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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色

  作者:丛虫   发表时间:2001年10月18日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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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通常会赋予食物以特别的含义。
  正如同一个普通的菜式,可能出自一个老妇人快乐的双手,是她儿子结婚宴席上喜气洋洋的见证,也可能混杂了一个年轻妇人的眼泪,是她与丈夫劳燕分飞时的晚餐。
  幸福,辛酸,忧郁,感伤,疯狂,痴迷,某时某地,食物给我们带来那么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以至当我们穿过无尽岁月的飘渺尘烟,惊异地发现,那些记忆中混杂了情感的食物,和它相关的故事,相关的人,依然清晰如昨。
  依然,可以使我们会心微笑,或者,泪下如倾。


  蛋炒饭 


  父母离婚时她已经9岁,很懂事地忍住眼睛里的泪水,看着父亲决绝地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出去了。
  母亲没有歇斯底里地吼叫,非常冷静地接受了抛弃和抛弃的条件,这使父亲加倍的愧疚和感激,同时,有隐藏不住的诧异和失望。然而只有她知道,母亲的手深深地抓进她瘦弱的肩,火烙似的刺痛。

  那天下雨,雨滴丁冬丁冬地敲着窗子。母亲维持着父亲离开时的姿势,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脸上冻结着僵硬的笑。

  她小声说妈妈我饿。

  母亲的眼神动了动,缓缓地迷惘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她继续小声说妈妈我饿妈妈我饿了。

  她的胃好象裂开了一个洞,饥饿得到了疼痛的地步。

  母亲艰难地站起来,颤巍巍地挪进厨房,苍老,笨拙有如80岁的妇人。

  男人的负心可以让女人在瞬间苍老,当时她并不知道,她只是模糊地感觉到一种看不见的绝望,提醒她,从此失去的不仅是父亲,还有母亲的爱。
  或者,还有将来的很多爱

  很香很香的蛋炒饭,金灿灿的鸡蛋花一样地盛开在雪白的米饭上。

  只有一碗。她不敢吃,她乞求地看着陌生人一样的母亲,

  妈妈,一起吃。

  母亲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她怕得发抖,忍了很多时候的眼泪终于排山倒海。

  母亲还是把她揽进了怀里,一个僵硬冰冷的怀抱。

  她把小手放在母亲的心口,猜想里面的心已经碎了。

  那碗饭并不好吃,而且吃的时候已经冷了,有种油腥和苦涩,多半是因为她是和着眼泪吃的。

  88年,她9岁,一碗蛋炒饭梗在她胸口,铅块似的沉沉地坠。

  后来她成长为一个很会作饭的女子,蛋炒饭,是她唯一无论怎样请求也不肯尝试的东西。

  太油了。她静静地微笑着解释,一滴眼泪同时悄悄地掉了下来。



  藕合




  十四岁她有第一个恋人,他高三,她初二。年级年纪,他都占优,包括可以选择的权利。

  她不觉得自己好看,有了他,她只是欢喜,敞开了一颗心给他。他未必懂得,却也不要他懂得,只要他爱她,她也爱他。

  母亲早就视她如陌路了的,那个整洁漂亮的好妈妈化身为一个臃倦邋遢的中年妇女,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母女两个都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她对他说:你看我妈,一个好好的人就被婚姻给毁了,唉。

  她提到婚姻这个词语带着煞有介事的神气和与年纪不符的忧心忡忡,他看得心动,想亲她一下。她笑,半推半就,笨拙地展示小女人的风情。

  她要他发誓娶他,他发了许多许多个誓。那个时候你不能说他不是真心的,于是她也就信了。

  他家里有些背景,加上成绩不错,确定可以保送。那个大学,她没有听说过。

  于是他有更多的时间陪她,小小恋人第一次隐约感到了分手的前奏,他要比她惊慌,到底大了几岁,他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孩,他将要负了她。

  她却有些没心没肺的快乐,有他陪他不就够了,还要什么呢?婚姻生活,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就象当年父亲离去时的背影,灰仆仆的一个印子,但又实实地存在的。

