你放心吧,这点事还不懂。我俩刚走到东门口,又被谢钱贵唤住了,你俩可别在人家家里吃饭啊,人家正事还忙不过来。王少平转过身,佯装生气地说,谢校长,干脆你自个去吧。谢钱贵忙不迭地摆手,走吧走吧,我不罗嗦了。 路上,我问王少平,见到明石榴了?见到了。咋样,有没有进展。这个还有啥进展不进展的。我笑了,对啊,人家那边早已炉火纯青,就稀罕你这块铁了。 王少平去找明石榴,把明石榴欢喜得不得了,老早就留他在那里吃饭。少平,咱先说下,中午说啥也得吃了饭走。王少平把给文俊秀买东西的事一说,明石榴当即应下来,这个好办,我跟你去就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遍了镇上大大小小的商店。买婴儿车是明石榴提出来的,她说买小衣服、营养品啥的人家穿不着也吃不了,纯粹是浪费,不如买辆婴儿车,小孩一站起来就能在上面坐着玩,再长长就能骑着满天井跑,既锻炼身体,又为以后学骑自行车打下点基础。王少平说你看着买吧,我啥也不懂。挑选车的颜色时两个人意见不一致了,明石榴看中了那辆大红颜色的,说这颜色多好,不光送时看着喜庆,小孩骑上也显得精神。王少平挑了辆草绿色的,说我也看着红的好,可人家就看着草绿色好咋治。明石榴问,你咋知道人家看着草绿色的好?王少平说以后再跟你说吧。明石榴像过节一样见了熟人就兴高采烈地打招呼,王少平只是被动跟着。若王少平离明石榴远点,招呼过的人便主动捱近明石榴,他是谁啊?明石榴仰脸一笑,还有谁啊。说完之后小跑几步跟在王少平后面,小声说,少平我这样说你不愿意吧。王少平不在乎地说,你愿意咋说就咋说。 中午,明石榴吩咐人摆了满满一大桌。待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王少平笑着说,干脆别吃了,光看都看饱了。明石榴温柔地看着他,少平,俺可不是图排场啊,你来欢喜得俺不知做啥好了,乱摆一气,也不知你愿意吃啥。王少平受了她满脸诚意的感染,石榴,你可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从小到大一直窝在山沟里,没见过世面,见你弄这么多菜,晕场似地跟你开个玩笑。明石榴不喝酒,只是看着王少平喝。王少平劝她,那天在学校不是挺能喝的。明石榴说俺真不喝酒,那天在学校里俺肚子里装满了话就是不知咋说,喝酒安安神吧。王少平笑了,没听说酒能安神。明石榴很少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看王少平,把王少平看得不自在了,低下头软软地说,石榴,你的信我看了,上面模糊的几行是你流泪流的吧。明石榴不眨眼地看着他,俺的泪早就流干了,那天给你写信是最后几滴,以后要了俺的命俺也流不下来了。王少平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石榴,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咱俩还能行啊。咋不行,人得活着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明石榴送王少平回来,送了很远也不肯停,王少平开玩笑说,你干脆跟着我回去算了。她说回就回,立刻做出要跟着王少平走的架势。王少平只好停下来,劝她别误了店里的活。好说歹说,明石榴才算答应了,叫王少平有空就去看她,不然她就来学校找他。王少平点点头,行啊,快回吧。明石榴固执地站在那里,俺得看着你一直走没影。 谢钱贵的额上横起一道长长的血痂。应何善问他,他说在家劈木头,用力过猛,崩起一块小木头伤的。应何善微张着嘴为他侥幸道,谢校长,算你有福气,要是再往下一偏,你这眼睛可就保不住了。