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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沿 途
——费镇中学情事剖面图之二
云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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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美的阳光鲜亮亮地从东边的天空照射过来,不折不扣,在洛镇高高低低的房舍、宽宽窄窄的街道和羽毛未丰的树冠上形成对比强烈的明暗。空气微寒,微寒中透着一种势不可挡的暖意,仿佛放在灶边的冰块,虽然还冷冰冰地发着寒光,但已丝毫唤不起人们对于寒冷的畏惧了。一只猩红的塑料袋被一小撮顽皮的空气鼓动着,在高空不知天高地厚地张牙舞爪。风生气了,脸一沉,塑料袋顿时折了翅膀般踉跄几下,失魂落魄地下坠。终于,风忍不住了,叹口气,仰脸朝闷闷不乐的塑料袋怜悯地笑笑。塑料袋愣愣神,咧嘴一乐,振作精神重又向高空缓缓飞升,但动作已明显地有所收敛。一群麻雀吵吵嚷嚷着在谁家楼房的窗台上起起落落,没羞没臊,一点规矩也没有。胆大的一只一跃而起,将身体垂吊在空中,抡圆了翅膀一个劲地拍打浅蓝色的窗玻璃。安静的两只肩并肩依在旁边还没有长出花草的陶盆上窃窃私语,无话可说时,彼此歪棱着脑袋傻乎乎地对望,像一双恩恩爱爱的小夫妻。主人出来了,麻雀们不约而同一轰而散,空中像狠命扔起一大把石子。陶盆上的两只还沉醉在卿卿我我的温馨中,忽然为周围的寂静所动,扭脸看见主人正背对着身翻弄一件晾晒的衣服,一瞬小小的惊慌之后,相互搀扶着闯进鲜亮亮的阳光里。主人倒是被它们的惊慌吓了一跳。
各色的店铺窗门半开,如爆裂的石榴,露出各样的商品,因为是大清早,无人光顾,店门前有些冷清,这倒使街道两旁少了浓浓的铜臭味。店主们的神态异常平和,完全没有了顾客盈门时那种怎么伪装也掩盖不住的警觉和狡诈,有时他们甚至眯起眼,学着农人的样子透过窗缝或者门缝关心一下外面的天气。起先的猩红塑料袋像出去玩耍归来的孩童,作双手插进衣兜状,文质彬彬地飘落到店前的门楣上,腾出一只手抓牢门楣上的一枚铁钉,一副悠哉乎哉的样子,高兴了,再腾出另一只手,挺胸收腹,接连做几个相当标准的引体向上动作。店主无意中瞧见猩红塑料袋,气势汹汹地走出来,一伸手,把它扯下来扔进一边的硬纸箱里,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训斥说:看看你,看看你,尽知道玩,不好好在家里做作业,到了学校,老师非罚你的站不可!农机站门前的一排冬青被阳光煽动得鲜绿欲滴,把个周围映衬得一片干枯,只有电线杆挎在腰间的铁皮广告牌上的几个红漆字尚有一点亮色,像一小簇火苗,因为字写得太小,火苗不怎么旺盛,远远望去,给人一种奄奄一息的感觉。
云霞四散,浓彩重抹的天空豁然开朗了许多,阳光亮出银色的细刃,更加迅速地剔除房舍后面躲躲藏藏的阴影,街巷纵横的洛镇变得容光焕发起来。容光焕发的洛镇敞开胸怀接纳来自四面八方的背负着各种命运的客人的同时,也慷慨大度地把与它朝夕相处的子民送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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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壮在洛镇政府大街延伸向费镇方向的十字路口瞥见邱健美。姐姐邱健美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一手摁着自行车车把,一手打拍子似地有节奏地比划着跟一个人说话,她向阳的一面的身体被阳光描绘得绚烂多彩,飘飘欲仙。姐姐的美是邱健壮从骨子里认可的。小时姐弟俩在母亲身边玩耍,母亲见姐姐脸上有一抹赃污,要姐姐去洗,说不洗丑死了。邱健壮向前拽住姐姐的胳膊,说姐姐不用洗,不洗也好看。母女俩被逗得笑出声来。母亲说,壮壮,你说说,姐姐咋就好看了。不知道,反正就是好看。姐姐走过来,说谁不知道你耍小心眼,夸人家两句,好叫人家领着你玩。邱健壮固执地说,姐姐不领我玩也好看,别看张婶家娜娜常穿花衣裳,就是赶不上姐姐好看!母女俩笑得前仰后合。
邱健美从济南卫校毕业前来洛镇卫生院实习过一段时间。院长正在读大学的儿子下楼梯与上楼梯的邱健美擦肩而过时看上了她,院长打发媒人到家里提亲,说这门亲事若能成的话,回来后邱健美可以分在镇卫生院,工作由着她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邱健美抿嘴一笑,说要是我愿意干洛镇卫生院院长哪?媒人被唬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的亲昵表情如行将脱落的墙皮,费了好大劲才忍住。媒人是洛镇卫生院的女医生,一副挤眉弄眼的唠叨相,等屋里的气氛缓和下来,用了十分夸张的口吻劝邱健美,好闺女,这事你可得好好酌量啊,人家想攀还攀不上哪,别说别的,单提住房吧,俺这些人忙活一辈子也就弄个三室一厅,看看人家,孩子还念着书就准备下三、四处了,有一处还是小楼房,听说里面装饰得跟宫殿似的,院长就这一个儿,到时还不都是你们的。邱健美丝毫不为其所动,说姚医生,我没这福气啊,麻烦你回去跟院长辞了吧。咋?我跟人订下了。真的,学校里搞的吧,他家是哪里?济南的。济南,这不明摆着不成啊,毕了业你又留不下,好闺女,还是另作打算吧。邱健美摇摇头,话也懒得说了。媒人没了耐心,转身往回走时,脸上的墙皮唰地落了下来。
那时邱健壮刚考进济南师范学院,后来母亲无意中露出这事,他笑着把脸转向姐姐。姐姐,咋没听你说过?没听我说过啥?在卫校里谈恋爱的事啊。邱健美笑着扭过脸,说谁谈恋爱来,那天随便说说应付应付姚医生。邱健壮说,真是你随意编造的?也不全是编造,多少有点影象。啥影象,要是不好意思,咱出去说,不叫娘听见。邱健美笑了,啥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一个副区长的花花公子,油头滑面的,叫我腻歪透了。邱健壮面带疑惑,姐姐,你们班不都是女生啊,咋冒出个副区长公子?同学的一个亲戚,去同学家玩碰上的。邱健壮笑着感叹,姐姐就是出众啊,一见面就叫人动心,倘若你不是我姐姐,说不定我也会动这个念头。邱健美笑着出去拿东西。母亲给邱健壮使了个眼色,邱健壮点点头。
姐姐回来的时候,邱健壮郑重着脸,一副开导的口气,说姐姐,你这脾气也得改改,又不能一辈子不嫁人,人家副区长公子咋了,交流交流,说不定会合得来哪。邱健美一撇嘴,合得来,你还不知道他一进同学家的门就喳天呼地跟我那同学要啥来。要啥?要啥,跟我那同学要鞋油和鞋刷,说刚才外面刮了一阵风,把他的皮鞋弄脏了,他得清理清理,你想想,这样婆婆妈妈的人,一碰面就叫人恶心,还能合得来?邱健壮乐得合不拢嘴,待母亲出了门,他朝姐姐凑了凑,神秘兮兮地问,姐姐,那副区长公子咋向你表示来。邱健美笑道,从同学家来的第二天我收到一封信,一看信封上的区政府字样就知道是他写的,我看也没看,弄了个大信封包起来,原物奉还,后来他又来过几封,我如法炮制,把它给扼杀在萌芽状态了。两个人在屋里哈哈大笑。
在邱健壮的印象中,姐姐从济南卫校毕业回来,除几个亲戚,还没见过她跟别的年龄相仿的异性面对面这么投入地说过话,这使他一打眼就从心底萌生出一种意外,但这意外很快就被昨晚几乎搅扰了他一夜的心思压下了。他决心对她采取行动,最起码也该对她有所表示。他接连设计了十几个行动方案,比如明天早晨见到她,主动靠过去跟她打招呼。要不就跟她笑笑,看她有没有反应。再就是停下车向她打听一个同学的情况,她天天从那个方向过来,而那个方向只一个村子,再往北就是连绵群山了。那个村子叫牛牌村,记得高中时一个叫陈其刚的同学也是牛牌村的,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见面。他甚至设想故意制造点小小的车祸,当然是做做样子,千千万万不能伤了她。最好给她的车子弄出点小毛病,这样他就可以侠骨铮铮地制造一个接近她的机会。一定要赔她一辆新车,反正自己挣工资了,就是不挣工资借钱也值得,这样,他和她就不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了。他飘飘然地幻想她骑着他给买的自行车缓缓向他靠近跟他友好地打招呼的情景。一个时辰,他翻来覆去地考虑给她买一辆什么颜色的车子,仿佛已经到了商店里,仿佛她就跟在他背后,仿佛他们走到一起不是他一个人精心策划的结果,仿佛他和她已经明确了某种关系,商量好了来给她挑一辆车子。他翻来覆去的结果,是她骑什么样的车子都好看,对了,跟姐姐一样。他从十几个方案中精选出三个自认为较好的,决定见机行事,然后就枕着这三个方案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初春的夜晚一点也不安宁,一会不远处铺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会某棵树上滴落下鲜嫩的鸟鸣,月亮眨动着长长的睫毛,瞅瞅这里,看看那里,仿佛世间的哪个角落藏着一个吸引它的秘密。一觉醒来,昨晚精心设计的十几个方案非常惨淡地隐约在脑际,他觉得哪个方案他都做不到。他第一次意识到梦想和现实相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但他还是相当乐观,他自信地肯定她对他决不是一般路人的印象。
他没想到昨天会在下班的路上遇上她。以前他和她只是早晨上班时才能碰见,他从洛镇去费镇那所半死不活的中学,她从费镇那边到洛镇来。一年多了,他和她之间的交往还只是停在眼睛上。隔着老远,他就直了眼,张开的网一般捕捉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有时是蜻蜓点水,有时中途改弦易辙,有时旁若无人,有时真的就不偏不斜正中他的下怀,每每这时,他便兴冲冲地收拢网口,一番心醉神迷的飘飘欲仙之后,猛然发现网里空空如也,心头便食醋般里里外外透出一股酸凉。他早就觉得应该主动做点什么来引起她的注意,或者做点什么看她有没有注意过他。他为自己迟迟没有行动找了许多理由,但他清楚自己有一个非同小可的担心,担心她真的不在意他,把他视为一般路人。
昨天下班回来,他在加油站门前碰上她,因为没有准备,他的眼睁得特别大。她也看他。他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对自己的全部身心说,她真美啊。说完之后,不见了她,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对她表示点什么的绝好的机会,叫他错过了。临近黄昏的阳光浓重但不热烈,文静得像一种安慰。他下了车,回转身向那边凝望,自行车驮着她的背影一步步缩向远处,终于在一个转弯处蓦地不见了。他知道那个转弯往北不远紧接着又是一个转弯。有一早晨没遇见她,整整一天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下班回来,他忍不住将车靠在一边,兴冲冲地到那段经常遇见过她的路上走来走去。路过的人纷纷拿眼看他,其中一个停下车冲他招呼道,丢了啥东西,我帮你找找。他连忙向那人摆手,心里气呼呼地说,丢了啥东西,丢了一个大活人,你能帮我找到?
邱健壮的目光匆匆抚过姐姐和跟她说话的那个男人之后,一拧车把折入通往费镇的黑漆漆的柏油公路。这段公路像夏天狗嘴里吐出的舌头,软和和地向前耷拉下去。下垂的部分,人们叫做百丈崖,名字起得挺吓人,其实也就十来米的路程。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里。那时,他的心里正装着好大的不痛快。他是洛镇人,师院毕业后按规定应该分回洛镇的,却莫名其妙地被分配到西面的费镇。费镇各方面条件远不如洛镇好,这他倒不是十分的在意,主要是觉得有点蹊跷。待弄明白个中缘由后,他和姐姐都气得不轻。原来他被调了包。费镇的一个师范毕业生嫌费镇太穷,不愿回去,提前一年就托人到县教委活动,本想往县城挤的,挤来挤去,最终被那些来头大的挤到一边,又不肯罢休,便退一步对托的人说,进不了县城留到洛镇也行,反正我是不想回费镇了。托的人沾了不少光,没个说法不好交待,便重显身手。各乡镇对每年的师范类毕业生都有统计,因财政问题多了不肯接收。县教委的有关领导沾的光更大,近几年,狗急跳墙惹出是非的事县里出了不少,不得不戒备,便想法妥善处理这事,翻开洛镇十几个毕业生的档案一看,就邱健壮的“父母和社会关系”的表栏里一律写着“在家务农”字样,知道这样的孩子没啥大背景,能有个工作混碗饭吃就知足了,不会捅出多大乱子,便在邱健壮身上动了手脚。姐姐说,壮壮,咱不能白白吃这窝囊气,告这些王八蛋!邱健壮拿目光轻抚姐姐细皮嫩肉的脸,说咋告,你不也吃过这样的窝囊气。他是指姐姐被分配到镇卫生院张庄分院的事。跟姐姐同来的六个人中,姐姐成绩最好,却被分到离家十几里的分院。姐姐说,壮壮,我和你不一样,那事因为啥你也清楚,咱是有口难言,可他们把你分出咱洛镇,是光天化日之下违法乱纪,咱理直气壮啊!邱健壮清楚这事有点欺人太甚,便和姐姐商议怎么个告法。姐姐说,壮壮,你先给费镇和咱洛镇的两个教委写封信反映反映,看他们咋说。邱健壮摇摇头,说肯定是石沉大海,跟我们班写诗的张效锐一样,稿子是大把大把地往外寄,就是不见回音。姐姐不服气地说,壮壮,你咋这么肯定?姐姐,这办法肯定不行,县教委开毕业生分配会议那天,你还没见过下面镇教委的人在县教委领导跟前的那副哈巴狗相,唯唯诺诺,对上面那些跑堂的二十来岁的小青年都恭恭敬敬,咋敢招惹这事?姐姐说,要不就给县教委?给县教委谁?写县教委负责人收就行。我看也够呛,说不定正好叫那做这事的人收到,这不等于往垃圾池里扔啊。姐姐咬紧牙关,壮壮,干脆咱给县政府写算了,听说县政府有个信访科,专门处理下面的来信,好歹他们得对咱的信有个说法啊!邱健壮两眼盯着姐姐的鼻子惊叹道,姐姐,你这鼻子太美了,不大不小,不长不短,不高不低,不偏不斜,像艺术家用九牛二虎之力精心创造的,我敢说,不管把它挪到多么丑陋的人的脸上都会叫那人顿生光彩!姐姐嗔笑着冲他挥挥手,说去你的,人家跟你商量正经事,你倒心不在焉。邱健壮扭头躲闪着辩解,我咋心不在焉了,这又不是小事闹着玩,得动脑筋好好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我一定跟你汇报!
第二天下班回来,邱健壮突然对姐姐说,那事,咱不告了。为啥?不为啥,我看在费镇中学挺好的,在哪里不是教书啊。姐姐有点泄气,说倒不是因为哪里好哪里不好,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跟我一样,到分院咋,还不是一样干工作,来回跑跑锻炼锻炼身体不说,还领略一下沿途风光哪!邱健壮深表赞同,说对了姐姐,我就是为了领略沿途风光!在百丈崖,第一次看见她,邱健壮拿不准身体的哪个部位像充足气的气球猛不丁撞到针尖上,扑哧一下,整个感觉向四面八方膨然涨开,丝毫无从把握了。百丈崖西面还有一个崖,比百丈崖高陡多了,却得了个十分小家子气的名字:小鸡岭。邱健壮被一连串发疯般的车铃声唤醒,定晴一看,一辆从小鸡岭上冲下来的自行车距他只几步远了,他慌忙地把自行车歪向一旁,惊出一身虚汗,一阵急风刀砍斧剁般划过。
今天早晨,路上的行人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仨仨俩俩不断线。行人中偶尔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从未打过招呼,却像彼此早已知根知底一样,叫邱健壮感到亲切。那个卖油的老汉,裸着的肌肤黑而发亮,不时朝路旁或远或近的村庄喊几嗓子,惹得前后的人笑嘻嘻地朝他看。在邱健壮的记忆中,除了深冬添一件油渍斑斑的破袄外,还没见他替换过别的衣服。邱健壮用力蹬车,自行车前轮上的纹络在他的注视下迫不急待地滚向地面。爬上小鸡岭,前面的道路平展展地捧到胸前,他松了口气,额上的细汗弥散起一抹朦胧的薄雾。好几次他正爬着小鸡岭遇见她,电光一闪,仿佛远处坡上偶尔飘过某种稀有的野花或者野果的香味,没来得及细心品味,疏忽不见了。这对他是一种难以言状的苦痛,令他刹那间不由自主地涌起对失去的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的伤怀。人人都会失去许多美好的东西,有些是注定的悲哀,有一些是可避免而没有避免的悲哀,有一些是想避免而不知怎样避免的悲哀。他只能倍加珍惜她一闪即逝的鲜艳的余辉了。这跟他在平道上遇见她不同。她一出现在对面的远处,就被他非常及时地捕捉到了。有时,她被前面的人遮拦,只现出一星胳膊肘,一边的肩头,或者起起落落的脚尖,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认出她。他曾为自己对她的这种辨别力暗暗得意过,得意之后,心里融融升起一种震颤肺腑的神秘的冲动。他深深地意识到她的一切都那么强烈地吸引着他。他习惯了她的面孔的平静,有时看见她一笑,他反而有些拿不准了,拿不准是她真的在笑,还是自己替她对自己笑。他发现了他阔大无边的渴望,他发现了满足这种渴望只许她倾向性的一举一动,虽然他也意识到她的倾向性很可能是他的一种自我感觉,但渴望获得满足后热烈的幸福感是真真切切的。
昨天下班,在加油站门口意外遇见她,好象她就曾对他微笑过,这当然是在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后他忽然记起的,他后悔不迭。热烈地等待她出现,热烈地看着她靠近,热烈地感觉她融入背后,这曾是他的一大享受,像聚精会神打开一本相册又合上,像满怀期待拆开一封信又收起来。什么时候,他开始不能踏踏实实地深入这种享受了。一次,她融入他的背后时,路上行人稀少,他忍不住跳下车,转身往后看去。他看见了她和他越来越远的距离。他这才意识到他和她是两个陌路人,他不敢想两个陌路人的以后,他开始寻找一个接近她的机会。他坚信昨天下班相遇她对他微笑时,如果他回报以更充分的微笑,他和她之间一定会发生点什么,而他傻乎乎地错过了。一路上,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邱健壮无意中开了个小差。这其实是昨晚他瞑思苦想出的十几个接近她的方案中的一个,只不过结局令他出乎意料地兴奋。她在他的热切凝望中向他靠过来。他奋不顾身地迎上去,一边忙不迭地冲她挥手。他下了车,愣愣地望着他。他的耳边升起一个仿佛他谛听过千遍万遍的清脆悦耳的声音。你要做啥?他忙不迭地给他解释,当心啊,前面有查车的。谁查车?交管所那帮人啊。她不相信,说咋又查车,不是已经查过了。他来了认真,查过就不查了,你没听见那卖油老头在道上唱啊,种地难,不种地也难,难就难在哪里都伸手要钱!她感激地对他笑,两眼看着前方,踌躇不前了。他灵机一动,要不,咱俩换着骑,我的车有今年的验条。她用了一种令他想入非非的表情端详他,喃喃道,这……咋行。他不以为然,咋不行啊,下班回来咱再换过来就是。见她没有立即拒绝,他打好车走过去。她拿眼亮亮地照着他,缓缓松开手。一握住那双车把,他就感到了握住她的双腕似的的温热。她跟他告辞,他没听清她的话,心思早已沿着她的脊背眺望下班遇见她时的情形。他隐隐感到那已不是“路遇”,而是带有“相约”的性质了。昨晚设计的方案远比这简单,他只是绞尽脑汁地寻找出一个接近他的借口,至于她的反应,他没敢多想,只是断定她对他的“好意”不会产生反感而已。这一灵感来自他的姐姐。上个月,他临上班邱健美就嘱咐他,壮壮,长着眼点啊,别叫查车的人撞上。姐姐说洛镇交管所逛酒店欠了不少帐,所长要升迁了,酒店的人一窝蜂地来要帐,为了图个利落,所长下令全所出动,想方设法弄钱还帐,惹得老百姓怨声沸腾,骂交管所成了疯狗,见人就咬。邱健壮问邱健美,姐姐,这回查住一辆自行车多少钱?五十块。邱健壮瞪大了眼睛,这么多,买根验条才一块钱,五十倍!邱健美说,有关系的人才一块钱,没关系的八块啊,你忘了咱俩共花了十六块。邱健美埋怨邱健壮粗心,把验条弄丢了,要不就没这麻烦了。邱健壮涎着脸问姐姐,好姐姐,借你的验条用用?邱健美笑着说,别的事依你,这事可不行,我才懒得跟那些人扯络哪,你一个大老爷们家,委屈点吧。
他从小差带给他的醉意中抬起头来,猛然看见她距他只几步远了。他不知所措地伸出左手,心像触了按钮一样咚咚跳个不停。他对她挥手的动作,与其说是跟她打招呼,倒不如说是阻拦她。她慌乱地下了车。他从她的慌乱中领略到一种独特的美。你要做啥?这正跟他刚才开的小差里的问话一模一样。当心啊,前面有查车的!他听出他的声音的异样。噢,查车啊,我的车上有验条。她显得很平静,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意想的那种变化。他的方案无法进行了。他僵在那里。她微红着脸转身骑上自行车时,他看见她的耳垂上有一个小坑,圆圆的,浅浅的,里面盛着一丁点淡淡的阴影。她蹬车前行的那一刻,他恨不得一跃而起躲进那个圆圆的小坑里随她一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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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吴有为在费镇中学大门前来回走动,上衣裹着的棉袄紧紧绷着上身,倒背向身后的挽在一起的双手的并在一起的手指有节奏地弹动着,像一截抖颤的麻雀尾巴,再加上同上身比起来相对瘦小的一双短腿,整个人活脱脱是一只在校门口觅食的大麻雀。邱健壮来到校门前,吴有为像发现食物一般掉转身朝这边疾走几步,摇头晃脑地啄食起来。邱健壮,咋才来,年轻轻的不好好干工作,看连个媳妇也找不上。邱健壮立住身,问,吴校长,打过预备铃了?麻雀像突然啄到了异物,停止吞咽,拨摇一下脑袋,将脸转向传达室那边。操,都忘记咋回事了,老李,打过预备铃没有?见传达室那边没有回应,便提高嗓门,又重复了一遍。一刻尴尬的寂静之后,一个焉不拉几的声音勉强从窗缝里溢出来。啥时候啊就打铃。又有两个骑自行车的老师说笑着靠过来。吴有为散开双手,扇了扇翅膀,掉转头继续觅食。传达室老李隔着窗玻璃冲邱健壮笑笑,嗡声嗡气地讥讽说,连自家的生日时辰都不知道,还好意思问人家!
