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篇小说)
情 满 2 0 0 0 年
——费镇中学情事剖面图之一
云 亮
1
红在电话里说,民,结婚吧。跟谁?反正不是跟我,眼下刚过新春,一年的时间,来得及,我不忍心你孤零零一个人走进二十一世纪。那你就忍心我随随便便把一个大活人领进我的生活?谁说随随便便了,一年的时间,有选择的余地。民不管她的话,继续说,这个人将影子一样跟随我的后半生,跟我面对面坐着吃饭,跟我躺在同一张床上捱过漫漫长夜,半夜里被尿憋醒了,说不定还要趿拉着我的鞋子去卫生间,好在我只是个平民,用不着多长个心眼提防啥,如果我是帝王,还得冒引狼入室的危险。红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滋滋啦啦无可奈何的叹息声。红,你在听吗?在听,民,早知道你这么固执,师院毕业那阵,我跟你回锦屏算了。现在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哪,孩子都这么大了。民的语气发生了变化,看来你还是舍不得青岛啊,也真是,青岛多好啊,现代化都市,空气清新,地理位置优越,锦屏算啥,土眉鼠眼的,整个一个乡下老太婆。民,别挖苦我了,你知道我不是冲着青岛来的,我父母都在这里,我不回来怎么办,其实在哪里不能活人,只要活出滋味来就行。那么说,你在青岛活得有滋有味了?也算是吧,就是有点放心不下你。有点,看来我在你心目中的分量越来越轻了。红生气了,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民,事到如今我总不能昧着良心继续把你往绝路上推吧。绝路,够悲壮的,我咋觉不出,相反,我倒觉得现在活得有滋有味哪。红的语气软下来,多少带着几丝哭音,民,你就是不为自己想想,也得多少替我着想点吧,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能安下心来。民不为红的语气所动,就是因为我太替你着想了,才眼巴巴看着你离开了我,劝你到了青岛买张山东地图贴在卧室里,还说青岛和锦屏虽然远隔千里,在地图上不过咫尺之间哪。红说她现在都不敢看那张地图了,一看见锦屏两个字,就像是有一把刀子刺到心坎上,让她心疼得受不了。民说,有这么严重啊,刚才你不是还说只是有点放心不下我,十年了,我倒没有戒掉看地图的毛病,你们青岛不是临海啊,好几次我梦见外国鬼子向咱中国挑衅,把咱中国惹烦了,准备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你们一家到我这里来避避,别说,那男的倒挺开通,说等教训完外国鬼子,他一个人回去,把你留给我,当时我都有些难为情了,你知道,我这人虽然算不上完人,心还是挺善的,若是十年前刚毕业那阵,说不定我会一拍胸脯慷慨解囊,忍痛割爱了,可现在不行,我犹豫来犹豫去,咬咬牙干脆做了回小人,把你留下了,可惜那只是个梦。电话那边传来红的抽泣声,民心里一慌,想安慰她几句,但红呜咽着把电话挂了。
民扣落电话的瞬间,校长吴有为推门进来,两个人的目光相互抵触了一下,彼此匆忙撤了回去。为民,刚才给谁来的电话?你的。哪里来的?没说。啥事啊?不好说。吴有为有些没好气了,说这个有啥不好说的,不就是一个电话啊,我又没干啥背人的事!范为民挠挠头皮,脸上泛滥起不够真实的恭敬,说吴校长,那人打电话劝你辞职不要干费镇中学校长了,说好几年了,这么大学校连个高中生都考不上 ,不知这些年你干啥吃来,还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叫你到西山寻个小学校隐居下来,工资不少挣,气还不多生,虽然也有误人子弟之嫌,但对费镇人民的损失毕竟小些。吴有为的脸像抹了一把鲜牛屎一样难看得吓人。范为民替他开脱,吴校长,我看你也别生气,凡事都得一分为二地看,你不常说多听反面意见对学校工作有好处啊,在咱费镇中学里,你是一校之长,别人不好说啥,因此对于外面的意见就有参考的必要了。啥参考必要,你看他在电话里说了些啥,我干不干校长管他啥事,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一个二百五。范为民一本正经起来,吴校长,听说话,打电话的人不像是个二百五,说得有板有眼的,虽然话不大好听,口气还是挺诚恳的,有可能他对咱学校的情况挺熟悉。吴有为两手伸进毛衣下面,烦乱地摩挲着肚皮,干咳一声,拿眼在范为民身上乱扫。范为民,这么说,你也同意电话里的意见了?范为民一咧嘴,吴校长,你这是啥意思,你干不干校长管我啥事,我一个小打杂的,就是有这个闲心也没资格跟你谈这些国家大事啊。那你刚才说那人的电话有参考必要是啥意思?没啥意思,我觉着只要有意见提到学校里来,就有参考的必要。吴有为气呼呼地把两手从毛衣下面抽出来,端正身子,字正腔圆地叮嘱范为民说,范为民,以后你别接我的电话!不接咋知道是给你的还是给我的。接也不要紧,问问找谁,若是找我的话,就把电话扣下,有啥事让他跟我本人说。范为民气鼓鼓地笑了,吴校长,我真不是有意听你的电话,本来我正在里屋看书,看得挺入迷,电话在外面一个劲地叫唤,你又不在,我不接咋治,谁知一拿起电话那人就不分清红皂白乱起八糟地说了这些,我知道你听了受不了,本来打算当作耳旁风算了,可是你逼我说出来的。吴有为脸上的鲜牛屎扑打脱落一层,难看的程度明显减轻了。为民,我有啥受不了的,俗话说,当官当官,经得住唾沫淹,别说我一个镇中学校长,就是国家主席也难保没人说三道四,听兔子叫还不种豆子了哪,我为啥辞职,我这镇中学校长又不是爹娘买下的,是人家镇上叫我干的,你说我不行我就不行了,噢,人家镇上还不如你啊,这几年这里没考出学生是不假,可咋能都算到我一个人头上,全校连老师带学生一千五百多人,依我看都有责任,再说谁不知道咱这里地理位置偏僻,各方面条件都落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若是具备全县一流的办学条件,谁不会弄出点声色来。范为民截断吴有为的话,说其实咱这里也说得过去,有教学楼,教师的实力也不弱。吴有为一耸肩,小范,你这就不懂了,咱这里一没电脑,二没阶梯教室,老师里只有两个本科生,连个研究生都没有,还实力不弱哪,人家县一中的老师全在本科以上。吴校长,人家那是高中,咱是初中,根本不一回事,要按你说的比起来,我看费镇中学第一个不称职的就得是你来,听说县一中的校长是从北京大学毕业的,你不就是个小小的师范生啊,哎,吴校长,你是长清师范还是历城师范毕业的?吴有为脸上刚刚晾干的鲜牛屎腾地燃着了,满面红光中一双山雀卵眼睛尴尬地照向范为民。范为民看也不看他,弯腰提起暖瓶往喝了一半的杯里蓄满水,端起杯小心翼翼地进了里屋。
2
2000年春天的阳光没头没脑地涌进费镇中学校园里。三五只刚刚从南方归来的燕子郁郁寡欢蜷缩在横贯校园一角的高压线上。一阵风翻过院墙,匍匐前进了一会,一跃而起,干净利落地爬上四层楼顶。风在二楼窗前一截弯成椭圆形的电话线上停了停,像是看了一眼里面正在翻看红的照片的民。一大摞照片是红师院毕业到她跟青岛的一位报社记者结婚前这段时间照的。在师院跟民谈恋爱时,红问过民,民,咱俩这么长时间了,你为啥不跟我要张照片,是不是嫌我长得丑,没啥看头。民点点头,说可不,你太丑了,丑得叫我神魂颠倒。说完,两眼着魔似地眨也不眨地看红。红融进民的怀里,喃喃道,说实话民,你为啥不跟我要相片。民两手捧起红的脸,要相片做啥,连你整个人我都像小时背古诗一样背得滚瓜烂熟了。红轻轻闭上眼睛,说那我考考你,你说我的心是啥样的。民俯首用力吻她一下,说你的心上有一个标记,隔着一万里我也能认出来。啥标记?上面刻着三个字。哪三个?范为民。民一张张看着红的照片,脸上的表情像得了雨水浇灌,透出勃勃生机。
听到吴有为噗哒噗哒靠过来的脚步声,范为民拿起一本《山东教育》将红的照片盖住。吴有为在范为民背后犹豫了一阵,突然的静寂令范为民误以为他的耳朵出现了错觉,正要回头看个分明,吴有为开口了,小范。一听到这称呼,范为民知道吴有为有事要和他商量,平时吴有为称他为民,两个人弄得不愉快了就直呼他范为民。小范,你接的那个电话千万别往外说啊。哪个电话?就是起先那个二百五打来的那个。范为民拿眼光胡乱抚摸一下吴有为脸上的和蔼笑了,说往外说那个做啥,我又不是吃饱了饭没事撑得慌。吴有为脸上的和蔼程度又加了一层,小范,我知道你这人有点正,不像有的老师,跟村里的老娘们似的动不动就乱咬舌头。范为民一个劲地摇头,吴校长,千万别夸我,我这人遭人贬斥惯了,爹娘都不说我好,就是谈恋爱时女友称赞过我几句,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懵了,拿不准你说的是真还是假,别叫我不识好歹忘乎所以,惹你暗地里笑话。 吴有为不好再往深处说了,面对范为民一副不识抬举的模样,忽然感到自己堂堂一个镇中学校长巴结似地讨下属的好有失尊严,于是咽口唾沫,调出脸上常有的那种表情,不甚在意地说,其实我也不在乎,主要是外人不知内情啊,咱听了不用揣摩就知道是一个二百五说的,可不了解内情的人就不这样想了,说不定还真以为咱没本事,搞不好学校哪。范为民笑看着他不说话,吴有为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笑啥啊小范,我知道你对我不太服气,你还年轻,考虑问题缺乏深度,等你过了四十岁就啥都明白了。范为民敛起脸上的笑,勉强有点一本正经,吴校长,我咋对你不服气了?吴有为又咽口唾沫,小范,咱不多说了,你心里有个数就行,我有点事得去镇教委一趟,不知又有啥事,唉,镇教委才是多设的一道门坎,又不顶用,叫咱直接受镇政府领导算了。吴校长,你这就不懂了,其实镇教委就是镇政府下设的办公室,是代表镇政府管理下面学校的。吴有为一脸鄙夷的表情,说代表啥,顶多是镇政府的一件摆设,年五更套住的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举个例子,去年冬天咱学校的烤火煤,我就知道镇教委办不了,故意打个报告送去,对了就是你起草的那个,不出所料,半拉月还没有动静,结果我到镇政府去了一趟就批下来了。范为民咂咂嘴,说吴校长,还是你厉害啊。范为民的话引爆了吴有为脸上一个流光溢彩的笑。小范,我得走了,有人找我就说我到上面开会去了。吴有为临出门,范为民忙不迭地撒过一句话,吴校长,你的电话我还接不接?咋不接,万一有啥事别耽误了!你不是要我以后别接你的电话啊。吴有为顿了顿,嗨,别提了,那是我的一句气话。
里外间的校长室里就剩下范为民一个人。刚才和吴有为的一番谈话,大大降低了他看红的照片时蓬然涨开的甜蜜情绪,范为民收拾起桌上的照片,满身轻松地在校长室里外间的走廊上踱步。每次吴有为出去,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涌起这样一种轻松感,仿佛吴有为是压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的一块石头。范为民望着吴有为窗前一束栽在饮料盒里的吊兰暗自好笑,吊兰绿中泛黄,长发一样缠缠绵绵地垂到窗台上。在校长室,这束恹恹欲睡的吊兰分享了吴有为的不少精力,无数次从里间出来,范为民都看见吴有为痴呆呆地看着吊兰发愣,他弄不清一个如此钟爱吊兰的人,竟会有那么大的官瘾。吴有为在费镇教育界是一鸣惊人的,他来费镇中学做校长前,范为民一直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吴有为以前在村小学教书,他的一位师范同学调到费镇做镇长后,一手把他提了起来。据说读师范时吴有为和新镇长关系非常好,吴有为不吃肥肉,新镇长又特爱吃,两个人像打不散的鸳鸯一般常常在一块吃饭。就这样,三年的肥肉,在吴有为和新镇长的同学关系上浓浓涂了一笔。吴有为青云直上做了费镇中学校长后,首先听人说的是他的懒。说他在学校吃饭,从不洗碗,直到碗被饭菜模糊得辨不出是瓷还是铁的。又说他刚毕业那阵,从不叠被子,冬天将棉被卷成筒拿绳子固定在床上,晚上钻进去清早钻出来。对此,范为民深有感触。吴有为刚来校长室时,范为民见他的年龄比自己大,主动给吴有为倒了杯水,没想到吴有为从此不自己倒水了,专等范为民给他倒。一次,范为民忘了给他倒水,吴有为隔着里间门咋呼道,小范,过来倒杯水。范为民烦了,说吴校长,干脆你也别喝了,那么累,我替你喝算了。两个人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不愉快。见范为民不大情愿伺候他,吴有为本想把他调出校长室,但满学校里寻不到能写材料的。范为民是在省报发表了几篇散文后被原任校长看重调到校长室的,这几年,费镇中学大会小会总结汇报的材料都出自他手。把范为民调出校长室的前提,是得先物色一个能写材料的,吴有为经过考察找到一位语文老师,暗地里安排他起草一份发言稿,没想到在会上一读,惹得下面的人哈哈大笑,他只好放弃把范为民调出校长室的想法。范为民和原任校长关系不错,对吴有为的到来有些反感,一接触,反感升华成厌恶,本想提出去教书,一看全学校都叫吴有为弄得乱糟糟的,没了主意。两个人,一个无可奈何,一个任其自然,顶顶撞撞,和和散散,磕磕碰碰中来到了2000年。
3
吴有为从镇教委回来,范为民正伏在办公桌上打盹,他梦见师院毕业时和红在济南火车站道别的情形。红坐火车回青岛,民要送走红后乘长途汽车回老家锦屏县。两个人躲在角落里依依难舍,红的眼圈红红的,民拿手为她抚弄额前的乱发,红俯身抱住民的胳膊,浑身抽动不止。民的眼里漾动起泪液,他猛力睁睁眼把泪液咽下,睫毛根部亮着湿痕。民说,红,回去后照张照片寄给我。红泣不成声,说你不是说早把我背得滚瓜烂熟了。背归背,没件实物说不定心里会空落落的,有张照片看着,心里也许踏实点。红拼命点头,民,我一回去就照了寄给你,我要站在大海边照,让海风吹着我,这样你就会觉得我正让海风吹着向你眼前落哪。民不同意,红,千万别在海边照,本来我就失去你了,再加上一片没有边际的大海,更叫我感到你离我遥远。红的身体抽搐得更厉害。一群候车的人高举着目光乱纷纷地朝这边敲打,嘴里不停地叽叽喳喳。两个人像反锁进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里,周围的一切都被他们道不尽的离情别意严严遮盖住。有一阵,红彻底崩溃了,泪眼汪汪地说,民,我跟你回锦屏吧,还没有正式分配,也许来得及。民异乎寻常地坚强起来,说可不行,你父母早就盼着你回去,你若不回去,他俩咋受得住。红像一堵久经雨水浸泡的土墙,轰然坍塌进民空空洞洞的怀里,每一根发丝都透着扎人心肺的绝望。民安慰她,别哭了红,我现在回锦屏,说不定过几年就调到青岛了哪。结果,两人早晨六点来到火车站,到了晚上八点民才把红劝上火车。送走红,民知道没了去锦屏的车,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逛。济南的路灯下到处是打扑克下象棋的人群,他们个个无忧无虑,惬意得叫民羡慕不已。民有些走不动了,好不容易在僻静的角落寻到一处花池,他拖着疲惫的身心爬进去,倒在一簇冬青下呼呼大睡。一觉醒来,民的身边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民永远忘不了那个把他和红一刀劈成两半的鲜血喷涌的日子。
范为民带着隐隐作疼的睡意从梦里走出来,迎面而来的物质世界引他回到周围摆脱不掉的现实中。吴有为在外边哗哗啦啦翻看报纸,范为民推断是吴有为翻弄报纸的声音把他惊醒了,心里陡然升起几丝小小的感激。以前,范为民多次做过类似这样的梦,每次醒来都伤感得不能自拔,这次被惊醒,为他削减了不少痛苦。范为民揉揉眼出了里屋。吴校长,回来了。回来了,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电话里说说就行,还得烦我跑一趟。啥事啊?镇水泥厂搞了个业余中专班,从外地聘请专业老师,还差几个文化课老师。啥文化课?语文、数学、理化,镇教委尽胡络络,人家能请专业课老师,就请不到文化课老师了,闲扯蛋,这不是拿镇中学的老师买好啊,唉,费镇就咱一处中学,要是还有一处,我说啥也不接。这么说,你还是接下来了。不接咋治,镇教委已应了人家,再说镇上分管工业的副镇长也过问这事,听说那位副镇长和镇长关系不错,我在镇长家见过他一面,单单是镇教委的话,我才不吃那一套,聘请专业课老师,又管饭又给上课费,文化课老师哪,说是为咱镇发展经济尽义务,该尽义务的事多着来,就捱着咱学校这几个老师了,咱可不能给老师开着补助费去给人家上课啊,胡乱去几个人应付应付就是。范为民来了兴致,吴校长,我去行不行。你去,教啥?教语文啊,我是师院中文系毕业的,来校长室前就教语文课。吴有为瞪着山雀卵眼睛看着范为民,小范,可是没报酬啊。我又没提这个,给学校写材料,加夜班的时候也不少,我啥时跟你要报酬了。吴有为应下来,行啊,小范,你愿意上就去上。啥时候去?星期六晚上,对了,这个星期六晚上咱学校就得去一个,唉,镇教委不知成天干啥吃来,早说一声也好,屎都挤到腚门上了,也不怕拉到裤筒里。范为民略一皱眉,要不我去就是。吴有为突然低下头,指着报纸上的一行黑体字念出声来:减员增效,优化教师队伍,山东省大约4万教师下岗。念完,一拍桌子,惊呼说,大好事啊,我这校长往后可好干了,谁不听话,对不起,请下岗吧!范为民拿起报纸仔细看看,给吴有为泼冷水,全省才下岗4万,一个学校才下几个啊,再说校长说不定也在下岗之列哪,国务院机构改革,大干部也有被减下来的,光下老师不下校长,谁服这个气!吴有为唰地冷下脸来,范为民,你这是啥意思?范为民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咧咧嘴笑了,吴校长,去镇水泥厂业余中专班上课的事咱可定了,要不愿我去提前说一声,别到时一回去两个。吴有为嗡声嗡气地说愿意去去就是,目光又粘到报纸的那行黑体字上。
范为民看了一会书,忽然想起还没问镇水泥厂的业余中专班用什么教材,便出来给镇教委打电话。电话打通,刚说两句,吴有为伸手把电话摁断了。吴校长,我的话还没说完哪,你摁断做啥?吴有为头也不抬,往镇教委打电话不先跟我说一声,这不是越级啊。范为民生气了,这算啥越级,你撇开镇教委去找镇政府才是越级来!吴有为被顶撞得笑了,说为民,你生啥气,我的意思是有啥事先跟我说一声,看我能不能给你解决,打电话到镇教委做啥?范为民紧并着嘴忍了一会,还是说了,做啥,问问镇水泥厂的业余中专班用啥教材,好提前预习预习。吴有为呼出一口气,是这个啊,你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镇教委知道啥,直接问水泥厂办公室就是。范为民没好气,你以为你多高明,我不是跟水泥厂的人不熟悉啊。吴有为不以为然,一回生二回熟,戳破窗户纸就啥也明白了。范为民把电话往吴有为那边一推,我看这层窗户纸还是你戳吧,你吴校长多能啊。吴有为顺从地拿起电话,说打就打,这么点小事还能难住我。吴有为打完电话,告诉范为民,用高中教材,由任课老师自 己借,你看镇教委络络的好事,这不是帮人干活还要自带干粮啊。范为民不接他的话,自语道,高中教材我倒有,就是得回家一趟。吴有为一个劲地说镇教委的不是,范为民不耐烦了,吴校长,你可得跟人家解释解释,我都跟镇教委主任说过我的名字了,你猛不丁摁断电话,人家会咋想。吴有为满不在乎,不就是个镇教委主任,有啥好怕的。这不是怕不怕的事,是个礼貌问题。吴有为挥挥手,范为民,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了,好歹你是校长秘书,他能拿你咋着!范为民怒火填胸,吴校长,你说的好歹是啥意思,我可从来没有自诩为你这大校长的秘书啊!吴有为看看范为民,双唇动了动,脸一红把头低下了。
4
快放学了,吴有为走进校长室的里间,拿手指弹弹范为民的后背。范为民回过头,吴有为粗糙的面皮和两粒山雀卵般暗淡无光的眼珠映入他的眼帘。小范,有点事,得麻烦你一下。啥事?写个材料。啥材料?明天上午开个校干会,快两个月了吧,得坐在一起扯扯了。这个还用写材料啊,有啥说啥,都是自家的几个人,能解决问题就行。吴有为两眼同时蹦出一丝亮光,说可不行,有一句没一句的,成啥样子。范为民梗起脖子,还成啥样子哪,这又不是开大会,摆摆样子,走走形式,驴屎蛋外面光,实质性的内容才了了无几。吴有为生气了,为民,你咋这么认为,听你这么说,咱以前那些会算是白开了,开会的那些材料可都是你写的啊。我写的是不假,可不是我从心眼里想这么写,还不是依了你的意思。吴有为的语气多少有点得意,对啊,你就是写材料的,我咋说你咋写就是,往外推啥。刚才吴有为脸上生气的神色统统转移到范为民脸上,吴校长,这样的材料我写不了,我又不是校长,是你给校干开会又不是我开,我若能写出这个要你校长做啥!吴有为被堵得鼓鼓的,又不能就此败下阵来,一股气窜到胳膊上,他猛力一拍桌子,范为民,你写不写?就是不写!范为民拍桌子的声响比吴有为的还大,而且在四周的墙壁上碰出了回音。吴有为气得舌根都不灵便了,范为民,你不愿写拉倒,明天就离开校长室,去教你的书喝你的粉笔末去!本来脸上笼罩着怒气的范为民,突然笑了,笑得很平静。吴大校长,用不着明天,现在我就和尚搬家吹灯拔蜡。吴有为见他真的收拾起来,咽下口唾沫,干笑了一声,满肚子怒气不翼而飞。为民,我可真服了你了,你是吃软不吃硬啊。范为民一边收拾一边待答不理地说,软也得分啥事。吴有为涎着脸,小范,那你吃啥的?范为民被吴有为拖泥带水的举动逗笑了,回一句,你那一套我啥的都不想吃。但声音明显地小了,同时收拾东西的速度也慢下来。吴有为看出范为民没了气,伸手挡在他面前,小范,你还真打算跟我闹翻啊,又不是啥了不起的事,简单写写就行,咱这么大个学校,光校干就二十来个,开起会来没个条理显得多么没水平。范为民停止收拾,说你要讲啥可得先列个提纲啊,没着没落的我咋动手。行行行,我马上给你列提纲。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里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范为民催促说,吴校长,你可得快点啊,今晚我还得回家一趟。回家,学校又不是没宿舍,没家没口的回去做啥?咋没家没口了?你是说你父母啊,我指的是老婆孩子。范为民叉开他的话,自语说,我得回去找找我的高中课本。吴有为看他一眼,似有所悟,噢,原来是为这个啊,怪不得一安排活络就这么动气。
5
