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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 谋 校 干

——《边地》系列中篇小说之五

云 亮

 

1

张大江从设在洼峪镇中心中学的镇教委办公室出来,半斤酒下肚一样精神恍惚。临近七月,正是当地植物一年中枝繁叶茂的鼎盛时期。阳光普照,蝉声四起,所有向阳的街道、房屋一片明亮。

张大江推着大金鹿牌自行车,在阳光的强烈的照耀下,茫然地走出镇中心中学的大门,目光散淡地向南走了二十来米,猛然被镇供销社门前耀眼的招牌刺了一下,他愣了愣,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停下来,心事重重地抬头望一眼灿烂的天空,动作迟缓地掉转车头。距他不远的美美理发店的玻璃窗当啷响了一下,接着传来韩美美娇声娇气的招呼。张校长,不理理发啊,今日不忙。

韩美美白白胖胖,雍容富态,一双大而亮的眼睛里晃动着一千一万只钩子,勾得人心慌意乱,恨不得即刻纵身跳进去,彻头彻尾地洗个痛快。

美美理发店像黑夜中的一盏渔火,融融地照亮了张大江的一部分心思,这是他深深埋在心底,终生也不会对人提及的秘密。最初,他是同镇上的几位校干一起来这里理发的,渐渐地便热衷于独来独往了。他为自己定下一个原则,至少一个月才能来这里一次,而且不能专门来,必须借来镇上开会的机会。实在没有会开,就为学校找点事办,总之得装出一种顺便的样子。张大江认真遵守着这一原则,将此作为一种奢侈,有秩有序地享受着。

这确实是一种享受。每每往韩美美那张精心打扮又洒了香水的理发椅上一躺。立刻会有一种粘稠的说不上是物质还是虚幻的东西流入肺腑,张大江不由自主地跌入一种飘然的境界。韩美美尽职尽责,体贴入微,经过她那双肥胖的涂了红指甲油的白手一番周到的揉捏推拿,张大江早已被打发得心跳加快,浑身发颤。他壮起胆子,趁韩美美朝他靠近时,佯装坐累了活动活动身子,扭动胳膊肘对准韩美美丰厚的胸脯不轻不重地一击。这一击令张大江心驰神往。仅此而已,张大江并没有信马由缰放纵他的冲动。虽然韩美美并没有对此产生反感,相反地竟朝他靠了靠,一双含笑的大眼睛在他的脸上扶来摸去,几个暖乎乎的手指头还有意无意地在他的脖颈上点了一下。理完法,张大江故意多给了韩美美两块钱。韩美美笑滋滋地伸过手,用力握了一下他夹钱的手指,看也没看,转身将钱扔进桌上的小木盒里,轻声道,坐坐吧。不坐了,学校还有一大摊子事。张大江飘飘悠悠出了美美理发店,满心说不出的畅快。

张大江这次来镇上是镇教委办主任尤才专门召他来的。张大江所在的北岸中学没有电话,尤才主任特意派小学业务员弥进才去了一趟。一进门,弥进才就用了旧时宫廷里太监的口气说,张校长,尤主任叫你抓紧去教委一趟,有急事!张大江对弥进才的口气有些反感,但还是强装微笑,和蔼地说,噢,不知尤主任有啥事。不知道,咱当差的只管奉命行事,别的一概不问。张大江为弥进才让坐,吩咐女伙房工沏茶。弥进才不坐,但也不叫张大江坐安稳,满脸急切地催促,张校长,快动身吧,叫尤主任等烦了可了不得!

张大江感到喉咙里蓦地有一团热辣辣的东西往外挤。他受不了弥进才这种阴阳怪调的口气,真想破口大骂一句,啥鸟了不得,不就是个镇教委办主任啊,晚去一霎还能把我吃了。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忍住了,仿佛弥进才散发出一些无形的东西包裹了他,使他无力挣脱。张大江的喉头动了动,暗暗将那团热辣辣的东西咽下,平静地招呼女伙房工不要沏茶了,匆匆收拾一下与弥进才一起走。经过初三教室门前时,张大江小心翼翼地探过身,对里面正在上课的初三班主任贾长文摆了摆手。贾长文停止上课,开一道门缝挤出来。张大江吩咐道,老贾,有点事我要到镇上去一趟,通知有关人员,毕业班任课老师座谈会咱改到下午。行行行。贾长文严肃地笑着,接连振头。

出了北岸中学校门,张大江对弥进才叹一声,唉,学校这摊子事,啥都得一个人操心。弥进才没说话,只用表情做了点反应。上了自行车,弥进才猛蹬几下,顾自赶到了前头。两个人一前一后,隔了两自行车的距离,像不认识似的。

 

2

洼峪镇教育界素有“北小一壶酒,南小一壶茶”之说。北小一壶酒说的就是镇教委小学业务员弥进才。弥进才做民办教师时在北洼峪小学,家住北洼峪村。每每镇教委的人去北洼峪小学办事,或者在镇教委办公室坐得无聊,来这里闲玩,弥进才总要死缠着到他家里吃饭。初始,镇教委的人不愿意去,一是觉得去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民办教师家有些掉价,二是认为弥进才只是虚情假意地向他们讨好,真要应了去反而难为了他。弥进才见镇教委的人不去,较起劲来,诚心诚意地提出了两条理由,说学校里缺这少那不方便,再就是在学校喝酒,当着学生的面影响不好。听到弥进才的第二条理由,镇教委的人龇了龇牙,顿生一点小小的报复心理,去就去。

镇教委的人去弥进才家吃饭,弥进才两口子照顾得挺好,镇教委的人深受感动,暗自为刚来时的那点报复心理过意不去,醉意朦胧中一致评价弥进才这人真不错。往弥进才家吃过一次饭,镇教委的人就心满意足了。私下里讨论,就那么一次,对一个月工资不满四十来块的民办教师来说,够过一阵紧巴日子了。谁知镇教委的人再去北洼峪小学,弥进才还是拼命把他们往家里拉。镇教委的人有点为难,坚持在学校里吃。弥进才眼泪汪汪地说,莫非上次我照顾得不周,惹各位领导生气了?镇教委的人只好去。第一次……第四次。弥进才家成了北洼峪小学迎接镇教委领导的招待所。

弥进才常常请镇教委领导喝酒的事在洼峪镇教育界传开来。就有了“北小一壶酒”的说法。弥进才的招待受到镇教委的一致好评,大家闲谈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个共同的念头,就是想办法给弥进才点实惠。县教委分下几个民转公名额,虽然有教龄、文凭等诸多条件限制,而这些条件弥进才又达不到,镇教委还是遮遮掩掩把弥进才报了上去。结果,被县教委打了回来。弥进才民转公的材料被打回来时,镇教委办公室阴了一下午天。镇教委领导一个个面带忧郁,眼里蓄着无以回报的无奈,甚至怨恨。之后,他们对弥进才的照顾之心愈发强烈了。每每有先进教师、教学能手等名额,镇教委便毫不犹豫地将这些荣誉的帽子一一戴在弥进才的头上。弥进才兴冲冲地从镇教委要回一个大档案袋,把镇教委送给的奖状、证书统统装起来。两口子常常蜷在被窝里,将大大小小的荣誉倒成一堆,逐一掂量,爱不释手地摸索。将最后一份证书放进档案袋时,两个人不约而同想起那个庞大的负债数字,于是凉风抚动,令人心寒的凉意直刺肺腑。

两个人被高高的债台压得摇摇晃晃,头昏眼花。弥进才劝慰妻子,咱干的可不是赔本的买卖,别说别的,光凭这些荣誉咱就该知足了,当老师的,谁得过这么多,钱算老几,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咱把欠债还个一清二楚的时候,镇教委不是推荐我转正啊,这说明咱那功夫没白下,这回不成下一回,贵在坚持,有志者事竟成,再说,咱又没儿子,老了靠啥,我看没别的路,只有转正这一条,退休后有一大笔退休金不说,见月还拿着好几百块的工资哪,这叫年轻受点苦,老来享清福啊!妻子被说得看见了希望,脸上一暖,通情达理地偎在他怀里,呢喃一声,俺听你的。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大有一种同甘苦共患难的雄心壮志,展望未来,憧憬明天,他们仿佛看见两个人相偎着,悠闲自得地在北墙根前晒太阳的情景。相拥相抱中,身上支使那种器官的神经渐渐活跃起来,两个人你追我赶如痴如梦地跨入那种境界,一切烦忧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以前,在民转公的若干条件里,最重要的一条是民办教师的教龄。很明显,如此转正的对象是老民办教师,对于青年民办教师不免有一种路途迢迢可望不可及之憾。于是青年民办教师的积极性明显地下降,有的一天到头断不了地唉声叹气,唉,咱是捏着眼皮擤鼻涕,有劲使不上啊。后来,上面下了一份在本县教育界反响强烈的文件:县师范办民师班。招收的民办教师毕业后正式转成公办。县里民办教师太多,招生考试太麻烦,而且影响正常教学,县教委经反复研究决定把名额分到各乡镇,由各乡镇教委选拔推荐后进行考试。

洼峪镇教委分到三个入县师范民师班的名额,其中一个是虚的,即参加全县统一考试后只能从中录取两个。尤主任一接到县教委的通知,脑子里立刻闪现出北洼峪小学民办教师弥进才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他一提出叫弥进才参加考试的意见,其他人积极响应。大伙憋足了劲要扶弥进才一马,说来说去,一致认为不能推荐三个名额,怕这样会给弥进才造成威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经过周密的考虑,镇教委只推荐了两个人参加了考试,并留了一条后路,大伙统一口径,如果上面一旦追查下来,就说通知印得不太清楚,拿不准那个阿拉伯数字是2还是3 。

弥进才顺顺当当地进了县师范民师班。吃水不忘掘井人。在县师范上学期间,弥进才一直没中断与镇教委的联系,坚持每隔一周给尤主任写一封感情洋溢的信。一到假期,主动上门邀请镇教委的人去他家坐坐,酒菜的质量有了明显提高,把镇教委的人一个个喝得醉马鸟腔地在他家门前的小胡同里游荡。毕业后,弥进才文质彬彬地来到镇教委办公室等候分配,尤才主任对他寄予厚望,说就留在镇教委吧。

一次,张大江去镇教委办事。办公室就弥进才一个人。张大江见弥进才身后的墙上悬着一个装裱得很讲究的条幅,问弥进才,这是谁写的。弥进才没说谁写的,一本正经地征求张大江的意见,张校长,你看这字咋样?张大江笑道,写得倒不赖,花里呼哨的,就是有点不大像中国字。一个月后,校长会上,尤才主任谈到各学校的工作总结,毫不客气地对几个学校点名作了批评,说这几个学校工作总结写得敷衍,有些字都不像中国字。其中就有北岸中学。

3

张大江跟弥进才相继踏进洼峪镇中心中学大院时,学生正在上课,老师们高高低低各具特色的讲课声从一座座教室里传出来,或细语婉转,或声嘶力竭,汇成一曲独特的交响。突然,后排一座教室里学生们一起朗读的声音浪头一般涌来,顷刻间铺满了整个大院,一切单调的声音都被淹没了,只有一种青春的激情,一种茁壮的生命气息,旺盛地在宽敞的校园里澎湃。这是校园里独有的风景。虽然是在外校,张大江还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自己就是这片风景的主人的感觉。斜对面校长室的门开了,镇中心中学校长古月笑着朝张大江招手。张大江笑着摇摇头,招手朝镇教委办公室的方向指指。古月会意地点了点头,非常友好地在空中划了一个手势。

尤才一个人坐在镇教委办公室里。张大江进来后,他扭扭脖子,慢条斯理地招呼了一声,来了。目光并没有彻底从桌面的报纸上移开。招呼过后,又敛起精力全身心地投入到那份薄薄的报纸上。张大江觉得尤才迎接他的招呼像搔了一下痒一般随意。张大江习惯了这种慢待,尽管他一直对尤才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心怀不满。这次他照例忍不住在心头暗骂一句,娘那个鸟,你以为你是国家主席啊,是你派人召我来的,又不是我厚着脸赶来找你。骂归骂,张大江像往常一样安慰自己,努力保持心理的平衡,谁叫人家是镇教委办主任了,要是咱到了这个位子说不定一个熊样。尤才顾自看着报纸,仿佛办公室里就他一个人。张大江尴尬地站着,巴不得那个可恶的小学业务员弥进才进来跟他虚情假意地闲扯几句。总不能像做了错事的小孩乖乖地等你把报纸看完吧。张大江这么想着,迈动双腿,谨慎地走到距尤才较远的连椅上坐下。他像初来一个陌生的地方,仰脸怯怯地打量着办公室四周的墙壁和布满蜘蛛网的房顶。其实他对这些早已非常熟悉,闭了眼,哪个地方楔着一只生锈的铁钉,哪个地方的墙皮脱落了一块,他都能差不多说出来。

尤才看完报纸的一面,又翻过来漫不经心地看另一面。尤才翻弄报纸发出的声音,对张大江来说特别刺耳。终于,尤才看完报纸,往旁边一推,重新招呼道,来了。张大江应了一声,调动起浑身的热情。尤才举起右手,三个指头朝自己的方向弹了弹,示意张大江坐得离他近些。张大江起身满脸含笑走过去。尤才干咳一声,面部表情起伏了几下,说大江,今天叫小弥专门找你来,有点事先向你透透,希望你心中有数,顺理成章地把这项工作做好。张大江盯着尤才鼻窝里的一粒黑痣,啥事?也不算啥大事,有点小小的变动。尤才很平静。啥变动?你们学校马忠水报市级优秀教师的事。咋了?张大江立刻警觉起来。换人了,你知道你们村马长厚跟我是老同学,人家现在是洼峪镇加油站站长,用个汽油啥的净麻烦人家,他老婆常丽英不是在你们那里的北岸小学啊。不知咋弄的知道了这事,长厚来找我,非要他给老婆弄个市优秀不可,你知道,咱镇就这么一个名额,唉,常用得着人家,别的咱又没啥可回报的,这回先让给她吧,再说马忠水和马长厚正好是本家,马忠水唤常丽英婶子,也算便宜不出外吧。

