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泥 泞 ——《边地》系列中篇小说之四 云 亮
一 北岸中学用上了电铃,不再拿铁棍敲打锈迹斑斑的废犁头了。同事间的称呼也省了许多客气,在姓氏前加一个“老”或者“小”字,老贾,老马,小单,小陆,叫起来简捷,不拖泥带水,又不太失分寸。对校长张大江,大家来得更利索,干脆只呼一个字:头。 头倒背了双手,挺胸仰脸在轮廓似直角梯形的校园里走来走去。臃肿富态的身躯同周围三排枯干的土坯草屋很不相称,仿佛他是校园的核心,整座校园的汁液都浓缩到了他的身上。头走向哪边,校园的重心便明显地偏向哪方,看他在那里走动,总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一丝颠簸般的不安。初春的表情笑里藏刀,明明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却有抹不去的针刺般的冷意时时侵袭身体上最敏感的部位,叫人心有余悸舒畅不起来。 我从厕所出来。拖着满满两裤筒冷气缩身爬上青石台阶,自西边空洞洞的月亮门进了校园。一只小虫煽动不太灵活的双翅迎面飞来,我抬手轻轻一挡,它便笨拙地调转方向朝一边俯冲下去。我兴致勃勃地走过去,像前去观看一架被我击落的敌机。小虫仰躺在地上,四只毛绒绒的小腿力不从心地四下拨弄,能够爬起来的希望遥不可待。微风吹来,像贴地伸过一只柔弱的小手,小虫在微风的搀扶下身体一点点向上翻转,眼看要抬起大半个身体了,那只柔弱的小手突然抽了回去。小虫重又仰躺在地,像湖面上一只孤独无助的小船,摇摆着面对茫茫无尽的天空。我动了恻隐之心,伸出手,手指还没有触到小虫,眼前蓦地变暗。回过脸,头像一截厚实的墙壁严严挡在我的身后。我指指地上,笑着对头说,看,先有小虫飞了。头没吱声,一张胖脸阴得像刷了一层厚厚的黑漆。我灰溜溜地站起身往办公室走,身后传来头轻微但爆破音十足的训斥,不在办公室好好备课,出来逛悠啥! 老贾和老马打对桌,一进办公室我就瞥见他俩抿着嘴笑。与老贾的平心静气相比,老马笑得更坦诚些,一双大眼珠不安分地乱转,黑红的脸上垄起两道横肉。小单扭转身,手扶椅背,冲我浅笑道,咋,碰钉子了。碰啥钉子?刚才在外面啊,头跟你说啥了?我低下头叹口气,不高兴地说,我刚从厕所出来,在外面停了连两分钟都不准到,却说我在外面逛悠。 老马忍不住笑出声,起身走到门前,隔着玻璃朝外望了望,返回来站在我桌前,用手指的关节轻轻敲着桌棱,压低声音,看着你就快倒霉了,我到门口擤鼻涕,正好见你往墙根走,你蹲在墙根做啥来?一只小虫落在那里,我过去看了看。老马又咧嘴笑了笑,你没看见头在外面监工啊,这不是在老虎眼皮底下捡豆粒吃,找着挨咬。我疑惑地看着他,监工,啥监工?监咱的工啊。我摇摇头,不服气地说,我这气吃得太冤了。小单凑过来,冤,这还是看你刚来北岸中学,给你留点面子,要不早给你个通天炮尝尝了。啥叫通天炮?小单笑着看老马,老马,给小佟讲讲。老马笑着扭转身,讲啥,到时尝尝就啥都明白了。 和我打对桌的老余是北岸中学的教导主任。报到那天,头和老余面对面在校长室坐着。我把调令交给老余,老余侧棱着身子匆匆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递给头。头接过调令,漫不经心地朝我看看,扭脸对老余摆摆手,老余,你出去一下,我和小佟谈谈。老余一出门,头就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我这人说话不好藏着掖着,说实话,要不是被迫不得已,我还真不接收你。我像咽下一口发霉的剩饭,浑身不自在起来。头顾自看着反光的桌面,棱角分明的两唇有力地起合着,说你以前也许听说过北岸中学的名气,别看这套破屋烂舍,每年都送出几个中专生,说实话,我张大江也没啥大能耐,干了小半辈子民办教师,拼死拼活干出点成绩,总算摘去了草帽子,可我懂得弄好咱这种学校的诀窍!我抬头瞅准他两粒被肥硕的眼窝簇拥着的小但很瓷实的眼珠。啥诀窍,就是不收公办教师,民办教师好使唤啊,水平差点不要紧,加把劲挤挤啥都有了,谁家没有三亩两亩的地,谁不想起早贪黑往地里使使劲,这个不要劲,你得先把书给我教好,不行我到镇教委去几趟,把你调得远远的,叫你把功夫都扔到路上。头的两眼燃起两朵兴奋的火焰,很快又熄灭了。公办教师就不同了,旱涝保收,拿着国家的薪水,成天不疼不痒的,你能榨出他啥油水来,遇上脾气好的还能凑付,若遇上个楞大爷,一句话没说完,他先揣好了两句等着,咱哪有闲功夫和他瞎络络。我怯怯地问,这里没有公办教师?头两手往桌上一摊,有啊,我,老余,就是刚才在这里坐的那个,咱北岸中学的教导主任,加上你总共三个了。他是这里的教导主任?对啊,才转正一年,是我给他争了个济南市优秀教师才够条件的,不瞒你说,老余今年的工作大不如以前了,早知道这样我才不费那个劲,领人家镇教委主任一份情不说,这不明摆着往脚前放绊脚石啊。女伙房工推门进来送水,头对我挥挥手,好了,咱不多说了,说这些你也该明白了,酌量着干吧,总之,工作干好了啥都好说,干不好咱可没别的办法,听说你老家是马蹄庄,离这里不远,交通也方便,再往南挪挪可就走不着好道了。 北岸中学两个教师办公室门前都钉了白漆红字的木牌,上面写着“第一办公室”、“第二办公室”字样。头领我走进第一办公室,指指老余对面的桌子,小佟,这是你的办公桌。然后转脸嘱咐老余,老余,平时多跟小佟谈谈话,他才来不摸咱这里的底细,凡事多开导他开导。老余没抬头,行啊,人家是从省城师范毕业的,啥教学规律不懂,还用得着咱开导。头的脸唰地铁青起来,老余,你这话是啥意思,是不是说我不懂教学规律?老余连忙摇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事好办,用不着咱费心。头冷冷地看着老余,张了两下嘴都没说出话,临走扔下一句,我不管你是省城师范还是中央师范,进了我这个庙就得念我的经。 老余上课回来,放下书本,含一颗纸烟点燃了,舒眉展眼地吸一口,将纸烟夹进指缝,半握了拳,恋恋不舍地看着烟雾从唇缝钻出来。老马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几张纸,满把用力握成一团去厕所,出门前突然停住脚,高举起右手朝东墙猛力击了一掌,然后撮圆嘴巴认认真真吹掌上的尘土。老贾撕几张纸跟在后面,一边慢条斯理地把纸叠成方块,一边对老马打趣说,来这么一下,心里就舒服了?老马笑了,老贾你别说,来这么一下,浑身有说不出的畅快,不信你也试试。两个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往外走。 教导主任老余笑眯眯地看着他俩,琢磨两人走远了,使劲吐出一口烟雾,自言自语道,这两个冤家,满天底下也讨不到这么一对了。小单嗤地笑出声来,头也没抬,用评论的口气说,刚开学不几天,两个人没见出高低还能一说二闹地弄几句,等哪一个在头跟前红起来,另一个就没心思说笑了。老余在桌腿上熄灭烟头,直起身笑着问我,小佟,刚才咋戳着驴尾巴了?我不解地说,啥驴尾巴?老余朝我笑笑,上节课在月亮门那里我咋看着头对你发驴脾气。我醒悟过来,苦笑道,真没见过这样的领导,连在外面站站都不行。老余慨叹一声,就这号人啊,以后注意着点,不光你,这所学校谁没吃过他的碰,跟他搭伙这些年,我不知饱了多少回了。小单停下笔插过话来,说老余,依我看,你还真不值当的,堂堂公办教师,走到那里都拿这些钱,为啥非在这里受这份窝囊罪。老余摇摇头,我也这么想过多少回了,可真要离开这里,家里剩下的那点地谁莳弄,你嫂子成天病歪歪的,两个孩子又上着学。老余自嘲地笑笑,拖几天再说吧,吃点气,回去跑到地里猛干一阵啥都解决了。小单又要说话,老余给他使个眼色,压低声音说,那两个冤家回来了。 上午最后一节课,头面色温和地进了第一办公室,在空地上踅几个来回,走到老马近前,指指老贾的桌子,老贾哪?老马笑态可掬,上课去了。头抬头看着腕上的表,镇农行代办所来了两个人,晌午了还赖着不走,看来非要在这里吃饭不可,老仲这几天家里有事,老马,你出去弄几个菜吧。老马应声而起,粗糙的脸皮裹不住血红的兴奋。头经过老余身边,略微犹豫了一下,又坚定地往外走。 小单的办公桌独自靠在门西边的窗下,透过玻璃,校园里的景象尽收眼底。头和老马一走过,小单就侧棱着身子对老余说,咱头真会说话,农行代办所那两个人都走到校园中央了,头硬把人家拉回来,却说人家赖着不走。老余叹口气,咱学校那几个经费都这么吃喝了,省几个修修房子也好,堂堂一所学区中学,看都破烂成啥样了。小单来了气,破不要紧,不漏也行啊,去年夏天好几次我的枕头淋得像打水里捞出来一样。咋不盖上点东西!谁知道啥时下雨啊,下午放学时天还好好的,半夜里却止不住地下起来,咱可不能为了一个破枕头大老远的连夜跑回来啊。唉,吃喝这么一场究竟好到哪里,看咱头胖的,再这么下去非走不动不可。老余,按说这种场合哪一次都少不得你参加,老仲是总务主任,凑合凑合还说得过去,老贾、老马算啥,断不了跟着解解谗。老余斜眼看着一个桌棱,说咱可看不惯这副谗相,唉,吃啥不能活人,为啥非得涎着脸蹭公家那点便宜。小单来了认真,啥事也得有个说法,好赖你是咱教导主任,咱学校里响当当的二把手啊,凭啥就有老贾老马的却没有你的。老余干笑一下,少参加也好,省得当着外人的面叫头没深没浅地捅一句,弄个大红脸。 老贾进了门,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和缓下来,他轻轻拍打着衣服上的粉笔屑,有意无意地问,哎,老马上哪里去了,不到放学时间啊。老余不吱声,老贾把目光移到我脸上,平静中隐隐透着几丝灼热。我说去校长室了,学校来了客人,头叫他去弄几个菜。老贾噢了一声,停止拍打,探过身看我的备课本,嘴里喃喃道,小佟这字写得真有特点。小单站起身,两手在腰带上摸索着朝老贾问话,老贾,这回你可吃亏了。吃啥亏?头本来是来叫你的,你不在,便宜了老马,白白断送了一顿好吃喝。老贾皱起脸,小单,你咋知道头本来是叫我的。小单语气坚决,这不明白着啊,头一进门就问你,知道你去上课才叫了老马。老贾噢了一声,满脸不在乎地说,行啊,谁去还不一样,又不是啥好差使,满水倒酒的。小单一梗脖子,吃喝一顿不说,还能说明不少问题哪!啥问题?这不明摆着,叫谁去说明头看重谁,以后有个先进啥的就有奔头。老贾正要说话,电铃迫不及待地响了,他赶忙转身去教室。 下午,预备铃响过,校长室的酒场还没有散。小单一手托着书本,一手握着三只粉笔,依在桌前准备去上课。老贾劝他,小单,坐下沉住气等吧,现在头早云里雾里的了,早去一霎晚去一霎不要紧。小单犹豫着将书本放在桌上,又将粉笔码排在书本上,直起身,一脸的不满,说不知咱头咋想的,晚进教室一步都喳呼说是教学事故,现在就不是教学事故了?老贾笑了,你没听见头说啊,他喝酒就是工作。小单猛力将额前一缕头发往旁边一甩,啥球工作,要是和教育上的人还勉强说得过去,银行和咱有啥牵扯。老贾不以为然,你这就不懂了,乍一听银行和咱没啥牵扯,可咱学校的钱放哪里了?小单难以接受,说要这样说,啥都能联系起来。老余蓦地一拍桌子,欠身瞅着墙上的课程表,坏了,这节初二是老马的课,看来又得找人替他。 老贾幸灾乐祸,替啥,空堂算了,这个老马,一闻到酒味连亲娘都忘,别的不说,自家一天上几节课还没有数。门吱呀咧开大嘴,老马红光满面地走进来。老余忙不迭地说,老马,你来得正好,这节是你的课。老马扭脸看着墙上的玻璃镜,用手指梳理着粗壮的头发,头也没回地说,还没完哪。没完你出来做啥?我去了趟厕所,顺便进来站站。那你的课咋治?你是教导主任,你说咋治就咋治。依我说,就得你上来。老马回过脸,一本正经起来,行啊,你去跟头给我请个假。老余笑了,你啥功劳啊,还得我去给你请假。老马来了认真,不请假咋行,头又没说散,咱敢擅自不去?老余轻蔑地一笑,不就是满满酒倒倒水啊,顶多替头喝几盅,哪来的这么严肃,你不愿上算了,落下课考不好成绩到时可别怪别人。老马不满地问,老余,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咋能说我不愿上?老余不再理他,起身去第二办公室找人上课。 上课铃一响,老贾,小单相继出了办公室。老马转动着大眼珠满屋里看看,裹着浓烈的酒气向我靠近一步,顾自说,今天喝了可不少。我应和道,看你的身体酒量就小不了。老马笑着摇摇头,酒量大小不说,这种场合,一般人根本参加不上,咱得主动替头喝几盅才行。说完,伸手比画着说,小佟,今天中午我已替头喝六盅了。我受不了他喷吐的酒气,咂咂舌表示惊讶,顺便友好地催促说,快去吧,别叫头等急了。老马也冲我友好地笑笑,整整衣角郑重其事地出了门。 伙房工提着一茶壶热水进门,老余也跟着回来。一坐下老余就埋怨道,这个老马,还真成难题了,他的课谁也不愿上。我问为啥。老余一脸的难为情,为啥,下力不讨好啊,别人好心好意替他上课,到时成绩考不好,他就怪别人抢了他的课。我问谁替他去上了。小陆去了,包着六十四分屈,好说歹说才同意了。 女伙房工将热水倒进两只暖瓶,放下茶壶,悄悄走到老贾桌前坐下。我抬头正好碰上她的目光,她暖暖一笑,问,这个老师家是马蹄庄啊,你看人家多好,年轻轻的就挣大钱。我说挣啥大钱啊,还不够花的。女伙房工一歪嘴,看这老师说的,你挣那么多钱都不够花,人家民办教师咋过来。民办教师有地啊,种种就够吃穿,有了吃穿就去了一大愁病,不像公办教师,哪里都得花钱。女伙房工抬手掩嘴一笑,看这老师说的,民办教师就不花钱了?老余叉开我俩的话,问女伙房工,你去校长室送过水了?送过了。他们喝得咋样了,快完了没有。女伙房工作回忆状,说菜快吃光了,酒还有小半瓶。她突然噗嗤一笑,说人家马光平才有意思哪,按说咱学校请别人,又不是请你,夹口菜压压酒就行了,可他比谁吃得都楞。老余笑叹,纯粹一个吃才!我插话说,看样子老马可不如老贾精明。还要往下说,猛然看见老余板起脸一个劲得给我使眼色。我赶紧住口,办公室里积起尴尬的寂静。女伙房工打破沉默,问老余为啥不去校长室喝酒。老余笑道,咱算老几。你也是学校的官啊。啥官不官的,还不和大伙一样,再说咱也没那见识,外面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和人家坐成堆没啥说没啥道的,活受罪。女伙房工低头看着脚面,俺看着就是人家马光平脸皮厚,啥也不在乎,今中午一个劲地抢着替张校长喝酒,张校长烦了,从他手里夺过盅子,说我不会喝还是咋的,用的着你替,要是咱早坐不住了,可人家马光平跟没事人一样。我和老余都忍不住冲她笑。 女伙房工一走,我问老余,你刚才使眼色是啥意思。老余一瞪眼,啥意思,你知道她是谁?谁?她是老贾的老婆。我嗖地吓出一身冷汗。 活动课,我在宿舍清理卫生,第二办公室的小陆推门进来。小陆用一只粗短的手罩在面部,露出两只略凸但还算精神的小眼睛,瓮声瓮气地说,小佟,找点破布条使。做啥?我这破鼻子又流血了,拿纸团堵不是个事。拿破布条堵就是个事了?破布条软和,多少得劲些。小陆放下手,一只鼻孔被纸团撑得鼓鼓的,使本来排列得不太规矩的五官更显得不够端庄,鼻窝一小洼黑红的血迹像日本军官的小胡子。我环顾又黑又小的屋里,除几片积满灰尘的蜘蛛网什么也找不到。见我难为情的样子,小陆笑笑,没有就算了,怪我糊涂,你才来北岸中学几天啊,咋能有这些老娘们的东西。我有些过意不去,目光抚过床头的棉被时,灵机一动,探身拽过棉被,用力撕扯一端的被角。小陆吃惊地问,小佟,你要做啥?用棉絮堵不更好啊。小陆领悟过来,赶忙上来阻拦,但迟了,我已将被角撕开。 我把一小撮棉絮递给他,小陆激动得不得了。小陆换下鼻孔里的纸团,转脸朝我笑笑,说这样舒服多了。我和小陆倚在床沿坐下,他伸过两手紧握住我的一只手,掏心掏肺地说,小佟,看得出你是个大实在人。我傻笑着看他。小佟,听说你调动过好几个学校了。可不。为啥?我也说不上为啥,反正是工作干得不好吧。小陆叹口气站起身,那种大彻大悟的表情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干啥也不好干啊,学校按说是个清静的地方,可也得分出一半精力应付那些烂七八糟的人际关系,要不就会今天招这个明天惹那个,弄得你心里泻溜不拉的,唉,有时真得像老袁说的那样,遮羞布一揭,反正就这一嘟噜,割球就割球剪毛就剪毛,可这样又行不通。我问老袁是谁。小陆拿手比划着,就是额头特别光、衣服成天皱巴巴的那个。我说,有点像蒋介石?小陆笑得弯起腰,对啊,你也看出来了。 二 清晨,预备铃响毕不长时间,小单招呼我,小佟,还看不看通天炮。我说哪里有啊。过来看就是。我走过去,和小单并肩倚在他的桌前,对着窗玻璃放眼望去。对面远处老袁急匆匆跨进校门,一只裤腿高挽着,露出鞭杆一样细硬的小腿,光秃的前额老远就闪着亮光。头倒背双手,小塔似地立在校长室门前的花池边看里面一棵出落得挺俊俏的小柏树。娇艳的阳光细细筛落下来,为初春的校园镀上一层亮丽的金色。老马忙不迭地看完一本作业,小跑着靠过来,身后的椅子发出几声刺耳的闷响。他挺直右手的食指戳想老袁的方向,说老袁肯定刚从地里出来,这个老袁,这几年种地简直种疯了,不就是几袋破粮食,你以为收的是珍珠啊。小单头一甩,反驳道,你说的倒好,咱民办教师挣不的仨核桃俩枣,不指望那几袋粮食指望啥。 就在老袁走到距头五、六米远的时候,头猛然转过身,颤动着肥胖的身躯,撼天动地地发出一长串火车汽笛般的嘶鸣。你还知道来啊,干脆回去算了,哪有你这样干工作的,愿意干就给我好好干,不愿干趁早吱一声,别拿着窝头不当过年干粮,噢,你以为咱北岸中学是自由市场啊,想早来就早来,想晚来就晚来!与头的暴躁对照鲜明的是老袁的不愠不火。老袁面不改色,腰身不弯,步伐不乱,像海边习惯了狂风巨浪的渔民,有条不紊地向头走近。到了离头一步远的地方,老袁平静地停下来,如一块打磨光滑的顽石,任凭头的咆哮呼啸而过。头一阵怒吼,大概消耗的体力过多,身体晃了晃,咧咧嘴扭脸继续看那棵俊俏的小柏树,不再理会老袁。老袁抬起头,礼节性地照了照头的背影,端正身子径直走向第二办公室。 伙房工进来时,办公室里就剩下我和老马。她倒完水,习惯性地坐在老贾的椅子上,粗略环顾一下屋里,像是对我,也像是对老马,又像是对她自己说,俺的心还咚咚跳哪。咋,得病了。看马老师说的,心跳就是得病了。那,为啥?俺是为张校长生那么大气吓的。老马用鼻孔哼了一声,心不在焉起来,啥害怕的,又不是没见过,再说你不也惹头生过这么大气。伙房工不高兴了,说马老师,你咋扯过来就说,俺啥时惹张校长生这么大气了。老马也来了认真,合上书,两只大眼珠定定地逼向她,你记性不好是咋的,忘了那回你娘家来了人,你回家去照应,不知头去伙房做啥,见茶壶在炉子上沸着没人管,打发学生把你唤来,一进校门就给了你个通天炮。伙房工咂咂嘴,哑口无言。我问老马,你吃过头的通天炮没有。老马笑了,咋没吃过。我打趣道,你身体这么壮,吃几下能抗得住。老马大眼珠一转,身体不壮就不吃了,你看二办公室的小仲,文文静静像个大闺女,照样脱不了。小仲,厚嘴唇的那个?对啊,别看他腼腼腆腆的,做的一手好木匠活来,我劝他多少回了,这么大个北岸村,转转就有饭吃有钱挣,为啥非得抱住这个破民办教师不放,挣不得三毛五毛的。 伙房工从刚才的尴尬中挣脱出来,马老师,你说的倒好,谁没有个贪心,要是往后真的能转正了,不就不愁养老了,木匠活络又不能干一辈子。老马长出一口气,转正,得等到哪年哪月啊,别说小仲,我都等了二十多年了。伙房工仰脸望着灰暗的房顶,用艳羡的口吻说,看人家余老师多好,一个人顶你们四、五个挣的多。老马突然绷直手掌朝桌面猛力击了一下,把我和伙房工吓了一跳。伙房工唬着脸埋怨,你这是做啥,怪吓人的。老马看也没看她,目光钉子一样深深陷进斜对面的墙上,说我,老余,老贾,老袁,差不多一块上来的,算起来老余比我和老贾还晚一年,可人家性子软和,听说听道的,头给争了个市先进,这不就把事办了,咱脾气不好动不动惹头生气,哪能有好果子吃。伙房工面露不满,生气地说,俺家老贾可不大发脾气啊,又当着毕业班班主任,送出那么多中专生,下了多少力啊!老马伸个懒腰,浑身都笑了,说是老贾的心思惹头生了气。伙房工满脸疑惑,你这是啥意思?老马低头整理胸前的纽扣,没啥意思,说着玩哪。 老余一下课,第二办公室的老袁就跟来讨要刻字钢板。老余说哪里见你的钢板了。别装了,我早调查好了,我冤枉过谁啊。是小贾和你说的?不是。肯定是小贾,我去拿时办公室就他一个人。别怨人家小贾了,是我自家捉摸的,除了你谁还做这偷偷摸摸的勾当。老余点上一颗烟,细细品味着,没有给老袁钢板的意思。老袁有些着急,快拿出来吧,我还等着用哪。老余吐一口烟,商量说,我有份题急着用,争取这节刻出来,下节你来拿就是。老袁一梗脖子,可不行,早计划好的,今上午我就这节有空。老余笑了,梗脖子做啥,今早晨头对你那么发火你咋不这么急。老袁也笑,这是两回事,头发火发疯,跟他急能弄出啥来,早晚还不得在他下巴底下捡豆粒吃,跟你急最起码能把钢板讨回来。 老余拉开抽屉给他拿钢板,老贾插过话来,老袁,早晨去哪里趟河了,裤腿挽得那么高。河倒没趟,去地里浇了两瓦罐尿。老马憋不住了,啥时浇不行,偏偏挤到早晨,才开学几天啊,第一个通天炮就叫你吃上了。老袁摇摇头,说我那两罐尿攒了半拉月了,这几天太暖和,四邻八舍都闻到了气味,不去浇咋治。老余把钢板递给老袁,嘴里的纸烟上下哆嗦着,说去浇不要紧,早起一霎,尽量预备前赶回来。老袁一脸后悔不迭的表情,起的倒不晚,浇完尿,堰根里跑出一只野兔,胖乎乎的,一颠一颠,不知咋瘸的,我心头一热,寻思瞎猫撞上死老鼠了,扔下担子就追,一边追一边想这回全家可开开荤了,还打算连大伙一起叫去喝顿野味汤哪。老马迫不及待地问,捉住了?老袁叹口气,捉住啥,追到半山腰猛不丁想起咱学校这摊子事,只好把到口的肥肉扔了,最气人的是我下来刚挑起担子,咱村放羊的杨三贵在上面提着那只野兔扯破嗓子喊,袁立家,我捉住了一只野兔! 大家哄堂大笑。老马没笑,满脸的扫兴,说老袁真没用,连只瘸兔子都捉不住,要不今晚就热闹热闹了。小单说,老袁真是,咋弄也是吃个通天炮,还不如捉住兔子再说,这个好,半途而废。老贾站起身,朝大家煽动似地说,别信老袁那一套,真要捉住兔子,他一满家子还过不足瘾,咋能想到咱。老袁红了脸,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咱可不像你那么口是心非。 