  因为眼前有他,她觉得那些誓言也是实实存在的。

  母亲上班去,他和她逃了课在家扮家家酒,还是两个贪玩的小孩,模仿着大人说话、做事,甚至调情,都是一派孩子气的,但是,他们以为已经长大了。

  她学做很多菜都失败了,惟有一个菜做的好,不过做起来很麻烦,要精肉搅馅调和,再拿鲜藕细细切片,两片间又不能切断,然后把肉馅滚油快炒一下,夹进藕片中间,再裹上鸡蛋和的淀粉糊,下油锅去煎,两面金黄地熟透,才算完工。

  他最爱吃这个,一吃要吃好多。又抢了半截鲜藕,和她学打电话,一屋子嘻嘻哈哈地笑。

  她有板有眼地告诉他:这个菜叫做藕合,婚礼上要有,是天成佳偶,百年好合的意思。

  又一次说到“婚姻”,她的心好象突然被撞了一下。

  胃里仿佛有个洞慢慢地裂开,要渗出血来。

  他的手被她紧紧抓住,她的眼睛猫一样的亮,她把脸逼近他再逼近他,直到可以嗅到他嘴里藕合的香味。

  告诉我你会娶我是吧,你发誓说你一定会娶我的啊,我们会结婚的对不对。

  他仓促狼狈地说是是是,有些惊怕地抱住疯狂颤抖的她,忘了他的怀抱其实软弱无力,忘了这些问题其实他一个也承诺不了。

  阴沉沉的客厅里,那半盘藕合鲜艳诱人的颜色也暗淡下来,一切都在静寂地,看着两个孩子激烈的纠缠。

  1993年她15岁,他使她成为一个小女人。
  同年秋天,他去了她没有听说过的城市读大学。

  分别以前,他们平静地分手了。
  除了半生不熟的爱情,他还教会她一件事:藕合其实还有很多别的意思。

  譬如,偶合。



  冰糖牛肉


  其实是红烧成的牛肉,但是她执拗地把它叫做冰糖牛肉,因为最后一道工序里的主角,就是冰糖,象压轴剧目中的正旦,千呼万唤后,才风情万种地款款登场,轻描淡写的点睛之笔,引人垂涎三尺,遐思无限。

  就象她鲜嫩茂盛的青春。

  十七岁,高考后的暑假,一条青碧色的裙子越发衬得她洁白如玉,那眼神却是散淡的,慵倦中带点茫然的,五官有些平淡,独一头浓密的发是墨染的黑。

  是个女人了。她在浴室中久久地打量自己的身体,圆润,窈窕,恍惚想起十四岁小男朋友笨拙的亲吻和抚摩,那样青涩的年纪,却也照样绽放如花。

  母亲开始学佛,整天“闭关”。饭也只吃浅浅的一口。她的空闲,大半消磨在菜场上,菜贩、肉贩渐渐习惯了这样一个目无焦点的少女主顾,习惯了她不自觉的挑剔和苛刻。

  牛肉要一半是腰肋的肉,一半是牛蹄筋,切成一样大的方块,过油后,下酱油、盐、黑胡椒、黄酒和一点点醋,用慢火细细墩,香味四溢,烂熟后,再用两块冰糖化水,淋上去,大火收尽汤汁。牛肉红闪闪地亮,散发着奇异的香气,弄堂里每个人家都知道,她是个多么会做菜的小姑娘。

  阿青就是这样被她吸引,甘心成为她的第一个同性朋友。黄瘦的阿青有极好的胃口和极好的家境,父亲和哥哥,是各自经商圈子里称道的有钱和有地位的人。

  他们家经常会有大小不一的聚会,阿青美丽的嫂子唯一的乐趣就是寻找聚会的花样,每次来的人,都会有多多少少的新鲜感。

  最近的一次,是效仿国外的茶食会,准备了各种各样的材料大家各自下厨。
  这些中年小老板们饶有兴味地忙碌着,做出的多半是些省力的拼盘、汤水,有两只家常炒菜也是焦的,大家将这看成一个有趣的游戏,甚至有个男人把一只心里美萝卜雕成了一朵花瓣厚厚的玫瑰。

  她的冰糖牛肉,就在这时登场。一个青瓷的盆子里,碧绿的生菜舒展着,红彤彤的肉块越发触目,盖子揭开,那浓厚的香味就弥散到了整个大厅,使所有人忘记了矜持。

  真正的饕餮之夜,那道菜造就了一个主角,十七岁的少女收到了无数赞美和问题,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菜谱和制作的步骤,就在她无比厌烦想找个借口溜走的时候,那个用小刀雕玫瑰花的男人很自然出现,“喂,送你回家好么?