嗡地一声,张大江感觉身体里有一样东西猛然炸开,所有的神经都麻木了。他颤着声道,马忠水的材料不是已经报县教委了?报是报了,我又派人去换回来了,唉,可费老劲了。尤才说着伸出两个指头。这回长厚得花这么个数,马忠水不就是请了几桌客啊,以后从别的方面照顾照顾就是。张大江苦起脸,说报马忠水的材料时还给县教委的人送了四百多块钱的东西哪。嗨,不管咋说,反正他不如人家长厚花得多,话说后来,人家长厚是咱镇的加油站站长,要办这事,不论从哪方面说,总比马忠水一个小民办教师好办吧,当时把这名额给他,情况就有些特殊,这你知道,去县教委换材料时,县教委的人咋不一个劲地支持不叫换,还是依了下面,现在就这形势,哪头重就往哪头偏啊,这事还是悄悄搞,要是咱镇委书记知道了,想要一个名额,我还不得乖乖捧给他,连个折扣都不敢打。可马忠水那里早已铁下心,满以为稳把死拿的了,要是不行了,能转过弯来?对啊,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找你来,要你好好配合。咋配合,这事都是我一手办的,私下里我还跟马忠水打了保票,马忠水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还不跟我动了手!这就看你的水平了,当校长咋能光坐在校长室里发号施令,轻轻松松享受那份岗位补贴,得会应付处理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大事小情。

张大江说不出话,眼角有一些热乎乎的东西向外涌动,他拼命忍着不叫其流出来。张大江不愿在尤才面前变得软弱,他怕尤才看不起他。然而这并不能抚平他对尤才的愤怒,有一刻,尤才在他的怒火中变矮变小了,成了童话中小人国里的小人,他暗暗握紧拳头,恨不得把尤才砸个稀巴烂。张大江还没完全丧失理智,他清醒地意识到尤才是个小人不假,但因为他是镇教委主任,便成了一个钢铁铸就的小人,若真的一拳打过去,真正受伤的不是尤才,而是自己。尤才说话的语气渐渐变成柔和、关切、开导的语气。张大江一句也听不到心里去,只看见尤才主任那张毛绒绒的嘴巴在他的视觉里有秩有序地张和,他木然地坐着,虚汗淋漓。直到尤才站起身送他,张大江竟不清楚尤才刚才唠唠叨叨说了些啥,只是下意识里记得尤才叫他回去后,先对这事严格保密,有情况及时向他反应,等常丽英顺顺当当填完了表,大势已去后,尤才会亲自出面为他开脱。

4

来北岸中学前,张大江在本村中学。学校十二位教师中,除校长成孝天是公办教师外,其余全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里张大江是唯一的高中生,又是从县一中毕业,因此理所当然地做了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和校长在一个办公室办公,缩短了两者之间的距离,张大江与其他民办教师却有了明显的差别。跟张大江关系较好的民办教师常常唤他“二把手”。张大江挺看重这个称呼。能够在十几个人中弄个二把手也不容易啊,多少人教一辈子书也不一定弄到这一步,想到这些,张大江顿生一种自豪感,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每学期开始那几天,全校教师担任的课程都由张大江一手安排,有的老师为了调换科目,或者少上几节课减轻工作量,免不了买两瓶酒悄悄到他家坐坐。张大江笑脸相迎,满口应称,肚里象早已触到酒的热力,暖融融的。自豪之余,几丝凉意隐隐在张大江的心底闪烁,照得他有些不快,甚至惆怅。每每跟校长成孝天面对面坐在一起,张大江总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和对方捏在两只手掂量一番,掂量来掂量去,就感到有些委屈,成孝天除了年龄比自己大几岁之外,根本找不到比他优秀的地方。比如开会时讲话,成孝天那嗓门又低又萎缩,像村里体弱多病的老娘们,絮絮叨叨,没有一点魄力,而他把张大江的声音真正称得上高亢洪亮,气壮山河。只是很少轮到他张大江讲话,偶尔轮到一回,也因为有成孝天在场,把个气氛弄得挺拘束,叫他的口才无法尽兴地发挥出来。后来,张大江调到北岸中学做校长,马忠水偷偷给他取了个“张打雷”的绰号,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深切体味到他在本村中学开会讲话时的那种压抑。

他成孝天凭啥当一把手?有了这想法,张大江对成孝天就不比从前那样恭敬了。成孝天安排工作,他开始不推不就地接受,心情不好时便不冷不热地顶撞几句。对于张大江的变化,成孝天处之泰然,给张大江安排了工作,如果他及时去做,成孝天就埋头干别的,如果张大江迟迟没有行动,成孝天便亲自去做,不卑不吭,没事人一样。张大江沉不住气了,他习惯了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发号施令,成孝天一插手,眼尖的教师便向成孝天这边靠拢,本来该请示张大江的事,现在,他们竟直接跟成孝天打交道,把张大江冷在一边了。这样下去,学校的大权还不都集中到他成孝天一个人身上了!不行,张大江把属于自己的工作又揽了过来,而且相当主动,甚至想分担一些成孝天的工作。对张大江的表现,成孝天依然平静,工作起来有条不紊,属于张大江的工作就安排张大江,属于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自己干,一点麻烦张大江的意思也没有。

张大江最恼火镇教委给下面学校的通知。因为通知的内容大都是针对学校校长或者公办教师来的,成孝天既是校长又是这里唯一的公办教师,这样的通知对张大江无疑起着泼冷水甚至揭露的作用:不就是一个破民办教师,你以为你有啥了不起啊!张大江为此大为苦恼,苦恼来苦恼去,暗暗认准了一个目标,本村中学不是从来没考出过中专生啊,下番功夫,在这里创造点奇迹,别说多了,只要考上一个中专生,保证能在镇上声名大震。张大江顿觉胸中有一团东西在燃烧,周身火热起来。他把自己的雄心壮志跟在本村小学做民办教师的老婆一透露,老婆当即表示支持,说以后的家务活俺全包了,你尽管一个心思扑到学校里干你的大事。

下学期,张大江主动担任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就任的第一节课,他轰轰烈烈地上了节班会,吹胡子瞪眼,把学生们唬得一个个像木偶一样端坐着。有个学生搞了点小动作,张大江怒气冲冲地闯过去,不由分说,对着学生的胸膛嗵嗵就是两拳。学生疼得龇牙咧嘴。这一杀鸡给猴看的举动十分奏效,学生们惊得大气不敢出,一个个坐得笔直。第二天,张大江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校门,远远看见初三的几个女生聚在门前说笑,张大江顿时怒火填胸,猛走几步,隔着五、六米就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小浪货,在这里浪啥,要浪滚回家去浪!

几个女生吓得丢魂落魄地跑进教室。自此,初三教室门前冷冷清清,在没有人敢出来逗留。教室里更是纪律严明,一派比学赶超的紧张气氛。本来张大江只担任这个班的物理课,他什么课都过问,因为他身兼班主任和学校教导主任两职,其余任课教师也不认为他的手伸得过长,相反对他的工作给予大力支持,不时将班上的情况提供给他。于是常常有学生被张大江唤进办公室,轻则一顿辱骂,重则拳脚相加,把学生煮成面条后再狠狠开导一番。语文课上,老师布置学生举几个判断句的例子,有同学偷偷造了这样一个句子:张大江老师和我们是打骂与被打骂的关系。

一年下来,本村学校果然考出了一名中专生。还有一个学生考上了县一中,三个学生考进普通高中。这一年,张大江担任班主任的班级以升学率16%的成绩实现了这所学校多年来零的突破。

如张大江预想和渴望的那样,他在本村中学创造的奇迹立刻引起里镇教委的重视。镇教委办主任尤才亲自来学校召开了座谈会。会上,尤才主任极力肯定了张大江的突出成绩,说他是洼峪镇教育界第一个敢吃螃蟹的校干。张大江对这个比喻不太理解,只是隐隐觉得其中含着褒扬的成分,倒是“校干”两个字大大激发了他的兴致。尤才指名要张大江谈谈工作经验,他慷慨激昂地说,说实在的,出这点成绩我也没费多大力气,如果非要说几句的话,那我就简单谈谈吧,从切身体会来看,我觉得干咱这工作得抓住两点,一是要严,俗话说严师出高徒啊,不管大小,只要是个人,就有个七情六欲,不在这头在那头,要是头头都有,这个人就啥也不能干好,咱的任务就是想法把各头都堵住,叫他只从一个头出气,这就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啊,学生不就是来学习的啊,只要把他的精力都逼到学习上了,肯定能出成绩,再一点就是咱做老师的,要有奉献精神,俗话说干啥说啥,卖啥吆喝啥,农民往庄稼地里使劲,工人往工厂里使劲,咱当老师的就得往学生身上使劲,少往自家地里拔几棵草,能饿煞啊,少给家里挑担水,也不会渴煞啊,只要全身心用到学校里,学生就是属泥的,由着你捏了。

尤才主任带头鼓掌。屋子里掌声如雷。尤才往回走时,成孝天和几个老师把他送到校门口后叫他止住了,说你们都回去,叫大江一个人送我几步。张大江忙乱地赶过去,从一个老师手里接过尤才的自行车。尤才对众人挥挥手,回转身走在张大江的一侧。

张大江认真地给尤才推自行车。走了一段路,尤才叹口气,唉,今年这届毕业生,按升学率,咱镇在全县排了个倒数第二。张大江面带忧郁地噢了一声。尤才道,幸亏你们这里考上了那几个,不然就成了倒数第一了。张大江不作声,心头不由得掠过几丝自豪。尤才说,镇中心中学条件这么好,才考出三个中专生,七个高中生。张大江表示不满,这样的学校,按说得考出十个八个中专生才讲得过去。可不,其余两所学区中学就更不像话了,一个中专生都没考上。张大江皱起眉,按说祖书中学挺有潜力啊,生源那么广。尤才认真地看看张大江,大江,你觉得北岸中学咋样?北岸中学也有油水可榨,要是紧紧,我看弄三两个中专生不成问题。你真有把握?真有!尤才突然表情一松,转脸看别处,换了话题,说这里景色真不错。

路已经平坦了。尤才紧走几步赶在张大江前面,按住车把,和蔼地说,大江,回去吧,这里能骑自行车了。再送几步吧。别送了,回去加把劲,别冒一股烟就散了,得继续下去,我有个想法,不过还没考虑成熟,我也准备像你一样尝尝螃蟹的滋味哪,到时还指望你打个响雷,可别放了哑炮啊!

 

5

尤才要张大江打个响雷的话当然不是随便说说。那段时间,他正为北岸中学的事大伤脑筋。北岸中学是一所学区中学,近年因管理不善,混乱不堪,连个普通高中都考不上,还胡乱向学生收费,惹得当地群众怨声载道。前些天,三十多个村民联名到镇教委告状,说北岸中学校长王敦伍垂帘听政,不问校事,强烈要求重新调换校长。告状信的末尾饱蘸感情地用了一个反问句:我们广大村民辛辛苦苦建这么一座学校容易啊?

尤才主任弄不清北岸中学校长王敦伍咋个垂帘听政法,便派小学业务员弥进才下去打听。弥进才回来一说,尤才主任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眼下,北岸中学不是调换不调换校长的事,关键是调一个啥样的校长下去才能压住阵脚。事实上,王敦伍去北岸中学才一年。王敦伍弄到现在这一步完全是受了前任校长吕大勇的影响。吕大勇是部队干部转业来的,刚来时,被安排在镇教委做副主任。干了半年,觉得在镇教委没事可干,主动要求到下面的学校去。在镇教委时,因工作需要,吕大勇常常和尤才主任一起被邀去喝酒。酒场上,知道吕大勇在部队曾是连级干部,人们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尤才是个师范生,除镇教委主任的头衔外,可供褒扬的东西不多,见人们倾向于吕大勇,私下里不免生出一种被冷落的感觉。同吕大勇出去喝酒成了尤才主任的一桩心事。见吕大勇主动要求下学校,正中尤才的下怀,不费劲就制造了一个机会,叫吕大勇做了北岸中学的校长。

吕大勇刚去北岸中学那阵,学校确实发生了不少变化,各项工作都走到了全镇的前头。尤才在佩服吕大勇的能力的同时,又暗暗庆幸自己的英明:这样的人要长期留在镇教委,岂不是一大祸害!后来,北岸中学又调来一位副校长。副校长姓马名长福,本地人,之前在邻镇的一所村办小学做校长,因得了一种无法根治的病,靠在县教委计财股做事的一位堂兄做工作,调回洼峪镇北岸村。马长福调北岸中学来本是想继续做校长的,他堂兄把他的想法对尤才明确出来,尤才犯了难,费尽心思想来想去,总觉得马长福一来就做校长不妥,又不好得罪,便硬着头皮跟马长福谈了次话。谈话时,尤才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吕大勇来北岸中学才干了一年,调换工作不太合适,如果马长福愿意到外村的话,可以想法给他弄个校长,在北岸中学,暂时只能弄个副校长干着。最后,尤才深表遗憾,老马啊,这事……真不大好办,你来的不是时候,要是碰到节骨眼上,我咋能不给你个满意,你堂兄对咱镇的教育可是做了贡献的。马长福见尤才主任确实为难,也就答应在北岸中学先弄个副校长干着,并认认真真地同尤才开了个玩笑,尤主任,这事可别凉下来啊。