头一脚踢开办公室的门,面部肌肉猛烈扭动,吼道,不到教室上课在这里哈哈啥!然后气呼呼地走到老余跟前,说你这教导主任咋当的,带头起哄,都忘了自家是干啥吃的了。老余支吾一句,刚下课,还不到上课时间啊。头抬腕看看表,脸一窘。老袁趁机提着钢板灰溜溜地往外走。 下午放学后,我在校园里转了一会,回来,见第二办公室还没上锁,便走过去推门。是小贾。小贾并不算小,年龄比小单小仲小陆他们明显大了些,但与老余老贾老马老袁相比,又明显地年轻了点。小贾的桌上摆了一大摊书本,他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我说,哟,还没走啊。家里没事,在这里看会书。我走过去,拿起书本一看。自学考试啊,咋,想弄专科。专科弄下来了,想弄本科,还不知能不能弄下来,太难了。我吃惊地看着他,本科,咱这地方有个专科文凭就不赖了,还弄本科,哪来的这股劲头?小贾苦笑了一下,没办法啊,咱又没别的条件,将来一旦有转正的机会,只有靠文凭这条路了。我问别的条件是啥意思。小贾说弄个先进啥的啊。市先进?县里镇上的也行。镇先进还不好弄,下把力搞出点成绩就差不多。别人行,咱可不行。为啥?小贾又苦笑了一下,说你才来不大清楚这里的情况,慢慢就看出来了。我和小贾又啦了几句,伙房工打发学生叫我去伙房吃饭,我对小贾说,你也该吃饭了。不忙啊,我家就住在学校西边的胡同里,抽空去坐坐,今晚不行,家里少这个缺那个的,等集上买点菜再去吧。我说干脆在学校吃点,我出去拿瓶酒?小贾连忙摆手,不在这里吃了,过几天去我那里。 小陆来上晚自习,和我在办公室门前的树下闲谈,谈来谈去就谈到了小贾。我说小贾可真有个劲,弄起本科来了。小陆深表同情,真是被逼无奈啊,头和小贾家里有仇。啥仇?小贾家里开着小卖部,那时头还没有调到北岸中学来,有一回,头从小卖部买了点东西,不知从谁家喝酒回来,醉醺醺地说小贾他娘少找给他钱了,还不脏不净地骂了几句,小贾的弟弟赶来,二话没说就扇了头两个耳光,把头打了个鼻孔流血,你想啊,头来北岸中学后还能好了小贾。 我替小贾辩解,是小贾弟弟打的他,又不是小贾,按说头不该怪小贾。头可不这样想来,拿小贾当成了出气筒了,时不时给小贾双小鞋穿。特别是在咱校的教师会上,若是小贾的教学成绩不好,头就说,有些同志本来水平就不高,又不好好鼓捣,哪能教出好成绩?若是小贾的教学成绩好了,头就说,凡事都得一分为二地看,有些同志虽然成绩考得不错,但这成绩能不能和他的实际水平和工作态度划等号还得打上个问号,弄得小贾干好也不是,干孬也不是,成天像掉了魂似的,发狠向镇教委打了几次请调报告,可头又不放人。我问为啥不放人。这不明摆着啊,小贾一调出去,头就管不着人家了。我说头这种想法也不合算,他想出气就得生气,不如放小贾走了图个清静。小陆直摇头,你这就想错了,头光会给人灌气,自己根本不生气,他想得开着哪,我们暗地里都叫他四大能。哪四大能?能吃,能喝,能睡,能糟!你们对他也够熟悉的,怪不得老袁吃了他的通天炮连哼哈一声都不。小陆深有感触地说,第一次吃这么一下可受不了,窝囊得好几天缓不过劲来,人家小仲才有意思,吃了头的通天炮,还担心给头气出病来,偷着从后玻璃去看头,你猜咋着?咋着?头在校长室里哼小曲哪,小仲回来一说,大家都气笑了,以后便拿头的通天炮当作听火车叫。我忍不住笑出声。小佟,小贾,你们笑啥!黑暗中,老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 第二天,头到镇教委去开会,像给五花大绑的人突然松了绑一样,老师们纷纷走出办公室聚集在校长室门前的花池边,有说有笑,充满节日的喜庆。小单上完厕所,爬上西边的月亮门,朝这边看了看,倒背起手,学着头的样子呱嗒呱嗒走过来,待走近了,突然站住脚,清了清喉咙,提高嗓门训斥道,都在这里闲扯啥,赶快回办公室备课去,哪有像你们这样的,愿意干就好好干,不愿意干趁早说一声,别占着好人地处!大家哄堂大笑。 老贾评价说,小单,你学得口气倒挺像头,就是有点底气不足。小单道,那还用说,你想头成天吃啥,咱吃的啥。老马不以为然,啥好东西吃到肚里还不是变成屎。小单说,变成屎也比咱的臭啊!大家又笑。 小陆缠着老袁讲笑话,非要他来个浑点的。老袁说咱这些民办教师,成天清汤寡水的,连丝荤腥都见不到,咋能讲出荤笑话。小单说,看来老袁那玩意早缩得派不上用场了。老袁抬杠说,别看你年轻,小单,保准你也强不到哪里去,金刚石的钻头是啥成色,破铜烂铁又是啥成色?总务主任老仲沉不住气了,老袁,讲一个就讲一个,扯那么远做啥。老袁把脸转向老仲,说老仲,想不到你这把年纪了这方面还锐气不减,看在你的面上我胡乱讲一个。老袁说,从前有个女的,非常风流,可家里太穷买不起漂亮衣服,只好捡旧衣服穿,后来,这女的攒了几个钱,买不起大件衣服,便买了一个花裤衩,花裤衩穿在里面,女的担心人家看不见,就写了个纸条,拿针别在臀部的衣服上,纸条上写的是:内有新花裤衩一个。有一回,女的去赶集,纸条被人挤丢了,女的找来找去,终于在路口修路的地方找到了,欢天喜地地捡起来,看也没看,重新别在屁股上。说到这里,老袁问,你们猜上面写的啥?啥?上面写着:此路不通,请走后门。铃声紧跟着笑声响了,大家恋恋不舍地回办公室。 老袁和老马并肩走在后面,临近办公室,老马邀请老袁道,欢迎第二办公室的弟兄来我们第一办公室做客。老袁笑了,行啊,准备点瓜子、糖果啥的,我马上领着人去。瓜子、糖果倒没有,热开水随便喝,保证管饱。老袁说,就怕你管不饱啊,热开水一喝多老贾该不愿意了。为啥?热水是老贾老婆烧的啊。老马说,不愿意也不行,除下功夫就是来烧水的,一个烧水做饭的,工资快赶上咱这些正儿八经教书的了。谁不愿意了,你们能喝喝就是,哪来的这些闲话,烧水做饭咋了,就矮你们一头?没想到伙房工在后面不远的地方跟着,脸气得像白绫一样。老马红起脸,说又没说别的,你生啥气。伙房工不让,没说别的,别以为俺没听见,俺又不是聋子。老贾听见嚷嚷赶出来,对着伙房工道,你不好好烧你的水,瞎嚷嚷啥。伙房工满脸委屈把刚才的事一说,老贾平静地笑了笑,人家跟你闹着玩哪,就因为你在后面跟着才这么说,你若不在后面人家还不说哪。老马、老袁大红着脸各自回了办公室。 小单问老余,主任,中午咱弄几盅吧。老余笑着抬起头,咋,又馋酒了。酒倒不很馋,主要是浑身轻轻松松的,不弄几盅觉得过意不去。老余犹豫着,中午不行,晚上到我家里去吧,我简单弄几个菜,叫上小佟,小佟来了还没去认认我的家门哪。小单不同意,去你家里成了另一个意思了,不如在这里畅快。不行啊,别叫头知道后想多了。小单据理力争,想多啥,咱喝酒花咱自己的钱,又不沾公家的光。这个倒不是,怕头以为他不在家,咱乱了套。小单说,咱不会早点散,也就三、四十分钟,又不是坐大席,主要是调节调节情绪,你要不在这里我可跟小佟喝了?老余只好点头,行啊。转脸问老马、老贾,你们在不在这里?老马说,得分啥情况,要是小单和小佟请教导主任,咱就跟着沾沾光,要是凑穷,咱可不在这里。老余说,啥请不请的,兄弟们碰到一块不容易,喝几盅近乎近乎。老贾眼睛盯着书本,头没抬,说他今中午家里有点事,得回去一趟。小单总结性地说,看来就咱三个了。 酒喝得仓促但很舒畅。我们三个人喝了一瓶百脉泉白酒。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小单率先看看表,哎哟,咱才用了三十三分钟!老余说时间还早,准备回去一趟。小单打趣道,咋,一中午不回去就放心不下嫂子了。老余说,一个黄脸婆有啥放心不下的,主要是走顺了腿,每天中午不这么走街串巷地溜达一遭有些不习惯。 小单转了话题问我,小佟,你看着咱伙房工长得咋样。我摇头,看不出来。小单语气肯定地说,咱伙房工年轻时一定是个人样子,看她那屁股,下颏。老余接过话,那可是,要不能叫老贾、老马、老袁三个人抢破头。小单噗嗤笑了,主任,听说你也插过一腿。老余脸微微一红,是本家的一个嫂子闲操心,胡乱掺和了一通。小单认真地问,咋,没成?要是成了,现在能给老贾当老婆啊。小单皱起眉,深表疑惑,她咋就看上了老贾。老余说,人家老贾有办法啊,老贾家门前有口井,伙房工年轻时常去担水,她一来老贾就倚了门框不眨眼地看,三看两看就把她看到家里去了。按说老马的眼睛更大啊。大有啥用,你看老马那两个眼珠跟石头蛋差不多。 老余走后,我问小单,你家住在镇上啊,咋不想法调回去,这么远,家里还种着地。小单摆摆手,别提了。原来小单一当民办教师就分到了北岸中学,镇教委和他签了协议,答应在下面干三年再把他调回去。头一来就找了镇教委的领导,把协议否了,理由是调小单走得调一个比小单的教学水平高的教师来。小单的外语教学水平不错,在镇教委组织的统考中多次拿过第一,一听协议被否,生起了头的气,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一阵。有好心人劝小单,这样不行,不管咋治,教不好书对你的前途不利啊。小单几经考虑,重又振作起来,但骨子里一直剔不去对头的不满。头对小单更是五分笼络五分气恼,有时一狠心真想打发他走算了,可想来想去,终又顾全了大局。 头下午上课前就赶了回来,两腮红中透亮,像吹足气的气球,一进门便冲校园里猛力挥了挥拳头。小单看见了,哟,头会打拳了,看来这回去镇教委学拳把式去来。后来才知道头进门时,第二办公室的小陆和小仲正站在门前说话,被头远远地一拳打进屋子。两个人提心吊胆了一节课,总担心头把他们唤到校长室给他们通天炮吃。 第二节课后,头打发老仲来唤老余。老余去了不一会就回来了。小单问老余,头找你做啥?老余侧脸拿眼斜了斜老马和老贾的方向,说没做啥,一点小事。小单不好再问。好不容易熬到老马和老贾去上课,小单迫不急待地凑过来。老余生气道,头说我聚众酗酒。小单气得一歪嘴,真是岂有此理,这不是胡扯八扯,他才是聚众酗酒哪!老余说,没等他说第二句,我掉头就回来了,有啥能耐由着他使吧。小单为老余打气,老余,别吃那一套,你堂堂一个公办教师凭啥怕他,要是工作出了问题他这样还有情可原,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啊。我看看老余,又看看小单,疑惑地说,头咋知道的这么快。反正就老贾、老马、老仲和伙房工知道咱喝酒。小单推断说,老贾今下午没出门,倒是老马像掐去腚的知了出出进进的,还有伙房工,再就是老仲知道这事,可人家老仲不是这样的人。老余沉思着点点头,看来这事就出在老马和伙房工身上。
三 老仲是北岸中学的总务主任,兼保管、会计、出纳,并代发老师们的工资。用老马的话说,学校那点油水都抹和到老仲身上了。小单不同意,啥叫油水,老仲只不过是咱北岸中学这棵树的一团根,养分经过他不假,但开花结果的光景都在上头哪。老马不解,哪上头?这还用挑明啊,你自家想就是,反正咱知道咱是这块地里的蚯蚓、青蛙啥的,有益无害。那我 是啥?老贾抢过话,说你是咬根虫啊。老马对老贾反唇相讥,我是咬根虫你就得是蝗虫来。小单调解似地说,我看都不是,你俩顶多是阴雨天捂出来的两只潮虫,成天忙忙碌碌,咱也说不上忙的啥,有时张口气喘爬到枝头的果子上,风一吹就出溜下来了,只不过闻到几丝果子的香味,还以为把果子都吃进肚里哪。正在吸烟的老余从鼻孔里笑了,一抹清涕喷到纸烟和鼻窝,他赶忙从裤兜掏出手绢来擦。老马用书拍拍桌子,老余你别笑,我俩是潮虫你也跑不了。 飘飘柳絮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柔,更娇。老仲头戴一顶蓝布单帽从门前走过,弯曲的腰身像一张弓,从头到脚透着不可挽回的苍老。我说天这么暖了,老仲还戴着帽子。小单受了我的话的感染,耸耸身,解开胸前的第一粒纽扣,说老仲五冬六夏都不摘帽子,他刚来北岸中学时,以为老仲是秃头顶,或者头上长了啥不雅观的东西,趁老仲不注意,猛不丁给他摘去帽子一看,跟正常人一模一样。我问,那为啥?小单说老仲有个头疼病,头一受凉就犯,离不得帽子。老余插过话来,老仲才是民办教师队伍里的可怜虫,要年轻没年轻,要文凭没文凭,要能力没能力,要不是头给他那一大摞官衔抱着,时不时有几个钱热乎热乎手,还不知他咋干来。小单说可真是,咱前路渺茫不渺茫不说,好歹年轻,总觉得还有盼头,老仲都快到退休年龄了,转不了正不说,上面连个咋安置退休民办教师的文件都没有,成了人闲狗不咬了。我说老仲这人看着不坏。小单道,坏是不坏,就是有点那个,你忘了那天中午咱叫他喝几盅,吓得他忙不迭地拿了干粮往宿舍跑,他是怕摊分子,他那么大年纪咱能好意思跟他要钱啊,可他就是磨不开,按说他的条件不赖啊,两个儿子都是煤炭工人,听说还挺孝顺他的。老余道,老仲就这号人,我顶看不上他给头端洗脸水了,都这把年纪了,头也看得下。小单有些不满,我就纳闷,咱学校这总务主任为啥非叫老仲干,干着那么费劲,算个帐都得笔算。老余笑道,好使唤啊,要是换了别人谁肯这样跑前跑后地瞎忙活,再说换了别人头也不放心。 伙房工进来送水,站了站又走了。小单压低声音说,我看见她的隐秘了。我问啥隐秘。她那裤兜边露出一道红内衣,要是夏天就好了。咋?夏天说不定能露出一小片肉来。老余笑了,劝戒小单,小单,小心着,可别乱了阵线啊。小单红了脸,嬉笑道,哪里的话,咱又不是没老婆,咱那老婆虽算不上俊,可比她年轻来。 头要开会,打发老仲到办公室下通知。老仲来第一办公室下完通知要走,被老马唤住了。老仲停下脚愣愣地看着老马,做啥啊,老马。老马嘻嘻笑着,问老仲几个人昨晚散到几点。老仲说也就十来点吧。一共喝了几瓶?正好三瓶。老马吃惊道,咋,每人喝一斤!老仲摇摇头,哪里,四个人哪。老马诧异说,不就三个人啊,你,头,镇教委的小董。老仲指指老贾,还有老贾哪。老马回转身问老贾,你也参加了?老贾浅笑说,昨晚我来上晚自习,碰上了,正巧头在兴头上,叫我喝了几盅。老马咂咂嘴,脸上飞快地 变了颜色。 去校长室开会的路上,小单用肘捅捅我,看出来没有,老马吃醋了。我说咋没看出来,老马这人咋这样,一场酒就馋得变了脸。小单说老马不光馋酒,主要是觉得失宠了。头满屋子查点人数,问老马咋没来,老仲,下通知时他在不在那里?在那里啊,他还问我昨晚咱散到啥时候哪。头又问老贾。老贾说,老马在后面跟着,以为他随后就到的。头要老仲再去办公室看看,大家便大眼瞪小眼默不作声地等。老仲回来,说办公室里没人。头脸一灰,咱不等他了,下面开始开会。 头说过几天镇教委要来检查,主要是听几节课,看启发式教学情况开展的咋样了,要大家每人准备一节课,到时指定谁就听谁的。说到启发式,头说他也是满堂灌出身,对此没有经验,希望大家用心捉摸捉摸,千万别弄出笑话来。说到笑话,头举了一个例子,镇中心小学一位教师用启发式教学生认读“棉被”的“被”字,把字写在黑板上后,学生都认不出,老师便开始启发,家里睡觉的床上是啥啊,学生答是席,老师问席上哪,学生答褥子,老师又问褥子上面哪,学生答床单,老师又问床单上面哪,学生答是俺娘,老师舒口气,寻思这回可达到目的了。大声问你娘上面哪,学生大声回答,是俺爹。大家笑得合不拢嘴。头也一反往日的严肃,乐得像一尊活佛。正笑着,老马推门进来,头瞥见他,脸一灰,站起身冲大家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说完,扭头不看老马。 我问小单,头咋不对老马发脾气。小单说以前发过,老马是个直性子,不像别人那么瞻前顾后,头第一次给他通天炮吃,老马受不了了,一拍桌子,说张大江你啥鸟了不起的。头本想拍桌子震住他,手一落桌,老马一手举起椅子要砸头,吓得头抱头鼠窜出校长室。老马提着椅子也跟出来,两个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吓得初一几个女生哇哇地哭起娘来。事后,头对老马就有些怵头。老马馋酒,心又实,头摸透了他的脾性,断不了叫他去校长室陪人喝几盅,给他滑溜滑溜嘴,把他摆弄成了顺毛驴。头给老余争了市先进,正好有机会转正,老马对头才敬畏些,有时也能低三下四,婆婆妈妈地给头捋胡子了。头看出老马的破绽,试着批评他几句,老马挺老实,再批评几句,老马也挺老实,直到壮着胆子给他一个通天炮,老马还是挺老实。大家对老马的反应纳闷,旁敲侧击地激他,老马终于败露了心计,说卧薪尝胆啊。老贾把老马的话悄悄传给头,头哈哈一笑,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几年县里财政紧张,一直没有下转正名额,老马又沉不住气了,对头的态度就露出些从前的苗头,头也似有觉察地收敛了些。 我说头对老贾也不错啊。小单道,也是利用。老贾这人有心计,会调教孩子,别人争过毕业班班主任,可不出一个月就乱套了,毕业班是学校的重型炮弹,头那点骄傲都在上面,所以不得不迁就着老贾,引他出把力,其实头更恨老贾。为啥?小贾弟弟在小卖部前打头两个耳光时,老贾也在跟前,还一个劲地唆使小贾弟弟狠狠打哪。我问老贾知不知道头恨他?小单说不清楚,他和老贾不是一路人,从没推心置腹地交流过。 老仲在宿舍里办公。他的宿舍里有两张床,另一张是头的。吃过中午饭,我和小单在办公室闲啦了一会,小单站起身,说走,找老仲领工资去。我说下午吧。小单不同意,嫌下午人多,挤挤巴巴的。我说说不定头也在宿舍里哪。小单说他看见头在校长室找毕业班的学生谈话来。我和小单来到老仲宿舍门前,轻轻推开门,老仲正侧卧在床上睡觉。小单蹑手蹑脚走过,突然漾起一脸哑笑。我踮起脚紧走几步,顺着他手指指的方向看去,老仲双手将一个黑提包紧紧抱在胸前。小单扭脸轻轻对我说,黑提包里是咱的工资。说完,又悄悄朝前走一步,伸出手缓缓靠近老仲胸前的黑提包。小单的手指刚触到黑提包,老仲猛地坐起,双手将包紧紧搂在怀里。我和小单禁不住哈哈大笑。小单说,老仲,又搂着钱睡觉了。老仲揉揉眼,浑身松弛下来,说不搂着咋治,要是丢了拿啥给你们。没等我俩开口,老仲就说,趁早把你俩的工资拿去吧,包里少一块钱我就少一块钱的负担。老仲把钱给我,咂咂嘴说,年轻轻的就挣这么多钱。我说这个还不够花哪。老仲换了教训的口气,别不知足了,依着花,一个月一万块也不够。我把钱塞进裤兜,老仲非叫我拿出来当着他的面点点。我说点啥,少了又不来找你。老仲不让,你不来找是你的事,我这里得面对面交待明白。小单来到头的床前,俯下身,瞪大眼睛在上面找来找去,突然捏起一根卷曲的黑毛跑过来,问老仲,老仲,这是啥东西。老仲连忙摆手,快扔了小单,啥不好玩,拿这个。小单笑着把黑毛扔进老仲的提包里。老仲急了,边埋怨小单,边埋头往里面翻找。小单劝他,别找了老仲,这钱早晚都得发下去。老仲不停,说发工资时当着那么多人翻腾出来多不好。小单对老仲说,老仲,问你点事。老仲不抬头,没好气地说,啥事。小单笑着道,老仲,你和头一起睡觉时有没有看见他的驴鞭?老仲一龇牙,没等说出话,门猛地被踢开了。是头。 头满脸铁青,问,小单,你刚才说啥来?小单懵了,没说啥啊。头气上加气,你以为我没听见,年轻轻的,咋这么会糟践人!小单傻着脸转向老仲,低声说,老仲把工资给我。头气呼呼地跑过来,劈手夺过提包,转脸朝向我俩,半晌不夜地发啥工资,滚出去,我要休息。我和小单灰溜溜地出了宿舍。 我和小单在办公室呆傻了一会。小单丧气地说,真倒霉,早知道这个不去找老仲领工资了。我也叹气,莫非头早就到了门前?我也怀疑头在外面偷听来,若是直接进去,听不得一个字半个字的,不可能生那么大气。推测的结果使我俩更加感到不安。伙房工推门进来。说她家有点事,怕下午来晚了,提前来送水。把水倒进暖瓶,她停在离小单比较近的一个位置,无言地笑笑,见我俩都不说话,移动身体往外走。伙房工临出门给小单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水。我打趣道,小单,看伙房工对你多关心啊。小单没理我,探起身一个劲地朝外看。边看边招呼我,小佟,过来欣赏欣赏,她走路的样子多有魅力。我凑过去,瞪大眼睛也找不见小单说的魅力,只看到伙房工的两瓣屁股相互牵连着四下扭动,怪刺眼的。 小陆来第一办公室找老余调课,说他丈人来帮着干活,他得提前两节回去,给老丈人弄几个菜。老余看看课程表,说小陆和老马调换正合适。老马连忙摇头,可不行,该上的我才去上,不该上的一律不络络。老余不客气地说,咋不该上,你以前到校长室喝酒落下的课不都是人家小陆替你上的。老马满脸的不服气,我可不领那份情,那是公事,没人替拉倒。老余没办法,白了老马一眼,对小陆道,小陆你提前走你的,到时我到班上看看就是。小陆问老余有没有领工资。老余说马上就去领。小陆噗嗤笑了,说小贾领来的工资才有意思,钱不多吧,里面却有一根卷毛。老马闻声凑过来,是男的还是女的。小陆没好气,上面又没写着,咱咋知道。老马满脸喜庆,挎起胳膊小跑着去第二办公室找小贾。 老贾合上书,趔趄过身子说,老马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小孩似的,没个正经样。老余应和道,真是有啥爹就有啥儿。老贾就笑,可真是,老余,你还记不记得老马他爹那糖化了的事?老余也笑,咋不记得,这种下三烂的事,想忘也忘不了。 小单来了好奇,问“糖化了”是啥事,快讲讲叫咱听听。老余叫老贾讲,老贾又推老余,最后还是老贾讲起来。老马他爹年轻时好闹新房,谁家娶媳妇他都去。人们挤进新房讨喜糖吃,他挤一阵兴冲冲地跑出来,嘴里鼓囔囔的像含着糖块。媳妇姑娘们看见围上来又跟他讨,他笑着指指裤兜,意思是叫人家自己掏。一个娘们刚伸进手吓得赶忙缩回来,别人问她,她笑着不说。又有人去掏,手又缩回,照样光笑不说话。掏来掏去,轮到村上一个叫爱香的姑娘。爱香一伸进手就纳闷地问,里面粘呼呼的是啥东西啊?老马他爹答是糖化了。原来老马他爹故意把里面的裤兜剪去了,手一进就摸到硬梆梆的那玩意,摸来摸去给他摸泄了。我和小单笑得趴到桌面上。老马回来,停在地中央问我和小单笑啥。老贾担心他在外面偷听,试探着问,问过小贾了,是男的还是女的?老马摇摇头,小贾早扔地上了,找了一会没找着,蹲得我腿都酸了。 我和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我去伙房吃晚饭,伙房工歉意地笑笑,还没做哪。为啥?没有锅啊。我问锅到哪里去了,她说校长用着来,校长的干兄弟来学校玩,两个人喝起酒来了。我问拿去多长时间了。伙房工仰脸看着房顶,说得四十来分钟吧。 我从外面唤住一个学生,叫他去校长室拿锅。不一会学生就跑回来了,说校长说不行,他正用着哪。