谢钱贵心有余悸,可不,弄不好出大事了。 昨晚我和哑巴娘分开的很晚。我对她说,快放寒假了,假期里我不知要多么想你哪。她依紧我,安慰说,啥事咱都要往好处想,别想叫人伤心的事。我俩紧紧拥靠在一起,都不说话,许久,她像对我又像对自己喃喃道,学校放了假俺可就有活络做了。啥活络?俺要把俺和你的那些好日子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想一遍,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一直想到你开学回来。我俩分手时,哑巴娘说她要说给我一个大好事,我问啥大好事,她说学校放假的那天晚上才说给我。 一早起来就昏沉沉的,好不容易等到他仨去上课,我回到宿舍,准备好好打个盹。刚躺到床上,王少平吱呀开门进来,我说你不在教室上课回来做啥。他说有件事实在忍不住了,非得跟我说了才能安心上课。啥事?建军,你注意到谢校长额上那道血痂没有?注意到了,他不说在家劈木头不小心叫木头崩的。王少平猛摇头,那是他瞎编,昨晚谢校长出事了,折腾得我一夜没睡好。 昨晚,谢钱贵反绑着双手被几个人押到王少平家。有人问王少平,少平,你认不认得他,他说他认得你。王少平迷缝着眼一看,咋不认得,这不是咱太平联小谢校长。几个人你看我我看看你,像泄了气的皮球满脸的疑惑。其中一个说,要不是亲眼见到打死咱咱也不相信,一个大校长竟做起贼来了。王少平更是疑惑,做贼,谁做贼啊?那人指指谢钱贵,他啊,要不咋被绑了来。另一个过来跟王少平解释,少平,是这么回事,你这校长不知从哪里听说白毛婆家挺有钱,趁黑来弄几个,不知咋惊动了人家家里,喳喳呼呼追了出来,这才叫远亲不如近邻来,我们几个一听见喳呼都跑出来把他弄住了。王少平不相信,谢校长咱能做这事。你问问他啊,他都承认了。王少平向前凑了凑,谢校长,真有这回事?谢钱贵晦气地点点头。几个人翻过谢钱贵的衣兜,没翻出啥东西,现在又知道他是太平联小的校长,也就没了精神头,把他交给你了少平,小声议论着走了。王少平揉揉眼重新打量谢钱贵,谢校长,是不是做梦啊,咋能有这样的事。谢钱贵叹口气,唉,少平,这事三句两句说不清,以后我再跟你啦。谢钱贵要走,王少平不叫,说都啥时候了还走,干脆在我那光棍屋里通宿腿,明早吃了饭咱俩一块走。谢钱贵拗不过王少平,只好住下。 躺在床上,谢钱贵的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他主动对王少平说,少平,你也不是外人,咱爷俩没有不说的话,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和这村白毛婆多少有一小腿,前天她到学校找我,说她男人去卖老鼠药了,要我抽空去找她,没成想好事没捞着,倒赚了个贼名, 谢钱贵摸黑来到白毛婆家,正巧村里有个媒婆来给白毛婆的闺女连娣说婆家。他在外面贴墙站了一会,担心外面再有人来,猫下身进了西边的偏房。媒婆缠着不走,连娣熬不住回来睡觉。谢钱贵听见连娣的脚步声赶紧钻到床下,本想等她睡熟了偷偷溜出来,谁知连娣躺下不久又拉灯起来撒尿,无意间看见谢钱贵的有机玻璃扣子。连娣以为是猫眼,从门后拿棍子来捅,嘴里还小声呵斥着。谢钱贵知道藏不住了,从底下爬出来没命地往外跑,惊得连娣撕破天地喊,抓贼啊,抓贼啊!大门关着一扇敞开一扇,谢钱贵慌乱中带动了敞着的一扇,把头夹住了。应声而来的邻居围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好打。谢钱贵受不住了,求饶说,别打了别打了,我是太平联小的老师,认得你村的王少平。邻居们这才停下。把他的双手反绑了去找王少平。 王少平想笑,又笑不起来,同情地说,谢校长,你可弄好了。谢钱贵谈口气,唉,咋这么倒楣!