校门口斜对面商店里的赵跛子双手卡腰站在商店门前跟吴有为搭话。吴校长,得想想办法啊!想啥办法?咱这本子高低卖不下去了,个把月才卖了十来本,你知道咱这腿干不了别的,得想法叫咱混碗饭吃啊。吴有为笑眯眯地站住身。赵老弟,这个还不好办,开个会,叫老师多布置几篇作业,就够你忙活一阵的,不过得看你的态度了。赵跛子耷拉下双手向前走几步,吴校长,这个更好办,啥时候有空,来我这里闷几盅?吴有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闷几盅行是行,不过得换换牌子了,老是灌百脉泉咋行。吴校长,你想灌啥?吴有为伸伸懒腰,话像是从某个部位伸展出来的,想灌啥,灌点清照还差不多。赵跛子嘿嘿笑出声来,吴校长,这个好说,就看你的能耐了,你只扔给我几个铜板,我不叫你喝百脉泉咋治,你要是扔给我几两碎银子,我当然叫你喝喝清照了,不是我赵跛子说大话,吴校长,你若扔给我一个金元宝,我保证拿清照王管你个够!吴有为屈身将脚下一块石子踢到一边,把脸扭向别处。别懵我了,赵跛子,谁不知道你人跛心不跛,鬼精灵啊。赵跛子来了认真,吴校长,你这是说的啥话,我就是再精灵也不敢懵你啊,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赵跛子惹着你不等于砸自家的饭碗!吴有为正过脸来,赵老弟,也别说,你还真是好口才,若是当老师的话,准能教出好学生来。赵跛子谦虚道,吴校长,别埋汰我了,就凭我这副熊样,哪里配得上当老师,你没听人家说我,躺到床上三长两短,走起道来七高八低,倚在一边像小驴抬蹄,就是站着那一霎人五人六来。吴有为被赵跛子逗笑了,说赵跛子,这可都是你自家说的,我可没埋汰你!越笑越厉害,终于说不成话。赵跛子也笑起来,说,吴校长,别光笑我,你那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啥时候了,还穿棉袄罩褂子,笨儿格几的,像文化大革命那阵民兵打靶用的靶子。见吴有为脸上现出不高兴的神色,赵跛子赶忙改嘴,吴校长,我可不是埋汰你啊,我是说你得塑造塑造形象了,堂堂一个镇中学校长,得与众不同才行,等我这小店挣了钱,一定到县城弄件皮大衣,把你扎裹得像模像样!赵跛子媳妇驮着一大纸箱子文具回来,下了车埋怨赵跛子说,跛子,叫吴校长进屋坐坐啊,咋光站着说话。赵跛子收起笑招呼吴有为,吴校长进去坐坐吧。吴有为抬头看看天,说不坐了,我得进学校看看,有些老师非得盯着才好好干,一撒手就偷懒。跛子媳妇又劝,吴有为边转身往回走边说,改日吧,进去坐坐可不能光说话啊,喝几盅吧又大清早的。
靳水香正埋头打毛衣,听见开门声抬起头来,眼珠将周围又黑又密的睫毛撑成两个椭圆。来了。来了。邱健壮走到自己的座位,屈身落坐的刹那,蓦地瞥见靳水香正拿眼看他,鬼使神差,动作就不自然起来。靳水香小声笑。笑啥?邱健壮故作莫名其妙状。笑你啊。靳水香的声音裹进碎玻璃般有些刺人。邱健壮觉得浑身不舒服,声音像从灶堂里扒出的炉灰,干巴巴的灼人。我咋了?你咋了,你知道,还用别人说。邱健壮真真正正地莫名其妙起来,横下心来看靳水香,说靳水香,有啥事说说看,别瞒我。靳水香把眼从邱健壮身上拿开,微红起脸看别处。邱健壮,真的没啥,跟你闹着玩哪。办公室中央的铁炉里发出一连串爆炸声,一线白尘从炉盖上的圆孔里冉冉升起。靳水香埋怨学校里买进的碳不好烧,里面搀了碎石头,那次她去捅炉桶,也是这么一串爆炸声,几粒烧红的石屑溅到脸上,疼了好几天。邱健壮说,孬碳便宜啊,咱吴校长倒是把过日子的好手。靳水香嘴一撇,才不便宜哪,跟好碳价钱一样。你咋知道。传达室老李说的,送碳的来时老李问过,不知咱吴校长要了人家多少好处,倒叫老师们受罪。邱健壮想起在校门口的事,气呼呼地说,咱吴校长真气人,起先在校门口把我唤住,嫌我来晚了,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我还以为家里的表走慢了哪,谁知到了教学楼,前面才停了六、七辆车子。靳水香笑得两肩直抖,待掩起笑,说那次打扫卫生,贾延铁去水池接水,咱吴校长看也没看隔着老远就喳呼,说贾延铁,咋不把水龙头关上,大睁着眼浪费水,一点集体主义观念也没有,气得贾延铁提出水桶使劲掼到地上,水溅了老高,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不是抓住辫子打了一顿,结果还是个秃头啊。两个人都笑。
王庭柱提着一只小皮包昂首阔步走进来,见两个人脸上挂着笑,倒退一步将门关上,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俩刚才做啥来,坦白交待,要不我可爬到楼顶嚷嚷去了。靳水香笑着翻开一本书,头也不抬地说,王庭柱,有啥坦白交待的,你爬到天上嚷嚷去吧。王庭柱将脸转向邱健壮,健壮,你真是出生牛犊不怕虎啊,靳水香是啥人,你竟敢打她的鬼主意,是不是不要命了!邱健壮听惯了王庭柱的玩笑话,不吭声,打开墨水瓶吸墨水。王庭柱把脸又转向靳水香,说靳水香,你可是军嫂啊,得耐得住寂寞才行,你忘了去年三八妇女节,咱吴校长咋表扬你来,咋,军哥才走了半年就想打打馋。靳水香红起脸卷了书本要打王庭柱,说王庭柱,你扯了些啥,你若再胡扯我可要跟你急。王庭柱举起双手后退一步,一只手上的小黑皮包高高地悠来荡去。好军嫂,可别急,跟你开个玩笑。
王庭柱刚坐到座位上,靳石松和贾延铁便一前一后急匆匆走进来。靳石松环视一下办公室,问王庭柱,刚才你们说啥来?没说啥啊。贾延铁向前一步,你们说没说咱吴校长的坏话,刚才吴校长在外面盯梢,见我俩过来才走开。几个人面面相觑。
预备铃响过,级部主任来办公室考勤。靳石松如梦方醒似地问,耿主任,你咋净先从第二办公室开始考勤。耿主任说从哪里先考还不是一样啊。靳石松伸长脖子,可不一样,早考晚考相差好几分钟来,牵扯到迟到不迟到的问题。王庭柱也恍然大悟似地插话,石松说的对啊,以前咱咋没想到这些,前天我去镇幼儿园送孩子,耽误了一小霎,来到学校门刚好打预备铃,若是先从别的办公室考勤,我不就迟到不了了。贾延铁也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慨叹第二办公室吃老亏了。靳水香笑吟吟地说,耿主任,是不是我们第二办公室哪里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靳石松和王庭柱齐声附和,对啊,耿主任,我们可是挺支持你的工作啊。耿主任苦着脸辩解,你们想到哪里去了,第二办公室离教导处近点,我就近水楼台了。这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是近水楼台先迟到啊!可真是,听耿主任的意思,好象是为了捡条近道,又不是考了第二办公室别的办公室就不去考了,早晚都得去,路程还不是一样啊。就是啊,耿主任,以后可不能这个考法了。
耿主任成了众矢之的,满脸委屈地一摊手,说,今天我算戳着马蜂窝了,迟到咋,不迟到又咋,咱学校这一摊子谁又不是不知道,迟到也好,旷课也好,也没少你这个缺你那个啊!王庭柱自语道,倒也是。靳石松不以为然,耿主任,虽然没缺这个少那个,但考勤结果都弄进各人每学期的档案了,将来我们第二办公室的人谁要成了国家主席或省委书记啥的,一查档案,迟到那么多,影响多不好。王庭柱说,对啊,眼下人做了官不是兴在报纸电视上公布个人简历,迟到次数多了不就成了光辉业绩上的一个污点。耿主任,这事还真得从长远考虑。贾延铁一脸的天真相。耿主任笑得龇牙咧嘴,你们扯到哪里去了,这不是小题大做啊,别说你们将来当不上国家主席和省委书记啥的,即便当上了,弄个冠冕堂皇的简历还不容易,跟咱学期考核一样,捡好听的说就是,思想都是进步的,业务水平都是不断提高的,教学成绩当然都是名列前茅了。贾延铁有点不放心,说耿主任,临时抱佛脚,咋弄也不如货真价实叫人心里踏实。靳石松从椅子上站起身,表情凝重地说,官场险恶啊,去年镇上换届选举,一百三十七个人争夺一个副镇长名额,彼此相互拆台,什么陈谷子烂芝麻都倒腾出来了,一个个撞得头破血流。王庭柱也从椅子上站起,就是啊,万一将来咱也有这么一天,在费镇中学做教师时迟到次数多不就成了人家攻击咱的把柄。耿主任鄙夷地笑笑,你们啥时有这一天啊,别做梦娶媳妇想好事了。王庭柱不服气,耿主任,别看不起人啊,士别三日还得刮目相看哪,你就拿准第二办公室的人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了?靳石松说,就是,江泽民跟咱这么大时也不一定想到将来会当国家主席啊!靳水香接过话,对了,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一个做炊事员的老兵还有一个星期就复员回家种地了,到集上买菜,碰上一个小偷偷人家的钱包,便把小偷捉住,没成想一下子成了与不法分子作斗争的英雄,在部队上大红大紫起来,不但没有复员回家,转成了志愿兵,还成了模范典型,成天跟首长一起坐着小轿车到各地作报告,风光着哪!贾延铁咂咂嘴问,靳水香,你说的可是真事?当然是真事了,我老公跟我说的。办公室里一阵小小的沸腾后,大家把目光统统插向耿主任。听见没有,耿主任,命运多变啊,说不定那一霎就会时来运转,天上掉馅饼的事也不是没有!耿主任脸上现出窘相,好好好,时来运转就时来运转,我说不过你们,以后考勤不先从你们办公室开始就是。说完,将考勤簿卷成筒状,灰溜溜地出了第二办公室。
几个人打了大胜仗一样兴高采烈。说笑了一阵,靳石松板起脸埋怨邱健壮起先扁着嘴不说话,怕得罪领导,当老好人。邱健壮反驳道,谁当老好人了,我这人嘴笨,不知说啥好。靳水香替邱健壮开脱,说靳石松,别冤枉人家邱健壮,人家可不是哪种人。贾延铁发现王庭柱眯缝起眼看着东边的墙角好大一会不说话,走过去,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说王老师,你咋了?王庭柱有气无力地叹口气,唉,看见耿介发抱着考勤簿来办公室考勤我心里就不大得劲,我们俩同年毕业,一块分到费镇中学,现在人家是大主任了,我还一事无成。贾延铁劝他,嗨,我还以为你咋了哪,不就是一个级部主任啊,活不少干,光不多沾,咋跟干一般老师清闲。王庭柱一耸肩膀,谁说光不多沾?贾延铁愣愣地看着他,他沾啥光了?别的不说,一个月值两回夜班光值班费就够喝一壶的。贾延铁说,不就是二十块钱啊,少生回病就有了。王庭柱义正言辞,我倒不是眼馋他这二十块钱,主要是气这二十块钱挣得易,值啥夜班啊,不就是来点个卯,活动活动腿脚的功夫,二十块钱,咱长级工资才多少钱。靳水香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这都亏了咱吴校长啊,白天都闲得没啥干,还值啥夜班,多浪费几度电就是。靳石松像抛气球一样轻飘飘地朝王庭柱扔过一句话。王庭柱,别伤感了,要不我把我的办公室主任让给你,一个月五块钱的补助费,虽然赶不上级部主任,可也比一般老师强啊。王庭柱没好气地转脸白了他一眼,话语像猛不丁掷过一块石头。别耍好嘴,早做啥了!其余的人知道他俩为争第二办公室主任闹过别扭,彼此使个眼色,不再说话。
上课铃还没响,靳石松捧起书本往外走,被靳水香唤住了。靳石松,这几天咋这么卖力,老早就往教室跑,是不是想加把劲,弄出几个中专生、高中生啥的风光风光啊。靳石松斜过身,笑着说,我才不冒这傻气哪,咱学校这一熊摊子,光一个人卖力白搭,就像一滴血放进大海里,想把海水染红门也没有。那为啥?为啥,这几早晨,咱吴校长老在楼梯那里转悠,早进教室一霎,喂他点眼饭吃。靳水香若有所悟,对啊,这几早晨我也注意到了,不知吴校长在楼梯那里转悠啥。王庭柱从桌上仰起身,往外挪挪椅子,点头哈腰地推测说,是不是微服私访啊!啥微服私访?就是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暗暗观察谁到教室上课去得主动。不可能,咱吴校长谁不清楚,只要能保住这费镇中学校长,啥事人家也懒得管。话可不能这么说,二百五还有个小心眼哪,别说咱吴校长了,不呆不傻的,哪学期评先进都忘不了给自家留个名额,私下里还能没有个小算盘。靳石松警惕地说,这样一说,我更得领先一步哄他哄了。
贾延铁在一旁止不住地笑。靳水香问贾延铁笑啥。贾延铁并上嘴,耸动着喉头,将脸上的笑咽下一半,带着剩下的另一半笑说,这事就我、校长室的范为民和锅炉房老王知道。啥事?贾延铁说,咱吴校长在楼梯那里等老鼠哪!等啥老鼠?红尾巴的大老鼠啊!几个人被贾延铁弄糊涂了。贾延铁刚刚咽下的那一半笑又冒到脸上,说这事笑得他肚子都疼,那天他和范为民去锅炉房提水,老王问他俩,咱吴大校长还在不在楼梯那里转悠,他和范为民说,在啊,不知吴校长转悠的啥,老王说他到教学楼上办了点事,不知咋的,下二楼楼梯时掉了粒纽扣,便低下头找,吴校长拖着一张县里的小报上厕所,问老王找啥,老王随口诌道,一只红尾巴的大老鼠刚才从这里来,吴校长信以为真,说红尾巴大老鼠,我可得看看,从来我还没见过,老王捡起纽扣,说,吴校长,你在这里等等吧,说不定那只红尾巴大老鼠一会还来,好看着哪,吴校长也忘记去厕所了,真的在那里等起来。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完,靳石松又往外走,说管他等老鼠还是等猫,给他点眼饭吃叫他欢喜欢喜。靳水香赶忙拿起书本跟到靳石松后面,笑着说,你要早去,我不去倒显得落后了。
3
太阳被西边犬牙似的峰岭遮去了,斜射出的一片明光镀亮了大半个天空,像一只高高展开的多彩的翅膀,带给人无边的遐想。邱健壮的思想却是狭窄的,狭窄得只能容下她一个人。他一路上左顾右盼个不停,明明知道这种顾盼是徒劳、多余的,如果她一出现,即便用眼角的余光也能立刻捕捉到她,但他还是忍不住东张张西望望。
刚过加油站门口,他的信心还很充足,估摸着很快就要见到她了,心情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他腾出手整了整衣领,又把悬在车把上的包挪到一个自以为得当的位置。树上刚刚萌生出的新叶像一群群不谙世事的婴孩,懵懵懂懂地看他。风一跃而起爬到树梢,大概是没有抓牢树枝,磕磕绊绊地跌落下来,不远处腾起一股烟尘。他开始灰心了,前面的路程布满阴云。每靠近一步,心里都有些发暗。怎么没遇见她,他问自己。继而又安慰自己,离家还有一大段路哪。他对这种安慰明显地信心不足,在他上下班赶路的经验中,遇见某个有点印象的人,来也好,往也好,大都在一个相距不远的地段,除非你有意识地调整,比如他和她,之所以会在不同路段遇见她,都是他有意识调整的结果。起先是百丈崖,后来是小鸡岭,为了延长跟她擦肩而过的时间,他有意猛赶几步将百丈崖和小鸡岭统统甩向背后。昨天下班在路上遇见她,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他庆幸学校改变作息时间,给了他一天两次遇见她的机会,而现在……麦地里飞起一群鸽子,三三两两地分散进一座座农家院落,剩下的一只在村头的小山坡上孤零零地起落。
前面围了一些人,若是以前,邱健壮猛蹬几步就过去了。小学时,学校有个姓赵的外村老师,来学校上班经常迟到,原因是赵老师有个毛病,喜欢在路上跟人搭话,人家都喊他搭话大王。不论生人熟人,一碰面,赵老师就主动上前搭话,只要对方不回绝,赵老师便啦个没完没了。时间一长,人们隔着老远就躲避他,赵老师搭话的对象只剩下货郎、收购兽皮、卖鸡崽等一些走四方的小贩。一次,下班的路上,赵老师跟收购兽皮的小贩东一句西一句啦到夜里十一点,赵老师觉得时间有点晚了,恋恋不舍地告辞,小贩说,急啥,再啦一会吧,再啦一会我就用不着借宿了。赵老师边走边回头,不啦了,你啦了,省得回家晚了老婆再跟我闹别扭。回到家,家里四门大开,空空荡荡,原来老婆早就受不了赵老师跟人搭话的坏毛病,暗地跟一个卖鸡崽的光棍汉相好,趁赵老师在路上搭话的功夫跟人私奔了。没了老婆,赵老师在路上搭起话来更加没了牵挂。来学校迟到的时间更长了,校长忍无可忍,在校会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批评赵老师说,个别老师,组织纪律性差,搭话搭得老婆都叫人拐跑了,还不思悔改,惹得师生们哈哈大笑。之后,两个同学在路上碰面,其中的一个张嘴搭话,另一个笑着说,我可不跟你搭话,别搭话搭得叫人拐走了老婆。两个人笑得合不拢嘴。这事潜移默化进脑瓜里,许多同学养成了路上不跟人搭话的习惯。师院毕业分配到费镇中学后,邱健壮很少在上下班的路上停下车跟人搭话,一 次,偶尔碰到一位小学同学,小学同学认出他,忙不迭地停下车,将车横在他面前。没说几句话,邱健壮脑海里闪现出当年赵老师那副萎缩相,扯个因由,说以后到我家里说吧,学校有点急事,我得抓紧时间赶到学校。小学同学的热乎劲还没过来,不甘心把目光从他的身上解下来,目送他转过身,突然若有所悟,高喊道,邱健壮,你是不是还惦着那事。啥事?怕路上跟人搭话把老婆叫人拐跑了啊!邱健壮一时说不上话,小学同学带头大笑。笑过之后,小学同学劝他,邱健壮,别信那一套,你知道吧,人家赵老师又找上老婆了,就是在路上搭话搭上的,现在两个人过得粘糊着哪。小学同学靠过一步,把赵老师在路上搭上新老婆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开了,把邱健壮说得心里暖洋洋的。
邱健壮向前眺望一会,没有她的一丝影像,便推了车移向路边的人群。卖油老汉被围在中央,周围的人像听说书一样伸长了脖子。卖油老汉说的是洛镇的事。洛镇出事了!啥事?洛镇当官的要倒霉哪。洛镇当官的要倒霉,是“倒美吧”,听说洛镇把食堂改成了招待所,名誉上搞活经济,实际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承包招待所的是一把手的把兄弟,偷偷给一把手分红不说,还拿服务小姐哄一把手开心,听说找服务员都找到西班牙去了。众人哄笑。卖油老汉也咧开嘴露出粗壮的白牙齿,但很快就敛起笑,拢起一本正经的神情。我说的可是真话,听说过基金会没有,基金会。不就是存钱的那个,比银行的利息高,在洛镇财政所一楼东边。对啊,这下可蝎虎了。咋?存到基金会的钱都叫当官的批条子批没了。众人摸不清头脑。一个满脸胡茬的强壮汉子拨开人群挤进去,粗门大嗓地喊道,批没了,快说说,咋个批没法?卖油老汉嘿嘿一笑,是屠户老弟啊,别看咱俩没说过话,就是到了济南府我打眼就能把你认出来,洛镇大集,就咱俩赶得长堂。满脸胡茬的汉子口气和气了不少,说卖油老哥,我也认得你,快说说,洛镇基金会倒底咋回事。卖油老汉并不直接了当,拿眼估摸估摸汉子的脸,略带关切地问,屠户老弟,看你这着急劲,是不是你也把钱存到基金会了。汉子说是啊,是一个八杆子刚戳着的亲戚介绍的,说把钱存到里头多么多么合适,谁放着光不沾找亏吃啊,可也是,我存一年试了试,确实比存银行划算,要不我咋能把我那点油水都泼进去。老汉咂咂嘴,一双眼睛闪着智慧,要不叫你尝尝甜头,咋能叫你上当受骗啊,炸狼的药丸子不都是裹进肉里头,当初有人也劝过我,我一丝心也没动,不是我老汉财迷拿着钱当命根子,是上面的一些事越来越叫人信不着了,比方说吧,前几年修路,对了,就是咱费镇通往洛镇的这条,上面下来人动员老百姓集资,话是说得天花乱坠,又是要致富先修路了,又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我老汉可不是只看着自家脚面过活的人,我第一个带头,也是全村集资最多的,咋样,钱是集上去了,修路的事却成了六月里的凉水一动没动,要不是老百姓急了眼,拖锨把提镢头要把镇政府大院砸个稀巴烂,这路还不知啥时动工来,就是动工也是遮遮老百姓的眼啊,老百姓集的钱有几个用到正地方!汉子说,老哥,这事我知道,先说说基金会的事吧,他们把钱都批到哪里去了。有人插进话来,那还用说,肯定批不到咱老百姓手里。卖油老汉冲他一伸拇指,说你真聪明,咱老百姓哪有那好事,弄到钱的都是些有关系有门路的人。汉子说,凭啥批给他们?又有人插话说,这不明摆着,肯定从中捞到好处了。卖油老汉冲那人伸伸拇指,说你更聪明,起先,管事的几个人还只是吃吃请收收礼啊,后来干脆拿现金了,听说最多的,批出十万能从中捞一万哪。众人哗然。有的骂道,操他娘,这钱可黑得容易!有人说,叫当官的黑一把,还要付利息,贷这钱划得来啊?有人答,咋划不来,从基金会弄到钱的,大都是些走歪门邪道的,银行手续那么严,他们一分钱也弄不到。卖油老汉竖起两个大拇指,你太聪明了,那些从基金会贷到款的人,糟的糟,赔的赔,真正挣着钱的也是些无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了,别看洛镇不大,光到美国鬼子那里买房子的有十多户哪,听说这十来户没有一个不欠基金会钱的,美国啊,那可是咱做梦也梦不到的地方。有人愤愤地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看他能到哪里去。有人摇摇头,人家都在美国买下房子了,还要这庙做啥。汉子把脸转向卖油老汉,疑惑地问,老哥,这事你听谁说的,去年年底可是还有人取回钱来,连本带息,一分不少。老汉哈哈大笑,刚听说,我也这么想来,一打听,才知道里头的诀窍。啥诀窍?眼下刚兑付的钱就是老百姓刚刚存上的钱!那刚存上的钱到期了,拿啥还人家?再拿存上的钱啊。汉子皱起眉,这可不是个长法,早晚得有扑空的时候。老汉哈哈一笑,还早晚哪,现在就到时候了,不知咋弄的,上面觉察了这事,这样下去那还得了,看来这事非整治不可了。咋整治?听说要把基金会并进信用社,咋并,可不能把一大摊子帐并进去啊,问题当然在钱上,钱哪,这下可抓虾了,上面又催得紧,要求限期完成,限期,知道吧,就是有时间的。围观的人纷纷议论起来。赶快把钱追回来啊。咋追,躲的躲,逃的逃,不躲不逃的早成了穷光蛋。依我看,那些批条子的也脱不了干系。那还用说,他们要不批条子,那些乌龟王八蛋咋能弄了钱去。卖油老汉仰脸大笑,这不就得了,要不我咋能说洛镇那些管事的要倒霉哪。满脸胡茬的汉子咬牙切齿地说,那可是我好几年的血汗钱啊,真要把我逼到那份上,我这杀猪刀可不是好惹的!