我对伙房工说,你回去吧,一会我自己做就行。回到办公室,看了几页书,估摸时间不短了,我又叫学生去校长室拿锅。学生又道校长说不行,他还用。想到还有晚自习,我放弃做饭的念头,打算到伙房随便吃点东西。出了办公室,没走几步,突然一个声音疯狗似地从后面猛扑上来:小佟你给我站住!我匆忙止步,回转身,是头。隔着老远头就训上了,说你一遍一遍打发学生到我的办公室做啥?我说拿锅啊。拿啥锅?拿做饭的锅啊。头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气呼呼地说,我看你真是四六不通!我咋四六不通了?锅我正用着,你一遍遍打发学生来催,这不是对我不尊重,我堂堂一个校长,用用锅就不行了?肚子里咕噜咕噜响起一串饥饿的呼叫,我有些生气,说谁不叫你用了,我打发学生是看看用完了没有。头猛力一挥手,我不听你狡辩,这不是当着别人的面往我脸上拉屎,有意不给我面子!我噎住了,看看他那副点燃导火索的炸弹般的模样,低声解释说我根本没这个意思,你若非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我转身往伙房走。头大声吼道,你给我站住!我迟疑一下继续往伙房走。头连喊三声你给我站住后,哆嗦着身上的肥肉,以百米冲刺的劲头跑到我前面,转身挡在伙房门前。周围挤满了学生,我瞥见前来上晚自习的老贾在一边笑眯眯地观看。头调节一下呼吸,质问道,小佟,你到底服不服从领导?我说我咋不服从领导了。头义正辞严,那我叫你给我站住你为啥不立即站住。我多少带着点气,我又不是一台机器,噢,你一摁开关我就得立即停下。头一仰脸,小佟,不好好跟我干给我马上滚出北岸中学!我也提高了声音,你凭啥叫我滚出北岸中学,工作又不是给你干的,我是拿镇教委的通知来的,就是走也得那镇教委通知,不能凭你一句话。头愣住了,搔搔头皮,满有把握地说,这个好办,这个好办,干完这一学期我就叫镇教委给你下通知。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头将一纸调令摔到桌上,小佟,你要的通知我给你弄来了,赶快和尚搬家吹灯拔腊吧,北岸中学是我的天下,我想咋着就咋着,我就不信阴沟里能翻了船。我拿着调令茫然地出了北岸中学校门。天突然下起雨来,没有风,也没有电闪雷鸣。我在一条狭窄的小胡同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后来走不动了,只感到身体在一洼泥沼里一点点地往下陷。从绝望中醒来,屋子里黑洞洞的,我吱吱咯咯在床上翻一个身,好一会才看清透过窗玻璃映在墙上的一线天光。 第二天中午,小单跟我进了宿舍,二话没说就问,小佟,你惹恼头了?我点点头,你听谁说的?他说听老余讲的。老余去校长室跟头商量迎接镇教委检查的事,头说他昨晚气得一宿没睡着觉。老余问为啥。头就把我俩的事说了。老余宽慰头,说我年轻,说话办事没有分寸,以后老成老成就好了。头说他人年轻说话咋不年轻,句句都那么卡人?老余替我说了不少好话,头根本听不进去,说来说去,两个人也顶了嘴。我问小单,头和老余为啥顶嘴?头对老余说他现在越来越坚信以前的想法是对的,老余问啥想法,头说,北岸中学根本就不能收公办教师。老余也是公办教师,不好顺着头的话说,便劝头,公办教师民办教师倒不是主要问题,咱得改进一下工作方法。头蓦地反了脸,老余,你是不是说我的工作方法不行?老余赶忙解释。头说,我才不听你解释,你这过河拆桥的小人!老余生气了,说我咋过河拆桥了,你给我争了市先进,正好有机会转正,这个不假,我又不是不领你的情,可你不能老拿这话堵我,难道你还要我把头掰下来给你,凭心而论,你说说,凭那几年我干的工作,得个市先进还过分啊。头说,凭心而论,老贾老马老袁三人哪个工作比你差,可我不到上面给他们争,他们就得不上市先进,得不上市先进就脱不了干巴巴地受清苦。老余没话说了。 我问小单,老余咋不在校长室办公,校长室不是有他的办公桌啊?小单说,起初老余在校长室办过一段时间的公,后来发现他一去头就板起面孔,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老余面皮薄,干脆不去了,有重要事情时才去一趟半趟。小单提醒我,小佟,看来头对你成见挺深了。我点点头。小单又说,这回检查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啊。我问啥准备。这回检查,肯定听你的课。 四 我是在深夜突然发现校园的老杨树长出铜钱般大小的叶子的。我去上厕所,老余随后跟出来。到了厕所,老余说,小佟,晚上去我家坐坐,认认家门。我说不去了,你家里没事的话在学校喝几盅就行。咱不在学校喝了,人来人去不方便不说,还引得别人到头那里嚼舌头。我说,那过几天吧,镇教委要来检查,看你这两天忙得团团转。老余说忙啥,都是些大路上的活,摸弄了多少遍了。看我还不决定,他说别推脱了,菜都买好了。我只好答应去。临出厕所,老余叮嘱我叫上小单。我跟小单一说,小单连忙摇头,说咱不去了,别看老余是公办教师,上有老下有小,一大摊子事哪。我说老余把菜都准备好了。小单迟疑了一会,说去就去吧,不过咱一定少喝点,和老余谈谈心就行。 没想到老余喝得特别主动。他喝干了我们就得跟着喝,不一会就把一瓶酒掏干了。老余唤他老婆再拿一瓶来,他老婆说早拿好了,在桌子下面哪,知道今晚你就少喝不了,你这酒量都是平时喝闷酒练出来的,按说转公办教师是个喜庆事,成天该喜笑颜开的,你这个好,一转正就学着喝闷酒开了。老余说不喝闷酒咋治,成天吃肚子气回家,不拿酒分解分解早炸了。见老余有了醉意,我和小单都说不能再喝了,谁知老余人醉手却挺麻利,又把瓶盖启开。 老余送我俩出来时已醉得东张西歪。回到宿舍,我伸出手不辩方向地摸黑拉灯,摸到一声惊心动魄的爆响,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一只暖瓶被弄翻了。灯一亮,我看到床上热气弥漫,玻璃碎片闪着刺眼的光。一阵眩晕之后我毫无酒意,推门出来,孤单单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 清晨,老马已先我进了办公室。我是从办公室门前那把被抛弃的黑锁判断出来的。这些天,老马总是带着气,仿佛有人拐骗他一辆火车似的,任何与他打交道的东西都多多少少受点伤害。 我坐在小单的椅子上,目光从窗玻璃突围出去,校园里的景象一览无余。正值生长期的少男少女熙熙攘攘地涌向教室,不容忽视的身材,各具特点的步伐,或活泼或拘谨或端庄或高雅,无不洋溢着生动的诱惑。闭了眼,仿佛果园里结满形形色色的果子,各种馨香粘连在周身的感官。我猛然漾起一种感受,我是一块肥沃的土地,上面花草丛生。那女孩真诱人,白红相间的衣服紧紧附着在标致的肢体上,像是在洁白的裸体上涂了几道红色的颜料。她微笑着望了一会天空,忽然轻盈地转过身来。我感到我目光触到女孩身上又反弹回来,柔轻的一击使我晕眩恍惚。万万没有想到在我陶醉时,身后的老马正聚精会神地监视我。一回头,他死灰的目光光竹竿般戳到我猝不及防的脸上,无异于突然从口袋里抓出一条凉嗖嗖的黑花蛇。我像犯了强奸案被人目击一样惶恐不安。 镇教委检查小组是在上午第三节课前赶到北岸中学的。他们一进校门就被小单看见了。小单从鼻子里哼一声,又是那几泡尿,我就纳闷,凭这几个人的水平能检查出个好歹来。赶饭食的来了啊。老马听见小单的话,懒洋洋地走过来,拿大眼珠捱近门玻璃朝外瞅。 被听课的人员一定,老余便来下通知。老余一进门,小单就问,都是听谁的?小佟,老马,小仲。老马一拍桌子,冷笑道,又把我看成眼中钉了,这回我可有准备来。老余说有准备就好,千万别闹出笑话来,这种场合闹出笑话,全镇都传遍了。老马有些生气,老余,要是不放心别人你就上,咱也跟着学学,看你讲得有多高级。老余回道,我倒是想上,可就是没那福气。老马看看老余,换了种口气,老余,这事到底是谁定的,检查组还是咱头?老余摇摇头,咱也说不上。老马鼻孔里哼一声,老滑头,啥时也倒不出一句实话来。老余临走摞下一句,管谁定的做啥,好好讲就是,讲好了真能出名哪。老马用力一拍桌子,说出啥名啊,砸不了锅就行。 老马的课砸锅了。铃一响,老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教室。班长喊起立,坐下,教室里一片肃穆气氛。老马讲的是一篇题为《蜜蜂》的课文,开场白就用了启发式。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一篇课文,学习之前,咱先搞一个小游戏。教室里顿时活跃起来。啥游戏哪,这样吧,我用嘴模仿一个声音,大家认真听,听完后回答我的问题。大家听好了,嗡——嗡——嗡!教室里一片哗然。请大家回答,这是啥声音?屎壳郎!镇教委会计白汝元噗嗤笑出声来。老马脸一红,大家再认真听一遍,嗡——嗡——嗡!学生凝神细听。啥声音?飞机!检查小组的人悄声议论起来。老马急了,大家好好听清楚,仔细想想,这像不像蜜蜂的声音?……像!好,这节我们学习的课文的题目就是《蜜蜂》。随后,老马又启发了几个问题,学生的回答同他的意图都大相径庭。检查组的人把笔尖从笔帽里抽出来又按上,抽出来又安上,下课时一本本漂亮的塑料皮日记簿都还保持着纯洁的贞操。小单听完课回来就两手比画着说,老马的课八只眼闭了七只。一位镇教委领导是独眼,另一只眼小时玩雷管被炸瞎了。 小仲的课出现了僵局。他的课主要目的是和学生一起证明三角形的内角和等于一百八十度。小仲作了这样的开场白,同学们,上节课我们认识了三角形,知道三角形有三个顶点、三条边和三个内角,下面我问一个问题,三角形的三个内角和是多少度?小仲的想法是制造一个悬念,把学生问住,引出下面的话:同学们答不上吧,好,这一节我们一起证明一下三角形的内角和到底是多少度。谁知部分学生提前预习了这节课的内容,知道三角形的内角和等于一百八十度,小仲一提问,他们便齐声回答,一百八十度!小仲慌了,对此事先没有预料,一阵抓耳挠腮之后,气急败坏地说,咱还没有学,你们咋知道是一百八十度?学生们被他唬得纷纷低下头。因为这样一个开端,一节课上得时断时续,牵强附会。 总结会上,检查小组的人反复提到老马和小仲那两节课的失败之处,惹得大家忍不住发笑。小单咕哝一句,光找毛病谁还找不出来,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有本事谈谈高见,谈谈遇到这类问题咋解决,咱也长长见识。小单的话被白汝元听见,又嘀咕给镇教委主任。镇教委主任指名要小单发言,小单,谈谈你的高见。小单说咱也没啥高见,谈点看法吧,比如小仲那节课,学生知道三角形的内角和等于一百八十度也不要紧,老师可以接着补上几句,对,三角形的内角和等于一百八十度,有的同学可能提前预习了课文,知道了结果,但三角形的内角和为啥等于一百八十度啊,估摸学生就被问住了,这时老师就可以顺着思路往下讲了。镇教委主任不自然地笑笑,头看出了他的不快,调动全身的威严冲小仲一瞪眼,就你能,别看你在这里讲得头头是道,真要到了课堂上,早一锅粘粥弄不出个豆来了,年轻轻的,卖轻狂,一点也不谦虚!小单咧咧嘴低下头。 头又说,检查组的领导谈得很客观,也很深刻,在总结过程中,没有提到个别同志的课,希望有关同志不要骄傲,自以为是,也许你讲的课连以上两位同志的课也不如,根本不值得一提。大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聚向我,把我烧了个大红脸。 老仲来唤老贾,说头要他到校长室陪检查组的人喝几盅。老贾问啥时过去。现在过去就是,差十分钟就放学了。老贾边跟着老仲往外走,边慢悠悠地说,人家都是些头头脑脑的,咱咋陪得起人家。老贾一出去老马就骂,这些王八蛋,一个鼻孔里出气!小单问谁一个鼻孔里出气。还用问啊,整个一伙杂牌军!小单就笑。我去上厕所,临近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静心一听,是镇教委的两个人。一个说,我看着张大江把北岸中学拾掇得跟监狱差不多。另一个道,可不,他喳呼一声,下面没个敢吭气的。两个人哈哈大笑。 我蹑手蹑脚走回来。小单问,小佟,咋这么短时间就回来了,是不是放空车了?我说人家两个镇教委领导在厕所里说话哪,咱不好进去。老马凑过来,他俩说啥?我把我听到的一一说了。老马猛力一捶桌子,我要是转正了。头敢这么放肆,我非给他一个嘴巴尝尝。老埋怨我太老实,头那么作践我我都不敢吱声。我问头咋作践我了。这不明摆着啊,头在总结会上说的个别同志不就是你啊。我脸一热,兴许头说的对,我讲的课真不如你俩讲得好啊。老 马一挺胸,真要这样也不能这么个说法,拿着人不当人啊。老马突然转了话题,脸上灿若火焰,小单,光他们喝啊,咱也找地方弄几盅。找啥地方?我早估摸好了,我班的徐兆虬家开了个火烧铺,二十多天了,买卖挺好,咱去了,他家说啥也得给咱弄几个小菜。小单摇头,这样的酒咱可喝不下。咋,人家还往酒里下药啊。不是为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去了磨不开。老马问我,我也摇摇头。老马赌气似地匆忙收拾一下,说你俩不去,我可自家去了,可别怪我不约你们。 我从没见小单生过这么大气。中午,我在办公室翻看一本旧杂志。咕咚,两个学生被猛力推进来。小单面色蜡黄,气喘吁吁,没等我开口就冲两个学生嚷道,你们说,你们啥时见我一天一个醉来……再说,就是我偶然喝回酒也是自掏腰包,没花你们的钱啊。两个学生被吓得缩手缩脚,倒退着倚在墙角。过一会,较矮的一个吞吞吐吐道,老师,我俩不是那个意思。啥意思?我俩说的不是全部的老师。那是谁?个子高点的学生壮壮胆子,终于说,是校长,老仲老师,老贾老师和老马老师。小单盯着地面生了会闷气,一挥手,不管咋说,我反正听见你俩说咱北岸中学这些老师了,你们要想回去,得给我恢复名誉。咋恢复?你俩给全校的学生都解释解释,谁一天一个醉就是谁,别把所有老师都扯上,我单田刚是个穷教师不假,可穷得有骨气,决不做吸血虫。两个学生面面相嘘,犹豫着点点头。小单提高声,我看你俩保证得不坚决。两个学生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 两个学生一走,小单气呼呼地对我说了事情的因由。小单上厕所,隔墙听见两个学生说话。一个说,长大了我也要当老师。当老师啥好的?啥好的,你没看见咱马老师,愿意揍谁就揍谁。揍人啥好的,自家也受疼,咱北岸中学这些老师一天一个醉才叫人眼热。可真是,这些老师常喝酒,钱从哪里来啊。那还用说,咱交的那些钱啊,反正花不着他们自家的。 老马从学生家喝酒回来,径直去校长室。小单惊呼,不好,老马要闹事!老贾闻声浅笑道,闹事,他能闹出啥来。说完,大步流星地来到小单桌前,透过窗玻璃往外看。我也凑过去。老马脸红得像燃着的木碳,隔着老远就叫人感到灼灼的烫意。嘭地一声,老马一进校长室就把门关上了。小单着急道,老贾,老余去哪里了,得叫他进去看看,真要弄出啥事,传出去连咱也显得不好。老贾平静地说,老余早不醒人事了,在老仲的床上摊着,成一堆烂牛屎了。咋,老余今中午喝多了?不多,自家憋鼓醉的。为啥?没眼事啊,头说他一句工作干得大不如以前了,你猜他咋着,当着镇教委主任的面反问头,我哪里工作不如以前了。气得头没好气地说,我看着你哪里也不如以前了,扭脸不再理他,把老余冷成一把多余的椅子了。小单有些气愤,光头知道要面子,别人就好歹不知了?老贾不以为然,要不咋说人家是头哪,就是在家里,老祖说几句,你也不能踩着鼻子上脸啊。那是老祖来,对咱有养育之恩,多说几句少说几句有啥,可头对咱有啥恩。老贾笑道,这就对了,头对咱没有恩可不等于对老余没有恩啊,他那公办教师咋来的。小单不服气地说,不就是给人家弄了个市先进啊,镇上年年来名额,咱干得工作又不差,为啥就不能弄个市先进,听说因为咱北岸中学这几年考出了不少中专生,上面分下过好几个市先进名额,都叫头推回去了,要不,你、老马和老袁也该有了。老贾的脸上像大冷天猛不丁泼上一瓢凉水,一阵难看的皱缩过后,又像来到火炉边,渐渐舒眉展眼开来。校长室的门一动不动。小单转脸看老贾,试探着问,老贾,不行你进去看看,平时头待你不错啊。老贾一脸的平静,叫老马暴露暴露也好。 小单拉拉我的手,小佟,咱俩过去看看。我和小单蹑手蹑脚经过第二办公室门前。第二办公室的人都挤在窗前密切注视着校长室那边的动向,眼睛贴满了窗玻璃,像一小片星空。老袁率先冲我俩摆了摆手,其余的人也用力摆起来。我对小单说,他们的意思是不叫咱俩去。小单停住脚,迟疑地朝校长室和第二办公室望望,叹口气,说头平时伤人太多,大家都恨不得出口气,叫老马给他敲敲警钟也好。 回到办公室,老贾用语重心长的口气教训我俩,你们年轻啊,这样的场合,你俩猛不丁进去,偏了这个误了那个的,保准两头都不落好,这不是大睁着眼往秧包里钻啊。 那天下午风和日丽,几片碎云聚集在北岸中学校园的上空,像几只小兽围在一起向下张望。校长室的门开了,老马红光满面地走出来,那步伐那姿态那神情,从脚尖到头顶洋溢着无以言表的满足。在北岸中学老师的经验中,只有老马受了头的宠幸,被唤到校长室陪人喝酒出来才有这样的举动。大家各就各位,用疑惑不解的静默迎接老马的到来。 老马站在第二办公室门前,一副欲进不进犹豫不决的样子。直到里面老袁友好地招呼一声,老马,进来坐坐啊。他突然改变主意,启动脚步回到第一办公室。老马坐在椅子上,趔趄着身子对着大半个屋子。小单背着身问,老马,从徐兆虬家才回来?早回来了,到头那里坐了坐。到头那里做啥?寻思跟头交流交流思想来,这些天看着他对我不是鼻子不是眼的。小单扭过身,头咋说?没咋说,又倒茶又递烟的,挺热情,还说今中午刚跟咱镇教委主任露了露,说我这人挺实在,工作也卖力,以后镇上有啥好事尽量照顾照顾。小单面带疑惑,头以前喝了酒跳墙爬屋的,恨不得跟天上的太阳摔几脚,这回咋这么软和。老马一瞪眼,他敢,他敢炸刺,我真叫他鸡巴撸了皮啥鸟也不是!小单就笑,看来是你把他唬住了。老马也笑,谁唬他,我看不动真格的不行了,人老实了尽叫人欺负,你想啊,啥好事都没有咱的了,咱还长个前后眼做啥。 一个学生来办公室门前喊报告.小单叫他进来。学生说他们班没有老师去上课。小单问,按课程表该谁上?余主任。小单连忙收拾书本,说他这就去。老马唤住小单,小单,这节课我去上吧。小单吃惊地看着老马,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马笑眯眯地说,我得加把劲,提高提高成绩,搞出点成绩办事好说话。说着大眼珠朝对面的老贾转了转。老贾一直在低头看书。老马走后,老贾直起腰身,满脸鄙夷地说,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光拿一身蛮力威吓人算啥本事。 伙房工到完水坐在老马的椅子上,眨巴着眼看老贾看书。老贾挥挥手,啥好看的,快去伙房忙你的事去。伙房工回道,啥好看的,俺就觉着好看来。老贾低下头,烦你。你以为俺不烦你啊。烦我你来缠我做啥。谁知道谁缠谁来。两个人就相互看着笑。过一会,伙房工说,今中午你没回家,俺吃好的来。吃啥?吃鸡来,吃鱼来。老贾一乐,哪里找鸡和鱼去,你说你吃了那半碟腌萝卜我还信。伙房工止不住地笑起来,笑得坐不住了,提起茶壶,另一只手捂着嘴往外走。我和小单受了感染,也跟着笑。 小单说,老贾,你两口子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浪漫,年轻时不知咋胡鼓捣来。老贾突然笑得前仰后合。我也憋不住地笑。小单说,笑啥啊老贾,说出来咱也跟着开开心。老贾忍了忍,笑不成声地说,我这辈子也没出过这方面的洋相,说出来你俩可别往外传。小单一本正经地问,老贾,我啥时给人嚼过舌头?原来老贾这几天酒场多了点,那方面的劲头就不大足了。昨晚,伙房工一个劲地缠着他做,老贾勉强上阵,她又嫌老贾不够壮。无奈之际,老贾在床头的木凳上摸到几个伙房工刚从窑子里拿出的胡萝卜,灵机一动,捡了个差不多大小的没好气给她塞上了。伙房工感到特别受用,闭了眼乖乖地睡着了。早晨,老贾去地里回来,伙房工已摆好了饭,要他快吃了上学。老贾就着一碟子胡萝卜吃了一半,越吃越不是滋味,便问,这咸菜咋没盐味?伙房工笑眯眯地说,就是没大有盐味,昨晚才腌上。老贾愣了愣,醒悟过来。两个人笑得嘴角都挣裂了。 五 小贾出事了。上课时,班上一个叫王新瑞的学生搞小动作,小贾正讲到兴头上,情急之中,罚了他的站。下课后,小贾把王新瑞唤到门前,问他为啥不好好听课。王新瑞直楞楞站了一节课,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现了眼,又气又累,对小贾翻了个白眼,嗡声嗡气地说,你讲的臭课我懒得听。小贾火了,一只巴掌不由自主地划了道长弧。愤怒中的小贾多少还有些理智,暗暗命令巴掌一定要落在王新瑞的脊背上。没想到王新瑞会弯腰躲闪,小贾的巴掌来不及选择只好在他的左脸着陆了。王新瑞哇呀一声,双手抱头,左边耳朵里翻江倒海,听不见了。小贾主动领王新瑞去县医院检查。诊断结果出来,耳膜轻度破裂。小贾焦黄着脸问医生,大夫,能看好吧。医生摇摇头,说很难肯定,得吃吃药看。 王新瑞的父亲干过两年民办教师,受不了清苦,辞职不干了,在家里隔三差五地做点小买卖,见小贾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他说,贾老师,这事你也别放在心上,我也在老师这行当里干过,哪个老师不愿意自家的学生学好长出息,就是亲爹亲娘一生气还免不了给他两下子哪,新瑞的耳朵好就好,不好咱也认了,算是不小心自家弄坏的吧。王新瑞的父亲还不叫小贾拿医药费,说贾老师,你挣的那两个钱还不够一家人塞牙缝的,你若出了这钱,日子还过啊,好歹我还能隔三差五地混几个。为了不给小贾惹麻烦,他还叮嘱王新瑞在学校里不提小贾给他打聋耳朵的事,就说是自家用火柴棒挖耳屎不小心弄坏的。把个小贾感动得两眼潮红,说王大哥,这个我就做得不对了,再不拿点医药费晚上睡觉也不踏实啊。王新瑞的父亲只好依了小贾。小贾提心吊胆整天吃了狗屎似地熬了二十来天,王新瑞的左耳朵竟慢慢听见声音了。小贾心潮翻涌着回到家,高兴地往正在弯腰抱柴草的老婆屁股上用力一拍,老婆吓得差点一头扑进柴草堆里。