见谢钱贵多少有了些活气,王少平笑着问,你咋跟白毛婆粘糊上了?谢钱贵拍拍脑瓜,那事简单得像做梦一样。 去年夏天,谢钱贵从学区开会回来,突然下起大雨,他赶忙躲到路旁的石屋里。不一会,白毛婆也浑身湿淋淋地进来了。两人各自倚在一个墙角愁眉苦脸地看外面的天气。谢钱贵问她,做啥去了?俺去赶集来,去的时候天还好好的,你去做啥来?开会去来。雨接连不断。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对着。你是哪村的?西太平。你是哪村的?上面学校里的。谢钱贵见她的衣服没完没了地往下滴水,疼着脸说,你咋不脱下来拧拧。白毛婆看看他又看看外面大雨滂沱的天气,微红了脸,磨蹭着解衣扣。谢钱贵开始还扭着脸,后来不知不觉就被她胸前一对活蹦乱跳的奶子拽直了眼。他几乎是扑上来抱住了她。白毛婆也没太挣扎,任谢钱贵没头没脸地忙乱了一阵。雨停了,雪亮的阳光自天而降。两个人如梦初醒地走出石屋。白毛婆说,有空去俺家玩,俺家门前有棵大白果树。谢钱贵说,有事去学校找我,我在学校的上面那排房子里办公。 王少平突然想起了什么,哎,谢校长,上次王常青逮住的是不是你啊。谢钱贵腼腆地笑笑,咋不是,两回落了两个贼。石屋里那事来得太突然,去得又太仓促,不几天谢钱贵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一年以后,老婆下身得了病,他一动手她就疼起脸,不是喊痒就是喊疼,吓得他干脆不敢碰她了。夜晚和白天一样多,但有些夜晚比白天难打发得多,特别是那些好得叫人恨不得跳墙爬屋的夜晚。谢钱贵复习腻了老婆的种种妙处后,猛不丁想起那个雨天和白毛婆的那次擦肩,事隔一年,石屋里的情景竟历历在目。他悄然动了再会会白毛婆的念头,而且这念头一旦滋生便蓬蓬勃勃地繁茂起来。他用白果树的话题从王少平口中确认白毛婆的话属实后,便匆忙上路了。之前他并不知道她叫白毛婆,只是记住了她头上的那缕白发。那次他一进门就开始不知所措,慌乱中拿手电筒乱照,本想引出白毛婆来找个借口看有没有机会,没成想把她的男人王常青引出来了。王常青早就惦着他卖老鼠药挣得钱被人算记,对不速来客格外留心,一瞥见谢钱贵没深没浅的手电光,便握起棍子奔了出来。 十 学校提前一天放了假,原因在谢钱贵额头那道长长的痂上。谢钱贵把应何善叫到办公室门前,说明天头午的校会就看你的了。咋?谢钱贵指指额上的痂,就这个样子往主席台上一坐,学生还有看别的的。应何善为难起来,叫我多上节课行,这个我可弄不了。咋弄不了,不就是安排安排假期,强调强调安全啥的。这个我也弄不了,不行叫少平、建军讲讲。谢钱贵思忖着,他俩太年轻了,坐在主席台上,学生还没笑自个先笑了。应何善挥挥手,不行干脆别开了,又没啥大事。都大半年了,不在成堆粘糊粘糊总觉得少点啥似的。应何善一耸肩,那还是你讲吧。谢钱贵犹豫了一下,说不开就不开,今下午各班都安排好,在班上讲讲,叫孩子家去等着过年吧。 下午,明石榴提着大包小裹早早来学校等王少平一同回家。我问她,你的店哪?关门了。这么早就关门,少挣不少钱哪。明石榴不以为然,钱够花的就行,挣那么多做啥。谢钱贵布置完作业回来,见了明石榴,开玩笑说,过年得给少平买身好衣裳穿啊。明石榴笑了,俺得叫他给俺买哪。谢钱贵开导她,少平挣的那两个钱还不够你买雪花膏的,你叫他拿啥给你买。明石榴又笑,俺把俺挣的钱给他,叫他看着办就是,俺可不愿给他买这买那,显得俺巴结他。我到教室催王少平,说少平你要布置多少作业,还叫不叫学生过年啊。王少平拍打着手上的粉笔末出来,跟我在教室门前说话。谢钱贵又来催,王少平跟我说一声过年来了再见,躬着腰上去了。我布置完作业出来时,王少平、明石榴已经推车走远,谢钱贵在后面望着他俩,咂咂嘴,说人家少平算是掉到福窝里了。 我去找哑巴娘。她正包了红头巾坐在椅子上等我。