给吴有为写完明天开会的发言稿,天色已暗得像撒了一把黑灰。范为民从宿舍里推出自行车,无意间瞥见去年刚毕业分配来的小郭正站在女教师宿舍门前朝这边,准确点说是朝他看。范为民转移视线,还没来得及推动自行车,小郭开口了。范老师,你要出去啊。回家一趟,拿本书看。小郭刚来费镇中学时,学校里七八个光棍男教师争先恐后地给她写信,都未能如愿以偿。其中的两个还动了口角,咬牙切齿地到宿舍楼后边的小树林里去决斗。结果胜的一方和输的一方都没有博得小郭的好感,一丝同情也没有。有人拿这事跟小郭开玩笑,小郭不屑一提,说这不是吃饱了没事撑得慌,当年高考的时候,要是跟谁打一仗就能被名牌大学录取,我非去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小郭喜欢写诗,拿厚厚的一大本去找范为民指点。范为民推辞说他只写过几篇散文,对诗一窍不通。小郭不肯让步,说范老师,别谦虚了,没听说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啊。范为民坚持说,小郭,我真的不懂诗。小郭笑着看他,范老师,我看过你发表的散文,跟诗差不多,我可是慕名而来啊。范为民只好凭着自己的理解给她指点。范为民一指点,小郭来得更勤了,惹得那七八个光棍男教师对范为民横眉冷对。有人跟范为民开玩笑,老范,你可要老树开新花了。开啥新花?别遮遮掩掩了,咱费镇中学谁不知道啊。范为民意识到别人误会了他和小郭,又不好多说,仰脸一笑,还开新花哪,我看我这一辈子连老花也开不了了。
小郭再来,范为民开导她,小郭,以后别来找我了。为啥,耽误你的宝贵时间了?还宝贵时间哪,成天这一烂摊子,干不干都没多大意义,我都烦了,还不如到下面的小学校和那些小学生乐呵乐呵,小郭,我是个爽快人,有啥说啥,你别介意,咱这么大个学校,人多嘴杂,我是怕别人说三道四影响了你的前程。小郭脸上微微一红,范老师,对不起,连累你了。范为民一扬手,哪里的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粗枝大叶,少心无肝的,啥事都考虑不全面。小郭抿嘴笑,范老师看你说的,还这么大年纪了哪,你才多大。多大,出了学校,五六岁的孩子都管我叫大爷开了。小郭不以为然,叫大爷你的年纪就大了,刚毕业时我在镇教委看见过你的履历表,现在不就是才二十九岁啊。三十了。你还没过生日来,你的生日是九月一日。范为民叹口气,二十九也老了,一个人一生能活几个二十九岁啊。小郭捋捋额前的一缕细发,敛起笑,带着几分认真地说,范老师,说实在的,你一点也不老,有的人虽然年龄小,可一打眼就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有的人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总让人觉得他内心深处蕴藏着无限生机,永远也不会枯萎,范老师,你就属于后面这一种。范为民自嘲地笑了,小郭,别抬举我了,我自家还不清楚,唉,我是真真正正地老了。小郭更加认真,范老师,正因为你觉得你在变老,你才显得年轻,而有的人老是以为年轻,其实他已老了。范为民又自嘲地一笑,小郭,不跟你说这些了,刚才跟你说的事你可知道了,我倒无所谓,死活一样沉了,你还年轻。小郭眼睛一亮,范老师,你要无所谓我就更无所谓了,其实我早就听人说过咱俩的闲话,还一直担心连累了你,现在好了。范为民推辞不掉,只好让小郭再找他时约个伴一起来。小郭犹豫一会,答应了,临出门回头朝范为民笑笑,范老师,还说你粗枝大叶哪,这么细心,我都想不出。
范为民推起自行车要走,小郭又跟他搭话,并且牵动着身子向这边靠拢过来。范老师,咋没看见你去买饭?范为民略一停自行车,做出迫不及待要走的架势,说赶写个材料,拖延了时间,回家一堆吃吧。小郭猛走几步,说范老师,真是巧了,我买的饭伙房工给盛了不少,还热乎着哪,准够你吃的。范为民一手松开车把,忙不迭地冲她摇摆,不用了小郭,一会就到家了。小郭又靠近几步,还不一会就到家,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家离这里二十来里哪,不吃饭,保证你爬不过老虎岭。范为民无言以对,推车要走,小郭浅笑一声,用了阴阳怪气的声调,范老师,我明白了,你是嫌我脏吧,我可是从一边捱着吃的,剩下的我一点也没动。范为民一脸的难为情,小郭,我真不是嫌脏。那为啥,吃顿饭还耽误你多少功夫?范为民浑身不自在起来,不好就此走开,又不好真的去吃小郭的饭。跟小郭同宿舍的于文菊笑嘻嘻地走过来,隔着老远就埋怨上了。范老师,你可真犟啊,让你吃你就吃吧,一点剩饭又不是专为你买的,天暖了,搁一宿非坏了不可,吃了不疼瞎了疼啊。被于文菊这么一说,范为民反倒觉得自己有些不尽情理了,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小郭折身往回走,边走边扭过头招呼范为民,范老师,你回宿舍吧,我给送过去。范为民匆匆忙忙吃完小郭送过来的饭菜,匆忙得没注意到饭菜的滋味,只是觉得肚里塞了一团东西,不那么空了。把饭盒还给侯在门外跟于文菊说话的小郭,于文菊笑着问范为民,范老师,小郭剩下的饭菜咋样。挺好,挺好啊。小郭抿嘴一笑,还挺好哪,看范老师这么手忙脚乱的,都不准吃出滋味来。范为民骑上自行车往外走的瞬间,后面隐隐传来于文菊压得细细的传话声。范老师,那饭菜不是小郭剩下的,是专门为你买的。两个人笑打成一团。
春天的晚上乍暖还寒,鼻孔里偶尔飘进一丝植物芽涩涩的香味。几只鸟被萌动的春意挤下树冠,沉甸甸落向地面的当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软绵绵地包裹起来,一用力兜到了房顶,房顶上细雨似地落下几滴含混不清的低语。范为民家在费镇西南二十余里的小范家庄,中间隔一道陡峭的山梁,就是小郭说的老虎岭。出了镇政府驻地,沿途的村庄明显变小了,却很密集,东倒西歪卧在周围起伏不平的山地上。范为民骑车快行,路边的树木一棵棵坚定地向他靠拢,像没来得及跟他说句话就被他蓦地错过了。落在后面的树乜斜着眼看着他的背影,流露出非常不满的样子,仿佛在说,走吧,走吧,看你还回不回来,回来我一定不理你了。但这种不满显然没能维持多久,仿佛它们有过类似的经历,预想到他原路返回时,它们仍会不由自主地朝前迎接他,于是直一直腰身,借着风的衣袖拭去脸上的不快,作茫然回顾状。道路延伸出波浪状的起伏,自行车从高处落向低处获得的闯劲,正好克服了从低处爬向高处受到的阻碍,因此骑车并不费力。渐渐地,黑色的自行车轮被变浓的夜色涂抹掉,剩下范为民的上半身在一片动荡不安的海上颠簸。
尽管范为民对刚才的判断信心不足,但还是有意识地放慢骑车速度,直到停下来。起先,他远远看见前面有一个活动的人影,待走近了才看出是一个青年妇女,就在他用力一蹬将她甩向后边的瞬间,他的心里忍不住小而急促地喊了一声,这不是张晓芳啊!这一声喊很快就被他心里涌起的诸多疑惑淹没了,浮起一小串脆弱的颤颤欲裂的泡沫。四周静若止水,野兔在小丘上掀动乱石的声音十分单调。模糊的夜色使范为民镇定自若,他倚着自行车倾过身向后张望,远处的黑暗像有意讨好似的,推着来人一步步向他靠近。青年妇女停下脚步,刚才的脚步声像一群体态轻盈的鸟乖巧地栖落在范为民的听觉里,其中的几只还在轻轻抖动羽毛。你是张晓芳吧!范为民听出自己的声音鲜嫩如雨水浸泡过的树叶。青年妇女没吱声。范为民凝神细听,在断定后面不可能是张晓芳后,连忙转过身体准备赶路,慌乱中弄出一声刺耳的车铃响。是范为民啊!范为民又慌乱地弄响了车铃,但声音已不像刚才那么刺耳了。张晓芳在范为民似是而非的感觉中来到他跟前。范为民,你要回家啊。张晓芳,你咋在这里?俺去县城来,回来时车坏了,把俺扔到镇上了,别的又没有通咱那里的车,不往回走咋治。范为民笑着叹了口气,起先我就看着像你,又不敢肯定,寻思猛不丁的你在这里做啥。张晓芳也笑,俺还以为你是劫道的哪,你若不说话,说不定俺就往回跑开了。跑,要是真碰上劫道的你能跑得了啊,两条腿咋能跟上自行车快。张晓芳拿手背掩住嘴轻咳一声,俺寻思来,俺打算往路边的地里跑。范为民笑着说,往地里跑,你不害怕啊。那一阵俺都忘了害怕了。范为民推起自行车,说张晓芳,我驮你走,黑灯瞎火的你可真大胆,还不如在镇上住一宿明天再坐车来。张晓芳探下身一手抓住车后座,耸身坐了上去,喘着粗气说,俺可住不下。
范为民回家路上的气氛因为遇到张晓芳而发生了变化。张晓芳是张家庄的。张家庄和小范家庄隔着一道河滩,河滩的高处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池塘。两村的人一天到晚断不了来这里挑水。范为民和小伙伴在村头玩耍,常常看见来池塘挑水的张晓芳。一双刷了灰漆的小桶在她的前后摇荡,偶尔溅出的水滴在桶和地面之间划一道明亮的线。范为民遥远的记忆中,那两只小桶像是长在张晓芳身上的两个物件,与她形影不离。那时,范为民在村小学读四年级。五年级上学期结束的那个春节,父亲从集上买回一张年画。年画上,一个梳着两只黑黑的发辫的少女正拿着绿绿的萝卜苗招呼一只白得刺眼的小白兔。这张年画一直贴到了范为民的梦里。梦中,梳着两只黑黑的发辫的少女拿着绿绿的萝卜苗一个劲地招呼他。范为民真的变成了小白兔,对少女手中的萝卜苗充满了渴望。直到有一天,范为民和邻居家铁蛋趴在池塘边用从湿泥里挖出的蚯蚓钓虾,一只黑乎乎的大虾张牙舞爪地向他的钓钩逼近,并满不在乎地抓起钓线就要吞食藏着针钩的蚯蚓了,一连串水波毫不客气地荡乱了范为民紧紧绷起的视线。一簇愤怒的火苗自范为民的心头跃起,但顷刻便熄灭了。满面笑吟吟的张晓芳正若无其事地朝这边看,这不就是年画上的那个少女啊,范为民仿佛嗅到了那束绿绿的萝卜苗的清香。张晓芳提上水桶,用了大人的口气与他俩搭话。你俩趴在那里做啥啊。离她较远的铁蛋头也不抬,钓虾啊。钓虾做啥?吃啊,包了面泥往油里一榨,准保你吃了还想吃。张晓芳一撇嘴,说啥好吃的,怪腥气的。范为民傻呆呆地目送张晓芳领着两只灰色的小桶一步步出了他繁茂视线。
年画上的少女眨动着睫毛走下来,少年的范为民想跟她说点啥,又说不出,猛不丁去抢她手里的扁担替她挑那两只小灰桶,她把扁担给他,笑吟吟地跟在后面。又是一个梦。范为民不跟铁蛋钓虾了,他知道她不吃虾,她嫌虾腥气。但范为民去池塘边玩耍的次数增多了,而且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想看见她。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叫张晓芳。知道她叫张晓芳是在上了费镇中学她和他分到一个班里。新老师上课前先点名,点到名字的起来站站,范为民便知道了她叫张晓芳。来费镇中学前,范为民总希望有机会跟她说说话,比方说,你就像我家墙上年画里的那个人,要不就问她一句,你喜不喜欢拿着萝卜喂小白兔。真正和她坐进同一座教室,他突然觉得啥话都不用说了。费镇中学三年,张晓芳在范为民的视野里出出进进,仿佛范为民的眼睛是只敞着门的笼子。临近毕业,范为民意识到该把笼子门关关了,这时班里炸开一条消息,说陈永发和张晓芳正偷偷谈恋爱。这消息大大影响了范为民的中考成绩,班主任满把里攥着他能考上县一中的,结果只考了个普通高中。高中的前两年,范为民念得很不踏实,常常编因由请假回家,回来就往捱着池塘的村头转悠。他知道他在等张晓芳挑着那双小灰桶来挑水,他更知道村里已经用上自来水了。在村头转悠的结果,是他撞上张晓芳和陈永发一前一后像他记忆中的那两只小水桶一样说笑着跟在大人后边去下地。范为民像被抽了筋似地无精打采地往回走,村上的老私塾先生在太阳地里之乎者也,看见范为民,喊住他,民子,你不在学校好好念书来家里转悠啥。念书有啥用。老私塾先生感慨万端,说念书有啥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范为民没理他,心想黄金屋有啥用,颜如玉有啥用,此刻,他只稀罕张晓芳。前脚跨进家门的一瞬,范为民猛然意识到,高中毕业后再也不能回小范家庄了,他受不了张晓芳和陈永发像那两只曾给予他融融愉悦的小灰桶一样相互迎合的亲昵场面,而做到这一点,只有读好书考上学。
6
范为民恋上红最初是受了张晓芳的影响。高中的最后一年,范为民总担心回到家乡面对张晓芳和陈永发在一起的事实,因此学起来特别用功。当他以还算说得过去的成绩成为那座破破烂烂的中学里两名考上大学的学生之一时,他并没有感到多么的欣喜,有的只是一种侥幸的轻松,一种逃避成功的侥幸,在此之前,他实在不敢想象回到家乡他将怎样在张晓芳和陈永发卿卿我我的阴影下生活下去。一进师院,范为民就是一副沉默寡言的年轻小老头的形象,出出进进,独来独往,对于女生更是懒得看一眼。学校里,范为民惯常去的地方是阅览室。一次,他边看书边记笔记,记着记着墨水没了。范为民握着写不出字来的钢笔在纸上乱画,脸上渗出一层小小的懊丧。一支枣红色的钢笔停到他面前,范为民看也不看笔的主人接过来就在本子上写。写完字,他举起笔沿来时的方向往回送还,禁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这不是张晓芳啊!
红以张晓芳的形象闯进范为民的生活,万花筒一般变幻出迷人的色彩,范为民得救了,还魂草遇水一样再现出勃勃生机。范为民对红的主动令红不知所措,红在第一次表示接纳他的约会中嗔笑说,你怎么这么急,相互了解了解再进展不好啊。范为民理直气壮,我怕你让别人追去了。与红分手的不祥预兆早就隐隐约约闪现在范为民的意料中,但经过红富有煽动性的爱的烈焰的冶炼,他已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脆弱。临近毕业的那些天,范为民不止一次地对红说,红,我敢肯定,除了你谁也走不进我的生活了。
张晓芳坐在范为民的自行车后座上,无边的夜色不即不离地氤氲在周围,仿佛有意腾出一条道让他们在上面走。范为民,你不大回家啊,听说你大学毕业后分到咱镇上了,就是见不着你的面,有几回从后面看着像你,想打个招呼吧,又怕认错了人。没有别的事,周末我才回家看看。张晓芳说话的嗓音变粗了,多少带着点干涩,但明显地还能辨认出费镇中学同学时的影子。范为民,咱那些同学就你出息了,其他的都没爬过老虎岭。啥出息不出息的,到头来还不是又回来了。张晓芳认起真来,回来和回来可不一样,就像拴在树底下的毛驴,挣断缰绳在外面跑一阵回来是它愿意,有的不管到了哪里,实际上连那根缰绳都没挣断。迎面而来的风蹑手蹑脚爬上肩头,小心翼翼在裸露的肌肤上刻下浅浅的凉意。张晓芳抬手抚弄被风吹乱的头发,胳膊肘轻轻触了一下范为民的脊背,这一触令范为民不胜感慨。像从某个地方出发,绕了一个圆圈又回到起点,这个圆圈太大了,让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飘忽不定,无从把握。
来到老虎岭前,张晓芳下了车座,抢着来范为民推车。范为民坚持自己推,推推让让中,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又匆忙闪开了。范为民感到张晓芳的手又凉又硬,凉硬中暗含着扎手的粗糙。面前的山岭确实像一只横卧着的老虎,西边龇牙咧嘴的悬崖如虎头,东边鼓起的坡地如虎的屁股,坡地相连着一道窄窄的山沟如虎尾。张晓芳推着自行车在前边,范为民低垂着双臂跟在后面,遇到坡度较大的地方他便主动向前帮忙推上一把。范为民突发奇想,若当时跟张晓芳谈恋爱的是他,而不是陈永发,他和张晓芳说不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这样想时,他的心里非常平静,既没有如愿以偿的完美涌起的幸福,也没有事与愿违的创伤落下的遗憾。张晓芳回了几次头似乎想跟他说说话,范为民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无话可说。快翻下老虎岭了,范为民问张晓芳,陈永发现在做啥啊?在县玻璃厂给人家干销售,东奔西跑得成天在外面,今日俺就是找他要几个钱买点肥料。找到没有,不行先从我这里拿点,别耽误了下地。不用了,不用了,俺拿来了 。
7
小郭拿着新近写的几首诗,由于文菊陪着来找范为民指点。范为民正在吃方便面,见她俩来,将缸子往旁边一推。小郭说,范老师你吃吧,我俩等一会,不急,又没有别的事。范为民不吃,说待一会吃就是。小郭不依。于文菊也从旁边劝,说范老师快吃吧,待一会就凉了。范为民只好牵过缸子,拘拘束束地吃起来,好在剩下的方便面不多,不几口就吃完了。范为民仰脸喝缸子里的汤时,两道暗红色的水线从嘴角溢出来。小郭忍不住噗嗤笑了。范为民放下缸子,脸上蒸腾出一层热汗,待要拿毛巾来擦,小郭非常及时地将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递给他。范为民推辞,小郭递得很执着,并且侧着身子把他去拿毛巾的去路挡住了。于文菊用带了埋怨的语气说,范老师,用小郭的手绢擦就是,你咋这么多事。范为民右手极不自然地接过小郭的手绢,犹豫着去擦脸上的汗。范为民擦汗的动作谨慎得像怕把手绢弄坏了。小郭说,范老师,擦就是,它又不咬你。经小郭一催,范为民擦得更小心了,干脆一个箭步走到脸盆架前扯了毛巾来擦。范为民僵红着脸递还小郭的手绢,于文菊从旁插话说,范老师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腼腆。范为民红着脸朝小郭笑了笑,小郭,听见了吧,人家小于都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于文菊连忙纠正,范老师可别多心,我主要是想说你腼腆得有些过头,像我念小学时一样,男女同学处得那么生分,范老师,不知你跟女生同桌时咋处来。范为民笑了,小于,你别说,谢天谢地,念了那么多年书我还真没跟女生同桌过。小郭不信,范老师,听你这么说,你从来没跟女生处过了?范为民刚要表态,转念一想,语气软下来,说处和处的性质不一样啊。小郭追问说,咋不一样了?范为民语塞,伸手拿过小郭写的诗,打趣说,才几天啊又写了这些,这样下去,多少年以后锦屏文化史上李清照的名字就不那么耀眼了。小郭羞红了脸,嗔笑说,范老师取笑我了。咋取笑你,我是真的对你抱有希望啊。说完,板起脸对着小郭写的诗指指划划地评点起来。于文菊见他俩谈得投机,悄无声息地溜走。范为民和小郭几乎同时发现于文菊不在了,四目相对,不言自明。范为民说,以后再谈吧。小郭点点头,乖乖地走出去。
校长室外间的门有气无力地响了一下,之后就没了动静。以前,吴有为进来。总是打雷似地咳嗽几声,然后将一口粘痰吐在地上,接着就是鞋底与水泥地面相互研磨将粘痰研为齑粉的哧哧啦啦的声音。粘痰从吴有为的嘴里吐出和落在地上的两种声响,一种具有很强的爆破力,一种带着嘹亮的清脆,且两种声响又是连续的,范为民暗暗把吴有为吐痰称为放二踢脚。这次,吴有为没放二踢脚倒使范为民感到意外。范为民起身挪动脚步,目光切着里间左边的门框徐徐转动,大约转了一百来度,突然溺水般陷进吴有为波光荡漾的两只山雀卵眼睛里。吴有为脸上的表情,让人感到他正在直竖着耳朵认真倾听。范为民转身往回走,吴有为像被范为民刚才的目光拴住了一样紧跟着进了里间。为民,刚才做啥来。没做啥啊,小郭写了几首诗,拿来让我看看,随便扯了几句。噢,刚才在楼梯上碰见小郭,寻思准是来找你。范为民勉强笑笑,说吴校长真会寻思。为民,小郭写的诗哪,拿出来咱也读读,看能不能读懂。吴校长,小郭拿走了,要看你去找她就是。吴有为双手插进裤兜,像只欲飞而没有飞起来的鸟在范为民身边来回走了几遭后,顾自说,这个小郭,看着倒挺机灵,就是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写起诗来了。范为民说,吴校长这么一说,诗人是神经病了。吴有为肯定地点点头,有那么一点吧。范为民笑了,吴校长,你不常说你能背诵二百多首唐诗,那可都是些神经病弄的玩意,这不成了神经病的神经病了。吴有为红起脸张口结舌,讪讪着出去。
8
天气说暖就暖起来,暖洋洋地摆出一发不可收的架势。替换下不久没来得及收拾的御寒衣服碍起眼来,仿佛几件过时的古董,与眼下的气氛不相适宜。费镇周围高高低低的树木事先约好了似的纷纷抖去往日畏畏缩缩的可怜相,振奋精神,昂扬斗志。坡上遥见近却无的纤纤细草也受了镇上树木的感染,鲜嫩欲滴,呈现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路上的行人明显增多,有的左顾右盼寻找熟人搭话,有的两眼直视前方,仿佛觉得眼下的景象还不过瘾,渴望着更浓更酽的春色。大街小巷,老少人儿越聚越多,给人一种都赖在外面不肯回去的感觉。整个费镇像一锅烧沸了的水,猛然掀去锅盖,呈现出热汽腾腾的场面。
范为民去镇水泥厂的第一节课出乎意料地成功。多年不讲课了,嗓子有些涩,发出的声音也不够圆润,但多年来养成的看书习惯和偶尔写点的东西的兴趣把他的思维训练得相当灵活,这就造成了思想和表达的矛盾,仿佛一条小河途中受阻,流得不够流畅。表现在授课上,就显得有点吃力。但这种尴尬局面很快就被打破了,原因是范为民看到了红。红坐在教室中间一排桌子的北侧,与在师院时的位置几乎相同。红满面含笑地看着他,饱满的额头长满了茂盛的柔情。一群鸽子扇动着翅膀飞起来,遮盖了天,遮盖了地,范为民融进一片无边无际的洁白里。红坐成范为民曾经从后面看过千遍万遍但永远也看不够的姿势认真倾听,黑绸缎似的跃动着亮光的发,白皙娇嫩仿佛一触就会融化的耳梢,圆的微翘的多少有点柔弱的肩,弓似的就要把一颗血淋淋的心向范为民热烈射来的优美的背。红酿出最令范为民动心的表情在那里照着他,距离消失了,时光凝固了,所有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涌了过来,范为民曾把红的这种表情称作世界上最醇最香的酒,用不着喝,只一闻就醉了。范为民来不及问红为啥突然坐在了这里,在心里他早就把红当成他的学生了,他要好好地给她上一课,为上好这一课他已准备十年了。阻挡小河的障碍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搬走了,水流潺潺,高扬起沁人肺腑的音响。
酷似红的女生叫孙玉丽。范为民讲完课走下讲台,从她的笔记本上清清楚楚看见这个陌生的字时,才从一片令他着迷的虚幻中缓缓清醒过来。下课了,范为民拿着书本往外走,到了门口,忍不住回头朝孙玉丽这边看了一眼,这一看,差点又使他跌进刚才的虚幻中。班里胡子拉茬的职工学生说笑着往外涌,范为民被他们簇拥着走出来。回到空空落落的办公室,范为民才彻底回到面前的现实中。办公室里没人久坐,桌子上罩了一层灰白的尘埃,潮湿的空气中游弋着刺鼻的霉味。
9