邱健壮奇怪今天下班路上的行人格外稀少,若不是周围的一切那么熟悉,他真会以为自己走错了路。有一刻,他感到路边的行人像约好似的躲着他,也许就伏在路边的某个角落指指点点地向他张望哪。想到其中有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蹬车的双腿有些不灵便了。太阳的热情一减,天气就变得冷起来,寒气像一群敏感的小虫,专捡身上衣服单薄的地方叮。下了小鸡岭,爬上百丈崖,自行车轮眼睁睁地滚出费镇边界滚向洛镇的地域了,邱健壮心灰意冷地收起张望得有些酸疼的目光,满脑子遇见她的希望彻底化为了泡影。
姐姐在院子里洗衣服,挽起衣袖的胳臂冻得有些发红。娘倚在门前劝姐姐到屋里洗,姐姐说一会就洗完了,别弄得屋里满地是水,怪潮冷的。邱健壮放好自行车,紧了紧衣领走向姐姐,说,姐姐,今下午咋回来得这么早。姐姐扭脸冲他一笑,壮壮,我正要问你哪,今下午咋提前下班了?没提前啊。要不就是学校改时间了。也没该时间啊。姐姐停止揉搓,空出装点着泡沫的两手,面带诧异地看邱健壮。壮壮,这才啥时候,你先回来了?啥时候,以前不也是这样啊。邱健壮绕过倚在门口的娘。侧楞着身子看屋里的表,脸上的表情蓦地僵住了。坏了,提前回来了一节课。姐姐笑得满脸光彩,说看来你今天下午没有课,人一闲时间过得就慢,时间一慢就把三节课当成四节课了。邱健壮说怪不得出来时校门口冷冷清清的,以前都是挤成一窝蜂,像晚走一步会被关在学校里不叫走似的。其实今下午邱健壮一连上了三节课,因心里惦着她,上完课就急匆匆地往回赶了。娘似笑似嗔地数落邱健壮,壮壮,看你这班上的,可得好好给人家教啊,地误了少打一季粮食,人误了,可是一辈子的大事。邱健壮分辨道,娘,你不了解情况,费镇中学那一烂摊子,接就着来就是,有劲也没法使。娘说,俺就不信这个理,有劲咋就没法使了,别管烂摊子不烂摊子,好好教你的就是。娘,一个人好好教顶啥用,八、九门课来。邱健壮一脸的无可奈何。邱健美叹口气,娘,也不能光指望壮壮,大家伙都想到一块才行,就说前几天俺分院死的那个人吧,上面开药方的就开错了药,俺下面咋护理还不是白搭。娘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这样咋行,当领导的可得好好管管。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起来。眼下当领导的才几个干正事的。可真是,不少人压根就不是为了干正事才当领导的。我们分院的陈医生管理医院头头是道,很有一套的,不知为啥,上面硬是不叫他干了,叫他干后勤,这不是拿着金箍棒当针使啊。还你们分院哪,我们学校的吴校长,听说连小学生都管不了,沾了同学当镇长的光,连升多少级成了费镇中学校长了。娘被姐弟俩说得目瞪口呆,锁起眉,愁云满面地插嘴说,现在成啥世道了,还不如俺年轻时候啊,那阵,不管你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啥事也是凭本事,没本事就是县长的小舅子也不行,因为下面不拥护你啊。娘的脸上红光一闪,说不瞒你俩说,你娘年轻的时候,还当过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哪。邱健美转脸笑看邱健壮,壮壮,听见了没,咱娘还当过女官哪。邱健壮笑看着娘,真的,娘?娘一本正经起来,不是真的咋的,娘啥时候说过瞎话,娘为闺女时,啥活都抢到前头,大家伙眼又不瞎,投票时就把俺选上了,那时俺还真没有当这当那的想法,干啥都一样,当上啥多操份心就是。邱健美笑眯眯地看着娘说,娘,听东边的二大娘说,俺爹就是因为他上你们村放电影,你抢着帮他的忙,一来二去看上你了。娘的脸上又闪过一道红光,别听你二大娘瞎说,谁抢着帮他忙了,还不是他去外村放电影的路上,看见俺在地里干活卖力,起了心思,死皮赖脸去俺村放电影的,俺那阵懂啥,帮他放电影图个新鲜就是,谁知他暗地里托了媒人。
娘仨一阵说笑之后,邱健壮问邱健美,姐姐,今下午你咋来得这么早。姐姐说,去你们费镇来。去费镇?费镇牛牌村啊,有一个病号还没好利索,叫分院长的一个亲戚挤了病床,分院长怕出事,叫我去他家输几瓶水,输完水回来时间不早了,我就没再去分院。
4
第二天,邱健壮如愿以偿地遇见了她。离她还有十几步远时,邱健壮心里陡生紧张,他记起昨天清晨跟她说的查车不查车的话,心想,如果她在前面没有遇见查车的,会怎么看他。一时间,邱健壮不知所措,他有一种无法面对她的愧疚感。眼看着她朝他靠过来,他第一次没有了那种与她的眼神碰撞的勇气。但他的心里仍然是郁郁葱葱的,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敢相信甚至接受不了她对他的冷漠。就在他和她隔着一个充满阳光的灿烂无比的狭小空间擦肩而过时,他不能自抑地猛然扭过脸去。他捉住她一个鲜花怒放般甜美的笑。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冲昏了头脑。
小年轻的,你这是咋骑车!卖油老汉一手托住自行车的横梁,一手抚弄着膝盖,愣愣地看着他。他一手着地斜卧在地上,面前横躺着的自行车的两个车轮转个不停。待他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迫不急待地扭脸朝后看。她正两手扶了车子朝这边凝望,见他扭脸看她,笑着骑上车走了。卖油老汉看出了窍门,呶呶下颏问,小年轻的,你认得她?邱健壮摇摇头。卖油老汉咧嘴一笑,小年轻的,这事可得早想办法啊,我年轻时,也在路上看中了一个,可还没戳破窗户纸,人家就没了影了,那阵我还没骑上自行车,挑着两个卖油筐走遍了费镇和洛镇大大小小的村子,硬是没见着人家,唉,那阵咱咋那么傻,早知道这样,偷个没人的空子把她扛回家不就得了!
一进办公室,靳水香就笑脸相迎。邱健壮,第二办公室又是咱俩来得最早。邱健壮还迷失在她那个鲜花怒放般的笑里,对靳水香的话没有反应。靳水香张大了嗓门,健壮,对我咋待答不理的。邱健壮听清了,说我咋待答不理了。靳水香脸上又洋起一层笑,刚才啊,我跟你说话,你咋不吱声。邱健壮道歉似地说,对不起啊,刚才我想心事来,没听清。啥心事,是不是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邱健壮连忙摇头,说到哪里去了,我在想昨天我早走了一节课,吴校长会不会找我谈话。靳水香说,昨天下午第四节,吴校长倒是来过咱办公室,不过他才不注意这些事,扯了几句云山雾罩的话就走 了。邱健壮说,万一吴校长问起来咋办,得有个话说啊。靳水香一脸的肯定,健壮,不是万一,是一万个不可能。静默片刻,靳水香又重复一遍起先的话,健壮,第二办公室,就咱俩来得最早。邱健壮背对着她说,当然了,我、靳石松、王庭柱、贾延铁四个人,谁来得第二,就是跟你来得最早的两个。健壮,你这是啥意思?这不明摆着啊,每次都是你来得最早,谁来得第二,跟你不就是来得最早的两个。靳水香略一停顿,强调似地说,我看还是咱俩来得最早的次数多。邱健壮没了话。桌上吧嗒落下两块红红绿绿的糖果,紧接着传来靳水香甜腻腻的声音。健壮,吃糖果吧,甜着哪。邱健壮脑海里猛然闪过靳水香含在嘴里的几粒黑乎乎的牙齿,下意识地将糖果往一边推了推。靳水香劝他,健壮,快吃啊,不诓你,甜着哪。过一会吧。健壮,不吃快藏起来,我就这两块,都给你了,再来了人没法分。
王庭柱最后一个来到办公室,手里换了一只乌黑发亮的小包。靳石松惊呼道,好家伙,庭柱,鸟枪换炮了,多少钱,从哪里买的?王庭柱笑嘻嘻地走到办公桌前,将包郑重其事地放到桌上,慢条斯理地说,咱哪有闲钱弄这个。靳石松顿生羡慕,庭柱,又是学生家长送的?又是,石松,听你这口气好象我沾过学生家长多少光似的,你就没想想,咱学校连着好几年没考出个学生了,人家凭啥络络咱。靳石松说,庭柱,你不是一个三好学生名额能换篮子鸡蛋啊,考不出学生还不是照样捞外快。那是以前,眼下学生家长精着哪,三好学生、优秀干部这些驴屎蛋子外面光的牌牌支不起人家的眼皮了,可也是,就是给你个神仙名堂到时升不上学还不是白搭,唉,咱学校这样下去,老师们这才叫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来,连个请客的都没了。靳石松伸个懒腰说,没有就没有,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沾那点光做啥。王庭柱嘴一歪,石松,别自命清高了,昨晚我才听说你做的那桩无本万利的买卖,提拔个副班长换来一吨碳,你可真是掉进福窝子里了,有个做镇经委主任的学生家长。靳石松虎起脸,生气地说,庭柱,你咋拖过来就说,我啥时提拔一个副班长换来一吨碳了?王庭柱理直气壮,石松,别不承认,我王庭柱嘴是碎了点,可啥时胡诌八道来,不服气我给你证实证实?靳石松干张了张嘴,红着脸低下头。办公室沉淀出一阵尴尬的寂静。
王老师,靳老师,别伤了和气,沾学生点的光是应该的,谁叫咱当老师的没别的门路,干巴巴地挣死工资来,就拿我来说吧,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人家一听咱是老师就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当老师没出息,现在我都成了愁病了,家里累死累活供咱上这么多年学,咱说啥也不能领回一朵地瓜花啊!贾延铁打破寂静走过来,爱不释手地摸着王庭柱桌上的小包。王老师,这包是从哪里拣的?王庭柱一眦牙,拣的,现今的人,个个做梦都想发大财,恨不得天上落白面,还有掉东西的?靳水香沉不住气了,尖着嗓门说,王庭柱,这包咋来的直说了吧,别叫人东猜西猜了。
王庭柱脸上涌起一轮闷笑,说谁叫你们猜了,没等我把话说出来,你们就各抒己见,实话说了吧,昨晚,我小舅子到我那里玩,我看着这包不赖,就留下了。靳水香笑道,王庭柱,又揩你小舅子的油了,这样下去,往后你小舅子准不敢到你家来了。王庭柱也笑,不来拉倒,省下我一壶茶钱,揩他点油咋,谁叫我是他姐夫哥来,要是别人,他就是请人家来揩人家也不好意思啊。几个人都笑。王庭柱干咳几声,换了一种口气,说其实揩也揩不着我的,我小舅子不是在洛镇交管所啊,查住一辆车,那人没带钱,就把这包抵上了。几个人又笑,笑过之后相互叹气。干交管所真是个好差使,随便取个名目就来钱。不光交管所,吃财政的哪个单位不比咱强啊!唉,要是咱学校有点正事,教出几个好学生,图不着别的,图个好名声也行啊。就是,咱学校这一烂摊子!
下课回来,贾延铁手里拿着一块小收音机,身后跟着一个男生。男生像霜打的树叶,畏畏缩缩的样子。贾延铁把学生赶到墙角,过来对王庭柱说,王老师,现在二班的学生可真是胆大包天了。咋?咋,你说啥也想不到,上着课,我转身往黑板上写字的功夫,他老先生你猜咋着,明目张胆地听起收音机来了,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胡作非为啊,弄得班里乱哄哄的,咋上课。王庭柱说,这个还不好办,找他的班主任,一个月十几块钱的班主任补助,白拿啊!贾延铁气呼呼地坐到椅子上。人家班主任才不管这事,上次班里有个学生害肚子疼,我找班主任跟学生家长联系联系,你猜人家说啥,人家说,我才不管哪,谁课上的事谁处理,要是上啥课出了事都找我,干脆把你们七、八个人的工资分一半给我好了,王老师,你听听,这叫人说话啊。王庭柱给贾延铁打气说,延铁,不行就跟他找校长去。贾延铁叹口气,找也白搭,人家现在红着哪,每天中午都到校长室陪校长打扑克,校长还不护着他。王庭柱恍然大悟,延铁,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抽空咱也到校长室打几把,跟吴校长套套近乎,说不定耿介发那级部主任就是打扑克打上的。靳石松合上一本学生作业,问贾延铁,延铁,这事你打算咋办。啥事?还有啥事,牛文忠上课听收音机的事啊。王庭柱接过话来,这个还不好办,把收音机没收就是,看样子有八成新哪。靳石松连忙摇头,庭柱老兄,这就差了,一块破收音机才值几块钱,说不定过几天人家家长找上门来,赔个不是,说几句好话,你能赖着不给人家,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王庭柱僵住了,石松老兄,你说咋治?靳石松一拍桌子,家访啊,出了这么大事,找上门去,他们还不得好好伺候,眼下家里条件都好了,最低也得摆上四个盘子,弄瓶咱锦屏县的小茅台喝喝,谁叫他家的孩子胡捣蛋来,这就叫打下牙往肚里咽,有苦说不出啊。王庭柱也一拍桌子,咂咂嘴说,对啊,不承认不行,还是石松老兄脑瓜子灵!转脸对贾延铁说,延铁,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要不好意思,我替你出面。又问靳石松,石松老兄,你去不去,多个人喝着活泛,人少了没啥说没啥道的。自从王庭柱说破他用提拔学生当副班长的办法从镇经委主任那里弄到一吨碳的事,靳石松对王庭柱有些让步,笑着说,庭柱老兄邀请,咱还敢慢待。王庭柱满脸喜气,说这样就三个人了,邱健壮,你去不去?邱健壮一口回绝了,可不行,我家里还有急事哪。王庭柱也不强求,自语道,三个就三个吧,两个人对喝,另一个人有会歇空就行,延铁,石松想的这办法真不赖,再叫他班主任推活络车子,这就叫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说完涎着脸问靳石松,石松,不知牛文忠那村条件咋样。靳石松一梗脖子,条件好着哪,别看牛牌村不大,尽到外边干买卖的,干干就混几个,不像西南乡那几个庄,光守在家里啃泥巴。
听见牛牌村三个字,邱健壮满心的敞亮,脱口说道,牛文忠是牛牌村的啊!靳石松说,是啊,你若去的话,正好顺路,也就是多几个拐弯。噢,邱健壮点点头,问靳石松牛牌有多大。不大,就是一条胡同,从这头就能看到那头,咋,你也想去。邱健壮略一犹豫,去也行。王庭柱说,邱健壮,你不是有急事啊,咋,又舍不得那四个盘子和咱锦屏县小茅台了。邱健壮腼腆地笑笑,谁舍不得了,主要是看看牛牌村是个啥样。墙角的男生战战惊惊地走到贾延铁跟前。贾延铁拿钉书针固定衣服上的一粒扣子,头也没抬地问,牛文忠,你要干啥?男生颤着声音说,老师,千万别上我家去。贾延铁停止摆弄衣扣,千万别去,为啥?听收音机是我娘叫我在课上听的,昨天我娘给我算了一卦,算卦的说,我这几天有灾祸,惹老师生气罚罚站就没事了。靳水香嗤地笑出声。王庭柱理直气壮地说,可不行,家长宠着学生违犯课堂纪律,更得叫他破费破费。贾延铁也动了气,牛文忠,你为啥偏偏在我的课上听收音机?男生怯怯地瞅他一眼,因为,因为,班上这几个老师就你脾气好,管不住学生。贾延铁气得张口结舌。王庭柱给贾延铁打气,延铁,这回非去不可!男生着了急,结结巴巴地哀求贾延铁,老师,你们千万别去,我娘嘱咐我来。你娘嘱咐你啥?我娘说,要是老师提出家访,千万别依,就说家里没人,去我二姨家帮着干活去了,还说现在有些老师打着家访的旗号,骗吃骗喝,哄着家长玩就是,根本不往学生身上使劲。靳水香又嗤地笑出声来。王庭柱没好气地扔给她一句,靳水香,你笑啥,有啥好笑的?靳水香还是忍不住笑,说笑笑还咋。靳石松长叹一声,说庭柱,这事算了,牛牌村那些人干买卖干滑了。王庭柱不吱声。靳水香又叹口气,庭柱,犟扭的瓜不甜啊!王庭柱突然一跃而起,从贾延铁桌上抢过小收音机,气呼呼地说,延铁,这收音机先别给他,我听几天再说!