  清凉的夜风拂进车窗,她讶异自己的大胆,他们并没有去她的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街上兜风,没有说话,偶尔对视一眼,目光是询问的,试探的,小心翼翼的。
  就象动物之间的互相打量。
  隐隐觉得可能会有事发生。

  她却明白,不过是这个夜晚,她寂寞,他也寂寞。

  男人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你可以叫我阿强,也可以叫强哥,对了,你有没有男朋友?”

  她摇头,目光淡漠迷离。飘忽的神情有种不自觉的诱惑,他的心缓缓泛起被击中的疼痛。
  车子的终点是他的家,不是她的家。

  两个星期后,辗转听到消息的时候阿青惊得目瞪口呆,没有意识到一滴口水流了下来,到这时才刚刚发现,做了自己所谓知心朋友这么久的她,竟然是个彻底的陌生人。

  她就这样做了他的女人了,不可思议地顺理成章。
  她平静地搬到他家徒四壁的三居室里,平静地穿过陋巷中纷扰的目光和指点,旁若无人。

  母亲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存在和变化,已经无力更改,也拒绝接受。

  她十七岁,他三十二岁。

  她呱呱坠地时,他已经15岁,身高172公分;
  他21岁放弃大学最后一年学业和一个大他三岁的女人结婚时,6岁的她正穿着一条洁白的连衣裙,在幼儿园的舞台上跳领舞;
  29岁他终于挣扎着有了自己的公司、房子和较为健康的生活,那段婚姻已经结束了5年,而14岁的她正在抓住无助迷惘的初恋苦苦追问:你会娶我的是不是。

  时间的圆舞是这样奇妙,他终于等到她,她终于赶上他,他们的身体契合的那一刹那,他流泪,她哭泣,彼此觉出对方的爱,竟然是始料未及的巨大,将一切漫不经心、自暴自弃粉刷得雪白澄澈。

  这一个夏天是他们的天堂时光,他舍不得她,她是他的袋鼠女儿,是他会烧牛肉的小妻子,是他天真无邪的小爱人,是他喋喋不休的小鸟,是他心中迎风盛开的小花。他叫,他笑,他醉,他睡,更多的,是牢牢地看住她,看住她。

  在他的目光中,她甚至以为一生就可以这样停住,她欢笑着撕碎那张大学专科的录取通知,她买了无数精美的菜谱,添置各种各样的碗碟和刀具,她自己在淡绿色的围裙上刺绣浅黄色的花,她热衷于给他做希奇古怪的菜,不是极难吃就是极美味,她对自己说:这一回,才是爱了吧。

  其实不过是因为,十七岁的她还不能意识和预见死亡,甚至也不能想象。

  她切开自己的手腕熟练得有如切开一个致密坚硬的苹果或者土豆,鲜血象被她的熟练吓住了,犹豫了十几秒钟,然后才开始快乐的奔涌,雪白的浴缸里的很快溢满了粉红色的水,不断加深,加深,一直深到,她看到的,他伤口的颜色。

  为什么那么急于过马路呢?不过是为了给她买一瓶生抽酱油烧牛肉。生活中任何一件平淡的小事都杀机四伏,他狂奔的轨道和那辆来不及刹车的卡车交错,凝固成一个触目的死亡瞬间。

  他死了,她却被救活回来,人们因此原谅一切她过去的放荡和嚣张,忘记了她并没有企求过他们的原谅,带着慈悲和怜悯来照看她,象照看一只病弱的猫狗。

  阿青比谁都热心地陪护着她,不厌其烦地招呼着那些名为看望实际是来看热闹的邻里,她的眼睛闪出阴冷的光,叫所有的人不寒而栗。

  多年以后,她偶尔做起冰糖牛肉,却发现收尾的冰糖在牛肉中独立出一种奇异的苦涩,仿佛嚼了一口无名的草药。

  即使是隔了那么多厚厚的岩石一样坚硬的日子,她仍然很清楚地知道,那是,那是当年她痛彻心扉的爱情。



  汤面


  黑色的丝裙冰淇淋一样凉滑,细细的水钻肩带落了一侧,随着她的大笑或惊奇夸张地抖动,水晶杯里鸡尾酒荡起深不可测的旋涡,映着她的脸,不,是她的面具,一个粉白黛绿的精美面具,酒吧里触目皆是的玩偶面孔。