出了教学楼,一束小小的光亮从校园东南的水池边远远地召唤范为民的眼睛,瘦小但鲜活,微弱又很执着,像太阳脱落下来的一块皮屑,同周围肮脏不堪的空间区分开来,又像一把精巧的小刀,摇晃着刺疼了范为民的视觉。范为民推断是一块碎玻璃,或者一块镀过的金属片。这束小小的光亮在范为民多年来从教学楼走向宿舍楼的波澜不惊的经验中颇有新意,他不由自主地转动身体,将步伐远远地指向校园东南的水池边,几个女生到水池边洗餐具,那束小小的光亮受了她们的遮挡,时隐时现,仿佛一支委婉的曲子。
范为民认出发出小小光亮的是一枚精致的发卡的同时,立刻想到这枚发卡曾在小郭的头上闪烁过。他捡起发卡,用手指轻轻擦去上面的尘土,打算碰见小郭办公室里的人时给他捎去。绵绵柳絮在空中弥漫,落在地上的,经风一吹,团成小球在校园的角落里滚动。好动的学生小心翼翼地把小球捡起来,鼓起腮邦用力一吹,团在一起的柳絮像一群受了惊吓的孩子,一哄而散。一踏上宿舍楼拖在地上的窄窄的阴影,范为民就听见从女教师宿舍漾出来的小郭的笑声,他脱口喊道,小郭!小郭应声而出,范老师,你找我。你掉没掉发卡,这是我刚才在水池边捡到的。小郭雀跃般欢喜起来,范老师,谢谢你,刚才我还四处找来。小郭伸手接发卡时,手指在范为民的手背暖暖地触了一下,说范老师,要是我捡到你的东西我就不给你了。范为民笑笑。小郭问,范老师,你咋知道这是我的发卡来。好象见你戴过。小郭也笑,范老师,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多看我一眼哪。
范为民睡午觉的习惯是吴有为来费镇中学后养成的。吴有为在下面小学校里染上了午饭后打扑克的嗜好,来费镇中学报道那天,就风风火火地约来几个老师在校长室的外间打。由于中午出去喝酒耽误了不少时间,刚打几把预备铃就响了,几个老师拢起扑克准备就此罢休,吴有为不依,说善始善终啊。几个老师相互瞅瞅,断定他的话不是言不由衷后,重新摊开手里的扑克。开始打得还有些匆忙,打着打着就忘乎所以了。这一把,吴有为一方输了,吴有为抢着划牌坚持再打一把。这一把另一方输了,对方散得有些恋恋不舍,吴有为豪气冲天,说不服气再来一把!几个人终于下决心停下来,还没收拾好扑克上课铃就坚定不移地响了。起先是吴有为主动约人来打,以后吴有为还没吃完饭就有人来这里候着,校长室的外间一到中午就欢声雷动,狼烟四起。范为民为图清净,吃完饭就躲进宿舍,宿舍的气氛很容易诱人睡上一觉,久日久之,中午不来上一小觉下午倒打不起精神来了。
从宿舍到教学楼的路上,范为民咋看咋觉得教学楼对着他的一面像张作文纸,作文纸太大了,只有吴有为才有资格拿笔在上面写点什么,而吴有为迟迟没有动笔往上写的意思。一次,范为民替吴有为写个材料,过去问他,吴校长,材料中要有今后的打算,你有啥打算,我好写进去。吴有为疑惑地看着他,啥打算,这样不挺好啊。此刻,范为民又想起当时吴有为回答他时的那种表情。天气确实暖了,教学楼上打开的窗子像几张四四方方的嘴巴,不知对远处泛绿的田野喊了些什么。校长室的门开着一道宽宽的缝,拐过楼道,范为民正好看见 吴有为把两筒扑克放进抽屉的一个非常娴熟的动作。
范为民,出来一趟。范为民在里间听到吴有为的招呼,喝口水,拿舌头舔着湿乎乎的嘴唇走出来。吴有为吸口烟立刻又吐出来,拿纸烟的动作跟握粉笔差不多。前些天,他的一位亲戚来找他,给他让烟,他说他不吸,亲戚说当官不吸烟咋行。亲戚走后,吴有为对范为民说,小范,看来我得学着吸烟啊。范为民问为啥。吴有为说,在这个位子上,不吸烟让人看不起啊。范为民笑了,人家江泽民不吸烟照样当国家主席。吴有为来了认真,小范,你咋知道江泽民不吸烟。从一本书上看的。吴有为拿山雀卵眼睛看着范为民,一脸的犹豫不决,后来还是学上了。范为民见吴有为迟迟不开口,催促说,吴校长,啥事啊,要不要我把椅子搬出来等你过足了烟瘾再说。吴有为扑扑吐着嘴里的烟丝,把燃着的纸烟放在一边,笑着对范为民说,为民,有件事得提醒提醒你,以后注意着点。吴校长,啥事?你和小郭啊。我和小郭咋了?吴有为敛起脸上的笑,说这不明摆着的事,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了。范为民板起脸走到吴有为近前,吴校长你说清楚,啥明摆着,全学校的人都知道啥?吴有为干笑着冲范为民摆摆手,为民,你着啥急,我只是提醒提醒你注意点影响,这事要真能成的话,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小郭刚毕业,涉世不深,范为民,你三十多了吧。范为民冷起脸,吴校长,听你这么一说,我范为民成了大骗子了,骗子不骗子我先不跟你计较,你先说说我和小郭到底咋了,你堂堂一个镇中学校长,可不能信口雌黄啊。吴有为脸上有些挂不住,正了正身子说,范为民实话跟你说了吧,有人向我反应,今中午你往人家小郭的宿舍里跑来,一个大老爷们家往女教师宿舍跑啥。范为民满头嗡地一声,但还是镇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用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吴校长,谁跟你说的叫他来,咱当面对证,看谁往女宿舍跑来。吴有为说,范为民,别管谁说的,你说你去没去女宿舍,去做啥来?没去,我只在外面喊了喊小郭。喊人家小郭做啥?我在水池边拾到一个发卡,记得小郭戴过,听见他说话就喊了她一声,把发卡给了她。吴有为半信半疑,范为民,就算这回误会了你,你想想,前些天你有没有吃人家小郭饭盒里的饭,饿了自己买去,自家又不是不挣钱,咱这地方不是大城市,两口子才吃一个盒子里的饭来。范为民顿了顿,轻蔑地说,吴校长,我没想到你小人得这么厉害,吃一个盒子里的饭咋了,你刚来时我和你还吃过一个盒子里的饭来,咱俩也成了两口子了。吴有为摇摇头,那是另一回事。啥另一回事不另一回事,那天,就是我没脸没皮吃小郭盒子里的饭也是因为你。吴有为满脸疑惑,范为民,咋因为我了?那天下午,快放学了你让我给你写讲话稿,就是给校干开会的那个,写完后黑了天,食堂早关门了,我还得赶回家拿高中语文课本,可不能饿着肚子啊,只好打听谁还剩下了饭,正好小郭剩下了,我就随便吃了点,你看不因为你因为谁。吴有为哑口无言,突然咋呼一声去拿桌上的纸烟,纸烟在桌上烧出一个黑黑的洞。
10
范为民早早来到镇水泥厂业余中专班的办公室。暮春的傍晚像没有睡意的孩童,东瞧瞧西望望,迟迟不肯安静地闭上眼睛。两个学员开了教室的门,在里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偶尔传出几声空空洞洞的笑。范为民去教室里站了站,一个学员说他们今下午不上班,在家里闲着没事,便提前来了。教室门前的空地上铺了一层新土,松松散散的,散发着新鲜泥土的气息,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令范为民生出一种不稳定感。东南边有淡变浓高起一丛绿草,自然,鲜明,仿佛无意滴落在纸上的一大块颜料。范为民颤微微地朝那片草丛走去,身后拖起一长串不深不浅的脚印。就在范为民蹲下身准备仔细观看面前的这丛绿中透着微黄的野草时,斜对面墙角处蓦地闪出一个人影。范为民这才发现墙角边有一道小门,直接通向轰轰隆隆的厂区。孙玉丽。范为民虽然一眼就认出了她,但她不同以往的装束还是给了他强烈的陌生感。孙玉丽穿一身蓝布工作服,头戴一顶洗得发白的旧军帽,工作服上挂了一层细细的粉尘。这种装束不但没有降低她的美,反而把她洁白细腻的面孔衬托得楚楚动人。以前红就曾给范为民留下这种印象。师院里上体育课,要求学生穿学校统一定做的运动服,男男女女走进运动场,顷刻被同一种色彩和样式淹没了。但在范为民的心目中,红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韵致。孙玉丽朝教室的方向看了看,犹豫着朝范为民这边走来,范为民站起身,拿往日迎接红的目光看她。大约离范为民三、四步远的时候,孙玉丽拘拘束束地开口了。老师,跟你请个假,今晚上的课俺上不成了。范为民认真地看着他,仿佛没听到她说的话。俺正上着班来,问了几个人,说今晚都来学习,调不开。范为民猛然意识到孙玉丽正用期待的表情等他回话时,忙不迭地说,行啊行啊,你去上班就是。孙玉丽朝范为民友好地笑了笑,转身往回走。临近小门,她回过身,一手扶着墙缘,问范为民,老师,以后俺看看你的备课本行不行啊?做啥?俺想自家补上今晚的课。范为民又忙不迭地应承,行啊,行啊,看就是。孙玉丽出了小门,范为民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呆愣着,那道小门徐徐变成他最后一次送走红时的济南火车站的检票口。
今晚的课范为民准备得相当充分。他甚至好几次闭了眼,默默推想他的讲课在全体同学中激起强烈反响的情形,如铧犁深耕过的田地翻出片片新土,如太阳照射的湖面泛起粼粼波光,当然,在所有流溢着兴奋、敬佩的表情中,他最关注的是酷似红的孙玉丽。而孙玉丽今晚不来上课了。出了办公室门,范为民的情绪非常低落。好几个学生因为调不开班来向他请假,他表现得有些不耐烦,并唤出一个学生问道,你们厂里谁负责业余中专班?学生说,厂办公室主任。范为民嘱咐他回去把这事向厂办公室主任反映反映,让厂里给他们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课就没法上了。巨大的黑暗迎面逼来,教室和办公室的灯光在黑暗中跋涉不远就凝滞不前了。从办公室走往教室的短短的路上,范为民忽然意识到他的这节课如果讲不好,很有可能被听课的学生传到孙玉丽的耳朵里,心里暗暗一震的同时,精神陡增。今晚的课,范为民几乎是对着孙玉丽的空座位讲的。在范为民的意想中,那个座位并没有空着,身着工作服戴顶旧军帽的孙玉丽比任何人听得都认真,边听边记,脸上不时绽开会心的微笑。范为民讲完课,一个留着小平头的职工带头,班里爆发起震耳欲聋的掌声。热烈的掌声使范为民清醒过来,他的心里掠过一丝燕子戏水般匆匆但很真切的遗憾。范为民突然想到孙玉丽要看他的备课本,便拿手比划着问下面的人,谁跟孙玉丽比较熟?大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齐刷刷地指向小平头。小平头腼腆地笑着站起身。你跟孙玉丽熟啊。小平头在班里人的笑声中点点头。范为民说,孙玉丽今晚没来上课,她要看看我的备课本,麻烦你捎给她。小平头说行啊,小跑着过来拿备课本。
11
秦铁也写起诗来了。秦铁是当初抢着给小郭写信并大义凛然地到学校宿舍楼后边的小树林里参加过决斗的两个男光棍教师中的一个。七、八个人明争暗斗了一年,谁也没有丁点收获,待彼此终于看清他们真正的对手是范为民时,相互同情地一笑,化敌为友,成了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一次,几个人碰到秦铁的宿舍里,有意无意地说到小郭。一个说,小郭太顽固了,村里好几个俊闺女追我我都没答应,没想到在她跟前栽了跟头。另一个说,我看小郭对范为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咱谁也没指望了。又一个叹口气,说我看小郭是看走眼了,范为民有啥好,三十多岁了,不就是能写几篇破文章。秦铁不服气,说这才到哪里啊,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来!几个人异口同声,秦铁,这么说你还没死心啊!秦铁拿眼看看他们,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我分析来,同范为民相比,我有两个优势,完全有希望把小郭争取过来。哪两个优势?一个是我比范为民年轻,小郭和范为民相差十来岁哪,就是小郭愿意,她家里也不准同意。另一个优势哪?另一个,我的家庭条件比他好,你看范为民那穷酸相,买菜专挑便宜的买。离秦铁最近的男教师应和道,别说,秦铁说得真有点道理。另一个不同意,说啥道理啊,都是大路上的事,我看真要争取到小郭,还得对症下药。咋对症下药?小郭 不是写诗啊,你也得从这方面引起她的注意。可真是,小郭看上范为民还不是因为这个,范为民要是不会写文章,我敢说,小郭准懒得看他一眼。秦铁一拍胸脯,说这有啥难的,我学的也是中文,大学时还得过征文比赛二等奖哪。几个人见秦铁那么自负,怂恿道,秦铁,看你的了,不管你领情不领情,我们可是把小郭让给你了。
在操场上,隔着老远范为民就看见秦铁朝这边招手。他知道因为小郭,秦铁几个还没有找上对象的小青年对他怀有敌意,这种事又不好多作解释,也就任其自然。看见秦铁招手,他以为是跟别人,便装作没看见继续走他的路。直到秦铁径直走到他跟前拦住他的去路,范为民才肯定秦铁在招呼他。范为民有些意外,小秦,做啥?范老师,我写了几首诗,想请你指点指点。范为民自嘲地一笑,指点啥,我又不懂诗。那你咋给小郭指点来,上星期小郭在报纸上发表了一首小诗,说是亏了你指点。范为民推辞说,亏了我啥,我不过胡乱谈谈自家的看法,还不知谈得合适不合适。秦铁不让步,范老师,你也给我胡乱谈谈,可不能光培养小郭一个人啊。范为民推不掉,只好说行啊,抽空拿来我看看,不过话先说到前头,我的看法可不一定对。
秦铁拿着他写的诗来找范为民时,范为民正在抄写一份材料,他笑着看看秦铁,让他等一会,说抄完一个段落就给他看。秦铁将诗放在桌子上,一边看范为民抄材料,一边说,范老师,小郭来你也这么慢待啊。范为民有些不快,说谁来都一样,我又没有给你们看稿子的义务,还能像接天神一样恭敬啊。虽然这样说,他还是匆忙抄完一行,把材料推到一边,拿起秦铁写的诗来看。外间的门响了一下。范为民知道吴有为今天不来,不知谁又来找他,便抬起头坐正了身子拿目光等待来人。小郭朝里间一探头,见秦铁在里边,转身就往回走。范为民回过神来,连忙招呼小郭,小郭,咋又回去,正好,秦铁也写了诗找我看,咱一块谈论谈论。小郭在外面犹豫了一会,抿嘴笑着走进来,瘦高个的于文菊摇摇晃晃跟在她后面。
小郭问秦铁,秦老师,你来找范老师做啥?我写了几首诗,找范老师指点指点。哎哟,你也写诗开了,我是闲着无聊弄着玩,你也闲得慌了。秦铁答不上话,一个劲地傻笑。于文菊从范为民的手里接过秦铁写的诗,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小郭抢了过去。秦铁,你先别麻烦人家范老师,先拜我为师给你指点指点吧。秦铁说,指点就指点,小郭,你看我写的诗咋样。范为民插话说,小郭,真的你先看看,看了谈谈看法。小郭敛起笑,皱眉凝目,一本正经地看起来。小郭一抬头,秦铁就迫不及待地问,小郭,我写得咋样?小郭似笑非笑,秦老师,恕我直言,你根本就不懂诗,写诗讲究个诗意,你这是些啥,一纸顺口溜。秦铁红了脸,小郭,我咋不懂诗了,你说啥叫诗意。小郭拿手按按头上的发卡,秦老师,举个例子,春天挂在树上,春天是啥,看不见摸不着,咋能挂在树上,但一读这样的句子就能令人引起恰如其分的联想,这就是诗意,你看你写了一些啥,明媚的春天多么温暖,美丽的花儿多么灿烂,丁丁当当的,这不是敲鼓点啊。于文菊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秦铁气急败坏,于文菊你笑啥,啥好笑的!于文菊拿手掩住嘴,话断断续续从指缝里漏出来,秦铁,你急啥,我又没笑你,我是笑我自己,要是让我写诗,我肯定也会写你那样的句子。秦铁一白眼,于文菊,你这不等于还是笑我啊!话音未落,自己先带头嗤地笑了。小郭范为民相互看看也跟着笑。
12
孙玉丽欢欢喜喜来给范为民送备课本,一进门就说,老师,来得这么早啊。今下午那边没有事,早来了一会。孙玉丽脸上漾出笑意,老师,听说你上节课讲得挺好,可惜俺没赶上听。范为民谦虚地摇摇头,好啥,好几年不讲课,说话都不利索了。孙玉丽把备课本放在桌上,环顾一下办公室,目光停在北面墙角的一把笤帚上。孙玉丽走过去,猫下腰拿起墙角的笤帚扫地。孙玉丽躬腰扫地的姿势令范为民精神恍惚,他想起他和红在师院单独度过的那个五一节。五一节,师院放了两天假,两个人正恋得难舍难分。红说,民,跟我回一趟青岛吧。民犯了难,红,我真想跟你去,可我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不愿被人小看,你还是跟我去一趟锦屏吧。红连忙摇头,说可不行,让人笑话死了,民,你就不害羞啊,让人家说,你看范为民这书念的,不到一年,先领回老婆来了。两个人死死抱在一起,一轮明月从高天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又酸又甜的幸福。结果,两个人都没有回家。民和红在红的宿舍里整整厮守了两天。眼前,孙玉丽扫地的动作和红清扫宿舍地面上的瓜子皮、水果皮时的动作极其相仿。孙玉丽扫完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往外走,范为民这才从恍惚中走出来,说,不用打扫,这里平时又没人办公。孙玉丽回头冲他笑笑,闪身走了。孙玉丽灿灿烂烂的笑复燃了范为民许多美好的记忆。
今天晚上,范为民彻底回到了从前。师院毕业前的两个月学校里组织实习,红和民分在一个小组,两个月,两个人形影不离地出入省实验中学校门。轮到民讲课,红拿了本子和笔,中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坐在下面,边听边记,民讲到精彩处,她便抱以会心的微笑。一次,民提问学生问题,红站起身昂首挺胸,对答如流。学生们醒悟过来,对他俩抱以热烈的掌声。讲完课,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一棵雪松下,交流感想,你一言我一语,颇是投入,一同来实习的师院同学忍不住拿羡慕的目光朝这边扫。轮到红讲课,民学了红的样子混进学生里听,听着听着就走神了。下了课,红问民,民,我讲得咋样啊?民答不出。红说,啥不好意思的,有啥说啥,你咋认为的咋说。民说,红,对不起,我开小差了。开小差?我想起咱俩第一次喝酒时的情形,你喝了酒的样子太迷人了。红红起脸,朝周围看看,嗔笑说,不听话的学生,再这样我可罚你的站。
孙玉丽在下面听课的姿势跟红一模一样。有一刻,范为民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忘了讲课,直到班上的人都拿眼睛看他,猛不丁他像被灼疼了一样慌乱地把目光从她的身上扯断。孙玉丽笑滋滋地看着他,双唇偶尔翕动一下,像在跟他说话,范为民周身的热血激流奔涌。更让范为民吃惊的是,他对同学提问问题时,孙玉丽也像红一样定定地看着他把手举了起来,一只娇嫩的小手在如林的关节粗大的黑手中发着白细的柔光。范为民鼓足勇气唤了孙玉丽的名字。孙玉丽依然是对答如流。与以往不同的是班上很静,没有响起那种令他俩共同回味过多遍的噼噼啪啪的掌声。回答完问题坐下的孙玉丽不自然地低下头,微微泛红的脸令范为民想起那次他和红一起喝酒时的情形。
13
电话铃响了三声,吴有为还没有接电话。范为民以为他睡着了,放下笔,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地等电话铃把吴有为吵醒。电话铃响到第六下,范为民烦了。咣当碰了下椅子气呼呼地出了里间。吴有为不在。范为民匆忙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那边立刻传来娇嗔的埋怨声。睡着了啊,电话铃响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接。是红。红说,民,我看见你在省报上发表的散文了。就是写给你看的。是他拿回家让我看的。他是谁。还有谁啊,他说这人文笔不错,和他一样是个痴心汉子。范为民笑了,说红,你没跟他说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他的情敌吧。红责怪说,民,我不愿意你这样开玩笑,好象我在你俩中选择了他,负了你似的,你知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范为民说,还不一样啊,现在横在你我之间的不就是他。不光他,还有孩子,父母,反正谈不上什么情敌不情敌的,不一回事。范为民叹一口气,说对不起啊红,我可没别的意思,猛不丁接到你的电话,高兴得昏了头,随便说说,你可别生气啊。红苦笑一声,叉开话,民,我给你布置的任务着手考虑了没有?啥任务?你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使命啊。范为民顿了顿,红,你不是看过那篇散文了,我的态度就那样。红说,民,我就是看了那篇散文才给你打电话的,我怕你完不成任务。完不成就完不成吧。民,我还是想劝你劝。红,这不是劝不劝的事。红有些生气,民,别折磨我了,我知道这辈子我欠你的,可惜不是债,要是债的话,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还你,可这个,你要我咋办。范为民说,红,千万别这样想,我可从来没认为你欠我啥啊,都怪我命不好。红的口气软下来,民,我知道你是块金子,当初怨我太草率,为这事让我后悔一辈子还不够 啊,为啥非要把一个血淋淋伤口摆在那里,不结痂也不愈合,让我一想起来就心痛。范为民安慰她,红,别这样,我不是挺好啊,不愁吃不愁穿,做个梦失去的就都找回来了,我们学校里有七八个光棍,连恋爱的滋味都没尝过,同他们相比我可是幸运多了,咋能说是伤口,现在就是地球猛不丁爆炸,我也没啥遗憾的!
一串忙音把红和民隔开。吴有为倒背着双手煞有介事地走进来。为民,谁的电话?你的。啥事?有人打电话来要你改改名字。吴有为一瞪眼,改名字,改名字做啥,有为有为大有作为,这不挺场面啊。范为民没好气地说,吴校长,别忘了你姓吴啊。姓吴,姓吴咋,噢,你是说连起来就成了没有作为了。范为民笑着不说话。吴有为问谁来的电话。范为民说不知道。那你就没问问他是哪个单位的?问来,人家不说。吴有为吐口粘痰,一边用脚搓着,一边生气地说,小人见识,为民,实话跟你说吧,或许你也听说过了,我来费镇中学做校长前,不少人拱着要干,可人家镇政府任命了我,那些人气急败坏,便千方百计来降低我的威信。范为民笑着说,吴校长真有两下子,那么多人都没拱过你。吴有为一龇牙,范为民 ,你要这样认为,我就没法跟你细说了,我这镇中学校长可不是拱上的。两个人僵了一会,吴有为自言自语地说,姓吴咋,人家傅镇长还姓傅来,照样响当当地干镇长,范为民听了就忍不住地笑。吴有为的同学刚来费镇做镇长时,和一位姓郑的副镇长到下面村里开会,主持会议的镇政府办公室主任介绍说,这是傅镇长,这是郑镇长,下面的人把傅以为成了副,把郑当成了正,结果会后都围着姓郑的副镇长反映情况,把个姓傅的镇长冷在一边。开会回来,一进镇政府大院,吴有为的同学就对着办公室主任发脾气,说以后主持会议别提名道姓的,镇长就是镇长,副镇长就是副镇长!