5
晚饭后,姐姐来到邱健壮的卧室,笑滋滋地问,壮壮,那事咱娘跟你说了没有。啥事?你下班回来,咱娘啥事也没跟你说?没有啊。姐姐坐到床沿上,脸上还是带着笑,说咱娘真沉得住气。邱健壮问啥事。姐姐说,壮壮,今下午咱姑到咱家来过。来做啥?给你说媳妇啊。邱健壮嘿嘿笑道,姐姐,是给你说婆家吧。姐姐故意噘起嘴,谁不知道咱姑偏心眼,从小就心疼你,咱一个丫头片子咋弄也不行啊。邱健壮一撇嘴,别说风凉话了,小时咱姑哪年不给你买身新衣服啊,给我买两挂鞭炮就哄得我嘀嘀地转,两挂鞭炮值钱,还是一身新衣服值钱。姐姐笑得合不拢嘴,说就你小心眼,这事我都没往深处想,你倒还惦着。姐姐敛起笑,壮壮,跟你说正经事,咱姑真的来给你说媳妇,咱姑她村的,跟咱姑隔着一道墙,也是济南卫校毕业,在镇卫生院哪。邱健壮笑着不说话。姐姐说,壮壮,真的不诓你,人家一心要找个当老师的,说眼下社会上太乱,别的职业不可靠,她村有个女教师,自家看不起自家,非要找个有权有势的主不可,后来巴结上一个干税务的,还当着点官,结果咋样,结了婚才知道那男的在外面不正相,两个人见面就红眼,听说,要离婚哪。邱健壮评价道,还一心要找个当老师的哪,这不是委屈求全啊。姐姐若有所思地说,也不能这样看,这只是人家的一个看法,终身大事,咋就委屈求全了。邱健壮一脸的漫不经心,姐姐,叫咱娘辞了吧。为啥?不为啥,这个啥要紧的,等姐姐定下了再说吧。姐姐仰起脸笑个不停,笑完,劝邱健壮,我还不好办,三条腿的蛤蟆没处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你们男的可不行,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邱健壮叉开姐姐的话,姐姐,你们分院的那个病号好了没有?哪个病号?牛牌村那个。噢,你是说叫分院长的亲戚挤走的那个啊,好啥,还在床上躺着,我们几个人轮流见天去他家输水。邱健壮忙不迭地问,姐姐,啥时轮着你?这个星期天。那我跟你一起去。你去做啥?随便玩玩啊,反正在家闲着也没事。
娘一进门,姐姐就把脸转向邱健壮,咋样,起先我说你还不信,咱娘给你报喜来了。美美,你一来壮壮屋里,就知道你来通风报信了,美美心里装不住话。娘,谁说我装不住话,那年考上卫校,你把爹送给你的一双镯子卖了叫我交学费,叮嘱我不要跟爹说,我可一直没说啊。娘就笑,娘是说你有些话装不住,那些该装住的话,美美还是挺叫娘放心的。娘看看壮壮,目光像是陷进了对面的墙缝里,说你姑一走,俺心里就乱嘭嘭的,按说这是好事,可就是有些不踏实,壮壮憨,这事得好好替他掌掌眼,要是美美,娘就不这么操心了,美美活泛。姐姐噘起嘴,娘偏心眼。偏心眼就偏心眼吧,这事你也得费费神。咋费神,娘?人家不是在镇卫生院啊,抽空找个因由去打听打听,看看倒底咋样。姐姐犯了难,娘,叫我咋去打听,都不知道她叫啥名字。娘锁紧眉,啥名来着,你姑说过好几遍来,噢,是叫啥香吧。啥香,香,娘,是叫梅香吧。娘的脸上一暖,对了,就是叫梅香,你姑庄上姓梅的多。
姐姐从床沿上弹起来,梅香啊,我认得她,在卫校时比我矮两级,挺文静的一个闺女,长得也没说的,那回学校开运动会,我班和她班紧捱着,一听她说话的口音,就知道她也是咱锦屏县的,我主动跟她搭话,挺合得来的,以后见了面常打招呼,我毕业那阵她还送过我一张纪念卡哪,现在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姐姐学了大人的口气说,不用打听,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了。娘说还是打听打听吧,那是那,这是这。邱健壮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娘,姐姐,趁早辞了人家吧,趁早辞了人家吧!娘大睁着眼看他,为啥?姐姐也面带疑惑,还能,还能,壮壮在费镇有眉目了?邱健壮涨红了脸,姐姐说到哪里去了!娘问,那为啥?不为啥,反正辞了人家就是。
接连几个晚上邱健壮都是枕着她的笑入睡的。他数不清她的笑究竟有多少枚花瓣,又柔又绵又嫩,香喷喷的令他喘不过气来。每一次他都是被她的笑招惹得疲惫不堪后才有了睡意,睡意也是磕磕绊绊的,仿佛小时极不情愿地离开他喜欢的一件物品或者一个场所,而这种难分难舍的程度更叫他把握不住自己。他被自己的一句呓语从梦中唤醒。月光淹没了一半的屋里充满了神秘气氛,他仿佛坐在一叶小舟上,在海里,在河里,在被风吹皱水面的池塘里 ,在一片弥散着清香的荷叶上,直到眼前泛起一张虚幻的面孔,他才意识到刚才他是在那个令他心驰神往的笑里泛舟。她的笑里竖起一块玲珑的礁石,他一点也不惧怕,驾起小舟向那座礁石撞去,他恨不得在礁石上撞个粉身碎骨。他知道竖起的礁石是她好看的鼻峰,那是他和她最近的一次擦肩而过,他猛不丁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渴望自己伸展成一缕细线,牢牢地系在她微翘的鼻峰上,但这个奇怪念头很快熄灭了,因为她已与他擦肩而过,他的脑海里蓦地升起一个灿烂的不可触摸的笑的轮廓。小舟不听从他的驾驶,避重就轻地在她的笑的边沿打旋,他心烦意乱起来。神志一清醒,她的面孔便遥不可及了,礁石没有了,小舟没有了,周围引领他的那种神秘也渐渐现实起来。
邱健壮翻身下床,并不觉得冷,便把顺手牵过的一件外衣扔回床上。来到窗前,桌上的小闹钟愣头愣脑地对着他,围了蓝幽幽的光点的表盘像一方小小的夜空,啪嗒啪嗒行走的指针打破了这方小小的夜空的宁静。小闹钟是姐姐买给他的,那天他到姐姐房间里去,发现桌上多了一只精美的小闹钟,便悄悄拿回自己屋里。姐姐下班回来往屋里去放车,不一会就急匆匆地去找娘,问她的小闹钟哪里去了。娘说不知道啊。姐姐慌了神,不知所措地在院子里踱步。他从屋里走出来,说,姐姐,不就是一只小闹钟啊,看把你急的。壮壮,你拿去了?姐姐小跑着进了他屋里。从他屋里出来,姐姐气喘吁吁着喜笑颜开。邱健壮说,姐姐,这小闹钟给我吧。可不行。姐姐怕被他抢走了似地把小闹钟猛地藏到身后。邱健壮有些奇怪,在他的记忆中,姐姐从没对他这样吝啬过。姐姐两颊绯红,面带歉意地看着他,壮壮,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买一只,这只不行。邱健壮连忙说,姐姐,你要是舍不得叫它在你屋里就是,我又不是非想要不可,再花钱做啥。结果姐姐还是又给他买了一只。
窗前明月光,她的笑在明亮的月光里闪烁,笑里飞出的一个眼神令他倍受鼓舞。他忆起这个眼神是最后一次遇见她从她的笑里飞起的,他突然感到天空距他近在咫尺了,仿佛举手就可以摘到天上的星辰,他涌起一股想放声歌唱的冲动。我的未来不是梦!壮壮,你咋了?那边传来娘的声音。姐姐的房里也亮起了灯。没咋啊!他离开窗子倒退到床边,小闹钟上的光点针尖一样蓝幽幽地指向他。
6
费镇中学第二办公室的门裂开一道缝,松松胯胯,像一张扁张着的嘴巴,靳水香的上衣对着门缝,露出鲜红的一缕,如一隙倍受压抑又收不起蓬勃之态的烈焰,给人一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今上午我得去校长室找咱吴校长一趟。靳水香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全办公室的人说。找吴校长做啥?王庭柱接过话来。靳水香还是用了刚才的口气,找吴校长有点事,看能不能在学校给安排间宿舍,家里又没这事那事的,来回跑啥。王庭柱诧异道,咋,靳水香,是不是跟婆婆闹啥别扭了。靳水香连忙摇头,王庭柱,看你说的,闹啥别扭啊,俗话说,婆媳婆媳,撇开儿子女婿隔着十万八千里,谁也不欠谁的,有啥别扭可闹。靳石松停下笔,说靳水香,你刚才说啥来,我咋没听过这样的俗话,是你自家编的吧。靳水香也不辩解,靳石松,就你耳朵尖,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俗话也好,编的也好,咋弄还不是这理啊,婆婆要不是因为儿子,媳妇要不是因为那男人,八杆子戳不着的主,咋就能住进一个家里了。王庭柱劝她,靳水香,还是安生生地守在家里吧,别等兵哥哥来探家,婆婆一告状,到时就够你喝喝了。靳水香一梗脖子,喝喝就喝喝,看他有啥能耐,我恨不得喝个饱哪!靳石松哈哈大笑,放荡的笑声如一股粗粗的水柱,顷刻灌满了屋子。靳水香脸一红,靳石松,你笑啥?靳石松粗粗地敛起笑,说靳水香,别多心,我可没笑你啊,猛不丁想起一件事,说传达室老李他爹的,前些年,地里收成少,麦子稀罕,家里来了亲戚,老李他爹只给亲戚做麦面饭,家里人吃粗粮,亲戚过意不去,把麦面饭让给老李的孩子吃,老李他爹又推回去,说你吃你吃,我们家吃麦面过敏,亲戚信以为真,自家把麦面饭吃了,等老李他爹去亲戚家做客,亲戚知他吃麦面过敏,单独给他吃粗粮,老李他爹实在馋不过,主动盛麦面饭吃,刚吃了一口,亲戚惊呼到,他姑夫,你不是吃麦面过敏啊,老李他爹也装出盛错饭的样子,说我都忘下这事了,嗨,反正我已沾嘴了,管他过敏不过敏哪!几个人哄堂大笑。靳水香也笑,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靳石松一本正经地问,靳水香,你打算咋去找咱吴校长?这个还咋找,到校长室问问就是。王庭柱不以为然,靳水香,说啥也得弄盒大鸡烟啊。靳水香一撇嘴,大鸡烟,这就小鸡烟,我还捞不着抽哪。王庭柱咧开嘴笑,看靳水香说的,咋捞不着抽,你是不想抽就是,要抽哪里不能弄一根。靳水香向前一步,哪里不能弄一根,说得好听,来,你给我一根。王庭柱连忙摇头,可不行,可不行,我那根我老婆还抽哪。靳水香蓦地红了脸,从桌上捏起书本要打王庭柱,说,王庭柱,你咋这么不文明!王庭柱边躲边求饶似地喊,靳水香,别多心,我老婆真的会抽烟!靳石松在一边哈哈大笑。靳水香转向他,靳石松,你笑啥?靳石松连忙解释,靳水香我可没笑你,猛不丁又想起一件趣事,是一个脑筋急转弯题,说是一个人掉了钱包咋办,庭柱,你说说?好好找找啊。靳石松笑着看贾延铁,延铁,你说哪?贾延铁脱口而出,这个还咋办,贴个寻物启事就是。靳石松问靳水香,靳水香皱起眉,不行就得报派出所来。靳石松又是哈哈大笑,说,人家是钱包掉在地上,又不是丢了,拾起来不就是!几个人又哄堂大笑。
靳石松催促靳水香,要去快去吧,别去晚了找不到人,我看咱吴校长的酒瘾越来越大了,半晌不夜的就出去寻摸酒喝。可不,连校门口对面的赵跛子也不放过。王庭柱深有同感。靳石松说,我看不是放不过赵跛子,是放不过赵跛子那对鼻子的吧。靳水香纳闷,靳石松,对鼻子是啥?王庭柱笑着催促靳水香,靳水香,快去找咱吴校长办事吧,别再叫靳石松想起啥笑话。靳水香反而不走了,拿眼冷冷地瞪王庭柱。王庭柱摸不着头脑,问,靳水香,瞪我做啥?做啥,你刚才说啥来?刚才,你不是找吴校长有事,我说快去找吴校长办事啊。靳水香红了脸,办事,办啥事?王庭柱恍然大悟似地抓耳挠腮起来,水香,别误会,我真的没有那意思。
靳水香讪讪地往外走,扔下一句,以后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靳水香就是再那个也不能跟他那个啊,窝囊相!王庭柱急了,水香,我咋窝囊了?靳石松赶忙替靳水香解释,庭柱,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水香又没说你,人家说的是咱吴大校长。
一抹阳光闯过窗玻璃,重重摔倒在靳水香的桌子上,把个桌面溅得灿烂辉煌。贾延铁走过来一腚坐在靳水香的座位上,上半身尽可能地钻进暖洋洋的阳光里,说,就人家靳水香这里好,哪一天都是最先晒到太阳。靳石松纠正说,最先也是最后,其它地方根本就晒不到。王庭柱转过身来,可不,以前我都没注意,谁叫人家是咱第二办公室唯一的女同胞来,看来老天爷也是图个稀罕。王庭柱叹口气,唉,婆婆和媳妇就是难处啊!靳石松关切地问,咋,庭柱,你老婆和你娘闹别扭了?没有啊,又不一块住,闹啥别扭,我是说靳水香。你咋知道靳水香和她婆婆闹别扭来?这不明摆着啊,好好的,靳水香跟学校要宿舍干啥。这可不一定,起先你没听见,靳水香是嫌兵哥哥不在家喝不够。两个人都笑。贾延铁翻开靳水香的备课本,一边看,一边称赞,人家靳水香字写得倒挺有劲。靳石松说,光字有劲,人也有劲啊。王庭柱打趣道,石松,人家有劲没有劲你咋知道。看还看不出来啊。王庭柱掩起嘴笑,这个靳水香,刚才非跟我要我那棵大鸡烟不可。靳石松也笑,要就给她抽一口啊,这也是学雷锋做好事。王庭柱摇摇头,操,这好事咱可做不了,要老婆知道了,那还了得。靳石松说老婆又不成天跟在腚后,咋能知道。石松,你这就不懂了,别看老婆成天不跟在腚后,对这棵烟可是了如指掌,抽了几口,还剩几口,啥时该剩下烟卷巴了,少根烟丝都能捏索出来。靳石松不以为然,庭柱,你说的也太玄了,照你这么讲,看来你连马也不敢跑了。操,成天拴在马厩里,跑啥马啊,就是跑马也得留下点照册啊,可不能凭嘴一说就能瞒过去。靳石松摇头晃脑地不相信,说庭柱,我看你是越说越玄了,不行抽个晚自习约靳水香到南边的小树林里打一圈,做道数学题的功夫就完了,回家往床上一躺,就说明天县教委来学校检查,打扫卫生来,累得不轻,啥也干不了,我就不信你老婆能看出啥破绽。王庭柱拿手一拍桌子,操,就别提这晚自习了,咱学校,晚自习干脆叫自习玩算了,那天晚上是我的课,闲着没事到南边的小树林走了走,你猜碰见啥来?碰见啥?碰见了好几对,吓得我赶紧退回来了,操他娘,咱这么大时懂个啥,现在的学生可好,一辈子的好滋味都提前尝够了。庭柱,你就没管管?管,咋管,都是毕业班的,别的事咱吹胡子瞪眼给他个三拳两脚行,这事,若一干涉,他真跟你动仇,出了学校还不知咋报复你来!
靳石松问贾延铁,延铁,在靳水香座位上呆了这么长时间,有啥不同感觉没有。没啥不同感觉啊。操,狐狸在一个窝里住久了,还染下骚味哪,靳水香成天涂胭脂抹粉的,就没留下点浑腥啊。贾延铁张大鼻孔,小心翼翼地吸几口,说你别说,还真有点特殊味。啥特殊味?跟我胳肢窝里那味有点像。操,我以为咋特殊来,还是自己钻进自己胳肢窝里了。
王庭柱笑着搭话,延铁,媳妇的事咋样了?还没影哪。叫我看,干脆从村里找一个算了。可不行,奋斗了这么些年了,再原地踏步咋行。奋斗?读书不就是奋斗啊。靳石松笑着说,延铁,看来你考学的目的就是为了讨一个吃财政的媳妇啊。贾延铁伏在靳水香的桌上,双手托腮对着靳石松,说虽然话不能这么说,可实际上就这么回事。王庭柱劝贾延铁,延铁,还是从庄里寻摸一个算了,凭你公办教师这条件,庄里的小妞任挑任捡。靳石松也说,可真是,延铁,美女在民间啊,那些考上学混个一职半业的,有几个长得像点人样,都是些中吃不中看的货。贾延铁摇头,中吃不中看咋弄也比中看不中吃强啊,不说别的,单说暑假吧,你们痒痒不待搔地坐在树荫里喝大茶,我若从村里找一个,还不得去棒子地里晒油啊。王庭柱端起杯子,仰脸喝一口,添着湿乎乎的嘴唇说,延铁,可不能这样想,做啥有做啥的乐趣,村里,人家那些抗着膀子下地的小两口,不也有滋有味的。贾延铁无动于衷,话是这么说,可脑瓜里就解不开这疙瘩,连降班那两年算上,读书读了十五年啊,再说家里对这事也想不开,我爹说的才好来,我爹说找个拿工资的老婆等于找个钱袋子,从村里找一个等于找架破车,躬下身子拉吧,一辈子也拉不到头。贾延铁涎起脸,看看王庭柱,又看看靳石松。王老师,靳老师,你俩咋弄的,一人找一个吃工资的,听说还是自家络络的。靳石松长叹一声,我那事,别提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和我老婆是同学,本来在学校闲着没事闹着玩来,没想到叫她倒贴上了,那个粘糊劲,揭也揭不下来,咱又不是那种转脸不认人的人,你们知道,我老婆是外县的,为了把她弄到咱锦屏来,花钱不说,费老劲了,延铁,要是你,早服气了。贾延铁咂着嘴看王庭柱,王庭柱仰脸一笑,延铁,我这事才易来,我老婆是我同学的邻居,我去同学家玩,无意中跟她闲扯了几回,瞎猫碰上死老鼠了,也别说,别看我老婆那个熊样,我咋看咋顺眼,你猜我娘在外面咋说我两口子。咋说?我娘说,俺家那两个啊,王八摘绿豆,对了眼了!
王庭柱笑着招呼邱健壮,邱健壮,忙活啥啊!过来啦一会。邱健壮没回头,你们啦吧,今上午我还有一节课,得抓紧时间忙活忙活。靳石松也招呼他,忙活啥,一节课重要还是找媳妇重要,邱健壮,要不要我和庭柱给你操操心?不用了,我早找下了。找下了,从哪里?沿途村的。沿途村,我咋没听说这么一个地方?王庭柱略一思量,可能不是咱费镇,是他洛镇的吧,延铁,看见了吧,人家邱健壮都从村里找了一个,你还犹豫啥?
贾延铁从靳水香的座位上站起身,伸着懒腰说,靳水香咋还没来。靳石松跟他开玩笑,延铁,一霎不见,就想靳水香了。光想不白搭,人家又不是没有主。靳石松来了认真,看来延铁对靳水香还真有点意思,庭柱,这事咱弟兄俩是不是得帮帮忙啊。王庭柱待答不理地说,别闲扯了,人家延铁咋能看上个二水货。二水货咋了,瘦死的骆驼比驴大,咋弄也比从庄里找一个强。贾延铁咕噜一句,又坐到靳水香的座位上。王庭柱和靳石松面面相嘘。靳石松试探似地问,延铁,你真看上靳水香了?光看上不白搭。别说丧气话啊,要真有那心思,我和庭柱给你帮帮忙。贾延铁发誓似地说,靳老师,王老师,你俩要真能帮上忙,我请你俩上饭店!王庭柱看着靳石松,石松,这事能行啊,真要成的话就得离婚来。离婚还咋,眼下兴着哪,县长的老婆都有跟人私奔的,不是解放女权啊,县长中午住招待所,晚上住宾馆,白黑有一群漂亮妞围着,光披着一个县长太太的名声来,实际上还不和守活寡一样,一个人有几辈子,一辈子有几年好光景。王庭柱点点头,可也是,就拿靳水香来说吧,那兵哥哥一年来不得十天八天,还得刨出三两天走亲戚看朋友的时间,剩下的,还有几天鼓捣头啊。可真是,那几天两个人不知咋鼓捣来。咋鼓捣也白搭啊,几天又不能攒下一年的,这是细水长流的活络。庭柱,你算说对了,那滋味不尝不要紧,女人尝一回就没个忘,不时常哄她哄咋行。石松,你是说你老婆吧。你老婆还不一样啊,忘了那次你咋说来,你要到济南面授学习,你老婆怕熬不住,夜里非缠着你做那事,两口子不知咋弄得把孩子弄醒了,孩子吵着拉灯,你老婆说等等啊,等等啊,拉灯绳子断了,等我接上就拉。两个人止不住地笑。王庭柱说,石松,你老婆更厉害,忘了你说那回你送她也是去济南函授学习,车站上,你老婆说忘下东西了,要你和她回家去拿,回到家你老婆就迫不急待地要你做那事,做完,你问老婆忘下啥东西了,你老婆摸摸衣兜,说还是在兜里来,都迷糊了。其实哪里是迷糊啊。两个人又笑。
靳水香推门进来,说,王庭柱,靳石松,你俩笑啥?噢,刚才石松说了个笑话,靳水香,你那事咋样?行了,吴校长答应叫总务处给收拾出一间。王庭柱叹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要是咱,这事够呛办成。靳水香说别拿我开心了,见贾延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便说,贾延铁,你又不是没有座位,坐我的做啥。贾延铁眦眦牙咧咧嘴笑着看她,晒晒太阳啊,你这位置真好。要晒太阳外面有的是,快起来,我还得备课哪。贾延铁红着脸走开。
靳石松问靳水香,靳水香,咋去了这么长时间?办了点事。靳石松瞪大眼睛故作吃惊,办了点事,办啥事?靳水香咬咬牙白他一眼,靳石松,别大惊小怪了,人家刚分来的小郭和写材料的范为民在校长室的里屋里谈话,吴校长叫我凑到门前听听他俩谈的啥。谈的啥?王庭柱问。靳水香摇摇头,咱也没听懂,是谈的诗吧。靳石松提高嗓门,靳水香,是我大惊小怪还是你和吴校长大惊小怪,两个人合伙偷听人家的房!贾延铁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自言自语到道,这个小郭,真是不可理喻,我们这伙小年轻的谁不行啊,偏偏看上半老徐爷的范为民,听说范为民在师院上学时还跟青岛的一个女同学络络过一阵子。
7
周日,因惦着跟姐姐一起去牛牌村,邱健壮一大早就起来催。姐姐说急啥,又不是去干活络,早干完了早算事,这个跟你在学校上课一样,第一节该上啥,第二节该上啥,有时间的。邱健壮不甘心,姐姐,早去一霎还咋,到处转转也好。啥好转的,巴掌大的一个小村,一条街,三四十户人家。姐姐纳起闷来,壮壮,非要跟我去牛牌村做啥,是不是听说那里有啥宝贝,去探宝啊。邱健壮笑道,姐姐,你真猜对了,那里的宝贝还是无价的哪。姐姐也笑,还无价之宝哪,那村尽做生意的,婚丧嫁娶都讨价还价,兴许村头那堆乱石头没有价来,我输水的那病人就是算计钱算计的,起先病轻舍不得花钱,后来不看不行了才住进我们分院,这回可花大法了,真是因小失大,再说花钱是小事,受的那罪啊。姐姐推出自行车,邱健壮突然发现自己的自行车后轮没气了。姐姐笑着说,壮壮,肯定是扎胎了,快推出去到车铺补补吧,这才是起个早五更赶个晚集来。邱健壮犹豫一下,把车往墙边一靠,说,姐姐,干脆咱俩骑一个车吧。姐姐说,骑一个车行是行,你得驮我,你这么大汉子了,我可驮不动你。邱健壮一挺胸脯,那还用说,愿为姐姐效劳。
路上,姐弟俩说笑个不停,引得路边的行人兴致勃勃地朝两个人看。姐姐开玩笑说,壮壮,说不定人家把咱俩看成一对恋人了。邱健壮说不可能,姐姐那么漂亮,我咋配得上,把我看成姐姐雇的人力车夫还有可能。姐姐笑得在自行车后座上摇晃,一边大声说,咱壮壮咋,比我长得漂亮十倍的闺女也配得上,到时我一定瞪大眼睛,给咱壮壮把好关!姐姐突然放低声音,用商量似的口吻说,壮壮,其实咱姑提的那闺女就不错,不知你咋想的,又不急着定,先谈谈再说啊。邱健壮回绝道,姐姐,别提那事了,我一点心思都没有。
姐姐问邱健壮,壮壮,有件事你好好捉摸捉摸,谈谈看法。啥事?一个女的骑自行车赶路,被一个男的撞了一下,其实也没撞着,只是受了点惊吓,而男的非要赔她一辆新自行车不可,你说这是为啥?邱健壮一愣,姐姐,你咋知道?姐姐说听人说的,壮壮,你捉摸捉摸这是为啥。邱健壮若有所思,说,肯定是那男的看上那女的了,找因由跟她搭茬。姐姐追问,搭茬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啊,要是真把她撞了,她还不恨死他。这就叫慌不择路啊,肯定是那男的对那女的不是一般的看上,姐姐不是说他们两人是路人,又没有啥联系,情急生智,只好用这笨法子了。姐姐笑了,真是怪事,没想到咱壮壮还有一套,分析得头头是道的。邱健壮问,姐姐,那女的要没要他的新自行车?不知道,可能没要吧,又没伤着碰着的,要人家的自行车做啥。邱健壮借题发挥,姐姐,你这就错了,她不但应该要,而且应该亲自跟他到商店里挑一辆,一来二往,你想想啊,如果两个人真的有缘分,这事不就成了,更好的还在后头哪,以后再碰到路上,男的老远看见女的骑着自己给她买的自行车,该多美气!姐姐被邱健壮逗得笑不成声。
爬小鸡岭,姐姐要替邱健壮推自行车,邱健壮不依,说这么点崖头算啥,早习惯了,要是不驮人,我连车也不下,一气骑上去。姐姐就笑,壮壮,你骑吧,叫我看看你的能耐。邱健壮不骑,说一块走多好,说着话,那点疲劳都叫话头给淹了。邱健壮躬腰推车,姐姐伸出一只手搭在车后座帮他用力。一群鸟排起队在平展展的天空上练正步,队伍整齐得像剪纸。姐姐,你看那队鸟。早看见了,现在天暖和了,从南方回来的。邱健壮叹道,鸟多好,愿意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啥也挡不住,不像咱人,各人生活在各人的框框里,做闷罐车似的,就拿路上的行人来说吧,彼此打个照面,转过身,谁也不知道谁是干啥的了。姐姐说,鸟有鸟的规则啊,咱是不知道,别看鸟飞来飞去的,它们的不自在也许不比咱人少多少。一只鸟从鸟队中分离出来,距鸟队的距离越来越远,邱健壮抬起手指着,着急地招呼姐姐,姐姐,你看那只鸟掉队了!姐姐不说话,两眼眨也不眨地仰视着天空。又有一只鸟掉下队来,渐渐靠近原先掉队的鸟。两只鸟像是低语了几句,并排着结伴前行,与前面的鸟队保持着一段忽长忽短的距离。邱健壮长舒一口气,转脸看姐姐。姐姐,你的脸咋这么红。红啥,准是太阳晒的。