自从北岸中学多了一位副校长,吕大勇领导起来就不那么利落了。首先是纪律,马长福对吕大勇制定的那一套不大放在心上,以身体不适为由晚来早走,上课时间在校长室坐烦了就满办公室找老师聊天。马忠水几个人把马长福当成了靠山,常常随从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迟到,早退,办公时间闲聊起来没完。聊到兴头上,连课也懒得去上。吕大勇决定找马长福谈谈。跟马长福谈话时,尽管吕大勇用了商量的口吻,语气柔和,但话一出口,马长福的脸上腾地窜走一层冷雾,是他们愿意跟在我后面,又不是我马长福拿钱雇了他们!吕大勇喉管一热,本想骂一句,扯鸟蛋,要不是你带头违反纪律,马忠水他们敢这样啊!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老马,你是副校长,人家都瞪着眼看着哪,做事得悠着点。马长福的脸上又窜起一层冷雾,他抬起一只枯黄的手往桌面是一罩,咋悠着点啊,我的事连镇教委尤主任都知道,要是身体好好的,我何必回来给别人做副手,谁要是觉得我马长福胜任不了,向镇教委打报告好了。老马,谁觉得你不胜任了,我是说咱得对自个严着点,给老师们做个表率,好把咱学校的工作搞出点声色来。马长福不屑一顾,做啥表率,我该咋做我自己有数,做错了我负责任,又连累不着你,你放心做你的校长好了!吕大勇气恼至极,恨不得握紧部队上练就的钢铁般的拳头将桌上那只黄树枝般的枯手砸个粉碎。他站起身,紧锁着眉头,来回踱步。马长福阴阳怪气地咳嗽几声,吹着口哨出去了。

吕大勇本来打算同马长福缓和一下关系的,可一看见马长福那张高傲不逊的脸,就打心眼里觉得别扭,心的话,当年好歹也是一个连级干部,再跌价也不能对这样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低三下四,何况我吕大勇还干着校长啊。于是对马长福不加理会。马长福依然我行我素。虽然吕大勇在教师会上旁敲侧击地一再强调,但跟马长福一起违反纪律的人有增无减。吕大勇忍无可忍了,连夜潜心制定了一套《北岸中学教师XX——XX学年度暂行规定》。《规定》一出台,马长福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奖励可以,老师们辛辛苦苦干了工作就得有点回报,不然谁肯下这冤枉力,但处罚绝对是个大笑话,工资是人家国家给的,谁也没权利克扣!吕大勇反驳道,工资是国家给的不假,可国家给工资不是白给啊,是在你尽职尽责干好工作的前提下。啥叫尽职尽责?最起码应该遵守学校纪律。遵守学校纪律的目的是啥?好好培养学生啊。马长福满脸带笑,对啊,老师不就是培养学生的啊,按你那些条条框框就能培养好学生了,谁不知道教书是个良心买卖,只要老师们心中有数,用心教了,还在乎那些装模作样的形式做啥?吕大勇说,心中有数,咋样才能测出你心中的那个数?测啥,能当上老师就具备这个素质,除非个别混进教师队伍里的人才不具备。对啊,就是为了区分出那些混进教师队伍里的人,咱才出台这规定,进行监督,这就叫军有军纪,校有校规啊。军纪,我看你也就是部队待过几年,军队是军队,学校是学校,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学校要和军队一样,干脆也叫军队散了,为啥非得叫学校啊!

吕大勇和马长福越说越僵。偏向马长福的老师私下议论,狠奖啊,这学期刚开学那阵,咱连一回假都没请,学校有啥表示了,再这样下去我非请长假往责任田里使使劲不可!罚,罚谁,咱民办教师挣不得仨核桃两枣,谁罚了谁给我家里买油盐。不偏不向的老师就劝,别发神经了,咱教了半辈子书了,这点经验还没有,啥时你看见奖过罚过,到头来还不是孩子哭了抱给娘,拍打桌子吓唬猫。吕大勇见会议这样进行下去也没有什么效果,倒不如过段时间叫事实说话,于是抬起手,用几个指头的粗大关节敲敲桌子,老师门静下来,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该说的我已经说了,大伙酌量着办吧,反正到时咱就按规定执行,不服气找镇教委去,只要镇教委还叫我干这北岸中学校长,我吕大勇咋说就咋办。

会后,吕大勇将会计仲开明叫到校长室,给他一个塑料皮日记本,叫他严格考勤。仲开明脸一窘,吕校长,这事我可干不了,我这么大年纪了,又是外村人,有的老师野着哪,得罪了他们,我来来回回连个安全也保不住。吕大勇收回日记本,那就由我考勤吧,不过发工资时一定要等我按规定算好,该奖的奖该罚的罚了后再发。仲开明接连点头,行啊吕校长,你咋安排咱就咋执行。吕大勇禁不住暗自好笑,这个老仲,还咋安排咋执行哪,连个考勤都不敢弄。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就到。这个月,按规定 学校有五人受罚,两人受奖。受罚的五人中,罚款数额最多的是马长福和马忠水。帐算出来,会计老仲来找吕大勇,怯生生地问,吕校长,这事咋办?这个老仲,还咋办哪,该咋办就咋办!顿了顿,吕大勇补充说,老仲,马长福的情况特殊,他不是有病啊,他这副校长又是镇教委任命的,我先把情况向镇教委汇报一下,听听回音再说,其余几个人,该罚就罚,该奖就奖。那……我可就去发工资了。发就是,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的,有人不服气,你就说是我安排的,叫他来找我。

吕大勇打发走老仲,点上一颗纸烟,才抽了一小半,就听见老仲那边吵嚷起来。接着就有脚步声急促地向他这边靠近。是受罚的四个人。马忠水走在最前边,四个人的脸上都蒸腾着怒气。吕大勇吐出一口烟,平静地问,啥事?啥事,你做的你不知道。马忠水咬牙切齿。吕大勇依然平静地说,你们几个是因为发工资的事吧,咱不是讲过了,讲了就得执行啊。执行你娘个鸟!又是马忠水。吕大勇生了气,说马忠水,你咋骂人?骂人,我还要揍你哪,看你还烧包不烧包。马忠水挥挥拳头。吕大勇腾地站起来,能煞你!话音刚落,马忠水从旁边捡起一把椅子不由分说朝吕大勇扔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看我能煞不能煞!因距离太近,吕大勇来不及躲闪,赶忙拿手去挡。手和椅子接触的刹那,嗵地一声,吕大勇顿感一阵巨痛沿他的胳膊袭来,额上豆粒大的汗珠唰地冒了出来。

吕大勇清醒过来,身体已躺在镇卫生院的白色病房里。胳膊上重重的石膏将他和病床连成一体,密集的针刺般的疼痛强硬地传来,他浑身有些发软。吕大勇睁开眼睛,在一片迷幻中极力适应一下环境,视觉不再模糊时,他看见了对面坐在床沿的老仲。老仲一脸的苦相,见吕大勇醒来,凑过身关切地问,吕校长,好点了没有?吕大勇强装笑脸,没有事,蹭破点批。还蹭破点皮哪,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吕大勇的额上冒起一曾虚汗,气愤地说,这个马忠水,太不讲道理了,要是在战场上,我非把他的两条胳膊拧下来不可。讲啥道理,北岸这些人霸道着哪,别看平时你臭我我损你的,一遇到都合适的事就联得死紧。老仲,镇教委对这事啥态度?啥态度,还不是拿拿官腔,实际上一点用也不顶,说咱工资方法不当,不能罚工资,得多做思想工作,还说幸亏你是公费医疗,要不连住院费都不好处理。吕大勇眼前一黑,自语道,这工作咋干!

几天后,镇教委尤才主任来卫生院看望吕大勇。尤才深表遗憾地说了些工作忙脱不开身之类的话后,问了问吕大勇的伤势,关切地说,老吕,出了这事不知你有没有啥想法。吕大勇满脸的无可奈何,等出院后再说吧。我就是问你现在有没有出院后的打算。打算?尤才把目光从吕大勇身上移开,在病床前的空地上来回走动了一会,同情地说,唉,北岸这些人,要强着哪,来硬的根本不行,啥事都得商量着办。吕大勇没好气,噢,商量着叫他们把学校当成集市,愿意啥时来就啥时来,想啥时走就啥时走啊。老吕,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看来你这个性得在教育界适应一段时间。要这样,我啥时也适应不过来。唉,北岸中学那一摊子现在够你收拾得了,听说那里到处画满了漫画。啥漫画?真不像话,老吕,你不是姓吕啊,不知他们咋想出来的,到处画了些小毛驴。吕大勇掩饰不住心头的气愤,说不行我回老家去,和这类人打交道真窝火,还是做教师的哪。

尤才眼一亮,真的,老吕?本来吕大勇是说气话,但一见尤才那副闪耀着喜色的表情,猛然意识到,尤才是不欢迎我吕大勇在洼峪镇啊!心里一阵凉酸,咬咬牙,赌气说,真的,我在这里干够了。

尤才的脸上贴满了亲切和柔和。他倒背起手在吕大勇的病床前来回走动了一会,突然神情紧张起来,老吕,你这事得抓紧时间办,我知道你那急性子脾气,一出院就想投入工作,我回去准备一下,赶紧去县教委活动活动,把有关手续给你办好,同事一场,别的帮不了你,这事说啥我也得为你跑跑,你在医院好好养伤吧,等我的好消息就是。吕大勇漠然地看着尤才走出病房。

吕大勇从北岸中学调走,马长福高兴得不得了。谁知后来竟没能如愿。原因是尤才去县教委为吕大勇办理调动手续时,听说马长福的那位堂兄因经济错误被免到下面一所学校做后勤工作去了,于是觉得没了提拔马长福的必要。一位镇教委成员借机大宴一场,酒足饭饱后,涎着脸请求尤才能不能叫他在南洼峪小学管理仪器的姐夫王敦伍去北岸中学试试。尤才略一犹豫,满口同意下来。其他教委成员火上浇油,一个劲地夸王敦伍在南洼峪小学管理仪器如何如何仔细。只有小学业务员弥进才绷着嘴一言不发。弥进才和那位镇教委成员有过一点小摩擦,不知为了点啥事,两个人言来语去,那位镇教委成员猛不丁冒出一句,小弥,你有啥了不起,不就是北小一壶酒啊!弥进才为此耿耿于怀。

南洼峪小学管理仪器的王敦伍说啥也不愿到北岸中学做校长,他说他连做梦都没想过将来要当这么大的校干。镇教委的小舅子苦心开导,姐夫,你怕啥,我不是还在镇教委啊,放心上任就是,不就是一个学区中学啊,保证不管你掉了啥我都能给你拾起来!王敦伍还是拿不定主意。镇教委的小舅子发火了,姐夫,你真是死狗托不上墙,白瞎了我一场酒席,那可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啊,别看我在镇教委,也就是吃点喝点痛快痛快嘴,真要捞起油水来,下面哪个学校不比我强,我为啥,不是为给你找个好地方,咱也跟着沾沾光,你咋这么不受扎裹! 王敦伍脸上挂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

吕大勇在北岸中学被打的事,早就在洼峪镇教育界传了个遍,而且传得呼天呼地,走了样。说马长福、马忠水几个人多么多么横,吕大勇在部队上练了那么多年的功夫都抵不住,里面还掺进了一些武侠小说里的情节。王敦伍来北岸中学后,生怕成了第二个吕大勇,缩手缩脚啥事也不敢管,后来干脆叫老仲买了个竹帘,挂在校长室门口,整日躲在里面看报纸,把一切权利统统推给了马长福。马长福没干上校长,心里窝着一股气,实权在握后,便大肆宣泄,频频借口用校长的钱同老师们吃喝。老师们吃馋了嘴,顺风草一样纷纷倒向马长福这边。马长福春风得意,在学校里呼风唤雨,成了风云人物。不长时间,学校那点经费就被吃喝了个一干二净。马长福又巧立名目,变着法子向学生收费,弄得学生家长们沸沸扬扬。

弥进才将情况向尤才作了汇报,嘲笑道,还垂帘听政哪,人家慈禧太后可不是这么个垂帘听政法。尤才听后,长长叹了口气,看来王敦伍享不了这个福啊!

6

叫谁去北岸中学替换王敦伍哪?很长时间,洼峪镇教委主任尤才的脑际一直萦绕着这个问题,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了他的一大心病。

尤才的镇教委主任是他在县教委做副主任的师范同学陈大聪一手提拔起来的。尤才和陈大聪一起在师范同学时,关系并不密切。毕业后,两个人分配到本县相隔很远的两所学校里。偶尔,从一位同学的口中,尤才知道陈大聪的姑夫在县委做大干部,陈大聪将来肯定有所发展,便暗暗瞄准了这个目标,常常去陈大聪那里走走,顺便带给他一些洼峪镇的土特产。日久天长,尤才和陈大聪的密切程度层层递进。果然,陈大聪积累了几年教龄后,官运畅通起来。先是做了学校的教导主任,又调到一所国办中学做校长,才一年多点的功夫又升为县教委副主任。尤才好不得意,往陈大聪那里跑得更勤,顺便带去的东西的分量也越来越重。在陈大聪的串通下,尤才在洼峪镇这块偏僻的教育园地里迅速拔节,最后如愿以偿地爬上了镇教委主任那把交椅。

有陈大聪作靠山,尤才这些年的镇教委主任做得无风无浪,波澜不惊。不少常常跟他一起在酒肉里打滚的朋友给他打气,劝他趁热打铁,更上一层楼,鲤鱼跳龙门一样跳出偏僻的洼峪镇,闯到县城里体面体面。尤才一笑了之,不摇头也不点头,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混到今天完全是沾了陈大聪的光,在仕途上走了捷径,不然,现在他肯定还窝在那座土坯垒成的小学校园里,跟满脸菜色的民办教师一起拉家常,满口的油盐酱醋哪。尤才挺知足,心想这镇教委主任要能稳稳当当干到退休,今生也就无憾了。他常常反省自己,叫自己为眼前的一切感到心满意足:你尤才何能何为,如果把手里的那点权力一扔,往地上一站,顶多也就是个一米六五的穷教书先生!