14
星期三范为民有事没到校,星期四回来,校长室脸盆里的水浑黑得看不见底。在范为民的记忆中,吴有为从没倒过洗脸水。有一回,范为民倒掉脸盆里的脏水,故意不加新水,吴有为从外面回来,到脸盆前站了站,干搓着双手又离开了。范为民说,吴校长,你不是要洗手啊,咋没洗就走了。吴有为尴尬地摇摇头,手干净净的洗它做啥,范为民又好笑又好气。范为民端起脸盆里的黑水,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心想水都这样了看吴有为还用不用。吴有为匆匆忙忙赶进来,从桌上团起一张县报就往外跑。县报办得质量太差,还严重失真,没人看,上面只好用行政手段往下派。吴有为在动员老师订这份小报时,推心置腹地说,老师们咋这么想不开,买擦腚纸不得买啊,你看方方正正这么一大张,多受用!惹得老师们哄堂大笑。吴有为热衷于拿县报当手纸,学校和他订的两份小报断断续续都被他扔进厕所里了。吴有为把昨天刚到的一份县报扔进厕所回来,哗哗啦啦在外面洗手。范为民浅笑着走过去,吴校长,水都这样了还能洗啊。吴有为不以为然,咋不能洗,只能人脏了水,咋能水脏了人。范为民说,好水脏不了人,水都这样了,不脏人才怪。吴校长不睬他,转身坐回椅子,上身倚在办公桌前摆弄两只刚刚洗过的手欣赏似的看。
秦铁、小郭和于文菊一起来找范为民。范为民开玩笑说,你们约好了一起来考考我啊。小郭说,谁跟他约好了,他看着我和于文菊来,也跟来了。秦铁笑着看小郭,说谁跟着你俩了,我正好要来。秦铁抢先从兜里拿出他写的诗稿。小郭伸过手,秦老师,我先给你看看吧。秦铁一闪手把稿子递给范为民,笑着说,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小郭,你自家还没写好,先想给我当老师了。范为民接过稿子认真看了一遍,评价说,秦铁,你写的这几首诗还是缺少诗意,不过有两个句子写得不错。秦铁满脸兴奋地问,范老师,哪两个句子?就是这两个:天空的上面是天空,道路的前面还是道路。一边的小郭噗嗤笑了,这两个句子当然不错了,是人家海子那首《四姐妹》里的两句。秦铁红了脸,小郭,谁抄海子的了?小郭笑着说,秦老师,我也没说你抄人家的啊。这和说我抄有啥两样,一样的东西有的是,还说不定谁抄谁的哪。小郭来了认真,秦老师,你要这样说,我可真对你有所怀疑了,一样的东西有的是不假,分啥东西,艺术作品可没见过一模一样的,不信我拿那本《海子骆一禾作品集》来看看,你这两句和海子诗里的那两句一个字也不差。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于文菊看不下去了,埋怨小郭,小郭,别埋汰人家秦老师了 ,一模一样还咋,小时写作文咱还不是动不动就抄名言名句,老师也没说不行。小郭说,不是行不行的事,问题是秦老师根本就不承认抄。小郭,别抄啊抄的了,多难听。小郭拿眼看看于文菊,小于,你跟我一起来咋替别人说话,弄清个是非也行啊 。于文菊生了气,跟你一起来,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虫,咋就非替你说话不可。说完赌气走了。秦铁愣在那里。范为民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对小郭说,小郭,看你惹的,人家小于好心好意跟你来,却让你气走了,拿你写的我看看。范为民和小郭你一言我一语谈论小郭写的诗,秦铁插不上话,悄悄走了。
15
镇水泥厂业余中专班周六晚上有两节课,范为民一直把两节课并作一大节上,讲完课,让学生上厕所,回来整理一下笔记,时间便差不多了。今晚范为民讲得比较仓促,因为这部分的内容相对多了些,分成两晚上,时间太宽裕,一晚上讲完就有点紧张。讲完课,学生都急匆匆地上厕所,教室里只剩下四、五个人。孙玉丽也在教室里。范为民下了讲台,沿周围课桌间的走廊踱步,经过孙玉丽身边时,见孙玉丽两个手指拈着一个小纸团放在桌角。孙玉丽的手洁白细腻,跟红的手极其相仿,他第一次跟红约会时就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红的手,红没有挣扎,闭上眼心惊肉跳地等来了范为民的第一个别别扭扭的吻。范为民继续往后踱步,孙玉丽的手柔柔地抓住了他的思维。范为民想起他和红第一次约会回来的路上,两辆紧连着的汽车将他俩隔在马路两边,汽车过后,红不见了,范为民急得发疯一样在马路中央团团乱转,红从一棵树后闪出来,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前额抵着他的脊背,醉醺醺地说出了她对范为民的第一句爱语。左边的男生冲范为民咧嘴一笑,他的注意力猛然从孙玉丽的手里挣脱出来。教室里静得跟没有人一样,范为民的踱步声从开着的一扇窗子传出去,引得西山的月亮眼睛眨也不眨地朝这边看,范为民转过身背靠后墙朝讲台的方向望去,目光很快就被孙玉丽截断了。孙玉丽回头看看范为民,又扭脸看看左前方的桌角。反复几次,范为民终于意识到她放在桌角的小纸团是给他的。范为民离开后面的墙壁往前走,用手捏起孙玉丽给他的小纸团时,头像被硬物击了一下,飘飘然不知所以了。学生陆续回来,桌凳相碰的声音打破了教室的寂静。范为民佯装平静地回到办公室,颤着手把纸团打开。里面是孙玉丽写给范为民的两条建议。一是建议将晚上的课分成两节讲,便于接受。另一条是建议适量布置些作业,巩固一下所学的知识。范为民纷乱的心跳渐渐恢复了正常,他把展开的纸条重新团起来,装进衣兜,脸上禁不住荡起一轮苦笑。初恋时,红也是用小纸团跟范为民约会。红将小纸团准备好,与同学说笑着从范为民身边经过时将纸团随便一扔,范为民看见了,放慢脚步,等她们走后悄悄把纸团捡起来。一次,红给范为民扔小纸团,范为民没看见,害得红在校门外二里多远的小山上的柏树林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明天一见面,红就红肿着眼圈抑制不住地落泪,范为民吓得不顾一切扳过她的肩膀问,你咋了?红哽咽着,昨晚你为什么不去?你没约我啊。你没看见我给你扔小纸团啊。在哪里?在阅览室。这一幕被别的同学看见,两个人的恋爱由秘密转为公开。
16
范为民在费镇大集上碰见了张晓芳。那天天气跟人们希望的一样好。范为民寄好自行车,转身融进前拥后挤的人流。整个集市像露天里烧开的一大锅沸水,蒸腾着无穷无尽的喧闹声。张晓芳穿一件大红衬衣,头发拳头一样握在脑后,露出白生生的脖颈,眼睛在涌动的头颅间左顾右盼。张晓芳看见夹杂在人流中徐徐前行的范为民,浅笑了笑,不急于跟他打招呼,而是选一个位置停下来,像站在河边,等待上游的漂浮物随水冲下来。范为民在涌动的人流里时隐时现。一双白鸽扇动着镀满阳光的翅膀不慌不忙地斜横过集市的上空,不一会又返回来。见范为民距她不远了,张晓芳扭头朝别处看了看,转过头来,突然不见了范为民。张晓芳睁大眼睛仔细审视从她身边走过的人,三五成群的行人弄得她的眼睛忙乱不堪。还是没有范为民。张晓芳的眉间聚起一个好看的小疙瘩,表情像平静的水面扔下一块石子,急剧荡漾起慌乱的涟漪。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撞击着她的目光,撞得她心灰意冷。一个打扮得油头滑面的小青年龇着白生生的牙齿冲她笑,她轻蔑地等他一眼,收起目光顺着人流铺展开来。就在张晓芳脸上裹着厚厚的失望,茫然面对波推浪涌的人流怀疑刚才是不是认错了人时,范为民在距她不远的地方像一颗被摁下的浮萍猛地弹了上来。范为民!张晓芳,你也来赶集啊!张晓芳躲闪着迎面而来的行人,挤到范为民跟前。你刚才在哪里,咋转脸就看不见了。范为民笑看着她,说鞋带开了,系了系,蹲在下面叫人推推搡搡的滋味真不好受。两个人靠向一边,范为民看着张晓芳手里的篮子,张晓芳,来买啥啊。你买啥?天热了,我来买双凉鞋。张晓芳捂着嘴笑,巧了,俺也是买凉鞋,给陈永发买,范为民,你帮着参谋参谋。范为民连忙摇头,参谋啥,我自己都不知买哪样的好,天热了,没办法,买一双接就着穿就是。张晓芳笑着朝下看看他的鞋,抬起头催促范为民,范为民,咱到鞋市看看,。范为民犹豫了一下,见张晓芳转身朝鞋市那边走去,只好跟在她后面。张晓芳回过头跟范为民说话,范为民,咋没看见你回家,好几次见学生往回走,就是不见你。我比他们回去得晚点,回家也没事,在学校看会书。张晓芳把范为民让到前面,提着篮子跟在后头,想起话来便抢上去对范为民说几句,等范为民回答了她,又主动落下来。鞋市不大,卖主隔着老远就大声咋呼,买不买啊,买的话我也拼上了,按进价给你,一分钱也不挣你的,我家里有事得急着回去!仿佛他们干得尽是赔本的买卖。范为民看中一双凉鞋,一问价钱,赶忙放下了。张晓芳二话没说买下来,把鞋放进提蓝,问范为民。范为民,你嫌贵啊。不光贵,这么好的鞋我配不上。张晓芳笑了,俺看再比这好的鞋你也配得上。张晓芳陪着范为民去买鞋。转了好几个鞋摊,范为民都没看中,摇摇头,说散了,下集再说吧。张晓芳打趣说,范为民,你还说随便买一双接就着穿哪,俺看你可不好接就。范为民就笑,看不上眼的,心里就是别扭。张晓芳拿手一拍提篮,小声惊呼说,坏了,范为民!咋?陈永发家里有一双凉鞋,去年买的,俺都忘了。范为民催她,那赶快把买的鞋退回去。张晓芳为难地说,人家可不准愿意,好不容易卖出来的。范为民也为难起来,说试试看,不退的话再说。张晓芳笑着看范为民,范为民,这鞋你穿了算了。范为民朝远处的鞋摊看看,踌躇了一下,说行啊,配不配由不得它了。范为民给张晓芳钱,张晓芳高低不要,说这样的话,老同学就生分了,以后说不定俺还求你帮忙来。范为民拿了鞋不知咋办好。张晓芳说,范为民,回去吧,别耽误了你的事,俺再到别处转转。没等范为民转身,又补了一句,范为民,回家时去俺家坐坐,俺家在北山那排红瓦房由东向西第二个大门。
范为民去取自行车,迎面撞上推车出来的于文菊。小于,你也来赶集啊。范老师,你咋不问问我跟谁来的。你跟谁来的?小郭啊。小郭,小郭去哪里了?让你气跑了。让我气跑了,我咋气着她了?于文菊扭过脸笑,范老师,跟你开个玩笑,快去取车吧,我等着你,问你点事。范为民推着自行车出来,于文菊正双手扶着车把笑眯眯地等他。街上人很挤,两个人只好推着车走。范老师,集上和你在一块的是谁啊。和我在一块。就是跟在你后面的那个啊。噢,我的一个老同学,初中时的,多年不见,今年倒碰着两回了。于文菊就笑,范老师,看着你俩跟两口子似的,还以为你不想独身了,准备跟她结婚哪。范为民苦笑着摇头,说到哪里去了,咱哪有那福气啊,咱可配不上人家。于文菊说,范老师,别谦虚了,你们文人跟平常人想的就是不一样。咋不一样了?光替自个想啊,图个省心自在。范为民叹口气,小于,你根本不知道我的事,知道了你就不这么认为了。于文菊转脸看他,范老师,你有啥事,快说说。范为民笑着摇摇头,这个可不能跟你说。范老师,你不说我也知道。知道啥?人家小郭早就跟我说了。小郭咋说?于文菊停下脚,范老师你还不知道啊,小郭到你们村打听过了。打听啥?打听你为啥不结婚啊。范为民的脸上不自然起来。于文菊自知失言,请求范为民,范老师,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别跟小郭说啊,省得她再跟我闹别扭。范老师的表情恢复过来,说跟她说做啥。
于文菊转了话题,范老师,秦铁还找不找你看稿子啊?挺长时间没去了,可能不写了。于文菊手扶车把,目视前方。不写,写得更厉害了,秦铁发誓要超过你和小郭哪。范为民笑了,超我还不好超,我根本就不写诗,可是超小郭就不那么容易了。于文菊笑着看范为民,范老师,你就那么看重小郭?不是看重不看重的事,小郭挺有天赋,她在报纸发表的那首诗,山师大的一位评论家在一篇评论里都提到过。
行人渐渐稀少,于文菊率先骑上自行车,扔下一句,范老师,你等一会再走吧,别让小郭看见咱在一起吃我的醋。一串笑声在耀眼的阳光里光灿灿地散开。
17
范为民去传达室拿报纸。传达室的老李说,范老师,在这里看一会吧,怪清静的。范为民拿了报纸要走,说他不习惯在这里看。老李拦在门口,范老师,我的意思是你在这里替我看会门,我去上趟厕所。范为民笑了,老李,有话直说就是,啥时学会拐弯抹角了。老李嘿嘿一笑,范老师,这一招是我刚跟咱吴大校长学的。咋跟吴大校长学的?前天我在厕所里碰见他,一见面他就指着我手里的报纸说要看看,我不给他,说校长室又不是没有,回去看就是,他一个劲地讨,我只好给他,你猜他真看还是假看?不看跟你要做啥。看个球啊,他是当手纸,上厕所忘记拿手纸,不知他在里面蹲多长时间了,我跟他开玩笑,吴校长,你可别当校长忘了上班啊,你猜他咋说?咋说?人家吴大校长说得才好,不上班我吴有为也是费镇中学的校长啊,反正轮不到你老李当,听他说的,好象这中学校长让他爹娘给买下了。老李笑着往外走,脊背上一抹尘印随着衣服的卷曲起起落落。
小郭到传达室来,一探头看见范为民,脸上闪过一道红光。范老师,在这里啊。嗳,老李出去了,我替他看会门。小郭走到桌边翻看桌上的一大摞信件,看完后,疑惑地说,咋没有。范为民把目光从报纸上扯下来。小郭,看有没有信啊。小郭说,王师傅起先打电话让我来拿信,这不没有啊。范为民环顾屋里,等老李来了问他问,说不定给你放在一边了。小郭抬手按按头上的发卡,转身斜倚着桌沿正对着范为民。范为民看报纸的神态不大自然起来。小郭笑着说,范老师,换上新凉鞋了,样式不错,从哪里买的,多少钱?范为民放下报纸,别提了,前天到集上寻思买凉鞋,碰上一个老同学,正好也要给她男的买凉鞋,到了鞋市,把鞋买下来了,忽地想起家里还有一双,去年买的,就把鞋转给我了,我给她钱,人家高低不要,嫌生分了老同学关系,别说,我还生就的贱骨头命,穿着不花钱的东西像踩在草垛上一样,不大踏实。小郭拿眼看他的眼,范老师,啥不踏实的,说不顶人家就是有意给你买的哪。范为民躲开她的目光,自嘲地一笑,说到哪里去了小郭,我啥用处,人家犯得上给我买,要说看着我一副穷酸相救助救助,还勉强说的过去。小郭就笑,范老师真会埋汰自家,你越这样说我反倒越觉得你高贵了,有的人动不动就自我标榜,这样的人反倒叫人看不起。小郭的眼睛里像溅进了几粒水珠,光闪闪地颤动。范为民转了话题,小郭,那天你也去赶集了?没有啊。小郭低头看脚上的白凉鞋,几丝没有被发卡拢住的头发抖颤着掩在额上。范为民拿起报纸来看,自语说,这个于文菊,蒙起我来了,还说你也来赶集,是我把你气跑了,我寻思哪能啊,我都没见着你。
传达室的老李回来看见小郭就诈唬,小郭,你杂志社里还有亲戚啊!小郭迎上去,王师傅,这不没有我的信啊。不是信是汇款单,起先我说错了。老李拿挂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抽屉,捏出一张汇款单给小郭。范为民凑过去,小郭,又发表诗歌了。小郭腼腆地低下头,在《诗歌报》上,三首。范为民面露吃惊,《诗歌报》,那可是国内一流的诗歌刊物,能在上面发稿子,说明水平相当不赖了,小郭,咋没拿出来叫我看看。小郭一脸的不好意思,想给你来,怕叫你笑话,说我招摇,就没有。范为民笑了,该招摇就得招摇啊,别人想招摇还没啥拿哪。老李多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伸出大拇指夸赞说,小郭,你真行,没想到咱费镇出了个女秀才,我干传达干了这么多年,学生、老师偷偷摸摸往外寄稿子的不少,可就是不见回头钱,这下可好了,先是出了范为民,再加上你,咱费镇中学有两个作家了。小郭摇头说,人家范老师才称得上作家哪,我是弄着玩碰巧了。小郭,我老李咋没碰上?小郭笑着看老李,李师傅,你不寄稿咋能碰上。老李干咳几声,敛起笑,看看小郭,又看看范为民,一本正经地说,范为民、小郭,不怕你俩笑话,我还真寄过稿,刚从部队复员回来那阵,我寻思军官是当不上了,下地又觉屈得慌,便一心想为自家找条出路,当画家吧得买得起颜料,当音乐家吧得买得起钢琴,当科学家吧得有实验室,捉摸来捉摸去就看上当作家这条路了,原因是这条路最省钱,只需一个烂笔头,神神道道忙活好几年才服气,作家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说到底每个人就是一块地,适合种芝麻就种不得谷子,跟搞体育一样,要不是弄这个的料,你就是把枪口顶在他的后脑勺上他也争不上世界冠军。小郭和范为民被老李说得哈哈大笑。老李朝外瞅瞅,脸上溢出一层神秘,声音也压低了,范为民、小郭,我干传达室以后,才发现咱这些老师和学生里不少跟我一样想过当作家的高门,后来都灰溜溜地死了心,像做贼不成一样,连说也不敢跟人说。范为民笑着往外走,小郭也跟出来。范老师,我请你的客。小郭的话被老李听见了,赶出门,小郭,光请范为民啊,咋不说请请我。小郭转过身跟他搭话,行啊李师傅,取出钱来我给你买瓶酒。老李乐得一个劲地摆手,买酒做啥,弄包瓜子就行。小郭又赶上范为民,重复说,范老师,我请你的客,行不行啊?范为民笑着回回头,现在纯文学刊物稿酬那么低,给了你几个钱啊,咋请得起客。范老师,一百二十块来,还请不起你啊。范为民猛地站住脚,仿佛被一百二十这个数字击晕了头,脸上的表情突然发僵。小郭怔怔地看着他,范老师,你咋了。范为民醒悟过来,拿手拍拍脑瓜,神色慌乱不堪。小郭,不用请客了,抽空拿你那三首诗我看看就行。
18
范为民发表第一篇散文所得的稿酬也是一百二十元。从班上专管分发信件的宣传委员手里接过汇款单,范为民产生的第一个也是之后唯一的一个想法就是约红出去吃顿饭。之前,他和红在外面吃过一回。红的家里给她寄来一笔钱,要她在省城买衣服。晚上,红约民出来,说民,这个星期天和我出去转转,买件衣服穿。民开玩笑,还买衣服,再换衣服就显得我更土了。红说,那就给你买。民说可不行,年轻轻的先靠老婆养活了。红偎进他怀里,拿拳头轻轻捶打他的胸脯,谁是你老婆。民来了认真,红,你不愿当我老婆?红停止捶打,很认真地送给他一个飞吻,之后蜷在民的怀里幸福得话也懒得说了。结果这笔钱迟迟没有花。民过意不去,反过来催红,红,这个星期天我陪你去买衣服吧。红笑咪咪地看他,不怕我显得你土了。土就土吧,反正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乡巴佬。红说真要买的话,一人买一件。民不同意。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红噗嗤笑了,民,咱俩这样推来让去的,倒真像在一块过日子似的。民说,红,一块过日子我才不跟你计较哪,那时我一定命令你去买好衣服穿,反正你是我的老婆,可现在还有点改不了小家子气,怕人家说我高攀你。红说,这样吧民,星期天咱出去吃顿饭,避开学校的熟人,说不定能找到点家的感觉哪。民被家的感觉四个字烤得心里热乎乎的。红和民到外面餐馆里吃饭。民本来不打算喝酒的,红劝他,喝一点吧民,书上说酒后吐真言,看你酒后说点啥。民来了劲,喝就喝,保证酒前酒后我的话保持一致。民要了一大杯酒,才喝下半杯,就热情洋溢了。红怕民喝醉,抢过剩下的半杯喝了一大口。两个人在酒力的鼓动下,爱意浓浓,互诉衷肠。两个服务员在门口说话,红听见了,抿着嘴流光异彩地笑。民问,她们说啥来?红不说。民等服务员走后,起身走过来,扳过红的肩膀又问。红说,她俩说,看小两口子那个热乎劲,让人怪眼热的。
范为民把收到稿酬的事告诉红。红说,发表文章还有钱啊,可不少,都够吃一顿的了。民笑了,我就是准备请你吃一顿的,咋样,星期天中午吧。红连忙摇头,可不行,刚才跟你闹着玩哪,民,星期天我帮你买件衣服吧。民说买衣服做啥,有穿的就行。红不依。民急了,红,我主要是忘不了那种气氛,还有你喝了酒的样子,那一阵让我死我都心甘情愿。红受了感染,笑融融地点头默许下来。那顿饭使两个人深陷进对家的殷殷期盼里。服务员来催促,你俩还没吃完啊,都五个多小时了。两个人恋恋不舌地离开。回学校的路上,红倚在一可大柳树下不走了。民靠近她,红,你咋了?民,我都不想回去了。两个人不顾路上的行人,紧紧依偎在大柳树下。范为民常常忆起那个被彩霞映照得壮丽辉煌又隐隐透着点伤痛的美而略带忧郁的傍晚。
19
范为民在讲课前简要总结了一下近段时间学习的主要内容,提出为了便于学生理解掌握,以后晚上的课分成两节上,并适量布置点作业,希望大家尽量完成,顺便说了说学好文化课对学习专业课有可能的帮助,范为民说这些时孙玉丽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听到范为民引用她的纸条里的字句,脸上便泛起几丝带点羞涩的笑意。范为民习惯了孙玉丽认真听他讲课时的那种神态。从第一次对她提问,范为民就有所肯定地意识到孙玉丽和红不仅长相相近,且有着类似于红的灵性。和红在一起,往往范为民还没有将他要说的意思彻底表达出来,便已引起了红的共鸣。范为民跟红开玩笑,红,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有些一心一意的味道。红笑着答,这可能就是心心相印吧。与其相仿的是,范为民讲课时,每每快要讲到精彩之处,孙玉丽的表情总是提前做出会心的一笑,仿佛不失时机地端出一只漂亮、光洁的盘子,等着范为民把一枚枚香喷喷的水果放在上面。范为民讲着课,若是孙玉丽把头低下了,他就会突然感到有劲没处使一样,声音干巴巴的没了光彩。孙玉丽像是立刻觉察了他的这一变化,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个抱歉的眼神。范为民如鱼得水,重新振作起来,在一个广阔无垠的领域自由自在地遨游起来。
上完第一节课,孙玉丽拿着书本到讲台上向范为民请教问题。学生们拥拥嚷嚷着往外走,不一会,教室里变得空空荡荡。一股淡淡的香味飘飘悠悠进了范为民的鼻孔,他忍不住贪婪地深吸一口,淡淡的香味隐隐透着绵绵暖意。范为民清楚地记得那年春天他和红去爬千佛 山,累了,两个人坐在一块被雨雪浸洗得干干净净的裸岩上,彼此就是为这样一种淡淡的香味陶醉过。红说,民,你有没有闻见我身上的香水味。闻见了。好闻不好闻。好闻。民反过来问红,红,你有没有闻见我身上的香水味。你也洒香水了。不信你过来闻闻。红就笑。笑过之后,红说,民,咱闻到的其实不是香水味。啥味。一种春天味啊。民说,我看也不是春天味,小时春天我常常去爬山,根本没闻到过气味。那你说是啥味。民探过头,双唇贴近红的耳朵,红,是一种恋爱味。红笑得前仰后合,快乐得拿额头碰民的额头。孙玉丽的问题不算难,范为民有信心三言两语让她开窍,但他已迷上了孙玉丽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生怕问题一解决,香味就会被孙玉丽带走了。范为民一脸的若有所思,不肯立刻回答。直到孙玉丽善解人意地说,范老师,你先考虑考虑,以后我再问你,范为民才忙不迭地作了解答。孙玉丽果然只听了几句就笑着点头称是。孙玉丽拿起书本准备离开,范为民猛然看见她左手的小拇指上有一道细细的刀痕,跟红小拇指上的刀痕一模一样。红说那是她小时抢着替母亲切菜不小心弄伤的,瞬间,范为民跌跌撞撞地陷进他和红在一起时的浓稠的甜蜜里。范为民失魂落魄地握住孙玉丽小拇指留有细细刀痕的那只手。
范为民如梦初醒后,教室里坐满了人,他稍一愣怔,目光迫不及待地跑向孙玉丽的座位。孙玉丽以手掩面伏在桌上。范为民的脑海里嘭地一声炸开了锅。
20
范为民去锅炉房提水的路上,小郭把刊有她的三首诗的一期《诗歌报》给了他,说范老,看后可得提提意见啊。行啊,我一定好好学习学习。午饭后,范为民去镇教委送了一份材料,回来嗓子干渴得难受,提起暖瓶,一滴水也没有。吴有为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身体瘫软得像一堆鲜牛粪从桌上一直耷拉到椅面,隆起的屁股多少透着点阳刚,但因为有点尖削,很容易使人将其同某些兽类的屁股联系起来。范为民断定吴有为中午打扑克又打过头,瞥见他的杯里剩下半杯水,本想端起来以解燃眉之急,肚里一阵翻肠倒胃搅起的恶心感迫使他提起暖瓶往外走。
烧锅炉的老郑站在锅炉房门口跟范为民打招呼。范老师,咋这时候来提水。饭后去镇教委送了份材料耽误了。吴有为不会来提,养着他做啥?人家是校长,能干这活。校长不是人啊,提壶水还小了他,学校有规定,预备铃前是提水时间,铃一响就加冷水了,往哪里弄开水去。范为民笑着说,郑师傅,我都忘下这事了。老郑从范为民手里接过暖瓶,说放这里吧范老师,水开了我给你送上去,不行先从别的办公室倒一杯喝着,跟老师们说,别借给吴有为,干他干,狗急了还跳跳墙哪,看他整天窝在校长室里做啥。范为民就笑。老郑朝地上狠狠吐口唾沫,说这个吴有为,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干,咱这锅炉早就到检修时间了,跟他说过好几回,他连句回话都没有。
老远就听见校长室里的电话铃响,范为民紧走几步,进了门口。吴有为还在酣睡,换了个姿势,下身瘫软得更厉害,脸枕了手背朝北侧,嘴角粘乎乎的涎液摇摇欲坠。范为民坐在南墙边的沙发上欣赏他的睡态。电话铃又响了。范为民懒得去接,一副鄙夷的表情瞄准吴有为,心里禁不住暗暗生出许多感慨,堂堂一所镇中学的校长竟是这样!电话铃响到第四下,吴有为的左肩动了动。响到第六下时,吴有为一个激灵坐起身,双手抱起电话。电话挂断后的嘟嘟声把三十来平方米的校长室衬托得无比寂静。范为民使劲眨了眨一双山雀卵眼睛,看见沙发上的范为民后,气呼呼地说,范为民,你咋不接电话?范为民还是那副鄙夷的表情,吴校长,有你在,我咋敢接。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啊。噢,这也叫忙啊,再说就是我接了电话,若是找你的,不也得把你叫醒?若不是找我哪?找我的话,我跟人家通话,不也得把你吵醒,咋跟得上直接等你接。吴有为苦笑不得,拿手指抠去眼角的眼屎,两只胳膊高扬起来伸懒腰。今中午真痛快,我们转了两圈,他们一圈也没转过去,要是赢钱的话,这下可发了。吴校长可真是牌场高手啊。就算是吧,可惜奥运会没把这个比赛项目列进去,真要列上的话,说不定咱也能去外国见见世面了。范为民一撇嘴,说你胖你就喘,人家奥运会那些比赛项目都是公平竞争,打扑克算啥,一多半靠运气,说句不客气的话就是赌博。咋赌博了,又没输宅子赢地。可转移了精神来,你赢了,觉得痛快,呼呼大睡一觉,输了的就会感到晦气,说不定今下午上起课来也无精打采的。吴有为龇牙一笑,有这么严重啊,小题大做。范为民说,咋没这么严重,你忘了那天中午你输急了牌,一下午都不高兴,镇教委来电话让你去开校长会,你推说病了支持不住,打发教导主任去替你。吴有为不承认,那回可不是输牌输的,主要是我懒得去镇教委,开啥会啊,啥事镇教委主任说了又不算,有那个闲功夫还不如去镇长家帮嫂子干干家务活。范为民故作吃惊,吴校长,你还会做家务啊?咋不会,那回我去镇长家闲玩,正好碰上他家的液化气没了,我借辆小车把液化气推回来,感动得镇长嫂子一个劲地谢我。吴有为端起杯子将半杯水一饮而尽,转脸不见了暖瓶。范为民,校长室的暖瓶哪?在锅炉房里。范为民,把暖瓶放那里做啥?范为民多少带着点气,说我正要跟你说哪,吴校长,若是你觉得你提水掉价,打发学生提一回也行啊,今中午我去镇教委送材料,回来后暖瓶里一滴水也没了,咱学校锅炉房一响预备铃就加冷水,今下午咱还喝不喝水?吴有为不以为然,咋不喝水,让锅炉房想想办法。咋想办法,人家可不能因为校长室的两暖瓶水另起炉灶啊,要这样你去跟人家说。吴有为来了气,范为民,不就是提提水啊,看你抱屈抱怨的,范为民,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老百姓家里贴过一张宣传画,毛主席身穿军大衣,昂首挺胸,目视前方,旁边站着一个警卫员,身上背着一只军用水壶,看来毛主席喝水也是有专人侍侯的。范为民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吴有为,你算老几,咋能跟人家毛主席相比,你连他的一根毛也比不上!吴有为满脸疑惑地看着范为民,范为民,我算老几,毛主席不就是个国家主席啊,中央下面是省,省下面是县,县下面就是镇,我咋能连他的一根毛都比不上?范为民气得哈哈大笑,吴校长,你要这么认为我就没话跟你说了,首先声明一点,我主动提水可不是侍侯你,是因为校长室就咱俩人,你年纪大,我年轻,完全是出于礼节!