崖顶上艳光一闪。邱健壮在心里惊呼一声:星期天她也来啊!便瓷了眼等她从天而降。他后悔没有骑车爬上小鸡岭,错过了一个品味她由远及近直到太阳入海般融入他的背后的甜蜜过程。后悔归后悔,他还是被意外遇上她的惊喜鼓荡得心血沸腾。群星璀璨的夜空划过一颗光彩夺目的流星。一闪即逝的光芒过后,他的心里漫起一股空空洞洞的凉意。他没有捕捉到她那种令他心驰神往的眼神,仿佛拿没有墨水的笔在纸页上划过只留下一道划痕一样。那女的咋样?姐姐在后面问。哪个女的?刚才下去的那个啊。没看清。姐姐说,刚才下去的那女的跟梅香长得差不多。梅香是谁?就是前些时候咱姑给你提的那个啊,只不过梅香比她白点。再白就不好看了!他脱口而出。姐姐笑道,壮壮,你不说没看清啊,偷看人家,还不敢承认。邱健壮没了话,情绪又溺进起先没有捕捉到她的眼神的失意中。姐姐继续对她评头论足,并拿她跟梅香对比。邱健壮一声不响地听着,待姐姐说到她与梅香不同的地方,他又禁不住脱口而出,姐姐,梅香那样未必就好。姐姐说,壮壮,你咋这么向着刚才那女的。我咋向着了?听你这口气,非得说梅香不如她好才行来。邱健壮僵住了。姐姐嫣然一笑,好,说句叫咱壮壮满意的,那女的跟梅香的眼神一模一样,挺讨人喜欢的,我刚才看见来。邱健壮被姐姐逗乐了,咧嘴一笑,说,我有啥满意不满意的。其实,他郁闷的心里猛然裂开一道缝,仿佛全天下的阳光都涌了进来:原来她的眼神飞到姐姐身上去了,怪不得没有看见,也难怪,姐姐这么漂亮,过路人谁不多看她一眼。
爬上小鸡岭,牛牌村对于邱健壮便成了一座空巢。之前,每向前一步,他都会有一种距她越来越近的神秘的冲动,而现在前方的道路对他全然失去了吸引力。邱健壮说,姐姐,讲讲你们分院的事吧,消遣消遣。消遣消遣,刚才赶路的劲头那么大,咋,觉着乏味了。乏味倒不乏味,就想听你讲点有意思的事。有意思的事,我们分院那一套你还不知道,开会,伺候病人,啦闲呱,悄悄骂分院长不懂业务,瞎指挥,狠下心思发黑财,你说说,那样有意思,还不如上下班的路上叫人舒心哪。邱健壮深有感触,姐姐,咱俩一样!咋一样?我也喜欢上下班路上的那种感觉,地宽天高,南来北往的那么多人,大家像约好了似的在路上一一碰面,不用打招呼,没有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更不用担心招着谁惹着谁,在一定程度上,彼此陌生反而是一种互不设防的友好,高兴了,抬起头朝对面随便一个迎过来的人笑笑,对方很快也报之一笑,然后双方在彼此的眼里消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又像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一言难尽的事,有的人,好象以前在什么地方遇见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用不着想,有的人,好象就是你一直都在寻找的,好不容易找着了,却只能匆匆擦肩而过,于是你懂得了珍惜,懂得了在有限中体现无限,你觉得总有一天你会有一个对那个人开口说话的机会,所以每次与那个人擦肩而过,你都会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一些话,珍藏的话越多你对未来越是充满了信心,你觉得你成了一只充气的气球了,猛不丁就涌起一种爆裂感,但你还是忍住了,你在等待,你在寻找,你渴望有一个无所顾及的爆裂的机会,于是你有了梦,于是你生活在了梦里,梦多好啊!姐姐截住邱健壮的话,壮壮,你说的是不是一个女的啊。
随着一声长长的走调的吆喝,卖油老汉推着自行车从路旁的小胡同里拐出来。自行车后座两边挂着两只油渍斑斑的塑料油桶,老汉抬腿上车像骑着一只大肚子蚂蚁。邱健壮问邱健美,姐姐,你听说过咱镇基金会的事没有?咋没听说过,议论这事都成了我们办公室的每日必修课了。姐姐,基金会倒底咋回事?老百姓存进基金会里的钱都被当官的批条子批出去了,批条子又不白批,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弄到钱的耍起赖来,不敢硬逼,怕狗急了跳墙窝里蹬,上面又催得紧,还不知会弄出啥事来。谁批的条子?镇上的领导啊,老百姓咋有这权利,听说咱镇欠了二千七百多万哪,光四个人就批出去了二千二百多万,一把手一千万,二把手五百万,三把手四百万,四把手三百五十万。姐姐,哪四把手?一、二把手不说你也知道,财政所长管钱,光听一、二把手的,别人都叫他三把手,听说三把手讲究着哪,坐的小轿车跟一、二把手不相上下,三、两步的路也得窝在里面,老百姓都不知他长得啥样,编顺口溜骂他:财政所,门朝南,出来个黑乌龟,怀着个王八蛋,扭扭屁股没了影,撇下一溜烟!姐姐,四把手是谁?咱镇的计生办主任啊,是个女的,听说是一把手到济南逛酒店逛来的,花钱给她买了个非农业户口不说,还找门路给她弄了个正式编制,不到一年就把她提拔成主任了,镇上那些副镇长都得让着他。邱健壮愤愤地说,这些人真敢作,也不怕作腾出事来。出啥事啊,现在当官的走马观花一样,折腾一阵就走了,一走官就比现在的大,谁还敢追究,听说咱镇欠下的这二千七百多万里就有前任一把手批出去的五百万。
8
校长吴有为来到第二办公室。王庭柱连忙站起身笑脸相迎,吴有为冲他摆摆手说找靳水香,转脸对了靳水香。水香,你不是想弄间宿舍啊,我叫总务上给你弄好了,水香,你要不要去看看。真的弄好了,我去看看!靳水香兴高采烈得像个孩子。两个人一出去,王庭柱走到中间的空地上,背起手,学着吴有为的样子来回踱了几步,对着靳水香的空座位重复一遍吴有为刚才对靳水香说的话,两个“水香”模仿得特别甜腻,特别夸张。靳石松笑着站起身,在王庭柱前面扭扭捏捏地走了几步,女腔女调地说,我就是再那个也不能跟他那个啊!几个人大笑。贾延铁咳嗽一声,对靳石松和王庭柱说,靳老师,王老师,学人家做啥。靳石松和王庭柱打个照面,挤挤眼,回到各自的座位。办公室里沉淀出祥和的寂静。
王庭柱问贾延铁,延铁,昨晚花了多少钱啊。一百二十七。可不少,叫你少加个菜少加个菜,你偏不听。多加个菜还咋,可得够吃啊。靳石松插进话来,延铁,你放心,那事我和庭柱一定给你加把劲,不过这种事一定得沉住气,心急喝不得热粥啊,得一步一步的来。贾延铁腼腆地一笑,靳老师,王老师,麻烦你俩操心,这事真要有了眉目,我再请你俩,到时连邱健壮也叫上,咱一块热闹热闹。邱健壮问啥事,贾延铁顾自笑笑,说健壮老弟,到时你就知道了。
靳水香满脸喜气地回来。王庭柱说,靳水香,看把你恣的,不就是一间房子啊。一间房子咋,解决大问题了,以后用不着来回跑了。王庭柱说他家空着好几间来,要住去住就是,反正他家离学校也不远。靳水香一撇嘴,说得好听,就是你真同意也做不了你老婆的主啊。靳石松一拍桌子,靳水香,我倒想起了一个好去处!啥好去处?贾延铁家啊,闲着一大排房子来,红砖红瓦,装饰得表里一新,比住咱学校这间破宿舍强多了。贾延铁扭脸背着靳水香笑滋滋地走出去。
见靳水香没吱声,靳石松又问,咋样啊,靳水香,人家是等着娶新媳妇的,你要同意,我给你做这工作。靳水香说,我又不是他媳妇。不是他媳妇还咋,先住进去再说,俗话说日久生情,说不定……靳水香红了脸,靳石松,你这是啥意思,看着我孤家寡人是不是,我靳水香就是再孤苦伶仃也不会找贾延铁啊。看他拽着不长长团着不圆圆的那拖拉劲。王庭柱替贾延铁说话,靳水香,人家贾延铁咋了,堂堂一个公办教师,一肚子学问,就是脾气软和点,这可不是缺点啊,这样的人更可靠。
邱健壮问王庭柱下节用不用小黑板,王庭柱正聚精会神地估摸靳水香的侧脸,随口说,要用你用吧,我可用可不用。邱健壮拿了板擦往后边走,感到一束亮亮的东西若即若离地跟着他,一转脸,不偏不倚撞在靳水香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上。邱健壮脚底突然踩了湿泥一样,一个趔趄蜷起身子擦小黑板上的字,细细的粉笔末纷纷扬扬地飘落,不一会地上便罩起一层洁白。
贾延铁回来,两边的鬓角湿漉漉的。王庭柱问,延铁,外面下雨了?没有啊。没下雨两个鬓角咋湿漉漉的。噢,我在第二办公室洗了 把脸。王庭柱笑着夸赞道,说实在的,咱费镇中学这些小青年里,我看着延铁这小伙子最顺眼,你看,两个腮蛋子白生生的,真有点奶油小生的味道,若在古代,真是名副其实的大秀才啊。靳水香笑着说,可惜他姓贾啊,连起来是个假秀才。王庭柱绷起脸,靳水香,你这是啥意思?没啥意思啊。王庭柱把脸转向靳石松,姓贾咋,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也姓贾,不照样是宝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靳石松涎起脸,可真是,贾宝玉跟前可是美女如云,任挑任捡啊。靳水香嘻嘻笑着出了办公室。贾延铁推开椅子,小跑到王庭柱跟前,王老师,咋样,她愿不愿去我家住?王庭柱仰脸大笑,延铁,得沉住气啊,没等戳破那张窗户纸,先想往一个被窝里钻了!
靳石松和贾延铁去上课,王庭柱说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一会,要邱健壮为他掌着耳朵,有人问起他,就说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嘟囔一句,吴校长倒没有事,就是教导处那帮狗,孙猴子在如来佛手心里翻跟斗——瞎折腾。办公室里剩下邱健壮和靳水香。靳水香先是哼了几句歌,大概是一部旧电影的插曲妹妹找歌泪花流啥的,接着就有表情地朗读一篇课文。邱健壮早就后悔不该给靳水香那句赞语,那天轮到靳水香上公开课,贾延铁拽着邱健壮去听,听完后几个老师又聚在一起评课,大家七嘴八舌叫靳水香高兴,邱健壮也随声附和,说靳水香的朗读挺好听,瓷声瓷气的。之后,办公室里隔三差五地响起靳水香的朗读声。靳石松埋怨邱健壮,邱健壮,那天评课你说句啥不好,仪表端村,举止得体,表达流畅,言简意赅,随手一摸就是一大把,却偏偏说句瓷声瓷气的挺好听,这下好了,成天弄得我脊梁沟里起小米。邱健壮正在读一本武侠小说。小说是贾延铁弄来的,邱健壮随便翻看几页,没想到上了瘾,趁贾延铁上课的功夫过过瘾。小说里的世界与靳水香的朗读声格格不入,邱健壮忍不住回头看靳水香几眼,意思是别读出声好不好。靳水香答非所问,以为自己的朗读吸引了他,莞尔一笑,这笑媚得像哈密瓜里又放了糖,甜得叫人消受不了。邱健壮干脆不再回头了。
邱健壮不回头,靳水香也就没了朗诵的兴致。操场里传来学生呱唧呱唧的跑步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接着就是一阵哄堂大笑,大概是某个同学踩了前面同学的脚后跟,前面的同学一躬腰,后来者接连被绊到了。靳水香说,健壮,你咋不在学校里要间房,来回跑啥?要这个做啥,住下也没事。靳水香又说,回去也没事啊,干脆要间房吧,你要是不好意思说,我帮你去找咱吴校长。邱健壮一个劲地摇头,我不住,我不住,也别找吴校长。靳水香继续开导邱健壮,起早贪晚地跑啥,图起看南来被往的人那些各式各样的脸啊。邱健壮心烦意乱起来。最近几次在路上相遇,隔着老远她就把脸扭向一边,看也不看他。他劈啪燃烧的情绪像突然遭遇了寒流。接连几个不眠之夜后,他的面色明显变得憔悴。邱健壮在学校里强作笑颜,却压抑不住心底的酸痛,是贾延铁弄来的那本武侠小说救了他,他第一次发现武侠小说有那么大的功效,能迅速转移人的注意力,可贾延铁对其爱不释手,除去上课,那本书像长在了贾延铁的手上。靳石松和王庭柱说到靳水香,贾延铁拿舌头舔着嘴唇聆听,手握小说的力也松弛了,邱健壮探过手,捏住书脊,试着拽了拽,竟把书拽了出来,但没看几页就被贾延铁抢了去。娘说,壮壮,你是不是病了?姐姐也看着他的脸色不好。邱健壮扯个谎,说是学校里组织基础学科竞赛考试忙的。其实,学校里除他刚毕业那阵组织过一次基础学科竞赛还漏了题之外,以后再没组织过。娘往他碗里多放些好吃的,他吃不下。姐姐说,壮壮,我给你开几片药吧。他说吃啥药啊,年轻轻的抗抗就好了。
靳水香走到办公室门前,背靠着门,客客气气地对邱健壮说,健壮,帮个忙行不行。做啥?帮我去收拾收拾宿舍,我一个人收拾不过来。邱健壮的目光在靳水香又黑又密的睫毛上扫了扫,放下武侠小说,站起身。外面到处都是阳光。太阳像一枚煮熟的滚圆的蛋黄,好看却不谗人。
走进宿舍,邱健壮放眼一望,说,这不挺干净啊,还咋收拾。靳水香说,健壮,帮我往墙上砸几个钉子,挂点东西啥的,墙太硬,我砸不上。钉子哪?靳水香小跑几步,从窗台上抓起几个生锈的铁钉。邱健壮去接,见铁钉被靳水香的手包裹着,勉强露出细细的钉尖,便缩了手从一边去捏。靳水香张开手,一翻掌把铁钉扣到邱健壮的手里,笑着拿另一只手在邱健壮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健壮,看你封建的。邱健壮往墙上砸铁钉,墙果然挺硬,砸几下铁钉就弯了。后面的靳水香距他很近,他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脂粉味。这气味跟刚刚从玉米棵上掰下的嫩玉米棒子的气味差不多。小时,和他一起玩耍的伙伴都抢着啃吃嫩玉米棒子。娘说,壮壮,啃一口吧,好吃着哪,又甜又香。邱健壮经不住诱惑贪婪地张开大嘴猛咬一口。一股甜中带腥的满是青草味的汁液涌进嘴里,他还没有来得及咽下就翻肠倒胃地呕吐起来。以后,每每看见伙伴们啃吃嫩玉米棒子,他赶忙别过脸去,不然胃里就开始翻腾。手里的铁钉都砸弯了,邱健壮无可奈何地回过头看靳水香。靳水香笑笑,健壮,散了,等我弄了钢钉再砸吧。邱健壮放下锤子,拍打着手上的尘土往外走,猛然感到半身一紧,定定神才觉出是靳水香从后面把她搂住了。
邱健壮挣脱开,靳水香又从前面紧紧抱住他,脸像刚刚从油锅里捞出的嫩茄子,鲜嫩油腻。健壮,你该早看出我对你的心意了。靳水香捏索着手摸到他的腰带。邱健壮吓得猛力甩开她就往外跑。外面满是阳光,焦黄的阳光刺得人眼花缭乱。
邱健壮回到办公室不久,靳水香也走进来。靳水香像没事人一样停在离邱健壮不远的地方。邱健壮,这事你不同意就散了,可别往外声张啊,反正我可是好意。
9
邱健壮下定了决心要在百丈崖上等她。清晨,吃过饭,他拿起一本书翻开看,很投入的样子,其实书里的一句话甚至一个词也钻不到脑子里去。他是有意拖延时间,出了洛镇不远就是百丈崖,他想尽可能缩短在崖上等她的时间,大清早的,一个人傻乎乎地在上面站着,肯定叫人觉着蹊跷。姐姐临出门跟他打招呼,壮壮,还不走啊,今早晨咋这么沉得住气。他从书本上抬起头,冲姐姐腼腆地笑笑,心头掠过一声感叹:姐姐真美啊!继而得出结论,在这个世界上,除去她,没有一个年轻的女性能跟姐相媲美。娘在外面扫院子,扫过的地方光可鉴人,与没有扫过的地带对比显明。阳光悄悄爬上东边的墙头,细长的一缕斜伸进院墙前的树冠里,屏息凝神的,像是在偷摘树上的一片绿叶。笤帚逼近了邱健壮的自行车,娘在外面惊呼,壮壮,还没走啊!
邱健壮推车出了胡同,拐到街上,迎面浮来一张张各式的面孔。邱健壮有一种在水里游泳的感觉,尽管到如今他还没有体验过游泳的滋味。小时,夏雨过后,镇南蓄起一大湾水,伙伴们约了去游泳,他不会游,便坐在湾边看。伙伴中的一个突然高喊一声,咱看谁到邱健壮跟前去的快!一阵欢呼,他成为一块磁石,各式头颅从四面八方朝他游来。但他还是清晰地意识到面前游来的这些面孔与记忆中的面孔的不同。记忆中的面孔稚气十足,简单得像一些符号,张刚,王铁,李涛,赵峰,随便唤起一个,都像提起一个经常把玩的物件,唤起他一种了如指掌的透彻。而面前游来的这些面孔,虽然经了阳光的照射,却总是给人一种不透明感,仿佛隔了千里万里遥望到的,虽然这种陌生曾引起他熟视无睹的坦然,但它们毕竟是一些活生生的面孔,当他有意无意选择其一试着看个究竟时,蓦地,对方像乌贼鱼遇险般喷出一股烟雾,一切都茫然不知所以了。
可她不同,第一次遇见她,如同在茫无涯际的尘寰中 突然发现了一泓冰清玉洁的潭水,明澈见底,下面飘摇着郁郁葱葱的迷人的水草,随着他对这泓清潭倾注的心思的增加,他找到了许许多多令他振奋、快乐,心醉神迷的神秘之物,有时,他不能自抑地闭上眼,幻想自己纵身跃入其中,世界美得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种近乎麻醉般的飘然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实实在在展现在面前的同时,他的心里像塞进一只大气球,空洞憋闷,他恨不得插翅高飞,掠过阻挡在他和她之间的一切,飞临她的面前。
邱健壮觉得时间拖延得不少了,怕她爬上百丈崖,加快了登车速度。从十字路口拐向费镇方向的瞬间,他猛然瞥见邱健美。姐姐在跟谁说话?从费镇那边涌来的行人拥拥靠靠,不断线地散落在他的视野里。
晨风吹拂,路上扬起的烟尘浑浊了低处的天空。一辆摩托车尖叫着划破湍急而秩序的人流,空气中渗进刺鼻的油烟味。来到百丈崖顶,邱健壮立刻就慨叹起百丈崖的低矮来,若是跟小鸡岭对换一下多好,他想。来人躬着身子往上爬。他们在崖底嘎然而止的爽快劲令邱健壮多少有点庆幸,百丈崖虽然低矮,上面有几个地方却是低洼不平的,很少有人照直骑车上来。几乎每一个来到百丈崖的人都抬头看一眼邱健壮,有的干脆拿目光的长线将眼神缝到他身上,直到他背过身无所事事地朝洛镇方向望去,线才摇晃着勉强扯断。刚站在崖顶,今天清晨的阳光像是都集中到他身上,令他热躁躁得心慌意乱,下面好奇的目光探照灯一样接连朝他射来,使他有一种做贼心虚之感。然而他连一丝退却的想法也没冒出过,他意识到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已不容质疑地摆在面前,如果这件事不能成功,他的一生也就搁浅到茫茫无际的沙滩上了。
无意中,他拿以前凝望她的眼光对准下面的一个路人,路人匆匆躲开眼睛,他心里哑然一笑,看来,只有她才能唤得起也经得住我的凝望啊。一种浓浓的留恋之情蓦然升上心头,他沉醉于与她对望时的炽热中,面前的世界小了,飘了,他轰然跌倒进她的一个馨香怒放的表情里。很快就是一股急风骤雨劈头盖脸地迎面卷来,仿佛还夹杂着冰雹,他从隐隐作疼的冷静中回过神来,灰不溜球的百丈崖梯子一样斜斜地竖在面前。他忍不住向路中央移了一步,两眼虎视耽耽地逼向下面,大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他的凝重蓦地解冻了,他看见了她。他没有看清她看见他时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只是又一次从心底里感到她太美了,美得叫他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之后她便低下了头,跟最近几次遇见她时的情形一模一样。他恨不得大声问她一句:你倒底咋了?但对她不动声色涌来的狂风巨浪,他显得出奇的平静,与其说他忍住了,倒不如说他对她根本就愤怒不起来。只有短短的一刻,他对以前与她的那种激荡心魄的神交产生了怀疑,也只是短短的一刻,他又坚定不移地从那种怀疑中拔回头来,跃马扬鞭,纵入万丈云霄,没有证据,没有理由,凭的只是一种无中生有的澎湃。他傻乎乎地看着她爬上百丈崖,举足上车,被两个车轮欢快地驮向洛镇那边。他突然掉转车头紧紧尾随在她的后边。
从洛镇商厦出来,邱健壮心里踏实多了,仿佛一件丢失的物品终于找到了下落,虽然还没有握在手里,但失而复得已是把里攥着的事。在洛镇这么多年,邱健壮还是第一次爬上商厦的三楼。商厦刚开业那阵,姐姐缠着他来看,说里面多么多么好,是洛镇第一流的商店,比县城的百货大楼还气派。邱健壮经不住诱惑,跟姐姐一起来,一楼还没有深入便折身往回走,姐姐问他咋了,他说没咋,眼花缭乱的,看着不得劲。姐姐笑着说,一定是常看你屋里的草屋顶看的,再往里走走,习惯习惯就好了。邱健壮继续往回走,说姐姐你去习惯吧,我在外等你。之后他再也没到商厦来。
看着她进了洛镇商厦,邱健壮放慢脚步,以为她进去买东西,便选一个隐蔽点的位置等她。见她一直不出来,他心思萌动,她是不是就在这里上班啊,便硬着头皮往里进。商厦比以前又气派了几倍,各色的广告林立,极尽招摇之能事,仿佛非要逗起人的购买欲不可。着装统一的女售货员机械人一般举止有致,拭目以待。一个汉子伏在柜台上与女售货员搭话,张口小姐闭口小姐,叫邱健壮听得头皮发麻。一次,邱健壮和姐姐坐公共汽车去县城,中途有人下车,姐姐欠起身正准备叫一旁的人坐下,那人唤了声小姐,姐姐铺展开身子没好气地说,没看见这是两个人的座位啊,多了坐不开!下车后,邱健壮问姐姐,姐姐说本来寻思凑伏着叫他坐下,谁知他没话搭拉话,唤我小姐。邱健壮说唤小姐咋了,姐姐说这称呼不像旧时那么尊贵了,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弄的,对女的称呼小姐的人大都含着不太正经的味道。邱健壮笑道,人家咋称呼你,总不能一本正经地称你同志吧。称同志做啥,叫个妹子就行。邱健壮又笑,我看着妹妹更不受听,没听见那首流行歌曲啊,妹妹长妹妹短的听着叫人身上起鸡皮疙瘩。姐姐纠正说,我是说妹子,又没说妹妹。妹妹与妹子有啥区别?当然有了!邱健壮稀里糊涂地上了三楼,正纳闷这里的售货员没有统一着装,打眼看见她。邱健壮清清楚楚看见了她的吃惊,又看见吃惊之后她刻意亮给他的冷漠,他对着她身后悬着的时装傻乎乎地笑笑,转身下楼。
在洛镇商厦门口,邱健壮跟一个腰里挂着手机的汉子走了个对面,汉子趾高气扬,一点谦让的意思也没有。邱健壮鄙夷地笑笑,侧身往外走,心里很愉快地想起前几天发生在办公室里的一件事。那天,靳石松的一个小学同学来学校里找他玩,系着领带,腰里挂着跟汉子的大小差不多的手机。一见面,靳石松就摸弄着小学同学腰里的手机说,老同学,真是干买卖干得鬼迷心窍了,连秤砣都挂到腰上了。小学同学一拍胸脯,这可不是秤砣,是手机,大哥大,知道吧?靳石松笑笑,咋不知道,只是见到买卖人用这个,总叫人联系到那沉甸甸的秤砣。小学同学说,沉啥,一点也不沉,这叫高科技,高科技,知道吧?说着就要把手机摘下来叫靳石松掂掂。靳石松赶忙制止住他,说别掂别掂了,别摘下来挂上去的把腰带弄坏了。小学同学一走,王庭柱问靳石松,石松,咋把手机认成了秤砣,多没面子。靳石松哈哈大笑,咋没认出来,我是看不惯他那显摆的样子,故意逗他,不就是挣几个钱啊,当年一个班读书时,我的手下败将。王庭柱问他的小学同学做啥买卖。靳石松嘴一撇,这也叫干买卖啊,简直是个投机倒把分子,举个例子说吧,A城的西红柿五毛钱一斤,B城的西红柿三毛钱一斤,就从B城买了西红柿到A城去卖,A城的鸡得了鸡瘟,就暗地里低价买下往B城的饭店里送,挣得尽是些黑心钱啊。王庭柱点点头,噢,是做这个啊。接着慨叹道,唉,世道变了,要是古代,咱这些考上学的人可都是做官的料,他们这些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人得称咱老爷,咋敢到咱面前显摆啊!