待小贾把事情一说,老婆点着他的鼻尖道,结婚那晚也没看见你这么欢喜过。 小贾的事还是叫头知道了。头火烧火燎地唤老仲、老余去校长室召开三个人的校委会紧急会议,商量咋处理这事。老仲提议,学生家长没来学校闹,小贾也自觉地给学生治好了耳朵,这事最好不要细追究了,再说民办教师工资那么低,小贾为这事花去两百来块,也够他喝喝了,到时在教师会上严肃提提,叫大家引起注意就行。头生气了,老仲,你越老越糊涂还是咋的,哪里来的这些穷接就,这事要是捅到上面,咱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我看一定得严肃处理!头征求老余的意见。老余说,这事真要处理的话,得先弄清究竟咋回事,分清责任,既要叫老师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要保护老师的积极性。头听不下去了,老余,我看你也是胡扯八拽,还保护老师的积极性哪,咋保护,可不能因为你打了人还得把你藏起来,怕吓着你啊。校委会出现了僵局。 老仲用商量的口气问头,你咋听说这事来。头没好气,你管我咋听说干啥,噢,我听了啥事还得向你汇报汇报啊。老仲被喷了个大红脸,低下头抽闷烟。过一会,老余抬脸看看头,说不行我先找学生谈谈,看究竟咋回事?头烦躁地站起来,我就不相信你老余能谈出个啥来,一百个尼姑两百个奶子,这不明白着啊,小贾打了学生,还动了县医院,这是一起情节严重的教师体罚学生事件,况且,小贾还遮遮捂捂的,想不叫学校知道,性质就更严重了。说完,倒背起双手在校长室的空地上来回踱起步来。老仲和老余相互看看,都没了话。最后,头停下脚,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我看你俩是死狗托不上墙啊,头脑里没个原则,这样吧,我拿出两条措施,一条是赶快向镇教委汇报,另一条是对小贾进行经济处罚,停发三个月的工资。老仲脱口而出,说要是报到镇教委,小贾不就完了,往后还有啥前途!头大声质问老仲,小贾的前途重要还是咱集体的前途重要!老余慢悠悠地说,这样不妥吧,咱北岸中学连续三年镇先进单位了,要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会不会有影响啊。头怔了怔,一脸不解恨的表情,那就加倍罚款,停他半年的工资! 老马和老贾去上课。老余放下手里的笔,咕哝道,别人都没有原则,就你有原则,可是治人的原则啊。我抬头看老余,第一次发现老余的嘴巴有种樱桃小口的韵味。小单问,老余,谁说你没原则了?头啊。咋,又和头拌嘴了。谁有闲功夫跟他拌嘴,小贾出了点事。咋,小贾咋了?小单关心地起身走过来。我也瞪大了眼。老余将小贾的事一说,我和小单面面相嘘。小单道,怪不得这段时间小贾头不抬眼不睁的,像掉了魂一样。我说我还以为他自学考试的两门课没及格,心灰意冷了哪。老余说他早就知道了这事,暗地里找小贾谈过话,小贾态度挺好,平时工作也说得过去,又知道他和头有那点过节,便没跟头露,怕他头知道了做出过分的事,没想到头还是知道了。我问老余,罚小贾的那些钱谁要?老余歪嘴一笑,谁还要,学校里啊。小单愤愤地说,这事真要报到上面也不会罚这么些钱啊。老余沉思着说,当时我主要考虑弄上去对小贾影响不好,本来小贾的处境就够呛。小单点点头,也是,咱镇上这些熊领导,动不动就拿人家的污点当把柄,其实他们身上的毛病一抓一大把。老余叹口气,可真是,就是没人抓。 小单一拍桌子说,我要是当了县教委主任,非把这些家伙撵到下面教小学去。老余说,县教委主任也白搭,现在是镇上说了算,叫做地方办学。我说可不,听说有几个外地老师都想调出咱乡镇,一伙找了镇上,一伙找了镇教委主任,结果找镇上的都走了,找镇教委主任的全军覆没。小单又一拍桌子,这算啥本事,就知道拿咱几个老师当泥捏,出了教育这个大门就鼻涕了。 小贾泪眼汪汪,神情灰暗地收拾抽屉里的东西,说这民办教师没法干了,干脆回家种地去。对桌的小仲劝他,小贾,不干可不行,都干这么些年了,算起来你还比我多两年教龄哪。多两年教龄有啥用,一年到头受苦受累没个舒坦不说,光受气,就别说挣的那两个不够买油盐的大钱了。小贾的话戳到了小仲的疼处,小仲两眼发潮不知说啥好了。老袁和小陆也围过来劝。小陆按住抽屉,不叫小贾再往外拿东西。老袁用开导儿子的口气掏心掏肺地说,小贾,你现在回家更没有奔头,论力气比不上年轻的,论经验又多不过年老的,那不成了一个废物。 伙房工来说那边办公室哭成一团了。咋?小单问。小贾老师说他不干民办教师了,别的老师都劝他。老马笑了,这个小贾,连教训学生都不会,看咱,八九个学生排成队,一拳到底,伤不到骨头伤不着肉,还叫他一个个吓得老鼠见了猫一样。老余鄙夷地说,你这是练出来了,人家小贾缺乏这方面的锻炼,你忘记那年你给学生打破鼻子人家拿着木棍找上门来了。老马一脸的不服气,咱可没服软啊,我跑到伙房抓出菜刀一亮,他们都乖乖地出了校门。老余干笑了一下,你多能啊。小单拍拍我的脊背,小佟,去那边看看。 小单一进第二办公室就笑开了,笑得几个人摸不着头脑,傻愣愣地看他。小单止住笑,从小陆和老袁的空挡挤过去,一手搂住小贾的肩膀,逗他说,小贾,平时见你文绉绉的,还以为你是外柔内刚来,没想到这么不经打,遇上这么点小事就打退堂鼓,和村里那些老娘们有啥两样,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就喝药水、上吊啥的,死了就出气了?小贾拿手指研碎眼角的泪珠,说不是不经打,是我这民办教师实在当不下去了。小单来了认真,谁不叫你当了,民办教师穷是不假,可穷民办教师也不是随便当的,咱都是在县教委注了册的,只要不犯法进了监狱,谁也没权力不叫咱当。老袁也振作起来,对啊小贾,我不是常开导你,咱干工作不是给个别人干的,要是个别人说了算他也不准要咱,可反过来要是真要他说了算咱还不给他干来。 小贾的脸上渐渐泛起暖意,叹口气道,我在这学校里干得太窝囊了,力不少下,连句好话都得不到。小单说,你窝囊,你扳着指头想想咱这些人谁不窝囊,噢,你以为老贾和老马就舒坦了,你是不知道他们暗地里动的那些苦心思,我看着他俩还不如咱来。老袁说对啊,你不见我都不往里掺和了,其实掺和也没用,不如顺起自然,说不定会有时来运转的时候。小单低语一句,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还能一辈子都在头下颏下捡豆子吃啊,皇上还有个改朝换代哪,别说咱北岸中学这么一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大家被小单和老袁说得精神振奋起来。小仲忧心重重地说,眼下小贾的难处是半年领不到工资。小单转脸看着我,小佟,咱几个人就你是公办教师,也算个大富翁了,能不能帮小贾一把。我连忙说,咋不行,我又没家没口的,手头稍紧一点就省出来了。小贾感激地看着我,小佟,年底卖了猪我一定把钱还你。我拒绝道,这个啥忙的,等你转正了再说吧。小单上晚自习。吃饭时,我问他,下了课还赶回家啊。他说不回去了,这几天家里没有事,在学校住一晚。饭后,小单提议出去走走。出了校门,西边路口的电线杆下站着一个大个子姑娘,皮肤白得令人发酥。他和小单说话,声音也和她的皮肤一样好听得令人心里发毛。单老师,出去走走啊。小单应了一声,说下班了,赵大俊。我记住了她的名字。我问小单,她在哪里上班?镇粮站,我的一个学生。小单突然笑了,说赵大俊上学时特别胆小,调皮男生拿一个米粒大小的小虫在她面前一晃悠,就吓得她大呼小叫。小单说话时,我忍不住回头朝她看了一眼。她一手扶着电线杆,身体跟电线杆一样笔直。 我俩在路上碰见老袁。老袁扛着镢头,一条裤腿高挽着。我说老袁,咋回来这么晚。到山上开了块小荒地,多浇几罐尿,咋治也能长出十来斤吃的。小单笑了,老袁,你哪来那么多尿?多喝水啊。多喝水尿下来的就不是尿了。我在一边抿着嘴笑。不多时又碰上小陆。小单感慨起来,看见没有,在学校里下那么大力,地里起早贪黑的也是几个民办教师。小陆苦笑道,小单,你算说对了,小贾还在我后边,拿着镢和筐,挖草药去来,这时候哪里有草药啊,算了,不跟你俩说了,肚子饿得乱叫唤,我得赶快回家弄点吃的哄它哄。 下了晚自习,小单来宿舍问我会不会下象棋。我说会点,不过下不好。小单说,兴许跟我的水平差不多,走,去来一盘消磨消磨时间,看来咱就是跑腿的命,在学校住一宿歇歇吧,倒觉得怪孤独的。我说,你这里有象棋啊。还是刚当民办教师时买的,头来后就不下了。头管得那么严啊,连下盘象棋的功夫都没有。倒不是因为这个,主要是没心思了,头整天跟吃了驴鞭似的没个好脸,咱那时心胜,一看见他的冷脸子就心慌得好几天翻不过苗来,现在皮实了,吃他的通天炮也心不惊肉不跳了。 我和小单在他的宿舍里下棋,猛不丁冒出一句,小单,你那个学生是咋到镇粮站上班的。哪个学生?那个大个子姑娘,赵大俊啊。噢,顶替她爹到粮站工作的。小单走一步棋,忽然抬头看着我,问这个做啥?胡乱问问就是。小单笑道,是不是动心了,这事我还真能帮上忙。我推辞说,动啥心,我的意志也不能这么薄弱啊,见一面,就忙不迭地找媒人。 下完一盘棋,小单点上烟,惬意地吸一口,一本正经地问我,小佟,你要不提赵大俊,我还真不往这方面想,按说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咋还没找对象。我胡乱编个理由,工作单位不稳定,没法找啊。小单不以为然,咋不稳定了,小小一个洼峪镇,东南西北才多远。他出神地看着窗外,小佟,你别说,我看你和赵大俊还能凑付,虽然她比你小几岁,可你们吃皇粮的这不是啥问题。我摇摇头,人家咋能看上咱。你咋知道人家看不上你来,小佟,说实话,你看她咋样?我不说话。但小单一再坚持,我只好说,咋样倒不咋样,只是觉得能娶这么个媳妇,也就行了。小单一拍桌子,这不就行了,看来你是打心里看上人家了,这事明天咱就下手。我慌了,咋下手,别弄出笑话来啊。小单胸有成竹地说,我有办法,咱叫伙房工抽空找赵大俊探探底,要有戏,咱再商量咋办好。我信心不足,伙房工能去?小单一甩额前的头发,这么点事她还能不帮忙。我看着他满有把握的样子,开玩笑说,小单,是不是你和伙房工有点啥。小单抬手推我一把,小佟,就要这样想我就不给你忙活了。 三天后,小单兴冲冲地约我出去,说伙房工找过赵大俊了。她咋说,说看着你倒挺顺眼的,就是不知道是个啥人。我说我还能是外国鬼子派来的特务啊。小单就笑,看来这事有点戏。我摇摇头,还戏哪,人家都不知道我是啥人。小单说,伙房工跟她说好了,要你俩暗地里走走,要是两个人都愿意,再找个媒人明开就是。咋暗地里走走?晚上下了晚自习,你把校门打开,叫她进来,你跟她说说话就是。我不作声。小单给我打气,别担心,依我看你配她绰绰有余,不就是个小初中生啊,沾了她爹点光,长得好看了点。 晚上,我按小单说的,等学生离校后把校门打开,坐在校长室门前的花池边等赵大俊。起先心里还热乎乎的不知所措,后来情绪就随天气一点一点地凉下来。我推测是伙房工找人家,人家不好意思说不行,说了句推话。 第二天清晨,一见面小单就问,昨晚一帆风顺吧。我苦笑着摇头,根本就没有风。咋?我把昨晚的情况一说。小单又好气又好笑,小佟,你这不是守株待兔啊,你在花池边坐着,人家就能走过来和你说话。那咋办,你得站到校门外,主动把人家迎进来。我有些后悔,散了,小单,你的好意我领了,我看这事希望不大 。小单不同意,噢,你说散就散了,就是散也得由人家那边先说,头是咱开的,啥内容还没有咱又收尾了,这算啥事。那咋办?叫伙房工跟她解释解释,再定个时间。我犹豫,人家咋能这么听咱的话。小单微微一笑,说起来这也是一招,她若同意再定个时间,这事就有希望。 那天是入春以来最温暖的一天。夜晚的天空弥漫着绵绵温馨。我站在北岸中学校门口等赵大俊。赵大俊自西边胡同口一出现,我便觉得周围浓厚的夜色变浅变淡了,仿佛把我孤立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上。赵大俊出了胡同朝这边走几步,停下来。我说,来学校坐坐吧。她向这边走几步。我又说,来学校坐坐吧。她再向这边走几步。大约我招呼她五、六遍,她才断断续续走近门前。我率先爬上台阶,进了校园。走着走着,感觉身后空荡荡的,我才意识到赵大俊没有跟过来。我返身往回走。赵大俊站在门里,低首看着脚下的黑暗。我的声音越发自然了,到里边坐坐吧。她像下定了决心似的随我往里走。 我和赵大俊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坐在校长室门前红砖砌成的花池矮墙上。我说对不起,昨晚光在这里傻乎乎地等了,没出去迎你迎。赵大俊不作声。我说今天天气真暖和,跟过夏天差不多。她还是不作声。我说我这人脑瓜太笨,丁点的事紧忙地转换不过来。赵大俊说话了,脑瓜笨咋能考上中专来,俺在这里念书时,三年都没考出一个中专生,后来张大江校长调来后才有人考上,可惜俺已不在这里念了。她一开口就说了这么多话,对我鼓舞不小,我得寸进尺跟她开玩笑,张大江调来后,你要在这里念,说不定就考上中专了。她说,别笑话俺了,俺的脑瓜才叫笨。听说你在这念书时特别胆小?谁跟你说的?小单。单老师真是的,这事也跟你说。我说跟我说还咋,我有给你治胆小的办法,一试准灵。啥办法?捉只小虫偷偷放进你的兜里,过段时间,当着你的面拿出来,你吓一跳后保准以后不害怕了。她笑道,她早就不胆小了。咋治的?和你说的办法差不多,俺跟俺姐下地,小外甥捉了只蝈蝈掐去腿放进俺兜里,俺不小心翻出来,吓了一大跳,心想蝈蝈在兜里装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事,往后就不害怕虫子了。我俩都笑,笑过之后突然没了话。 赵大俊抬头看天。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抬起头来。天空被周围密密麻麻的杨树叶子遮住了,只露出天井大小的一块,像面缺边少沿的镜子。我问赵大俊,伙房工跟你说了。说了,说你看着怪老实的。我说我这人看着老实,其实也不太老实。赵大俊就笑,这样正好,看着老实,做出事来也老实,没有意思,看着调皮,做出事来也调皮,没有意思,看着老实做出事来不太老实,或看着调皮,做出事来不调皮才有意思。我愣愣地看她。她说你看我做啥。你说的真新鲜,我还从来没听人这样说过。赵大俊低下头,俺胡乱说说的,你可别笑话。赵大俊要走。我问,以后咋治。啥咋治?咱俩的事啊。赵大俊说,过几天俺再来吧。 我和赵大俊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天气骤然变冷的夜晚。赵大俊加了一件单衣,头发梳理得光滑不乱,脸和手背的皮肤氤氲着清爽的香皂味。一见面,她就滔滔不绝地说镇粮站的事,说得我在她好听的声音里越陷越深。她在花池沿上坐累了,站起身直了直腰。我也跟着站起来,随便说道,跟你站成堆我都快成小矮人了。她随便答道,以后不穿高跟鞋就是。刹那间,我的胸腔里胀起一股大功告成的幸福感,涎着脸问,大俊,咱俩的事咋办。她这才扭扭身,恢复初次见面时的羞涩,托个人跟俺爹提提,俺也在爹面前夸你几句,就说听别人说的。 我和小单满有把握的媒人是伙房工。但跟伙房工一说,她为难了,说她跑跑腿串通串通行,真要出面,这事还是得找头。出了伙房,小单愤愤道,肯定是老贾的主意,一是想讨好头,二是怕出头露面得罪了头。随口骂一句,这个臭娘们,跟我还耍花招。我和小单商量来商量去,为难起来,撇开头另找别人,怕打击伙房工的积极性,找头,从心眼里对他又不信任。我俩决定请头喝一场。主意拿定了,小单又向我提议,不行你先到头那里试探试探,看看情况再说。 我硬着头皮去找头,吞吞吐吐把请他做媒的事说了。头喜笑颜开,满口应承下来,说他有责任做这事,只是成不成没有把握。头的表现把我感动得不得了,连忙对他点头哈腰,说成不成又由不了咱,看人家那边咋说。 头去赵大俊家为我提媒回来,把我跑了好几个小卖部凑齐的礼品往我的桌上一掼,冷冷地说,人家那边根本就没这意思,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张大江从没这么丢面子过。我懵了。老马趔趄过身子冲我嘿嘿地笑。老贾像丁点不知道这事,一丝不苟地在备课本上写着。 第二天清晨,小贾把我唤出去,气呼呼地说,你那事是头砸的锅!你咋知道?昨天放了学,我在路上碰见赵大俊来,把她唤住问了问,她说头在她家说你不好好工作,镇上哪个学校都不愿要,北岸中学也是缺人手,临时应应急。我问,赵大俊咋认为。小单咬咬嘴唇,看她那表情,像是信了头的话。 六 五一节快到了,大家的话题不约而同扯到如何过今年的五一节上。老袁来找老贾问儿子袁木的期中考试成绩。不用问,总分全班第十五名,又下了两个名次,这个弄法,连普通高中也够戗。老袁明亮的额头一暗,咋弄的,看着他挺务功啊,早来晚走,有时下了晚自习还留下看会书。教导主任老余也挺纳闷,袁木脑瓜不赖啊,初一初二连着两年都是全班总分第一,到了初三咋就后退开了,咋成属破自行车的,关键时候掉链条。老贾分析道,袁木是山穷水尽啊,老袁自家转不了正,把精力都用到儿子身上了,恨不得把他培养成国家主席,现在榨干油了吧。老袁辩解,我哪里把精力都用到儿子身上了,顶多想起来叮嘱几句,你问各科老师,我连他的单元考试情况都没问过。说完叹了口气,成不成由他吧,咱可是捏着眼皮擤鼻涕,有劲使不上。 老袁临出门,立住身问老余,主任,今年的五一节咋过?你问我我问谁?问头啊。绕这么大弯做啥,你直接问去就是。那边的老马笑着插过话来,老袁,你这不是多此一问啊,老余知道的那点事还不如咱知道的多哪。老余低声咕哝道,你多能啊。老余意犹未尽,干脆转身走向老马,老马,你估摸今年的五一节咋过?老马胸有成竹地说,一定再去旅游,去年游了济南,今年说不定到青岛或烟台的转转。老袁沉思着摇头,济南离咱这里才两百来里,青岛离咱这里一千多里哪,恐怕头舍不得花这钱啊。老马不以为然,咱这里又不是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村里集一点,上面拨一点,从学生手里还收几个,办这点事还不容易。办是办得起,就看头舍不舍得办。小单远远地插过话来,你俩操这心干啥,说了又不算,到时头一句话就铁板上钉钉了。老袁不理小单,继续和老马讨论,说旅游最有可能,我们办公室商量过,你想想啊,人家头不愁吃不愁穿,就差到外地见见世面了,一个人出去孤孤单单的,连上咱又热闹,又能挡别人眼。老马连连点头,对,对。老袁说,究竟去哪里旅游还不好说,我觉得去的地方远不了。 老袁要走,老马也跟着出来,说去头屋里坐坐,探听探听有啥风声。老马这些天情绪挺好,暗地里对小单透露,别看老贾断不了去校长室喝几盅,头是拿酒喂他喂,叫他往毕业班使把劲,真要来了好事,有我老马的也没有他的。小单笑着对我说,头也不省心,拿酒麻醉一个,拿热罐子哄一个。 老马一走,老贾从鼻孔里哼一声,嘲笑道,这两个家伙,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去年五一到济南旅游那回,头早就烦透了,今年能再出去?小单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再旅游了。我问,咋?老贾信口念了几句顺口溜:一到济南就碰上集,百货大楼买咸鱼,抢到座位到了站,一出济南又着了急。我莫名其妙。老贾说小单编的,叫他给你讲讲。小单说,老贾你讲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啥意思。老贾就笑着给我讲。顺口溜说的是去年五一节头率领北岸中学全体教师去济南旅游时弄出的四个笑话。车到济南,走出车站,老马傻乎乎地望着街上拥挤的人流,兴奋地说,咋这么巧,咱一到济南正好碰上集。头噗嗤笑了,说济南天天都是集。一行人到百货大楼闲逛,要走了,老仲恋恋不舍地对老袁说,好不容易来回济南,说啥咱也得买点东西回去。老袁说,买啥?买几条咸鱼回家炖豆腐吃。两个人来到柜台一问,售货员扯开嗓子大笑不止。头纳闷地走过来,知道情况后,红起脸来转身就走。上了电车,老袁嘟囔说,花阵子钱连个座位也坐不上,太冤了。他的 目光在车厢里扫来扫去。发现车一停就有人离开座位,但空出的座位立刻被跟前的人坐上了。老袁费力挤到一个座位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好不容易等那人站起身,他迅速一屁股砸在上面,欣喜若狂地冲头喊,我抢到座位了!头隔着拥挤的人群没好气地回道,你嚷嚷啥,快下车吧,到站了。下午,一行人疲惫不堪地赶回车站。没车了,只好在旅馆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上车,汽车拐弯抹角出了济南,奔驰在黑乎乎的柏油路上。小陆突然发现小仲穿着旅馆的破拖鞋,一问,小仲急了,这可咋治,我那双白球鞋可是花了六块三毛钱才买的! 老马从校长室回来,说,头征求我的意见来。老贾睁大眼睛抬起头,你咋说?我说我看着还是旅游旅游好,见见世面,长长见识,课本上那些名胜古迹啥的从没去过,只是干讲,看看回来就有讲头了。头咋说?头挺高兴,说五一节究竟咋过,得开个校委会研究研究。老贾用羡慕的口气说,老马越来越厉害了,快替北岸中学作一半主了。老马受了鼓舞,脸上充满得意,嘱咐老余,老余,开校委会时,就按我说的提提。老余对他的颐指气使不太满意,赌气说,开会时你去就行,省得我拙嘴笨舌把话给你传错了。小单恍然大悟地回过头来,老马,你别说,咱学校在校长和教导主任之间还空着一个副校长哪,忙活忙活还真有可能就是你的了。老马朝小单倾倾身体,咋忙活?嗨,趁热打铁啊,现在头这么器重你,打开窗户说亮话,跟头提提。老马摇摇头,无可奈何道,现在不行,咱还没戳去草帽子哪。 伙房工走进来,换一件新上衣,头发梳洗得黑稠一样,径直走向老贾,埋怨道,晚上你还去不去?往哪去?南岸村孩子他姑家啊,他姑父都病了三、四天了,你也不去看看。老贾应道,去就去,你准备点东西,晚上吃了饭我就去。伙房工走时给小单满一杯水,老马看见了,端起杯子招呼,咋光给小单满水,给咱也倒上一点。伙房工脸一红,解释说茶只壶剩下点底,怕糟蹋了,才倒进小单老师的杯里,现在没了。说着,伙房工举起茶壶朝老马晃了晃。 