21
看了小郭发表在《诗歌报》上的三首诗,范为民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三首诗都是小郭写给他的。范为民打算找个适当的机会跟小郭谈谈。一连好几天没有见到小郭。范为民去档案室查找资料,有意识地多走几步道经过小郭的办公室门口。恰巧,小郭正抱着一大摞作业本往外走,看见范为民她连忙闪身躲到门后。范为民这才明白这些天小郭是有意躲着他。
下午第二节课落了一阵急雨,来不及打雷,一场大风自南向北横冲直撞之后,占地面积五万多平方米的费镇中学便置身于密密的雨线中。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有人在上面拧了一块湿毛巾。雨后初晴,重现的阳光分外耀眼。校园四周几棵缺乏修剪的小杨树,像受了惊吓似地探出墙头东张西望。一群麻雀围着明镜似的水边叽叽喳喳嚷个不停。范为民去食堂买饭票,远远看见小郭倾着身子躲避着地上的水洼摇摇晃晃地去了宿舍楼南边的小树林,身后拖下一长串新鲜的泥痕。范为民改变方向,去找小郭。承包学校食堂的张三夜倚着窗台跟他打招呼,老范,进来坐坐啊。过一会吧,我有点小事。张三夜探出头,压低声音问范为民,老范,吴校长在不在屋里?在啊,咋,又要给他送扑克,上回送的那两把还挺新哪。张三夜抿着嘴笑,否认说,老范尽开玩笑,我啥时给吴校长送扑克了。张三夜是他的绰号,他的真实名字叫张百万。张百万承包学校食堂后,总是亲自卖菜。他把菜盆里的猪肉都拢到中央,惹得学生争着给他递钱。盛菜时他却从四周开始盛,一块肉也落不到学生碗里。眼尖的学生故意站在一边,等盆里的菜卖得差不多了才过来买。张百万摇摇头,不卖了不卖了,留着这点剩菜我们自己吃。有位老师对他的做法挺生气,趁张百万转身找钱的功夫,抢过勺子就把盆中央的肉分了。张百万回转身,两眼立刻冒出火来。那位老师对他一笑,说张老师生啥 气,看着你忙不过来跟你帮帮忙还不行啊。张百万有苦难言,事后跟别人提起,说为这事疼得他三晚上都没睡好觉,于是得了张三夜的绰号。张百万一承包食堂学校的老师就不同意,纷纷到校长室找吴有为,吴有为说谁干不是干啊,硬是不松口。老师们以为吴有为和张百万有啥密切关系,一打听,才知道张百万从中做了点小手脚。张百万早就瞄上了学校食堂,向前任校长提出申请,前任校长跟校委会的人一说,大家都不同意,说要是让张百万承包食堂,不到一年,全校师生就得瘦得皮包骨头,张百万没能承包成。吴有为来费镇中学后,张百万费尽心计,得知吴有为有一个嗜好,爱吃猪大肠,且带着点屎臭味才吃着香。张百万去村里的屠夫家预订了一挂猪大肠,并嘱咐他涮洗时别弄干净。把猪大肠给吴有为送去,吴有为一闻就喜欢得不得了。张百万趁热打铁,吴校长,你若喜欢吃,我每月给你弄一挂来。吴有为喜出望外,当即答应让张百万承包学校食堂。
范为民来到宿舍楼南边的小树林时,小郭正在一棵树下仰脸看着上面的叶子出神。小树林边空气新润,雨水洗涤过的草丛流淌着干干净净的绿。范为民轻咳一声,小郭机敏地转过身,接着像被风惊动的小树,浑身颤了颤。小郭转过身背靠着一棵树,留给范为民两个圆圆的肩膀。范为民朝着小郭那边一步步靠近,待离她两三步远了,开口说,小郭,我来找你来。你看了那三首诗才准备找我,是吧。是啊。那三首诗咋样。写得挺好,就是方向不对。方向不对咋能写得挺好。范为民语塞了一瞬,郑重其事地说,小郭,我的情况你不清楚。咋不清楚,不就是你在省城师院做了个梦,醒来后,就容不下现实了。范为民又语塞了,停顿的时间比刚才长了好几倍,待他平静地恢复过来,说,小郭,我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待你明白了。你就会知道我是一个如何不可救药的人了。小郭猛然转过身来,说范老师,咱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我本没打算让你看,是你要去的,给了你我就后悔了,刚才我正在卜卦,满心指望你的态度能出乎我的意料哪,还没卜完就让你破坏了。卜卦?小郭仰脸指指上面的树叶,范老师,你看,上面每片叶子上都有许多雨滴,叶子被风吹动时,相距较近的雨滴就会聚在一起,越聚越沉,直到从叶面上滑落下来,我选了我认为最好的一片叶子,仰脸等待着,如果这片叶子上的雨滴能落到我脸上,就说明我在那三首诗里编织的梦想不久便会变为现实。范为民笑了,若是落不上哪?小郭也笑,那就等下一场,反正天上有的是雨。范为民学着小郭的样子,仰脸看着上面的树叶,一边摇头说,小郭,你刚才的话像诗一样,我都把握不准你在说啥了。小郭说,范老师,我刚才的话对于别人也许像诗,但对于你,你再清楚不过了,你知道我正在守着一条道路,信心百倍地等一个人走过来。范为民终于敛起笑,说小郭,一看见你那三首诗,我就感到不安。范老师,咱不说这个了,谈点别的,你一来我就预感到不妙,不就是几首诗啊,啥不安的,等你平静了再开导我。小郭小跑几步,从树身上小心翼翼地捏下一只蝉蜕,捧在手里过来问范为民。范老师,你说说,这只蝉蜕的主人还在不在这片小树林里。范为民被她逗笑了,小郭,怪不得你能写好诗,你脑子里咋这么多奇思妙想,在你跟前我都觉得我有些愚钝了。小郭弯腰把蝉蜕放在一片宽大的草叶上,直起身抬手按了按头上的发卡,腼腆地说,范老师我知道你是鼓励我,我写得那些东西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范为民来了认真,小郭,你可别这么想,我真的对你抱着很大希望哪,我订过一年的《诗歌报》,隐隐觉得《诗歌报》看重的作者很有可能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一笔。范老师,你也写过诗?写过,自知才气不足,不敢写了。范老师谦虚。范为民两眼定定地望着小树林深处,说小郭,你一定得好好写下去,前几年我曾有个野心,现在越来越信心不足了。范老师,你曾有过啥野心?范为民自嘲地摇摇头,小郭,不怕你笑话,以前我曾野心勃勃地想在咱锦屏的文化史上重重地写下一笔,现在看来很难了。小郭疑惑地说,范老师,咋重重地写下一笔?范为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小郭头上闪闪发亮的发卡说,二十世纪的锦屏文化太苍白了,就文学艺术来说,这一百年,咱锦屏一直没有出落成一个响当当的文学艺术家,这不能不说是二十世纪锦屏人的一大悲哀。小郭瞪大眼睛看着他。范为民滔滔不绝,对二十世纪的文学艺术分析评论了一番,肯定地说,锦屏的文学艺术只有在国内争得一席之地,才有可能为锦屏文化涂上一笔。范为民给小郭打气,加把劲小郭,眼下咱锦屏这帮写点东西的,就你有希望,你的起点高,年轻又有灵气,若把握准了方向,准能写出些有价值的东西。小郭羞答答地低下头,范老师,你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咋写了,以前我看过不少书,开始写诗是不由自主的,在找你指导前我连想都没想过寄到报刊上发表,现在也是有感而发,从没刻意去写。见范为民不说话,小郭抬起头看他。范为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眼神怪怪的,小郭忍不住问,范老师,你咋了?范为民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地说,小郭,你刚才的话对我启发不小,我以前写东西可能是使命感太强了,反而束缚了创造力,也是啊,纵观中国文学史,许多优秀作品都不是刻意写出来的,一些为文学而文学的东西反倒渐渐背离了文学。
范为民和小郭走出小树林,小郭指着泥地上的两串脚印说,范老师,你看地上,拿照相机拍下来,给照片取一个题目,比如《雨后》啥的,肯定会引人遐想无边。范为民凝神想了想,刚要肯定,忽然笑了,说小郭,你又做诗了,说真的,我得跟你好好谈谈。小郭莞尔一笑,跑到前头,随后扔下一句,范老师,我不是说过,等你啥时不感到不安了,平静下来再开导我,我先走了!
22
孙玉丽从书桌上抬起头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神情专注地等着范为民讲课。范为民在众目睽睽之下强作镇静,讲了几句,忽然看见孙玉丽脸上亮起了那种熟悉的表情,他紧绷绷的神经唰地一下松弛下来。这节课,范为民讲得十分卖力,像小孩子做错了事用行动极力弥补似的,语言力求生动,表达力求舒畅,有时为了搜寻一个比较准确的词,整个思维集中得快要炸裂了。一节课下来,范为民的额头、鼻尖和脊背都出了汗。他环视下面,教室还是那座教室,学生还是那些学生。孙玉丽收拾完书本,临走前冲他友好地一笑,范为民禁不住对自己起先的过失暗暗产生了怀疑。
出了教室,留小平头的学员站在办公室门前等范为民。天上开满了星花,夏风携带来的凉爽沁人心脾。离办公室不远了,小平头迎上来。范老师,对不起啊,上次作业没来得及交。行啊,尽量做做,不明白的在班上问问。范老师,还有孙玉丽的作业,在我那里来,我给耽误了。噢,上次出的几个题不算难,主要是巩固一下所学的知识,这回做了一同交上来,我再给你们看看。办公室里关了满满一屋子热气,一进门,裸露的皮肤像被热毛巾敷了一下。范为民放下粉笔盒退出来。小平头发动了他的摩托车,一长串粗门大嗓的吼叫彻底摧毁了夏夜的静谧。
骑自行车回学校的路上,范为民想起昨天红打来的电话。电话是吴有为先接的,吴有为把电话给范为民,双手托着下颌聚精会神地看范为民和红通话。红的话令范为民悲喜交加。红说,民,我打算去锦屏一趟,不知你同意不同意。同意同意,啥时候?范为民忙不迭地点头。红说,民,去是去,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啥条件?赶在二十世纪结束前,成个家。范为民顿时心灰意冷。红开导他,民,你得拿得起放得下啊,生活就是这样,有得就有失,事事如意是不可能的。范为民说,你不是真心来看我,是想来烧柱香还个愿,回去以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和那位大记者奔向二十一世纪了吧,其实用不着这样,我又没怪你,我现在挺好,等我啥时有了那念头,谁也拦不住。红的话带了哭音,民,我受不了你用这样的腔调跟我说话,你知道,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你,正因为你没怪我我才更加没了原谅自己的理由,你若破口大骂我一场说不定我还能有勇气面对你,你不知道,每一次给你打电话我的手都抖得厉害,有时还没有接通就不能自抑地把电话挂上了。范为民说,那么,我干脆骂你一场得了。骂吧。范为民勉强地笑了笑,你别说,要真让我骂你,就是枪毙我我也骂不出来,再说了,我骂你做啥,你又没有错,该挨骂的是老天爷,当然老天爷我更不敢骂了,以前说不定就是我哪里得罪了他,故意给我点苦头尝尝。红在那边叹了口气。范为民干咳一声,说散了散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别胡思乱想了,时间长了打个电话别让我对以前的事产生了怀疑就行,你不同于我,我独来独往惯了,愿意咋着就咋着,你可不行,周围都是绊脚石,绊你个跟头就够你受的。红说,民,我真的想去看看你。能行啊?机会是有,他常常到外边采访,有时十天半月才回来,再说咱俩的事我父母也知道一些,争取一下有可能的,不过我有个顾虑。啥顾虑?我怕见了你的面我把握不住自己,对你放不下心,不忍心再离开你,所以才提出了那个条件。红语气饱蘸温情,范为民受了感染,情绪变得温湿起来。范为民忽然感到眼前一闪一闪地发亮,像夜里有人拿手电筒朝他晃动,定晴一看,吴有为正撮着嘴巴嘀溜着一双山雀卵眼睛密切注视着他。范为民积聚起来的满腔柔情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雀鸟,四散飞走。他皱着眉对红说,这事我考虑考虑再说吧,到时我给你打电话。红说,民,还是我给你打吧,我们单位人多不好说话,家里又不方便。
范为民一放下电话,吴有为就迫不及待地问,为民,刚才谁给你打电话?一个同学。哪里的?青岛。女的?对啊。是青岛一个女的给你打电话?咋,吴校长觉得奇怪。奇怪倒不奇怪,就是有点稀罕。范为民咧嘴一笑,前天给我来的那个电话才稀罕哪,吴校长,你猜从哪里来的。从哪里?日本,我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分到威海,在单位工作得不顺心,干脆辞职去了日本,现在混得好着哪!范为民转身往里间走,从门玻璃上看见吴有为目瞪口呆地朝着他,禁不住暗暗一乐,脸上漾起一波笑的涟漪。范为民刚在椅子上坐下,吴有为就探过头来。为民,我咋没注意到你那日本电话?吴校长,那天你没来,可能又给你的镇长同学运液化气去了。吴有为恍然大悟,噢,我都忘了,那天是咱镇长他老太爷的生日,让我去登记礼品了,哎哟,咱这辈子可是白活了,看人家那生日过的,咱好几辈子加起来也没收到那么多东西啊!
23
范为民向吴有为请假,说他要回家一趟,明天家里有点事,不来了。吴有为疑惑地看着他,范为民,你又没回家,咋知道家里有事?范为民说,不回家就啥也不知道了,又不是相隔十万八千里,今天是费镇大集,家里托人捎信来的。吴有为伸出舌尖舔舔皱巴巴的嘴唇,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范为民,明天你不来,喝水都是个问题。咋就成了问题了。谁提水啊。范为民又好气又好笑,吴校长,你去提咋了,提提水还小了你啊!吴有为翘起右手的小拇指去挖耳屎,一脸的难为情,说不是小不小的问题,堂堂一个镇中学校长,提着暖瓶去锅炉房,了解内情的知道你有事没来,不了解内情的说不定会以为我提了水给你喝侍侯你哪。范为民的两腮鼓了鼓,还是忍下了,吴校长,你若是觉得掉价,打发学生去提就是,门口有的是学生。吴有为一个劲地摇头,可不行可不行,出了事咋办。吴校长,提壶水咋就会出事了?范为民,你年轻,经验少,出事说不上哪一霎,我没来镇中学时,衣服脏了,正好懒得动,就安排两个学生帮我洗,两个小家伙活蹦乱跳端着脸盆出了校门,我在宿舍里还没迷瞪着,一群学生就喳天呼地来给我敲门,你猜咋着,帮我洗衣服的两个学生不知咋弄的,都掉进河里了,要不是近处有人在地里干活听见呼救声,我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一开宿舍门,两个小家伙湿漉漉地缩在那里,吓得我腿都挪不动了。范为民止不住地笑。吴有为又咽下一口唾沫,范为民,现在听起来觉得好笑,真要出了事,哭也拿不准正音啊,让学生去提水,万一跌了碰了,暖瓶坏了就坏了,烫了手脚咋办。范为民敛起笑,吴校长,我这假可是非请不可,家里没事还值得捎信来?吴有为皱着眉不表态。范为民烦了,刚要转身往外走,灵机一动,说吴校长,不行让张三夜明天给你送上来?吴有为脸一暖,也行。
范为民出了教学楼,锅炉房的老郑推着满满一小车煤屑往西走,地上坑坑洼洼,老郑被小车拽得东张西歪。车轱辘左冲右突陷进深点的坑里,老郑倾下身子用力拱了好几下都没有拱上来。范为民跑过去帮老郑把车子弄上来。老郑满脸憋得通红,气呼呼地骂道,操他娘,吴有为这个王八蛋,成天趴在窝里不下蛋,跟他说过多少遍了,教学楼前面这块地方,用不了两个课外活动就能整得跟桌面似的,又不让他干,张张嘴的事,可他就是鼓突着腚连个屁也不放,还有操场,多少下点雨就不敢沾脚,这哪里是学校,简直是个乱泥潭!老郑邀范为民到他的值班室坐坐,范为民说不坐了,找张三夜有点事。老郑一听,吭地吐口唾沫,找张三夜做啥?明天我不来了,让张三夜给吴校长送点水。送水,吴有为啥功劳,这就给他撒泡尿喝。范为民笑着说,不找个人给他送水咋治,他自己来提又嫌不好看,怕有失镇中学校长的身份。老郑一瞪眼,提提水有啥不好看的,他成天窝憋着连个人都不见就好看了,也就是张三夜,别人谁伺候他,操他娘,真是武大郎玩夜猫子,啥人玩啥鸟。话音没落,张三夜提着暖瓶拐过墙角。老郑,又跟老范说我啥坏话了!啥坏话,你本来就不是好人,说好话咋对得起你。老范,看看老郑,见了面就糟践我,不知哪里对不住他了。老郑板起脸孔,张三夜,提着暖瓶来做啥?老郑,到你这里来还做啥,提水喝啊。老郑仰起脸,张三夜,你还喝水啊,光老师和学生的油水就喝饱了。张三夜一个劲地摆手,看老郑说的,我那难处你是不知道,早赔掉腚了,下学期说啥我也不干了。老郑冷笑说,你不干,要真不让你干,你得三年睡不着觉!范为民急着走,向前赶一步说,张老师我正好找你,明天我家里有点事,麻烦你给吴校长送点水。张三夜忙不迭地点头,行行行,送多少?够喝的就行。老郑从一旁插话,看张三夜抢到这个好差使美得他,行行行,行行行,在家里他老子支使他他也不准这么麻利!