一次,从陈大聪那里回来,尤才出了一身虚汗。县教委召开乡镇教委 主任会议。接到通知,尤才立即打发弥进才去洼峪水库买回几条鲜鲤鱼,嘱咐他拿个干净的塑料袋,放上水,千万别把鱼干死了。会后,陈大聪招呼几位熟识的乡镇教委主任去他家吃饭,当然少不了尤才。酒席上,陈大聪表扬了几位乡镇教委主任工作干得如何如何出色后,对尤才开玩笑说,老尤,你得想法把洼峪镇的初中毕业生升学率提提,老那么排在后面不是个事,这里都知道你跟我是老同学,这事弄得我也挺不大得劲,照这样下去,连句好话我都不好开口替你说了,其实这事有多难啊,加把劲,在全县二十来个乡镇中弄个中游就行 。

当时,尤才就有些耳热心跳脸上挂不住。陈大聪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跟他说的,说完后哈哈大笑了一声,将一块清蒸鱼肉夹到他面前,尤才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傻哈哈地看陈大聪一眼,连忙接过鱼肉含在嘴里。鱼肉味一触到他的味觉器官,尤才立刻断定这鱼是他送的,洼峪水库里的鱼有一种特殊的洼峪味。

坐在返回的公共汽车上,尤才倚着车窗打了个盹。酒意消了不少。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陈大聪家喝酒的情景,许多场面都随酒劲散发掉了,脑海里模糊一片,而陈大聪跟他开的那句玩笑却深深留在了他的记忆里,活灵活现,丝丝有声。他禁不住心烦意乱起来,暗忖道,陈大聪是不是嫌我给他的脸上抹了黑。

第二天,尤才来到镇教委办公室,往椅子上一坐,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这种声响尤才以前没注意到,便翻过椅子仔细察看。是椅腿与椅面之间出现了一些松动。咋治的,没记得跌过碰过啊。尤才竟莫名其妙地由椅子联想到他现在的镇教委主任的位置。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急促地抖了抖,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得抓抓初中毕业生的升学率。

尤才集中精力,将心思往这边一靠,吓了一跳。他好不容易才收拢起来的思绪风一样沿他管辖的这片领地徐徐吹动时,遇到了几座高耸、坚固的障碍的阻拦。他深吸一口气,心事重重地向后靠了靠身子,屁股下又发出那种刺耳的吱嘎声。尤才烦躁不安起来,高声道,小弥,抽空找人把我的椅子修修,咋治的,咱教委的人以后注意,我不在时,下面的人来办事别跟他们闲扯,这是啥地方,动不动就赖在椅子上不走,连点规矩都没有。

分管成教的胡三太向尤才汇报工作,被尤才没好气地训了一顿。其他人见事不妙,挖空心思,找理由纷纷到下面的学校去了。空荡荡的镇教委办公室里只剩下尤才一个人。

7

张大江在本村中学送出中专生的创举,对尤才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仿佛黑暗中划过一道电闪,一束耀眼的光亮在尤才积压了许久的郁闷上割开一道裂缝,一股清新的空气注入肺腑,他浑身轻飘飘的,似乎要飞升起来。

这说明咱镇的三类中学也有潜力可挖啊!尤才拍拍桌子,感慨万端,猛地站起身,在镇教委办公室的空地上咕咚咕咚踱起步来。镇教委办的人好长时间没看到尤主任的好脸色了,见他这样兴奋,一个个忙不迭地搭话。可真是,各中学都像这样,咱镇初中毕业生升学率一定能走在全县的前头!那还用说,一定的!张大江真有一套。谁说不是啊,人家是老县一中毕业的。他们停下手里的工作,开起讨论会来。一个说张大江管理学生如何如何严格。一个说张大江工作起来如何卖力。一个说张大江如何如何有计谋。尤才的心思本来只在学生身上, 暗暗埋怨自己对本镇的三类中学偏见太深,没花大气力挖掘,不然早搞出点成绩了,见大伙对张大江那么有兴致,说的神乎其神,笑着道,张大江真有那么大能耐?是啊尤主任,听说张大江为了送这届毕业班,一年都没进责任田,除了吃饭那霎功夫,其余全泡在学校里了。尤主任,我也听说过,张大江对学生严着哪,他拾掇的那些学生,除了学习啥也不敢弄。尤才反问道,这么说,要不是他张大江,那几个学生就被埋没了?差……差不多吧。啥差不多,绝对的!

尤才皱着眉笑笑。紧锁的眉头和笑容同时在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慢慢舒展开来。尤才不再言语,踱步经过弥进才身边时,侧身从他的桌上捏起一本杂志,仔细看了看封面和封底,突然弹直身体,郑重其事地安排分管人事的董其光,小董,抓紧时间写个材料,材料的侧重点放在张大江身上,待我审阅后通报全镇各中小学,并作为一个重大事件存进咱镇教委的档案里,有的同志做出成绩咱就得大张旗鼓地宣传,过几天我亲自去他们学校开个座谈会,得好好为张大江鼓鼓劲。

过了一会,尤才端正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自言自语道,看来,民办教师中也有人才啊。弥进才的办公桌距尤才较近,下意识里感到尤才是在跟他说话,再加上自己有段做民办教师的经历,不由得心里一热,感慨道,就是啊,有的民办教师就是没有机会走上舞台,要真走上去,说不定还真能演出好节目哪!好节目,好……节目。尤才笑着重复了两遍。

晚饭后,尤才打发老婆从村头的熟食店里买回两个猪耳朵,准备痛痛快快喝几盅。老婆绯红着脸提醒他,少喝点,你这身体,喝多了啥也弄不成。尤才情绪实在好,没加理会,唤儿子去地窖里给他挑瓶酒。儿子应声麻利地奔过去,推开地窖上面的盖子,一跃而下。儿子抱着一细瓷白瓶跑过来,尤才咧嘴一笑,你这家伙,倒挺有眼力,把我的老本搬出来了。儿子掩饰不住兴奋,说地窖里还有好几瓶这样的哪!可不行,以后不能动这个了,留着我还要派用场哪。尤才的脸上多少泛起一点严肃。儿子伸手从盘子里捏一小片猪耳朵填进嘴里,大嚼着去一边了。尤才顾自斟酌起来。以前,尤才很少独自喝酒,没个人陪着,那些透明的酒液药汁一样喝不上三盅就叫他忍不住作罢。今天不同以往,酒又甘又醇,喝起来有滋有味,尤才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酒,主要是心情。

尤才正喝得饶有兴味,外面有人敲门。老婆应声而去,不一会领进一位风尘仆仆的小学民办教师。小学民办教师进了门,开门见山,满脸恳切地请求说,尤主任,有点事麻烦你照顾照顾,我家要盖房,得请二十来天假,那里校长不准,麻烦你跟讲讲情。说完,从提篮里拿出两瓶清照特曲,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尤才的桌上。尤才面露和蔼,干脆地说,这么点事,还大老远地跑来,行啊,回头我给你们校长说一声,坐下喝几盅吧。不坐了,家里事多着哪,麻烦你了尤主任。小学民办教师没想到这么顺利,高兴得结结巴巴地往外走。

儿子拿着小人书笑嘻嘻地凑过来,探出右手从尤才面前的盘子里又捏一片猪耳朵,边吃边说,爹真威风,人家给你送酒还恭恭敬敬的。尤才端起酒一饮而尽,脸上漾起一波波满足的神色。

夜里,梦里雾里的尤才被老婆摇醒了。头重身轻,胃囊隐隐作痛,整个知觉被浓浓的睡意笼罩着。他没好气地质问说,咋了?老婆也没好气,还问我哪,你咋了?我哪里咋了?没咋,啥时着了这邪病,嚷起梦话来了,深更半夜,怪吓人的。我说啥梦话来?谁知你说的啥,打雷不打雷的,这么好的天,外边月亮亮着哪。尤才愣怔了一会,笑道,我是对下边一个民办教师说的,叫他好好跟着我干。老婆警觉起来,男的还是女的?男的。咳,一个男的还在梦里念叨个啥劲,我还以为你背着我在外面搞了挡子花花事哪。别闲扯了,旁人工作还忙不过来,哪有心思弄这个。

老婆知趣地背过身,不再作声。尤才却睡不着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隐隐现现,却是刚才梦中的情形。尤才忆起他正在召开全镇的校长会议,坐在最前面的阵中心中学校长古月和祖书学区中学校长马晋平侧对着他,两个人毫无顾忌地窃窃私语。他气愤地拍拍桌子,叫他俩停止谈话,两个人看也不看他一眼,私语的声音更大了。他看见张大江,这个洼峪镇教育界新冒出来的人物满脸虔诚地望着他,边听边记笔记,有时朝他尊敬地笑笑。尤才对张大江大加赞扬,赞扬中用了一个他以为十分贴切生动的比喻,引得会议室里掌声雷动。那个十分贴切生动的比喻大概是说张大江是洼峪镇教育界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镇中心中学校长古月对这个比喻不服,站起来反驳。尤才毫不客气地训他说,古月你犟啥,人家学校那么几个人就考出一个中专生,你那么大个中心中学才考出去几个?古月无话应答,羞愧地低下头。忆到这里,尤才猛然生出一个疑问,召开校长会议,张大江咋也参加了。疑惑见,一个念头闪过脑际,莫非是神灵托梦,叫我提拔张大江做校长。这个念头转瞬既逝,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张大江的身份,张大江还是民办教师。在洼峪镇从没有过民办教师当校长的先例。

老婆翻过身来,两眼闪闪发亮,喋声喋气地埋怨尤才,叫你这一折腾,困意都跑了。你睡不着,旁人就睡着了!为啥?为啥不为啥的,你又帮不上忙。老婆眨眨眼,脸一热,向尤才靠了靠,你要不要……可是没有了。尤才不解地问,要啥,啥没有了?老婆支起上身,侧看着尤才,压低声音道,啥没有了,这几天你老是缠着问的啥。说完,见尤才怔怔的,知道他不是为那事睡不着,咕噜一句,不要算了,俺又不是上赶着你。一骨碌翻过身去,没好气地说,你打雷去吧!尤才猛然悟出老婆的意思,热血沸腾,一伸手把老婆扳过来。完事后,两个人都疲惫之极,话也懒得说,便呼呼大睡过去。早晨醒来,尤才大吃一惊,他又做梦了,而且是上个梦的延续,他继续召开校长会,还是民办教师的张大江依然在会上。尤才决定今天到张大江的学校去一趟。

开完座谈会回来的路上,尤才的思想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后悔自己专门指名叫张大江送他,还跟他说打个响雷啥的,这不是明明暗示要提拔重用他啊,再说各学校的校长正当着好好的,咋个提拔重用法,不过,北岸中学校长王敦伍不换不行了,就是换下来也轮不着他张大江啊,学区中学校长,民办教师,不行,难道全洼峪镇的公办教师里找不出一个学区中学校长来,笑话。一连串的发问问得尤才陷入窘境时,他忽然生出逆反心理,校长是不缺,可那是些啥校长啊,古月和马晋平倒有点能力,可就是不听镇教委的招呼,言听计从的那几个,又一脚踢不出个屁来,这样下去,啥时能提高升学率?他的心理反复变化着,时而倾向这边,时而倾向那边。一段时间,尤才彻底放弃了叫张大江做北岸中学校长的想法时,思维里一片茫然。换下王敦伍,谁去北岸中学做校长?莫非真的有神灵在引导自己?摩托车坏了还没修好,本打算这几天呆在办公室哪里也不去了,下去就得喝酒,喝少了,下边倒像没吃够奶的孩子一脸的不过瘾,喝多了回来就得难受,惹得老婆待答不理的。可今天他竟鬼使神差地借了辆自行车跑那么远的路去了。临近北洼峪村,尤才心一横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叫张大江去替换王敦伍。尤才的这一重大决定是在两条理由的强烈推动下做出的。张大江在洼峪镇创造了奇迹,我咋就不能创造个奇迹?如果他张大江真的搞好了,不光对镇中心中学和祖书中学是一个触动,你古月和马晋平不是能得了不得,看你咋能在椅子上坐住,而且对下面其他的中学也会起很好的带头作用,这就叫“抓中间带两头”啊。

张大江木然地坐在那张从他爷爷那辈留传下来的旧式木椅上。一切声音都凝固了。一只黄蜂撞在门框,晕乎乎地下滑了一段距离,终于抓住一道凹缝,立定了,开始摆弄头上的两根触须。黄蜂定定神,朝四周环顾了一下,颤动着双翅向屋里深入,在屋里拧了一道螺旋状的轨迹后,向张大江的头上落去。几根发丝不胜黄蜂的重力,向一边倒伏,黄蜂就势跌落到张大江的耳廓上方。张大江一动不动,两束目光深刺进对面的墙里。老婆端着饭菜走进来,往桌上放好,扭脸一看张大江,哎哟一声趔趄了老远。张大江从木然中醒悟过来,正要问老婆咋了,老婆紧张地用手制止他,别动!咋了?张大江僵直身体,脱口冒出两个字。你耳朵上有只黄蜂。张大江腾地变了脸色,张大嘴巴,眼珠极力转向一边想看个究竟。黄蜂被两个人的反应惊动了,竖起触须,在张大江的耳廓上倾了倾身子,振动双翅飞走了。两个人虚惊一场,目送远去的黄蜂,彼此看清了各人额上冒出的一层细汗。

老婆责怪道,你傻了,黄蜂飞到耳朵上也觉不出。可不傻了,我还要傻到北岸中学做校长哪。快吃饭吧,今天去镇上跑了那么远的路。老婆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走到墙角捡起一把笤帚,细心地扫起地来。张大江见老婆对自己的话没有反应,问了句,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听见了,别说去北岸中学当校长,光咱这里的中学校长你都拿嘴当了多少回了。依俺看,你还是把心放进肚子里,别想那么远,啥事都得一步一步地来,等你转正吃上国库粮,再想别的也不迟,别像尤主任说的那样,冒回烟就散了,今年考这么好,过年还不一定哪,你可真得加把劲。张大江见老婆不信,着急起来,跑过去扳过老婆的肩膀,看着她的脸,我真的要去北岸中学做校长哪!老婆还是不信,别闹了,快吃你的饭,俺知道你一年没下地心里过意不去,俺又没拽着你去,你觉得在学校干带劲尽管用心干就是,你熬出点名堂来俺也跟着你享福,用不着成天当校长当校长地蒙俺,你就是不当校长俺说啥了?张大江更着急了,用力晃老婆的肩膀,满脸正经得吓人。我真的没蒙你,你说今天尤主任捎信来叫我去镇教委做啥?做啥?尤主任跟我谈了话,要我去北岸中学做校长!