小单要和小仲调换晚自习,说他今天挺清闲,过两天家里有事要忙。小仲不同意,都计划好了的,一推迟就影响进度。小单急了,我拿两节晚自习换你今晚这一节还不行啊。小仲抿着厚嘴唇憨憨地一笑,你开口了,不好意思拒绝你。小单回来一个劲地埋怨小仲是个精球,一点亏都不想吃。老马说,你还不知道小仲在家里咋会过日子来,邻居家的鸡到他家的草垛上下蛋,小两口瞒着人家攒了一大篮子鸡蛋,小仲去年五一节到济南旅游落在旅馆里的那双白球鞋就是卖了那篮子鸡蛋买的。老贾一咧嘴,可别给人家瞎编了。老马一板脸,谁瞎编谁就是王八蛋!老贾低下头,说人家也是日子过不上去逼的。 我问小单,你咋猛不丁想起上晚自习来。看着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住校,来陪陪你啊,咋,觉得有些蹊跷。蹊跷倒不蹊跷,就是觉得有点意外。小单不眨眼地看着我,说,你这样想我才觉得意外。 晚饭后,我去了趟厕所,来到办公室见小单不在,就去他的宿舍找他。小单的宿舍门上挂着一把郁郁寡欢的小锁。我问一直在西墙边玩耍的几个学生,一个胸前饱胀的女生笑嘻嘻地说,单老师出校门了。我回到办公室,翻出一本从学生那里没收来的没有封面的小说看。看不到一页,那个被没收书的学生在门前探头探脑冲我傻笑。老师,把书还给我吧。我说还给你你再看咋治?再看你再没收啊。再没收了你再来要哪。那你就别再给我了。我回过头,说罗嗦那么多做啥,干脆放在我这里算了。学生一副可怜相,老师,我还没看完哪。我一本正经地说,给你也行,看完后你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他们讲讲。学生脸一僵,那,那我不看了,老师,送给你了。我笑了,我要你一本破这个做啥,等我不教你了,一定还给你。 小单一回到学校就找我,要我替他上晚自习。我说你不说今天挺清闲啊。有点不舒服,头重脚轻的,得回宿舍好好躺一会。上完晚自习,我去看小单。小单仰面躺在床上,双腿叉开,两手耷拉在床沿,像是疲惫不堪,又像是浑身惬意得不知如何是好。咋样,不行去村卫生室拿点药片?小单不吭声。要不就去打一针。小单咧嘴一笑,要不打一针还不累成这样哪。咋,你去打针了?小单笑咪咪地看着我说,可不,我去打针来。我有些吃惊,咋弄的,白天还见你好好的,眨巴眼的功夫就病成这样。小单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床上,审视似地打量我,小佟,你是真没觉察出来,还是跟我装。我愣愣的,咋?小单仰脸一笑,低过头神秘地说,你也不是外人,实话跟你说,我去找伙房工来,给她打了一针。我似有所悟。两颊热辣辣的像遭了火烤。 小单一脸痴迷地望着叠满蛛网的屋顶,喃喃道,她太谗人了,差点把我掏空了,可惜老贾每晚守着这么一碟好菜,就是拿不起筷子。老贾咋了?从老余转成公办教师起,他夜夜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办法,那方面的武功就倒退了,把她弄得半饱半饥的,盯上我了。我问,伙房工跟你说的?小单得意地点了点头。 老仲唤老余去校长室开校委会。老马小跑几步追上老余,轻轻拍着老余的肩膀说,老余,千万按我的意思说啊。老余道,行啊,你这就快当副校长了,我敢不按你说的办。老马洋洋得意地坐回椅子。正在看学生作业的老贾自言自语道,按说该出去走走,成天憋在这小山沟里,现在死了就是一辈子了,跟井里的蛤蟆一样,才见了巴掌大一块天。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老马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两个人立刻增加了几分亲近。老贾叹口气,就怕这事不成啊。咋不成。老余和老仲若是压根不提, 头就是想这么做也拿不定主意啊。老马说他我早跟老余说好了。老贾不以为然,老马,你还不清楚老余和老仲这两个人,胆子跟米粒差不多,在头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喘,光看头的脸色行事。老马脸上的得意被老贾扫得精光。过一会,老贾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去校长室插一嘴。老马抬起脸看着他,插一嘴啥?说说五一节出去旅游的事啊。不合适吧,人家开着校委会,咱能随便进去。老贾浅浅一笑,啥校委会不校委会的,咱这样的学校,总共三个鸡巴人,再说咱又不是去逛着玩,提个小意见,头这人看着脾气大,只要你通情达理,他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老贾看作业的速度加快,说看完这几本作业他就去一趟。老马看看老贾,又看看迅速变薄的那摞作业本,站起身匆匆出去了。小单回过头告诉老贾,老贾,老马去校长室了。老贾无可奈何地一笑,这家伙,啥事也想抢到我头里。 老马回来时,不声不响地坐下,脸上像洒 了一把土,没光没彩的。事后从老余口中知道,老马在校长室吃了头的碰。三个人正商量过五一节的事,老马笑嘻嘻地进来。头说,老马,进来做啥,没看见我们正在开校委会?我来提个意见。啥意见,以后再说,我们正研究到兴头上哪。老马僵着脸看看头,见头没有留他说话的意思,灰溜溜地带上门走了。 小单问老余五一的事定了没有。老余说,不打算去旅游了,买点东西发发。发啥东西?还没定,头只说了个框框。啥框框?头说买点有实用价值的东西,最好天天见得着,看见就能想起学校的好处来。小单笑了,有实用价值,又有想头,看来头要给咱每人发个媳妇啊。我和老余都笑。老马一脸的不高兴,老余,我那意思你没在校委会上提啊。提了。提了头咋没采纳。你以为你说啥头真会听啊,跟头干了这么些年,你啥时见头听进别人的话来。老马猛力拍一下桌子,咬了也牙,面目狰狞。小单笑着看老马,咋,又要找头交流交流思想?老马突然莫名其妙地一笑,交流啥思想,我这脾气得改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几个人都停下来,对老马刮目相看。小单感慨道,老马越来越深刻了。老马像受了夸奖的小孩,乐成一根结满花的枝条。 老仲忧心重重地来到第二办公室,在老余的眼睛的余光里若有所思地走了一小会,停到他跟前,欲言又止。老余说,老仲有话说就是,咋跟懂事的孩子回家向家长要学费一样,那么难开口,我都沉不住气了。老仲脸微红,五一节的事咱是不是再跟头提提?咋提?发钱算了,十块八块也好,三毛五毛也好,要是买的东西派不上用场,还不跟啥也没弄一样。小单不愿意了,老仲,可别乱打杈,我还等着头给咱每人发个媳妇哪。老仲回头看小单,七妇,这就八妇。小单来了认真,有实用价值,天天见得着,看了还有想头,不是媳妇是啥?老仲不再理会,把精力集中到老余身上,老余,我说的事你再想想,要是觉得行,我就跟你硬着头皮找头一趟。老余板起脸故做姿态,老仲你早做啥来,当着头的面你咋不提,这不是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啊。老仲辩解道,当时是没来得急想,要是想到这一点我早说了。老余一脸的不相信,老仲,不是小看你,当时想到你也不敢说。老余咂咂嘴说,老余,不跟你犟了,你去还是不去?老余松口气,去是去,要是吃了头的碰,我可跟你算帐。算啥帐?罚你请我喝几盅。那样的话,还不如我自家请请自家算了。老余温和地一笑,其实也不叫你太花费,去年五一节你和老袁从济南百货大楼买的咸鱼还有没有,弄斤豆腐多放些汤炖炖就行。老仲脸一红,别那壶不开提那壶了,老余。说完,心灰意冷地往外走,临出门,又不死心地回过头给老余留下一句,老余,这事你要是想好了,我在宿舍等你。老余头也没抬,你也别等,要是觉着这几天没吃头的碰,脸皮有些痒痒了,回去关上屋门,自家给自家两个耳光就是。 头决定今年五一节给北岸中学教师每人发一口铁锅。最先得到消息的老贾一透露,老马迫不及待地问,你咋知道?老贾说他去上厕所,正好头也在里面。两个人闲扯了几句。头说现在的凉鞋质量越来越差了,好端端一双凉鞋,才穿了十来天就破邦断带没法穿了。老贾也想起一桩事,说他家刚买了一口铁锅,包水饺拌馅子,不小心拿筷子用力一戳就戳出一个洞。头笑得腰带都拖拉到了便坑里。笑完,头一边拿纸擦腰带上的粪液,一边说干脆五一节咱一人买口铁锅算了。老马并起嘴不说话。老余道,老贾,今年的五一节这不成了为你过的了。老贾谦虚地一笑,啥为我过的,碰巧了,这些天头一直在捉摸买啥好,我胡乱一说,给他提了个醒。老余打趣道,看来还是老贾的面子大,咱也跟头胡乱说过,咋就没给头提起醒来。小单预言说,等着看吧,不到半年,咱北岸中学的老师非都得胃病不可。老贾和老余一起问为啥。这不明摆着,咱一回家吃饭就得看见那锅,看见锅就看见头的脸子,谁还咽得下啊。几个人都笑。说笑间,没想到老马去找头。见了面,老马就问,五一节咱买啥?头说买口铁锅吧,咱都是庄户人家,买别的不实际。老马说,那买把暖瓶吧,我家的暖瓶坏了,咋弄也得买。头笑道,老马,别开玩笑了,你家坏了暖瓶,别人家可没坏啊,咋能这样办。老马气呼呼地说,买铁锅还不是因为老贾家的铁锅戳了个洞啊。头莫名其妙,老马便把老贾的话说了。头气愤地说,哪有这事,老贾是啥人我还不知道,咋能围着他转。老马不相信,那老贾咋知道学校要买铁锅的。头拍拍脑瓜,沉思说,可能是伙房工来送水,看见我桌上的纸条了。头从桌上捡过一张纸条给老马看。老马看了,兴高采烈地跑回来。趁老贾不在,老马不失时机揭露了老贾的谎言,弄得我、老余和小单面面相嘘。小单说,老马,现在都弄不清你、老贾和头倒底谁说的是实话了。 老仲从县城回来,把买来的铁锅卸在村头的车站上,托人给学校捎信,要抓紧时间派学生把铁锅运回来。头去给村委副主任的奶奶过生日还没回来。老余去找初三班主任老贾。老贾一脸的不高兴,你这不是站着说话不害腰疼啊,初三是毕业班,都啥时候了还有闲功夫去弄这个。老余便去找初二班主任老马。老马一瞪眼,初三咋不去?老余给老马解释,初三是毕业班,功课紧。老马来了气,初三咋了,初三是人初二就不是人了,要去一个班去一半。老余只好找初一班主任老袁。老袁出乎往常地热情,又递烟又满水,待老余坐定了,语气温和地说,老余,这事你若第一个来找我,我老袁二话不说,立刻安排学生去,可现在,初三、初二都不去,初一若去的话,我不就成软柿子了。老余气得掐灭刚点燃的纸烟扔到老袁的桌上,没好气地说,谁的锅各人去拿好了。 老师们纷纷出了北岸中学大门。第一个到达车站的老马把一摞铁锅摊开,转着大眼珠认真挑选。老仲在一边催他,老马,拿一个走就是,我都挑好了,一个样。老马好不容易挑好一个,看看小仲手里的锅,觉得小仲的好,涎着脸跟小仲换。小仲转身跑开了。一行人提着铁锅往回走。老仲走在最后,左右开弓,提着他和头的两口锅。 老马第一个来到学校,推推门,回头做个鬼脸,然后放下铁锅,双手围成喇叭筒告诉后面的人说,头喝酒回来了,关上门不叫咱进了。大家陆续停在学校门前。路过的村民停下脚,好奇地朝这边看。有人问,你们这些老师在这里做啥啊,一人拿一口锅。老马说,这可不是锅,是头盔,你们还不知道吧,要起世界大战了。说完,双手举起锅反扣在头上,惹得行人哈哈大笑。 老仲提着两口铁锅无精打采地最后赶来,问明情况,同老余商量说,这样多不好,人来人往的。老余叹口气,不好咋治,头把门关了。老仲放下铁锅,眯起眼打量一下校园周围,扑哒扑哒走到一处院墙较矮的地方,从路边搬过一块石头,踩着石头纵身探进头去。张校长,快开门吧,外面围满人了,跟看西洋景似的,影响多不好。终于,门极不情愿地开了。老师们一个个提着铁锅蔫蔫地往里走。头站在花池边,双手卡腰,恶狠狠地审视着每一个人。进了办公室,各自找个位置把铁锅放了,屋里顷刻狭小了许多。老余点上一颗烟闷抽。我正要回头跟小单说话,头一个箭步闯进办公室,办公室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在空前紧张的气氛中,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傻傻地观赏头的笑姿。头笑完,倒背起双手走到老余桌前,老余咋样?咋?平时说你水平不行你还不服气,今天现眼了吧,我不在家,连几口铁锅都得老师们全军出动! 七 镇教委召开全镇公办教师大会,头、老余和我都得参加。早晨,老余给我下了通知,说小佟,把自行车推出来看看气足不足。我埋怨道,通知咋下得这么急,事先连个数也没有。通知昨天就来了,头没吭声。头做事可没这么拖拉过啊。老余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就这号人,总觉得别人都不配做公办教师,就他配,容不下人啊。咣咣啷啷一阵自行车响,头挺胸仰脸顾自出了校门。老余催促我,咱得快走,别看他晚给咱通知,要是迟到了,还得怪咱。 昨晚下了场急雨,来不及逃走的雨水被困在坑坑洼洼里,经过一夜的软磨硬泡,把大大小小的胡同弄得满是泥泞。自行车走几步就推不动了,车轮粘上一层厚厚的泥巴,得停下车来,拿小木棒或有棱角的石头一点点地往下刮。后来,老余干脆用手一把一把往下抠,泥巴被噼噼啪啪摔在地上,狼狈不堪地瘫软成小薄饼形状。我说,老余,弄得满手是泥咋去开会。这个好办,出了村找个积水湾涮一把就是。拐过几道小胡同,进了一条游蛇般的长街。放眼望去,头正蜷着身子心平气和地抠车轮上的泥巴,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态与在学校时的威风劲判若两人。老余幸灾乐祸道,你那本事哪,有能耐连地上的泥巴也训训,叫它们别往你的车轮上粘。 街上偶有人路过,驻足观望一阵,脸上带着同情走开,由于目光还没有从手抠泥巴的场面上扯下来,一只脚不躲不闪地伸进了水洼。后面的人就笑,你咋大睁着眼睛往泥洼里踩!头回头瞥见我俩,像受了惊吓似的,扭脸起身推起自行车就走,连手上的泥也没顾得清理。我问老余,头咋了。就这样,不愿和咱一块走啊,嫌咱辱没了他。我感到好笑,咱辱没他,他又不是圣人,除了身上比咱多几斤赘肉,哪里比咱强。老余就笑,别看他心高气傲装模做样的,严格说来就是个不熟的瓜啊。出了村,我和老余已是大汗淋漓。老余指指我的额头,小佟,快拿东西擦擦,到了会场,还不把人都惹笑了。我也给他指指,老余,你的耳后像块泥印吧。老余拿手摸摸,忍不住笑了,这场雨真别扭,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赶在咱去镇上开会前下。可真是,村里太难走了,深一脚浅一脚的,有时明明看着前面是个水洼,也得硬着头皮往里踩。老余深有感触道,跟在北岸中学干差不多,累啊。头和一个人在前面的核桃树下说话,我和老余走近了,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等头。头不耐烦地朝我俩摆摆手,我和老余灰溜溜地走到前头。我问老余,跟头说话的那人是谁啊?村上的一个羊贩子,你没闻到那股膻腥味啊。我一撇嘴,我还以为是啥大人物哪。 从北岸到镇上约有十四、五里路,沿途萎缩着四、五个村庄,像一根瘦弱的藤蔓上结着几个不够饱满的果子。藤蔓搭在山梁上,高悬起两个大陡坡。每每去镇上或从镇上回来经过这里,我的心头都会蓦然竖起一道厚厚的屏障,直到爬上坡顶才霍然开朗起来。我和老余来到坡顶,回头看见头正躬着身往上爬。老余说,爬上来,头得比咱多费一半劲。可真是,头酒场太多了,我来北岸中学这么长时间,啥时见他清闲过,看他养得那身肥肉,怪欢喜人的。老余撇撇嘴,啥欢喜人的,又不是养猪,猪的话还能卖几个钱,这个好,到时拍拍屁股走了,受坑的还不是咱学校。跟头一块喝酒的都是些啥人?啥人都有,有的还是神经病,就是没个懂教育的。我纳闷道,真不知头图个啥。图个啥,用公家钱过过嘴瘾,联络联络私人关系啊。老余叹口气,堂堂一所学区中学,看这套破屋烂舍,连所村办小学都不如。按说,咱学校确实该省几个钱拾掇拾掇了,几座屋差不多都漏雨。还省几个钱哪,去年的校舍维修费,连上面拨款和村里集资加在一起一万来块那,光头请客送礼就糟蹋了八千多块,弄得没法下帐了,买来几筐石灰,把西边的院墙涂脂抹粉似地泥了泥,才糊弄过去。我瞪大眼睛,头也太能挥霍了,上面就没人管管?咋管,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多下来几趟,吃点拿点,也就两耳不闻下面的事了。老余又叹一口气,咱洼峪镇穷是不假,可并不是穷得没治了,依我看最缺少的还是能做点实事的好官。 老余突然压低声音,小佟,问你件事。啥事?小佟,你觉察小单和伙房工的有没有点事。我笑着看老余,不说话。老余敛起脸上的笑容,用多少带点严肃的表情叮嘱我,小佟,你可得提醒提醒小单,别叫他乱来,这是在啥地方,老贾又不是傻瓜,要是觉察出来,还有小 单的好。我问老余咋觉察到的。老余说那天课间操,他抽烟没了火柴,便去伙房准备在炉子上点着,进了门,猛然碰上小单和伙房工搂抱在墙角,小单的一只手藏在她的衣衫里,像是抓弄她的奶子。我替小单解脱,这事也不能怪小单,是伙房工先有那意思,小单才下的手。老余说,咱别管是不是她先有那意思,这事真要败露了,她能说她先有的那意思啊,肯定会一推三二五都掀到小单的身上,那时小单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我说行啊老余,我一定劝劝小单,不叫他乱来了。 老余的精神一放松,就信马由缰地夸起伙房工年轻时长得多好看来。我笑着问,这么说你年轻时也动心了。动心有啥用,我家和她家隔着老远,一年见不得三两回面,人家老贾早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我说,说不定伙房工没跟了你早后悔开了。老余愣愣神,后啥悔?你转正了,老贾还是民办教师啊。老余摇摇头,人家哪有心思后悔,早跟老贾拧成一股绳使尽心思早日转正哪,不瞒你说,要不是他俩口子在头面前瞎咬舌头,我跟头也不会这么僵。 我和老余顺坡而下,自行车铃声像两把刀子嘀铃铃刺进迎来的风里,路边的杂草迅速逃向背后,对面的群山猛然向我们靠近,仿佛我们正从高处坠落,坠向无底的深渊。风声愈加急迫,我和老余不约而同地踩紧刹车,减慢车速,小心翼翼地向坡底的沙土公路着陆。就在我和老余滑下坡底,挣脱堵塞双耳的风声,全身心松一口气的当口,上面传来头惊心动魄的叫喊:不好,坏了!我和老余急忙跳下车回头望去,身后几乎直立起来的道路像从天空伸下的一条长舌,颤动着,弯曲着,仿佛随时可以将下面的一切吞食掉。头缩在自行车横梁上,眼紧紧盯着前方,车速越来越快,竟至箭一样飞射下来。不好,头的刹车坏了!老余的表情陡然紧张。我也着急起来,照这样下来,连人带车非蹿到公路下边摔个粉身碎骨不可。老余急促地说,不行,得想想办法。我问啥办法。守在路边,等车下来狠命抓住车后座,把车拖住。哪得需要多大力气啊!几个人都摔伤也比断送一条性命强啊。自行车呼啸而下,已经能够看见头惊恐万分的表情了,我和老余扔下自行车,倒退几步,躬身探手咬着牙守在公路两边。 我和老余重重摔在地上,自行车向前猛蹿几步,将头掀翻在地。头挣扎着起身,老余高声制止道,张校长,千万别动,后边是崖子!头斜眼看看路边,吓得瘫软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我和老余忍着剧痛将头拖离路边,脸色蜡黄的头有气无力地冒出一句,老余,小佟,你俩救了我的一条命啊。 回到学校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上午开完会,头跟我和老余一起往回赶。一路上,头极尽宽厚,说老余,小佟,我这人脾气不大好,性急,以前做得不合适的地方,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和老余受宠若惊,随便捏造一些优点贴在头身上,把头打扮得跟笑菩萨一样。头在一家路边饭店前停下来,招呼我俩说,老余,小佟,进去吃点饭。老余道,还是回去吃吧,中午有午休,时间来得及。头说回去吃做啥,在哪里还不一样填饱肚子。老余还在犹豫,头已走过去哈腰进了屋。我问老余,咱去不去?不去咋行,头已经进去了。饭店老板娘细皮嫩肉,一双大奶子虎视耽耽地竖卧在胸前,仿佛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将招惹她的人一口吞食掉。头和老板娘说说笑笑,不时将眼睛的触须探进她的胸前,津津有味地咂吸一会。老板娘说,张校长,上次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弄来了。在哪里?在冰箱里。操,这一冻可真成了金枪不倒了。老板娘就笑,神采飞扬的目光猛地扫过头的下身。笑过之后,老板娘问头,张校长,这东西吃了真管用啊?头一梗脖子,可管用,不信咱俩试试?老板娘笑着低下头,明净的额上荡起一波一波神秘的光。 事后老余告诉我那天饭店老板娘给头的是一条牛鞭。头的牛鞭是给镇教委主任弄的。镇教委主任年少时手淫过度,伤了元气,成家后那方面的劲头老是不足,后来暗访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给他开了个偏方,要他多吃些雄性动物的生殖器。镇教委主任尝过几种动物的生殖器,觉得牛鞭比较凑效,便暗地里叮嘱下面的校长为他讨。头接到任务,弄来牛鞭后,心血来潮,煮熟牛鞭喝了汤,把熟牛鞭给镇教委主任。镇教委主任吃过几次,说,大江,以后干脆给我生的,我自己煮。头喝过几次牛鞭汤,受益非浅,舍不得将牛鞭原汁原味地送给镇教委主任,便把牛鞭放在清水里多泡几天,觉摸着里面的精华部分都泡出来了才送去。镇教委主任又吃过几次,忍不住问,大江,你弄的牛鞭咋不管用?头说,说不定正好碰上赖公牛了。头喝醉了酒把这事说给老仲和老余,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和老余一进办公室,老马就冲着我嚷,小佟,你今头午的课我替你上了,可得有个态度啊。行啊,啥时你不愿上,我替你上一节就是。可不行,这叫啥态度。我愣了,老马,你要啥态度?弄几个菜,拿瓶酒,咱俩比划比划。