  只是她的目光中,时时会有遮掩不住的迷惘和惨痛。

  那是他给她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永远血流如注。手腕早已好了,一道细而深的疤痕,不觉可怕可憎,倒添了蛾眉山月半轮秋的娇柔含蓄。当然她没有跟别人说过它的来历,但它提醒所有的人:她是一个有过去的女人。而她意外地因此在酒吧里,舞场里,歌厅里,一往无前地大受欢迎。

  深圳是一个多么令人迷惑的地方,似乎所有流浪的人都听从他的召唤,他收纳了那么多破碎的,叵测的,狂野的,贪婪的的心,就象一阵潮水涌过,不动声色地吞噬了沙滩上五花八门的垃圾。


  她的心,是其中的一颗,被抛到了深深的海底,生了凸凹不平的苔藓,一块苍老的柔软岩石。


  她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她觉得自己已经比一个百岁老人更为沧桑,她只恨时间过得慢,竟然来不及在她光洁的脸上刻满皱纹来标识她的过往。她的生命里,已经没有将来,只有回忆。


  而97年,她刚满二十岁。青春的躯体,苍老的眼神,红颜如花盛放,心,却早早地凋零了。


  高中学历只能做做杂工,她甚至去一家小餐馆端过盘子。可惜只坚持了3个小时,她被那些食物的气味刺激得呕吐不止。后来,去吧里做侍应生,遇到一个小经理,安排她去做文员,当然,要付出代价。她坚持了三个星期,离开。无爱的性比粗糙的食物更令人恶心,她太明白。


  再后来,和许多两手空空只有几分姿色的女孩一样,一个香港人养起了她,那时,漂泊了7个月,她已经比较麻木,何况,那个永远戴着钻戒梳着一丝不苟头发的中年男人,不是不疼爱她的。

  他说她生来就注定要做依人小鸟,而他,正好就是哪个人。她在他的怀中,不受控制地笑,心里狂喊说不是你不是你,纷纷地流下许多眼泪来。他以为是感动的表示,对她越发温柔。这些温柔,是缝错了的针脚,歪歪斜斜地,自有动人心处。

  只是系不住她。
  那栋精致富丽房子,空洞,陌生,说话似乎能听到回音。他大半时间不在,剩下她,大睁着眼睛,到天明。

  于是酒吧里多了一个寂寞的身影,一个手腕上有疤痕的女子。
  夜夜笙歌,弗得休。大笑,大醉,游离的眼神,暧昧的身体,狂暴的音乐。

  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一个很会作饭的小妇人。
  没有人知道,回家后她会到厨房给自己下一碗面。
  在破碎的,疲倦的,寂寞的凌晨,虔诚地,认真地,给自己做一碗面。

  虾米、鸡蛋、青菜、黄花、木耳、瘦肉,排骨汤煲剩浓浓的一碗,千丝万缕的面条滑进去,翻转,沸腾,和香味一起咕嘟咕嘟地涌动。

  怔怔地看着,慢慢地吃着,那滋味是唯一提醒她的过往,家常的,琐碎的,香甜的。
  久违的泪水会在同时奔涌而出,将面汤染成苦涩,那些日子清晰地重现,那条绿地黄花的小围裙,那些仓促的情话,那一缸红色的水。

  他渐渐就知道了她,他渐渐就冷落了她。
  她煮面,她捧着面碗,小心翼翼地,象怕打碎似的,牢牢地抱在胸前。她试图在在食物中给自己寻找唯一的温暖,象很久以前的怀抱,安适,安全。
  只是吃得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空荡荡的碗好象空荡荡的心,幸福就在咀嚼结束时失去,无法挽留。
  在他眼中,不过是对着一碗面,她就会发愣,会哭。问她,又是呆呆地什么都说不出。