老婆这才有些相信,放下手中的笤帚,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两个人对眼望着,说不出话。后来,还是张大江先开了口,起初我也不大相信,从镇教委回来的路上还醉里梦里的,可这是事实啊。老婆慢慢走过来,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满脸的疑问,说大江,你可是民办教师啊。尤主任说来,尤主任说咱镇上往后任用校干要打破公民办教师的界线,谁有本事叫谁干。俺看不这么简单,来家你不常说啊,说北岸中学乱了套了。我也这么想过,尤才可能是听说了我在咱村中学管理的情况,想借我的劲使使。对啊,咱又没往他家塞东塞西的,好事咋能平白无故地落在咱头上。张大江绷起脸,这事分咋看,弄好了也不见得是孬事。俺看你还是辞了吧,别大睁着眼惹身不利索。咋辞,文件都印好了,明天我就得去镇教委跟王敦伍交接。咋这么急哪。张大江一拍桌子,操,一辈子不嫁是个大闺女,豁上了,能干好别的就不说了,干不好也赚个学区校长过过瘾。老婆来了认真,可不行,实在辞不了就得想法往好处干,要干不好可就糟了,以后你咋能在教育上站住脚。就是啊,说归说,我也仔细捉摸过,反正是逼上这一步了,干不干又由不了自家,可到头来干不好坑得可是自家来。大江,这事咱可得用心想想,看倒底咋干合适。两个人渐渐平静下来,平静得沉沉重重。

第二天,张大江的老婆早早起来,给张大江做好饭,看着他吃了。张大江劝她也吃点,她不肯,说,大清早起来吃不下,先到地里干会活,回来吃了饭上学正好。两个人相捱着出了家门,张大江放好自行车回身上锁。老婆拄着一张磨得亮闪闪的铁锄,说小学放了学她去地里干一会才来家。张大江锁好门,老婆关切地嘱咐道,大江,拿好钥匙啊,千万别丢了,要不俺回不来你可没法开门啊。张大江嬉皮笑脸道,丢不了,在身上长着哪。真没正经。老婆不放心地去摸张大江的衣兜,嘴里念叨,漏不漏啊。张大江嬉笑着对着老婆伸来的手耸了耸屁股,不是那里,在下边哪,摸摸这把钥匙大不大。老婆红了脸,照张大江的胸膛推了一把,嗔怪说,再不正经,晚上俺拿剪刀给你绞了去。张大江来了精神,涎着脸凝望老婆,神秘兮兮地说,绞下来放到哪里?老婆扭脸四下望望,转了话题,催张大江快走,说昨晚咱俩商量好的事一定要尤主任应下来,不然北岸中学的工作不好开头。张大江这才一本正经起来,脸上浮起一层厚重的严肃。

张大江骑上自行车一颠一歪地远离了村子。路上,他瞅准无人的间隙,跳下车,在路旁的青石板上洒了一泡长尿。洒尿时,他猛不丁动了一个小小的念头,从镇教委回来,一定记着往这里看看,看这泡长尿能留下点啥痕迹。

去镇教委要经过北岸村西头,临近北岸村,张大江远远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跟他招手,走近了才认出是北岸中学的马忠水。张大江和马忠水不熟,只在北岸学区的教师会上碰过几面。张大江下了车,还没开口,马忠水就迎上来,脸上漾起一种轻佻的笑,哈哈,张大校长,啥时上任啊!说着走过来,在张大江的肩上重重拍了一掌。张大江被这一掌拍得怒火填胸,很不友好地回了一句,啥鸟校长啊!匆忙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不远,忍不住骂出声来,你个王八蛋,凭啥拍我一掌!

路上,张大江的眼前再也抹不去马忠水那个粗粗壮壮的影子。他心里有些发凉。早就听说,北岸中学马长福搞垮吕大勇时,马忠水是马长福的得力干将。马忠水那种性格,象引爆点很低的炸药,说不定哪一霎就有爆炸的危险。真要干那么一场,谁是谁非是小,影响可就大了,当领导最怵头的就是这个。来这么一会,弄不好就一败涂地了。不行,得把马忠水当个难题来解决。张大江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赶了四、五里路才想出一个解决这到难题的办法。听说北岸中学的会计老仲对领导挺忠实,对马忠水这种人得来点小手段,以毒攻毒吧,去了先跟老仲谈谈话,叫老仲在北岸中学的老师们之间散布个谣言,就说我张大江有不少亲戚朋友都是亡命之徒,喜好打仗,且打起仗来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这样一弄,马忠水肯定得收敛些,我再见机行事,从中施点小计谋,把马忠水拉到我这边,不指望他出啥大力,得不闹事就行。张大江浑身一轻松,好象身体里的某种疾病被自己治愈了一样。他振作精神,敞开喉咙嚎了几句自编的不伦不类的小调:

酒瓶子倒过来底朝上啊,扬场锨最好是用木头的……

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今天到镇教委来,张大江本来还有点顾虑,觉得他跟王敦伍交接时的气氛肯定不大自然。一上一下,毕竟是怀着不同心情的两个人碰在一起,心里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能做北岸中学的校长完全是凭了本事,不像有些人那样靠不正当的手段硬拱上来的,更何况全洼峪的人都知道北岸中学成了一个烂摊子。没想到王敦伍比他来的还早,一见面就靠过来亲切地同他握手,一点敌意也没有。王敦伍跟张大江谈话时,主动把自己从北岸中学校长的位子上挪下来,叫人感到镇教委派张大江替换他做北岸中学校长是他求之不得的。王敦伍说,就像他本来只能挑一百斤的担子,却挑了一百七八十斤,早就吃不住劲了,幸亏有人来替,不然非把他压趴下不可。说到这里,王敦伍摇摇头,感叹道,还是跟那些不会说话不会思想的仪器打交道好啊,想咋安置就咋安置,安置错了也不会跳起来跟咱打仗。张大江听出王敦伍说的都是真心话,心里踏实下来。两个人说着话,尤才笑眯眯地凑过来嘱咐王敦伍,老王,你可得支持大江的工作,把你这段时间在北岸中学的感受和宝贵经验跟大江透透。王敦伍仰脸一笑,尤主任,别批评我了,我在北岸中学垂帘听政的事全洼峪镇都传遍了,我还有脸给人介绍经验。在场的镇教委成员哈哈大笑。

尤才满脸和蔼地问张大江有啥困难,张大江一副为难的样子,忧心重重地说出昨晚他跟老婆费尽心思商量出的三个条件。尤主任,有三件事你得给我做主。哪三件事?第一件是把马长福调出北岸中学,不设副校长了。还有必要啊,我准备找马长福谈话,如果他的病还没好就给他放长假,叫他在家里养病,如果他想上班,明说给他,以后把他和别的老师一视同仁,别拿着个副校长的头衔当护身符了。尤主任,我觉得还是宁缺毋滥好。这个……我考虑考虑,第二件是啥?尤主任,你说啥也得先扶 我一马。咋扶法?我上任那天,你得去一趟,对北岸中学的老师说几句,给我撑撑腰。行,我一定去,第三件哪?尤主任,我张大江去北岸中学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尽其所能培养出几个好学生,为咱洼峪镇的教育争争光,那里的情况特殊,去后我要根据实际制定一些可行的措施,你可得给我撑腰,你放心,我张大江决不会自作主张,啥措施也得征求你的同意后再实施,当然,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哪,我要是有不对的地方,你得给我点面子,背着人,批评甚至扣我的工资都行,可千万不能当着老师的面给我下不了台,要不会降低我在北岸中学的威信,以后工作起来可就被动了。尤才笑着沉思了一会,咬咬牙,行,大江,这三件事我都答应你。

镇教委办公室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旁边一直呆愣愣看着张大江的王敦伍笑着插嘴说,啧,看来能当官的都有些道道,当初,咱咋没想到这些。张大江也笑,你水平高,用不着这些,我水平不行,不找把保护伞咋治。尤才又跟张大江闲谈了几句,说那天他一定亲自拿镇教委的文件去北岸中学。张大江一个劲地点头表示感激。张大江和王敦伍要走出镇教委公室时,管人事的董其光唤住张大江,说,张校长,别忘了你去北岸中学后应干的第一件事啊。张大江不解地说,啥事?去了先把原先王校长挂在校长室门上的帘子摘下来啊。镇教委的人连同王敦伍和张大江又哈哈大笑了一阵。

 

8

日头偏西,向着太阳的村落一片辉煌。群山的阴影里,高高低低的树木伸长了脖子,似在倾听来自天堂深处的暮鼓,又似殷切期待博大的夜色徐徐将它们揽进夜晚宽厚的怀里。回家的路上,张大江的心情如村庄升起的炊烟,在辽阔的空间里自由自在地舒展。今天是他去北岸中学上任的第一天。一切象他事先预想的那样顺利又令他满意。尤才主任按时来校,一番严肃的讲话明显地袒护着张大江。张大江的就职演说虽然是即兴发挥,但发挥得淋漓尽致,引来了一阵阵响亮的掌声。显然,张大江安排会计老仲做的事初见成效。在厕所前,张大江与马忠水打了个照面,马忠水一扫印象中的大不在乎,客气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张大江仔细品味,一点不恭敬的痕迹也没找到。尤才一走,为了检验一下他这个新校长的威严程度,张大江随意安排一位教师,校长室没开水了,去伙房弄一点来。那位教师应声而去,不一会就提着两只沉甸甸的暖瓶急走回来。

回家的路大部分坑坑洼洼,起起伏伏,骑自行车行不多远就得跳下来推着走。因为心情好,张大江走得很耐心,仿佛永远这样走下去他也不会烦躁。无意间,张大江看到路边青石板上的一片尿痕,恍然忆起上次从镇教委回来竟忘了光顾这里。张大江把自行车放好,背了手走过去,很投入地欣赏起自己的杰作来。尿痕轮廓幽暗,曲线圆润,凹凸有度,猛一打眼,如一副做工精细的地图。张大江突发奇想,人若喝下墨汁,等有了尿意,架起家伙对着宣纸猛扫一番,说不定能创作出一幅高品位的水墨画。

张大江来北岸中学属于中途调换工作,之前,学校虽然混乱,但领导班子还算健全。由于对学校情况不熟,不好对领导班子进行变动,他打算工作一段时间后,留心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尤才主任找马长福谈过话,因为堂兄不在县教委了,马长福对前途不再抱有希望,又不愿调出本村去别的学校,也就同意了在家里长期养病,等病好后去镇教委报到重新安排工作。这学期已过去两个多月了,时间非常紧迫,张大江深知自己必须急于求成,保证明年中考后能在北岸中学和尤才的心目中站稳脚跟。

张大江吩咐教导主任潘天会组织召开毕业班任课教师会议,会上公布了几条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制定的奖励措施。措施一公布,有的老师提出疑问,咱学校的经费早吃光了,到时拿啥奖?大家请放心,经费由我和老仲设法筹集,决不会欺骗大家,到时要拿不出钱来,你们可以给合伙去搬我家的东西,大伙要不相信,我可以跟大伙立下个字据。老师们凑成堆乱纷纷地议论一阵,个个精神抖擞。在他们的经验中,学校经费历来都是供学校领导糟蹋的,从来没顾及到他们,按现在的措施,拼上力下番功夫弄出点成绩,就能弄到几个,谁不动心。北岸中学现在的老师,除教导主任潘天会其余都是一穷二白的民办教师,每月的工资也就够个称盐打油的钱,还不能按时发到手里。措施中的几项奖金虽然不太可观,但对他们却是个不小的数额。开完会,毕业班的老师精神焕发,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教学中。初一、初二的老师也受了毕业班老师的影响,一扫往日的懒散拖拉,渐渐把心思收拢到学生身上,学校里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大好景象。

张大江叫上会计老仲捱个拜访村委的人。村委的人都听说过张大江憋足劲送出中专生的事,对他挺欢迎。张大江将他的几项奖励措施神乎其神地一说,村委的人都表示赞同。张大江发誓道,只要咱这里考出了中专生,我张大江一定为村里争取个镇政府颁发的尊师重教先进单位。村委的人来了兴致,说他们根本不疼那几个钱,要真考出了学生,不用张大江来催他们就会主动敲锣打鼓把奖金送到学校去。回来的路上,会计老仲一个劲地冲张大江伸大拇指,真痛快,真痛快,张校长你真有一套。

9

 

在北岸中学干那么多年校长,最令张大江提心吊胆的是来这里的第一个暑假的前半个月。十多天里,他每天都风尘仆仆地到镇教委跑一趟,看中考成绩有没有下来。他深知今年的中考成绩将决定着他以后的命运。尤才对他的态度多少有了些变化,不即不离的,见他进来,只是简单打个招呼,不冷不热地又忙别的去了。这更加使他惶恐不安,他坚信这次中考北岸中学能不能考出中专生决定着他这校长能不能继续当下去。老婆劝道,隔一天再去看看吧,反正功夫也下了,心也操了,就看老天爷睁不睁眼了。张大江唬起脸,万一老天爷不睁眼哪?老婆被他的表情吓得心慌意乱。深夜,常常被张大江摇醒的老婆睡眼朦胧地问,做啥?别睡了,醒醒。你那东西不是好几天都不顶用了。想到哪里去了,醒醒跟我说几句话,要不还不知啥时才熬到天明哪。老婆只好哈欠连连地跟他应对。第二天一大早,张大江匆匆吃几口饭又去镇教委了。

谢天谢地,北岸中学考上了两个中专生,比预想的还要好。张大江跑回家跟老婆一说,老婆洼地哭出声来。张大江吃惊地扳起她的肩膀,咋,你娘家爹死了!老婆对准他的胸膛就是一巴掌,你胡说八道啥啊。那你咋了?俺是高兴的。两个人没头没脸地搂抱在一起。晚上,张大江亢奋地厉害,老婆受不了了,缩身躲到床角,埋怨道,你今晚这是咋了,比刚结婚那阵劲头还大。张大江看着缩头缩脑的老婆,哈哈大笑几声,四肢一伸仰躺在床上,瞪大眼看着房顶说,刚结婚那阵我算啥,整个一个人不人鬼不鬼对以后的日子连想都不敢想的民办教 师,往后我张大江可要成人上人了。