我笑道,一个大学教授上节课才多少钱啊。老马有些不高兴,大学教授有啥了不起,不也是教书的,只不过学生大点。我说我不是说大学教授有啥了不起,是说你一节课值不上一桌酒菜钱。老马更加不高兴,早知道这样,替你上这个做啥。老余接过话来,老马,要是按你这算法,人家替你上那么多课,你该欠人家多少桌酒菜了?老马据理力争,那是另一回事,小佟年轻轻的,挣那么多钱,叫他破费几个有啥。老余一歪嘴,人家挣的钱是人家的,咱凭啥叫人家破费。老马冷冷一笑,老余,气色不错啊,是不是今中午头给了你好脸子。老余没好气回老马一句,咱俩可有个给他点好脸就上天的。办公室里的气氛有点小小的尴尬。 老贾问老余,上午开的啥会啊。长工资的事。咋,你们公办教师又长工资了,长多少?我和头三十来块,小佟二十来块。老贾咂咂嘴,把目光局限到面前的桌上。过一会,老贾自言自语道,好啊,长好啊,谁家过好了不好!老马用力一拍桌子站起身,长叹道,我看最不讲理的是国家,同样是教书,为啥还得分个三六九等,唉,咱这辈子是掉进老娘们腚沟里,没个出头之日了。 小单看完一摞作业,回头见老马和老贾不在,笑眯眯地问老余,老余,今中午和小佟请头喝酒了。是头请我和小佟。小单不相信,转脸看我。我说,真是头请我俩。小单嘿嘿一笑,请你俩的皮啊,头啥时这么心慈过,说他请那些地痞无赖我还信。我肯定道,真的,今中午头请我和老余来。小单满脸疑惑,为啥?我和小佟救了头一条命。老余把我俩救头的事一说,小单后悔不迭地评论道,你俩做了件大错事,猛一说是救了一条性命,实际上是给北岸中学留了一块害啊,不如干脆叫他从陡坡一直出溜到公路下边算了。老余吸口气,若有所思地说,当时我也这么想来,可不知咋的还是出手救了他。 一只苍蝇落在我的肩上,举起前足灵巧地做一些不知其意的动作。我抖抖肩,苍蝇飞起来,在空中拉出几个螺旋,又落在对面老余的肩上。老余抬起手小心翼翼地靠近苍蝇,估摸距离差不多了,猛力一拍,苍蝇已先一步逃离了。我的目光追随苍蝇的行踪,一直落到小单的额上。小单来不及赶走额上的苍蝇,恳切地对老余说,老余,有件事跟你说一声,你再给头捎个信,要是再不抓紧办,我可要急了。啥事?我那宿舍说啥也得修修了,昨晚下雨,弄得我一宿没睡好。咋?漏雨啊,正好在枕头边,拿脸盆接上,一晚丁丁当当地响个不停,好不容易等到不响了,寻思睡觉吧,刚来了睡意,丁当那么一下,一点睡意全没了,只好忍气吞声地等,等来睡意,又丁当一下。你不会端走脸盆啊。端走了脸盆淋湿床铺咋治?我和老余都忍不住笑出声。小单的一脸苦相打动了老余,老余点点头,憋起一脸的凝重,行啊,这事我跟头说说,给你修修,头再这样下去不行了,今中午喝酒,上厕所时我顺便翻了翻柜台上的帐本,春节后到现在,你猜头赊了多少帐?多少?一千七百多块,这还是不连别处。小单气鼓鼓地看着地上,恨恨道,我说是吧,你俩根本不该救他,货真价实的一块害啊! 待两个人的气色稍有缓和,我对老余说,给小单修宿舍时也捎带着给我修修。老余抬脸看我,你的宿舍咋了?也漏雨啊,不过不是床铺那里,在地中央,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我夜里懒得出门在屋里尿的哪。老余和小单也忍不住笑了,笑得叫人浑身不舒服。 万万没有想到小单最后留给我的是这样的一个笑。深更半夜,老袁来学校敲门。我趿拉着鞋,拖着一身的困倦来开门。一见面,我就被老袁脸上比黑暗还阴沉的表情吓了一跳。小单叫摩托车撞了。我问啥时候,今下午放学时还好好的。就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那骑摩托车的喝了酒,从陡坡上下来,速度也没减,照直就撞上了。你咋知道?我去地里干活来,一垄地还没锄完,远远地看了个正着,那场面一想起来心里就发紧。我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待我醒悟过来,老袁已顾自跨过门槛走到校园中央。我追上老袁,小单现在咋样了?送县医院了,不醒人事,医院里死活不保,说是过几天观察观察看。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迫着校园,使衣衫褴褛的房舍更加萎缩不堪。我和老袁坐在校长室门前的花池边,断断续续挑拣着小单的好处。临走,老袁仰脸望一望茫茫的夜空,慨叹说,小单心直口快,也没有坏心眼,看在他年轻的份上,老天肯定会睁眼扶他一把的。 小单媳妇是一个身材瘦小却很结实的小女子。她来给小单请假。头从屋里迎出来,小单的事我听老袁说了,你在医院好好伺候他就是,学校里我自有安排。小单媳妇泪眼汪汪,在胖大的头面前像一个失去依靠的孩子,可怜巴巴地渴望一只手的搀扶,而头威严得想一尊石雕,从头到脚找不到一丝温和。老余出了办公室,步伐沉重地走到两个人跟前。小单媳妇转脸看老余,老余说,医院那头都安排好了?小单媳妇应了一声,说还不知咋样哪。别慌,现在医院的技术高着哪,不像以前,丁点大的伤也当大病来治。话是这么说,可一想起他那样子俺的心就发凉,要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俺可咋治。老余安慰她,小单家里的,千万别往坏处想,医院不是没下结论啊,这说明还是有希望的。小单媳妇受了安慰,脸上活泛起来,胳膊腿也不那么僵了,绘声绘色地说起小单的伤势。头有些不耐烦,转动身体做出要回校长室的架势。老余打断小单媳妇的话,小单家里的,医院那头急不急着花钱,要是手头不够,从这里拿点。头生气了,老余你那来的这些话,谁撞了人谁拿钱,与小单家手头紧不紧有啥关,这不是瞎献殷勤啊,还从这里拿点,从哪里拿点,这话有我说的份,还有你说的?老余受不了头的话,红着脸顶头一句,我咋没有说的份了,我是说从我家里拿点,又不是从学校里。头愤怒地张张嘴没说出话,脸色更加难看。老袁和第二办公室的人陆续走出办公室,一步一步向小单媳妇走去。老马看见了,招呼老贾也出去看看,老贾不去,说看啥,咱又给人家治不了伤,瞎掺和啥。老马又招呼我。我说行啊,去问问小单咋样了。我和老马刚出屋门,猛然看见头一挥手,暴跳如雷,都出来做啥,教学咋没这么主动!小仲和小贾吓得掉头往回跑。老袁和小陆慢吞吞地停下来,不再往前。小单媳妇瞪大眼睛,怯怯地看着头。 伙房工两眼有些红肿,虽然不甚明显,但一眼就能看出来。老贾关切地问她,你的眼咋了?飞进一只小虫,揉的。两只眼都飞进小虫了,咋都揉红了。就是啊,两只眼都飞进小虫了,看你问得这个仔细。老贾有些生气,别人见你两眼发红问问咋了,看你这顿没好气。伙房工勉强笑笑,谁没好气了,就你事多。老贾软下来,觉得咋样,不行去卫生室拿点眼药水点点,看你红眼紫眉的,像死了啥亲戚似的。伙房工猛不丁又来了气,你咒谁,要死也是死你家的亲戚。老贾气得冲她咬牙切齿。 老仲灰着脸进来,到老贾两口子跟前站了站,见两个人正冷目相对,踅回身来到老余面前。老余还没有从与头的争吵中平息下来,骨朵着脸吸闷烟,乳白的烟雾无所依傍地飘过他的头顶。老仲说,老余,按说你和头得去县医院看看,好歹小单是咱学校的人啊。老余不吱声。老仲又嘟囔,要是这样不管不问,也显得咱太无情无意了,别说小单家里,就是其他老师也觉得不是滋味啊。老余憋不住了,头不发话咱咋治,你没见刚才惹出他那些闲话。老仲无言以对,傻乎乎地满屋乱看了一阵,发恨似地说,不行,这事说啥也得跟头说说。 头决定去县医院看小单,但不是他去,而是派老余去。头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看样子小单个儿半个月的是上不了班了,现在离中考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正是出成绩的关键时候,得抓紧时间物色替小单上课的英语老师。头分析说,眼下半晌不夜的,报镇教委往这里调老师不大好办,看来只有在本村的高考落榜生中打主意了,不知这村的高考落榜生多不多,得想法摸摸底尽量找个素质好点的,报酬也是个事,低了人家不愿来,高了学校又负担不起,实在不行就得从小单的工资里扣一部分。老余说可不行,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啊,出了这么大事,家里本来就不是过。头有些生气,老余,你这是啥意思,干脆说我没有人滋味散了,不这样咋治,你是没在我的位子上,你要是北岸中学的校长,说不定你也这么做。老仲要跟老余去县医院看小单,头不同意,说你又不是医生,去了也帮不上啥忙,这不多跑的一趟啊。老仲嘀咕道,在成堆干了这些年了,好也罢赖也罢,不去看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头见老仲一脸的不痛快,赌气说,去是去,车费你自己掏,考勤也得按事假处理。老仲这才不言语了。 伙房工来唤头,说茶壶漏开了,是找人修修还是买把新的。头蓦地站起身,我看看再说,好好一把壶咋就漏开了。伙房工皱起脸解释,这壶早就漏开了,只是漏得轻些,没来跟你说,丁丁点点的小事也来打扰你,觉得怪小家子气。头不高兴了,你这话我听着咋这么别扭,穷日子穷过啊,咋就成了小家子气。头和伙房工一走,老余问老仲,老仲,你还去不去?往哪里去?去县医院看小单啊。不去了。咋,心疼那几块钱了。谁心疼那几块钱,主要是头办的这事不在谱。 八 来给小单代课的是小彭。小彭是老余推荐的。老贾和老马都推荐来本村的高考落榜生。头分别与三个人谈话后,决定用老余推荐的小彭。老马知道头的决定后去找头,说其余两人哪个不比小彭精神。头正中下怀地笑了,对啊老马,就是因为那两个太精神了,我才不敢用,你想想,我那把本事也就笼络个老实把脚的,太精神的我咋管的了。老马和老贾对这事都不大满意,也就有了共同语言。老余和小彭去上课,老贾主动给老马递一颗烟,并探身为他点了,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的面子比我大哪。啥面子?推荐代课老师的事啊。老马气鼓鼓地猛吸一口烟,又猛地吐出来,说这事真窝囊,我都跟人家大包大揽了,还喝了人家两场酒,没想到头会这样,弄得我拉不下屎来。老贾笑道,我倒没大包大揽,还跟他们挑明过,说学校的老马也推荐了代课老师,老马比我在头面前红,咱试试看吧。老马更来气,憋了一阵,多少带点神秘地对老贾说,老贾,我咋看着头和老余的关系有点抬头,再发展发展就跟老余转正前差不多了。老贾不屑一顾,抬头不抬头的有啥用,头又不能给老余转正两回,现在关键是你得把面子挽回来,酒也喝了人家的了,大话也说了,以后见了面咋说话。老马为难地摇摇头,已经这样了,咋挽回面子?老贾轻蔑地一笑,弄这点事还不是小菜一碟。 老马热情倍增,下了座位,凑到老贾跟前,一副虚心请教的孩子相。老贾指使老马去看小单的课程表,看是不是用铅笔写的。老马说不用看,是用铅笔写的。老贾又说,你去看看小彭今上午第几节是英语课。老马忙不迭地跑到小单的桌前,看过后,回去说,小彭今上午第四节是英语课。老贾伸个懒腰,说这不就得了,你把小彭的英语用橡皮擦了,改成你的语文,等上大半节课,我把小彭支到伙房拿东西,你再改过来,然后去校长室把你班里空堂的事一说,头知道是小彭的课,还不立马就把他赶回家,往后还用细说啊,我又不跟比争。老马对老贾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被老贾的心计唬得心惊肉跳。老马转着大眼珠看我,小佟,这事你可别出去乱说啊。我说我啥时出去乱说过啊。老马回到座位,兴冲冲地吸完老贾给他点上的烟,将烟巴重重摔到地上,突然面带顾虑地说,老贾,小单的课程表是改了,老余的课程表可没改啊,要是老余提醒小彭咋治?老贾胸有成竹,这个别担心,时间一到,你就拿着书往外走,起先我看过,那一节老余也去上课,咱学校就这三个班,有三个人去上课,他还乱寻思啥。 伙房工来对老贾说老仲去县医院看过小单了,还掉了泪,说活蹦乱跳的一个小伙子猛不丁就直挺挺躺在床上了。说完,红着眼圈问老贾,咱也去看看吧。老贾没吭声。她等了一会,提高声音道,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啊。咋没听见。那咱去不去。去就去,可得抽出空来啊。伙房工急了,啥时能抽出空来。老贾有些生气,你知道抽不出空来还瞎嚷嚷啥。伙房工也来了气,你又不是当县长,咋就忙得连这么点空也抽不出来。你抽出空来你去啊,找我做啥。去就去,你以为俺没去过县城啊,鼻子底下有张嘴,俺就是问也能找了去。伙房工变了脸色,胸脯一耸一耸起伏得厉害。老贾抬眼看看她,表情勉强有些软,看你眯缝着眼这个熊样,咱两口子还是谁跟谁,和我赌啥气。伙房工也稍微示弱,看你撅着胡子这个熊样,这么点事都难缠,非得惹人动肝火不可。 老马突然惊驴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被笑得摸不着头脑,愣怔怔地看他。我和从班上回来喝水的老余不约而同地扭过头。老贾道,笑啥啊,老马。老马忍了忍,笑不成声地说,你两口子刚才的对话叫我想起一个笑话。啥笑话?老马又开始笑。老余也忍不住说道,老马,啥笑话拱得你这么手舞足蹈的。老马经不住催劝,带着他喝酒时的风格有滋有味地讲起来。 从前有那么两口子,大白天里来了兴头要干那事,可孩子在家里缠着不出去。正好外面有吆喝卖泥人的,男的便从抽屉里抓起一毛钱,要孩子出去买泥人玩。孩子接过钱撒腿就跑。两个人关上门,宽衣解带上了床。一番热闹后,男的挑逗女的,看你眯缝着眼这个熊样。女的回道,看你撅着胡子这个熊样。两个人在一阵笑闹中又进了一步。完事后,女的催促男的,快拿出来,孩子快回来了。男的不肯,忙啥,再在里头泡泡。外面传来敲打房门的声音,男的不情愿地起身,匆匆穿了衣服给孩子开门。开了门,见孩子拿着一毛钱,没买泥人,男的问,你咋没买?买不着。多少钱一个啊还买不着。眯缝着眼的一毛四,撅着胡子的一毛五。男的一听,断定孩子在外面听了他俩的话,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打过去。孩子一低头,巴掌把他的帽子打丢了,正好落在盛有水的脸盆里。女的在床上看见了,着急地对孩子喳呼道,你还站着做啥,不赶快把帽子捞出来。孩子慢吞吞地嘟囔说,忙啥,再在里头泡泡。 一阵贯穿肺腑的嬉笑使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轻飘飘的了。老余带着抹不去的笑意问伙房工,你咋知道老仲去看过小单?俺去给他送水时他说的。老马一脸的嘲讽,不知老仲咋狠下心才舍得花这两块钱车费来。伙房工说,没花车费,他是坐他村的拖拉机顺路去的。老马摇头晃脑,我说太阳咋能从西边出来。老余把目光从粗枝大叶的老马身上扯下来,自言自语地评价道,老仲这人财迷是财迷了点,可对人还是挺中交的。 第四节课,老马在老贾的指点下如法炮制。事情进展得跟事先预料的一样。老马从外面回来,紧并的双唇窝藏不下从心底流出的大功既将告成的欣奋。老贾指使小彭,小彭,去伙房看看你婶子在不在,要是在那里,要他到办公室来一趟,今中午的水咋不够热,说不定没烧开她就提来了,我得教训教训她。小彭应声而去。老马欢喜得一蹦老高,忙不迭地去改小彭墙上的课程表。老贾提醒他,模仿得像点啊,别叫人看出破绽。老马整整衣服,咳嗽一声,冷着脸装模做样地去找头。小彭回来,刚进门就向老贾汇报,伙房里没有人。老贾故作姿态,不知又往哪里胡出溜去了,看中午吃饭时我不给她两巴掌。 小彭刚坐下就被匆忙赶来的头的咆哮着揪了起来。小彭,你咋搞的,愿意代课就好好代,不愿意代趁早吱一声,想代课的有的是,你才来学校几天啊,先敢空堂了!小彭蓦地被击懵了,待清醒过来,用颤抖的声音嗫噜道,这一节不是我的课啊,我看过好几遍的。头伸直一个指头,气呼呼地指向小彭墙上的课程表,刚要发作,突然像正在运转的机器遇上停电一般,一个愣怔,缓缓停下来。头离开办公室时,客客气气地留下一个捉摸不透的笑。 小佟,你可真行啊!下午课外活动,我到校园东边的月亮门站了站,不远处正在监督学生打扫卫生的老马不失时机递过一句话来。我疑惑道,咋了老马?自家做的事自家清楚,还用别人挑明啊。我更加疑惑,你不挑明我咋知道,我做的事多了。老马拐弯抹角,时含时露,终于水落石出表达尽他的意思。老马怀疑他给小彭改动课程表的事,是我向头告了密。我对老马解释,你好好想想,那天上午我连办公室门都没出,咋向头告密?老马用极不信任的目光估量着我,怪腔怪调地说,我咋知道你有没有出门,那节课我在外面来。不信你去问问老贾,他可一直在办公室守着。老马满脸不屑一问的表情,你以为老贾就会替你遮遮掩掩啊。我无言以对,急得额上泛起一层细汗。老马更加坚定了他的怀疑,小佟你紧张啥,你要不这样我还不敢肯定。说完蓦地转过脸去,扔下一句,小小年纪先往是非篓子里钻开了。 办公室就老余一个人,见我进来,他笑着问,你知不知道老马给小彭改动课程表的事。我笑着看他,你咋知道?头说的。头咋说?头说老马来找他,吵着班里没人上课,头一查课程表,是小彭的课,把头气得不轻,本想发顿脾气把小彭轰回去,一问小彭,小彭说这节不是他的课,看看小彭墙上的课程表,上面有改动的痕迹,头说那两个字很像老马的字迹。我笑了。老余问,你见他改动来?我点点头,把老马怀疑我向头告密的事也说了。老余有些生气,就是真告密还咋,看他做的啥事,这不是欺负人家小彭啊。我摇摇头。不是欺负,是想赶小彭走。为啥?这不明摆着啊,你仨都推荐了代课老师,头用小彭,辞了那两个。老余似有所悟,这么说,里面肯定也有老贾的一腿。 老贾的脸上横出一道血痂,黑里透红,把他本来就白净的面皮衬托得更加白净。老马说,老贾,昨晚又喝多了。没有啊。没有脸上咋挂了彩。噢,昨天傍黑我去地里看了看,不小心叫花椒树枝划了一下。那滋味可不好受,又疼又麻,弄得人心神不宁。老马如身临其境。老贾说可不,昨晚我都没睡好觉。老余和小彭去上课,老马和老贾笑眯眯地目送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老贾道,看他们走道的姿势活脱脱像是爷俩。老马咳嗽一声,给老贾使了一个眼色。老贾看看我,敛起脸上的笑,一本正经地看起书来。我说老贾,说就是,我不会给老余捎话的。老贾笑了,谁说你给老余捎话来,就是捎也没啥,开个玩笑,当着老余的面我照样说。老马的脸子却有些冷。 批改完作业,我无所事事地满屋里乱看。老马像个顽皮的孩子,不时抬头瞅我一眼。我俩的目光猛不丁碰到一起,老马忍不住问,小佟你看啥啊。我说没看啥啊。没看啥咋看个没完?我被他问住了。伙房工来倒完水就走,老马突然起身追上她,对着她的左脸颊定定地看。伙房工莫名其妙,你看啥啊。老马兴奋地说,你脸上也划了一道!划一道就划一道,碍着你啥事了。咋划的?你问这个做啥,俺两口子打架划的行了吧!老马更加兴奋,真的,为啥?两口子打架还为啥啊,不为啥就不打了。伙房工没好气地扭头就走。 第二办公室的小陆来唤我,我说有事在这里说就行,他不肯,我只好跟他出去。初夏的阳光热情似火,校园里飘进好闻的麦香。我和小陆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杨树下站定后,他说他们办公室的人要去看小单,问我去不去。我不加思索地说行啊,啥时候?这个星期天,没别的功夫了,马上就要放麦假。我问这事有没有必要向其他人透透,小陆说不用了,你们办公室的人心不齐,就是老余还有点商量头,可人家老余去过了,再说为这事老贾两口子还闹翻了天。咋?伙房工想去县医院看小单,老贾推着不去,两个人三说两说就喳天呼地打了起来。你咋知道?老袁说的,老袁的妹夫跟老贾是邻居。 不知伙房工从哪里知道了第二办公室的人要去县医院看小单。小陆从家里拿来一大把青麦穗,往我的桌上一放,说小佟,放了学闲着没事,煮熟了尝个鲜。我打趣道,你割了几块地才凑起这一大把啊。还几块地哪,满地里转转,待采不待采的就弄了这些。我跟他开玩笑,不是说咱这里有的地方麦收后,家家拿着葫芦瓢去分麦子啊。小陆笑了,还真有这事,那是生产队的时候,生产落后不说,大伙都懒散着不往地里使劲,天上又不掉馅饼,不拿葫芦瓢咋治。 我拿着青麦穗去伙房。一进门伙房工就迎了上来,佟老师,你去不去?哪里去?去县医院看单老师啊。我正犹豫,她又说,人家第二办公室的人要一堆去哪,你去不去,俺可是要跟着去来。我失口说,老贾不是不叫你去啊。她来了气,他不叫俺去俺就不去了,俺是他的老婆不假,可俺不能啥也依着他啊,哎,佟老师,你咋知道他不叫俺去来。我支吾道,那天我看着你和老贾在办公室商量来。她忽然低下头,转了话题,佟老师,你可是得去啊,单老师没出事时你俩那么好,成天不拆帮,有说有笑的。我被她脸上一缕丝毫不沾暇癖的温情打动了,连忙说去啊,我咋不去。 从县医院回来,几个人的心情像淋了雨。星期一,我去找小陆,一进第二办公室就被里面空前的沉闷弄得沉沉重重。他们正在谈论小单,一个个脸上愁云密布。老袁说,瞎了这孩子,年轻轻的,看情况,将来出了院也得成半拉人,要是伤胳膊伤腿的养养也就好了,偏偏撞了头。小陆纠正道,不是撞的,是从车上摔下来后在地上碰的。撞也罢,碰也罢,反正都好不了他。小仲忧心重重,还不知以后的日子咋过哪,孩子又小,老婆正在好时候,走走不得留留不得。小贾叹口气,可惜了一个好英语老师,不是吹,咱镇教英语的不管民办还是公办,小单得数一数二。小陆说数一数二有啥用,还不是被拴在咱北岸中学,要是回了镇上,不成天这么跑来跑去的,咋能出这事。小仲埋怨道,小单这人太要强,学校里当个好老师,家里还想当个好男人,忙了这头忙那头,一个人可不能劈成两半啊。小贾接过话,可不,要是跟小佟一样住校,一个星期回一趟家,兴许能躲开这场祸。小陆不以为然,你俩说的好,小佟是啥情况,没老婆没孩子没地,无家一身轻,到时回去孝敬孝敬父母就行,小单是啥情况,千斤重担一肩挑,不回去干不了地里的活不说,住一宿就得多占糊一份油盐钱,咱民办教师混那两个大钱,不来回忙活咋治。老袁深有感触,小陆说的对啊,说一千道一万,怨就怨谁叫咱是民办教师来,搁在公办教师身上,就是出了这事国家也得给碗饭钱吧,有饭吃就能活命啊,可咱民办教师,能在黑板上划拉时多少还给几个,等爬不上讲台了,谁还提咱这壶! 伙房工倒挺高兴。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她送来水,倒满暖瓶后,提着茶壶要往我的杯子里倒。