  他益发厌倦。
  无数次后失去耐心,一巴掌打过去,碗清脆地跌在地上,碎成了很多小块儿。
  她很清楚地听到了那声音,一时间竟如同是从自己胸腔深处发出的一样。


  99年,人人叫嚣的世纪末日,也是她深圳之旅的末日。
  终于在一个清晨不辞而别,此前她给自己煮了一碗雪菜肉丝面,吃完,洗了碗,没有哭,静默。

  然后,走了。
  房子整洁如初,只是厨房中有些瓷碗的小碎块儿,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菜肉馄饨(上)


  飞机落地的一刹那,她有片刻的失神和迷惘。不知道对于这一个城市,她是过客,还是归人。
  身旁的旅客有小小的惊奇,因为这个身穿黑衣的女客,在整个旅途中,从头至尾是一座雕像,没有表情的苍白,隐隐散发着轻柔的香气,象夜间的花朵,悄然绽放。
  太多这样的女子,简单的行李背后,有不为人知的漫长故事。一度相逢,转眼分散,给人平淡的生活中添一点小小的诧异,很快平息,遗忘。
  而她们,还在自己的路上。

  繁华的,喧闹的,步履匆匆的北方城市,她想,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不同的开始。
  即使可能是艰难的,但也早就习惯了漂泊和孤单。

  租房子,找工作,两件事化掉一个月的时间,她第一次学着每个有目的的人那样努力寻找,结果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差强人意,公司很大,职位很低,房子很好,位置偏僻。
  又有什么关系呢?
  得到了就是好的吧,她对自己说。
  只是,得到的,并不是真正想要的啊。她摇摇头,把这个细碎的念头压下去。

  工作很乏味,只须每天打字,复印,传真,用最柔和的声音接听一个个电话,然后转给要找的人。几乎所有人都有,但是惟独没有她的电话。没有人注意,因为她正是接听电话的人,也就是唯一可能会注意到的人。
  下班要坐半个小时地铁,几乎从一端到另一端。渐渐习惯买份购物指南,一路细细地看。地铁惨白的灯光下,一张张脸是迟钝的,疲倦的,上来,下去,再上来,周而复始。
  都是这样过活的,她感到有些安宁,安慰,和一丝安全。于是拿一张纸巾,将脚上那双阿曼尼的尖头小皮靴,轻轻擦一擦,让它恢复光泽。

  他是事业部副总,正职出缺,他大权独揽,事必躬亲,显得有点专横。每个员工的复试都由他经手,决定取舍,他精明,一眼看出这个人是不是公司的需要。人人都有些畏惧他,表面当然都是不失分寸的亲热和和恭敬。
  而面对她时,他有少见的犹豫,眉心打结,问了几个问题后,就陷入沉默。
  人事主管以为是她学历低的缘故,正想叫下一个,她顺从地站起来,拿起皮包,他却挥挥手,在表格上写下了录用的字样。
  没有人知道,他的犹豫,是因为那女子的神情,那种平静如水的背后,寂寞的,落魄的,茫然的渴求,使他想起一个人来。
  不是他移情别恋的前妻,是他9岁的小女儿。他怕面对女儿,最怕的就是她眼中的这种神情。无疑是惹人怜爱的,却不知从何爱起,因为不知道她需要怎样的爱,不知道自己能给她什么。

  她见到她时,已经是半年后的冬末,寒风料峭。
  那天中午,她自己带了份午饭,深红的保温饭盒里,装着菜肉烧卖。肉是精猪肉,菜是香葱白菜,黑胡椒、色拉油、酱油、一点酒、两只新鲜的鸡蛋打进去,搅成的馅。就是生的,也香喷喷,再用面皮包成小花样的一朵朵,码在碧绿的白菜叶上,蒸熟,满屋子都是面香肉香。
  她存心多带一点,预备分给同事,但是她出现了,一个娇小的乖巧的九岁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说:阿姨,好香啊。
  他的家事,她隐约知道一点,在那背景的衬托下,眼前的这女孩,就越发叫人心疼。
  她叫她坐在她身旁,给她做了一杯菊花绿茶,看着她小口小口不停地吃。氤氲的菊花香气,一时弥散,女孩抬起头,绽开笑靥,又一次认真地说:阿姨,真的好香啊。