张大江两口子做梦也想不到镇教委主任尤才会一高兴把张大江当作有突出贡献的特殊人才涂脂抹粉地向上级作了汇报。不到一年,张大江转为正式公办教师。

张大江发福了。起初,有人提起,他总是谦和地摇摇头,说这些年光顾忙学校里那一套,没大下地,身体缺乏锻炼出毛病了。只有在家里,老婆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他身上的肥肉,说他胖得都摸不着骨头时,他才摊开手掌将身上拍得啪啪响,一个劲地慨叹,还是公家养人啊,光凭咱那点家当,砸锅卖铁也养不出这身肉啊!慨叹之余,两口子对在北岸中学下的那番功夫和苦心也就无怨无悔了。张大江的脾气在洼峪镇教育界也是出了名的。全镇期末统考后,老师们去镇中心中学集体阅卷。成绩一出来,张大江在饭店设宴款待北岸中学的老师。他先开始打官,一番慷慨陈词后,他命令北岸中学的老师按考试名次喝酒,第一名一气喝一盅,第七名一气喝七盅,那位考倒数第一的老师一气喝下十五盅,当即出溜到了桌子底下。但这并不说明张大江在北岸中学抓起工作来就一帆风顺。北岸中学的老师中他最怵头结实粗壮的马忠水,尤其是这几年,马忠水令他头疼又无可奈何。

10

学期初,马忠水提着两瓶酒找到张大江家里。没几句话,马忠水的来意便明确出来,他想当初三的班主任。张大江挺为难,没有立刻回绝,打发老婆弄几盘菜,要和马忠水喝几盅。马忠水毫不推辞,很爽快地坐在椅子上。张大江叫端就端,而且每次端起来马忠水都是一饮而尽。几盅酒下肚,两个人你亲我近。张大江趁机提起马忠水想当初三班主任的事,说现在不是时候,贾长文正干着好好的,换下来不合适。马忠水一摆手,张校长,别提这事了,我来你家根本不是为了这事,主要是打心眼里挺佩服你,想多跟你接触接触。张大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地举起盅子主动和马忠水碰了碰,连饮四盅。马忠水回家时,紧紧握住张大江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张校长,你放心,我马忠水一定给你当个好兵。

校长室与教师第二办公室相邻,张大江断不了去那边看看。第二办公室的老师为人大都随和,没有这是那非,看起来相处得挺和睦。他们也挺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张大江每次过去,都看到办公室里井然有序,备课的,看作业的,一派忙碌的景象。张大江虽然断不了吹胡子瞪眼的耍耍性子,但内心里他对这个办公室的工作还是挺满意。第一办公室就有些懒散。几次,张大江到那里转转,除初三班主任贾长文像是在备课外,其余的都把书和备课本推到一边,凑成堆闲谈。有时,张大江一进来,他们的谈话嘎然而止,有时,爱着面子,不愿做缩头乌龟,变换语气,将刚才的话题延续几句。张大江为此发过几次雷霆,但没有完全禁止。

张大江坚持每周和毕业班的老师谈回话。一次,谈完话,他把毕业班班主任贾长文留下,问你们办公室的人咋老是啦闲呱?贾长文嘴一撇,说还不都是那个“喝不响”引的,整天找茬说话,人家见了酒比爹娘都亲,还好逞能,动不动就把盅子喝个底朝天,还以喝起酒来没有动静自我标榜,别人便偷偷给他取了“喝不响”这个绰号。张大江点点头,说这绰号还真是那么回事,唉,你们办公室得改改啦闲呱的坏毛病了。张校长,这事别怪别人,只要马忠水不带头,保证啦不起来。张大江一脸生气的表情,行啊,抽空我找马忠水谈谈,你回去吧,加把劲,咱校的毕业班就你会拾掇。

张大江跟马忠水谈话是在一个星期后。那天上午,他翻看报纸时,从报纸上翻到一份《初中三年级综合测试题》,看着挺有深度,便兴冲冲地去推荐给贾长文。进了第一办公室的门,马忠水几个人又在闲谈,谈的是如何用细铁丝挽一个活结固定在麦垄里套野兔。张大江去时,几个人正谈到兴头上,一个个像面对着香喷喷的野兔肉一样,满脸馋相。张大江挺生气,把报纸推给正在埋头看学生作业的贾长文后,阴沉着脸走出来。回到校长室,他心烦意乱,总觉得挤了一肚子的脏话要发泄出来。翻开一本新来的《山东教育》杂志,只认字,连不成意思,于是他推到一边,坐在那里生闷气。门突然开了,女伙房工领着镇教委小学业务员走进来。

弥进才说是来统计北岸中学今年的毕业生人数。以前都是中学业务员张水宝来统计,张大江有些疑惑,问道,水宝忙不过来,你学雷锋做好事啊。还水宝哪,早成草包了。咋?被尤主任赶出了镇教委,下放到小学教书去了。为啥?前天去镇中心中学统计毕业生人数,跟古月一起喝酒来,这家伙也太没头脑了,在镇教委干了一年多了,古月和尤主任不和你又不是不知道,却偏偏往线团里钻,这不是找着寻不利索啊!张大江替张水宝叫屈,许是古月硬留下不叫水宝走吧。就是脱不开身,你也不能在古月面前说尤主任的坏话啊,你那中学业务员是谁提起你来的,又不是古月,真是忘恩负义。张大江吃惊地问,张水宝在古月面前说尤主任啥坏话了?说尤主任没有当官的风度,真是笑话,没有当官的风度咋当了这么些年官,正好有些人存心不良,暗地里败坏尤主任的形象,说尤主任像抽大烟的,这不是火上浇油啊。张大江不大相信,说水宝在镇中心中学说尤主任的坏话,尤主任咋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兴许是谣传哪。没有风咋能起浪啊。

张大江见弥进才一心倾向于尤才,不好多说,吩咐人将毕业生人数报给弥进才,挑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跟他聊。看看时间不早了,张大江留弥进才吃饭,见弥进才不太推辞,便叫伙房工去炒菜。菜刚摆上桌子,马忠水推门进来。张校长,这几天的报纸,有没有初二的综合试题啊?没有,有的话我早给你拿去了。马忠水显得有些懊悔,转身往外走时,目光像是被桌上的菜粘住了。张大江心里一动,想趁机跟他谈谈话,便留他坐坐。马忠水连个折扣也没打,从旁边搬把椅子坐下,抢着给弥进才和张大江满酒。

酒场上,张大江想起马忠水的那个绰号,仔细观察了一番,一点不假,马忠水喝起酒了像咽空气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忍不住抿着嘴直笑。弥进才问,张校长,笑啥啊。你来我高兴的。马忠水随声附和,真的,张校长常跟我们提起你,夸你有才干。弥进才脸微红,我啥才干,亏了尤主任的提拔。

送走弥进才,张大江叫马忠水坐坐喝几杯水。几杯水喝过,张大江借着酒意问马忠水,忠水,我咋看着你们办公室的人老是啦闲呱。马忠水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诚恳地说,张校长,我早就看着你对这事不满,你放心,我们以后一定注意。说完,话转了个弯,张校长,其实这事你也别放到心上,那几个人平时都挺卖力,有时备课备累了,休息休息脑筋。张大江觉得挺好笑,心想,哪有这么休息脑筋的。马忠水两眼紧盯着张大江,神秘地说,张校长,不知你看出来没有,我们办公室有的人是假积极。谁?你真的没看出来?你是说贾长文吧。马忠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送走马忠水,会计老仲来找张大江签字。张大江问起马忠水和贾长文的关系,老仲叹一口气,两个人又闹矛盾开了。为啥?马忠水一心想当初三毕业班班主任,可年年都是贾长文的。张大江用商量的口吻说,马忠水那水平咋能干毕业班班主任。老仲又叹口气,水平高也不行,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坏毛病,要是当了毕业班班主任,还不天天到学生家找酒喝啊。

11

北岸中学和北岸小学隔着一道院墙,课下时间,墙那边喧闹的童声使这边显得有些寂静。一边是无忧无虑,一边是发奋苦读,相比之下不由人生出慨叹。北岸小学校长王成刚长的慈眉善目,衣着朴素得跟下地的村民一样,张大江上任的第二天,王成刚在小学里置办了一桌酒席,邀他过去,说是为他接风。张大江挺激动,发誓一定要跟王成刚好好相处,不能像有些地方的中小学校长,当面你兄我弟,转过脸就你臭我我臭你。那天,王成刚来张大江这里玩,几句闲谈之后,透露了一个关于北岸中学前任校长吕大勇的消息,说吕大勇患了绝症。张大江吃惊地问,啥绝症?胃癌,晚期了,听说连口水都喝不上,没几天了。张大江慨叹说,太年轻了。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脸上满是惋惜的神色。王成刚突然幸灾乐祸地一笑,听说马长福的病在家养得更重了。马长福倒底是啥病啊?神经受了刺激,马长福是啥人,实足的官迷啊,听说没来洼峪镇时,他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拱镇中心中学校长,可惜他堂兄官小了点,镇中心中学校长没拱成,反倒落下这邪病,眼下更没指望了,病不加重才怪,听说他常常半夜里爬起来满街跑,弄得家里不得安生。这真是报应啊。两人说来说去,说到了马忠水。王成刚提醒张大江,这人你得注意着点,他那脾性又直又坏,万一弄出点事来,人家倒不笑话他,反倒说咱没水平。可不,这点我早想到了,这人也真是,就他那水平还想当初三班主任哪。王成刚忙不迭地警告张大江,说可不行,马忠水要是当初三班主任,还不把学生都喝跑了?可不,我也这么想,好赖拖下这学年,我得找找尤主任,把他调出北岸中学散了。王成刚不同意,大江,可不行,这样弄不好会打草惊蛇的,马忠水是民办教师,家里那么多地,他能愿意出去,再说,现在尤主任不一定啥事也顺着你,刚上任那阵行,他用着新鲜,时间长了就不一定啥事都依着你了,要是马忠水托人往尤主任那里跑几趟,调不出去了,还不跟你成了仇敌,那样的话你以后的工作就没法干了。张大江一撇嘴,说马忠水一个小民办教师,趁几个钱啊,学校里破点本给尤主任买点稀罕的,不怕尤主任不依咱。王成刚说,可不行,尤主任又不傻,他知道咱送的东西花的都是公家的钱,不但不领情,还觉得咱应该这样办哪,下面的人就不一样了,挣不得仨核桃两枣的,多少给他点他就得掂量掂量。也……是。王成刚叹口气,大江,看来你还得用老办法,哄孩子似的,学校有人吃饭,叫上马忠水满满酒,叫他吃点喝点,再不轻不重送他几句热乎话,他也就俯首帖耳地听你摆弄了。张大江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唉,都大半辈子了,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类人,没官没职的,倒成了学校的酒陪了。

一次,张大江去镇教委开校长会,镇中心中学校长古月和他的座位紧捱着。会前,校长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古月将面孔正对着张大江,问他多大年龄了。张大江说了年龄之后,古月咂咂嘴,还算年轻,真有些大才小用了,要是在我这里,给你一个级部也比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北岸中学强。古月在校长们中间非常高傲,有的校长堆起笑脸跟他套近乎他都头不抬眼不睁,待答不理的。在古月面前,多少有点自卑的张大江莫名其妙地感动起来。古月笑眯眯地看着他,把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会后,古月和祖书中学校长马晋平约张大江去理发,去的就是美美理发店。古月向韩美美吹嘘张大江是造中专生的能手,以后如何有前途,说得韩美美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停地向张大江身上滚。以后,古月又约张大江去到美美理发店去了几次。张大江同韩美美混熟了,便有意留长了头发,一个人鬼使神差地往这里跑,并悄悄拥有了那个亢奋心灵的秘密。

自听弥进才说中学业务员张水宝因和古月喝酒被尤才免到了小学,开校长会时,张大江便不敢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与古月接触了。也有凑巧的时候,一次,古月的钢笔没墨水了,探过身要张大江匀给他一点。两个人笔尖对着笔尖,古月毫无顾忌地开了句硬碰硬的玩笑,引得周围的人嗤嗤发笑。张大江一抬头,正好撞上尤才那冷冷的目光,脊梁上抚过一股凉气。此后,张大江便有意躲着古月,每次开校长会,他总是先定晴找到古月的座位,然后选一个距古月较远的位置坐下。

时间过的飞快。日子像钟表上的时针,瞪了眼细看,一点也看不出走动,但埋头投入地干几件事情后,抬起头来,一大片时光早已溜到脑后去了,记忆里鼓囔囔地装满了往事。马忠水被张大江装扮成北岸中学的一个特殊人物,一有招待便招他来满酒倒水,顺便叫他过一过酒瘾。马忠水对他的特殊身份挺满意。镇教委尤才主任来北岸中学喝酒,趁马忠水上厕所的功夫,笑着对张大江说,大江,你算摸透了马忠水的脾气,这不等于给老虎吃安眠药啊。张大江说,不这样咋治,又不能把他从北岸中学调出去,与其惹得他不痛快闹事,还不如迁就着他,腾出手来抓抓学校的工作。张大江的话并没有引起尤才的同情,尤才只是隔靴瘙痒地说了句,得多做工作啊,有的老师素质太差。张大江禁不住记起王成刚说的话,心想,看来提出调动马忠水,尤才不会同意。

11

 

今年春节前后在家的那些天,张大江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刚到北岸中学的那个年底。寒假前,两件喜事并肩涌向张大江,使他浑身的血液如刚解冻一样汹涌澎湃。

