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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喜欢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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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头发凌乱,面目模糊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阅一本杂志,等着她第一个客人。
广告已经登在报纸上了,今天应该是有人会来的。是男还是女呢?珍妮用力掀过一页探讨星座配对的文章,心里想,肯定是女。福尔摩斯如是说。
一.
芳芳丝毫没有被眼前的境象吓倒,她漠视珍妮不寻常的外貌,在书本、零咀袋子、废纸和香烟屁股堆中找到了一张椅子,斯斯文文的坐了下来。在珍妮观察和询问的眼光中,芳芳看来也不着急说话,先从她那圆筒形的小手袋里拿出一包香烟,再掏出一个灰色的打火机,点火,收起来。然后抬起头,悠然地打量着这间卧室。
"唔,果然没猜错,刚才在大门我就知道这里肯定只有一個人住,不过房顶有点漏了,看来她没注意。T城下起雪来可不是开玩笑呀…她怎么不去理一下发?呀,她书桌下的靴子可是好东西呀…"
珍妮也同样在心里给芳芳下评语。 "这个女子衣着入时含蓄,手袋打火机都是好货…这大概是一宗三角问题。" 珍妮咳嗽一声,在杂志堆中抽出一张纸,从睡床上递过去给这第一位的客人,然后注意看她的反应。
芳芳接到这张纸就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它被人从中间撕开然后又用两颗书钉钉起来,破破烂烂的。纸上的六幅图画倒颜色鲜明,虽然曾有咖啡一类的东西泼在上面…芳芳仔细地研究了一下,终于开口发问:「这是甚么意思?」
"好,说话不忘先放下烟。"珍妮随手在身旁的笔记本上写着:一号,F,富,冷静。然后也点起一根烟才答道:「你不是有困难吗,纸上六幅图画,看看哪一幅你觉得和你的困难有联系,然后告诉我为什么。」
芳芳点点头,又看了一会儿,才指着纸张问:「第五跟第六是甚么意思?」
「第五是指身体,第六那一团东西是指意识、思想。」
芳芳立刻说:「第三,那鼻子。肯定是鼻子。」
珍妮懒洋洋地点起另一根烟,「原因。」
芳芳好象不知道房间已经充满了白雾,不甘后人地也抽起来,狠狠地说:「他哪里会让我看见和听见好找到证据,所以眼睛和耳朵就不对了。身体和思想又不大贴切,而且我确实在他外套上闻到了香水味,我才会来找你的…」她的声音慢慢的低下去,眼睛盯着手指,咀角微微的在抽搐。
「还有一条舌头…」
"这个人真烦…"芳芳觉得愁思被打断,又不获同情,两条眉头再碰了一碰。不过她还是礼貌地回答:「不是舌头。」
珍妮用眼神确定了芳芳的选择,也没有回应她,只是在笔记加上一项:S3。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芳芳试探地问,看见珍妮一脸漠然又赶紧说:「你要的五十块报酬我带来了。」她翻着手袋,「是不是现在先给?」
珍妮摆摆手,从床上跳下来,芳芳才发现她原来这么矮,「不用,你的事完了替我去买一样东西就可以了。」珍妮在地上找自己的袜子,「走吧,坐我的车子。」
"天,门口那辆破车…"芳芳忽然有点胆怯,可是事到如今已没有退路,只好相信这又矮又怪的女孩子了。
珍妮用了十分钟才能把车子起动,芳芳看着自己的跑车停在一旁,心里真是无可奈何。珍妮有一种气势让人不得不依从她,芳芳也只好忍受着引擎的噪音和一路上的颠簸,来到了城外。
「还要走多远?」芳芳觉得珍妮好象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八个小时左右吧。」珍妮完全不看路面,只四处找她的香烟。
「八…」芳芳几乎以为她上当了,但同时发现原来她从来没有驾车来过城外。这里的树木不是一棵一棵地长,而是一片一片地长。很多不同的绿色聚在一起,深深浅浅,像小型的海。芳芳不禁摇下了窗子,不顾车门不能上锁,伏在上面看风景,说:「唉呀,草地上有牛呢。」