进了门,她不声不响地看着我,任我把她抱起来,托婴孩似地团横在胸前。她乖乖地喘息着,两眼微闭。我问她,你咋了?她痴痴地说,俺在记下你咋一步步走进俺心里哪。我问她咋走进去的。像用吸铁石寻掉到地上的针一样,开始还没着没落的,近了,近了,啪地一声就吸了上来。我放下她,解了红头巾围在她的脖子里,叫她的整个头部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的面前,然后爱不释眼地看着她,直到她情不自禁站起身将嘴巴吻合到我的嘴上。 憋得喘不过气了,我俩才分开。我扭脸看一眼床上熟睡的哑巴,夸赞他挺懂事,早早睡着了。哑巴娘甜笑着瞅他一眼,懂事啥,俺知道今晚你要来,一天没叫他睡成觉,吃了晚饭就站不住了。我又抱起她,这回她没有闭眼,眼睛眨也不眨地上下左右看我的脸。我问她看啥哪。俺在看眼前的你和梦中的你一样不一样。一样不一样?不一样。有啥不一样?梦里的你是雪,眼前的你是雪化成的水。我低头吻她两眼的睫毛,把她的睫毛濡湿得像雨后的小树林一样生动。她家宽敞的土坯屋里,西墙和东墙都放了床,从前东边的床上堆着几件杂物,现在没有了,笔直地横卧着两个被筒。我看着被筒问她,咋?夫夫妻妻地睡一晚啊。一种家的感觉自身体的某个部位膨然炸开,稠糊糊地充盈了我的全身。 我迫不及待地说,走,咱到床上去!她不动,你就没想到抱俺过去?我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起她的双腿,她就势缩起身团横到我的胸前。到了床前,我说,咋两个被筒,一个不更好?待一会俺再跟你说。那,我在哪一个,你在哪一个?当然是你在外边俺在里边,你得在外挡着,别叫俺从床上掉下来啊。我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如鱼得水一样滑进被筒,转脸看她。她不动,你就没想到给俺脱衣裳?我从被筒里滑出来,剥棒子一样把她一层层打开。但只剥了一半,她就用双唇阻止了我。咋?一会你就知道了,把俺放进去。我俩脸对脸躺在被窝里,彼此贪婪地吸纳着对方呼出的气息。我问这枕头是不是哑巴爹的。俺洗过了,里面的瓤瓤也是新换的,你闻闻,太阳味酽不酽。我要往她的被筒里钻,她笑着不肯,别吵醒人家啊。别吵醒谁?还有谁啊。哑巴?见我傻愣愣的样子,她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牵引着匍匐到她的腹上,试试有啥动静?跟以前一样啊。她一副功满意得样子,嗔笑道,咱孩子在里边睡觉你都觉不出。我一骨碌爬起来,半跪着,呆头呆脑地满屋里打量。直到她劝我,快回被窝别冻着,我才把脸近近地贴向她。这么说,太平山乡也有我的一份了!我把你的影子留下了。怪不得好几回你高低不叫我动,先护上小的了。他还要陪俺一辈子哪。这个夜晚,我睡得安宁、踏实,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第二天,哑巴娘早早起来,做好饭,看着我吃了,说你走吧,俺不送你,俺等着你回来。 一个多月的寒假,我不停地到亲戚、同学、朋友家串门、闲聊,避免独处时压不住对哑巴娘的想念。我从同学那里搬来一大摞武侠小说,竭力将自己关进那些乌有的世界里。即便这样,哑巴娘还是以女侠的身份出现在我的梦里。一次,我和她先是敌人,后是朋友,最后双双陷入敌人的重围。就在我俩面临着被野火烧死的刹那,一个英俊少侠救了我们。在耸入云天的高山顶上,哑巴娘问我,你猜他是谁,我说谁啊,她仰面哈哈大笑,他就是咱的孩子啊!梦稍稍滞留了一下,我仨摇身变成了现代人,每人提一个精致的小篮子,在山下面说说笑笑着挖野菜。跟上面不同的是我和哑巴娘的孩子成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小少女。