期末考试中,北岸中学有三名学生的成绩总粉闯进全镇毕业生的前十名。成绩最好的一个名列第二,照此发展,明年很有希望送出中专生。教导主任潘天会从镇教委抄分数回来,气喘吁吁地向张大江汇报完,舒眉展眼地说,咱北岸中学总算有出头之日了,唉,这几年我可窝囊够了,村里都说我,教导,教导,光教不导,可在那种情况下,咋导啊!潘天会急匆匆地从兜里掏出一张油印通知,干劲倍增地说,张校长,放假通知发下来了,其它学校都决定延长毕业班的放假日期,我看咱也得晚放几天。张大江为潘天会倒一杯水,掩盖住心头勃发的兴奋,沉稳而有力地说,咱才不搞那种费力不讨好的傻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才盼来这么一个节日,学生心里早痒痒开了,硬把他们关在学校里,他们能安下心来,干脆咱按时放假,叫他们好好蹦达几天,待春节一过,一个个都没思没想的了,咱憋足劲一猛子扎到中考,到时不出中专生才怪哪。

张大江意外地发到一学期的校长补贴,同他这个月的工资加起来,总共一百五十元。一百五十元钱,对发惯了几十元工资的张大江来说,分量沉甸甸的,心想这回可过个好年了。回到校长室,他关严房门,解开衣领,颤着手将钱装进贴身的衣兜里,顿觉身上像藏了珠宝一样沉重。突然,张大江感到那一百五十元钱带在身上一点也不安全,仿佛周围埋伏着小偷。他不停地抬头看表,盼着赶快放学,赶快回家把钱塞进老婆的手里。放学铃一响,张大江就锁上校长室的门匆匆回家了,这是他来北岸中学后第一次按时回家。

老婆接过钱,吓了一跳,哪里来这么多钱?发的。咋这么多?工资和校长补贴。啥是补贴?当校长的操心费啊。不知道当校长还有这好处。你说的好,没好处谁当官啊,想来咱还真得好好当,不用说别的,光这小半年喝的酒比我前半辈子还多。这小半年你下的力也比前半辈子大啊,打心眼里说,俺倒不稀罕你喝公家那点酒,少喝点人活得更壮实,不过,这些钱倒挺应急,看来国家还挺讲理的。

吃午饭时,老婆突然问起张大江,你们学校的马忠水最近咋样?没事了,对我言听计从的,是我拿学校的酒把他喂的。老婆忧心重重,说这人咋这样,俗话说,狼咋喂也是狼啊,你可得当心点,别啥时候叫他咬你一口。张大江嘴里含满了饭菜,鼓突着腮帮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老婆埋头吃饭,细嚼慢咽的。饭桌前异常平静,平静得令张大江吃饭的声音有些夸张。

12

 

还真叫张大江老婆言中了。初三的一位女生的父亲在铁路的工程队工作,很少来家,这次回来过春节,知道女儿的成绩比以前有所提高,又早听说北岸中学校长张大江挺会培养中专生,便打算趁这回来家的机会宴请初三老师,叫他们对女儿使使劲。春节后开学的第一天,那位女生的父亲来学校邀请老师。张大江见他说话诚恳,满口应承下来。张大江本想自己不去了,初三的老师走了不长时间,女生的父亲又来叫,说这回请客主要是冲他来的,他不去就没意思了。张大江推辞不掉,只好去。

下午回来,张大江到各办公室转了转,发现马忠水不在,问别人,都说不清楚。他有些生气,因为带着酒意,转身就忘了。大约下了第一节课,醉意朦胧的张大江正伏在桌上起草这学期的学校工作计划,门咣当开了,一股冷风猛烈地袭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马忠水黑红着脸摇摇晃晃走进来,径自走到墙角拉一把椅子在张大江面前坐下,椅子吱呀发出一声惨叫。马忠水满脸杀气地看着张大江,嗡声嗡气地说,张校长,我有事跟你商量。张大江忙陪笑脸,说吧,老马。张校长,下学年我要当初三的班主任。这……张大江酒意消了一大半,倒杯水端给马忠水,说老马,喝酒了,先喝杯水解解酒。马忠水将眼一瞪,我就是喝酒了,还能光叫初三毕业班的老师喝啊。说完将杯子一推,说他不渴,他是来定定下学年初三班主任的事。张大江像被抽了筋一样,浑身松软,脑子里乱成一团。他强装笑脸,试着劝马忠水,老马,一个初三班主任啥好当的,星期天、假期不歇息不说,到时考出学生还好,若是考不出叫人说三道四的。马忠水两眼一瞪,别来这一套,干脆着点,叫干还是不叫干?张大江没了退路,扭头看着窗外,嗫嚅道,咋不叫干,真要想干……干就是。好,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马忠水抬高声音,要张大江写个字据,伸手拿起张大江桌上的本子,哧啦撕下一页摊到张大江面前。张大江为难地看着马忠水,这个……还写啥字据。马忠水摇摇头,说可不行,话是一口气,说过就没了,不写个字据咋行。咋写?堂堂一个大校长,这个还不会,就写,下学期初三班主任叫马忠水当。张大江犹豫着握起笔,照马忠水说的写下来。张大江写完,马忠水瞪大眼珠补充道,张校长,写下名字和日期。张大江傻愣了一下,木然地在那张皱巴巴的纸上写着,胃里一团东西翻腾了一下,叫他差点呕吐出来。马忠水拿起纸胡乱叠了叠,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了。张大江傻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思维里一片空白。

晚上,张大江藏来藏去,还是把下午学校里发生的事跟老婆说了。老婆半个身子从被窝里弹出来。黑暗中,张大江清清楚楚看见老婆脸上绷紧的惊恐和不安。你真打算下学年叫马忠水做毕业班的班主任?咋能啊,除非我不想干北岸中学校长了。那你为啥答应他,还和他立了字据?先稳他稳,缓和一下气氛,他喝成那熊样,要不应他,他还不知会弄出啥事来。老婆长吁短叹,说马忠水咋这么不讲道理,不行跟镇教委反映反映,看看有没有啥好办法。散了吧,那个尤才,拍打桌子吓唬猫行,要动真格的,就鼻涕了,再说人家咋肯为咱得罪人啊,唉,自哥的事还是得靠自哥解决,车到山前必有路,先糊弄几天再说吧。老婆百思不得其解,说这样的人咋能当老师。

两口子哀声叹气,迷迷糊糊睡着了。张大江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他成 了一位八路军排长,被一群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追赶。他满头大汗地狂奔,跑到一个山脚再也跑不动了,干瞪着眼看着一长排雪亮的刺刀向他刺来。张大江苦叫一声,今辈子是完了!一个哆嗦醒来,屋子里满是漆黑。睡意没有了,他打开灯,从枕头下翻出几本书。一本是《学校管理疑难问题解答》,没翻几页,他便气呼呼地扔到一边。接连翻了几本,直到看到那本从学生那里没收来的《宇宙揭秘》,他心里一阵骚动,聚精会神地研读起来。

节日的气氛渐渐淡了。春节像一场大戏,还没上演,喧天的锣鼓和贴在街头巷尾的海报已经把人们的心思聚拢起来。人们开始变得兴奋,变得富于情感,幻想的翅膀不时触到戏中最感人的情节。此刻,各自的心情不论是欢乐,忧郁,还是平淡,都无可避免地被冲天的喜气润染了。于是一个个手忙脚乱,将磕磕绊绊的日子匆匆挽一个结,长舒一口气,解下身上的包袱,一身轻松地奔向那个一年一度用岁月和习俗堆垒起的戏台。近了,更近了,在他们板着指头喜气洋洋的数算中,帷幕徐徐开动。看见了,听到了,他们看见了一座山最高处的风景,他们听到了生命中又一串高亢的钟声。他们放松身心,用爆竹响亮的歌喉和烟花美丽的光芒,将一个本来普普通通的夜晚装扮得缤纷,温暖,神圣。春节是一个幻影吧,转眼功夫就不见了。人们又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回味,眷恋,不知不觉中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出了好多日子。多了一圈年轮的树木有了润泽,久违了的鸟的鸣叫重又响起,季节早已排起整齐的队伍等待人们一一走过。

13

各项工作就绪,张大江伸几下懒腰,活动活动身上的关节,忽然想起春节后还没见到北岸小学校长王成刚,当即决定到那边走走。过了院墙边上的小木门,张大江散开目光一扫,小学院子里满是破碎的爆竹皮和被踩得扁平烟花筒子,心里一愣,这个王成刚,过春节过懒了,以前把院子打扫得明镜似的,连根草也找不着,现在都啥时候了,还赖在春节里不出来。张大江想好一个玩笑,准备见到王成刚时说给他,两个人哈哈大笑一场。进了小学校长室,没看到王成刚,南洼峪镇小学也就是洼峪镇中心小学校长赵大能,正坐在王成刚的办公桌前,手里托一个粉红色的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水。

张大江没跟赵大能打过交道,但对他的情况有所了解,洼峪镇教育界广为流传的“南小一壶茶”就是说的赵大能。大概是说,赵大能每个月都给尤才送一包上等的茶叶。见张大江进来,赵大能放下手中粉红色保温杯,说来啊,张校长,早就想过去拜访你,一直抽不出空。成刚哪?去祖书小学了。去那里做啥?噢,你还不知道啊,我们小学的事,成刚到祖书小学做校长去了。哪……这里?镇教委把我弄这里来了。张大江吃惊地问,咋半晌不夜的就调动工作?我也不清楚,工作需要吧。赵大能脸上掠过几丝不自然的神色。张大江叹口气,炸下可够成刚受得,祖书小学离他家那么远,家里老婆孩子的地还全指望他哪。赵大能嘶哈一声,说咱当校干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张大江觉得与赵大能谈话不如同王成刚随便,客套几句,回中学了。

一周后,在镇教委召开的洼峪镇中小学校长会议上,张大江见到了王成刚。通知要求八点半点名,八点四十分正式开会。路上自行车出了点毛病,张大江喘着粗气赶到镇教委时,一看表,已经八点三十五分了。刚进门,张大江瞥见尤才和赵大能在东边墙角说话。赵大能漠然地看了看张大江,没言语,像不认识他一样,继续和尤才说话,接连耸肩摆手,跟尤才很熟的样子。尤才突然将张大江唤住,张大江以为他有事要安排,停下脚,笑着看他。尤才一脸严肃,还有些生气,咋来晚了,以后注意,咱当领导的都这样拖拉,咋能管别人!张大江本来赶路走得有些心烦,吃这么一棒,心里动了气,心里暗暗骂道,你牛气啥,有威风咋不照着古月耍耍,我张大江不就是头一回迟到啊,人家古月时来时不来的,有时随便打发个小青年来替他,你也没敢咋着人家。

进了会议室,张大江一眼就看到了王成刚那张憨实的面孔。王成刚像是专门等待张大江,张大江一出现,他便伸手打招呼。两个人远远一笑,没顾上答话,会议就开始了。开会的间隙,王成刚上厕所,张大江相继跟了去。厕所门前,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张大江问,咋治的?你没听说?听说啥?赵大能和她学校的女教师范珍珍的事啊。范珍珍,就是常穿得红花绿毛的那个?对啊。范珍珍和赵大能咋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还咋了,也巧,谁碰上不行,偏偏叫女校工碰上,范珍珍是女校工的亲侄媳妇,这事还捂得住,两个人也太没头没脑了,做那事连门也不插,叫女校工看了个蝎虎。是这么回事啊,我真没听说过,光顾学校那摊子事了。王成刚继续说,女校工回家一说,那还了得,一家人拿棍的拿棍,拿菜刀的拿菜刀,喳呼着非要骟了赵大能,镇教委好说歹说压不下,这事还动了派出所。是这样啊,出这事按正说得免赵大能的职。免职,免了赵大能的职谁给咱教委主任送茶叶啊。张大江气愤道,可也不能把你弄到祖书小学啊,离家那么远,叫你咋工作,赵大能出了事,受害者倒成了你。王成刚说,本来是调赵大能去祖书小学的,赵大能不去,看上我那里了,他光知道我那里这几年成绩不孬,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弄成这样来。张大江恨恨地骂道,操他娘,太不像话了,成刚,赵大能一走,镇中心小学校长成谁的了?王敦伍啊。他……能行?在北岸中学不行不能说明在中心小学不行,这里离镇教委近,狐假虎威啊!张大江又骂开了,操他娘,这是些啥事啊!啥事,大江,我看你也得酌量着点,咱俩情况差不多,当初往学生身上使使劲,只想混个好名声,没想到借坡上驴成了校干,咱没有干这个的基础啊,就是有,咱也没那厚脸皮。

忽听后面咳嗽一声,张大江和王成刚同时回过头。是赵大能。赵大能像是听见了他俩谈话的内容,脸上冷冷的,连个招呼也没跟他俩打。

会议结束时,镇教委主任尤才宣布了一件事,说最近市里下来一个先进个人名额,叫大家顺便讨论讨论,看咋处理合适。尤才话音未落,镇中心中学校长古月冷笑一声,说还咋处理啊,上次给了小学,这回该给中学了!到会的人面面相嘘,暗暗为尤才捏一把汗。尤才面红而赤,为了遮掩,赶紧端起杯子喝水,杯子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脸。

上次,镇教委分来一个市先进名额,尤才悄悄给了在小学做民办教师的一个亲戚。古月知道后,气冲冲地找到镇教委,尤才不在,便问管人事的董其光。董其光说尤主任去喝酒了。古月问名去处,找了去。酒桌前,尤才正被人捧得飘飘欲仙,古月进来,不由分说一挥手把桌子掀翻在地,破口大骂了一通。这事影响挺大,传到镇政府,分管文教的副镇长把尤才叫去狠狠训了一顿,说这样大的事咋不跟校长们商量商量,弦外之音,透出古月在镇上做副书记的表兄对此大为不满。尤才大病一场,半年多了,无意间弥进才说那次是董其光把他喝酒的饭店告诉给古月的,还发疯似地大骂了董其光一顿,要不是怕古月找茬闹事,早把董其光轰出镇教委了。

尤才喝一会水,竭力保持镇定,见下面都不说话,鼓舞道,大伙畅所欲言,咋想的咋说。古月不耐烦地干咳一声,我看给张大江算了,别光便宜了民办教师,再说洼峪镇这些校干,就大江还没有个像样的荣誉,人家可是有贡献的人啊,祖书中学校长马晋平积极响应,就是啊,给张大江算了。校长们早已熟悉了古月和马晋平一唱一合的场面,知道尤才拿他俩没办法,为少耽误时间早点回去,一起表态,行啊,给张校长吧。