我连忙站起身,说我自己倒就行。佟老师,看你客气的,倒杯水又不是啥大力气活。倒完水,她放下茶壶,拿手轻轻拍打身上的尘土,待停下来,语气温和地说,没想到单老师囫囫囵囵的跟先前一样,俺还以为缺胳膊断腿没个人样了哪。我面带忧郁,身体倒没事,就是头受伤太厉害,还不知能不能恢复成正常人。她满不在乎,活过来就好,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猛不丁没有了才叫人受不了。我遗憾道,小单的前途是毁了,他脑子那么好使,要不以后在教育上准能干出点事来。脑子好使有啥用,捉摸来捉摸去,把日子都捉摸得不安生了。她轻咳一声,眼里飘起几丝柔和的亲切,佟老师,不怕你笑话,一想起俺家老贾俺心里就烦。我愣愣地看着她。她继续说,学校里总共十来个人,光受校长的气还不够啊,成天家算计来算计去,生怕别人抢到了前头,依俺看放宽心教书就是,能转正当然是好事,转不了就散,俗话说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啊。我被她说得目瞪口呆。她低下头,噗嗤一笑,佟老师装得真像。我回过神,我咋装得像了?其实,俺和单老师的事你知道的,单老师跟俺说过,学校里你俩最知己。没想到她会这么坦诚,我笑笑,友好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红得有些灿烂的脸上,猛不丁想起小单对我和老余说的那句话:咱伙房工年轻时一定是个人样子。她问我对她和小单的事有啥看法。我说,小单对你可是挺上心。她笑了,这俺知道,俺是问你有啥看法。我开玩笑道,行啊,挺般配的。我俩都笑得合不拢嘴。笑过之后,她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佟老师,也许你会觉得俺不安分,可俺对单老师是真心的,就是现在他成了半拉人,老天爷要不嫌俺老头老脸有心叫俺跟他,俺也不打退堂鼓。她一直磨蹭到老余回来,有些话叫我弄不清楚她是对我说的,还是给小单说的。 伙房工走后,老余笑着问我,你俩粘粘糊糊说的啥?我把事情粗略一说,老余感慨道,女人这东西啊,你要真给她点好处,她会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对你好,不像咱男人,雨过地皮湿,掉头就忘,转脸不认人。 放麦假那天,学生忙着里里外外打扫卫生,老师们走出办公室聚在门前树下的阴凉里闲谈。老马分开众人,挺起手掌,说他一掌击在树身上,准有叶子被震下来。老袁不相信,现在又不是秋天,叶子好端端在树上长着,你啥大力气啊,就能把叶子震下来。老贾凑过来,说这样吧,我给你俩当个中间人,老马这一掌打下去,若有叶子落下来,老袁给老马买一瓶百脉泉白酒和两包花生米,若没有叶子落下,老马给老袁买。老马来了斗志,咋样,老袁?老袁皱皱眉,二虎相争还必有一伤哪,老贾这不是挑拨咱俩相互残杀啊,要赌也行,连老贾也得带上,要么随老马一方,要么随我这一方。老贾犹豫了。老马给老贾打气,老贾,连这么点胆子都没有,不就是一瓶百脉泉两包花生米啊。结果老贾还是选了老袁这一方。老马憋足气力一掌击在树身上,啪地一声响后,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老袁高兴地双手乱舞,老马,一瓶百脉泉和两包花生米是跑不了了。老马仰起脸,两只大眼珠一眨不眨地朝上看,低声道,别急啊,看有没有叶子落下来。话音刚落,一小片东西脱离树冠,悠哉乎哉地往下飘坠。老马欢喜得跳高,快看快看,叶子落下来了。老袁傻了眼,摩拳擦掌恨不得跳起来把那片东西托住,叫他永远落不下来。老贾沉着冷静,一边密切地向上注视着,一边安慰老袁,别着急,说不定是一片鸟毛。老袁稍稍平静了些,连忙给老马传话,老马,咱先讲明,要是鸟毛咱可不算啊。老马立刻回话,鸟毛也是我击下来的啊。几个人挤成团迫不急待地等那片东西往下落。最先抓到那片东西的是老贾,伸开手一看,气得咬牙切齿地把它扔在地上。老马捡起来凑到眼前,是一片枯黄的小树叶。两瓶百脉泉四包花生米啊!老马发疯似地嚷。头被惊动了,气呼呼地出了校长室,扯开嗓门训道,喳呼啥,喳呼啥!大伙像一锅沸水里突然浇上一瓢凉水蓦地安静下来。
九 麦假回来,头的脸色特别难看。我问老余,头咋了?不知道,可能在家鼓憋了一个麦假鼓憋出谁的不是来了,得发泄发泄才能气顺。老仲换了一顶新蓝布单帽,又刮了脸,一打眼看着十分年轻,但这一印象很快被他说话时牵动的条条沟壑似的皱纹打破了。老仲估量着我跟老余说了一会话才说,老余,头找你。老余抬头看看,又低下头。老仲提高了声音,老余,头叫你去一趟。老余这才吭声,老仲,你倒底是跟谁说话啊。跟别人说话能叫老余啊。老余笑道,你成天糊里糊涂,我都不敢相信你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不是一码事了。老仲生了气,我咋糊里糊涂了?想转正想的啊。老仲的脸上腾起一片黑云,你咋知道我想转正想的来。忘了那回喝酒,喝着喝着看不见了你的影,我和头找来找去,找到你厕所里,你在厕所里呜呜地哭,我和头往外拉,你说别撵我回去啊,我干了一辈子民办教师,挣不挣钱不说好赖混个教书先生,,这一回去,名不正眼不顺的,人家还不知咋看我,我知道我上了年纪,人闲狗不咬的,就叫我哭不哭守着这座坟吧,这话把头惹恼了,哇哈一声,老仲你这是说的啥,学校咋能成了坟,你这才醒了酒。老仲红着脸辩解,那是喝了酒来,喝了酒还有正话啊。要不人家咋说酒后吐真言来。 头一个箭步进了办公室,老余,你咋这么难请,一个人还不行,还得两个人来!说着扭脸朝向老仲,老仲,你这是咋弄的,叫一声就回去,还以为你在半道上出了车祸哪,我看你是越来越粘糊了! 老马笑得前仰后合。老贾也笑,说寻思着就差不离了,头叫你,赶快去就是,他啥时有闲心耐着性子等过人。老马稳住身子,说老仲也是自找的,头派你来叫人,说一句赶快回去交差就是,磨蹭啥。老袁顶着光亮的脑门兴冲冲地进来,黑瘦的面庞像早落的果子委琐不堪,老余和老仲咋了,叫头提溜了去?老马看看老贾,笑道,他俩打架来。老袁不信,转脸看老贾。老贾说真的,他俩打架来。为啥?他俩还为啥,争权啊,一个总务主任,一个教导主任,都觉着自家是二把手。老袁不信,都这么大年纪了,哪能冒这傻气。不信拉倒。老袁在老贾和老马的桌前站了站,还是有些纳闷,过来问我。我说头派老仲来叫老余,两个人说了一会话,头等不急了,气呼呼地来到办公室。老袁放开脸,是这样啊,我说是咋回事。老袁回到老贾和老马桌前,卡起腰,装模做样地训斥道,你们这两个家伙,越来越不像话了,暗地里挑拨学校领导的关系,依我看,你们俩要是当了教导主任和总务主任才争权打架来。三个人都笑。笑过之后,老马对老袁说,你不是给我俩封过官了。封啥官?放麦假时啊。老袁愣怔过来,三个人又笑开了。我抬头朝那边看看,老贾和老马像商量好了似的,脸上都对我露出不快。 我上完课回到办公室,老余、老贾和老马趔趄着身子围着办公桌间的空地发呆。小彭皱着眉拿手指一个劲地揉弄两边的太阳穴。我问,咋了小彭?有点头疼,可能是昨晚受凉感冒了。我说正好我宿舍还有几粒感冒片,我去给你拿来。我跟你去拿吧。小彭感激地跟在我后边。进了宿舍,我把感冒片给小彭,他见我床头的桌上有暖瓶和杯子,疼着脸笑笑,干脆我在你这里吃药算了。我一腚坐到床上,床不胜重压发出吱咯吱咯的呻吟声。小彭说,佟老师,你的宿舍里又黑又潮。可不,咱学校就这条件,几座宿舍没有囫囵的,不是漏雨就是黑洞洞的跟地窖一样。小彭说他在这里念书时倒没觉出啥,出去念了三年高中回来才看出这里破。我笑了,没调这里来时,常听说北岸中学北岸中学的,还以为多么气派哪,一见面才知道是这么一套破屋烂舍。小彭伸手摸摸杯子,感觉还有些烫,低下头,撮起嘴往里吹气。我仰脸看着乌黑的屋顶,叹口气,其实这里条件也不算差,少喝几场酒就能办不少事。小彭看看我,压低声音道,佟老师,村里人都骂咱头哪。骂啥?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讲,要是头知道了可了不得,非把我哄走不可。你放心,我不跟别人讲。小彭又把声音压低了些,村里人说北岸中学养了一头肥猪。我笑了,我听说过,光骂有啥用,咋不向村里反映反映。小彭呶呶嘴,反映有啥用,头跟村支书和村主任的关系好着哪,逢年过节都给他俩送礼,村里人都说中学里那个带帽子的老师是头的一条老狗。我笑道,老仲也跟着挨骂了,其实那都是头的意思,老仲不去不行。小彭吃完药又坐在床沿上,说在这里坐一会吧,那三个老师正在丧气哪。我猛然想起起先进办公室时看到的情景,一问小彭才知道头对老余发脾气了。 放麦假那天,头家里有事提前回去,要老余安排安排。并留了校长室的门,叫老余放完假替他关上。约摸过了十来分钟,老仲来找老余,说要提前走一会。老余不同意,老仲你这是啥意思,头在这里时你咋不请假,这不是欺负我老余啊。老仲说,谁欺负你了,看着咱老兄弟俩知己才来找你,我又不是那种不顾头不顾脸的人。老余坚持道,算了老仲,还有个儿半个小时就都离校了,早走这一霎有啥好处。老仲苦着脸,这一霎能干不少活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两儿都不在家,儿媳忙不过来,我不伸伸手咋治。老余忍不住笑了,快走吧老仲,头一走我就估摸着你准来请假,我正准备出去躲躲,叫你满院子找来,没想到你这么麻利把我堵在屋里了。老仲笑着拍拍老余的肩膀,还说我欺负你哪,你这不是欺负我老头子啊。 老马赢了两瓶酒,欢喜得像折了屁股的知了,满学校乱撞,看见老仲抱着包,驮着背扑哒扑哒往外走,小跑几步追过去。老仲,叫你擅自早退!谁擅自早退来,我早请假了。跟谁请的假?跟老余啊,头不在家,二把手说了算,反正轮不着你老马做主。老马还要纠缠,老仲不耐烦了,说别络络了,我得赶快回去干点活,小心着你那两瓶酒,别叫老贾和老袁赖着不给你买了。老马一瞪大眼珠,他俩敢?老余主动催促我,小佟,收拾收拾往回赶吧,回去帮家里干点活,这里没啥事了,叫班主任布置布置咱就放。 事情发生在老仲和我走了以后。老马赢了两瓶酒和四包花生米欢喜得坐不住椅子。老袁和老贾却强作笑颜从内心里自在不起来。寻摸来寻摸去,老袁发狠,说啥也不能叫老马把这两瓶酒和四包花生米拿回家,要吃要喝,大伙一块。老袁去找老贾,老贾也来找他,两人碰在老马击落树叶的那棵杨树下。老贾先开口,你要找我。可不,咱得想法别叫老马把酒和花生米拿回家。老贾成竹在胸,这个还不好办,老马这人好动不好静,喝酒也这样,爱凑热闹。两人一嘀咕,各忙各的去了。老袁把老马唤出办公室,老马,那两瓶酒和四包花生米你打算咋处理?还咋处理哪,我拿回家啊。老袁一脸的郑重,依我看,还不如把它当诱饵,再钓出几瓶酒和几包花生米来。咋钓?我看着小陆、小仲他们挺眼馋,干脆叫他们再买一些凑在一起,咱热热闹闹地玩一会,反正用不着你花钱,白赚一顿好吃喝。老马不加思索一拍大腿,行啊,这事可得你操心。老贾去校长室找老余,说老余成北岸中学的主人了,跟他说话心里都有些紧张。老余自嘲地一笑,别醋溜我了。老贾敛起笑,老余,给学生放完假晚一会走吧。做啥?老马不是赢了我和老袁两瓶酒啊,烧得等不到天明了,非要喝了它,第二办公室又凑了点,咱一块玩玩。老余推脱说,大麦天的这么忙,哪有功夫弄这个。老贾劝道,忙还差这一霎啊,等给学生放了假,到不了地里天就黑了。老余迟迟不松口,老贾又劝道,平时头管的严,兄弟爷们没机会坐成堆,本乡本土的,喝几盅加深加深感情有啥不好。老余这才笑笑默许了,说,我弄点啥?老贾松口气,少了没人嫌,多了也没人怪,就看你啥态度了。老余说,你想趁机宰我一刀啊。老贾笑笑,你这铁公鸡,宰一刀还能淌出多少血来。老袁给小陆、小仲和小贾做工作,一来碍着老袁年纪大,不好剥他的面子,二来三个人也确实有些嘴馋了,便不冷不热地应下来。待老袁一说要他仨买两瓶百脉泉白酒和四包花生米,三个人低下头都不说话了。老袁只好缓和了口气跟他们商量。两瓶百脉泉三包花生米?两瓶百脉泉两包花生米?一瓶百没脉泉三包花生米?小陆率先抬起头,就这样吧,咱也别叫老袁为难了。老袁站起身,这样吧,你仨就买一瓶酒和四包花生米,少了我不好跟老马交待。 老余将一瓶百脉泉白酒和四包花生米往并在一起的两张办公桌上一放。总共四瓶百脉泉十二包花生米。几个人推推搡搡都不肯在别人指定的椅子上坐下,相互推委中酿出一种平日少有的亲近。老袁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敲敲桌子,大伙别说话了,我就知道到时候你们会你叫我我叫你,弄得乱哄哄的肃静不下来,我把就座顺序安排好了,唤到谁老实实地坐下就是,来,老余老贾老马坐上首,老余坐中间,老贾老马一边一个。三个人相互看看,哑笑着乖乖坐了。小贾小仲坐那边,我和小陆坐这边,小彭最小坐下首,眼疾手快着点,满满酒。一阵摆弄椅子的声音过后,办公室里井然有序。老余跟老袁开玩笑,没想到咱老袁还是块帅才,撒泡尿的功夫就布好阵了。老袁说,我成天摆弄尿罐子摆弄的,家里那点尿有限,地可八小块来,咱又不能厚此薄彼,一碗水端平也不行,我干脆弄了八只尿罐子,三块好点的地分得多点,四块中等的地分得少点,另一块地最薄,多浇了也白打,咱就分得更少点,然后统统充上水。大伙哄堂大笑。老贾说,咱老袁不光是块帅才,还是个撒谎专家,连个艮都不打,诌得有鼻子有眼的。老袁梗起脖子,老贾,不信喝完酒跟着我去看看,八只罐子都在东墙角放着来,跟咱现在的排法一模一样。大伙又笑。老马捂起嘴,还笑哪,老袁是骂咱哪,把咱当成尿罐子了。谁骂了,我也在内啊,再说人不就是个尿罐子啊,不服气都仔细想想。大伙笑得前仰后合。 老余第一个忍住笑,说咱喝吧,再这样笑下去,肚子里就盛不下酒了。一番猛吃猛喝,个个都带了酒意。不知谁冒出一句,老贾和老马就像老余的左膀右臂。老袁停止咀嚼,伏下身朝他仨出神地看了一会,惊叹道,你别说,这事还真有可能,头若调走了,北岸中学的校长当然是老余了,老贾干个教导主任绰绰有余,老马就当总务主任吧。小贾打趣道,老袁你哪?老袁一笑,我啥也干不了,只求老余高抬贵手,迟到了别给通天炮吃就行。 问题出在小仲那里。麦假期间,头来学校转了转,发现教室里有的学生的板凳坏了。头知道小仲学过木匠,到校门口托人捎信把小仲唤来。小仲听头说维修板凳每天要补助他五块钱,高兴得心惊肉跳,差点掉下泪来,连忙跑回去报告他老婆。老婆说你去学校修板凳吧,地里的活俺包了。小仲拿了工具兴冲冲地赶回来。小仲修板凳,头在一边看,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话来。头问,放假那天老余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放到啥时候?下午第三节。下课后学生和老师就都走了?学生走了,老师没走。老师没走做啥来?喝酒来。说着说着,小仲的嘴巴磁石一样吸引了头的表情。小仲发现说漏了嘴,稍一停顿,立刻想到头许下的那每天五块钱的补助,感激之情压倒了一切。头刨根问底,小仲如实道来。头还没听完就气鼓鼓的了,发恨道,我还没走先拉帮结派开了,想得倒美,这个老余,太不吃好饭食了,给点好 脸就想踩着鼻子上天,知道这样,那天我该把校长室关了,别叫他在里面过校长瘾,连自家姓啥都忘了。小仲在学校维修了两天。干完后,头把他唤到校长室,拿给他一张白纸条,要他写八天。小仲抬脸看头,头笑着说,纳啥闷,那六天是我的,我成天出去开会,吃顿饭啥的花销大,丁丁点点又不好下帐,这事你可别出去瞎嚷嚷啊。小仲连忙点头。头鼻子一哼,其实传出去也没啥,天经地义的事。 我和小彭回到办公室,三个人还趔趄着身子在那里发傻。老余叹口气,都怪老袁多嘴多舌,要不光喝酒玩玩也没啥,再说咱也没那意思啊。老马说,我才冤来,两瓶酒四包花生米,拿回去我得享受好几回,这个好,一气抢光了不说还踩了一脚屎。老贾头也没抬道,你啥冤的,你又没花钱。你管花钱不花钱做啥,赢了就是我的了,再说主意也是你出的啊,我和老袁本来较较劲就算了,你这么一提把我弄得也提心吊胆的,幸亏赢了,要是输了,还不也得搭上一瓶酒两包花生米啊,你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家的脚。老马把老贾顶得哑口无言后,阴沉的脸上冒出几丝得意。老余有些不耐烦,你俩别争了,娃娃都把小肚子鼓起来了,埋怨还有啥用,哎,老马,你敢断定这事是小仲捅出去的?老马一龇牙,这个还有假啊,他老婆在外面跟说书一样,骂咱头太不像话,打了八天的条子只给小仲两天的补助,给个三天四天也好啊。老余摇摇头,这个小仲,几块钱就守不住阵地了,喝完酒我还嘱咐过,喝酒的事别往外讲,省得头知道多了心。老贾苦笑道,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漏出来,说不定头还揣摩揣摩,偏偏是老实把脚的小仲。 老仲来下通知,说头要召开教师会。老马看着老贾说,看来这顿狠克是脱不了了。克就克吧,又不是一个人,到时一耷拉头,权当淋了一场雨。老余催促道,赶快去吧,麻利着点兴许能给头消消气。老贾站起身,我看这气难消,平日里没事都找点事,碰上这么个茬,咋能放过。老仲对老马不放心,老马,可别再拖拉着上厕所了,这回我看着头气得不轻。老马冲他摆摆手,走你的吧,我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你嘱咐。 老师们在头的横眉怒视下进了校长室。小贾还没找到座位,头一拍桌子道,开会了!吓得小贾赶忙躬起腰紧捱小陆坐了,一半屁股由板凳角撑着,另一半屁股悬在空中,整个一个马步蹲裆式。头说,放假那天,我家里有事早走了一会,学校就出了这么大乱子,咱放假的目的是啥,不就是因为家里忙叫你回去干点活,可是大多数同志赖在学校里胡络络,四瓶百脉泉十二包花生米,你这是搞的啥名堂,与其说喝酒不如说是蓄意搞小动作,这个我已调查清楚了,我不怕你拉帮结派,这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时候了,阴沟里还能翻了船。头喝口水,继续说,有的同志像扶不起的阿斗,拿你当人你不当人,给个好脸你就想踩着鼻子上天,我张大江是干啥吃的,孙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还没跳出如来佛的手心,别说你个小小芝麻官,有些同志不自量力,自以为是,说你胖你就气喘,你就不好好想想啊,连个草帽子都没戳,还想当学校领导,这不是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啊,有些同志跟着打鱼上船,不明是非,不辩真假,思想觉悟差,年轻轻的,这样下去很危险啊!头越说越气,猛回手把杯子打到地上。啪地一声,一洼碎片呈现在老袁面前。老袁探身去收拾。头一拍桌子,老袁你给我放下,就你胆子大,乱说乱动! 最后,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面露和蔼,说,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同志都这样,有几个同志的表现就不错。头点名表扬了小仲、老仲和我。说小仲为人忠厚,工作起来脚踏实地,尤其是不计私利,假期里肯放弃自家的活来学校维修板凳。老仲虽然上了年纪,却肯吃苦受累,兢兢业业,北岸中学的功劳薄上应该有他重重的一笔。说到我,头温和地笑了笑,小佟刚来时不摸咱学校的底细,现在适应了,工作有了不少起色,照这样下去,不用别人,我张大江就跑到镇教委给他正名,谁说人家小佟不好好工作,说到底这是个领导水平问题,是那些学校不会用人。 开完会从校长室出来,老师们一个个像烈日暴晒过的树叶,焉儿巴几的。小贾拿手揉捏着半边屁股,一瘸一拐走在我前头。知了扯开喊破天的嗓门,蜻蜓飞满了院子,学校像罩了一层透明塑料布,闷热不堪。老袁回头看看校长室门,说这天非弄点雨不可。老马也回回头,可不,刚打了雷不弄点雨还行。几个人便捂起嘴笑,笑声像透过窗纸的灯光一样暗淡,柔弱。 回到办公室,老贾笑道,人家小佟受表扬了。老马一撇嘴,这叫啥表扬,跟警告差不多。咋跟警告差不多了?你没听头说啊,得照这样下去,咱学校这些人有谁照这样下去过,说不定哪天翻了脸,咚的一声就是个通天炮!