「喂,看见草地上有大象恐龙你才叫好不好,」珍妮翻着白眼,学着芳芳的语气,「牛啊!」
"好漂亮,看见树和山真的很舒服。"芳芳丝毫没注意到珍妮在她背后做怪脸,一心一意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烟也忘了抽。
珍妮用膝盖顶往驾驶盘,双手放到脑后在想:"好出身的女子就是单纯,一丁点小事就高兴的不得了…唉,好想睡觉。"
珍妮在半昏迷的状态下终于完成了八个小时的车程,带芳芳来到小城M。芳芳虽然一直没有再发表她对风景的意见,但脸上舒泰的神情却没有逃过珍妮的眼睛。
「就是这家店,我们进去吧。」两个女子走入这间蜡烛专门店,第一件事物映入眼帘就是一个装满水的大瓦缸,上面浮着各色莲花,中心有一朵朵小火焰,半明半暗地闪烁着。芳芳一步一步走进去,鼻端闻到各种柔和的香气,好象在一个不知名的太空里漫步,周围有无数星星陪伴着她。芳芳已经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只顾东张西望,珍妮走到那里去也不知道。
终于她在一个会喷火的小象面前想起珍妮来,"那女孩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家店一个人都没有?这些蜡烛真的美丽极了,还有不同的香味…香味…"芳芳隐隐觉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不起来,正歪着头回忆,珍妮手中捧着一团火来到她身边。
「喜欢这里吗?」珍妮的脸在火光映照中,出奇的温柔,声音也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丝一缕的。
芳芳用力地点头,「非常好,非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把手放在一朵火焰上面,「我烦恼了很久很久,天天坐在家里等他回来,偷偷地去闻他的外套,恨不得连那些香味都撕碎…可是我现在就站在香气之中,却没有一点愤怒,就是平静得想哭…」泪水从芳芳白晰的脸庞滑下。
珍妮抬高手,说:「你看看我手里的是甚么?」芳芳用小指揩掉泪水,转头就看到一颗心在珍妮手中慢慢溶化。「所有事物都会逝去,你看到的嗅到的始终会有一天消失。如果是这样,何苦还要陷在烦恼的泥沼里?自己的心会有变化,难道他的不会吗?看,这颗心也渐渐不见了。」
芳芳泪眼蒙眬地看着珍妮闪闪发亮的眼睛,又看看她手上已熄灭的红心蜡烛,轻轻地说:「我知道了,我明白该怎样做了。」她不再四处观看,快步地走向门口,说:「可以走了。」
珍妮立刻放下蜡烛,"烫死了,烫死了…"一边也跟着芳芳离开了。
回到T城的时候,芳芳微笑着说:「你到底要甚么报酬呢?」她对面前饿得快要晕过去了的珍妮始终有一种好奇心,很想知道她下一个奇怪举动是甚么。
珍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下车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跟我来。」芳芳踏着高跟鞋也小跑步地走在她后面。
一起来到一间不起眼的玩具店前,芳芳感觉到珍妮有明显的犹豫。「你是不是要买甚么东西?」虽然珍妮早已不小了,但看到她的表情,芳芳忍不住用哄孩子的语气发问。"难道她还在玩玩具,不会吧…"
「唔…待会你进去,问柜台那人买编号C那幅拼图,不过只买六份之一,懂吗?」珍妮背向着店门,似乎里面有怪物等着咬她一口。
芳芳虽然满腹疑团,但仍照她的吩咐做了,刚好花了五十块。奇怪的是店员并不拒绝这个不寻常的要求,一个问题都没有。
珍妮拥着装拼图碎片的小袋子在胸前,脸上泛起奇异的红潮,转头就跑掉了,「再见,再见,再见…」扔下芳芳一个人在秋风中发呆。
* * *
"这盒牛奶到底放了多长时间呀,怎么我都忘了?这种情况最好有一个人来帮我把它解决掉。男人,男人通常不在意吃甚么喝甚么…"忽然门铃响起,珍妮狞笑着,"来了!"她把冰箱关上,穿著拖鞋赶快跑到大门去。
二.