在梦中我还用不解的目光打量她,自语说,咋就转眼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哪。 那年的除夕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没有起五更的除夕。我把自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关在梦想中的哑巴娘那座迷人的小屋里,外面喳天呼地的世界早已对我失去了吸引力。娘面目慈祥地来唤我,说现在不起五更一年常睡不醒。我说睡不醒就睡不醒,把身体养得壮壮的,你见了不更放心。读二年级的侄子也来唤我,说他爹给他买的爆竹太大,他不敢放,要我帮着他去放。我说这个还不好办,找根高粱秸来,把点好的香插在一头,远远地燃放就是,又炸不着又锻炼了瞄准。穿着一新的姐姐进屋拿东西,我猛然坐起身,以为是哑巴娘来了,把姐姐吓了一大跳。我重新缩进被窝,好不容易延续出一个跟哑巴娘披坚执锐行侠仗义杀富济贫的梦,侄子又来了,说我那办法不灵,放了半天才燃响一个。我说你爹给你买的去找你爹帮忙。他支吾着不走,说那些大爆竹其实是我给他买的。我说刚才你咋说你爹买的。他说,叔花阵子钱给我买来,不好意思再埋怨你。我烦了,出去出去,你不好意思埋怨我就好意思耽误我做梦!吓得侄子拔腿就跑,我听见他在外面气喘吁吁地对我娘说,奶奶奶奶,谁也别招惹叔,他在屋里做梦来。 寒假将尽。我对家里胡乱编了一大堆乌七八糟的理由,提前一天赴校。到了村头,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我一眼,我以为我的穿着引起了他们的好奇,仔细一想,衣裤还是去年那一身啊,只是换了双鞋子。直到一位老掉牙的老者瘪着嘴跟我搭话,这个小先生,俺村还没退去爆竹味哪,先来了。我这才意识到来得确实早了些。假期尘封的学校像受了冷落的孩童,闷闷不乐的,开门,走路,一切叩击它的动作,它都回答得没好气得刺耳。我放好行李,出来环顾一下四周,飘飘然地向西墙走去。我把耳朵贴近墙壁,不一会,那边腾起一个镢头砸坷拉般扑通扑通的声音。这几天我得把栏里的粪挖出来。是哑巴爹。我像接连饿了几天憋足劲准备饱餐一顿而宴席上却空空如也一样,瘫软着倚在墙根。附近二踢脚的第二声撕破苍穹的呐喊把我从混沌中惊醒,我拖起身,披着一肩尘土低头向宿舍挪去。 俺家哑巴来没来啊!哑巴娘熟悉得叫我简直不敢相信的声音在我的听觉里闪电一样划过之后,我像被点了穴一样毫无反应地仰躺在床上。直到她挡在门口,倾身疾跑过来,将上身猛烈地压在我的上身,我才被她好闻的体香唤醒。我猛然坐起身,抱紧她,两个人一阵昏天黑地的狂吻。哑巴幸福欲滴的一声呻吟唤我停下来,看着她溢出鲜血的红红的双唇,我疼起脸道歉说,弄疼你了。她猛扑到我的怀里,俺愿意叫你弄疼,俺恨不得给你把刀叫你杀了俺。我问哑巴娘,你咋知道我来了。俺的耳朵在墙头挂了好几天了,这边门一响俺就知道了。我说一来了我就到西墙去,听见了哑巴爹的说话声。哑巴娘痴迷地端详我,俺就是为这来的,怕你毛手毛脚闯了去,他一走俺就来找你。哑巴娘急着要走,说满村子的人都窝在家里,哪里都不严实。我抱起她,恨不得举到屋顶。她说,你叫俺飞起来了。临走,我捧着她的脸猛咂一阵,那种热烈的血腥味直到今天还没有散尽。 谢钱贵额上的血痂没有了,饱满得像从来没有结下过。他一来学校就喳呼说,今天得好好开个会,头年没跟学生娃子说出的话现在还装在肚里没消化掉哪。他要应何善也准备几句,以后关键时候应应急,别死活靠他一个人。应何善硬着头皮应下来,咱先说下谢校长,说好说赖你可别嫌。谢钱贵把脸转向我,建军,你和少平也得用心学着点,人还常年轻啊,说不定哪一天就用上了,真要把你推上那座位,干不好人家笑话你。