  爸爸呢?
  爸爸和客人说话,叫我出来玩。
  你叫什么名字?
  叫小朝。就是朝代的朝,但是读朝阳的朝。
  哦,那是不是也可以叫你朝朝?
  是啊是啊,我本来就叫朝朝。妈妈说,这个名字是古诗里来的。

  一提到妈妈,她们的谈话很默契地嘎然而止。朝朝停止了咀嚼,小心地把菊花茶杯子暖在手心里。她的小辫子乱蓬蓬的,象柔软的水草,上面插着几只凌乱的发卡和蝴蝶结。

  朝朝的辫子是谁编的呀?
  我自己编的,不要爸爸梳,也不要我家里的阿姨梳。我每天自己梳头,刷牙,洗澡。
  啊,你真能干。朝朝几岁了呢?
  我九岁了,上二年级,但是爸爸说,我可以跳级去读四年级。
  九岁?……你也是九岁?
  阿姨怎么了?
  没什么。我……那时候也是九岁。
  什么时候啊?朝朝冲她抬起小脸,眼睛里是好奇,那好奇叫她心酸。
  她附下身去,柔声对女孩说:就是,就是自己给自己梳辫子的时候啊。

  他出来的时候,心急火燎地找跑丢的小女儿,结果他看到她和她坐在一起,女儿在吃东西,她在给她梳头发,那么轻那么慢,她们还在絮絮地说话,不时小声地笑一笑。
  空气中是一种奇特的香味,混合了食物和菊花茶的香,他觉出了饥饿。
  朝朝。
  爸爸!这个阿姨做的饭真好吃啊,这个叫烧卖,你知道吗?
  朝朝冲他高高地举起一个小小的烧卖,面皮晶莹,里面的菜肉看得很清楚。他很想走过去吃掉的,但是没有。
  那你有没有谢谢人家?
  阿姨谢谢你。
  不,不客气。
  爸爸我不要去麦当劳了,我吃饱了。
  朝朝的头发被编成了两只光洁的辫子,所有的碎头发都被发夹笼得服帖,蝴蝶结都系在恰当的位置。他看到女儿抱着她的小镜子左照右照,想起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如此高兴了。
  那你把阿姨的饭吃掉了怎么办呢?爸爸也没有吃,我们请阿姨去麦当劳好不好?
  好啊好啊,阿姨我们一起去吧。

  她很狼狈。
  她没有想到会和他一起出现在麦当劳,中间还有一个雀跃的小女孩。任谁看都是很合称的一家人。
  结果他吃完了面前的套餐,她只吃了一小包薯条。
  你不吃?他指指她面前的汉堡,她点头,他拿过来继续吃。
  她越发尴尬。

  麦当劳就在公司附近,本来就有很多人懒得吃工作餐,他们的情形当然就成了话题,第一时间传到满天满地,复印的人陡然增加一倍,都想来重新看看平时不声不响的她有怎样的狐媚手段。
  去饮水机添杯水的功夫,也听到办公室传来一句拔高的“……所以说啊,地道的闷骚!”
  然后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笑。
  本来期望忍气吞声叫它自生自灭,然而绯闻只有变本加厉。
  他自然听不到,她自然全听得到。

  看看那饭盒里剩下的几只烧卖,朝朝的声音,模样历历在目。
  心里慢慢地平静下来,甚至,还有一点点喜悦。



  菜肉馄饨(下)


  年底繁忙时候,几乎人人加班。她相对清闲,呆望外面黑漆漆的夜。北方天黑的早,看着总有点儿阴森恐怖的样子。
  阿姨。
  朝朝?
  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可不就是那个小小的女孩么,辫子还是那么乱蓬蓬的,脸上有泪痕。
  怎么了朝朝?她真的心疼。
  家里的阿姨回家了,我怕。我来找爸爸,爸爸说要工作……
  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眼看是忍着眼泪。
  大人不见得明白,而她却深深了解,九岁的孩子,可以有多么大的委屈和忍耐。
  她给他分机电话,占线。她听着嘟嘟声,一阵发呆。
  朝朝柔顺地坐到她身旁,碰一碰,小手冰凉,脸也冰凉。
  她忽然就下定了决心。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之从容镇定,跟他说可不可以带朝朝回自己家。
  他的静默把时间拉的很长。
  朝朝接过电话,
  爸爸,我想和阿姨在一起。阿姨会做烧卖给我吃。