洛海一屁股就坐在珍妮那张刚重印好的图片上,用手掩着脸,千斤重似的头怎样都抬不起来。珍妮在心里骂了一声,不怀好意地递给他一杯牛奶,还给他一张手纸巾。洛海看也不看就一口喝下去,用纸擦擦咀,喃喃说了一句谢谢。珍妮把自己阴恻恻的微笑收起来,变回面目模糊的样子,坐在床上等着他先发言。
「我找你是为了一个女人,当然是女人,但我不歧视同性恋你要知道…」洛海正准备把满腔烦忧都倾诉出来,珍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喂,你屁股下有一张纸,看完再说。」
「呀?哪里?纸?」
「你-屁-股-下。」她在笔记本上写:二号,M,中产,混乱。最后两个字写得特别大而有力。
经过珍妮一番不耐烦的解释,洛海终于搞清楚了状况,并结结巴巴地指出:「第五幅,身…身体。」
珍妮都快要睡着了,她迷糊地说:「原-因。」
「我找你是为了一个女人,当然是女人,但我不歧视同性恋你要知道…」洛海又把话说了一遍,偷偷地看珍妮会不会再次打断他,觉得可以放心了才说下去,「我认识她才一个月,可是,可是上了几次床…你要知道,我不是不喜欢她,她挺好的,人也长得好,可是我不知道她的背景来历,连名字也不知道,不过她知道我的,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告诉了她…我不知该怎么办,我又不想结婚,唉,谁想被绑住啊,可是又很想见她,却有点害怕…你睡着了?你在听吗?」洛海开始有点担心睡床上拥枕而坐,披头散发,一言不发的珍妮。
"好象说完了…"珍妮努力睁开双眼,伸个懒腰,潦草地写下S5两个字,慢吞吞地找香烟。「等我五分钟就走…喂,你开甚么车?」
洛海实在被她吓住了,呆呆地回答说:「宝马,九八年的。」
「唔,还可以。」
这是珍妮第一次开宝马跑车,她高兴得把头发甩来甩去,还哼起歌来,令洛海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每个女人都有一种神经病。她或许也有…不知道她现在在做甚么呢?"过了一会儿,珍妮"吱……"一下子把车停下来,将锁匙拋向一头冷汗的洛海身上,「喂,下车呀。」
洛海定下神来第一件事就是走到车头去看看撞了没有,松一口气后才发现珍妮已经走进一个公园里去了。他边跑边发誓:"待会儿一定不能让这疯婆子开回去…"
洛海每天开车上班都会经过这个公园,却从来没有想起要来走走。虽然珍妮不是美女,但他发现有人陪伴着走在林荫下,花丛旁,还是很有诗意的。"原来T城里有很多人是不用工作的,他们看来躺在草地上看看书,溜溜狗就算一天了。"他跟珍妮来到一座怪东西前停下,两人一起盯着看。
忍耐了三分钟,洛海终于发脾气:「到底你想干甚么?!来这鬼公园看这鬼东西,我从来没碰过你这种…」
珍妮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怀尔信艺术学院三十五周年时,雕塑系学生所造的纪念作品,题名为爱一个人。你仔细看看,说你见到了甚么。」
洛海哈哈大笑:「人?我可看不见这东西像一个人,只看见一堆废铁扭在一块,还有一个大轮胎套在上头。」
珍妮霍地转头,看着他的双眼:「我没讲过这是一个人,」她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一-颗-心。」
洛海张大了咀巴,像白痴一样,他看见珍妮眼晴如大海一样深,蕴藏许许多多的感情。他渐渐站不住了,蹲在草地上捧着头说:「对呀,一颗心,我的心,我就是太自私,她一定是知道了,所以连名字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她还对我这么好…」
珍妮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你以为找一个心爱的人这么容易?她也有自己一颗心要照顾,你可以自私,难道她不可以?」
「原来她也爱我,」洛海站起来抬头大喊,「她也爱我!」他抓住珍妮的手,逼切地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珍妮用下巴点向那座雕塑:「带她来看看你的心不就行了?你不让她知道你的爱,她如何敢爱你?」
洛海高兴得一把抱起珍妮,大叫着:「我现在就去跟她求婚,啊谢谢你,谢谢你!」
珍妮被他甩得天旋地转,也大声喊着:「你还欠我一件东西!」
洛海大笑着跑向自己的车子:「马上去买!甚么一件,买一百件!」他没看见珍妮站在原地,用手轻轻碰了那颗心一下。
「真的要买?人家不会当我神经病吧…」洛海十分犹疑,买六份之一的拼图不被人赶出来才奇怪。珍妮板着脸,视线射到车匙那里去。洛海立刻把锁匙抓在手中,跳下车走进店里。
他搔着头走出来,发现珍妮用一种前所未见的紧张表情盯着他手中的小包,然后一手抢走就跑了。洛海不禁喃喃自语,「希望她不像这女孩一样疯疯傻傻的…」
* * *
"还差四个就完成了,唉,完成了又怎样…"珍妮坐在厨房的地上,用手拨弄着几个洋葱。"春甚么到死丝方尽,蜡炬甚么甚么泪始干,唉…"门铃怯怯地响起来,她再长叹一声,咬着手指头去开门了。
三.