说完,叫我找找王少平把学生集合到院子里准备开会。 我这才发现王少平刚来时跟我打了个招呼后再也没露面。东门外没有。下边的院子里也没有。我纳着闷往回走,途径宿舍时,猛然从门缝瞅见我的被子放开了,鼓囊囊地横卧着。我闯进宿舍,一眼看见王少平的两只鞋子歪歪斜斜地停泊在床上。我掀去他身上的被子笑着说,开学第一天就偷着睡懒觉啊。他蠕动着转过阴沉得吓人的脸,睁大眼看看我,又闭上了。少平,病了?他没吱声。我将手放在他窄窄的额上,说不算 烧啊。他睁开眼,斜看着我身后的墙,用榨干了生气的声音说,陈天胜死了。我呆愣在床前,许久才半信半疑地追问,啥时候?春节前。我还是不太相信,这事弄得准?水香去认过尸了。我傻乎乎地坐在床沿上,为啥?回来的路上他带着不少钱,叫人盯上了,倒车时不知咋被骗到了僻静处,身上扎满了刀窝子,手里还攥着一只血乎乎的耳朵。我俩没了话,谁也不看谁,屋子像一俱埋了千年的棺材,隐约散发着刺鼻的霉味。 我问王少平明石榴知道不知道这事。知道了,她跟我一起看过水香。水香咋样?很平静,和没事人似的,她越这样我越受不了。明石榴咋看这事?她劝我跟水香和好。你同意了。我咋能这样做!我想起开校会的事,安慰王少平再躺一会,我替他把学生集合起来。王少平说他不去开会了,叫我对谢钱贵说一声,就说他头疼。 会开得非常热烈。我们三个人坐在铺了旧窗帘的课桌排成的主席台上,柔弱的阳光怯生生地偎依在周围,使我们平添不少威严。谢钱贵语句铿锵,神采飞扬,不时引爆学生们的哄堂大笑。后面陆续来了不少村里的大人和孩子,他们相互拥挤着远远地把虔敬的目光轮流分送给我仨。我惊喜地看见踮起脚朝这边望的包着红头巾的哑巴娘。我们在空中热烈撞击的目光噼噼啪啪燃烧起来。 我去找水香。我毫不客气地坐在她家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面南背北的椅子上,一边想象那天她和王少平准备双双飞离人世的情形,一边看她埋头仔细地从一堆玉米粒里往外挑拣出她以为饱满的玉米种。我说我跟少平挺知己,你俩的事他都跟我说了。他跟俺说过。你得帮他帮。俺咋帮。少平的心思全在你身上了。在哪里,俺挖出来叫你给他捎回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得想法叫他有点盼头,看他现在的样子,我担心会出啥事。她停下手,抬头看看我,你把他找来吧。现在?她点点头。我把王少平从教室里唤出来,说水香找他。他不信。我说快去吧,去晚了弄不准出啥事。 我眼睁睁等着王少平从水香家走出来,脸明显好多了。我问水香跟你咋说的。王少平说,水香说她八十岁生日那天在那片柏树林里等我。我小声嘀咕道,八十岁,八十岁。王少平突然瞪大眼睛,咬着牙说,说啥我也要活到水香八十岁生日那天。 哑巴娘一直没来找我。我知道哑巴爹一直还没走。 当一身轻松的文俊秀满脸忧郁地站在我面前,我只能承认她是那个臃肿的躯体反复、精心蜕变的产物,而不只是简单地放下包袱后原原本本的她。那时我刚做好饭,且含进第一口,一副来不及咽下又不能吐出的狼狈相。幸亏她跟我说话时目光并没有专注地紧逼着我,使我得以囫囵吞枣地匆匆将其打发进肚仓里。她要我和王少平费心照顾照顾应何善,开导他凡事想开点,留心阻止他到危险的地方去。我满口应承着,直到她不好意思地冒出一句,叫你笑话俺了,佟老师。转身要走时,我才一个激凌跃向前,说文老师,猛不丁说这些干啥?她脸上平静得有些僵滞,俺不在太平联小了。去哪里?铁路上要建个幼儿园,有照顾,俺想去那里教。为啥?不为啥,俺在家闲了这么长时间,看着那个香臭不闻的孩子慢慢就拿定了。我问谢校长知不知道这事,她说知道了,薛栓柱去找过他,谢校长对这事挺支持。 谢钱贵到镇上开会了。趁应何善上厕所,我把文俊秀找我的事告诉了王少平。他沉思着,为难地说,这下咱可有活络了。不知应老师受得了受不了。