10
王庭柱和靳石松嘻嘻笑着回来。两个人在后面悄声嘀咕了一番,彼此哈哈大笑。邱健壮回过身问他俩笑啥。靳石松开口说,笑啥,幸亏刚才你没跟着去,若是跟着去,碍事不拉的,再连个眼色也没有,非耽误人家延铁的好事不可。啥好事?靳石松反问说,啥好事,一个人一辈子啥事才能称得上好事?邱健壮觉出点什么。腼腆地笑着转回身。起先,靳水香要靳石松和王庭柱帮个忙。靳石松问帮啥忙,王庭柱也说,对啊,军嫂,有啥事直说就是,除了那点事不能帮军哥忙活,别的啥事都行。靳水香拿书本打他,说,王庭柱就你话多,三句话不过就乱扯一气。王庭柱躲闪着辩解,军嫂,咋乱扯了,我那话虽然不中听,可事不就是那么回事。靳水香停止追打,一本正经起来,说她的床从家里拉来了,要他们两个去宿舍帮忙整理一下,别的还没拉来,先将就着点。王庭柱说行啊,将就啥,有张床啥事不就办了。靳石松就笑,说王庭柱,照你这么一说,非得有床才行啊,没有床就办不了事了。两个人对笑。靳水香红着脸道,靳石松、王庭柱,你俩还有个正经没有?两个人敛起笑,做出唯命是从的样子来到靳水香近前。靳水香率先往外走。王庭柱问靳水香,靳水香,连延铁也叫上吧。他愿意去就去。贾延铁忙不迭地站起身。靳水香斜眼看看邱健壮,咕哝一声,人家邱健壮咱是请不动啊。邱健壮本来准备谦让几句的,听靳水香说话的口气,又想起那天的情形,心里有些腻歪,骨朵着嘴没吱声。
啪地一声,墙上落下一块白生生的墙皮。三个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凝望房顶。靳石松说,天暖了,雨水一勤,返潮开了。王庭柱把脸转向他,可不,咱这学校一到夏天,有个地方就叫我害头疼病。啥地方?你猜。你是说英国的首都伦敦(轮蹲)那里吧。王庭柱一拍桌子,可不,那叫啥地方,简直是臭气醺天,别说打扫打扫肠胃了,一泡尿尿不完就忍不住往外跑,特别是下雨天,蛆虫遍地,白花花,乱纷纷,连个脚也落不下。靳石松捂起嘴皱着脸制止他,别说了,赶快别说了,再说我肚里的那两个荷包蛋就喷出来了!王庭柱换了话题,埋怨说,按说咱学校又不是没有清洁工,钱也不少拿,可就是不顶事,一个学期见不得两三回面。靳石松说,谁叫人家是咱吴校长的亲戚来。啥咱吴校长的亲戚,是吴校长他老婆家的亲戚。别管谁的亲戚,连上线就行,庭柱,你要是有这么点线线,早弄个级部主任啥的干干了。王庭柱大发感慨,真是一人得势,鸡犬升天啊,还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哪,干脆改成有人走遍天下无人啥事也不成算了,唉,这叫啥世道!靳石松也感慨,唉,咱学校的老师老实啊,咋能叫一个窝囊废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我刚毕业在张村小学那阵,伙房工也是校长的亲戚,管他亲戚不亲戚,只要不按时做好饭,我们住校的三个就找到校长门上,吃喝他几顿他就麻了爪了,把伙房工训得待我们像接天神一样,汤是汤,水是水,伺候得好着哪!王庭柱摇摇头,石松,张村小学咋能跟咱费镇中学相比,那么点小地方,连毛加屎弄不得三块五块的,那点官叫人家干人家也不稀罕干,咋比得上费镇中学,财大气粗,随便捞一把就够喝喝的,说一千道一万,不是咱老师孙,是权利那玩意作 怪啊,咱要是有任免权,谁干不好就叫他和尚搬家吹灯拔蜡,试试?靳石松咽下口唾沫,庭柱,别开导我了,这些事咱懂,你没见我成天没气没火的,接就着混就是,上次开校会,吴校长叫我写个发言稿代表咱学校的骨干教师发言我都没应。你没应有你的想法,不就是嫌麻烦啊,反正校会不校会的也就那么回事,发个言有啥了不起。靳石松认起真来,庭柱,我可不是怕麻烦,主要是心如止水不大想三想四的了,下学期,干脆我把这第二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也让给你,图个无官一身轻算了。王庭柱认起真来,石松,你这是啥意思,噢,你不干了让给我,我王庭柱成了捡破烂的了,再说,再说你说了也不算啊。靳石松摆摆手,庭柱,咱不提这烂事了,哎,延铁咋还没回来,可别弄出啥不妥的事,叫靳水香说咱俩把延铁扔在那里不怀好意,延铁这毛头小子!不会吧,第一次染上这事,心纯着哪,连那几个地方都不敢碰,咋能乱来。可也是,靳水香又不是没经过那阵势,若真有意,说不定还嫌贾延铁拖泥带水太讲究章法哪。可真是,延铁那慢腾劲,不伸手扶一把,都准弄不到正地方,放心吧。
贾延铁回来,微眯着双眼,面带倦容,额上的发根湿乎乎地泛着潮光。来到座位,贾延铁的上半身便失去支撑一样瘫软到桌上,一副呼呼大睡的样子。延铁,你咋了?王庭柱问。没咋啊。没咋咋趴到桌上,像干了啥大活似的。靳石松也问,延铁,活不多啊,不就是搬了搬床,我和庭柱都弄好了,你跟靳水香打扫打扫卫生就是,咋能累成这样。有点不得劲。贾延铁扭动一下上身,一只手向外探了探,耷拉到桌沿上。王庭柱和靳石松相互看看,脸上撞出两个类似的笑。靳石松压低声音,庭柱,过去问问他。王庭柱干咳一声走到贾延铁跟前。贾延铁懒着身子让座,被王庭柱制止了,说,你坐就是,问你点事。啥事?延铁,那事咋样。贾延铁点点头。有没有进展。贾延铁又点点头。王庭柱一眦牙,延铁,进展到啥程度了?贾延铁还是点头。王庭柱抬手用力拍一下他的肩膀,操,你光点头我知道啥意思,你又不是哑巴,我也不懂哑语啊。贾延铁咧嘴一笑,王老师,那事行了!行了?王庭柱面带疑惑,延铁,你主动还是她主动?贾延铁点点头。王庭柱又拍一下他的肩膀,操,你一个劲地点头做啥,你就不怕把你当哑巴卖了?贾延铁坐直身 ,向一边靠靠。王老师,我和靳水香那事行了。王庭柱伸开两手做一个搂抱的动作,说,延铁。你和靳水香是不是这样了。贾延铁摇摇头。要不就是吃口条或者摁电铃了?贾延铁满脸诧异,王老师,吃口条是啥,摁电铃是啥。操,你连这个都不懂,吃口条就是亲嘴,按电铃……王庭柱扭脸看看靳石松和邱健壮,压低了声音,按电铃就是摸靳水香的奶子啊。贾延铁连忙摇头。王庭柱甩开两手,满脸失望,操,还说行了哪,听你这话音,还八字没一撇来。贾延铁拿舌头舔舔嘴唇。王老师,结婚原来是那么回事啊。王庭柱话露讥讽,操,弄了半天你连丝荤腥都没闻到,别说滋味了,还那么回事那么回事的说得倒挺老道。贾延铁一脸傻相,王老师,靳水香扯我的裤腰带来。王庭柱略一吃惊,立刻来了兴致。靳水香扯你的裤腰带做啥?贾延铁底气十足起来,还能做啥。王庭柱目瞪口呆,操,你俩这事弄得可蝎虎,真是开门见山直捣黄龙府啊!
靳石松笑滋滋地走过来。延铁,这么不经折腾,这么点小事就累成这样,起先我还以为你得了病了哪。贾延铁咂咂嘴,你们不知道,完了后,我都快出屋门了,她又把我唤回去,我都晕头转向了,人家对咱真有意思。王庭柱哈哈大笑,怪不得,原来放了个双天炮啊!靳石松也笑,这回可好,叫靳水香来了个顺手牵羊,逮着了!贾延铁突然冲王庭柱和靳石松摆摆手。王老师,靳老师,别说了,靳水香倒好快回来,叫人家听见多不好意思。王庭柱和靳石松笑嘻嘻地往回走。回到桌前,王庭柱远远地招呼,延铁,晚上可得请客啊。对啊,可得好好庆祝庆祝,庆祝延铁告别处男,走向新生活。靳石松也说。贾延铁连忙点头,拿手朝门口指指。别说了,别说了,她倒好快回来!
11
周六上午,当邱健壮拘拘谨谨地倚在她的柜台前时,她的脸上爆开一脸的惊疑。她镇静下来,用了平静的口气问,要买衣服啊。不买。正好那边过来一个妇女,,她笑脸迎过去,把邱健壮冷到一边。那位妇女买衣服的欲望一点也不强烈,挑挑捡捡,问这问那,仿佛是专门来打听价钱的。她耐心地应对,说现在不急着买的话,随便看看就是,要是相中了哪件,给你留着,没有相中的,等下次进了货再来看看。还主动选定一件要那位妇女试穿,妇女不好意思,说怕弄脏了。脏不了,脏不了,穿穿试试就是。妇女受了鼓舞,拿眼在衣服上粘了 粘,脸上现出一副不试白不试的坦然相。接连试过几件,妇女试衣服试上了瘾,这一件还没脱下来,眼睛已盯上了下一件。邱健壮耐不住了,抬手招呼说,请过来一下,我要买衣服。试衣服的妇女催促她,闺女,快去吧,别耽误了做买卖,俺自家试就行。她板起脸走过来。哪一件?邱健壮随便指指。她拿过衣服,邱健壮去接时,手不由自主地靠向她的手指。她赶忙松开手,衣服惊魂失魄地被邱健壮捉住。多少钱?一百二十块。邱健壮从兜里摸出一百元钱,有些不知所措。她开口道,一百就一百吧。邱健壮递过钱去。她警觉地看看邱健壮的手。放在柜台上吧。邱健壮没了呆下去的理由。旁边的妇女正试穿上一件衣服挤眉弄眼地对着镜子自我陶醉。
出了洛镇商厦,邱健壮有一种意犹未尽的不满足感,神使鬼差地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就停下了。他想再往她的柜台前去,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今天的天气十二分得好,阳光从无遮无拦的天空倾泄下来,纯净,温暖,把个洛镇淹没在一片金黄里。邱健壮怀里夹着一件新买的衣服在洛镇商厦门前的台阶上徘徊不定,斜眼看见东边的树荫里坐了不少人,其中浑身脏垢的一个正拿手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其余的都伸长脖子倾听。是卖油老汉。邱健壮信步走过去。卖油老汉看见他,友好地打招呼。小伙子,那事咋样了?啥事?卖油老汉拿两个手指拱到一起,对鼻子的事啊。其余人失声大笑。邱健壮脸一热,找个位置坐了。卖油老汉还看着他。小伙子,我不是跟你说过,得抓紧啊,过了那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一个大汉子家别缩头缩脑的,光守着树桩等兔子往上撞咋行,得主动点!有人插话,老哥,镇上那事你估摸着能行啊,一个月,哪里弄这么多钱去!另一个接着说,对啊,钱又不是坷拉块,两千多万哪。老汉一梗脖子,不行也得行,上面说了,一个月必须完成任务,如果完不成,丢官的丢官,降职的降职,这事我看不好糊弄,电视里整天反腐倡廉反腐倡廉地喳呼,还能光滑溜滑溜嘴,得来点真格的才行。老哥,话是这么说,到头来谁知会咋样,听说这里一把手来头大着哪,就是出了事也不能把他咋样,倒是二把手不大走运,刚提起来,还没扎稳根。老哥,这事我也听说了,听说一把手把弄钱的事统统推到了二把手身上,说如果任务完不成对他也没多大影响,顶多调出洛镇,在哪里都有官做,倒是二把手得小心着,万一有个闪失,一辈子也起不来了。二把手慌了神,做梦都是弄钱,亲戚刘门也跟着倒霉,过去沾过二把手的光,现在不能撒手不管啊,万一二把手栽不了跟头,有啥事就不好意思找他开口了。卖油老汉握一握拳头,唾沫星四溅,不管想啥办法,得弄到钱就行,说句实话,我风里来雨里去,挣的那几个钱,都存在这里的基金会了,一听说出事,我好几晚没睡着觉,这可是我的血汗钱啊,操他娘,在外面还得强装笑脸,怕街坊邻居知道了看热闹。说到这里,老汉咬咬牙,我早合计好了,若是这钱真要不回来,我非打起背包去北京不可!去北京做啥?找江泽民啊,江泽民知道了这事,一生气,打个电话,他们非得把从咱老百姓身上捞的昧心钱拿出来垫上不可,眼下咱这里这些当官的,哪一个家里不称个百儿八十万。有人泼冷水。老哥,你以为找江泽民跟找咱这里的村干部一样,咱这里巴掌大的地方,顶多串几个门子就找着了,人家可忙着哪,你没看见电视上的新闻联播,今天跟乌拉圭谈话,明天轮到阿尔及利亚了,后天阿根廷人又来访问,大后天土耳其又找上门来了。老汉不服气,万一有个闲空哪,走到窗台前喘口气的功夫,猛不丁从楼上瞥见我在大门口等他,见我老汉可怜,跟警卫员一嘀咕,警卫员再跟看门的老头摆手,这事不就成了!众人大笑。
笑浪过后,离卖油老汉远点的人咕哝说,不知谁给二把手出了个损招,要洛镇的老师集资,每人两万,这不是要当老师的命啊!是有这么回事,镇上吃财政的,像公安了,税务了,工商了,人家直接从上面领工资,镇上管不着,就剩下当老师的在镇政府下颏底下捡豆粒吃,这下可逮着了,你不集资,不集资就扣工资,老老实实集资,到时多少还给几个利息,若扣工资,一分利息也没有了!这不欺负人啊,有个正式工作的,就当老师的没啥油水可捞,顶多教好了学生学生家长表示点意思,三两杯酒就叫他高兴得了不得。你这话我信,我那侄子做生意,断不了请人吃饭,他说的才有意思,他说请老师得用大盆盛菜,十个八个的盘子不顶用,一小阵就叨光了,请税务、公安和镇上的人,准备点好酒叫人家尝尝就行,再好的菜根本吃不动,我说光喝点酒才几个钱,可省老了,我那侄子一龇牙,叔,你这就不懂了,你知他们喝的啥酒,一盅酒能请老师两三回。众人哗然。离卖油老汉远点的人叹口气,唉,我姐夫就在咱洛镇中学当老师,前些天去家里找我,说他们学校制定了集资奖惩办法,三天内交上集资的,以后作为学校中层干部发展对象,六天内交上集资的,一学年记全勤,十天内交不上只好扣工资了,现在不是兴下岗啊,不按时交集资的,在下岗问题上优先考虑,我姐夫那么大把年纪的人,说着说着就小孩似的哭开了,泪不断线,没办法,把两个孩子打发出去,前天还不赖,借来五百多块,昨天借来不到三百块,今天还不知能凑多少。有人愤愤不平。简直没个王法了,到上面告他们去!咋告啊,镇上早跟派出所串通好了,各个路口都有眼线,一发现可疑的人马上往回赶,不听话的找个因由关起来,功劳大的还有奖金,派出所的人可活跃了,瞥足了劲要弄个滴水不漏。对了,人出不去不会打电话,电视上一暴光全中国的人民都知道了,说不定江泽民正好看电视,这下好,省下老哥往北京跑了。这办法也不行,当老师的人不比咱脑瓜灵,早跟电视台联系过,你猜电视台的记者咋说,人家说得台长同意了他们才能下来采访,台长不点头他们谁也下不来,咱镇上早打通关系跟台长说好了,台长答应电视台不插手这事。哎哟,原来电视台也是看脸色行事啊!
回到家,姐姐看见邱健壮怀里的衣服,迎上来。壮壮,给谁买的衣服?给你啊。姐姐接过衣服翻了翻。真是女式的,壮壮,你咋猛不丁想起给我买衣服。猛不丁,听你的话音,像是我从路上捡来给你的。姐姐笑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壮壮,你不是不愿逛商店啊。邱健壮拍拍胸脯。为了给姐姐买衣服逛逛商店还咋?姐姐试穿衣服。娘凑过来。壮壮,这衣服多少钱啊!一百块。姐姐吃惊地转过脸。一百块,我们分院有个同事,也买过这么一件,才五十块。五十块,一分钱一分钱的货,人家要价一百二十块来,幸亏我跟人家认识,没费口舌就降下二十块。姐姐摸索着衣服纳闷,一分钱一分钱的货,同事那衣服我仔细看过,跟这差不多啊。娘一边摸索着姐姐身上的衣服,一边后仰着上身看,自语说,美美真是衣裳架子,啥衣裳穿上也好看。姐姐转着身子说,这件衣服样式是不错,就是价钱贵了点。娘眯起眼从衣服上捡起一个线头,劝邱健美,美美,别怪壮壮了,壮壮跟你爹一样,那年咱家卖了一头肥猪,我给你爹三十块钱,要他给你俩扯衣裳,谁知他也给我扯回一块花布,跟外边你二大娘扯的那块一模一样,价钱可贵了一多半。姐姐想起了什么,问娘,娘,有件事我都忘记问你了,不说我爹以前放电影啊,咋不放了。娘抿起双唇笑。一束阳光穿过树冠落在娘的脸上,把娘的脸照得黄嫩嫩的。结了婚你爹就不干了,见天回来到黑灯瞎火的,嫌我在家里害怕,要不,说不定你爹也能在镇上混个一官半职哪。为啥?接替你爹放电影的那人后来当上镇上的宣传队长了。宣传队长,是宣传委员吧,这下可够我爹后悔的了。娘摇摇头,后悔啥,人家别人问他,你爹说的才笑人。我爹咋说?你爹说,放电影碰上个老婆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咱可担当不起。姐弟俩都笑。邱健壮说,幸亏咱爹没当上宣传委员,要是当上才难为他来,咱爹认得那两个字还不如咱娘多。姐姐说,这个啥难为的,我听镇上的一个熟人说来,现在镇上多少干点事的人根本不用写写画画,个人工作总结也是找人写的。娘猛然想起一件事。壮壮,你姑又来过,还是提的那门亲事,说人家在哪里看见过你,看着你挺忠厚,人家不死心,要你好好掂量掂量,我按你说的满口回绝了,你可别后悔啊。回绝就是,啥后悔的!
12
贾延铁和靳水香的关系在第二办公室日趋公开。靳水香一不在,贾延铁便不失时机地坐到靳水香的椅子上,或是痴痴地发呆,或是饶有兴味地翻看靳水香抽屉里的东西。靳石松突然问,延铁,你猜咱办公室哪把椅子坏得最快?贾延铁站起身左看右瞧,肯定地说,我看是邱健壮的椅子坏得最快。为啥?这个还不明显,邱健壮那把椅子破啊。贾延铁摇摇头,我看靳水香那把椅子准坏得最快。贾延铁面露疑惑,为啥?靳石松肯定地说,这个还不明显,那把椅子靳水香坐了你坐,你坐了靳水香坐,不是你压就是靳水香压它,一天到头不闲着,不坏得最快才怪来。几个人都笑。
靳水香下课回来,见贾延铁在她的座位上,走过来在贾延铁的背上亲昵地拍了拍,说怪不得腚底下常热乎乎的,原来是你烘着哪。王庭柱笑出声来,靳水香也斜他一眼。王庭柱, 啥好笑的?不是好笑,是眼热,看你两口子恩恩爱爱的,我刚结婚那阵都没捞着这么粘糊过。贾延铁往旁边一让,两个人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掰手腕。靳石松带头围过来。掰来掰去,贾延铁总是输。靳石松沉不住气了,延铁,咋弄的,连个女同志也掰不过。贾延铁替靳水香说话。女同志咋,不说女同志能顶半边天啊。王庭柱不服气,如果妇女能顶半边天,那咱男爷们也只剩下半边天了,我就不信这个理,延铁,让让,看我非掰过靳水香不可。贾延铁连摆手加摇头。王老师,别了,要掰你和靳老师或者邱健壮去掰吧。王庭柱板起脸,敲敲靳水香近前的桌面,水香,看见没有,延铁护得你多紧,连掰手都不叫。靳水香红起脸,流光溢彩地笑。
级部主任耿介发推门进来。王庭柱搭话说,耿主任,又来考勤啊,不是考过了。耿介发冲王庭柱笑笑,转脸对贾延铁说,贾延铁,吴校长找你,要你到校长室去一趟。吴校长找我,有啥事?不清楚,去了不就知道了。贾延铁恋恋不舍地从靳水香的另一半椅子站起身。几个人抬起头专注地看耿介发和贾延铁一前一后往外走。门一关上,王庭柱问靳石松,石松,他俩从后边猛一看,谁比较有个官样?当然是贾延铁了。靳水香嗤地一笑,看着有个官样,一说话可就露馅了。王庭柱说,人家延铁就这软性子,文绉绉的,人可不坏来。可真是。靳石松附和说。靳水香反问一句,人家也没说贾延铁坏啊?说完嘶哈一声,纳闷说,不知吴校长找贾延铁啥事。靳石松也纳闷。王庭柱说,水香,莫非吴校长知道了你和延铁的事,做他的思想工作,要你们注意影响。靳石松说不可能吧,这事就咱办公室知道,对了,水香,延铁在你这里住下的那几晚,有没有做得隐蔽点,别叫人碰上。靳水香否认说,没有啊,每回我都再三问过他,他说进我宿舍时,周围连跟人毛也没有。靳石松笑道,延铁说话真有意思,他咋知道连跟人毛也没有,说不定就有叫风吹到这里的头发茬啥的。靳水香连忙制止说,靳石松,别乱嚼舌头了,捉摸点正经事。靳石松敛起笑。靳水香身子一动不动,眼上的黑睫毛眨个不停。王庭柱爽朗地一笑,开导说,咱别钻死牛角了,有些事在不知道结果前,越捉摸越深奥,等谜底一出,拉屎等来一个屁,针尖大的一点事,白费了那番脑筋,举个例子,那天校长室的范为民来叫我,说有我的电话,北京来的,我一听懵了,我和北京连根毛发丝的联系都没有,谁会给我来电话,从第二办公室到校长室这点路,我的脑瓜不知转了多少弯,好的也有,孬的也有,好的叫人恣煞,孬的叫人吓煞,拿起话筒一听,是我舅子打来的,他去北京出差,在宾馆里闲着没事,找我啦几句闲呱,你们猜他问我啥。问啥?他问我七大洲是哪七大洲,四大洋是哪四大洋,说他们昨晚喝酒,里面还有个副所长,硬是没人记起这问题来。靳水香说,王庭柱,你舅子不是个专科生啊,这点小事还答不出。专科生,本科生还咋,成天在酒缸里泡着,那点知识早麻醉没了。靳石松大发感慨,管这个做啥,说不上七大洲四大洋照样跑到北京住高级宾馆,你背过圆周率小数点后的几十位数字又咋了,还不是整天在巴掌大的小镇上瞎转悠!