张大江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大好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到他头上,高度兴奋的同时,暗暗感激古月。出了会议室,张大江见古月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不再顾忌尤才的反对,跑过去感谢古月,古校长,亏了你。古月乐呵呵地说,亏了我,说起来我也是为自个啊,给你弄个小本本,提高提高档次,到时还指望你出把力哪,我那里应酬太多,学校的事顾不过来,有机会的话调你来给我抓抓教学。

14

细雨连绵,柔柔的雨丝轻轻抽打着外面袒露的万物,万物被抽打得鲜活生动起来。张大江闭了双眼,倦慵地靠在椅背,门外如此清新的世界也唤不起他的轻松。他太疲惫了,疲惫得心甘情愿。昨晚回家,他将自己要成为市先进个人的消息跟老婆一说,老婆欢快得青春勃发。昨晚他和老婆激发的那些举动和深刻的精神历程,现在想来还有些惊心动魄和莫名其妙。人生太美妙了,尤其是男人同女人之间的那种神秘配合撞击出的如梦如幻的境界。张大江懒懒地慨叹。

贾长文敲门进来,吃惊道,张校长,你病了?没,没有,有事啊。噢,来了几份试题的订单,给初三的,咱还订不订,我看着可是挺有必要。订,咋不订。那,我给马忠水吧。给他做啥?下学年不是叫马忠水当毕业班班主任啊。你听谁说的?马忠水啊,说了好几回了,还叫人看你立下的字据。张大江安排贾长文,这个马忠水,老贾,你尽管干你的,马忠水那头我再做工作。

张大江本想送走贾长文后,再在椅背上靠一会,可贾长文走后,一点睡意也没有了。马忠水那张杀气腾腾的脸老在他的面前晃动,他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在他和马忠水之间,早晚非得弄出点事来不可,他禁不住浑身发虚。张大江烦躁地站起身,不安地在地上来回走动。不行,得想法赶快把这疙瘩解开,要不,下学年一开始就得出乱子,这届毕业生还不知咋样,就是考出点成绩,有这么档子事一搅,咋能高兴得起来?

15

如果多少有一点可能,张大江也不会将那个金光闪闪的市先进个人荣誉让给马忠水。做出这个决定,张大江整整犹豫了一个月的时间。他是在星期六早晨去学校的路上最后下的决心,条件是要马忠水放弃做初三班主任的想法。直到下午放学,张大江才找马忠水谈话,嘱咐马忠水明天跟他一起去尤才家做尤才的工作。办妥马忠水的事,张大江的身体像被掏空了一般,不知不觉,茫然一片。他曾暗暗发誓,一定把这事当作家仇刻骨铭心,等儿子长大了,逮机会把马忠水这个王八蛋狠揍一顿。张大江一直没把这事告诉老婆。他知道脸老婆挺看重这项荣誉。以前,张大江曾为北岸中学的一位民办教师争取过这么一个名额,老婆听说了好不乐意,嫌他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张大江向她解释,说他已成了公办教师,要这个没用了。老婆一脸的怒气,咋没有用,你要有这么一项荣誉,你那学区中学校长才更值金值银的啊!如果把这事告诉她,她肯定想不通,与其说实话惹她伤心,不如暂且蒙她个欢喜。

张大江感到自己像做贼一样躲进一个漆黑的角落,将一颗血肉丰满的心揉得满是伤口,却咬紧牙关不能喊疼。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张大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看着前后无人,扯开嗓子拼命大喊起来,吓人的回声,连自己都觉得头发铁丝一样竖了起来。

马忠水突然年轻了好多,成天孩子一样活蹦乱跳的,脸上喜气丛生,却一点感激张大江的意思都没有。张大江一看见马忠水那副开心的样子就打心眼里生气,又不好发作,强忍怒气的滋味非常难受。那次,张大江领马忠水去尤才家时,提出要马忠水买点礼品,马忠水皱起眉,脸上堆起心疼的神色,张大江堵了许久的心里当即就疏松了许多。后来,他每每想起马忠水的那种神色,就有一种难言的快感掠过心头。对啊,那天在尤才家,尤才不是反复说过现在办这事都得活动活动啊,活动当然就是请客送礼了,凭马忠水那个破破烂烂的家,折腾上几百块准够受的!张大江为这种糖衣炮弹式的报复手段很是高兴了一阵。

从镇教委派人来给马忠水整理材料开始,张大江就好心好意地煽动马忠水请客送礼,说必须打有把握的仗,从长远考虑,不能只顾眼前利益。马忠水心疼钱,又舍不得扔下市先进个人这块肥肉,那种进退两难的窘迫叫张大江好不得意。直到把材料送交县教委,张大江粗略一算,马忠水已花了近八百元。马忠水的月工资还不到四十块。那天中午,和县教委的人喝着酒,马忠水将嘴巴凑近张大江的耳朵,悄声说,张校长,这个市先进个人真不好弄,我整个家底都押上了。张大江像亲手给了马忠水一个响亮的耳光一样解恨,佯装心疼地安慰他,现在就这样,你得想开点,吃小亏捡大便宜啊!

材料上报后,邮递员一来北岸中学,马忠水就急匆匆跑到校长室,问有没有他的信?邮递员答,没有。马忠水的脸上立刻蒙上一层失望。张大江笑着问马忠水,老马,谁给你来信啊。县教委啊。县教委,县教委给你来啥信?市先进个人的事啊。张大江摆摆手,老马,县教委咋能直接给你寄信,得由镇教委转,一个电话就办了,等着填表就是。马忠水傻笑道,事是这么个事,不知咋弄的,这些天我老是做梦,一会成了,一会又不成,弄得人坐卧不安的。老马,你也太小心了,那天去县教委送材料,你不是也跟着尤主任去了?是啊,礼送下了?送下了。那位县教委副主任咋说?他说在家等信就是。这不就行了。马忠水笑嘻嘻地从张大江桌上抽出一张新来的报纸,边看边走出校长室。

 

16

听见韩美美招呼,张大江稳住身体,缓缓回过头来。在张大江晕乎乎的注视中,韩美美那件杏黄色的衬衣特别耀眼。张大江渐渐看清她那张白胖细嫩的脸和漾动春水的眼睛,他极富诱惑的身体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张——校——长!一声渗透了复杂含义的称呼在张大江的听觉里拉长,一点点弯曲,最后变成圆圈套在他的脖子上。张大江有一种不胜憋闷之感,这感觉在他刚从镇教委公室出来时就有过。

张校长,你喝醉酒了吧。见张大江站着不动,韩美美笑嘻嘻到催问,并婀婀娜娜地朝他打了个手势。张大江回过神来,触到她那双泉水般汩汩流淌的眼睛的同时,下意识地嗅见了一种遥远而熟悉的香味。张大江这才记起他已为韩美美留了很长的头发,这些天被马忠水弄得心力交瘁,没心思来光顾。就在和弥进才一起来的的路上,他的脑际还融融地闪过这个念头。眼巴巴丢了一个几乎到手的市先进个人荣誉,又经历了那么强烈的心理重压,一种渴望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仿佛许多失去的东西能在这里找到,累累创伤能在这里得到抚慰。

面对娇声娇气细瓷人般的韩美美,张大江突然自卑得厉害,觉得他与韩美美相距非常遥远了,而且很快意识到产生这一心理与尤才今天和他的谈话有关。对啊,就因为我是校长人家才拿热脸待我,如果有一天当不成了,还不知人家认不认得我。这一暗叹令张大江对美美理发店顿生无比的留恋。这种留恋又使张大江猛然涌起一股悲壮的豪气。去他娘的,管他以后干成干不成,先享受享受再说!他推起自行车,找个荫凉处放了,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美美理发店。韩美美真的不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不忙,韩美美更有闲情把个理发店精心收拾一番。张大江往那张熟悉的理发椅上一坐,迅速跌进那种心驰神往的状态。

韩美美拿着理发工具,边抚弄张大江的头发,边跟他搭话,说挺长时间没来了,又忙着造中专生啊。“造”字若是从古月等人嘴里说出,不仅自然随意,而且有一种难言的妙处 ,现在经韩美美一说,便是另一种味道了。张大江摇摇头,说忙啥啊,这个校长我都不想干了,整天一大摊子事,累煞人。不干可不行,好不容易弄上的。本来顺着张大江的话,说好不容易干上的就行,韩美美偏偏换了一个字,而换的这个字在当地有一种特殊的用法。韩美美不加避讳地把张大江的心思引往了深处。张大江还没从一个“弄”字里转悠出来,韩美美又赞美似地说了一句,张校长,你的头发真粗。这个“粗”字令张大江不由自主地联系到自身。在韩美美那三个字的诱发下,张大江满脑子都是浑水,浑得令他胆壮。张大江越过了以前对韩美美的那种小心翼翼地试探,大胆地估量着她,并暗暗拿她身上的一些隐秘与自己的老婆相比,比来比去,觉得韩美美身上有那么多高出自己老婆的玄奥。他在心里感叹,唉,要不是当上学区中学校长,哪有福气跟这样的人混得这样熟。

联系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一大堆烦忧没头没脑地撞击着他。张大江神志不清起来,面前晃动的韩美美虚幻成代表北岸中学校长身份的一个美丽的符号,一点一点移向远处。韩美美理完这边的头发,挪动身体去理另一边时,被张大江拦腰狠狠抱住了。她哎哟一声,咯咯笑着,嗔怒道,你们这些校长,看着人模狗样的,其实都一肚子花花肠子。

两个人挤成一团。张大江一颗大胖脑袋没命地陷进韩美美的胸部。韩美美娇笑着,一只手熟练地抓住张大江的裤裆。张大江浑身一颤。门突然开了,闯进一个长发青年。韩美美转脸一看,立刻声泪俱下。挨了重重两个耳光的张大江从韩美美那张香喷喷的理发椅上清醒过来时,长发青年正对着他破口大骂,操煞你娘,还当校长来,当你娘的腿!张大江看看在一边抽泣的韩美美,又看看一边气势汹汹的长发青年,疑惑地问,我……我咋了?长发青年冲他一瞪眼,一甩手从桌边拿起电话:喂,派出所啊,美美理发店逮住个流氓校长……

 

17

尤才主任的办公椅弥进才已找人修好了,那种刺耳的吱嘎声渐渐被他的耳朵忘得一干二净。昨天下午,北岸小学校长赵大能来镇教委坐了坐,顺便送来一大包茶叶。这茶叶真好,喝了这么多年,还真有些离不开它了。听说镇中心小学王敦伍那里出了几个活雷锋,每天下午放了学都坚持到镇政府门前打扫打扫卫生。这是多好的现象啊,得在校长会上点名表扬表扬。祖书小学校长王成刚交来一份辞职报告,说是家庭困难,胜任不了这工作了。这个王成刚,锐气一天不如一天了,不干就不干吧,也该培养一下第二梯队了。别说,洼峪镇的中年教师中还真有几个不错的,这么些年了,一直断不了到咱家里走走,拿来的那点东西倒不稀罕,主要是份人情啊。听说古月做副书记的表兄要调走了,调到别的镇上做镇长,真是大好事啊,官大了不要紧,只要离洼峪镇远点,就有利于古月跟镇教委搞好关系,这些年古月成啥样了,天大了就他大,谁都看不到眼里。

尤才靠在椅背上,舒心蹋地地静思默想着。弥进才从县教委开会回来,带来县教委的一份通知。今年的初三毕业班中考还是继续由全县统一组织,但中专生的录取有很大变动,不再全县统一竞争,而是根据各乡镇的毕业生数把名额分到各乡镇,由各乡镇自己竞争,这个好办,反正肉烂在锅里。大快人心啊,早就该这样了,上次县人大会上,不少代表都谈到这个问题,各乡镇的办学条件和师资差异那么大,特别是洼峪镇这种偏远的穷地方,咋能一视同仁哪,那样也太不公平了!看来,人大代表的提案真的落到了实处。别说,人代会还真能解决些实际情况,不像有些人说的只是叫我们这些县人大代表享受几天县招待所的优质服务。

镇教委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弥进才抓起话筒问了几句,表情异样地朝尤才走过来。尤主任,派出所来电话,说北岸中学校长张大江在美美理发店耍流氓,被弄到派出所了,叫咱镇派出所出面去领。尤才怔了怔,没好气地说,领啥,叫他在那里就是,我早就看着他会出事,跟古月那种人在一起勾勾搭搭的还有好。尤才主任倒背着双手走了几个来回,自语道,出面,还不如直说去请一场来。

镇教委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尤才燃一颗纸烟,双眉紧锁望着窗外。窗外树木葱绿,天高云淡,阳光照在光洁的叶面反射出点点光亮。一群鸟隐入树冠,宽敞的校园里顿时充满了神秘。

尤才站起身,面对全体镇教委成员,一脸郑重地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今天算是得到了验证,我在考虑啥问题啊哪,就是关于咱洼峪镇教育界任用校干的问题,有些人根本不具备校干素质,却一心想当校干,目的当然是不可告人的,他们采用的手段是想方设法干出点成绩,骗取领导的信任,从而得到重用,也就是说,他们当上校干是早有预谋的,我将这类校干划分为“预谋校干”,北岸中学的张大江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镇教委成员们屏息细听。尤才突然果断地安排弥进才,说小弥,你帮着小董写个材料,你对张大江的一些劣迹有所熟悉,小董,跟着人家小弥好好学学,别成天睡不醒的样子,你俩可一定要写得深刻些啊,待我看过,出去打印一些,每个学校发一份,题目就叫《干工作要脚踏实地 预谋校干害人害己》吧,挑一份清楚的存档,作为咱镇教委工作的一个深刻教训。

弥进才和董其光异口同声地应了一声。弥进才抬起头,谨慎地提醒尤才,尤主任,派出所还去不去,电话可是张指导员打来的。尤才叹口气,无可奈何道,去一趟吧,倒不是为了他张大江,主要是跟派出所搞好关系,咱洼峪镇教育上的治安全指望人家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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