航航用两臂紧抱着一个粉红色的储蓄猪在怀里,面红耳赤地站在睡房门口,不肯再往前走一步。珍妮只好弯下腰问他:「你不是有困难找我吗?进来谈呀。」
航航后退一步,声音响亮地说:「睡房不是谈话的地方。」
珍妮开始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这个穿水手装的小男孩。「我家没有客厅,那怎么办?」
航航环顾四周,然后竟老成地摇摇头,「这里真是乱七八糟。好吧,我们在厨房谈好了。」珍妮拿着香烟和笔记本跟着他走,"世风日下,虎落平阳,庙小妖风大…"
「这些是不是你的眼睛鼻子?最后那一团东西你怎么弄上去的?」航航靠着枕头,一手拿饼干一手抱小猪,问了珍妮上千个问题。
珍妮有气没力地说:「是,是我,最后那幅图是画上去的,代表思想。你可以选了吗?」"我快死了…"
航航理气直状地说:「我要谨慎地想呀,你不要烦我好不好?你有没有橙汁,我要喝橙汁,不过不要浓缩的那种。」
「不如我们喝咖啡好不好?」珍妮低声下气的问。
航航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一想,「好吧,反正我没喝过咖啡。多奶油少放糖,我怕胖。」珍妮站起来弄饮料,小声埋怨着,「没喝过还这么多要求。」航航抬头问:「你说甚么?」她马上换了一副讨好的笑容:「没甚么,你慢慢看。」"谁家的小孩这么讨厌…"。
折腾好长一段时间,航航终于选了眼睛,珍妮必恭必敬地在笔记上写:三号,M,看来不错,认真。S1。
「你可以说说你的困难了。」
「我喜欢米雪儿,不知怎样对她说。」航航呷了一口咖啡,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没了?」珍妮还以为他会长篇大论地演说。
航航瞪她一眼,「我已经很烦恼了,你还问…」接着他的眼眶开始红起来。
珍妮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会帮你的。」"谁来救我啊…"
经过一轮巧克力和奶油蛋糕的安抚后,航航才停止了抽泣。珍妮征求得他同意,才抽起烟来,坐在地上松口气。
「其实你可以直接跟她说呀。」
航航摇头,「我有家庭压力。」珍妮差点把一口咖啡喷出来,好容易才忍住笑,「甚么压力这么严重?」"你才丁点大…"
「米雪儿她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说话,」航航一面黯然,「我爸爸妈妈一定不喜欢她。其实让她知道又如何呢?我也不能带她回家玩。」
他声音里有一种不能假装的悲哀,珍妮收起轻视他的心,正正经经的跟他讨论:「你试过问你的父母了吗?」
航航抚摸小猪的头,「他们知道我去特殊托儿园已经很不高兴了,要我跟自己的同学一起。可是我知道米雪儿很寂寞,天天都要做不同的测试,沒有人可以陪她玩。我想告诉她我很喜欢她,但始终开不了口…」
珍妮点点头,「唔,我明白了。那我们走吧。」
航航吃了一惊,「现在?」
「是啊,喜欢一个人就别让她等。喂,你穿够衣服没有?要不要带上巧克力在车上吃?」
航航一脸感激,咀上却说:「你最好把头发梳一梳。」
珍妮白他一眼,「又不是我去见情人。」航航立刻耳根都发起热来。
「你喜欢米雪儿甚么?」珍妮在路上横冲直撞,吓得航航话也不多说一句。好半天他才回答:「她的脸呀,而且看着我的时候很温柔,也不像别的女孩一样整天说过不停,烦死人。」
「那倒是,有时候缺憾不代表就是不好。那你为什么会到特殊幼儿园去?」
「学校组织我们去当义工,那天米雪儿穿一条粉蓝色的裙子,远远的看着我微笑…」航航拥着小猪一脸陶醉。
"这小子确是有真性情。"珍妮不再说话,把她那辆破车开得飞快。
珍妮首先带航航来到一间文具店,让他在上千种不同花样的咭片里挑一张,却不给一点意见,只是抱着手冷眼旁观。航航一开始眼花潦乱,不知从何入手,问珍妮又得不到答复,只好鼓着咀慢慢看。后来挑的是一张蓝底白花的封面,里头一个字都没有。
珍妮问他为什么,航航说:「第一次见米雪儿她就穿这个蓝色的裙子,而且我觉得她很像这些白花。我会自己写上字告诉她我有多喜欢她。」
珍妮指指面前的架子:「你想清楚了?这么多咭,有更美的更有趣的,你肯定要买这张?」
航航坚定地说:「我喜欢这张,米雪儿也会。」
珍妮觉得他手上的小猪也在表示同意,于是替他买了,一起再去了一家巧克力店,满载而归后就出发到幼儿园去。
航航一路上十分紧张,在坐位上扭来扭去,拼命推敲要在咭上写甚么。珍妮说:「随便填两句情歌的歌词不就完了。」