从校长室回来,贾延铁昂首阔步,挺胸直腰,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靳水香迫不急待地问,贾延铁,吴校长找你做啥?咱俩的事。咱俩的事,他咋知道?陈小奇启发式教学启发出来的。陈小奇是初一的英语老师,到初一、三班上课时,要同学们把书合上,将“被子”的英语单词写在黑板上,问这个英语单词的汉语意思。同学们都答不上。陈小奇说,好了,今天我要用启发式给你们上课,大家要好好开动脑筋,这样记住的单词到老也忘不了。陈小奇唤起一个同学,问,床上是什么?学生答,床上,床上是床单。床单上哪?床单上是靳水香老师。那,靳水香老师上面哪?是贾延铁老师。陈小奇训斥道,当学生的按说对老师不应该提名道姓,就是提名道姓,靳水香老师上面应该是被子啥的,咋成了你们贾延铁老师。同学们理直气壮地说,就是贾延铁老师,我们看见来,不信你问陈元昆。陈小奇觉出了蹊跷,下课后找那几个同学一审,才知道他们从门缝偷看了靳水香和贾延铁。陈小奇经常去校长室打扑克,一高兴把这事跟吴校长说了。
靳水香慌乱地问贾延铁。贾延铁,吴校长对你说啥来?没说啥,只是问我咋和你络络上的。你咋说?该说的就说了,反正我是铁了心,大不了调出费镇中学,到下面的小学里去,反正这里这一烂摊子也没啥干头,去就去。贾延铁叮嘱靳水香,水香,吴有为有可能找你,别怕他,没啥了不起!
13
接连几天没在路上遇见她,邱健壮的心里空空荡荡。她咋了?邱健壮的思想里填满了问号。有时这些问号僵硬成铁钩,向四面八方撕扯得他头昏脑胀。好不容易熬到了周六。吃过早饭,姐姐推出自行车,拿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邱健壮凑过来。姐姐,到哪里去,你不说这个星期天歇班啊。去趟牛牌村,那个病号的情况有点不好,不行得抓紧时间住院。姐姐,这事你跟你们分院长反映过没有?咋没反映,根本放不到心上,人家正忙着跟老婆离婚哪,坑几个钱就烧包,我们分院的小翟也真是,倒底看上他哪里,要能耐无能耐,要长相无长相,胖得跟个打了激素的西红柿似的,对家里无情无义,单位上搞的一团糟。姐姐越说越生气,甩开抹布抽打自行车的后座,腾起的尘埃飘飘悠悠拥挤进阳光里,周围的阳光也显得沉沉重重了。姐姐,你发工资没有?发了。我想用用。你没发啊。发了,不太够。姐姐感到意外,说壮壮,花这么多钱,你要买啥?姐姐,你先别问,到时我再跟你说,你的工资哪?给娘了,不知存上没有,你去问问。邱健壮去找娘,从门玻璃上看见姐姐好看的身影一闪而过。
邱健壮问娘姐姐的工资有没有存上。娘说,我正要问你来,领回工资了吧,我给你俩一块存上。邱健壮支吾说,娘,这个月的工资存不上了,我有点事,连姐姐的工资也得用用。娘满脸疑惑,壮壮,花这么多钱,做啥?先别问了,娘,慢慢你就知道了。娘拿眼瞅瞅邱健壮。壮壮,娘知道你不会乱花钱,可这事娘就是想不开。想不开就别想,反正以后就知道了。邱健壮傻笑着看娘。娘的疑惑渐渐移到脸上的皱纹里。
邱健壮去洛镇商厦的路上,遇见贾延铁。贾延铁骑着自行车飞一样从那边过来,看见邱健壮,猛一踩刹车,歪歪斜斜地停在邱健壮近前。邱健壮,哪里去?贾延铁啊,到洛镇做啥来!贾延铁满脸红光,头顶的头发被风吹得蓬蓬松松,使整个发型显得有些滑稽。到我姨夫家去,我姨夫在洛镇法庭,跟他打听打听离婚的事,看看咋办好。邱健壮关切地问,贾延铁,这事你和靳水香商量好了,靳水香真的要离婚?贾延铁双腿夹着自行车的横梁,前倾着身子,说先侦察侦察地形,到时一鼓作气就是!贾延铁的脸上白里透红,灼灼地漾起一波波醉。贾延铁,去我家坐坐吧。不了,以后再去吧,现在满心思都缠到这事上了,别的提不起情绪。贾延铁满脸喜气,邱健壮,你看我和靳水香咋样?行,行啊。贾延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开导邱健壮。邱健壮,以后得活泛着点,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现在是啥形势,书呆子不吃香了,按说有几方面你的条件比我好,可人家靳水香为啥偏偏看上我。邱健壮没了话。贾延铁自言自语起来,别看靳水香是个二手货,其实传出去没啥不光彩的,人家连在大地方做军官的都不愿跟,铁了心要跟咱,咱有啥丢人的,更不用说人家还是个吃工资的,霜打的郁金香咋弄也比土里土气的地瓜花金贵啊!
走进洛镇商厦西边的时装走廊,邱健壮不偏不斜正好撞到她的眼上。她慌乱地背过身。邱健壮感到双腿充了气一样轻飘飘地向上浮升,他稳了稳神,环视一下整个时装走廊,径直朝她走去。她背靠着柜台一动不动。隔着柜台,邱健壮猛地找着了在路上与她擦肩而过时的那种感觉。蓝天。白云。急匆匆的行人。踩着庄稼棵深一脚浅一脚四处游荡的风。整个洛镇商厦不复存在了,只有她,和横在他和她之间的柜台宽的距离。他猛地涌起问她一句什么的冲动。却怎么也想不出,他的脑瓜要炸裂了。她轻咳一声,身子像是动了动。他看见了她耳垂上的那枚小坑,浅浅的,像一朵神秘的小花,令他生出躲到里面呼呼大睡一觉的想法。小牛,人家要买衣服哪,你背着身做啥!那边柜台的主人打发走一位顾客喳天呼地地过来招呼她。小牛。他在心里唤了声。
她犹豫着转过身,两眼盯着右手上的掌纹,声音低得像从远处传来一样。买衣服啊。他应了一声。她问哪一件。哪一件也行。她草草看他一眼。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一抹小小的但很浓重的阴影,连忙改口说,上面那一件。同时抬手指了指。她把衣服拿给他。他接过衣服,笨手笨脚地在柜台上折叠。我叠吧。她拿起衣服,只几下就叠好了。他傻乎乎地看她,微张着嘴欲言又止。她问,你咋不走。还没给钱哪。她顿了顿,你走吧。见她要转身,他忙不迭地说,我还要一件。哪一件?那一件。她主动为他叠好衣服,抬头见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她,刚要转身,他又开口了,那一件。接连为他叠起一大摞衣服,她突然放开板着的面孔,笑道,这么多,她穿得了啊。他不说话,笑着看她。她又说,这里的衣服不适合她穿,到北边看看吧,那里的衣服高档些。他问,她是谁?她低下头,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那天我在路上碰见你俩来,她真好,在哪里上班啊?邱健壮愣愣神,蓦地想起和姐姐去牛牌村路上遇见她的事,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胸腔里豁然开朗起来,像停电的夜晚,正摸着黑突然来电一样。那边柜台的主人凑过来,看看柜台上的一大摞衣服,问邱健壮,你家开服装店啊?没开啊。那你买这么多衣服做啥?穿啊。邱健壮转向她,说先买这些吧,算算多少钱。她勉强动了动身,拿手指在衣服上翻了翻。共十件,每件四十元。那边柜台的妇女瞪大双眼,小牛,你犯病了,每件衣服进货就四十元。邱健壮从兜里摸出一大把钱按到柜台上,转身就走。她慌慌地说,等等,我找给你钱。不用找了,以后说吧。
晚上,姐姐在邱健壮屋里看见那摞衣服,吃惊地问,壮壮,哪里来这么多衣服?邱健壮笑着不说话。姐姐急了,壮壮,倒底咋回事?邱健壮说,姐姐你别急,支支吾吾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姐姐听了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说,壮壮,你这劲头,叫人觉得憨,又叫人感动,可惜人家不知道你这份心思,不行抽空我去找她,跟她啦啦。邱健壮连忙制止,姐姐,本来好好的,猛不丁就不理我,准是因为你。因为我?那次我跟着你去牛牌村,遇见她,她可能误会了,以为咱俩……姐姐愣愣神,嗤地笑了一声。壮壮,真有这事。我捉摸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
姐姐说洛镇商厦三楼时装走廊的那些柜台都是租赁性质,不属洛镇商厦管,各人自主经营,按合同交租赁费。邱健壮噢了一声,说怪不得三楼的人不和下面的售货员一样统一制服啊。姐姐提醒似地说,壮壮,说白了,她可是一个个体户,没有正式工作啊。邱健壮毫不在乎,个体户咋,我是冲着她的人,又不是冲着她的工作。姐姐连忙点头,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醒他考虑周全些。我早考虑好了,姐姐。姐姐皱起好看的双眉来回走动。邱健壮赞叹说,姐姐,你的眉毛真好看,不知道的人说不定还以为你咋修饰来,其实你连一丝一毫都没动。姐姐笑道,别给我灌迷魂药了壮壮,还是考虑考虑你的事吧。邱健壮从床沿上站起来说姐姐,我早拿定主意了,就算是破釜沉舟吧,我准备努力争取一下。咋争取?我看来,她那里的生意也不算好,主要是有的柜台乱要价,买衣服的人去了像到大海里游泳一样,踩不着实底,信不着了,我想法弄个本钱,把她的衣服全买下来,要她帮我运回家,姐姐在家等着,回来后,当着她的面我叫你一声姐姐,水落石出,用不着咱解释她就啥都明白了,姐姐,看你的了,留她在咱家吃顿饭,事情不就有了转机。姐姐咧咧嘴,壮壮,你可真敢想,买回那么多衣服咋办?这个还不好办,门口的张叔在商业街不是有两间房子要往外赁啊,咱赁过来把现成的衣服弄过去,不用扎戏台了,叫她接着干就是,只要价钱不就不离,说啥也能混碗饭吃。
姐姐沉吟一会,若有所思地问,壮壮,如果人家对你根本没这心思咋办?邱健壮坚定地摇摇头,不可能,姐姐,绝对不可能!姐姐固执地说,壮壮,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凡事咱得考虑周全些,万一人家对你没有这意思哪。没有……没有再想别的办法,反正我是把这事看成一辈子最大的事了,考虑万一做啥。姐姐轻咬下唇,好看的双眉跃动了几下。壮壮,你的态度这么坚决,我也弄不准这事是不是离谱了,我支持你,钱的事别犯难,我去跟咱娘说,叫娘把他给咱俩存的钱都取出来,反正那钱也是为了咱结婚用的。邱健壮高兴得脸上流光溢彩,姐姐,我可太谢谢你了,这事如果你不出面,咱娘肯定不放心。姐姐转身往外走,邱健壮突然提高声音,姐姐,别动!姐姐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壮壮,咋了?姐姐,你这姿势太好看了,除非她,没人赶得上!姐姐回过神来,大呼小叫的,还以为咋了,我看你是鬼迷心窍,干脆说姐姐赶不上她算了,拐弯抹角做啥,你是我弟弟,找个比我漂亮的弟妹,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哪。邱健壮来了认真,姐姐,我真不诓你,在我所见的人中,就你俩最好看,当然还有咱娘,咱娘跟你俩不在一条线上,没法比,姐姐,你和她真是各有千秋,分不出高低,一双手上的两个大拇指。姐姐笑着往外走,又被邱健壮唤住了。
姐姐,这段时间我心里乱糟糟的,有件事忘了问你。啥事?十字路口跟你说话的那人是谁?哪个十字路口?通往费镇那里的那个啊,好几早晨上班,看见你跟他在那里说话,看那投入的样子,说是你叫我不敢相信,说不是你吧,又是眼睁睁看见的。姐姐微红了脸,折回身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壮壮,既然你跟我坦白了,我也不瞒你,我在跟人谈恋爱哪。邱健壮一拍床沿,真的姐姐,我和咱娘还以为满天底下也没有叫你看中的哪,哪里的?镇上的,在镇上做秘书。姐姐,是谁介绍给你的?没人介绍,在路上遇着的,其实这事我也跟你露过,你没放在心上。
姐姐说他在路上跟她撞了车,其实也没撞上,她吓了一惊,车歪倒在路上。他执意要赔她一辆新自行车,她不肯,两个人在路上僵持不下,都迟到了。以后在路上遇见,他总是死死看她,起初她觉得好笑,后来就有些心神不安。一次,与他擦肩而过时,他扔给她一封信,她本不想拣,可走了一里来路又鬼使神差地返回来。他在信上约她到分院后面的玉米地里见见面,她本不打算去,可到了约定地点又鬼使神差地去了。姐姐说他很特殊,跟他说话挺有意思,便和他交往下去,其实交往得也很简单,路上见面,愉快地打个招呼。如果轮着他值夜班,他便要她第二天早晨上班时在十字路口站站,赶过来跟她说几句话。姐姐说,一件小事使她彻底把他摆到了恋人的位置上,单位安排他去出差,接连几天没见面,出差回来他便风尘朴朴地赶到分院,拣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远远地凝望她在玻璃上模糊的影子。快到下班时间,一只蜜蜂在外面的窗玻璃上逗留,她打开窗子,猛不丁看见塑像一般的他,把她感动得不得了。
邱健壮评价说,跟我一样,痴心汉子一个,姐姐,你们发展得顺利吧。顺利,不过眼下有点小麻烦。啥麻烦?镇政府不是要进行机构改革啊,下来不少人哪。咋,他也要被精简下来。还不明确,不过很有可能,他在里边没根没底,材料写了几麻袋,一把手当省劳模的材料也是他写的,这些有啥用,顶多是人家手里的一支笔,七、八年了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公务员,听说要想不被减下来,弄个一官半职的才牢靠,我劝他别担心,减下来就减下来,这光景在哪里不能混碗饭吃,他转不过弯来,说在镇上干了这么些年,别的本事没学会,倒养成一个吃茶看报纸的懒毛病,再就是跟人尔虞我诈说瞎话了,到了社会上还不成了废物,我说废物就废物,到时我养活你,他接受不了,说那样的话他就枉为一条汉子了。邱健壮面带焦虑,姐姐,难道没别的办法了?办法倒有,他没敢跟我直说,只是旁敲侧击地点了点。啥办法?他说镇财政所长的女儿追了他好几年,就是镇广播站那女的,他没应,现在镇上开了锅,都明打明地四处活动,如果跟女广播员逢场作戏地有所表示,弄个位子很有把握,财政所长腰杆壮着哪,号称洛镇的三把手。邱健壮问姐姐,姐姐,你咋跟他说?姐姐说她拨回头去就走了,他在后扯破嗓子喊她她也没回头。
14
邱健壮上完课回到第二办公室,办公室里乱作一团。贾延铁趴在桌上泣不成声,两肩一起一伏,强烈地耸动。头发零乱不堪,像被大风肆虐过,后脑勺上露出一道V型的明光光的伤疤。王庭柱一手拍打着他的脊背,一手比比划划地劝他。延铁,啥伤心的,权当是做了一个恶梦!靳石松也在一边劝。真是的,延铁,吃一堑长一智,她配不上你这么哭天喊地的伤心,赶快把泪擦擦,叫人家看见笑话!邱健壮问咋了,王庭柱吐口唾沫,恶狠狠地骂起来。那个不要脸的小淫妇啊,本来就不打算跟人家延铁结婚,馋得受不了了,母狗一样勾引人家延铁,一有风吹草动就翻脸不认人了!靳石松也骂,太不象话,玩弄起大老爷们来了,想吃野食大道上有的是,咋好意思祸害正经人。邱健壮悄悄问靳石松,靳水香咋不在办公室,到哪里去了。躲进宿舍了,她还有脸见人家延铁啊,干脆找找吴校长把她弄出第二办公室,省得叫延铁一看见就伤心。王庭柱抬起头,说石松,这事我和你去找吴有为。贾延铁颤巍巍地仰起脸,脸被泪水和清涕弄得一塌糊涂,眼圈赤红,肿胀得像两道刚刚止住血的伤口。王老师,靳老师,我完了!话音刚落,哽咽着扑到桌上。
靳石松和王庭柱没了主意,抓耳挠腮地在办公室的空地上走来走去,边走边骂。这个恶心淫妇,糟蹋了一个好端端的处男,按说得叫他赔偿延铁青春损失费!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不行给她男的写一封信,就说她在家里不守本分,一晚上也没闲着,男的知道,非修了他不可!邱健壮凑到贾延铁跟前,哭腔哭调地劝他。延铁,别难过,我早就看着你俩不合适,没影的事,咱还年轻,说不定啥时就碰上合适的。贾延铁突然坐起身,摇摇晃晃的,像一截迎风而立的树枝。靳老师,你说要是她男的把她修了,我这事还有没有希望?靳石松咽下嘴边的话,看看王庭柱,苦笑说,延铁,咱这是说说气话,她孬归她孬,咱可不能做这孬蛋的事,再说,伤一回心还不够啊 ,她即便回心转意了,咱也不能再要她。王庭柱说,就是,犟扭的瓜不甜啊,延铁,靳水香一看就带着股冲天的浪劲,今天和你,明天还不知和谁来,生就了的骨头长就了的肉,我看她这几天往校长室跑了好几回了,说不定向吴有为卖弄风骚,给他点甜头,好叫他不把这事弄大,怕她婆婆家的人知道了。贾延铁脸一窘,噗地又扑到桌上。
咣当一声,靳水香办公桌跟前的一扇窗子被风推开,办公室里纸页翻飞。墙上的中国地图沿墙滑下,松松跨跨地堆在墙跟。贾延铁桌上的一大摞作业本倒下,撞着了墨水瓶,墨水瓶在桌面滚动,靳石松看见了,一个箭步过来抢救,啪地一声,墨水瓶在地上溅起一片鲜红。一只蝴蝶从窗口飞进来,在办公室里环绕一周,轻轻落在靳水香的桌子上。王庭柱看见了,喊道,靳水香来了,教训教训她!高举起手小心翼翼地向那边靠近。靳石松和邱健壮扭过头,几乎同时捂不住脸上的笑意:蝴蝶翅膀的花色和靳水香常穿的那件上衣的花色几乎一模一样。保证是靳水香的淫魂变的,来办公室侦察看我们有没有说她的坏话。靳石松跺跺脚,脖子上青筋暴起,骂道,靳水香,你这个不正经的东西,我就是骂你来,你咋着?蝴蝶被王庭柱惊飞,在空中不定向地乱飞。王庭柱也学着靳石松的样子骂。两个人高扬着直挺挺的巴掌向空中的蝴蝶逼近。蝴蝶向邱健壮那边飞去。王庭柱高呼,邱健壮,捉住她,小淫妇勾引你去了!邱健壮忙不迭地站起身。蝴蝶掉转方向朝贾延铁这边飞。延铁,逮住她,到你报仇雪恨的时候了!对啊延铁,别放过她,扒她的皮,抽她的筋,看她肚子有多少花花肠子。蝴蝶向贾延铁的乱发上落下,没有踩稳,僵着翅膀往下俯冲。延铁,机不可失啊!对啊延铁,该出手时就出手啊!贾延铁经不住靳石松和王庭柱催促,抬起头,蝴蝶正好俯冲到他的鼻窝处,他轻轻一抬手就把蝴蝶捉住了,低头一看,没好气地把蝴蝶摔到地上。蝴蝶挣扎着起飞。延铁,踩死她!快,延铁!贾延铁禁不住催促,狠命一跺脚,蝴蝶顷刻化为齑粉。王庭柱和贾延铁连连叫好。贾延铁死灰的脸上闪过一丝暖意。这下可叫延铁解恨了!可真是,这就是她玩弄男爷们的下场。办公室里顿时宽松了许多。
耿介发领着靳水香来收拾办公桌里的东西。靳水香像怕踩着地雷一样怯怯地从一边走。办公室里空前寂静。第一个忍不住话的是王庭柱。耿主任,这张办公桌的新主人是谁啊。空着吧,下学期再说。也好,耿主任,小学期可一定得安排到这办公室一个女大学生啊,给人家延铁包扎包扎伤口。耿介发笑,那得问吴校长,咱可做不了主。靳石松也开口了,耿主任,这学期第二办公室的人统考成绩不好的话,可得结合实际情况分析。结合啥实际情况?城门失火秧及池鱼啊,第二办公室一直那么团结,突然一个人惨遭不幸,其他人咋能安得下心。耿介发不说话,笑眯眯的嘴里像含着一块糖果。
靳水香和耿介发一走,贾延铁扭身看看靳水香空荡荡的办公桌,转回身,像一堵年久失修的墙,扑通张到桌上。王庭柱过来,三劝两劝劝出贾延铁哭丧般的嚎啕。邱健壮两眼红红地走到靳石松跟前。靳老师,你主意多,这事你得想办法救救贾延铁。靳石松苦着脸无可奈何地摇头。
王庭柱一拍胸脯,唉,看来我得做出点牺牲了,延铁,别哭了,不就是找个吃工资的老婆啊,这事包在我身上。靳石松和邱健壮抬头看他。王庭柱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粗但不够壮的胳膊,双手卡腰。我老婆函授学习时的一个女同学,阎王镇的,你们知道,阎王镇那熊地方还不如咱费镇条件好,那女同学托我老婆从咱费镇给她介绍个对象,说是教师也行,你们知道,我侄子今年师院毕业,寻思肥水不流外人田介绍给他来,那小妮子我见过,长得可不赖,细高个,皮肤不算白,却挺受看,尤其是那两个小肩膀,说不上哪里的窍,就是看着好看,看来现在得应应急,忍痛割爱了。靳石松一拍桌子,操,庭柱,你咋不早说,给侄子又不是给自家,你忍啥痛割啥爱啊!王庭柱一挥手,石松,你这话可不对,侄媳妇咋,跟儿媳妇有啥两样,娶个好侄媳妇,以后处着也顺眼啊。
贾延铁从桌上弹起身,眼巴巴地看着王庭柱。真的啊王老师,王老师你可别诓我!王庭柱脸一扬,看你说的,延铁,诓你做啥,我咋能往你的伤口上撒盐。贾延铁的表情很有一种破涕为笑的味道。王老师,这事咋办?这个还不好办,要我老婆给那边打个电话,约个时间在我家见见面,到时看你了,不过有言在先,我只提供活动场所,至于活动经费啥的,延铁,你可得破费点。贾延铁忙不迭地点头,行啊王老师,你开个单子我买就是。王庭柱倒背起双手,用了长者的口气催贾延铁洗把脸,说看你哭天抹泪的,叫学生看见多不好,有损人民教师的形象。贾延铁顺从地朝墙角的脸盆架走去,身子颤颤悠悠,两条腿像冲了气的两根胶布管子,令人担心气一泄整个身子会重重地摔到地上。
费镇中学第二办公室的气氛因为贾延铁情绪的变化有所活跃。王庭柱打贾延铁的趣,说延铁这家伙就是有福气,还没正式上战场之前先跟靳水香搞过军事演习了,到时子弹上膛,刺刀擦亮,直接投入战斗就是,不像咱,白手起家,摸着石头过河,浪费了多少大好时光。靳石松心事重重地说,庭柱,延铁这事咱也不能太乐观。咋不能太乐观?庭柱,不是我不分火候乱放冷枪,你敢保证延铁这事稳把死拿,延铁经不起折腾了,再来这么一回,看那劲头,非得把小命搭上不可。王庭柱不服气,石松,别杞人忧天,我估摸着问题不大,那小妮子 对我老婆说得可迫切了,恨不得立刻跳出阎王镇,说那地方不光人穷,干部也不是好东西,有句话我还没跟你们说,那小妮子说她刚毕业到镇上报到那天,一位分管文教的副镇长单独找她谈话,把椅子放到地中央叫她坐下,像寻腥的猫一样围着她转,还时不时地动手摸她一把,吓得她胆子都快炸了,她还说那位副镇长不在镇上好好干活三天两头往学校里跑,一见他来她心里就发毛,干脆躲进厕所不出来,唉,有时我都替她做恶梦,石松,你想想,一只羊羔真要碰上了恶狼,咋能逃得出狼的魔爪,人家现在是饥不择食啊!靳石松不以为然,庭柱,饥不择食也得分是啥食啊,实在是不能吃的东西,也不能糊里糊涂地吞下啊!王庭柱急了,石松,你这是啥意思,人家延铁一个白净净的小伙子,咋不能吃了?靳石松咽下一口唾沫。庭柱,你别急,咱都是为了延铁好,不是小看延铁,他这性子对异性确实没多大吸引力,靳水香就是个例子,如果延铁多少戳到她的痛痒处,说不定事情就不会这样,一个女人家,谁愿意好端端地守活寡啊,远水不解近渴,延铁不过是靳水香渴得没办法随便含在嘴里的一口白开水,不是吹,别看咱俩有老婆孩子的,谁要想上她的身的话,靳水香准对咱掉下腚来!王庭柱咂咂嘴,石松,你这话我信,好几次我觉察靳水香的两只眼一个劲地在我的裤裆里转悠,操她娘,咱不说了,还是说说延铁这事吧,我知道你鬼点子多,你说说看。靳石松胸有成竹地点点头,庭柱,我看这活动场所也别定在你家,干脆到饭店开个房间得了。到饭店开个房间?对啊,你俩口子吃点喝点,给他俩说开后就撤出来,叫延铁来个快刀斩乱麻,一针见血,一锤子定音!王庭柱满脸疑惑,石松,咋个一锤子定音法?嗨,这个还不容易,香槟也好,饮料也好,在里面放几片安眠药,延铁跟靳水香混了这么多天,啥没学会,到时小腿肚子一绷,不就一针见血了。王庭柱醒悟过来。操,你这招可真损。损啥,娶了人家好好待人家,不就将功补过了?