  坐在出租车上,朝朝依偎在她臂弯里,两个人在黑暗中,交流着体温。
  阿姨,真暖和啊。阿姨,你上次给我吃的烧卖,真好吃啊。
  朝朝的声音,细弱的,又是欢喜的。
  她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那么小,得点甜头,从不忘记,那黑黑的,濡湿晶亮的眼睛,恨不能把人的心里所有的爱,都尽数掏给她。

  她的家灯光明亮,冰箱里放满食物,是的,懂得饥饿的人,永远都会储藏食物。
  她用排骨煲一个汤,然后把冰室里包好冻好的馄饨投下去,加点香菜末,热腾腾地盛在青花瓷碗里。
  朝朝吃的很慢,很用心,半眯着眼睛喝汤,用勺捞起一个个雪白的小鱼样的馄饨,歪着头看看,一口吃下去。
  她告诉她,这个,煮吃是馄饨,蒸吃,就是那天的烧卖。
  朝朝很夸张地拍拍手:阿姨你真厉害啊。
  她笑,她也笑。
  她们本来应该素昧平生,各自孤苦,却在这样的一个冬夜互相温暖彼此,她又一次感到时间的奇妙。

  浴室里是她最爱的熏衣草香,朝朝却喜欢柠檬。
  只好找柠檬浴盐散进去,又找一块柠檬香皂,小瓶的柠檬香精,朝朝快乐地跳进热气蒸腾香喷喷的水里,发出低声的尖叫。
  她细细给她搓洗,这每天自己洗澡的小女孩,后背有一小块总也洗不到,她给她轻轻地揉,涂上香皂,涂上浴液,让雪白的泡泡将她包围。她把她黑色的细弱的头发放在手心里揉搓,她把手伸到她小小的下巴下面,痒得她咯咯笑。朝朝的手脚都有不易觉察的皲裂,她就让她多泡一会儿,用去角质的洗面奶去按摩。
  她浑然忘却眼前的女孩是谁,她只觉得仿佛穿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隧道,她回到从前,照顾那时九岁的自己,又冷又饿的自己,把自己放在热水里,一遍一遍地细细清洗,洗去一切的不安,一切的恐惧,以及,一切的悲伤,和怀疑。

  洗过一个长长的澡,女孩的身体象真正的小百合,柔软,洁白,清香。
  她抱她到床上,浅绿的床单和枕套上,有小簇小簇的嫩黄色花朵。
  她拿一瓶橄榄油,解开朝朝裹着的大毛巾,薄薄地涂在她小小的手脚上,嘴唇上,一边告诉她,冬天寒冷干燥,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擦一点油,保护皮肤。
  在她低沉柔婉的声音里,女孩沉沉睡去。
  她喃喃地说保护好自己。
  但是但是,更多时候,并不是洗好澡,擦点油,就可以保护好自己的。
  看着那张长睫毛的小脸,两行泪蜿蜒而下,滴在手腕的伤疤上。

  次日周末。
  早晨,她做的牛奶麦片,煎鸡蛋,朝朝说她做的鸡蛋象太阳一样金灿灿。
  他打来电话,她已不慌张,说要带朝朝买几件衣服,她的衣服都不太合适了。
  他没有谢,只问在那里,约个时间去接。
  她说的是自己的住址。

  他直到晚上才过来。
  她和朝朝刚刚吃过,只好把剩的鸡汤烧滚,最后的几十个馄饨下进去,想想,怕他不够吃,再切些火腿碎片放些青菜一起煮,烤好几片全麦面包,不中不西地端上来。
  他吃的香,吃的很用心,眯起眼睛来一口口地喝汤,那神态和朝朝很象。
  穿了新衣的朝朝趴在一旁看他吃,一边告诉他说,这个,煮吃就叫馄饨,蒸吃要叫烧卖。
  哦?朝朝知道的很多啊。
  是阿姨教我的呀。
  他看向她,米白的毛衣外面,一条浅绿黄花的小围裙,黑发在背后一拢,额前落上几缕,一双温柔宁静的眼睛。台布是褐黄格子的亚麻,碗碟是青瓷蓝花,小小的厨房,鲜美的食物,整洁的新衣,孩子的笑脸,和她的人,和谐到天衣无缝。
  他想,就是她吧。