航航瞪大双眼:「怎么可以?你呀,一定没有男朋友,这种毛病要改了,知道不?」
珍妮一脚踏在油门上,航航向前一冲,尖叫起来。珍妮哈哈大笑,几乎爱上这个小学生。
结果航航神神秘秘地在幼儿园大门前的墙上写好了咭片,就一个人跑进去了,把小猪托付给珍妮看管。珍妮蹲在地上跟小猪说:「你的主人很烦吧?做一只猪也不容易,是吧?我抽烟你不介意吧?」她本来还想开始更深入的交谈,但航航已经喘着气跑出来了。
「她…她…她今天听见了,米雪儿终于听见了!」他高举着双手,不停地跳着。
「真的,那她能说话没有?」
「现在还不行啊,不过将来她一定会的,用美妙的声音跟我聊天…」航航的心花一朵朵都开足了,一肚子未来大计,如何介绍米雪儿给父母认识等等,口若悬河,手舞足蹈,一刻也停不下来。
珍妮微笑地看了一会儿,装起冷漠对他说:「喂小子,我的报酬呢?」
航航拉着她的手,「我带在身上了,你想要甚么?」他挺一挺胸,「我给你买。」
珍妮用手推他一下,「臭美。」她抬起头,看看昏黄的天边,静默了一阵子才说:「上车吧。」
航航把小包递给珍妮后说:「我自己坐公车回家就可以了。」他停一停又说:「我嘛,有个建议,你呀,这个,你最好留长头发。」
珍妮本来准备转身走了,听到这话呆一呆,问:「为什么?」
航航向玩具店歪歪咀,「你说呢?嘻嘻!」
为了这句话,珍妮一个人站在街头,直到华灯初上,她的影子看来非常寂寞。
* * *
珍妮躺在床上,两眼发直地盯着天花板,脑里甚么都不想。门铃响起也不动,只是等着。果然过了五分钟,铃声又来了。"人对于感情是最固执的,尤其是女人,不论年青还是年老。"她看看那三个原封不动的小包,终于去开门了。
四.
珍妮一个眼神就打发了顾星的保镳。顾星脱下墨镜,不停地道歉:「对不起,他习惯了,现在一定不会打扰我们了。」
珍妮指指椅子,说:「你在我这里就放松一下吧,真是十年如一日。喝甚么?还是绿茶吗?」
「唉,珍妮你不是不知道,想要当一个红演员就要无时无刻地讨好周围的人,那能松下来?你倒是变了不少。啊,谢谢。」顾星接过杯子,闭起双眼享受香气。
「你现在是歌手还是演员?」珍妮点起烟,吹出一个个白圈。
「甚么都是,甚么都不象样。喂也给我一支好不好。」两个旧同学在烟雾中沉默了五分钟,大家都想起了过去的事。
顾星看见珍妮努力摇头,想要甩走不愉快的记忆,不禁笑了:「你这摇头的老习惯还没改吗?天,我们终于再见面了。」
珍妮抖抖烟灰,「你看了广告就知道是我了?」
「第一次看见没想到,过了几分钟再看一次就知道了。」顾星抱住两腿,「只有你才用这种语气,好象世界上所有人都恨不得马上去见你一样。可是啊,也只有你配用这种口气,你在我们当中…」
「别说我了,还是说你有甚么事吧。」珍妮温和地打断了她,把图画递给她看。珍妮实在不想谈过去的事。顾星也识趣地住了口,她感觉珍妮比过去更有威严了,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故意使别人看不清楚自己的样子。珍妮从前可是一个最出风头的人。
「是这样的,」顾星的语气带着不自觉的修饰,过份地流利,「有一个人,大概是我的歌迷或影迷吧,最近一年给我带来了很多骚扰,像不停写情信,打探我的住宅电话,在我休息时间打来…还有很多,烦死我了,又不能骂他,怕传出负面新闻就更糟了。所以看到你的广告我就尽快来了。」
「那么跟舌头没有关系啊?」珍妮翻着笔记,最新一条是:四号,F,应该很好,自恋。S4。
「因为那个人每天都会送礼物给我,每一份都附着一个相同的小盒子,里面是一个茶叶蛋。本来我很奇怪,也不敢吃,后来想着他应该不会害我吧,就尝了一个。唉,从始就像上了瘾一样,」顾星说到这里也摇摇头,「虽然我要摆脱他,可是还会怀念那些茶叶蛋的。」
「茶叶蛋…」珍妮若有所思,在一张纸上无意识地乱画着圆圈。「那个人你见过没有?」
顾星掏出小镜子照了照,拨弄一下头发,「没有,不过肯定是男人。」
珍妮站起来走两步,「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一般人只会送巧克力、蛋糕之类的,这人却与别不同。」
「所以我害怕才来找你呀,疯狂的歌迷影迷我也见得多了。」顾星的微笑有掩不住的得意。
珍妮看一看她,长叹一声,倒在床上。
顾星着紧起来,「怎么了?有甚么不对吗?」
「是不对,大大的不对。」珍妮静了一会,忽然提起了旧话题,「你见过别的同学吗?知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顾星对珍妮的反复无常有点奇怪,但不敢以不耐烦的语气回答她:「这几年来陆陆续续地也见到好几个,像青青做了教师,周板真的当了老板,经营一间出口公司…还有谁呢,好象听说有一个开店,不过我记不清楚了。」