于文菊和小郭在校门口的小吃摊前买饭,见范为民推着自行车出来,两个人站起身。范为民招呼说,你俩咋出来了。于文菊屈相着脸,不出来咋治,食堂里的饭越来越没法吃了,范老师,你在校长室,也不跟咱校长反映反映。小郭说,范老师,你出去做啥?回家一趟,明天家里有点事。离开两个人,范为民刚要骑上车,于文菊在后面喊他一声。范为民回过头,于文菊笑指着小郭说,范老师,小郭要跟你说点事!小郭一愣神,抬手打于文菊。两个人追赶着向一边跑。
24
范为民,回家啊!张晓芳从张家庄村头的大柳树下走过来。范为民满脑子正盘算着红来不来锦屏的事。十年了,只见过她的一些照片,从照片上看,红没大变样,仿佛只换了几件衣服,发型还是在省城师院上学时的样式,范为民推想红可能是有意这样。范为民的脑子里一一闪过一些三十来岁的女人的形象,又一一否定红有可能是这种样子。他有意无意想到张晓芳,并不由自主地渐渐把她和红当成了同一个人。事隔这么多年,张晓芳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但范为民打心眼里觉得她还是那么好看,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不顺眼的地方。范为民禁不住暗暗将红在照片上的穿的衣服和保留的发式一一移到现在的张晓芳身上,这样,一个分别十年后的红的形象便在他的意识里活灵活现起来,以至于再把那些衣服从张晓芳身上移下来时,他仍旧把张晓芳认定是红。张晓芳笑眯眯地走过来。这不是红啊,说来就来了,范为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惊得差点从自行车上跌下来。范为民,你喝酒了!惊魂未定的范为民两手扶住几乎歪到的自行车傻乎乎地看着张晓芳。范为民,认不得俺了,俺是张晓芳啊。
张晓芳收拾得利利落落,浑身上下引不起一丁点散乱的感觉。范为民,想啥想得这么专心,俺还以为你喝酒了哪,老远看着就像你。张晓芳,你在这里做啥?张晓芳笑着拿两手捂在嘴上,腰身弯成好看的弓形,做啥,等你啊。范为民笑了笑,扭脸看别处。范为民,去俺家坐坐吧。不去了,明天家里有事,我得回去问问。明天有事现在急啥,去坐坐吧。张晓芳转身往村里走。范为民不好就此走开,推辞说,张晓芳,以后去吧。张晓芳返回身,说以后还不知到啥时候,碰上一回怪不容易的,范为民,别犟了。范为民不动,张晓芳,等陈永发回来时去吧,看看他这些年有啥变化没有。张晓芳笑着说,范为民,陈永发正好在家来。范为民没法推辞了,慢慢掉转车头,跟在张晓芳后面。大柳树的枝条被村里孩童折得七长八短,蓬蓬乱乱,像疏于打扮的婆娘。张晓芳在前面走了一会,放慢脚步落在范为民后面。下地回来的村民零零落落得往回赶,跟张晓芳熟的,打声招呼。他嫂子,来客人了。是啊,下地去了。有见过范为民的,停住脚。芳子,这不是咱镇中学的老师啊,前些时候,俺那孩子不好好学习,让他老师两巴掌打回来,高低不愿念了,这么小来家能做啥,俺送他回学校,在校长办公室里见过这老师。张晓芳就笑,转脸对范为民说,范为民,听见了吗,当老师咋能打人!
张晓芳问范为民,范为民,你咋还不成个家?你咋知道我还没成家。哎哟,周围几个村子谁不知道你啊,你刚考上大学那阵,村里人都把你说神了,说你多么多么聪明,俺跟你同过学,听人家这么夸比,俺脸上都觉得有光,可是后来听说你大学毕业这些年一直没成家,村里人就想不开了,有的说你念成了书呆子,有的说你在省城见了大世面,跟着外国人学,搞独身主义,对这些,俺都不大信,就觉得里头有啥蹊跷。范为民笑着说,张晓芳,还真让你猜对了,我没念成书呆子,也不是跟外国人学,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张晓芳也笑,范为民,你说的俺也信也不信,俺知道你从小就心性高,没有称心的不会委屈求全,可天底下那么多大姑娘,咋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难道你想找个天仙女?
爬到北山那排红瓦房跟前,范为民停下来。张晓芳,哪个是你们家啊?俺不是跟你说了。啥时跟我说来?在集上啊,俺说俺家在北山那排红瓦房从东向西第二个大门,看来你都没往心上记。范为民抱歉地一笑,说那天得了双不花钱的凉鞋,我乐昏了头,把这事忘了。张晓芳一抿嘴,俺才不信哪,你要是真乐昏头的话早跑俺家来坐坐了。来到大门前,范为民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黑锁,疑惑地问,张晓芳,你把陈永发锁在家里了?张晓芳笑着不说话,从裤兜里拿出钥匙来开门。穿过大门洞,院子里空荡荡的,一排红瓦房的门上都挂着锁。张晓芳,陈永发不在家啊。张晓芳忍不住地笑,俺要说他不在家,你能来啊,看你那斯文相。范为民拍打拍打脑瓜,故作吃惊地说,张晓芳,同学三年,咋没发现你这么会蒙人!张晓芳嗤地笑出声,你咋发现,同学时你那么大架子,连句话都懒得跟俺这些女生说。
张晓芳开了北屋中间的门,唤范为民进去坐坐。范为民说不了不了,在外面转转就行,哎哟,你们家的院子这么宽敞。张晓芳说,范为民,好不容易把你蒙来了,不进屋坐坐咋行。范为民抬头看天,说张晓芳,天不早了,我得赶回家。嗨,张家庄到你们小范家庄这几步,闭上眼摸也能摸到家。范为民只好进了屋。屋里有些暗。范为民要往沙发上坐,张晓芳把他让到椅子上,紧接着倒了杯水端过来,噗嗤一笑,范为民,水俺都为你泡好了,就怕你不来。说完,亮着眼看范为民,见范为民有些不好意思,又噗嗤一笑,范为民,跟你闹着玩哪,水是俺给自家泡的,还没喝,正好你赶上了。张晓芳坐到沙发上,自语说,屋里有些暗,不拉灯了,省几个电钱吧。范为民想不出说啥话好,拿眼满屋里乱看。张晓芳笑着说,范为民,你还是那么腼腆。范为民故作轻松地站起身,在桌前来回走动。
张晓芳从沙发扶手上拿过一块手绢,叠起来再拆开,又叠起来又拆开,滔滔不绝地说起她和范为民同班在费镇中学读书时的事。范为民插不上话,只顾笑滋滋地拿耳朵听,张晓芳说的事,有一些他多少有点记忆,更多的让他感到陌生。张晓芳忽然换了语气,范为民,那回不知咋惹着你了,俺在前面一回头,你正拿眼瞪俺,目光真凶,吓得俺赶忙回过头,打那以后俺就不大敢看你了。范为民摇摇头,有这事啊,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
张晓芳留范为民在她家吃饭,范为民转过身就走,张晓芳见他态度坚决,也就不好强留,边跟着他往外走边说,范为民,你这人咋这么犟,俺又不是连顿饭也管不起。范为民说,时间不早了,家里人说不定着急开了。在院子里,范为民问张晓芳,张晓芳,你们家孩子哪?张晓芳的声音很低,还没来哪。月亮老早就升上了天,可一点也不亮,像一小块吃剩的白面饼。到了大门洞,张晓芳突然笑出声,范为民,有件事说出来怕你笑话。啥笑话的,说出来听听。俺可真的要说了。说就是。张晓芳低下头,范为民,在一班里上学时俺就看着你和陈永发顺眼,心想将来你俩中俺嫁给谁都行,结果陈永发先给俺写了信。范为民的心里像烧了一把火,烟雾弥漫,迷迷糊糊地推起自行车往下走,到了山脚才让夜风吹醒。张晓芳站在大门口送他,范为民想跟她打声招呼,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25
一见面,老李就从传达室的窗子跟范为民诉苦。范为民,我这活络越来越干不下去了。咋,老李,谁惹你生气了?张三夜光顾挣钱了,可做的饭菜老师和学生懒得吃,都到门外的小摊上去买,不知张三夜和咱吴大校长咋络络的,吴大校长来找我,要我看好大门,放了学不让老师和学生到外面买饭,说咱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思想境界不够高,人家老百姓还讲究个便宜不出外哪,咱这个好,放着近道不走,却跑到外头让人家挣钱,范为民你听听,这叫人话啊,花同样的钱谁不愿吃得好点。范为民说,老李,这个好办,解铃还须系铃人,想办法让吴有为把他说的话收回去就是。范为民,想啥办法?老李,到时你把吴有为说的话跟老师和学生重复重复就是,你是当差的,老师和学生咋好意思难为你,他们听了肯定会去跟吴有为理论,事情不就解决了。老李若有所思,这办法能行啊,吴有为要是不答应咋办。范为民笑了,老李,你又不是不知道吴有为那两下子,现在他是让张三夜迷住心窍,不知天高地厚了,等老师们吹胡子瞪眼往他跟前一涌,准让他慌了手脚。老李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别说,这办法兴许能行。
范为民问老李,老李,昨天下午谁给我捎来的口信?啥口信啊?让我回家一趟,说我家里有事。噢,一个小媳妇,三十来岁,挺俊巴的,咋,出差错了。没,没有啊,随便问问。昨天晚上范为民回到家,家里人有些吃惊,说今天不是星期五啊,咋回来了?范为民也吃惊,说不是家里给我捎了信,说明天有事。家里人都摇头。范为民也纳闷,说可能是传达室的老李弄错了,明天问问他。范为民本打算明天清早赶回学校,转念一想,已经跟吴有为请了假,懒得跟他费口舌,便决定明天在家呆一天,晚上再往回赶。
26
范为民在办公室看了一会书,觉得浑身有些乏,便拿了书准备去宿舍里看。出了门,在临近教室里上课的于文菊迎面走过来。范老师,跟你说点事。两个人进了校长室,范为民摸索着要开灯,于文菊说,范老师不用了,就几句话。说吧。范老师,今天小郭的心情不好。为啥?吴校长找过她,不知跟她说了啥,回来后小郭就忧忧郁郁的,问她她又不说,今中午只吃了几口饭,我总觉得这事与你有关,范老师,你劝劝她吧,别让她憋出病来。范为民说,于文菊,小郭现在在哪里?在宿舍里。范为民在黑暗中犹豫了一会,说,咋跟她谈。于文菊说,范老师,下课铃响后,你到宿舍楼后边的小树林去,我想法让小郭去找你。范为民突然笑了,于文菊,又跟我开玩笑,前几次你对我说谎我还没找你哪。于文菊有些急,范老师,谁跟你开玩笑了,以前我也没说谎,小郭对你有意思,你早该觉出来了,却一个劲地装糊涂。范为民来了认真,于文菊,要这么说,今晚我可不去劝小郭了。于文菊更急了,范老师,你咋这样,怪我多嘴说多了话,可最起码小郭很佩服你,你对她也有好感,单凭这一点帮她帮还不行,小郭要解不开疙瘩,我今晚也睡不好觉,范老师,就算我求求你了。范为民只好答应。临出门,于文菊嘱咐范为民,范老师,该让一步就让一步,先让小郭高兴起来再说,千万别固执已见啊!
下课铃一响,范为民便去宿舍楼后边的小树林等小郭。天上的月亮很圆,圆得仿佛要从天幕上滚落下来。小郭拐过楼角,朝小树林望了望,一步步走过来。待她看清这边站的是范为民时,停了停,旋即朝这边走来。范老师,咋是你?小郭,你寻思是谁啊?于文菊不是说秦铁在这里等着,秦铁给于文菊写信约她出来,于文菊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就让我来了。范为民笑着说,这个于文菊,骗人的技术倒挺高明,哎,小郭,于文菊和秦铁是咋回事。范老师,你还不知道啊,人家他俩早成了,说起来这事多亏了你。小郭,咋亏了我?于文菊陪我找你去看稿子,秦铁写了诗也去找你,三来两往事就成了,范老师,不是亏了你亏了谁。范为民笑了,只能说明以前他俩有基础,若没基础的话,别说三来两往,就是十来八往也难说。小郭说,他俩才一点基础也没有哪,范老师,以前倒是于文菊对秦铁多少有点意思,秦铁自以为家庭条件好,拿架子,事情也就散了,于文菊对他都没思没想的了,还暗暗说他有些女孩子气。范为民满脸疑惑,咋猛不丁又成了?小郭推测说,可能是秦铁从一些小事上受了感动,觉出于文菊确实对他好吧。小事,啥小事?范老师,你忘了,在你办公室里,我贬低秦铁写的诗,于文菊插嘴帮秦铁说话,为这事我跟于文菊还闹了点别扭。范为民更加疑惑,这么点小事就能让秦铁感动到这份上?小郭目光灼灼地看着范为民,范老师,啥事能让你感动到这份上,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是海枯了还是石烂了?范为民被小郭的表情吓了一跳,慌乱地仰起头看天上的月亮,一边强作镇静地跟小郭开玩笑说,小郭,你看天上的月亮多圆,圆得像是天上也搁不住它了!
小郭说,范老师,你别有意叉开我的话,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啥事?你可得跟我说实话。我凭啥不跟你说实话?那我可要问了。问就是。范老师,你和你青岛那位女同学还有没有希望?范为民的脸蓦地暗下来,像几片树叶的阴影突然罩在上面。小郭,你问这个做啥。范老师,你别生气,就拿我是你的小妹妹,照实说就是。范为民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脸上的阴暗被亮亮的月光遮盖住了。没有希望了,其实也无所谓希望不希望,记得跟你说过,我这人已经不可救药了。小郭的情绪显然乐观了不少,她也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学着范为民的口气说,范老师,我也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范为民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远处阑珊的灯火。小郭为他的专注所动,拿手轻轻碰了碰他。范老师,咱回去吧。范为民如梦初醒,为掩饰刚才的失态,他强作笑颜跟小郭开玩笑。走,往哪里走,我还没完成于文菊交给我的任务哪。啥任务,范老师,于文菊和你咋说的。范为民板起面孔,说先别管于文菊咋说,小郭,你说你今天咋了。没咋啊,早晨吃了四两油条,中午吃了两个馒头,晚上到外面小摊上吃豆腐脑来,放的辣椒多了点,把我辣得够戗。范为民忍住笑,故作生气地说,小郭,你不跟我说实话。小郭瞪大眼睛看着范为民,范老师,我要真跟你说实话,你能沉住气认真听啊。范为民躲开她的目光,脸上翻江倒海般滚过一种复杂的表情,整个人凝固了般朝灰蒙蒙的远处看。小郭着了慌,朝范为民走近一步。范老师,你咋了?范为民转过头来,没,没咋啊。小郭低下头,检讨似地说,范老师,谢谢你来安慰我,我今天不知哪根神经出 了毛病,别管它,慢慢就会好的,也别听于文菊瞎说。范为民逗她说,慢慢就会好的,啥时能好,于文菊说要是我解不开你的疙瘩,今晚连她也睡不着觉哪。现在就好了!小郭爽朗地一笑,冲范为民做了一个舞蹈动作,反倒把范为民逗笑了。
出了小树林的路上,小郭笑着告诉范为民,范老师,今上午吴校长找我来。找你做啥。与范老师有关。咋与我有关了。吴校长说他亲眼目睹青岛一个女的给你打电话,听话音,你俩的关系不一般,要我提高警惕,小心上当受骗,范老师,你猜我咋说。你咋说。我说放心吧吴校长,范老师早成了一座铁打的碉堡了,我集中火力都攻不开,还用得着提高警惕啊!范为民自嘲地摇摇头,还铁打的碉堡哪,说我是一座废墟才名副其实哪。小郭话题一转,范 老师,是她吧。她是谁?还有谁啊。小郭,你快成一面镜子了,啥事都逃不过你。小郭兴致勃勃,范老师,她还挂牵着你。啥挂牵不挂牵的,事情已那样了,谁也没有回天之力啊。小郭叹口气,深表同情地说,这么说,她也没有好消息传给你了,大不了诉诉苦,叙叙旧,说句别来无恙啥的。范为民满脸的无可奈何,说她说她要来锦屏一趟,问我同意不同意。小郭惊呼说,范老师,大好事啊,赶紧应下来就是。范为民苦笑说,啥大好事啊,她来是有条件的。啥条件?让我抓紧时间,赶在2000年结束前成个家,小郭,你看看,这不是强人所难啊,要是能成的话,十年了,还用得着她催。小郭说,范老师,这事其实你也该替别人想想,若是你俩换个个,你就心安理得了。范为民叹口气,小郭,我也这么想过,可思想上就是转不过弯来。
出了小树林,一大片明亮的月光迎面扑来。小郭指指天上的月亮,范老师,拿照相机把天上的月亮拍下来,取一个题目《月亮下面谁和谁在走》,人们看了一定会不约而同地说,一对恋人在走啊!范为民笑笑,说小郭又写诗了。
27
周六晚上,镇水泥厂举办建厂十周年文艺演出,业余中专班的学生随所在车间参加。范为民事先没接到通知,按时来上课,在厂保卫科门前见到业余中专班的班长。班长说,范老师,今晚咱班上不成课了。为啥?厂里要举行文艺演出,哎,今下午我从厂办公室给学校打过电话,他没跟你说啊。谁接的电话?一个姓吴的,说你去镇教委送材料去了,我让他转告你。范为民说,噢,这么回事啊,他倒忘得挺彻底,去镇教委送材料回来我就和他守在一个屋里,这么长时间,他硬是只字没提。班长笑了,范老师,回去向你们校长告他一状,狠狠训他一顿,问他干啥吃来,罚你白白跑一趟。范为民说,他就是费镇中学校长。班长咧咧嘴,怪不得啊,那么大个学校,事情那么多,校长咋能把这点小事记在心上,哎,范老师,你们学校的校长真的有那么个爱好啊。啥爱好?班长抿着嘴笑,说他爱吃带点屎臭味的猪大肠。你咋知道?我的一个邻居就在费镇中学,起先他想承包学校的食堂挣几个钱花,可学校就是不同意,急得他常唉一声叹一气的,后来学 校换了新校长,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新校长的这个爱好,就想方设法给他弄了一挂带屎臭味的猪大肠,事情真就成了,欢喜得我那邻居半夜里打开录音机唱妹妹坐船头。范为民问,你那邻居叫啥名?张百万啊,现在人家可真成了大富翁了,就是有点小气,四邻八舍的,一分钱从他那里也借不出。
范为民掉转自行车往回走,班长赶来几步。范老师,咋弄也是来了,不如去看看演出,厂里办得可热闹了,咱班的学生差不多都有节目。范为民转念一想,回去也没有别的事,便又掉转车头,跟着他往厂里走。职工们满脸喜气,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着往厂会议大厅去。镇水泥厂周围的村民也赶来观看。班长突然拿手往旁边一指,范老师你看,那就是张百万的老婆,前几年瘦得跟猴子似的,你看现在胖成啥了。范为民转脸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身材肥胖的村妇正昂首挺胸地往前走,衣服被她的身体撑得紧绷绷的,随着步伐的移动,好几个部位鼓突着,像要把衣服胀裂。
会场的气氛隆重而热烈。主持人一上台,范为民就看了个目瞪口呆。两个主持人是业余中专班的两名学员,孙玉丽和小平头。在省城师院,红是学校举办的一些文艺活动的主持人。现在,台上的孙玉丽几乎和红一模一样。范为民不大喜欢看文艺节目,总觉得舞台上的文艺节目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给人一种虚假之感。和红恋爱后,学校里一有文艺活动,范为民就去看。临近毕业,红忽然想到范为民对她主持节目没有作过评价,就问,民,我主持节目咋样?范为民笑了笑,说不上,我对文艺节目一直不大感兴趣。红说,不感兴趣还一个劲地去看?主要是为了多看你几眼。红又感动又扫兴,说,有的文艺节目挺好啊,咋就提不起你的兴趣。范为民说他也不清楚,可能是小时听山里的号子声听惯了,相比之下,舞台上的文艺节目倒有些小家子气,难以引起共鸣。红笑得前仰后合,民,别逗了,你以为我没去过乡下就能蒙得住我啊。范为民来了认真,红,不信你到我们锦屏西南乡走走,不说别的,单是听听那里的老汉信马由缰敞开嗓门吆喝牛羊的声音,你就会对时下的一些流行歌曲改变看法。红受了他的认真劲的感染,咂咂嘴,对主持节目的兴致也就淡了。毕业前,一家电视台到师院来物色节目主持人,学校里推荐了红。电视台的人看了红主持节目的录象后,来找她谈,被红一口回绝了。一些想做节目主持人而没有被看中的同学不解地问她,红嫣然一笑,说,有机会,你们到锦屏西南乡走走,不说别的,单是听听那里的老汉信马由缰敞开嗓门吆喝牛羊的声音,准保你会对干主持人这差使改变看法。几个同学被她唬得面面相嘘。
范为民大睁着两眼朝台上看,脑子里满是他和红在一起时的情形。演出结束了,大厅里的人都站起身拥拥挤挤地往外走,他还傻乎乎地坐在那里。业余中专班的班长过来招呼他,笑着说,没想到范老师对文艺这么入迷。范为民的眼睛被班长唇边的小胡子刺了一下,猛然从幻觉中的甜情蜜意中走出来。出了大厅门口,前面几个女职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人家他小俩口节目主持的可不赖!那还用说,这几年咱厂的文艺演出都是他俩主持,早锻炼出来了。看他俩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对答得那么顺溜,结了婚还不知道有多粘乎!听说他俩念初中时就搞上了,两个人学习都挺好,要不准出落两个大学生。出落成大学生好啥,若是两个人不在一个学校,说不定就碰不成堆了哪。可真是,要是咱,只要两个人你情我愿,就是一搭里下地也没说的。看把你馋的,你和你那小白脸不就是天生的一对啊!人家才不是天生的一对来,是地造的一双,小白脸追了她那么长时间她都不应,后来看看厂里没有更好的了,才接就着应下来。你胡说,你才是只小母鸡,想飞飞不了,勉强跟了个小公鸡。一阵叽叽咯咯的笑声像天上落下的星星在听觉里闪闪烁烁。
28
十几个老师涌进费镇中学食堂西南角的小里间。校长吴有为正前倾着身子贪婪地嚼食白瓷深碗里的猪大肠炖豆腐。这个小里间以前是学校用来招待客人的,目的是为了省几个钱,吴有为一上任就把它取消了,说摆这副穷酸相做啥,他的一个开酒店的同学常去找他,一听见那位同学谈起进出酒店的尽是镇政府、派出所、工商、税务和下边村委的人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教育咋了,有朝一日非得为老师们争口气不可。学校里一没有酒局,吴有为就去找张三夜。张三夜笑脸相迎,亲自收拾好食堂的小里间,为吴有为做一道可口的菜,然后关了门,任他在里面自由自在地享用,把吴有为乐得 都不愿回家吃饭了。
吴有为翕动着几根黄胡须包围着的油光光的嘴唇,睁大山雀卵眼睛一一打量横眉怒目的十几个老师。一个老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吴校长小日子过把得挺滋润啊!做啥,于大军?做啥,你知道!你们还没说我咋知道?另一个老师从后面挤上前来,拿手敲打着桌沿说,弟兄们,别听他装蒜,先垫垫肚子再说!于大军一个箭步抢先端起桌上的白瓷深碗往嘴里倒了一口。敲桌沿的老师接过碗猛吞一口又不把碗传给身边的人。不一会,白瓷深碗里便空空如也。突然有一个老师喊声不好,匆忙弯下腰朝墙角呕吐起来。敲桌子的老师凑过去,说部洪德,你咋了?我咋觉着有股屎臭味。几个吃过菜的老师转着脸相互看看,不约而同地捂起嘴往外跑。剩下的老师嘻笑着往里靠近几步。吴有为面色难堪地佝偻着身子从椅子上起来。你们几个咋了,有话好好说。吴校长,咱学校的饭还有法吃啊?吴有为陪起笑脸,不愿意吃到外面小摊上买啊,自个的钱,觉着咋合适咋办就是。老师们傻了眼。问话的老师满脸疑惑,你不是嘱咐传达室老李,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一律不准出学校买饭。吴有为冷起脸,我啥时嘱咐过他,没有啊。问话的老师更加疑惑,老李为啥这样做,还能是张三夜找过他,老李不该这么糊涂啊。其他人纷纷皱起眉头。吴有为转动着山雀卵眼睛怯怯地看着一双双对他不信任的目光,突然脸一红,噢,那天我跟老李开了个玩笑,没想到他当成真的了。
下午刚上第一节课,校长室的门口咣当开了,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木质的撞击声。范为民一推开里间门就被外面的情形吓了一惊。传达室老李一手抓住吴有为的衣领,一手高举着一只旧军用球鞋,一只粗壮的大光脚丫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吴有为眨巴着山雀卵眼睛,一脸可怜巴巴的求饶的神情。范为民走出来。老李,你做啥?做啥,你问问这个占着茅厕不拉屎的玩意对老师们胡诌八道了些啥。吴有为结结巴巴地说,老李别误会,老李别误会,听我跟你解释。老李没好气,说解释吧解释吧,解释完了看你这张臭嘴该不该挨打。吴有为看一眼老李高举着的旧军用球鞋,意思是让老李收起来。老李一瞪眼,解释吧,我老李从不冤枉好人。吴有为脸上的肌肉萎缩成一片枯树叶。范为民有点不忍心,走过去劝老李,老李,你先把鞋放下,有话好好说。老李不肯,晃晃高着的旧军用球鞋,范老师,跟这种人还有啥好说的。吴有为吓得缩着身子,斜楞着眼向范为民求救。小范,快劝劝老李,我承认这回是我的不是。范为民看看吴有为狼狈不堪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老李,吴校长已经认错了,就算给我一个面子,这事咱平下气来说,保证让吴校长答复你个满意。老李咬咬牙,放下鞋,也不穿,拿光脚丫踩在上面,两眼瞪得像要弹出来。吴有为抬头看看头顶的鞋没有了,冲老李难堪地笑笑,紧张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老李催促说,你快说,到底咋回事?吴有为的声音还有些发颤,老李,你别生气,当时我主要是为了缓解一下局势,他们十几个人闯到我跟前,连我的饭碗都给抢了,我不虚晃一枪咋治。你虚晃一枪也不能拿我当靶子啊!老李,真对不住,这事我本来寻思找你道个歉来,事情一忙就给耽误了。老李一撇嘴,你忙啥啊,忙着找人陪你打扑克吧。吴有为大红着脸,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恰巧桌上的电话响了,他如获至宝伸出两手满把去接。老李冲范为民暗暗打个招呼,趿拉着鞋往外走,临出门,咕哝一句,啥事听那个财迷心窍的张三夜摆弄还能弄出个好来。
29
范为民端着杯子出来倒水,吴有为正俯下身子埋头抠脚趾间的污垢,十几平方米的外间里充满浓浓的臭脚丫子味。范为民屏住呼吸一心倒了水赶忙回去,吴有为慢悠悠地说话了。为民,青岛那女的找你有啥事?没啥事。没啥事咋一个劲地来电话。啥时来电话了?前天、昨天、今天都来了,我说你出去了。范为民生气地说,可我明明在屋里啊,你咋不喊我接电话。吴有为满不在乎,我怕影响你看书。范为民顾不上屋里的臭脚丫子味,喘着粗气拿眼瞪吴有为,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啥药,要真怕影响我看书,平时动动脑子自己写个讲话稿就有了!吴有为抬起头,一个手指还在脚趾窝里摩挲着,为民,生啥气,不就是个电话啊,再来了我叫你叫就是。范为民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不是一个电话两个电话的事,你这种做法就让人难以接受,要是有啥要紧事,你这么一来不啥都耽误了。吴有为不以为然,为民,本来不起眼的一点事,让你越说越玄乎了。范为民气不从一处来,吴校长,你做事也太欠考虑了,不是我看低你,电话这事咱先不说,单说你对人家老李那事,你这不是拿人往枪口上堵啊,让谁谁不生气。吴有为敛起笑,范为民,你干脆笑话我被老李吓得屁滚尿流就是。谁笑话你了?不笑话提这个做啥,事情都过去了。吴校长,这不是事出有因啊,你要不弄出这事,我咋能联系到以前,再说老李那事才几天啊,你咋不吸取吸取教训。范为民,我有啥教训可吸取的,不就是那天让了老李几步,怪我那天太迁就他,宠得他冲我吹胡子瞪眼,其实我有我的策略,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范为民反倒没了气,笑着问吴有为,吴校长,你说说你有啥策略,让咱也见识见识。吴有为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得让范为民浑身都想发笑。啥策略,我本来是想利用利用老李,没想到他不识抬举。咋利用老李?老李不是当过兵啊,会个三拳两脚的,一般人都不敢惹他,我把任务交给他,满把攥着他能完成的,没成想他把球又踢到我这边来了。范为民笑了,老李这人正直惯了,眼里揉不进沙子,你要是把好球给他,说不定他会给你投个三分,你让他弄这个,不是找着挨碰啊。吴有为对范为民的话表示不满,范为民,老李正直我就歪斜了,我还不是从维护学校的利益着想,明明守着锅里的饭不吃,却要跑到外面去讨饭,传出去影响多不好!吴校长,学生和老师为啥出去讨饭,学校得找找原因啊。啥原因,不就是到外面沾点小光,多吃一口撑不死,少吃一口就饿死了,俗话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范为民又好气又好笑,说吴校长,你这不尽是些歪理啊,这样下去,我看学校的工作肯定是越来越难干。吴有为笑着说,难干,我就不认这个帐,俗话说治表不如治本,想法把根斩断,就长不出那些枝枝杈杈了。咋把根斩断?这个还不好办,找找镇长,给派出所传个话,让他们把学校门前的小摊哄走就是,咱有响当当的理由:妨碍正常教学秩序!