王庭柱犹豫不决,石松,这招能行啊?靳石松手一挥,咋不行,穷地方对这个看得重着哪,只要一针见血了,她非服服贴贴地跟你过不可,不像富地方的女人,越富的地方女人越不要脸,戳烂了也不在乎,提上裤腰带就跟没事人一样。王庭柱嘿嘿一乐,厚嘴唇包不住几颗大白牙。石松,你那外县的老婆是不是就用这法子钓来的?靳石松脸一黑,庭柱,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抓紧做做延铁的思想工作吧。谁小人之心了,这法子还不是你想出来的,延铁的工作还不好做,哪里有他选择的余地,被逼上梁山啊!说完叹口气,唉,在这方面,咱做人的就不如动物了,人家动物多好,无牵无挂,上了那劲随便找个对茬下手就是,也没有这清条那戒律的,这些清条戒律还不都是咱做人的自家约束自家的,自作自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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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壮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对他的态度突然发生了改变。远远地一照面,他就看见了她的那种令他痴迷的眼神,虽然不够真切,但他坚定不移地相信那是真的。果然,她没有背过身去,低了头面对面朝着他。待邱健壮走近了,她轻轻仰起脸,脸上的表情像一碗浓浓的红糖水。又要买衣服啊。邱健壮的情绪高涨起来,也回赠她一碗浓浓的红糖水。这回买二十件,还是三十件?全买下来!她顿住了,盛红糖水的碗像突然被什么碰了一下,碗里的红糖水急剧荡漾。等稍稍平静,她微低了头,喃喃道,都买了去,叫我在这里守空柜台啊。邱健壮倒干脆利落起来,咱不在这里干了,我在商业街赁了两间房子,到那里去干。……真的。真的!她抬头看看邱健壮。那我可要收拾起来了。收拾就是。邱健壮绕过柜台,踩上板凳摘高处的衣服,她被动地接过来放在柜台上。待她主动接邱健壮手里的衣服时,柜台上已摞了厚厚一层。邱健壮从板凳上跳下,对着满柜台的衣服发愣,恍惚间像过了百年千年,一切的繁梢末节都掠去了。你咋了?没咋,我真有点受宠若惊,简直不敢相信。那你相信啥?相信,相 信小鸡岭,百丈崖,还有加油站门口那几棵小杨树。她抿起嘴笑,碗里的红糖水更浓了。旁边柜台的女主人一惊一诈走过来。小牛,咋收拾起来了?不干了。正干着好好的,咋猛不丁就不干了?有点累,歇息几天再说吧。哎哟,小牛,咱可是跟人家签过合同的,现在还不到期哪!按合同付给人家钱就是。女主人侧过身子看邱健壮,惊呼道,这不是前些时候一回从你这里买过十件衣服的那人,小牛,他是你啥人?她笑而不答。女主人拿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哎哟,那天他来给你当托啊,小牛点子可真多,以后咱也使使这法!
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从三楼往下走,迎面而来的人睁大眼睛朝他们看个不停。来人过后,邱健壮悄声问她,你觉着他们朝咱看啥。看咱的包啊。我估摸着他们是在打量我配上配不上你。她抿嘴一笑,悄声慨叹,她和你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她是谁?还有谁,那天在小鸡岭上给你推车的那个啊。邱健壮笑了,你猜她是谁?你姐姐吧。你咋知道?胡猜的,要不放着那么好的人不要,来找我做啥。邱健壮就笑,姐姐可把我害苦了,害得我那么长时间没睡个囫囵觉。为啥?为啥,得问你啊?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对不起啊,那天你来买衣服,开口就要了一百二十块,也不知咋搞的,恨不得张大嘴狠狠咬你一口。邱健壮就笑,我倒挺高兴,心的话,没费口舌人家就给咱减了二十块。有人拦在前面要看包里的衣服,她看看邱健壮。邱健壮说,以后到商业街上的天南地北时装店看吧,现在没功夫。哪个时装店?天南地北时装店。天南地北,我咋没注意过?前面的人让开身,讪讪着往上走。她问邱健壮,连店名字都取好了?哪里,随便诌的,成天上下班天南地北地跑,不知咋的,顺口就溜出来了。这名字倒挺有意思。有意思咱用这名就是。
下到一楼,她去财务室结帐,邱健壮站在东边的侧门前等她。侧门的台阶赤红,像洛镇商厦的一只大脚板,脚板一侧,几只各色的方便袋扁着肚子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天空开满了云朵,洁白,纯净,轻盈得像从地上飘起来的。邱健壮记起小时和姐姐邱健美跟娘到棉田里玩耍的情形。记忆中他们家棉田里的棉花就跟今天天上的云朵那么多,那么白。娘在田里摘棉花,他和邱健美在堰边演童话故事,他演王子,姐姐演公主,演累了,两个人便坐在堰边的青石上歇息。他突然问邱健美,姐姐,长大了咱俩结婚吧。邱健美拿手指刮他的脸笑话他,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一家人哪有结婚的。邱健壮不高兴了。邱健美过来哄他,壮壮,长大了姐姐给你找个比姐姐更美的公主。邱健壮不信,苦着脸说,天底下哪有比姐姐美的公主啊!邱健美一个劲地说有,邱健壮只好信了,反过来问邱健美,姐姐,长大了,你找个哪样的王子?邱健美手托下颏,乌黑的头发从脑后披散下来,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棉田深处,说,姐姐一定找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王子,壮壮,你信不信?邱健壮没命地点头。
小伙子,傻愣在那里做啥!邱健壮把目光从开满云朵的天空收回来,定晴一看,是卖油老汉。小伙子,那事咋样了?啥事?还有啥事?没等邱健壮开口,几个农民模样的人围住卖油老汉。老哥,快说说,那事咋样了。啥事?镇上基金会那事啊。噢,别提了。拉屎等来一泡尿。几个人面露疑惑,老哥,那么大的事咋能成了拉屎等来一泡尿?老汉斜身往油渍斑斑的破自行车上靠靠。几个人向前凑了凑。邱健壮也走过去。卖油老汉拿黑指头抠几下鼻孔,说,镇基金会总共亏了二千多万,连喳呼带吓唬,每个教师集资两万,全镇五百多教师,不就是一千多万。众人慨叹,我那老天爷,这下当老师的可倒霉了,哪里拿这么多钱去,一年不吃不喝才挣几个钱?另一千万哪?卖油老汉摇摇头说,人家有的是办法啊,走暗门子借了省里一位大领导的荫凉,从银行贷出来一千万。操他娘,这哪里是借荫凉,还不知塞给人家多少东西来,再说贷款又不是不还了。老汉伸两个指头比划着,你们算算,这不就两千万了,剩下那点零头,紧紧腰带就过去了,卖几辆车,少下几回酒店,少逛几回窑子,不过这回可够那几个批条子的人忙活的,听说二把手都忙活得住院了,他不忙活咋治,有一把手压着。有人问老汉,老哥,真的卖车了?卖了,财政所长的车,计生办女主任的车,这下可好,老百姓终于看清了财政所长是啥模样,女计生办主任也骑摩托车上下班开了,唉,可别是为了避避风头,风头一过,又买一辆更高级的啊!有人慨叹,这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来,现在的窟窿是接就着补上了,往后的窟窿大着来,轮着谁干可真够喝喝的。卖油老汉突然仰脸一笑。围的人问他,老哥,你笑啥?老汉忍住笑 ,说镇上那些人才热闹来,基金会漏子刚抹和上,他们一面往上打报告报功,一面就传出了顺口溜。啥顺口溜?老汉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朗诵起来,说咱镇上这回清理基金会是:一把手有惊无险,二把手作了个好难,三把手原来是个黑脸,四把手骑上了潇洒木兰!众人大笑。笑罢,一个说,卖油老哥,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一个顺口溜。啥顺口溜?是说咱锦屏县里现在有四大害。哪四大害?乡镇长、交警队、东北娘们、基金会!卖油老汉笑得前仰后和,说老哥,这顺口溜太贴切了!有人问,乡镇长咋了?那人解释说,还咋了哪,你想想啊,咱全镇的血汗钱供他乡镇长一只笔瞎摆活,这年头,正儿八经为咱老百姓干点事的有几个啊!那交警队哪?有人抢着解释,这还用说啊,昨天你骨碌子没命的跑的啥,说句心里话,你老哥那辆破嘉陵连毛加屎才值多少钱啊,可叫他们逮住最少也得罚二百!噢,你是说那些查车的啊,老哥,基金会我知道是咋回事了,你那顺口溜里咋猛不丁冒出个东北娘们来?老哥,这个我一提你就准明白过来,你见过饭店门前那些打扮得红花绿毛、嘴上像吃过死孩子、一看见人来就掀裙子劈拉腿的骚货没有?噢,你是说这个啊,我们村的张二炮可叫那些不要脸的哄活好了,本来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一沾上那些骚货的边,着了邪一样白黑往那里钻,把个老婆孩子冷得像叫花子一样不是过!一位花白头发的村妇侧棱着身子挤进来,拿手拍打拍打卖油老汉的背,转着身子问,几位老哥,你们光听说咱锦屏县里的四大害了,有没有听说咱锦屏县里的三大难?哪三大难?村妇用舌尖舔舔嘴唇,说她也是听在县政府上班的邻居说的,于是拉直了嗓门撇腔撇调地说起来:基金会——太平泉——县太爷上济南!卖油老汉带头大笑。有人不解地问,咱锦屏县里鼓捣得基金会这一摊子是够难的,可太平泉有啥难的?村妇咂巴咂巴嘴,那可是咱锦屏县政府大院里的神泉啊,不知咋弄的,前些时候突然不冒了,头头脑脑们怕传出去不好听,成天围在那里急得团团转,恨不得一人撒泡尿把泉水再鼓出来,听说还暗地里找了南山里的神姑,人家神姑掐指一算,说是得在泉窟窿周围堆三座金山三座银山那泉水才能重新冒出来,头头脑脑们唧咕了好几晚上,下决心就是砸了咱锦屏县里的锅卖了咱锦屏县里的铁也要保住太平泉!有人大骂,操他娘,别保泉了,还是先保人吧,老天爷要是长眼的话,谁作的孽报应谁,可别再作践咱老百姓了!有人靠近一步问,大嫂子,县太爷上济南是咋回事?卖油老汉抢过话来,说这个还不好明白,眼下当官的都是在一个地方折腾几年就往上爬,县太爷在咱锦屏县里折腾够了该到济南折腾去了,可把咱锦屏县弄成这烂摊子,上面能叫他走利索,不难咋治?
邱健壮感觉脊背被轻轻拍了一下,回过头,是她回来了。她冲邱健壮点点头,问他那边咋了,围了这么多人。又说你真大胆,也不怕咱的饿包丢了。邱健壮停住脚,郑重其事地说,现在丢了什么我也不在乎,丢不了你就行。她捏紧两个手指拽了拽他的衣角,邱健壮感到一股粘稠温热的东西暖乎乎地裹住了他的心。两个人捡起包走过来,卖油老汉从人群里探出头,冲走在前面的邱健壮挤眉弄眼地摆手。小伙子,那事真的成了?邱健壮笑着低下头。卖油老汉伸出大拇指在空中晃了晃。小伙子,你真行,比你老哥我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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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柱埋怨靳石松不应提议把贾延铁和阎王镇女教师的见面地点定在饭店,说剩下了不少菜,又说人的胃口真怪,平日里连斤猪肉也舍不得买,嚼拉几粒肥肉渣都香得不得了,可鸡鸭鱼肉上了桌,一点食欲也没了,且眼光动不动就盯在鸡啊鱼啊的上面,视一盘盘的猪肉如粪土,其实鸡啊鱼啊有啥好,除了骨头就是刺,事后一寻思过来,晚了。靳石松说,庭柱,你才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来。我咋不识好人心了?石松,你想想,咱筹划的这事本来就有些荒唐,为了延铁,被迫不得已才这样做,若把活动地点设在你家,出了事,你家就是作案现场啊,到时你俩口子咋能脱得了干系?王庭柱咂巴着嘴捉摸了一会,叹道,还真是这么回事。于是,冲靳石松友好地笑笑,说他其实根本没有埋怨靳石松的意思,只是心疼那些菜,那晚上他和老婆从饭店出来时,桌上八菜一汤好几个才戳了点尖,他俩一走,贾延铁和那女教师还有心思吃?靳石松一乐,庭柱,你这就是目光短浅了,现在延铁这事一成,以后大事小情的还离得了你俩口子,保准你们一回两个肚儿圆。倒也是。王庭柱干咽口唾沫,脖上的肌肉一阵摩拳擦掌,仿佛迫不急待立刻要大吃一顿。
贾延铁风尘仆仆地赶到办公室,头发打了油,亮但不够黑,新换上的花衬衣规规矩矩守护着上身,把整个人把持得有点僵,五冠倒是很有生气,灵动得像是漂浮在脸上。延铁,又去借钱了。靳石松问。可不,咱这些亲戚可真够意思,一听说咱办这事,恨不得砸锅卖铁帮咱一把,以后小日子过好了,咱可得好好报答人家。王庭柱用了羡慕的口气说,延铁这下可掉进福窝子里了,人弄了个一针见血,财上也是一呼百应,不像我那阵,就差一千块钱,到处敲门到处碰壁,都担心我这穷教师以后还不了帐,惹得我老婆现在还遗憾不止,说那年咱费镇中学共有五位老师结婚,就我俩没买上彩电。靳石松说,庭柱,你咋知道人家一针见血来?这还不明摆着的事啊,要不咋能进展这么快。靳石松压低声音问贾延铁,延铁,是不是这么回事?贾延铁笑眯眯地不说话。王庭柱催促他,延铁,说就是,自家几个外人,你这事咱可都是有目共睹的,闭了眼想也想象得出来。
贾延铁还是笑眯眯地不说话。王庭柱只好激他,延铁,不说可就是默认了!对啊,不说就是默认了。靳石松随声附和。见贾延铁不应声,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相对大笑。王庭柱感叹说,石松,你这一招真够灵验,可惜咱没有用武之地了,等以后传给儿子吧。靳石松摇摇头,操,哪有传给儿子这个的,这事我早说过,越是穷地方,越是看重这个,越是富地方越不值钱,换个地方,不说远了,就是在咱锦屏县城里这一招也不太灵了。王庭柱显出失望的样子,石松,这么一说,你这一招在我儿子身上用不上了?那得看你儿子的发展了,若是一扇翅膀飞出咱锦屏县肯定是递不上招了,若是飞不远,像是从咱费镇、阎王镇那里的找个媳妇,兴许用的上。
贾延铁终于忍不住凑过来。王老师,靳老师,其实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那事,要不是我灵机一动,使了点绝招,麻烦可大了。咋?两个人都感到意外。贾延铁扭头瞅瞅邱健壮,把声音往低处压了压。王老师,靳老师,她清醒过来,有所觉察后,简直发了疯,看那样子 非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我吓得骨头都化成水了,扑通跪到地上,你们猜我咋说?你咋说?我说,别说你恨我,就是一刀子杀了我我也没有怨言,主要是一见你的面我就鬼迷心窍了,生怕万一谈不成失去了你,实在没法子才起了这坏念头,正好兜里有把水果刀,我把刀子掏出来扔到桌上,说你要是真恨不过,就杀死我吧,我保证毫无怨言,她的身子动了动,吓得我浑身的骨头都长出来了,心想,只要她一摸刀子我就赶紧跑,谢天谢地,她趴到桌上呜呜哭了一阵,抹着眼泪对我说,小贾,以后不可得好好待我啊,我那老天爷,听她这么一说,我恨不得哇哇大哭一场。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王庭柱和靳石松惊叹不已。三个人说笑了一阵,靳石松咂咂嘴,延铁,我可真替你捏一把汗,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穷地方的女人好哄。贾延铁立刻摇头,好哄啥,幸亏老天帮忙,跟我和好了不长时间她又跟我闹别扭开了。闹啥别扭?她非要我说出咋学会做那事的,以前和谁做过,我若一说实话还不彻底泡汤啊!靳石松和王庭柱瞪大眼睛,延铁,你咋说?唉,不知咋搞的,那天我的脑瓜特别灵,比当年参加高考时还好使,连个折扣都没打,顺嘴就溜出一个理由,说一次和同学到县城里玩,到录相厅看武打片来,看着看着,里面突然放起了黄色录相,几个人吓得往外跑,紧跑慢跑还是记住了那镜头,她一听就解除武装了。王庭柱竖起大拇指,延铁,你可真行!
桌上的内线电话尖声尖气地响了。王庭柱抓起听筒往半边脸上一贴,转身招呼邱健壮,说校长室里有他的外线电话。邱健壮一路小跑来到校长室,校长吴有为正团了一张小报准备去厕所,急匆匆地告诉他刚才有个外线电话找他有要紧事,过几分钟再打过来,要他等等。邱健壮往吴有为的椅子上一坐,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臭脚丫子味。低头一看,桌下有一双辨不清原色的脏皮鞋。
邱健壮欠起身到旁边的连椅上等,转着眼珠满屋看了一遍,电话还没来,便去找里屋写材料的范为民啦几句话。范为民是省里小有名气的散文作家,邱健壮在《大众日报》的丰收副刊上看过他写的一篇散文,说不上好孬,只是觉得一般人写不出。在邱健壮的印象中,范为民性情有些孤傲,很少跟人打交道。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据说在大学里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经历,受挫后便没再谈过恋爱。一次,邱健壮和范为民在厕所里碰上,彼此发现拿来的手纸都是县里的一份小报,忍不住不约而同地笑了。邱健壮说这样的报纸如果不是硬派下来,准跟集市上散发的传单一样,强塞给人也懒得接。范为民说可不,办这类报纸跟办皮包公司差不多,六十头子坑人家的钱,一点社会效用也没有。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就熟了,以后在路上撞见便友好地打招呼,邱健壮觉得跟范为民说话挺有意思。
邱健壮推开里屋门吓了一跳,定晴一看,确实是靳水香。靳水香坐在范为民的椅子上,笑吟吟地转过身来。来接电话啊,邱健壮。我,我找范为民老师。噢,范为民今天家里有点事没来,我也是找他,见他不在,就在这里坐一会。邱健壮拨头往回走,靳水香笑吟吟地跟出来。邱健壮,问你点事。啥事?我搬出第二办公室,他们对我有没有啥反应。没有啊。电话铃响了,邱健壮赶忙去接。是姐姐邱健美的同事打来的。邱健壮一听就懵了。姐姐的同事说邱健美在分院的宿舍里自杀了,先喝下毒药,又点燃浇在身上的汽油,待有人发现时,烧得只剩下焦枯的一团了,挂在自行车把上的包里留下一页遗书,话很简短,说她的死与任何人无关,只是突然觉得活着没啥意思,还有对不起家人啥的。邱健壮傻呆呆地往外走。靳水香俯身拽住他的衣角恳求道,邱健壮,看在我对你过好感的份上,告诉我,贾延铁会不会对我采取报复行动,我好有个防备。滚开!邱健壮一声咆哮把靳水香震出好几步远。
邱健壮假也没请,骑上自行车一口气赶到洛镇商业街上的天南地北时装店。她正在做开业前的准备工作,听邱健壮一说,惊了个半死,失声问为啥,倒底为啥?以前跟你说过,姐姐眼里揉不下沙子,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可想到又有啥法子,姐姐就是这样的人。两个人哭抱成一团,个个成了泪人。等稍稍安静,邱健壮哽咽着说,咱去吧。她也哽咽,拿啥东西去。把所有的钱都拿上,我要请最好的美容师,把姐姐打扮得跟你一样美。她泣不成声,姐姐比我美,真是的!
把邱健美安置到洛镇卫生院张村分院的太平间回来,夜已黑得又深又沉,一股股热浪迎面扑来,两个人的身上冷冰冰的。他们停在一家街头卡拉OK摊前,面无表情地听一首首现代流行歌曲,直到人去街空。她拥拥他,咱回去吧。回去真不知咋跟娘说。咱不回去娘也是着急啊。他点点头,两个人依偎着缓缓往回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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