珍妮的声音愈来愈轻,「他们都挺好吧,当初…」
顾星点起另一支香烟,伸长双腿说:「珍妮,认识你这么多年,我才敢跟你说说心里的话。从前我们都年青,有梦想有勇气,谁会怕发生后悔的事?只怕天下不乱吧。现在,现在我们全部都战战兢兢,找到一口饭吃就谢谢上天保佑了。有人看我风光,可是有没有看到我苦干的时候?珍妮,不要再责备自己了,我看你折磨自己,真的…我们…我们已经不一样了…」顾星没有理会滑下的泪水,只是一直微笑着,微笑着。
珍妮用被子把头盖住,「我没有折磨自己,没有,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们不知道而已。」
顾星一下子站起来,摇晃珍妮的肩膀,「你再说一次,你不是折磨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从前的衣服扔哪去了,从前的热情扔哪去了?你为什么登这样的广告?你为什么一遍一遍帮助有感情问题的陌生人?」说着她跪在地上大哭,「珍妮,我也忘不了,我也忘不了,可是我们不能回去了…」
珍妮终于坐起来,用瘦小的手抚平顾星的长发,「好,好,别哭了,忘不了就忘不了吧。傻女孩,先搞定自己的事吧,不用担心我了。」她的神情和语气一贯的平静冷漠。顾星抬头,像小孩一样用手背擦去泪水,看见珍妮温柔的眼光,心也定下来。
「这个茶叶蛋事件其实很简单,只是这一年来你都没有发现最重要的细节。」珍妮在一大堆书中找寻着,「我相信一通电话就可以解决了,问题是,你是不是真的要摆脱这个人?」她找到了一本破烂的通讯簿,「你要想清楚才好。」
顾星看着自己的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他以这种方式来接触我,实在有点受不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认识他,和他谈谈…」她突然觉得很奇怪,「你该不是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吧?」
珍妮点点头,翻开本子的一页,说道:「应该说你认识他才对,唉,人有时候真的身不由己啊。」她让顾星走到厨房去打一个电话,自己回到睡房等着。
一包香烟的时间过去了,珍妮的小屋沉浸在夕阳最后的一线光芒之中。谁也没有想到去把房间的灯打开,两个满怀心事的女子在黑暗中相对,渐渐面容变得愈来愈淡,只看见一星红光在咀边抖动。顾星几乎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一跳:「在甚么时候你发现那人就是我爸爸?」
「你记得吗?在那件事后,没有人肯跟我说话,也不愿意见到我。我饿了自己三天,是你在学校的体育馆里递给我一个茶叶蛋,告诉我这蛋是你爸亲手做的,和你永远都会做我的好朋友。那茶叶蛋的滋味我是不会忘记的。」
「十年原来已经过去了。哈哈哈,谁会想到我爸要靠写情书关怀我,哈哈哈…」顾星不能抑制的大笑着,眼泪汹涌而出,怎样都停止不了。「我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也很久没听过你爸的声音吧?」珍妮缩在床角,仿佛那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唉…不说了,说是没用的,我知道我错了。该去替你买东西了吧?我叫门外的小陈去。」顾星拨完电话,房间又回复了沉静。
珍妮送顾星到门外,顾星看着门阶上的好朋友,说:「大家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了,你要好好保重。」又指指珍妮手中的小包,「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在等…」
珍妮举起一只手指放在唇上,顾星心神领会,踏前拥抱了她一下,架上墨镜登车走了。
这时,天上的月亮像平时一样,冷冷地看着人们在上演悲欢离合。
* * *
珍妮穿著从箱底找到的裙子,转来转去,不知道穿到哪里去。"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她拖出一对平跟鞋,抹去灰尘,决定到屋外浇花剪草。
五.