  一个月后,2000的新年夜,他们一起度过。
  两个月后,他向她求婚。
  再一个星期后,她嫁了给他,朝朝是小小的伴娘。


  白米饭

  家居的日子无比平淡,富足的平淡。
  孩子,丈夫,保姆,房子,车子,家具,她一下子应有尽有,要全力周旋。
  没有抱怨,却也没有太多喜悦。
  朝朝有时候试探地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不开心?
  没有啊。她每次都笑着抱住那柔弱的小人儿,心中一阵温暖。

  偶尔,他会带她出席一些宴会,她换上珠片晚装,挽一个髻,在一片衣香鬓影中,宁静地微笑。或者,提起裙裾一角,优雅起舞,旋出一个个美妙的弧线。
  他的朋友赞叹说,别人若是冷艳,她便是温艳,这样女子最是难得。
  他冲她举一举杯,口角漾起不易觉察的笑。
  在人眼中,正是一对默契的,体贴的好夫妻。

  通常他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她总开了灯等他,有煲好的汤盛一碗,他一口口喝完,满足地叹一口气,她也就悄悄地松一口气。
  他出差会记得带礼物给她,最叫她惊奇的是,春天她收到一大束玫瑰,红衣主教,嚣张如火焰燃烧。他说,记不记得,我是在去年今天遇到你的。
  她慢慢涨红了脸,记得。
  是啊,那是她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份工作,他是面试她的人。
  那时,并不知道生命会有如许纠缠。但人生际遇,那里是人所能预知的。
  即使预知了,又能如何呢?
  时间依然象一辆下坡的小车子,按照自己的轨迹滑行。遇到的爱情,可能如火如荼,椎心泣血,也可能是这样平淡无波,安宁静好。
  结束了漂泊动荡,得回一个似陌生又熟稔的家。这样,也不是不幸福吧。
  她的心中,掠过些微惆怅。

  七月,她飞回家乡。
  破败的旧居里,一位垂垂老妇在床上打坐。黯淡的蛛网一直结到蚊帐顶,滴溜溜地打转。累累的皱纹下,藏着同样黯淡的眼睛。
  不过离家数年,母亲已经衰老如斯。她一时间几乎疑心自己走错了门,而那周围的陈设,分明和记忆中没有两样。
  回来了?
  声音暗哑,浑浊,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渺如梦境。
  回来了。她喃喃地回答。
  母亲向她颤颤地伸出双手,枯瘦的双手。
  要到那一刻才有泪如倾,要到那一刻,那些破碎的记忆,那些伤痕,那些痛楚,那些离散,那些爱情,统统被泪水洗得无比清晰, 
  她看到九岁时候惊恐无助的自己,
  看到十四岁初次亲吻的自己,
  看到十七岁时割开手腕的自己,
  看到背起行囊去流浪的自己,
  菜场上游荡的自己,浴室里羞涩的自己,撕碎了通知书时欢笑的自己,躺在一缸血水中的自己……
  她终于回到出走的地方,终于找回当年少不更事的自己,终于,终于可以在孕育她的怀抱里,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哭,为母亲,为回忆,为回忆中每一个自己。

  一个月后,母亲安详去世。
  她手捧骨灰盒上了飞机,从此,小镇与她再无瓜葛,她所有的秘密,都随着母亲一起,化灰化烟,化成手里一个小小的盒子,不起眼,沉甸甸。

  那一端,没有送她的人,这一端,却有迎接她的两个身影。
  朝朝撒娇地把头在她怀里厮磨,她想,如今,她也是母亲了呢。
  他买了白色菊花,供在骨灰前,和朝朝一同鞠躬行礼。
  保姆特地做了几个素菜,一家人围着桌子吃起来。

  她捧起碗,里面,是晶莹的,香糯的白米饭。那香气是安详宁定的,浓厚而又淡泊,叫人觉得温暖,安全,家常的味道,平凡,简单。
  然而,惟有她这样的女子,惟有在她生命中的那一刻,方才品尝出了,那平凡简单背后,蕴藏着的人生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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