30
暑假前范为民去镇水泥厂业余中专班的最后一节课上得凄凄凉凉。自从知道孙玉丽和小平头的关系,孙玉丽带给范为民对红的幸福怀想便彻底枯竭了。下第一节课后,小平头从后面往外走,经过孙玉丽桌前,和她说了几句话,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形,范为民并没在意,而此刻他觉得特别刺眼。什么时候,范为民竟不由自主地把孙玉丽和张晓芳联系在一起。范为民对张晓芳开始产生恨意是在初三毕业典礼的茶话会上。并在一起的十几张课桌上堆满了瓜子和糖果。范为民和张晓芳的座位正对着。班主任讲话时,范为民偷眼看张晓芳,张晓芳也笑咪咪地朝这边看,范为民周身顷刻变得灼热,连日来失魂落魄的酸楚梦一般从他的心头游离开去。范为民这边男生偏多,桌上的瓜子和糖果不一会就变成薄薄的一层。张晓芳主动把她那边的瓜子和糖果往这边推,而且推到范为民面前的明显得比别人多。桌边一个男生跟张晓芳开玩笑,张晓芳,咋光推给范为民,也匀给我们这边一些啊。张晓芳脸微红,自己伸手拿就是,俺哪有这么长胳膊一一送到你们跟前啊。张晓芳身边的女生替她说话,陈先华,你 看你这些事,谁让你不如人家范为民跟张晓芳近来。叫陈先华的男生诡秘地一笑,对对对,我不如人家范为民跟张晓芳近。几个同学哈哈大笑着看范为民。范为民脸上虽有些挂不住,但心里乐滋滋的。到了同学轮流发言的时间,几个善于表达的同学迫不及待地把在喉咙里装了好几天的豪言壮语铿铿锵锵地亮出来。范为民懒得说话,思维却不停地活动,他看看陈永发,忽然发现按现在的座次安排,如果打扑克的话,正好他跟张晓芳一伙,而陈永发和班里的另一个女生一伙。张晓芳看也不看陈永发,陈永发对张晓芳好象也不在意。渐渐地,范为民对班上张晓芳和陈永发偷偷恋爱的传言暗暗产生了怀疑。毕业典礼快结束时,张晓芳隔着书桌与他搭话,范为民,你行啊,今年一定能考上重点高中。范为民不顾一切地扭头看张晓芳,从她的眼神里似乎看见了一丝他渴望已久的东西,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放学后一定想法跟张晓芳一块回家。放了学,范为民早早候在学校门口,有同学问,范为民,咋不走?等个人。等谁啊,男的还是女的?范为民跟同学开玩笑,女的,信不信?同学笑着说,等考上高中再想这好事吧,咱班的好女生早都让人占下了。结果范为民等到的是并肩走来的张晓芳和陈永发。
镇水泥厂上面的天空被两股粗大的烟雾喷吐得混沌一片。范为民上完课推着自行车往回走,身后传来突突的摩托车声。他把自行车推向路边给后边的摩托车让路,摩托车却在他的身边停下了。是小平头和孙玉丽。孙玉丽笑着跟范为民说,范老师,下学期你还给俺上课啊?上啊。小平头冲范为民友好地笑笑,启动摩托车带着孙玉丽飞驰而去。范为民仰脸看看被星星包围着的那一边模糊的天空,埋怨自己,这不活脱脱一个张晓芳啊,我咋能把她当成红。
31
2000年七月九日正午,费镇中学校园里传出一声剧烈的爆响,湿热的烟雾迅速占据了大半个校园。烟雾蒸腾一直升上天空,仿佛从天上扬下一大把灰尘。周围各单位的人和镇上的居民像听到发令枪一样前呼后拥地朝这边奔来。在这次锅炉爆炸事故中,锅炉工老郑和承包食堂的张三夜当场毙命。九名学生不同程度地被腾起的砖快碎瓦击伤。校长吴有为匆忙吃了几口饭,正等着几个老师去跟他打扑克,听见这消息,身体一阵抖颤晕了过去。几个老师手忙脚乱,有的拽胳膊,有的拖他的腿,有的拿指尖狠命按他的人中,桌上的扑克被弄撒了一地。折腾了好一阵才把他弄醒。吴有为醒来后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三夜真的死了?被锅炉遮挡着的平日很难看见的南墙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吴有为,好几次跟你汇报,你就是听不到心里,出了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一见这字师生们就知道是老郑写的,老郑常常在锅炉房门前的小黑板上写一些字句,如:今天停水,希望师生们节约着用。或者:学校进的煤不符合要求,水晚一会才开,请师生们原谅!
几个人在食堂门口疑惑不解地议论。张三夜咋跑到锅炉房里去了?对啊,他不是在这边卖菜?肯定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你们捉摸捉摸,校门口的小摊都让派出所赶走了。老师和学生可不能不吃饭啊,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死逼着买张三夜的饭菜,他发了黑财,挣了昧心钱,老天爷咋能看得下去!别迷信了,还不知因为啥哪。迷信啥,有些事在那里明摆着,你不信咋办。可真是,我们村有个包工头,得了钱不分给下面的人,自家盖了座小楼,门窗刚安好,骑摩托车寻思带他丈人娘来享享清福,你猜咋着?咋着?两个人都被汽车撞死了。旁边张三夜雇来的一个伙房工走过来。你们老师也信这个啊。老师就不食人间烟火了,老师也是人啊。俺不是这个意思,俺是不信你们说的老天爷那么好,社会上坏人多了,遭报应的才几个。慢慢来,别着急啊,张三夜不就是个例子。伙房工摇摇头,其实张师傅是碰巧了,他要不去提水保证遇不上这事。提水,提水在锅炉房外边啊,张三夜到里边去做啥?你们不知道,张师傅为了多挣几个钱,常常往菜里羼水,今中午,菜快没了,外面还有一大堆学生,张师傅让我照应着提着暖瓶出去了,他提水都是从锅炉里边的气包里放,说里边的水热,倒进菜里热气腾腾,郑师傅不知咋估摸出这事来了,骂过他一回,这回见他又提着暖瓶去锅炉房,便追了去。有人插嘴说,这个王八蛋,临死还得拖上一个大好人!伙房工苦着脸说,张师傅一死俺也跟着倒霉。倒啥霉?俺都三个月没发到工资了,他这一死俺跟谁去要?
于文菊朝站在教学楼门口的范为民走过来。范老师,你可得给人家小郭看伤啊。小郭咋了?脚脖子扭了。咋扭的?还不是为了你啊,我和小郭在商店里买东西,一听说咱学校的锅炉炸了,小郭就发疯似地往回跑,说范老师常去提水,可别碰上啥事啊,慌慌张张的,在校门后那里差点被绊倒。范为民着急地说,于文菊,小郭伤得咋样?于文菊仰脸一笑,范老师,你着啥急,不大紧的,就是走起道来有点瘸,人家小郭远远地看见你才放下心来,你去看她看吧,小郭现在在她办公室里。范为民说,于文菊,麻烦你跟我一块去。于文菊又仰脸一笑,范老师,我看还是你自家去合适!
32
放暑假那天,范为民收到红的来信。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传达室老李探过头来。啥好事啊范老师,看你心急火燎的。范为民赶忙把信收起来,笑着说,可不能乱人看,得保密。老李也笑,保啥密啊,你一不想结婚,二又不愿当官。不结婚不当官就没有秘密了?范为民拿着信往外走,老李突然敛起笑,范老师,咱学校那事处理得咋样了?还没有消息,这么严重的事,一天两天就能处理了?老李点点头,看来吴有为这校长是干不成了,操他娘光撤他这校长便宜了他,按说得让他偿命,就算张三夜报应的话,人家老郑可是死得太冤了,这不是眼睁睁地守着地雷爆炸啊!范为民出了传达室。学生们带着大包小裹往外走,一个个欢喜得合不拢嘴。几个青年教师走过来。其中一个停下脚回头向后看,另一个催他。高东明,往后看啥,这个破学校啥值得留恋的。东边的青年教师笑着说,人家高东明才不是留恋这破学校哪,人家是看看小郭出来了没有。噢,我都忘下这事了,高东明,你不说追不到小郭在学校里看几眼也挺满足,暑假里看不见小郭你咋熬?往回看的青年教师看见范为民,压低声音说,别闹别闹,范为民过来了。
吴有为接连几天往外跑,校长室里清净了不少。今天下午第一节课,不知吴有为从哪里打来电话,要范为民写个汇报材料。范为民问啥材料。锅炉爆炸的事啊。咋写?想法写得策略些,避开学校的责任。咋避开,明摆着的事,人家老郑向学校反映过好几次了,学校里一直拖着没办。吴有为语气和蔼地说,小范,别太认真 ,事情已经发生,后悔也晚了,凭良心说我也不愿发生这事啊。范为民不应,这种材料我可写不下。吴有为的口气更软下来,小范,就算你帮我个忙,等下学期回来,我一定给小郭做做工作,成全你俩。范为民气得想立即扣下电话,忍了忍,回他一句,吴校长,你这忙我真想帮,可就是害怕老郑的魂灵半夜里找上我,弄得我不得安宁啊!
红的信非常简短:民,为去锦屏的事,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都说你不在,可能是你跟人说好了,故意不接我的电话,民,不管怎么说,我决定去看你看,虽然世纪末只是一个时间概念,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把我的祝愿赋予它,估计你也快放暑假了,我准备七月十九日动身,当天就能到达你们那里的锦屏火车站,你若不愿见我,也别勉强,让我呼吸几口锦屏的空气吧,在我的心目中锦屏就是你。
范为民来到校门口,小郭正一个人站在传达室门前。范为民跟她打招呼,小郭,咋还不走啊。小郭反问一句,范老师,你咋不走?噢,办了点小事。办了点小事,是躲着看秘密信吧。范为民满脸疑惑,小郭,你咋知道?小郭抿着嘴笑,李师傅告诉我的。范为民说,这个老李,啥事都跟你说。小郭笑出声来,范老师,你不会怀疑我托李师傅监视你吧。范为民说,啥好监视的,小郭,我可走了。范为民走出校门,小郭也跟了出来。两个人不一路。范为民骑上车没走多远,听见背后一个劲地晃车铃,忍不住扭头朝后瞥了一眼,小郭连忙笑着朝他这边摆手告别。
33
红一见到民,满满两眼泪水便波动着溢出来。民站在那里傻乎乎地朝红看,忘了挪动脚步。红随着下车的行人一步步走过来,在民面前立成一支燃烧的红蜡烛。民在众目睽睽之下拿手抚弄红的脸蛋。一个孩童挣脱母亲的手朝这边跑过来,嘴里喊着,娘,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过家家来!母亲小跑着赶过来,扯起孩童的胳膊往回走,一边偷眼打量红和民。热烈了一天的太阳有些疲惫了,沉沉的,像要跌倒的样子。民板着面孔说,红,我真想抱你抱。红说,民,我恨不得让你吃了。两个人牵起手没走几步,都觉得不自然,不约而同地松开了。红说,民,我可能是老了,感觉都有些迟钝了。还迟钝哪,泪水来得那么快。红说,还快哪,从一上火车就在眼里转,到锦屏见到你才落下来。民笑着说,我才叫迟钝哪,连泪水都没有了。
出了锦屏火车站,民指指面前的县城问,红,咱去哪里?随你啊,反正我是冲着你来的。民转脸看着周围,多少带点感慨地说,在锦屏,我只有三个栖身之地,一个是我的家乡小范家庄,一个是费镇中学的一间小宿舍,再就是这座县城了。红问,民,你在县城里也有住的地方?旅馆啊。红就笑,民,你不说七年前在济南火车站送我回青岛后你在街头流落了一晚上,今晚咱就露宿街头吧。民说可不行,你大老远的来了,我得把你安顿下来,让你好好休息休息,别累着你。红说,身累不要紧,心不累就行。民看着红兴高采烈的样子,打趣说,红,你的情绪不错啊。红笑着民,民,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来之前一个劲地担心,见到你,心里突然坦然了,甜是活,苦也是活,不管怎么说,我这一辈子算是没白活。
这个夜晚,红和民并肩走遍了锦屏县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天黑前,民约红吃饭。红,你愿意吃啥,尽管说。红笑着说,民,我想吃的太多了,怕你买不起。民拍拍鼓曩曩的衣兜,红,你说就是,我把这些年的积蓄都拿来了。红哽咽着说不出话,泪珠吧嗒吧嗒往下落。民慌了,问,红,你咋了,是不是想家?红拿手揉揉眼睛,民,我是感动的,其实我啥都不想吃,看见你就饱了。民怕饿着红,劝她多少吃点。红说我真的不饿,什么也吃不下,要不你自己吃点,我看着你吃。民这才不再坚持,说他也不饿,等饿了再说吧。红笑着说,民,咱俩在一起,不知能省多少饭钱。忽然看到民的脸上闪过几丝凄然,赶忙改嘴说,民,领我到街上走走吧。夜风轻轻吹抚着商店门口的广告条幅。楼上的窗玻璃握着几缕月光轻轻摇晃。红说,民,你不怪意吧,我什么礼物都没有给你带来。你就是最好的礼物。红笑了,其实,我恨不得把整个青岛都送给你,可惜我拿不动。民说,你是怕拿来在锦屏这小地方放不下吧。两个人都笑。民领着红去逛夜市,说要买几件东西送她。红不去,民,其实你早已把整个锦屏都送给我了。
看见县文学艺术家活动中心的单位门牌,红噗嗤笑出声来。民,我们单位新近调进个锦屏人。这么巧?真的不骗你,还是个写诗的。写诗的,叫啥名?他叫李云亮,笔名云亮。噢。李云亮啊,看过他的诗,原来他还活着。红有点纳闷地看民。民说,李云亮也是个师范生,以前在乡村中学里教书,有一年他考上大学作家班,只读了半年就被单位追回来了,后来又借调到一家企业做宣传,再后来就不清楚了,去年听说他在青岛跳海自杀了,没想到竟去了你们单位。噢,是这样,你和李云亮认识?不认识,听人说过,说他长头发大胡子不修边幅,现在还这样啊?红说,倒不像你说的这模样,只是有些不拘小节,他说起锦屏来才有意思。他咋说?他说锦屏有那么几个人,根本不是搞文学的料,着了魔一般神神道道地鼓捣文学,结果一辈子只在文学的表面打滑,罗列几堆清汤寡水的文字,可笑的是,他们竟以著名作家、诗人自居。民浅笑一声,说事是这么个事,不过他的话有点偏激,他说的那几个人我多少有点印象,不让他们鼓捣文学让他们鼓捣啥去,弄别的,说不定他们连碗饭吃也混不上,这么点小地方,真正懂文学艺术的才几个人,县里有张小报,还有份内部刊物,隔三差五地让他们过过发表瘾,算是给锦屏文化捧捧场吧,再说有搞文学这么个幌子,找找门路便能堂而皇之地坐进文化部门,关系可靠,有的还能弄个副局级啥的,要真枪实刀地干可混不到这地步,至于作家、诗人啥的,光自居有啥用,真正的文学艺术不承认你还不是白打,这叫树林子小了,乌鸡也敢壮着胆子称凤凰啊!红噗嗤笑了,民,还说人家李云亮说的偏激哪,你这话也不宽容。民话题一转,红,托你办点事行不行。啥事。回青岛后跟李云亮说说,我把小郭的诗寄给他一些,让他谈谈看法。小郭是谁?我们学校的一个女教师,诗写得不错。红笑眯眯地看民,是不是她?民皱起眉。红说,民,说实在的,来锦屏前我一直担心你不来接我,从车站上看见你我的心里才轻松了一下,知道你终于应了那事,那一阵真说不上是啥滋味,算是又悲又喜吧,悲的是咱俩相识一场,竟是这么个结果,喜的是你的生活终于有了着落。民醒悟过来,刚要摇头否认,又不愿扫红的兴,便不说话。红问,民,她知道你来?问这做啥。她可别盯咱的梢啊。民勉强笑笑,她要来盯梢,我非抱着你让她看个够。红往旁边一趔趄身子,可不行,我得检点检点,别让她把我当成了坏女人!