冬天快到了,四周的大树真可谓「无边落木萧萧下」,苍凉之意袭人而来。珍妮穿著花裙子在枯干的叶子上走来走去,自觉格格不入。正当她蹲在光秃秃的花枝前发呆时,听见有轻轻的脚步来到身边,一抬起头便看见陈水满脸的皱纹,正笑容可掬地凝视着她。
他们裹着大衣,慢慢散步在住宅区的行人路上,不时拂走落在肩上的枯叶。
「我今年已经七十九岁,认识丽珍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人类创造了太多名词来计算时间,可是在我的心里,丽珍始终能超越时空,面容漂亮如昔。不能找到任何言语来形容这种感觉。」
珍妮呵出一口冷气,「我明白。许多往事仍然历历在目,让我们说不出到底是时间出了错,还是记忆出了错。」
陈水说:「你帮我找寻她,不需要一些程序吗?」
珍妮微笑道:「别人需要,你不。我们开车到湖畔走走好不好?我今天还穿上了裙子呢。」她顿一顿,「资料已经在我的脑中,放心,这个思念的问题会解决的。」
陈水看着这个女孩子,「我真想知道她现在如何,将来大家见面还会认得对方吗?不过无论如何,珍妮小姐,我非常感谢你陪伴我。」
珍妮领他来到车旁,「这是我的荣幸。」
这是一个大得像海一样的湖。人们零零落落的散在湖面上钓鱼,看起来非常的寂寥。珍妮两人挑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坐在上面,她递给陈水一杯热咖啡,一同静静地观赏湖景。面对这样的风光,谁都会想沉默一阵子的。
「我觉得科学研究是人类最无聊的举动。」珍妮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令陈水有点惊讶。不过他只是拍拍她的手,听下去。
「人总是要问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我们不知道神是谁,宇宙有多大,地球如何形成,所以只好把精神放在我们可做得成功的事情上,将物质研究发扬光大。这其实很悲哀。太多事情超出人的范畴,」珍妮把一颗一颗小石子扔到水里去,一口气地说着话,好象她才是有困难的客人,「爱就是。爱不属于我们。鱼儿在水中生活,没有水就会死。可是水是独立的,它不在乎有没有鱼,它只是存在。爱和人的关系不是一样吗?我们是不会了解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永远不会。虽然我们穷尽一生去爱。」
陈水慢慢地说:「这样想来,我是不会知道丽珍在哪里了,我们也许不会相见在天上了。」
珍妮說:「想她自然不會知道答案,想想你自己啊。」
「我自己?」陈水缓缓地转着手中的帽子,疑惑地反问。
「是啊,既然不知能否与她相见,那剩下的事实就是你要活下去。不用活得特别好,也不用特别坏,该怎样就怎样。到了最后那一天,她能来自然会来。」
「那是说,我是想太多了?」
「思念不是错,绝对不是。思念是人生的一部分,像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一样不能躲避。鬼神之说离我们太远了,想不通就别想了。」
陈水眺望天边的灰云,「是啊,放开怀抱,接受现实…唉,我花了多少光阴也尚未做到。」
「做不到就算了,对不对?」珍妮温柔地说。
陈水转过头来,狡点的笑,「小女孩,你呢,你也有放不开的事情,对不对?」
「是,我有的。」
「呀,还振振有词的说我。」
「说人容易克己难,你还不知道?」两人在安静的湖泊旁,畅怀的哈哈大笑起来。
陈水站起来,伸出手扶起珍妮,「你这小丫头是有点本事的。来吧,我知道你要甚么报酬。」
珍妮替他整理好领带,「还好我今天挑了一件裙子穿上,要不然站在你旁边可难看了。」她挽着陈水的手臂,一老一少离开了那片辽阔的水。
珍妮拿着第五个小包,目送陈水的身影至到遥远得看不见了,想起他告别的那句话,暗暗地作了一个决定:「丫头,我可以告诉你,人生并不长,愉快的日子更是短促。像你所说,该怎样就怎样,不要犹豫不决,错过了可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知道吗?」
* * *
初冬的某一天,珍妮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只是把所有小包中的碎片拼起来。我们大约可以看到,这幅拼图是一个大大的黑色的C字,不过还差六份之一才能完成。来到傍晚,一个年轻的男子,披着羊毛外套,手拿着一个我们熟悉的小包,走到珍妮的小屋前敲门。珍妮很快便打开门,两人都没有说话,就一同进去了。