受得了受不了都得受啊,不行我就把我和水香的事亮给他,看谁更难。这事咱得跟谢校长商量商量,想想办法。行啊,应何善要出点事,咱可不好向俊秀交待。应何善回来,王少平备着课有意 平才多大个村子,村两头的蚂蚁也能碰过好几面哪,别说两个大活人了。应何善梗起脖子,真没见到她,假期里从她家门前走过好几次,光听见孩子哭。我插进话来,别说,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我都挺想文老师了,我捉摸俊秀不几天就来上课了。说这句话时,我看见应何善的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期待。 初春的太平山乡一丝转绿的迹象也没有,仿佛是冬的延续,但比冬天更叫人心灰意冷,因为冬天里你不存任何奢望,死心塌地消受着那份枯寂,而现在一走出房门谁都会身不由己地揣着希望四处张望一番,可什么也望不见。 谢钱贵从镇上开会回来,隔着老远就跟我打招呼,建军,给你报喜了!我和王少平在办公室门前那棵一丝不挂的树下等他。建军有啥喜事啊,谢校长。王少平迎上几步。啥喜事,人家建军要出山了,我早就知道人家在咱这穷山沟里待不住。谢钱贵说完,将一张盖有大红印章的纸条郑重其事地放在我手里。 通 知 太平联小: 经研究决定,你校的佟建军同志,接此通知后马上到 北岸中学报到。 洼峪镇教育委员会即日 我傻呆呆地站在两个人面前,大睁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王少平打趣道,看把建军高兴的,都不知说啥好了。我问,为啥?谢钱贵解释说下边北岸中学缺一个语文老师,都开学了还没定下来,拨拉来拨拉去翻出你来了,沾了你是省城师范毕业的光。我几乎用恳求的口气对他说,叫别人去不行啊,我正在这里教得好好的。谢钱贵摇摇头,这咱就管不了了,哎,建军,这是个大好事啊,去那里最起码离你的家近点。看着我神思恍惚的可怜相,谢钱贵聚起全身的力量叹口气,脸胀成了一枚大红枣。唉,建军,我知道咱几个人处得不孬,你舍不得走,可人生下来都躲不开大风刮啊,谁能抱住一个地方不动! 谢钱贵叫王少平送我。那天的阳光格外明亮,把我们照得萎萎缩缩的。每走几步我便回头跟谢钱贵招招手。待走出谢钱贵的遥望,我叫王少平停下车子,说村里还有个小帐,我去还了。王少平说啥小帐,以后我替你还了不就是。我没有理会他,转身小跑起来,越跑越快。我第一次感到这个只有百十来户人家的村子竟那么大,那么阔,那么高低不平。 我气喘吁吁地闯进哑巴家大门时,哑巴娘和哑巴爹正在天井里做着啥活。两个人吃惊地扭过脸。我对哑巴娘结结巴巴地说,哑巴哪?出去玩了,找他做啥?我要走了,来跟他说一声,以后不能和他玩了。咋?上头调我到下边的北岸中学去。哑巴娘低下头,平静地说,你走吧,哑巴回来俺跟他说,道上慢着点,俺这里道不好。 王少平定定地看着我,建军,咋了,我咋看着你有些不对劲。我说没有啊,一边对他强装出笑脸,一边心神不宁地四处乱看。 就在我俩转过山脚前的一刹那,我猛然看见西北方向的山腰那里,也就是我和哑巴第一次趴在鼓突的山石上看对面山沟牛群归来的地方,正熊熊燃烧着我送给哑巴娘的那块大红头巾。哑巴娘!我扔下王少平发疯地朝那个方向跑去。天没有了,地没有了,在我的意念中只有一条通往哑巴娘的道路。哑巴抱着我送给她娘的那块红头巾挥舞着两只小手冲我乌哩哇啦地乱喊,我猛跑几步把他紧紧地抱起来。群山环抱的太平山乡耸立着无边的落寞。我问哑巴,你娘叫你来的?他乌哩哇啦地一阵点头。 地址:山东省章丘市埠村埠西《诗探索》 邮编:250215 电子信箱:lyllslql@public.jn.sd.cn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