红的拷机响了。民笑着问,红,你还用这个。临时跟别人借的。民和红去打电话,好不容易叩开一家商店的门,女店主半裸着身子,嘴里嘟囔说,都啥时候了还打电话。民走到一边。红打完电话,女店主送她出来,劝她说,闺女,快回家睡觉吧。大嫂,家里热得没法睡啊。还热哪,俺都觉着有些凉了,哎,闺女,你不是本地人吧?红学了一句锦屏话:嫂子,俺咋不是锦屏人!隔着几步远,民笑着迎过来,红,你的锦屏话说得倒挺像。红笑着说,民,你都把锦屏送给我了,不会几句锦屏话怎行。红说电话是她母亲打来的,问她见没见到民。民说,你母亲知道你来啊。不知道怎行,我把孩子托给她了。红说为了这次来锦屏,她有意培养了一个生活习惯。啥习惯?晚上不接电话啊,有一次他给一家厂子写报道,人家请他吃饭,他打回电话来,我不接,他担心家里出 事,心急火燎地跑回来,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哪,他问我为啥不接电话,我说不知怎么搞的,晚上就是不愿接电话,以后他又打来几次,我还是不接,他没办法,也养成了晚上不给我打电话的习惯。民问,要是他白天往家里打电话哪?有我母亲哪,母亲替我开脱,再给我打拷机,我给他回个话就是。民笑着说,你母亲成你的同谋了。红说,母亲不这样怎行,当初离开你回青岛我还不是为了父母,不过有点对不住他,没办法啊,其实我来锦屏看看你,不也是为了以后踏踏实实跟他过。
红和民走累了,便来到县文化馆门前的大柳树下。民向红靠过去。红说,民,小郭在那边看着哪。顾不得了。红也不推辞,民,我暂且给你当会小郭吧。两个人紧紧偎在一起。月亮睁大眼睛往下张望,树冠里的夜鸟传出拖泥带水的呢喃声。红的眼泪扑打扑打落在民的肩上。民说,红,你流泪了。我也不知流的什么。红的身子抖起来。民安慰她,别哭,红,你不说你从青岛就有眼泪,到了锦屏才落下来。红挣脱开民,泪流满面地看着民潮乎乎的眼睛,民,你不说你早已没了眼泪。两个人又一次紧紧偎在一起。许久,红问民,民,咱的事就这样了。民说,红,我正想问你哪。西边荷塘里吹来荷叶的清香,细长的柳条柔柔地披拂在红和民的肩上。
第二天清晨,红和民在锦屏火车站平静地分手。民买来一大包食品强推给红。红说,民,明年暑假和小郭去我们青岛玩吧。一个孩童手里牵着两只红气球高高兴兴地下车,不小心绊了一脚,两只红气球飘飘摇摇地上了天,越离越远,越变越小。红和民高仰着脸,傻呆呆地朝天上看。
34
暑假后返校的第一天,传达室里挤满了人。范为民问外边的一个老师,陈老师,里面咋了?咋了,听老李慷慨陈词哪。为啥?为咱学校锅炉爆炸的事啊,不但没有追究吴有为的责任,继续让他四平八稳地干费镇中学校长不说,咱学校这学年又得了个镇政府的教书育人先进单位。范为民挤进去,老李正两手比划着滔滔不绝,嗓子都有点哑了。这是啥世道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才是人之常理,这个好,犯下错误不但不追究,还一个劲地往脸上贴金!看见范为民,老李像得了救星,范老师,你不是能写文章啊,照实写一篇,让满天底下的人都来评论评论。有的老师苦笑不得,说写文章啥用,没听见广播、电视一个劲地咋呼,为官要清政廉洁,不询私情,可下边就是不听,一个劲地由着性子胡来,拿临镇老师集资的事来说吧,镇上的基金会办亏了,却逼着老师们出钱填窟窿,钱谁弄出去的找谁,那时老师要是急需个钱,磕头也找不着庙门啊,事情砸了,却又想起老师来了。那事倒底咋回事,听说老师每人集资上万块哪,谁交不上就让谁下岗,这不连个王法也没有了?交不上就让下岗,他敢,这事要是轮到我头上,我非背着干粮到北京找江泽民去!范为民出了传达室,两个老师正在门前小声议论。一个说,眼下上头的荣誉越来越不值钱了。另一个说,可不,咱学校今年一个高中生也没考上,照样弄了个教书育人先进单位。
吴有为在校长室里兴致勃勃地摆弄两筒新扑克。范为民一进来,他便温和地说,为民,去约几个人打两把,反正今天也上不成课,暑假憋了一个多月,今天得好好释放释放!范为民没好气地说,要打你去约,我可约不来!吴有为疑惑地看着他,咋了,为民,一开学就这么大火气。范为民不理他。吴有为又说,为民,是不是你也和有些人一样,嫌我这校长干得时间太长了?范为民正眼看着他,吴校长,你觉着你这校长干得还挺滋润啊,教学成绩上不去不说,连起码的安全都保证不了,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吴校长,你就不觉着心中有亏!吴有为眯起山雀卵眼睛,范为民,你说的也太严重了吧,别的咱先不说,单说这安全问题,这么大个学校,谁能保准不出点事,亲娘看孩子还有个磕磕碰碰哪。范为民气鼓鼓地不再理他,转身进了里间。吴有为吐一口粘痰,扑哒扑哒出了校长室。
秦铁兴冲冲走进来,郑重其事地捧给范为民一本书,直呼其名说,范为民,我出了本诗集,麻烦你提提意见。范为民边接书边说,祝贺你啊,秦铁。秦铁没有坐,转身往回走,上身一晃一晃的。范为民知道眼下出版社经营困难,收钱就出书,对质量卡得不严,没看书名就把书翻开。书的扉页上有秦铁的签名,上面龙飞凤舞地张扬着一行字:范为民同志正之。范为民简单翻了翻,见以前被小郭说得一文不值的那几首诗也在里面,便没了兴致,将书放在桌上才看清书名:《2000年抒情》
吴有为领着几个老师来到校长室。一阵搬弄桌椅的声音响过,吴有为催促说,快下手吧,别磨蹭了。拾牌的功夫,有个老师问吴有为,吴校长,有件事麻烦你照顾照顾。啥事?暑假里我婶子从她娘家那村里给说了个媳妇,我得跟人家粘乎粘乎,这学期说不准有个晚来早走啥的。吴有为满口应承下来,行行行,大喜事,我可等着喝你的喜酒啊。那位老师高兴得不得了,放心吧吴校长,到时我一定给你留着上首椅子。
小郭也来找范为民。范老师,这么乱还看得下书。习惯了。范为民拿起秦铁的诗集说,小郭,秦铁出了本诗集,拿去看吧。小郭把诗集放下,说早见过了,好诗写在垃圾上也是好 诗,不是诗的东西铸成金字也没意思。小郭叹口气,我咋看咋觉得秦铁不像块铁,倒像块泥,还《2000年抒情》哪,干脆叫做《2000年唠叨》算了,不知于文菊咋搞的,偏看上了他。范为民笑着说,一个人一个眼光,小郭,你坚信不移的东西,在别人看来也不一定对啊。小郭定定地看着他,范老师,你这话是啥意思?没意思啊。范为民慌乱地躲开小郭的目光。小郭笑着说,范老师,不管别人觉得对不对,只要我看中的我就坚定不移。
外面,吴有为问别的老师,刚才谁到里间去了?小郭,准是找范为民谈诗去了。吴有为扯开嗓门,小郭,出来跟你说点事。小郭没出来,大着声音说,吴校长,做啥?小郭,以后别随随便便到这里来,这是啥地方,这是校长室啊。小郭笑着说,吴校长,咋随随便便了,外面又没写着军事要地禁止入内啥的。吴有为的话带了严肃,小郭,校长室咋能随便出入!小郭的语气也冷下来,许你们喳喳呼呼打扑克,就不许我来问个问题啊。外面的老师催吴有为快出牌。范为民压低声音,说小郭,回去吧,别理他,他是冲着我来的。
镇教委打来电话,下午召开全镇中小学校长会,传达本学期教育工作重点。吴有为回话说,没有功夫啊,开学第一天,学校一大摊子事,我可脱不开身。那边为难起来,吴校长,咱镇上就这么一所中学,你若不来,不就成小学校长会了。吴有为说,不行我安排教导处小隋替我去。吴校长,他咋能代替你?打扑克的同伙催促吴有为,吴校长,你有没有大司令, 有的话一回得20分。那边听见这话,开玩笑说,吴校长,忙啥哪,是不是在打扑克。吴有为说,哪里打扑克来?没打扑克咋听见大司令小司令的。吴有为烦了,你一个小打杂的,咋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别说我没打扑克,就是打你还管得着啊!那边也来了气,吴校长,谁说要管你来,我下的通知在,来不来是你的事。吴有为猛地把电话放下,甩出大司令,把一个红桃10和一个红桃k拢过来,骂了句,苗成刚,你个哈巴狗,看过年我咋收拾你!几个人都停下来抬头看吴有为。过年,吴校长,过年你不打算在费镇中学了?哪还用说,吴校长在咱镇中学干了这么多年,该往上提提了。吴校长,真有这么回事?吴有为胸有成竹地笑笑,都是自家的几个兄弟,我也不瞒你们,中学这摊子事太多,牵扯精力太大,弄不好就出症候,不如镇教委好干,人少权力可不小来,我把这想法跟镇长露了露,镇长点头同意了。一个老师问,吴校长,你去镇教委镇教委主任咋办,正干着好好的?吴有为冷笑一声,不说话。另一个老师说,我看你可真是笨到家了,俗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不是,吴校长?吴有为笑得合不拢嘴。一个老师假惺惺地劝吴有为,吴校长,你还是去开会吧,别惹得镇教委主任不高兴。吴有为一瞪眼,用力甩出一张扑克,说谁去听他瞎唠叨,下午让范为民把会议材料拿回来扔到一边就是!
35
范为民去镇教委拿会议材料。镇教委主任潘玉成正在跟一个村民模样的人谈话。潘玉成一脸苦相,开孝,想办法克服克服吧,明年我一定千方百计给你调个人去。村民模样的人急得站起身,潘主任,咋想办法啊,缺吃少喝的话,咱紧紧裤腰带就过去了,要是活络多,咱白黑忙活忙活也行,可办教育不是接就的事啊,像盖房子一样,偷工减料也行,盖起的房子可不牢靠来。潘玉成语重心长地说,开孝,这些我都知道,我有啥办法,你们十八道沟那地方又偏远又穷,谁都不愿意去。都不愿意去还办这学校做啥,干脆解散得了。开孝,你先坐下沉住气,解散咋行,我不是还没想出办法啊。村民模样的人不坐下,潘主任,你堂堂一个镇教委主任办这点事还不容易,下个调令,谁敢违背!潘玉成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开孝,你不了解情况啊,事情没那么简单,写个调令还不容易,举手之劳,可人家就是不去报道,拖关系找门子从镇上打过一个电话来,咱就没招了。村民模样的人继续站着,潘主任,听你这么一说,一点法子也没有了?咋没有啊,给我一年时间,我好好物色物色找个合适的人选。村民模样的人急头挠脸,一年时间,就是一个月也耽误不得啊!苗成刚提着小包从外面回来,跟范为民打个招呼,走过来和范为民坐在西墙边的沙发上说话。范老师,吴校长咋这样,给他下通知还没有痛痛快快一回来,镇教委开校长会,你凭啥不来,还说没有功夫,打扑克就有功夫了,今上午可气得我不轻,张口就说我是小打杂的,小打杂的咋了,镇教委比镇中学还高一级来,下个通知就委屈着你了!你也别生气,他就这号人,其实他来开会也不起啥作用,中学里那一套你又不是没听说。苗成刚还带着点气,可不是那么个事来,你看他那熊形象,浑身上下没个人样,就是靠了跟镇长是同学,弄了张校长的皮来!范为民转脸看看村民模样的人问苗成刚,他是谁?刘开孝啊,十八道沟村小学的校长,他们那里三个班,两个老师,另一个老师暑假里干农活跌成了残废,教不成书了,刘开孝来镇教委要人,来七、八回了,一直还没解决。
范为民从镇教委拿材料回来,吴有为还在跟老师打扑克,几件餐具胡乱放在桌角和窗台上,中午吃饭的时间他们也没有浪费。见范为民回来,吴有为眯起山雀卵眼睛,一边拾牌一边说,范为民,咋待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跟潘玉成闲扯来。人家是镇教委主任,我有啥资格跟人家闲扯。没闲扯咋去了这么长时间。人家潘主任忙,脱不开身。他忙不忙的与你啥关,拿了会议材料回来就是。噢,你以为会议材料是镇教委门前的坷拉块捡着就来,可得跟人家潘主任打声招呼啊,再说会议材料在哪里放着咱也不知道。吴有为将扑克团在手里,熟练地划开。范为民,潘玉成忙啥来,是不是也在打扑克。范为民从鼻孔里哼了一下,你以为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样啊,跟你一样,人类早绝种了。几个老师齐声大笑。吴有为咧开嘴,范为民,你说的也太蝎虎了,我哪有这么厉害!一个老师笑着劝范为民,范老师,快进去吧,里面有人等你哪。
张晓芳!范为民吃了一惊。张晓芳,你来做啥?张晓芳笑滋滋地看着他,范为民,不做啥就不能看看老同学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没想到你会猛不丁来这里。范为民推过杯子要张晓芳喝水,张晓芳笑着说,你杯子里的水俺早就喝干了。范为民拿起杯子要出去倒水,张晓芳唤住他。范为民,跟你说点事。啥事?陈永发来了,在家里等着你哪,今晚去俺家玩吧。范为民犹豫着应承下来。范为民,学校几点放学?还有一节课。那俺等一等,跟你一块回去。范为民赶忙摇头,张晓芳,你先回去,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家。张晓芳捂住嘴笑着站起身,范为民,俺就知道你不准跟俺一同回去,三十岁的人,还跟大闺女似的,你可一定得去啊,要不,陈永发该怪俺了。
36
清晨,从家里回来,范为民直接去了镇教委。镇教委主任潘玉成正望着窗玻璃发呆,听见范为民跟他说话,一个激灵回过头来。小范,有啥事?潘主任,我想问个事,十八道沟小学不是还缺少一个老师啊,人定下来没有?潘玉成苦笑着摇摇头,要是定下来,我还用的着这样发呆啊,刚才我还在触景生情哪,你看窗外这只蛾子,像害了病似的,飞动一点也不灵便,按说一伸手就能抓到,可隔着块玻璃,咱就是有劲使不上,跟我差不多,堂堂一个镇教委主任,说起来调个把人还不容易,可就是调不动。范为民向前走一步,潘主任,调我去十八道沟吧。潘玉成看也没看范为民,小范,别开玩笑了,这事可把我愁坏了。范为民板起面孔,潘主任,我真的想去十八道沟小学。潘玉成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范为民,小范,你和你们吴校长闹别扭了吧。范为民语气坚定,和那样的人还值得闹别扭,潘主任,我真的想去十八道沟小学。潘玉成咧嘴笑着说,小范,真要这样,我可马上就给你开调令了。开就是。苗成刚战战兢兢凑过来。潘主任,这事你可得考虑好啊,调令一下,若吴有为不同意,找到镇上,事不成不说,显得咱镇教委多没面子。潘玉成一挥手,说顾不得那么多了,吴有为不就是缺跟写材料的拐棍啊,我再给他物色一个就是。潘玉成一边写调令一边说,小范,这回你可帮我大忙了,你先拿着调令去找十八道沟小学校长刘开孝,刘开孝在东边的办公室,今天一大早他又找我来要人,我让他到东边办公室等着去了。范为民拿着调令去东边办公室找刘开孝,办公室的人说刘开孝出去办点事,可能一会就来。范为民返回来,临近门口,听见潘玉成和苗成刚正在小声说话。苗成刚说,潘主任,刚才把我吓得不轻,我以为你要跟吴有为对着干来,不轻不重地顶他几句还行,现在可不能惹他。潘玉成说,我早估摸好了,吴有为和小范一直处得不粘乎,咱这么一弄,再给他物色个能写点材料的,说不定吴有为会感激咱哪。范为民不好就此进办公室,折身回学校去了。
去学校的路上,范为民感觉轻松多了。昨晚从张晓芳家出来,他的心里像塞进了一大把石块,沉沉重重的。昨天下午放学后,范为民从校门口商店里买了一大包儿童食品,来到张晓芳家里,家里就张晓芳一个人。范为民问,张晓芳,陈永发哪?张晓芳笑着看他,眼里像纷扬着各色花瓣一样,透出一种迷人的浓香。靠墙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炒好的菜肴,中间一只白瓷酒瓶胀鼓鼓得像个赤裸的孕妇。范为民觉出气氛的异样,辞了张晓芳往回走。张晓芳抢先一步挡在门前,目光灼灼地看范为民。范为民,俺想麻烦你点事。啥事?俺想跟你要个孩子。范为民头嗡地一下有些发懵,说张晓芳,我不明白你是啥意思。张晓芳低下头,范为民,不明白你慌啥,再说一遍也行,范为民,俺想跟你要个孩子,俺跟陈永发结婚这些年了,一直没有孩子,陈永发的事,他想从外面抱一个,俺不同意,俺又不是不能养,为啥非得要人家的孩子,俺暗地里发过誓,俺这一辈子只许陈永发和你靠近俺的身子,陈永发不行,只有你了,范为民,这些年俺找你找得好苦啊,终于把你盼来了,你若应了俺,俺一定天天给老天爷烧纸烧香。张晓芳泪流满面。范为民听得目瞪口呆,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故作轻松地说,张晓芳,别开玩笑了,上次来你家,我问你孩子做啥去了,你说出去玩还没回来,今天咋成这个了。张晓芳来了认真,范为民,俺哪里说过出去玩还没来,俺是说,还没来哪。范为民语塞了好长时间,镇定下来,语重心长地开导她,张晓芳,冷静点,这事若陈永发知道,你还咋跟他一搭里过。张晓芳满不在乎,你放心,范为民,陈永发早答应俺了,他是个开通人,俺俩的感情也一直挺好,他说只要是俺的孩子他就一心一意地待,按说俺应该感激他,可俺就是转不过弯来。范为民没了话。张晓芳拿手背抹抹眼泪,范为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陈永发隔三差五不在家,村里连村主任说着,好多个男人对俺不怀好意,都让俺拿猎枪吓回去了,俺可是一心一意盼着你啊!范为民随张晓芳的目光往旁边一看,墙上果然挂着一 杆长筒猎枪。直到现在,范为民也没有记起当时他是怎样拨开张晓芳出了她的家门,张晓芳那张泪水淋淋的脸时不时在他的脑海里摇晃,摇得他晕头转向。
来到校长室,吴有为不在,范为民一手刚触到里间的门,桌上的电话响了。范为民过来接电话,喂了一声,那边就把电话扣了。扣电话之前,似乎还有一丝无奈的叹息声。范为民正在疑惑,吴有为推门进来。范为民,谁的电话?你的。啥事?罗里罗嗦的,没听清楚,大概是说你欠了两条人命,让你偿命啥的。吴有为脸上腾地不自然起来。范为民进了里间,外面吴有为的问话猛追进来,范为民,这类电话咋尽让你接到,我咋没接到一回?范为民笑着回过头,吴校长,是我自己编的,糊弄你哪,你也别放在心上。吴有为不相信,可我眼睁睁看见你正在接电话,编的话哪来这么快?范为民笑得更厉害,要不就是出鬼了。啥鬼不鬼的,从小就从课本上学过鲁迅踢鬼的故事。吴校长,鲁迅踢的是假鬼。范为民,你说说,从古至今,谁见过真鬼?见到真鬼人也就成鬼了,哪有机会跟人说他见过真鬼。吴有为进一步问,范为民,人死了若真变成鬼的话,从古至今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天底下该到处都是鬼了。范为民一本正经起来,吴校长,你算说对了,鬼无处不在啊,只不过咱人类的发展还没有达到和鬼沟通的地步,举个例子,吴校长,你有没有走过夜路?走过啊。走夜路时你有没有听到过一些与白天不同的声音?听到过啊。对了,那很可能就是鬼的声音,只不过咱人类还不能破译,等有一天能破译了,说不定学校里就得加门课程。加啥课程?《鬼语》啊。吴有为兴奋起来,那样的话,人和鬼不就同咱和外国人一样可以相互交往,鬼就没有啥可怕的了。范为民说,吴校长,也不能这样认为,当今世界国与国之间也不都是友好相处啊,不说别的,单拿二十世纪来说,世界上发生了多少次战争啊,可以肯定的是,人和鬼若是发生战争,一定更残酷。吴有为被唬得脸上布满了恐怖。范为民安慰吴有为,吴校长,其实鬼也没啥可怕的,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啊!
范为民收拾好书本从里间走出来,吴有为还在椅子上呆坐着,桌上外线和校内的两部电话像一双目光呆滞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墙皮行将脱落的四四方方的房顶。范为民,你要做啥?范为民不声不响地把镇教委的调令摊到吴有为的办公桌上。吴有为一拍桌子,范为民,你先别急着走,等我和镇教委那帮杂种打完交道再说。范为民不说话。吴有为忽然想起一件事,为民,晚上镇水泥厂业余中专班是你的课,前些时候我跟那里的一个副厂长在一块喝酒,提到过你,反应你上得课还行,我说这学期一定让你加把劲,你可一定得去啊。范为民平静地那拿回调令,吴校长,没别的事我可走了,这事你也别怪人家镇教委,主要是我愿意到十八道沟小学去,吴校长,等你有机会去下面检查工作啥的,我一定好好和你谈谈鬼的事。
37
十八道沟村在费镇西北角,是锦屏和邻县搭界的地方,隔着崇山峻岭和范为民的家乡小范家庄遥遥相对。一来这里,范为民就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看着范为民喜笑颜开的样子,刘开孝不解地问,范老师,人家一听说来这里,头就摇得拨浪鼓似的,你咋放着费镇最高学府的校长秘书不干主动往这里跑?范为民笑着问刘开孝,刘老师,你觉得十八道沟这地方咋样?刘开孝抬手在嘴上抹一把,慷慨激昂地说,这地方好啊,我觉得满天底下也没有赶上这里的了!范为民笑着说,刘老师,这不就得了!两个人面对面哈哈大笑。
刘开孝问范为民能不能喝酒。范为民说,不大喝,不过喝一点也不怕。刘开孝一拍大腿,不怕就行,中午我给你接风。刘开孝跑回家拿来一只老母鸡炖了,又从抽屉里拿出大半瓶百脉泉白酒,说这酒还是去年买的,去年教师节,村里给了他俩二十元钱,正赶上二年级有个学生发烧,家里条件又差,两个人忙手忙脚地把他弄到村卫生室,花去16元,剩下的便买了一瓶百脉泉和几包花生米。两个人有滋有味地对喝,谈到任课安排,刘开孝说,反正一共三个班,范老师,你先挑,能承担多少就承担多少,剩下的归我。范为民说,可不行,刘老师,你年纪大,你先挑。两个人推来让去。范为民说,刘老师,你俩以前咋上?一人一个半班。这样吧,刘老师,你若信得过我,你就包一年级的班,并带着上二年级的数学,其余归我。刘开孝端起酒杯用力跟范为民的酒杯碰了一下,仰起脸一饮而尽。范老师。我要信不过你,咋能舍得把我家下蛋勤快的老母鸡杀了,说实话,镇教委主任来我都没动这念头。刘开孝兴冲冲地跑出去,摘回学校门牌扔在地上。范为民吃惊地问,刘老师,你要做啥?我这字太难看了,范老师,你重新来一遍!范为民也不推让,乘着酒兴一挥而就:锦屏县费镇十八道沟小学。刘开孝瓷了眼看着木牌上的字迹,自言自语地说,范老师,你这字写得可真好。
38
范为民上着课,刘开孝急匆匆地来到教室门前。范为民翘着沾了粉笔末的手走到门口,有啥事,刘老师。有人来找你,在办公室等着哪。噢,是小郭吧,让她在办公室里等一会,我上完课就去。范为民上完课出了教室,小郭正站在办公室门前转着身子四下张望。小郭,这里的景色咋样?真不错,我从小还没见过这么好的风景!小郭高高兴兴地跑到院墙边,范为民拿着书本跟了过去。有一刻,两个人同时被远处无边无际的波澜壮阔的绿色淹没了。小郭背对着范为民,颤着声问,范老师,你咋知道是我来找你。昨夜梦见的。昨夜梦见的,是不是我在费镇中学门前拦住你不让走,你挣脱不开,对我说,小郭,如果你愿意,明年也调到十八道沟去就是。范为民吃惊地走上前,小郭,你咋知道?我也做了一个这样的梦。两个人的目光粘连在一起。范为民第一次不躲不闪地看小郭,笑着问,你就是为了这梦来找我?小郭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一直没有从范为民的眼睛上解下来,说这是其一,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啥事?今天几月几日?九月一日啊。九月一日是啥节日?啥节日,不是建军节,也不是国庆节。小郭见范为民真的想不起,笑着问,范为民,你的生日是几月几日?范为民一拍脑瓜,我真是糊涂了。
刘开孝走走停停地靠过来,看看范为民,又看看小郭,说,范老师,有件事不知能不能问。啥事,问就是。刘开孝拿手抹把脸,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咱费镇中学,有个二十来岁的女教师硬是看上了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光棍教师,有没有这回事?范为民笑着看小郭,小郭抿着嘴笑。刘开孝双手猛力一拍大腿,乐得嗓音都变了,原来是你俩啊!
地址:山东省章丘市埠村埠西《诗探索》
邮编:250215
电子信箱:lyllslql@public.jn.sd.cn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