十 初三中考前的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出来,老贾拿笔杆敲打着成绩单,慢吞吞地说,老袁家的公子今年是没戏了。老马裂嘴一笑,探身朝前边看了看,袁木考了个第几名啊?都没进前二十名,别说中专,普通高中也没指望了。老马在椅子上坐好,拿手有节奏地拍打着胸脯,话像是从胸膛里一点一点拍打出来的,拉屎等来一泡尿啊,老袁没白没黑地往地里跑,死活不叫袁木伸手,咱寻思准供出个状元来,没成想连个秀才也弄不上。老贾叹口气道,脱不了老袁会埋怨我不尽心扎裹袁木,咋扎裹,一入学就叫他当课代表,每节课提问问题都先提问他,怕他跟别人说话影响学习,周围光给他安排了女生。老马笑道,说不定问题就出在这里,十五、六正好是想知道小鸡往哪里放的时候,成天在女人堆里转悠,说不定就弄出点四五六来。老贾转了话题,说小孩子家懂啥,可是有一样,别看袁木人不大,不知跟谁学会了记仇,那回他交来作业,我问还差几个人没有交,他说还差三个,我问哪三个,他说没查出来,我一查,你猜咋着,三个人里就有他,气得我揪了揪他的耳朵,这一揪不要紧,一个多星期不跟我答腔。老贾一脸的难为情。老马安慰他,这个咋能埋怨你,他老袁都不管不问,一个心思往地里跑,咱哪有闲心为他培养下一代,谁不知道多往地里使使劲,多打一斤黄豆就能换斤半豆腐吃。老贾友好地递给老马一支烟,替他点燃了,彼此吞云吐雾。云雾中,老马发牢骚,说干教师可真不是个好差使,孩子学习好了,家长说孩子聪明,孩子学习不好,家长说是老师教得不好。老贾深有感触,可不,孩子不好不孬吧,人家家长就说老师再加把劲点他的孩子就有出息头了,反正就是不说老师要是不好他家的孩子连不好不孬也赶不上。老余回过身,听你俩这么一说,咱这教师可是没法当了。老马理直气壮,就是啊,钱又不多挣,气还不少生,论地位吧,咱学校就是个好例子,头见了大字不识几个的狗屁村干部都点 头哈腰的,可待咱却像训儿一样。老余就笑,那你咋不写个一纸申请辞职回家种地。老马一瞪眼,为啥回家,我都搭上大半辈子了,回家谁还我年轻,就是赖我也得赖到上面有个说法。老贾站起身,你俩打嘴官司吧,我得找头谈谈这次考试情况。 老贾一走老马就带了鄙夷的口气道,老贾又去给头舔腚去了,现在为时早点啊,到时要是考不出好成绩,非得叫头一腚把他撅到茅坑里不可。老余说,刚才你俩不是还谈得粘糊糊的,人家一走咋就说这个。老马还是带了那种鄙夷的口气,谁和他粘糊来,面子上的事,你没听他说他对老袁的公子袁木咋好咋好,其实他恨不得袁木考个倒数第一,幸亏我那孩子没落到他手里,要是落到他手里,我干脆不叫他念了。 伙房工突然冒出一句,咱校长也太心恨了。我正埋头吞食一碗白生生的面条,热气蒸腾到脸上催发出痒痒的汗滴。我抬起水漉漉的脸,头咋了?人家单老师给咱学校下了多大力啊,这几年考出去的中专生哪一个没有他的功劳,可人家一出事就黑起脸把人家往外赶,一点旧情也不念,叫谁谁不寒心。汗滴蠕动到眼角,在眼角蔓延开来,我的一只眼涩涩地模糊起来,我低头拿衣角揉擦,睁大另一只眼睛看她,问她听头说啥了。伙房工眼圈一红,说她去校长室送水,头和老仲正说到小单。老仲说小单暑假里就能出院,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一条性命。头说出院这里也不能要了,得赶快往镇教委打报告,活动活动,争取下学期调个英语老师来。老仲不同意,说那样不合适,以前小单要走,咱这里高低不放人,现在小单出了事,咱这里却主动往外推。头火了,不推咋治,听看他回来的人说,小单就是出了院也赶不上正常人了,我要的是成绩,没有成绩在这里凑人数啊! 伙房工苦丧着脸在一旁坐了。我吃完面条,盛一碗汤,汤太热,只好耐着性子等着凉下来。我瞥见伙房工裤兜的开口出有一块小小的白,定晴一看,是一块小小的皮肤。皮肤细腻,透着光泽,我匆忙躲开目光,心想小单要是看见不知有多高兴哪。伙房工看看我,叹口气道,俺看单老师找的那老婆也不咋样。你咋知道?你忘了那回咱去县医院看单老师去,她那脸子冷得像块冰。我说她可能心情不好,猛不丁出了这事,叫谁谁也受不了啊。伙房工摆出一副要跟我争吵的架势,说受不了也得分啥事啊,好好的谁愿意这样,看她那脸子,单老师看了咋能安下心。我低头喝汤,像是在喝她愤怒的表情,她愤怒的表情从我的口留进肚里,一直热乎乎的,甚至有些烫。过了一会,她喃喃道,佟老师,那回咱去看他,都说他神志不清,俺咋看也觉得单老师对俺笑来。 接连十来天没有下雨,如火的太阳反复烧烤着北岸中学房顶上的腐草,令人担心干巴巴的房顶回突然熊熊燃烧起来。小陆、小贾和小仲慌慌张张来到第一办公室。老马问,你们办公室要坍啊,吓得都跑到这里来。小陆道,坍倒没坍,打起雷来了,怕叫雨淋着,往你们办公室来避避雨。老马来了兴致,将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放,摊开的身体像要把三个人同时揽在怀里,快说说,头到底咋了?小仲脸上带着惊惧的神色,头和老袁吵起来了!为啥?小仲闪到一边,叫小贾正对着老马。小贾说,因为袁木啊,昨天下午放学后,头从厕所出来,正好袁木也去上厕所,头跟他开了句玩笑,袁木骂了头,头一生气,要袁木跟着他上校长室,袁木说他可得上完厕所啊,要不尿到裤里咋治,头答应了他,头在外面等来等去,烦了,进去一看早没了人影。老马疑惑道,袁木上哪去了?小贾说厕所南边那么点矮墙,连小学的孩子都挡不住,别说袁木了。老马就笑,看来头憋了一晚上的火都喷到老袁身上了。老贾发恨道,活该,人家说父债子还,咱来个子债父还吧,这个袁木,叫老袁惯得太不像话了,好几次我都想给他两个耳光,想来想去碍着老袁的面子,才把气忍了。小陆笑了笑,其实这事也不能完全怪袁木,你猜头跟袁木开啥玩笑来。老余探过头,开的啥玩笑?头说袁木你这个儿,要不再给我好好学,我非去找你娘不可,问问她咋教育的你,这话跟小学生惹惹行,初中生一个个半大孩子了,都多少懂点事了,他咋能不跟你急!老余评价道,头讲话也太不注意分寸了,上次开校会,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来了那么一句,多么难为情啊。老马问,哪一句?惹下面笑得最厉害的那一句啊。小陆笑着捂起嘴,想起来了,头讲到擦玻璃时有的学生站在窗台上打闹,说要是弄不好从上面掉下来,毁了小鸡子命,学校里可没法给你家里造出你这模样的孩子啊。几个人齐抖身子,办公室里漾起咕咕的笑。 初一、初二进入复习阶段,两节课并成一大节。老马准备去上课,时间还不到,便主动跟老贾闲聊,说这回咱也过过瘾了。过啥瘾?上大节课啊,你们初三都复习两个多月了,咱看见就眼热。老贾说,这个有啥眼热的。你说的好,上大节课多轻松,往台上一站信马由缰地讲就是,不像小节课,来不及讲完就到站了,得时时提防下课铃响。老贾说,上大节课才不轻松哪,别说别的,光备课就得费点好劲,要不你就没东西讲,讲不出东西就失去上大节课的意义了。老马不以为然,啥意义不意义的,关键是能沉住气,比如熊个学生吧,上小节课三言两语就得结束,要不就讲不完内容,上大节课就不一样,有脾气尽管发就是,非得治得他心服口服不可!正在备课的老余噗嗤笑出声,原来老马上大节课过瘾的是因为熊学生熊得过瘾啊。 小彭拿着书本推门进来,老马吃惊地看他,咋,没到时间就回来了?到时间了。咋没响铃?响了。老马一搔头皮,看你俩跟我说话说的,连铃响都没听见,我得赶快去教室把学生轰出来上厕所,别中间憋不住了,又不敢说,弄一裤筒可就络络了。老贾追问道,老马,别人跟你说话还是你跟别人说话啊? 小彭将一个小纸团放在老贾的桌上,老贾看着他,做啥?看看就知道了。老贾漫不经心地打开纸团,看着看着,精神猛然提了起来,小彭,这是谁写的?袁木。给谁写的?不知道,我在上面讲课,看着他心不在焉,悄悄走下来,原来在弄这个。我和老余凑过去一看,纸条上写着:下了晚自习大桥底下见,我太想你了! 老贾气得吹胡子瞪眼,老袁没多少花花肠子啊,咋哆嗦出这么个小东西,我说成绩咋一落千丈,高低提不起来,没想到一个毛孩子家先煽情开了,你不学不要紧,别耽误人家啊。老余劝老贾,老贾,先别生气,说不定咋回事哪,抽空问问再说。老贾眉毛一横,我能不生气啊,辛辛苦苦扎裹他,他却在底下胡煽情,不行,我得问问他给谁写的。老贾站起身往外走,老余阻止他,沉住气啊老贾,正上着课,不几天就考试了,等下了课再找他吧。老贾不听劝阻,上课不上课的对他没啥意义了,他成天揣摩这个还有心思上课,早查出来一天早一天给班里去块害,老袁能就叫他能去吧,咱可给他伺候不了。 袁木在老贾的怒视下怯生生地进了办公室。老余摆摆手,叫我和小彭出去避避。耀眼的阳光迎面刺来,我和小彭走出办公室寻一块荫凉地钻进去。我问小彭,袁木给哪个女生写的纸条?小彭摇摇头,怪我太心急,要是稍等一霎,看他投给谁就清楚了。我说,袁木倒挺老成,不写名不写姓,整个一桩无头碎尸案。小彭笑道,这个还不好破,叫老贾一吓唬啥就问出来了。头站在门口远远地朝这边望了望,小彭吓得低下头小声道,头过来冲咱俩发火咋治?我说,他过来跟他解释解释就是,咱又不是有心来这里玩,办公室有事啊。 我和小彭再抬头朝校长室门望去时,头竟出乎意料地消失了。小彭道,准是头没看见咱。我说,咋能看不见,明明见他朝这边望来,这么大两个人,又不是两根针,兴许头今天脾气好,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看见袁木出办公室朝初三教室方向走,我和小彭出了荫凉地回办公室。小彭突然惊呼道,这事真不该这么冒失捅出来!咋?要是头知道了还了得,本来因为放麦假那天喝酒的事头就对老袁有看法,袁木又骂了头。我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一时又没有主意,支吾道,看老贾咋处理这事吧,说啥他也得给老袁点面子。 进了办公室,老贾和老余各人看着一个地方默不作声。小彭问老余查出来没有。老余摇摇头。袁木咋说?说他写着玩来。小彭脸上闪过一朵侥幸的光彩,这事怪我太冒失,说不定真是写着玩来。老贾学着老马的样子一拍办公桌,咬牙切齿道,啥写着玩啊,叫他嘴硬,我非弄出个水落石出不可。老贾气冲冲地出了办公室。 不一会,老贾从教室里领来一个小眼睛的小男生。小男生进了办公室,浑身拘束着缩为一团。老贾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说舒开身,舒开身,怕啥,我又不熊你,只跟你问点事,老实说了赶快回去复习。小男孩的两眼针尖一样盯着老贾。我看看老余,见他没有叫我和小彭出去回避的意思,便低下头佯装看书。老贾问小男生,于士平,你好好想想,咱班袁木跟哪个女生来往较密切些。小男生背诵课文一样对答如流,先是顾玉芝,后来是白金娟,现在是陆文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回过头愣愣地看着小男生。老贾说,我的意思是跟袁木交往比较密切的,一般同学间的来往就散了。小男生的两眼还是针尖一样盯着老贾,就他仨,别的我没听说过。老贾叫小男生回去把三个女生叫来,他就不用回来了。 三个女生来到办公室,一个个埋下头。老贾叫她们抬起头来,重复了两遍,个子矮点的两个才勉强抬起头来。老贾问个子最矮的一个,顾玉芝,你知不知道老师叫你来为啥?她微微动了动,知道。为啥?跟袁木好过。老贾顿了顿,你俩啥时候开始交往的?初一。现在哪?不好了。为啥?袁木跟白金娟好开了。老贾将目光转向中间的一个,白金娟,顾玉芝说的属实不属实。属实。你现在跟袁木还交往不交往?不交往了。为啥?他又跟陆文好好开了。你俩啥时开始交往的?初二。个子较大的一个头埋得更低,两肩一耸一耸,像是哭了。老贾把那张纸条拿到她面前,陆文好,说实话,这纸条是不是袁木给你写的。她点点头,两肩耸动得更明显。老贾回到桌前,轻轻敲几下桌子,说你仨听着,回去好好复习,不要跟袁木交往了,你们才多大啊,都是叫袁木害的,以后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回去吧。 没想到事情调查得这样顺利。老贾舒了一口气,说今年要是考不好咱可有话说了,都是袁木这小东西搅和的。老余说,老贾,这事你打算咋治,干脆先别跟头说,看头跟老袁的关系这么紧张。老贾的脸上严峻起来,可不行,咋弄也得跟头打个招呼啊,纸里又包不住火,这事叫头知道了,怪起我来咋治? 头的反映非常迅速。他把顾玉芝、白金娟、陆文好三个女生分别叫到办公室审问了一番,兴冲冲地来找老贾。老贾,袁木这祸可闯大了。咋?顾玉芝和白金娟都叫他糟蹋了,陆文好还没承认,我捉摸着也差不多,袁木一知道甜柿子的滋味了,咋能放过她,抽空我再问问。老贾疼起脸,这事学校可得严肃处理啊,要不以后就没法做班级工作了。头叉开老贾的话,袁木这小东西也太野心了,要不是亲耳听说咱都不相信,顾玉芝说他俩第一回是在大冬天干的,袁木给他脱衣服,她嫌地上冷不愿意,袁木就把袄脱下来铺在地上,我问后来袄上有没有沾上啥东西,顾玉芝说得才有意思,不知道,袁木在俺那里尿完尿就害困,俺怕他冻着,赶快叫他把袄穿上了。老马涎着脸,听得痴痴迷迷,袁木真有福,毛还不准长全先鼓捣了仨,咱都这把年纪了还是守着一个打转转。头生气道,老马,你这是咋说话,得注意点教师形象,你这话要是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了大牙啊。老马脸一窘,我也就是在这里说说,出去咋能这样啊。老余问头,袁木这些事都是在哪里干的,咱咋一点也没觉察。在村东边的大桥底下,都是些背人的事,咱咋能觉察。老余若有所思,以后咱得加强班级管理,要是多加留心的话,咋弄也能看出点蛛丝马迹,说不定班里的学生早就传遍了,就瞒着咱老师,要不老贾问那小男生时他咋能像背课文似的那么熟。老贾不愿意了,老余,你这话是啥意思,这不明摆着说我对班里不留心,不留心咋能年年送出中专生。老余争辩道,谁说你对班里不留心了,我的意思是吸取教训,以后往这方面留留神。咋留神啊,在班里都装得好好的,咱又不能钻进他心里看看,还能常跟在他腚后啊。按你这么说,啥事也没个头绪了,没有种子咋能长出庄稼,没有云彩咋能下起雨来,两个人可不可能一点前奏也没有,出了门就约着去大桥底下胡鼓捣啊。头不耐烦地制止两个人,说你俩争啥,说起来都有责任,包括我,这事太大,咱处理不了,好歹几天就毕业了,咱也不值当的多费心思,我看根本问题就在袁木身上,叫老袁看着办吧。 初三班长跑来喊报告找老贾,说班里陆文好提着书包回家不念了。老贾问为啥。陆文好哭着说校长是个大流氓。头被弄了个大红脸。老贾训斥初三班长道,小孩子家别胡说八道, 回教室吧,我知道了!头僵着脸向大伙解释,这个小妮子,挺会骂人啊,不就是问了你几句话,我咋流氓了?大伙都埋着头不说话。我斜眼看看老马,老马的双唇紧绷着,仿佛稍一松懈就会爆发出声音来。头继续说,陆文好比其他两个年龄大点,知道点好歹了,我问袁木约她到大桥底下做啥来,她不说话,看我急了,才嗫噜道,他摸俺的手来,我问袁木还做啥来,亲俺的嘴来,我又问还做啥来,摸俺的奶子来,觉得差不离了,我说他和你有没有那个啊,这小妮子真不是个脾气,抬头白了我一眼高低不说话了。 老贾安慰头,不念就散了,陆文好学习也不成器,倒数六、七名。老余提醒说,不是念不念的事,要是她家里找了来咋治?头一梗脖子,找来还咋,中学生不允许谈恋爱,咱又不是管不着。你咋知道人家谈恋爱了?她承认的啊。人家要是不承认了哪?咱有证据,老贾给我的那张纸条我还保存着哪。上面又没写陆文好的名。头没了话,脸上的表情软下来。老贾出主意说,这个好办,我把袁木叫到办公室,老余去他的桌洞里翻翻,不信找不到陆文好写给他的信、字条啥的。头精神振作,安排老贾和老余赶紧办。 老余从袁木的桌洞里翻出一把雪亮的刀子,拿来给头。头吃惊地接过来,掂量着问袁木从哪里弄的。袁木梗着脖子说,捡的。从哪里捡的?道上。来来回回常在道上跑,我咋没捡着?还有捡到一百块钱的来,你也没捡着啊。头笑了,袁木,我不跟你说了,你也不小了,回去好好想想,你爹是咱北岸中学的老师,俗话说打狗还得看看主人哪。袁木握握拳头,你才是狗来。头的脸上泛起怒色,但又忍住了,说回去吧袁木,这事我找你爹谈。袁木不走,说,你把刀子给我。头说,不行,这东西不是你玩的,你要这个做啥?防身啊,上晚自习碰上坏人咋治。袁木赖着不走。老余板着脸走过来,袁木,听我的话赶快回教室复习,要不我就去叫你爹来。袁木这才讪讪着走了。 袁木也不念书了。老袁来跟老贾说时异常平静。老贾劝道,不几天就考试了,考考试试吧。老袁说,试啥,天上又不掉金元宝,有要好的心没要好的命啊。老余也说,老袁,这事你得慎重考虑,不能感情用事,袁木脑子不笨,发挥好了兴许能考上高中。老袁叹口气,就是考上了也不能叫他念了,你想想,我成天在学校守着他还捅这么大漏子,要到外头去念,没人管没人问,还不蹲了号子啊。我说,老袁,不行就叫袁木复读一年,我有这方面的经验,毕回业想法改变不少哪,我就是复读了一年才考上省城师范的,第一年毕业那阵光知道玩,差一、两天就考试了还偷着跟同学下军棋。老袁面不改色,在家里他跟我谈过,看来只有退学这条路了。他咋跟你谈的?别提了,回去后,我把绳子都拿出来了,准备把他绑到树身上狠狠教训一番,他几句话就把我说得泄了气。我问袁木说了啥话。老袁接过老余递过的烟,慢腾腾吸了一口,说,看着我从屋里出来,他主动迎过来,爹,你也别生气,我知道你疼我,想叫我念好书将来过好日子,其实我不是念书的料,一听见人家说我聪明我心里就发虚,班里有好几个比我脑子好使的哪,我算来,今年咱学校比去年多考两三个中专生也轮不着我,念高中吧,又花那么多钱,你挣几个钱容易啊,到头来还不知考上考不上大学。说到这里,老袁叹口气,我一听,也是这么个理,拿绳子的手就有些软了,谁知他更来了劲,爹,就是考上中专还有啥意思,毕业回来,分到咱学校这么个小单位,一年到头光受气,小佟老师不就是个好例子,你看他成天在学校里孤零零的,像个没爹娘的孩子。我笑了,老袁,你别说,袁木说得都有那么点意思。说了这些话,老袁胀鼓鼓的气球似的脸柔和多了。小佟,你还不知在家吃饭时他冒了啥话,叫我都捉摸了一大会。他冒了啥话?他说我看来,我这一辈子国家主席是当不上了,啥官在国家主席跟前还不是小官啊,反正咋弄也是当不上国家主席了,不如心安理得做个平常人,下力也行,学点手艺也行,打点粮食饿不着,挣几个钱难为不着,别的都是瞎忙活。老袁停了停,说他都这么想了咱还有啥办法! 外面突然刮起风来,低头垂脑的树受了惊吓一般摆向一边,满树叶子抱成团地吵吵嚷嚷。有风就有雨啊!老马满脸惊喜地向外张望。对桌的老贾头也没抬,有风的时候多了,真正落下雨来才几回。老马收回目光,拿大眼珠一圈一圈滚向老贾,老贾,要不咱再打回赌,半小时之内落不下雨,我给你买一瓶百脉泉和两包花生米,要落下来你给我买。老贾停下笔,抬头笑眯眯地看着老马,吃甜柿子吃上瘾了,你以为你常赢啊。这个不要紧,我输了我给你买一瓶百脉泉两包花生米就是。老贾拿手指搔了搔鼻孔,低下头边写字边说,咱弟兄俩残杀个啥劲,等缓过空来,我弄几个小菜,去我那里好好喝几盅,那样多有意思,上回我本来是开个玩笑,老袁这家伙跟我较起劲来了。老马咂咂嘴有滋有味地看着老贾。 头焦黄着脸闯进来,径直到了老贾的桌前,老贾,见没见那把刀子?啥刀子?咱没收的袁木那一把。没见啊,你不是放进你办公桌北边的抽屉里了。对啊,咋不见了。两个人面对面呆楞了一会。老贾说,第二办公室的人有没有拿?不可能,不是我说,那屋里的人都不大敢进我的办公室。老仲哪?更不可能,老仲在我那屋里,走路都得陪着小心,生怕把我的脚印弄得不囫囵了。两个人没了主意。风在外边没命地奔跑,踏翻院墙边的一堆垃圾,皱巴巴的废纸四散奔逃,顷刻弥漫了校园的一角。风伸出手用力推一下办公室门,门撞在墙上又弹回来,门上的一块玻璃当的碎在地上。我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身后传来老贾语气肯定的声音,张校长,我看这事有来头,以后上下班的路上你得提防着点。你是说刀子叫袁木偷走了?我一回头,正好撞上老贾对头郑重地点了点头,说被袁木偷走的可能性太大了。头说,可不,刀子一不见我就怀疑到他身上了,袁木那孩子人小鬼大,啥事都能干得出。老贾思量道,往学校来倒不要紧,大天老明的,道上断不了人,他不敢把你咋着,主要是回去,千万别拖到黑啊。头皱起眉,脸上布满了厚厚的忧郁说,今晚我还有个事哪,村主任的小舅子要结婚,咱得给人家送点东西表示表示,一去人家还不把咱留住了。老贾爽快地说,干脆我送你回家,我在学校等着,你喝完酒来打个拐,咱一堆走,多一个人量他也下不了手。老马一拍胸脯,我送就行,有我在你跟前,看谁敢动你一个指头。头犹豫了一会,淡淡地说,散了,还是叫小佟送我吧,他在学校闲着也是闲着,我家有的是空屋,叫他住一宿,明天我俩一堆来。老马和老贾还争着去送头。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真有意思,一个大人叫小孩吓住了,我倒是要看看袁木能把我咋着。说完,笑着往外走。 一出办公室,头惊呼道,下雨了,快把那辆自行车往一边推推!老马扭头看看表,乐颠颠地说,二十八分钟,咋样啊老贾,要是打赌的话,你可得再给我买一瓶百脉泉和两包花生米。 晚上九点刚过,头来到学校,一开口我就听出他没多喝酒。头要我和他一堆回家,在他那里住一宿,明天早晨吃了饭一堆回来。我说送下他我就回来,反正我又不怕走夜路。头说,回来做啥,你不怕走夜路我就怕了,主要是有个伴说说话,一个人怪孤单的。 下午的雨来得很敷衍,几分钟就烟消云散,天地之间仍然填满了令人心神不宁的燥热。路上,头不停地东张西望,偶尔弯腰捡起石块投向附近的阴影里,然后凝神细听石块落地后阴影里的反应。我一声不响地跟在头后面,等他问一句才不深不浅地答一句。头说,小佟,你猜我为啥不叫老贾和老马来送我。我说猜不出。头说,别看他俩一个劲地献殷勤,其实他们对我早已恨之入骨了,叫他俩来送我这不是引火烧身啊,道上沟沟崖崖的,猛不丁一伸手把我推下去,我这辈子不就走到头了,说不定还会弄个醉酒身亡的赖名声。头说,他也不是不通情理,北岸中学这些人,属弹簧的,不狠狠把它压住,他们就会把你弹出去。夜风涂抹在裸露的肌肤上,感觉里渗进一种凉凉的惬意。头的声音越来越温和,小佟,好好干吧,只要我张大江在北岸中学,谁也别想把你调出去。 雨一直拖到放暑假那天才一阵紧过一阵地下起来。我正盘算着放了假冒雨赶回家还是住一宿明天再走,老仲打一把破伞来唤我,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我说咋去啊,外面下得这么大。他说才几步道啊,真的有事找你。我只好借了小彭的塑料雨衣小跑着跟在他后面。大雨如瓢泼。 进了老仲的办公室,他唬起脸说,小佟,你咋弄的?我弄啥了?头没收袁木的那把刀子谁拿了?我咋知道?小佟,我从没拿你当外人,说实话,那把刀子你究竟拿没拿?真的没拿,我拿这个做啥?老仲阴起脸,那把刀子,头从你宿舍的铺底下找到了。我笑出声,老仲,电闪雷鸣的,你唤我来就是为了开这么个玩笑!老仲的脸更阴了,谁跟你开玩笑,我亲眼看见来。 老仲说头来找他,说学校的宿舍里就小佟的床破,吱吱咯咯的不知他咋睡来,咱到小佟 的宿舍看看,那床要是能修就安排小仲在暑假里给他修修,要没法修就打张新的散了。两个人推开虚掩的门进了宿舍,头主动收拾我的床铺,收拾着收拾着,突然傻了眼,他没收袁木的那把刀子正亮闪闪地躺在黑乎乎的床板上。我目瞪口呆。老仲说,头气得发了疯,一脚差点把你的床踹翻。一道电闪赶走屋里的黑暗,顷刻又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更大的黑暗吞没了。外面,小陆和小贾打着同一把伞从厕所回来,两个人的说话声被雨水击打得皱巴巴的。小陆说,放了假还不知咋回家来,胡同里一定泥泞得没法走了。小贾说,可不,穿着鞋被泥巴粘得拖不动腿,光着脚丫吧,又怕叫啥东西划伤了。 地址:山东省章丘市埠村埠西《诗探索》 邮编:250215 电子信箱:lyllslql@public.jn.sd.cn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