那男子喝着珍妮替他调制的咖啡,一边慢慢地打开带来的小包,然后一片接一片地完成了整幅拼图。珍妮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这男子,一言不发。那个C字终于完整地出现在两人的面前。珍妮用手滑过了拼凑的碎片之上,心中十分激动,双眼垂下,只想大哭一场又不能。那男子轻声地说了两句话,不过我们听不清楚,只看见珍妮抬起头来,捉住他的手,也回答了他。男子点点头,两人便离开了屋子,剩下那个C字躺在床上。对了,有一件事我们是知道的,那男子的名字是叫厥斯,他开了一间玩具店,叫C&J。
趁他俩还未到达目的地,我们把时光倒流十年,来到珍妮只有十七岁的时候。这是局外人的特权,我们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时空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故事里的人物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珍妮第一句跟查理说的话就是:「喂,你觉得如红怎样?她呀,嘻嘻,对你挺有意思。」珍妮的长发在飞扬,她似乎有些受不住操场上阵阵的寒风,用双手抱紧了自己,却高兴地笑着等查理回答,一张脸红通通的,精神奕奕。
查理问:「她是你的朋友吗?」
珍妮愉快地说:「是啊,虽然认识了没多久。她很文静秀气的,很可爱。昨天她偷偷跟我讲暗恋你,我就找机会看看你到底是长甚么样,对如红印象怎样。喂,你快说呀。」
查理好一会儿不说话,替珍妮拾起了手套,才慢吞吞地回答:「她是你的朋友,那我跟她也是朋友吧。」
「我都不认识你,甚么我朋友你朋友的,」珍妮摇摇头,笑着跑远了,大声叫着:「那我替你约如红明天放学见面吧。」
查理看着那远去的身影,直至消失了,夕阳也准备下山了,还站在那兒。
画面在快速前进,忽然停在查理和珍妮的第二次单独会面。两人都穿著黑色衣裳,在拥挤的酒吧里。珍妮的长发剪掉了,一头凌碎的青丝,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很掘强。查理递给她一支烟,珍妮就抽上了;买来甚么饮料,看也不看就灌下去。
「你终于肯见我了。」
「唔。那又怎样。」珍妮异常冷淡的声音,令查理不知如何应对。
「哼,你不是想跟我谈如红的死那件事吧。」她深深地吸入一口烟,突然眼眶就红了,「你不爱她也罢了,何苦把她往死路上赶?」
「我没有。她知道大家只能做朋友的时候还很平静,甚至伸出手来想和我相握。我们谈了好一会儿,说起你,」查理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着:「我说起你,你是我最爱的人。如红笑了,还说应该倒过来让她替我约会你。谁知道她回家后便仰药自杀了。这不是谁的错。我们都有自己的选择。」
珍妮张大了咀巴,一阵心灰意冷。原来她才是凶手。原来查理爱着的人是她。
「他们都说你是不值得爱的人,」查理伸手抚平了珍妮细碎的头发,温柔地说:「他们说你太招摇,太爱玩,伤害了人都不知道。可是我就是爱你这样,我爱看你笑,看你高兴地跑来跑去,我就是。」话语突然中断了。
珍妮不能再忍受身边的人和事,转身就走出了酒吧,没听见查理在喃喃自语:「希望下次看见你,是长发的你。」
他们都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珍妮在过了很久以后,真的再留起了长发,但查理不能看见了。
让我们回到珍妮和厥斯的身边吧,十年的长短就等于你翻过一页纸,快得很。他们已经到达墓园了。
这是珍妮第一次来墓园看查理。和其它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死了就是葬在地下,上面竖一块刻了生平资料的石碑。厥斯说:「我经常来看哥哥的。」
珍妮抬头看看四周,「他们都走了。无论我做甚么,都不能叫他们回来了。」
厥斯点点头,不肯多言,只是陪着她走在无人的小俓上。
「这些年来我帮了多少人,心中却一直悲伤。我明白得太迟了。其实我的客人比我更懂得爱。你哥也没有再找我,只寄一封信来,告诉我有一幅拼图是永远为我留下的。」
「所以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拿的。」
「拼图已完成了,我终于再留起头发来看他了。你就做我最后一个客人吧。」
他们慢慢走远了,故事也完结了。别期待会有一首哀怨的情歌响起,小说是寂静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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